回忆张大千-桃李情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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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先师张大千的国画艺术生活

    王学敏[30]

    我入大风堂拜张大千老先生为师,可能是国内拜师较晚的女弟子。在拜入张门之前,我跟老画家于非闇先生学工笔花卉。1943年父亲接我去四川成都,由于师函介,于1944年春拜张大千为师。那时,我原绘仿宋工笔花鸟,时常拿画去先师府上求教,更想若能临摹先师的画稿才好。先师云:“你已有宋人勾勒笔法,就很好。要多勾、多练,线条要规矩,次要多看真花的生长规律,学习写生与临古相结合。‘要从心所欲’。我的画也是由古法中来。你要加深理解观察物态为要。”可喜的是,1945年先师从北平相继偕高徒何海霞、俞致贞、刘君礼、王蕙兰等来蓉,因市内房屋较窄,遂迁至成都北门外昭觉寺。我亦随先师、师母杨宛君、师兄张心智、师姐张心瑞和同学俞致贞、刘力上、王永年、何海霞、况景华、胡梦痕、肖建初等同在昭觉寺,亲受教益。在这三年内,我每天亲眼看他老人家作画,受益良深。先师为人宽厚,性情豪爽,在画艺方面更不保守。他收藏的古画,如陈老莲、石涛等画册,和自上海、北平、山东等地买回的董北苑、巨然等山水画,诸如《夜宴图》、《潇湘图》等,都让大家去仔细观摩。先师高兴地给大家讲各名家的传统画法,如用笔、敷色、气韵、布局等的长处和法度。先师循循善诱,诲人不倦。他总是一边作画示范一边详细讲解,常说“这里要这样画,此处因这样画才出好的效果”,等等。我们临摹时,先师总是随时指点。有一次我在画梅花,先师云:“画树干要画得苍老、有力,枝条要生动自然;勾花要有繁、有简,要有前、后、左、右、阴、阳、向、背各种姿态;点蕊要随须长短,参差错落才有风致,花蒂注意要长在枝上。”先师在画艺上要求弟子非常严格,而又爱徒如子。先师亦善治印。记得有一次父亲自重庆汇款与我,我因身边未带图章,当时无法签收汇款单,正在着急,先师请邮递员稍坐,并叫师兄拿来一方西北产的冰糖冻石章,只见先师当场奏刀,须臾工夫就刻好一方精美的印章。还有一次,先师去上海开画展,他请老友方介堪老先生给我和俞致贞师姐各刻一对牙章、一枚名章和一枚“大风堂女弟子”章。

    先师为人豪爽,又风趣,很幽默。他每天和师母、师兄、师姐及男女同学一起用餐时,总是高兴地给大家讲故事,说笑话,使我们大笑不止。先师的言行,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不单教画,而且教人。他经常教诲弟子要尊师重道,尊老爱幼。每逢年节和父母亲的祭日,他从不忘祭告祖先。对太师母曾太夫人、太老师张怀忠先生以及李瑞清、曾熙二位太老师和善孖二老师等都非常尊重,必须要上祭行大礼,先师三叩首之后,师母、师兄、师姐,男女同学相继依次行大礼。我认为这是先师张大千孝敬父母、尊敬师长的民族传统美德。此虽是40年前的生活琐事,回忆起来仍历历如昨,浮现眼前。先师逝世已三年矣。回忆1981年,先师患病住院,三师姐心素(善孖之女)、师妹心庆赴美国探亲,我作一幅小画托她们带去,请老师指教,并附上慰问信一封。谁想到,先师见物如见人,非常高兴,带病绘赐我墨宝一件,同时还送叶浅予先生荷花一幅,均命心素师姐万里迢迢带回来,使我如获至宝。睹画如见恩师音容笑貌,不禁热泪盈眶。画面上是一位素装淡雅的背面仕女,她伫立垂垂杨柳之下遥望远方水天一色之处,一似望穿大海,思绪悠悠。画面虽然简洁,画意却极耐人寻味。题词是:“别三十余年想念为苦。十五年前又婴目疾,右眼近已失明。而手臂风湿,提笔为苦。见弟寄来水仙,清冷真不食人间烟火者,吾道有传人也。顷以心素北还,写此数笔与吾学敏贤弟,知予眼昏手掣,老态可愧也。七十一年闰四月朔。八十四叟爰。”先师当时身在台北卧床养病,这画是在病中所绘,可知他老人家用意良深。细读题词,不难看出,先师分明是用这种含蓄的手法,来抒发他背井离乡,客居海峡彼岸的绵绵愁绪,用丹青来寄托他对祖国故土的无限眷恋,以及对亲朋、弟子的无限思念之情啊!

    有人说,先师是中国传统画的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的确,同我国古今很多杰出画家一样,先师对诗、书、画、治印无不精通,无论山水、人物、花鸟、鱼、虫、走兽,或工笔,或写意,以及晚期的泼彩法,等等,无不挥洒自如。徐悲鸿先生曾说,张大千是“五百年来第一人”。我真为自己的先师是这样一位享誉世界艺术之林的、堪为祖国骄傲的一代国画大师而自豪!

    1986年于北京

    焚膏继晷 光照后人

    ——回忆恩师张大千夫子治学精神点滴

    刘力上[31]

    1947年春,张大千先生为了整理在敦煌临抚的壁画,借居成都北门外驷马桥附近一所千年古刹——昭觉寺西塔院。这个地方环境清幽,树木葱茏,确是一个作画的好地方。我们每日上午作画,下午在林中散步,园中无数幽篁翠竹,古树奇葩,鸟语花香,使人心旷神怡。晚间,诸同学围绕在老师画室里,看他作画,有时听他讲古往今来,有时他讲画史、画论,有时讲治学之道。不管他讲什么,大家总是听得入神。有一次他对同学们说:“你们都比我聪敏。”大家听了有些发愣,因为老师当时已誉满全国,许多人说他是奇才,是五百年来第一人。我们这些同学都是后生小子,无名小辈,何人能与老师相比。可是老师从来不与学生开玩笑,更不与学生说假话。那么老师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老师猜出了大家的意思,细声细语地说:“我在你们这样大的年纪,没有你们画得好,但是你们有一点不如我,我从喜欢画那一天开始,一直到现在,没有懈怠过一天。”老师的话既恳切又严肃,说出了治学的根本道理。治学是没有捷径的,必须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古人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一点我也深有体会。

    我于1931年秋天拜张大千先生为师,跟他学习国画先后十余年。张先生画画是非常勤奋的,他一年到头,不论春夏秋冬,总是一早起床,吃完早点后就画画。就是有人来访,也是边聊天边画画,很少有放下笔来和人专门聊天的时候。曾正蓉师母曾经对我说过:“老师在年轻的时候,有时睡到半夜醒来了,便起来开灯作画。”在成都期间,已是50岁上下了,但每天起得很早,有时天还没有亮,就点起灯找资料,或整理画稿,数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

    中国画论里有这样两句话:“字需熟后生,画需熟后熟。”就是说,中国绘画非常重视技巧,绘画艺术是要有思想性,但同时也需要有艺术性,光强调思想性而忽视艺术性,就是有较好的思想内容,而没有熟练的技巧,也不能引人入胜。张先生的文学修养很深,艺术技巧熟练,他的表现技法是多种多样的,熟练程度惊人。我举一个例子:张先生的荷花,堪称一绝。他能画出荷花在风、晴、雨、露中的各种姿态。在技法上擅长重彩、淡彩、水墨、泼墨、泼色等多种方法。尤其是墨荷的画法与人不同,他常用草书笔法为之,行笔奔放,一气呵成。特别是画荷花梗子,以圆笔中锋,一泻数尺。有时画案较窄,他则叫人将纸向前方牵去,一笔由上往下,随着一笔由下往上,刷的一声两笔相交,毫无接痕,这种神来之笔,令观者咂舌。我记得唐代大画家,世称画圣的吴道子,他画佛的圆光时,“转臂运墨,一笔而成。观者喧呼,惊动坊邑,此不几于神耶!”张大千和吴道子二人都是画家,相隔一千余年,他们在绘画上的熟练技巧,何其相似乃尔。

    大千先生在国画界堪称为多面手,能诗善文,能书能画。他在早年学画石涛,一山一石,一草一木,无不相似。所仿的石涛作品,放在石涛画中,许多人都分不出哪是张先生画的,哪是石涛画的。我记得1934年在上海住在西门路西成里时,他收藏了许多石涛墨迹,有册页,有手卷,有中堂,有条幅。有一张条幅是石涛精品,画上题着“庐山山上水,邻湖湖上山,相看两不厌,人在洞庭间”。张先生非常喜欢这张画。遗憾的是,这张画是正方形,他看了总觉得不舒服,思考了好久,有一天,他让裱工师傅屈子芹将这张价值千金的名画,从中分成两截,中间接上一张五六寸长的旧纸,然后他没用多少时间即按照原画的山势,添了一些山石竹木,添好过后,人们简直分不出哪是石涛画的,哪是张先生画的。在旧社会,国画界重视临摹,有些人本领很大,能仿某人或某家画派的画法,但是很难达到逼真,若是把他们的作品和所仿的真迹放在一起,不需要鉴赏家,也能看出哪是真迹,哪是赝品,真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而张先生竟能在石涛精品上信笔涂抹,使之与原作毫无两样,就是一些著名鉴赏家,也分辨不出。他们常把张先生的仿石涛画当作石涛真品收藏。我觉得不是鉴赏家们慧眼辨别能力低,而是张先生技艺超群,使人真伪莫辨。

    张先生的画是不是只能精于石涛,正确地说,也是也不是。张先生早年学石涛,随着学石溪、渐江、八大山人、梅瞿山等。他的写意花卉学陈白阳、徐天池,人物学张大风、陈老莲等。他画哪一样,精哪一样。他的画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则已上溯宋、元。1941年则去敦煌临摹壁画并从事壁画研究,把敦煌艺术运用于现代作品之中,将中国人物画推向一个新的高潮。他出国之后,周游世界各国,寻幽访胜,开拓襟怀。他又创造出一个泼彩法,使古老的中国画技法又增添了异彩。张先生的艺术成就,是人所共知的,毋庸赘言。回想张先生的一生确实是辛勤的一生,是不断学习的一生,不断进步的一生。他在成都昭觉寺西塔院对学生们的谆谆教导,言犹在耳,永记于心。我经常把先生的教诲,作为动力,鞭策自己,不断向前迈进,以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1986年11月于北京

    艺道之交不论钱

    何海霞[32]

    我拜张大千为师是50年前的事了。我出身贫寒,早年父亲以卖字谋生。由于受家庭的熏陶,我自幼爱好文艺,曾拜师学习工艺美术,后来专临摹古画。1934年,大千先生到北平举办画展,我十分敬佩大千先生的画艺才学,意欲拜师。一位裱画师傅要我画一幅画挂在店里,待先生来看了,相机关说。我画了一幅《饷鸟图》,大千先生一见,果然欣赏,便问:“这是谁画的?”裱画师傅说:“是何海霞,一位青年,非常仰慕您。亟想拜您为师哩。”先生连说不敢当,表示很想晤面。后来我备了百元银洋贽礼,拜在大风堂门下。可是过了不久,大千先生手托着百元银洋又还给了我。他说:“你送来,执弟子礼,我如不收,非礼也。现在我还给你,表示师礼,你如不收,亦非礼也。我们都是寒士,艺道之交不论金钱嘛!”我跟随老师朝夕受教,并一同游览了齐鲁燕蓟的风光。在老师的眼里,祖国的山川是一幅永远描不完的天然画卷,老师教学生也多在大自然的课堂里口授手传。由于老师的指点,我的画艺有了明显的进步。

    卢沟桥一声炮响,大千老师被困颐和园,不得回城。我冒着生命危险,赶去营救。老师临危不惧,镇定自若,决定让老弱妇孺坐火车先走。后来老师又被日本侵略军以莫须有的罪名关押一个时期。1938年夏,老师冒险脱离虎口离平南下,转道上海等地,回到家乡四川。

    抗战胜利后,我和大千师又在北平重逢,相见之下,各述艰辛历程,不禁为之垂泪。当时,我的生活非常困难,老师即偕我入川,帮同作画,维持生计。40年代末,老师出国,从此师生分手,一别30余年。1981年,我在报上看到老师在台北画的一幅《宝岛长春》,流露着深挚的乡土之思,使我想起了老师“看山还看故山青”之句,感慨之余,我构思创作了巨幅《大地长春》,作为对祖国的颂歌,对宝岛的召唤,也是对老师的问候。讵料,时隔一年,老师竟溘然长逝。据说,他在病中,自知不起,强忍酸痛,在《张大千书画集》第四集上亲笔题词,嘱赠大陆故友门生13人。家人劝阻,老师说:“此时不写,以后再无机会了。”当他勉强写到第12册时,笔杆脱落,颓然倒下,从此昏迷不醒。这些题词成了老师的绝笔,每个字都渗透着对故旧的深情,其中我有幸也得到一本。后来,当我手捧画集凝视这绝笔题词时,内心万分悲痛,缅怀大千师对我艺术上、生活上的教育和关怀,历历往事,恍如眼前。我唯有在艺术事业上奋进不懈,做出新贡献,以慰先师在天之灵!

    1986年于北京

    大千先师留给我的珍贵纪念品

    李万春[33]

    住在台北的五弟环春,有一次演《夜奔》,请国画大师张大千先生看戏。当时,大千老师因年事已高,很少出门。但他听说环春是我的弟弟,就说,这是我的门生李万春的弟弟,一定要看看。

    我是在20多岁的时候同时拜张大千和他的哥哥善孖两位先生为师的。我和大千老师相处时间不长,字画学得很浅,没想到老师在近半个世纪以后,还能记起我这样一个徒弟。1983年5月我去香港探亲时,看到老友金刀的一篇文章,其中谈及他1980年3月见到大千老师的情景。当时大千老师问金刀:“有无李万春的消息?”还说,“万春也是大风堂的弟子,在苏州网师园拜师时,他长得英俊潇洒,倜傥不群,习画也颇有潜质。现在我已年迈,在台北看到桐春与环春演戏,自然地会怀念万春。”这一年,大千老师已是82岁高龄。两年后,老师画了一幅梅花,自题绝句一首,请工人烧制成100个洁白的瓷瓶,除摔碎两个外,其余的都分赠好友与门生。他把一个瓷瓶交给他的学生沈苇窗说:“这一个,由你代为存放,什么时候见到万春,替我送给我这个徒弟。”后来我去港期间,苇窗先生很郑重地把瓷瓶送到我的寓所,完成了老师的遗愿。沈先生还特地送给我一枚印章,上刻“大风堂门人”,嘱我今后作画均用此印章。返回北京后,我立即把老师馈赠的瓷瓶,放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每日观赏把玩,爱不释手。

    大千先生的诗文书画是天下俱知的,瓷瓶上的梅,虽淡妆素裹,却生意盎然。所题小诗为:

    万里春归故国山,溪边结得屋小椽。

    种梅买鹤余生了,月下花前伴君眠。

    老师的这首绝句,诗意自明,用不着做学生的再作什么解释了。

    (摘自《戏剧报》1983年11期李万春

    《不辞千里路,前来会弟兄》一文)

    追忆随大千先师学画往事

    俞致贞[34]

    1946年,我和十来位男女同学,住在成都张大千老师家学画。那年秋天,我们几个同学和师母、师弟妹们在老师带领下,自成都昭觉寺出发去青城山旅行写生。那时交通不便,过了灌县不远就无车可乘,只好步行。中途要过一条大江,桥已被水冲垮,桥墩上放着三根木头,木头不算粗,其中一根虽有个平面,但被行人踩斜了,比圆木还难走,两旁也没有扶手,低头一看,翻滚的激流,汹涌澎湃,发出的水声震耳欲聋。大家见这情景都停住了脚步,尤其我们两三个北方同学更加踌躇。忽见老师神情悠然,健步先走上桥。只见他一手拿帽,一手握手杖,伸展双臂,像杂技演员走软绳一样,轻松平稳地走过了木桥,到达对岸。这时,大家都仿照他的姿态一个个走了过去。

    当时正是深秋时节,我们登上青城山一看,满山遍野树木花草,色彩斑斓,墨绿的苍松翠柏中间点缀着金黄的银杏树和鲜艳的红叶,偶有一两棵白色的山茶花初放。山涧下潺潺的流水,水中一块块黑色岩石,常有山鸟飞翔其间,在朝阳照耀下,这绚丽的景色迷住了我。我从小生长在北方,这次才真正领会到“青城天下幽”的美景。但怎样去描绘呢?大家随在老师身后,聆听老师的指点。他告诉我们,怎么居高临下看川西平原;从什么角度看茂密的林木和远山;在满树鲜艳的红叶前,他告诉我们应如何取舍;山坡上的白山茶花可以采下画折枝;等等。这时,我们心中有数了,就分别寻找自己喜爱的景物去写生。老师对山上的各个庙宇都很熟悉,约好中午在“天师洞”聚会,由老师看大家的写生稿。饭后又重返山上,傍晚都回到住处“上清宫”。晚饭后,我们聚在老师房中,老师仔细看完大家的画稿后,提出每人的优缺点,并以自己的写生做示范,次日大家再去补充。待搜集的素材能够组成一张画后再换他景。记得当时每个人都搜集了许多创作素材。回到成都昭觉寺画堂后,老师针对每人的画稿一一予以指导。由于老师的谆谆教诲,我们每个人的绘画都有显著进步。

    先师虽学石涛,却不受石涛所限,认为师古人不如师造化。他以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现实主义方法走遍中国名山大川进行创作,所以他的山水画自成一派。他在教学中也不让学生生硬地去学传统手法或跟着老师走。他经常带我们出去游山、看景、看花,让我们从生活中去找粉本。这种教学方法使我们懂得了如何继承发扬传统和怎样创新。我在老师家中学画四年,确实受益匪浅。至今我还保留着当年在四川写生的名花珍禽的写生稿,供我创作时参考。

    老师出国30多年,作品仍是不断革新,并创作出泼墨、泼彩巨作。由于他传统功底深,所画的泼墨泼彩作品,使人一看仍然是中国画。他的几幅巨作都是祖国的名山大川。老师在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方面给我们树立了榜样。可惜他思归故土的夙愿未偿就仙逝了,想起来我们都非常难过,故追忆往事一二,以作纪念。

    1985年于北京

    胡爽盦[35]谈张大千

    晓 云

    在画虎名家胡爽盦先生的画室里,有一帧引人注目的照片。照片上一位白发银髯,身穿中国传统长袍的长者傍依着一幅画有猛虎的巨幛,画上有两行题字:“满纸风生,真所谓虎虎有生气,但憾不得吾爽盦磅礴挥洒时也。”落款为“八十三叟爰”。

    爰,即张大千。这位驰名中外的大师从20世纪50年代初开始就久客海外,因此他的作品较少为国内年轻读者所知。张大千30年代就与齐白石并称为“南张北齐”。1958年,美国纽约世界美术协会推举张大千为当代第一大画家。然而,张大千与胡爽盦有着深厚的师生之谊,则是许多人不知道的。胡先生告诉我,他19岁时在山东省政府交际处当科员,当时省政府主席是韩复榘。韩虽是军阀出身,却也喜欢国画,所以胡爽盦每个月除值一二次班之外,其余时间均用来练习画画。他爱画虎,但苦于不得法。一次,张大千的二哥张善孖来到济南,胡爽盦久仰善孖先生擅于画虎的大名,就央及省政府的一位顾问引见。想不到居然得到善孖先生的同意,跟随他去了苏州。30年代,苏州的名园——网师园内,分别住着三位名人:住宅部分为著名书画家叶恭绰先生所居;花园部分即为张善孖、张大千昆仲所有。张善孖自号“虎痴”,在园内养着一头老虎,师生俩常常细心观察虎的神态动作,然后起稿作画。善孖先生的画虎名作《十二荆钗图》即作于此。

    七七事变后,张家将内迁,移虎出园时,虎从车上滚下跌死。后来胡爽盦在胶东,听说大千先生到了北平,就转道天津来平。张大千精于山水、花卉和人物,也会画虎。那时,张大千住在颐和园养云轩,溥心□先生也住在那里。胡爽盦与两位名家朝夕相伴,切磋艺事,并亲眼得见他们如何运墨挥毫,受到很多教益。他们师生是怎么分手的呢?回忆往事,胡先生不胜感慨地说:“1948年,大千先生要我一同去香港,我因家务拖累,不能分身,大千先生给了我一笔安家费,我就在北平留下来了。大千先生寓居香港后还惦记着我。不想我们师生一别,天南海北竟有30多年了。”

    1979年冬,广州一个宾馆邀请胡先生去作画。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托一位前来旅游的侨胞捎信给张大千老师,竟捎到了。此后,日本籍学者包国勇慕名来胡先生家中做客,胡先生以画相赠,并托他如有机会去台湾时,代向大千老师问候致意。后来,包国勇先生带着胡爽盦的信和赠画登门拜访,张大千立即从后院跑到客厅,欣赏虎图后,高兴地在画上题了前面所说的两行字,并站在虎图旁,请人照了相。他说:“近来我正想念爽盦,想送他一点东西,但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来带给他。”1981年春,包先生又来华讲学,特地带来了这张照片和张大千书有“写寄爽盦仁弟”的《荷花图》。

    (原载1981年8月《北京晚报》,辑入时略有删节)

    缅怀吾师

    王智圆[36]

    余少时家居吴门,1934年始从先二师(善孖)、先八师(大千)学画。时先父秋斋先生与先师昆仲过从甚密,经常出入苏州网师园。时二位先师在园中豢养小虎一只,名“虎儿”,跳跃嬉戏,亲昵近人,与野性难驯者迥异。先父生平笃信佛法,谓众生皆有佛性,因与先二师挈虎儿趋苏州报国寺皈依当代高僧印光大师。大师闻之,欣然为虎儿说三皈,并赐法名“格心”。

    此一“虎儿皈依佛门”趣事,与日后“虎儿之墓”,曾传为佳话。虎儿原墓碑已毁于“文革”动乱时期。八师逝世前一年在台北闻悉后又补书“先仲兄善孖所豢虎儿之墓”11个大字,托友人带回,勒碑镶于网师园回廊壁中。此一墨宝将长存于斯,供人观赏。

    为缅怀先八师,余特检出38年前在蓉城随师学画之日记两则,从中可知吾师早年对国画艺术之高超见解,以及对门人弟子谆谆教导之苦心也。

    1948年3月28日 晴

    是日,成都大风堂同门会成立。同学咸集成都外北昭觉寺。由刘君礼兄任临时主席,恭请八师莅会致训。训辞大意谓:“今日我国画之前途,应由莘莘学子各尽所长,策群力以开拓广阔之领域。要为整个汉画之宏伟成就计,不能如前人之孜孜矻矻仅为一己之成名而已也。其于艺术所树目标、范围,亦自与前人不可同日而语。故于从师之外,尤重同学之间相与切磋,共同钻研,所谓良师益友并重可知。”“大凡学业,又当从亲历艰苦,稳奠基础入手,同学晏济元,其学石涛,尝恃余为之先导,因以有所成就。顾其尚逊一筹者,以未经余之躬自辛勤开辟也。”“今人学画,每不知临古与写生二者不可偏废,临古犹士人读古人书,学为文章;写生则详审造化形态之真谛,如山水之路源,花木之茁长,人物之动态,举凡物理人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故而好学深思,心知其意,下笔始无舛讹耳。”“余于学画,提倡练习勾稿者,因古人用笔常于微细处见精神,学者每不易骤得。唐人学书,采用双勾法,使学者于点画游丝微细处俱不得放过。作画亦然。吾人每见佳画,常于细勾之后,发现自己未到之处;或在观赏古人画时,目为平凡之作,勾后始悟其精妙者,是不可不知也。”亲聆八师所示,悉为作画至理,学者终身服膺,自当受用不尽。

    1948年7月16日 雨

    苦雨终日,侍八师作画。师为言:“石涛画境变化无尽。大抵艺事,最初纯有古人,继则溶古人而有我,终乃古人与我俱亡,始臻化境。”又谓:“天下事一通百通,画虽小道,讵能外此?工山水者,必能花卉;善花卉者,必能人物。如谓能此而不能彼,则不足以言通,唯长此而短彼则可耳。”师又言:“晚近某些画家工力日退之由,无非误于名、利二字。彼辈但求世俗称誉,善价而沽,以故笔墨每况愈下,循至不可救药。论才智非不如人,亦不难奋进,然而百尺竿头功亏一篑,不可不引以为戒。”师又示:“凡画,人物最上,山水次之。而画人物又以人物器宇为上,要能绘出主要人物之崇高气质,所谓画家理想中之典型,故事画都由人物构成,故入人最深。为此,学者必须多读书,熟悉历史,对于历代风土人情以至房舍建筑、衣服、用具,均宜考据周详,画出始无疵谬。画山水,可以提高人之思想,培养人之情操。山水佳作,辄令人无限向往,油然有一种潇洒出尘之想。故画中山水,不独要可以观,可以游,且可以居,乃臻上乘。”

    1986年于上海

    回忆老师张大千

    叶名珮[37]

    我自幼学会弹古琴并喜欢绘画。1946年深秋,我正从师顾青瑶学画。一天老师告诉我说:“著名国画家张大千由四川来沪开画展,客居卡德路(即现在的石门二路)女画家李秋君家。大千先生有一古琴,乃宋代姜白石之旧物,现琴弦散落,需待整理。我已向大千先生讲起你会弹琴,等约好日子,带你去拜见。”我回到家中,将此事告诉父亲,父亲大喜,说:“张大千乃当今著名国画大师,其兄张善孖专画虎,人称虎痴。你如能得到他的教诲,画业将有大进。”

    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顾老师带我到李秋君家拜见大千先生。他正和几位画家兴致勃勃地谈论,后即出一古琴,我将琴弦整理,调好音后奏一曲《渔樵问答》,先生听罢甚喜。当即有人提议大千师收我为徒,先生立即同意。

    在举行拜师仪式那天,我心情激动。行拜师礼后,陈肃亮君鼓琴《普安咒》、《平沙落雁》,我弹了一曲《梅花三弄》,后到园中合影留念。合影的还有钱瘦铁、叶大密、顾青瑶、李秋君、李左庵、周练霞、陈肃亮和张心奇等。影毕,李秋君、李左庵设午宴祝贺。

    我原名叶世琴,老师认为名字不够雅,便与李秋君商量,改名为叶名珮,十姐(老师的长女)也改名为名玫,我们二人又拜李秋君为寄父。

    老师教我学画,要我先练习线条,尤其要多勾勒人物线条,练好基本功,并嘱我要多看。平时老师作画,我们学生侍奉在旁。老师一边画,一边谆谆教导,对人物画的起笔、落笔、最后画面部,怎样开面等先后次序。

    大概在1947年春,中国上海女子书画展览会邀我参加画展。老师与秋君寄父为我设计画面“子猷看竹图”,我画双勾竹,老师为我补上人物子猷并题款。此画标价50元,订购者27人。画展后,老师要回四川。在回四川前,老师知我家贫寒,难度年关,特画两幅山水中堂送我出售,作过年费用。老师的画,我和父亲视为珍宝,实在舍不得卖,但当时为生活所迫,最后不得已还是割爱了,现回忆起来实在可惜。

    1948年春,我们随老师赴四川成都学画。同行者有雯波师母、嘉德八姐、潘贞则姐和王智圆姐。我们乘江轮由上海到重庆,一周的水上生活,过得相当愉快。老师除沿途观赏风景外,就是作画、写生、看书,暇时便给我们讲三峡风光与当地风土人情。到重庆后住了两天,转乘飞机到成都,住在城郊金牛坝大千老师家里。

    老师在成都教我们绘画,总是让多临抚他的画,多勾勒线条,多观察,多看他作画。他说,女的细心,应学画人物。所以到成都后,我即努力学画人物画。老师并嘱我练字,临摹元赵孟頫体。

    是年夏季,老师带我们上青城山避暑,同行者有雯波师母和王永年、胡梦痕等师兄,还带了长臂猿。一路上,老师见好风景就写生,给我们讲写生与画面构思如何相结合。在山上,老师作画累了,就出去散步,观赏青城的山色美景,也时常逗猿为乐。老师说:猿最有灵性,有感情。老师平时喜欢阅览收藏的古画,如董源的《潇湘图》、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等名画。每当欣赏观摹古画时,都给我们讲解画意。老师说:在古画中如《夜宴图》这样的写实画,一人多次出现于画面,面貌酷似,而神情意态不同,确实是难得的。他每次看时均赞叹不已。1949年秋,老师在香港举办画展后,翌年应邀赴印度讲学。从此,我和老师再没有见面,生离终成永别。

    老师为人豪爽,热心助人,喜欢热闹,健谈,言语特别诙谐、幽默,也爱说笑话,特别在作画时,要有人在旁同他“摆龙门阵”,否则作起画来就不带劲。老师最讲究“美食”,暇时喜欢自己烹饪,如“红烧狮子头”、“一品豆腐”、“回锅肉”等;早餐爱吃“锅盔夹黄油”(锅盔即大饼)。

    老师对学生不但在画业上谆谆教导,而且在生活上也关怀备至。当时我们学生都在他家里吃住。那时我父亲失业,生活没有着落,老师每次在给上海的二师母(张善孖夫人)汇款的同时,也给我父亲寄些生活费。后来我在外面教琴,以贴补家用,而老师则要我专心学画,说家中生活他会照顾的,这使我万分感动。

    多少年来,老师的教诲与关怀,我一直铭记在心。老师的音容笑貌和当年教画的情景也经常出现在梦中。不幸老师于1983年病逝台北。噩耗传来,不胜悲痛之极。为缅怀老师恩情,特此忆录,以寄托思念之情。

    1986年12月写于苏州

    大风堂弟子回忆张大千先生

    厉国香 童月莲[38]

    我们两人均是大风堂张大千先生的拜门弟子。厉国香拜师是名篆刻家陈巨来介绍的,童月莲拜师是厉国香介绍的。当时,凡是大风堂弟子,均须行跪拜礼。记得拜师仪式是1947年借今日的北京西路李秋君家里举行的。李亦是画家,与大千先生交谊深厚。她家是一幢花园洋房,天井、客堂十分宽敞。仪式是在客堂内举行的。客堂里有一长条案,上陈放台钟、屏画及插花的大瓷花瓶,案前是纵放的两只方桌。桌上有二老师(张善孖)的画像,香烟缭绕,红烛高烧。大千师及师母各坐一边,弟子在拜佛矮凳(上铺红毡)上先向张善孖遗像三跪拜,然后向大千师及师母三跪拜。

    拜师时,李秋君及李祖韩均在场,大千师的好友陈巨来亦在场。大千先生当时年49岁,长须及胸,双目炯炯有神,皮肤黝黑,个子不高,身上穿一件灰布长衫,足下穿一双布鞋,态度和蔼可亲。

    拜师仪式之后,大千先生问:“你们都喜欢学什么?”厉国香请求学人物,童月莲请求学山水。自此,我们跟随老师潜心习画,未曾稍懈。

    大千先生诗书画三绝,20世纪40年代在画坛上已负盛名。他的弟子门人,只要肯勤奋学画,他都一样对待,精心培育。大千师育才有方,最使我们受感动的,有以下两点:

    第一,传艺不留诀窍儿。大千师教画,从不保守,也决不“留一手”。如我们在学画人物、山水时,他总是把自己的精品拿给学生临摹,如名作《后赤壁赋》等。我们学习临摹,画好之后,再请大千师指教,他认为满意的即高兴地亲笔题字、题诗;发现不足之处,就一边讲,一边补笔,如补鸟、补树、补石等。

    第二,爱才不爱财。1947年6月,大千师在游历名山大川中,画了许多新作。在上海成都路中国画苑举行个人画展,并同时展出了不少门人弟子的作品。展出的几十幅门人弟子的书画,全由大千师出资装裱。那次画展,记得厉国香有9幅书画作品参加了展出。大千师还在我俩展出的画上题了字。

    另外,大千师平日也经常采取各种办法鼓励学生学艺,例如赠送画册、纸张、颜料,带领弟子遨游四海写生等,一切费用均由大千师承担。如发现哪个学生生活有困难时,更是竭力周济。

    遗憾的是,我们追随老师学画的时间太短了。1948年,老师在香港办完画展后出国云游,30余年,海天相隔,总盼能有再见面的一天。讵料1983年4月2日,老师病逝台北,我们多年来埋藏在心底的愿望终成泡影。每思及此,怀念和感伤之情,难于言表。

    1986年9月于上海

    回忆张大千先生

    刘侃生[39]

    我认识张大千先生是在1921年,当时我在南京工作,每次路过杨公井笺扇庄都能见到先生的作品。那具有传统表现手法、敏锐构思、雄健笔力的画幅,深深打动我的心,常常停立在画前仔细观摩,久久不愿离去。我还常去熟悉的裱画店,征得裱画师傅的同意后,观赏临摹先生的作品。1943年春,我去上海工作时,经金石书画家方介堪先生介绍,携带几幅拙作请先生指教。他看了我的作品,询问了我的学画经历,对我进行了指点和鼓励。自那天开始,先生应允收我为弟子。先生为人爽直,重友情,轻金钱,乐于助人,以书画交友。以后每逢星期天,我都去李秋君家里看先生作画(当时先生常在李家作画)。记得每次去总是宾朋满座,先生一边同他们聊天,一边作画,遇上画友则常常在一起研讨画论,平易近人得很。先生作画有时先画后落款,有时则先题款后画。

    张大千先生以学石涛为主,兼学八大、渐江、石溪、梅清诸人,既有石涛的清逸,也有石溪的苍莽,取各家之长,又不囿于各家,不单纯是从某一个画家的绘画上,而是从整个中华民族千百年来所创造的文化宝库中吸取丰富的营养,自成一家。记得有一天阴雨,来客不多,我临了一幅石涛的山水画请先生指正,他对我说:“你这段日子在学石涛,我也用了好长一段时间研究石涛。不论古今,对名作眼观手临是对的,但切忌偏爱,人各有所长,每人的笔触天生有其不同的地方,故不可专学一人。对他人所长都应该吸取;又不可单就自己的笔路去追求,要凭自己的理智聪慧来领会名作的精神,又要能转变它。”说罢信手取出一张纸,略作思索,俯身画案,饱蘸浓墨,从纸的右下方垒起几堆怪石,疏密有间,再向左方勾出两株奇松,走势各异。然后用淡墨染出远山,稍干后,加以蜿蜒的小路消失在远山的尽头。瞬时一幅别致的写意山水跃然纸上,并题:“侃生贤弟留念。蜀人大千张爰戏笔。”我高兴极了,连声道谢。这是先生赠我的第一幅画。此画看似简单,信手拈来,其实构思、造型、笔势,都无不经过缜密取舍,故富有艺术魅力。石涛说过“搜尽奇峰打草稿”,要师万物,先生正是这样做的,从生活中提炼素材,从大自然中摄取精英。先生的教导激励着我不断学习,不断探索,使我的绘画水平得以逐步提高。1948年春,上海中国画院举办“张大千师生画展”,我画的《溪山行旅图》参加展出时甚得社会好评。

    回想与先生相处的日子,赠诗作画,师生友情弥坚。最难忘的是1963年先生旅居巴西时,还想到我这个学生,特地隔海遥赠《蕉下高士图》,落款是:“癸卯八月初四日写寄侃生贤弟。大千居士。”先生那时已是蜚声中外的著名画家了,他在绘画上,将本民族特有的气质和素养与西方的文化意识相融,孜孜不倦地探索着新的意趣和表现手法,创作了别具风格的泼墨与泼彩相结合的画法。他的国画也越发高雅秀逸。我认为先生在促进东西方艺术的交流方面,的确发挥了桥梁作用。

    先生出国后,我一直盼望他早日归来,再次聆听他的教诲,磋磨画艺,重新观看先生挥拂云笺,点染丹青,尽情描绘祖国美好河山,此情耄耋之年越甚。1983年4月2日突传噩耗,倍感伤痛,只得长歌当哭!不信故人今化鹤,临风遥祭哭南都!

    这几年,我经常把先生所赠的书画拿出来,供友好观赏,寄托我对先生的深切怀念。

    1986年12月于上海

    缅怀先师张大千

    伏文彦[40]

    每当我看见先师张大千先生的照片,心中就涌出一种难言的感情。

    回想起我拜大千先生为师的经过,那已是40年前的事了。1946年,我正在上海新华艺专学习,当时校长是汪亚尘先生。汪先生专攻花鸟,最擅画金鱼。但我很喜欢画山水、人物,看了大千先生的画,钦佩不已,极想拜大千先生为师。因为汪先生与大千先生很熟,于是通过汪老师,把我领到大千先生那里,说明来意。开始我还有些担心,谁知道汪老师刚把话讲完,大千先生便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我心里十分高兴。请拜师酒那天,宾客满座,我恭恭敬敬地向大千先生磕头,从此成了大风堂的弟子。

    我自从拜师后,就经常跟在大千老师身边,看他画画。大千师教我们绘画有以下几种方法:一是他边画边给你讲,使你掌握绘画要领;二是给张画叫你临摹,让你学其气势、构图、布局、笔墨等;三是叫你鉴赏他收藏的古代名迹,从古人处学习优秀的传统技艺;四是让你画一幅画由他修改,他边改边讲,使你知其究竟。我在学校主要学习绘画理论,而在大千师这里,着重学绘画技法,这样理论和实践相结合,可说是相得益彰。我庆幸自己遇见了两位好老师。大千师常告诫我们说:“七分人事三分天,任你天分如何高,不努力总是不行的。”说明一个人将来的成就如何,关键在于是否努力。所以大千师总是一再要我们多画画,勤学习,刻苦钻研,努力上进。回想起当年大千老师对我的许多教诲,确实使我得益匪浅,受用无穷。

    当年大千师不仅认真教我们绘画,对我们这些学生的其他方面也很关心。那时大风堂的门人很多,老师不但不收学费,还对我们学生作画的一切笔墨纸砚也统统供给。要是哪位学生经济有了困难,只要老师知道了,他总是设法帮助解决。大千师常对我们说,到了老师这里,就跟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有什么困难和问题都可以提出来,不必拘束,不必客气,否则就见外了。老师的热诚和恩德,直到现在,大风堂的门人都深深感激。

    1948年,大千老师临离开上海前,把一本“大风堂同学录”名册和一枚“大风堂门人会”印章交给我,殷切期望我们大风堂同学能够互相帮助,勤奋努力,不断在绘画艺术上取得优异成绩。没想到老师这一走,再也见不着面了。尤为可惜的是,老师亲自交给我的那份大风堂同学录名册和大风堂门人会印章,在十年动乱中全毁了。大千老师出国后,还经常惦记我们这些学生,关心我们艺术上的进步。他多次寄书寄画给同学们,也多次寄赠书画给我。1982年春节,他还从台湾辗转托人寄一张照片给我。海峡阻隔,仍隔不断我们师生的深厚情谊!

    我永远怀念我的大千老师!

    1986年于上海

    回忆爰师姑苏行

    郁文华[41]

    我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张大千先生的。抗日战争胜利后,久居四川的张大千先生将国画精品和临摹敦煌壁画各数十幅,前后分两次在上海成都路中国画苑公开展览,这些精湛的艺术品轰动了上海画坛,争相参观者络绎不绝,数以万计。当时,我是个正在学习国画的青年,对大千先生的画展如饥似渴地看了又看,在那高超艺术面前,虽不能完全理解,但为了学习,简直是着了迷,久久不愿离去,还幻想着能在画苑里见到大千先生。

    事也凑巧,1948年10月,张大千先生到苏州旧地重游时(抗战前与其仲兄善孖先生曾住网师园内),经老友夏品之先生的介绍,终于得识大千先生。未见面时我有些担心,总认为大画家一定架子很大,拜见时要小心谨慎。谁知一见面,与我的想法恰恰相反,大千先生谈笑风生,平易近人,没有一点架子。他对我这个初学画的青年非常关心,问了我的年龄、籍贯和跟谁学画等情况后,还说他曾见过我的作品,并嘱咐我要多看多临古人的真迹,对传统技法要不断钻研。他的一番话,指出了我今后学画的方向,对我启发很大。

    大千先生在苏州的几天里,我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他一到苏州,向他求画的人接踵而至,无论是老友还是陌生人,他总是来者不拒,当即挥毫,广结翰墨之缘,得者如获至宝。而苏州有些有钱人愿出重金请他作画,反而遭到他的回绝。说明老师是重情而不重利的。

    大千先生作画的技法是高超和熟练的,无论人物仕女、山水、花鸟无所不能、无所不精,特别在当场挥毫时更显出了真本领。记得有一次他的一位老友求他画一幅仕女,他不假思索地先画仕女微倾的脸蛋,然后画右手执一面铜镜,再后画衣服线条,最后略加敷色,一幅难度很大的半身仕女照镜图,便显现在众人面前。在旁看画的人无不为之惊奇和赞赏。有人说:“张先生您不用打草稿就能脱手画成,真有本领啊!”大千先生风趣地回答说:“我没有办法啊,出门作画又不好带着粉本印在下面画啊!”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张大千先生还有一个绝招,那就是在书写对联时不用看纸的长短,一挥而就,恰到好处。并且一口气能默写对联数十副,内容各不相同。

    张大千先生不愿在大的场合讲话。一次,有人结婚要请他作证婚人,为新娘新郎致辞祝贺,他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我是‘小人’,只会‘动手’(即作画),不是‘君子’,不会‘动口’(即讲话)。”真是风趣之极,使人捧腹大笑。

    我朝夕在大千先生身边,为他磨墨、拉纸、盖印,并仔细观摩他作画的过程,得益殊深。我还陪同他游览了虎丘、光福司徒庙的青奇古怪四汉柏以及灵岩、天平等地。在数日的接触中,蒙张先生的器重,愿吸收我当学生。因我已早从张石园先生为师,大千先生说:“石园擅长画石谷,我画石涛,是老友。为了尊重老友的意见,必须要通过石园同意才能决定。”之后经过熊松泉、俞寄凡两老的辛劳,得到石园老师同意后才在上海西门路张宅举行了拜师仪式,正式收我为学生,并邀请石园老师参加,一时传为佳话。郑逸梅先生在他的一篇文章中曾这样说:“郁文华初从张石园,后从张大千。大千对文华说:你拜我为师,举行仪式时,务必请石园先生参加。因而彼此一无芥蒂。”从这件事上,也可看到大千老师对同道的尊重和友谊。

    在苏州期间,我曾求得大千老师的荷花精品一幅,款式是“疏池种芙蕖,当轩开一朵。暗香襟袖满,凉月吹灯坐。戊子十月薄游吴门为文华仁弟写此,大千居士爰。”可惜这幅画在十年动乱中损失了。所庆幸的是1963年10月,老师远在巴西时,还寄来一幅《苍松高士》图,至今珍贵地保存着。这幅佳作实际上是写他自己在老松旁遥望祖国,怀念家乡和亲友、学生的情景。现在大千老师作古已三年多,面对此作,见画如见人,不禁潸然泪下。

    1986年于上海

    缅怀先师 回首当年

    郁慕贞 郁慕洁 郁慕娟 郁慕莲[42]

    早年,我们的祖父郁葆青、父亲郁元英,久仰大千老师盛名,对老师的画极为钦佩,每一得之,如获至宝,爱不释手,早思求见,苦于拜谒无门。1945年秋末,老师来沪,父亲就率我姐妹五人,请太姑丈张仲贤引见,去原卡德路李祖韩师伯、李秋君三姑家拜见老师,并请求收留门下。当时老师要我们每人拿一张画去看,老师看了我们的画后甚为高兴,欣然应允,我姐妹遂于是年冬在秋君三姑家行拜师礼。记得那天,老师邀请的师伯、师叔有:吴湖帆、谢稚柳、熊松泉、陈巨来等,师兄师姐有陈从周、章述亭、王智圆、潘贞则、侯碧漪、张嘉德、吴佩佩、叶名珮等,共数十人。老师率我姊妹及张嘉德、叶名珮、吴佩佩等诸师姐一同合影留念。

    每逢老师在沪,我姊妹即去秋君三姑家,侍老师作画。画室中总是高朋满座,谈笑风生,使人感到轻松愉快,毫无拘束。老师一边谈笑,一边作画。但是,他在画精品时却要选择清静之处,有时在国际饭店,有时在康定路李家三叔处。老师每次作画,总要通知我们姊妹前去学习。

    老师作画,我们侍立案头,他边画边教,从艺术修养、深入生活、用笔、临摹、创作到研色下胶等,无所不教,而且对于画室中悬挂和所藏的古画,均指导学生们学习观摩,并分析讲解。老师说:“学画应循规蹈矩,按部就班。首先是临摹和观审名作,切忌偏爱。各人所长,都应采取,每人笔触各不相同,故也不宜专学一家。一个成功的画家是要经过刻苦钻研,善于吸取名作的精神,再予转变,达到了化境,才能不受固定画法的限制和拘束,而能‘俯拾万物’,‘随心所欲’。但这不是短时期能达到的,重要的是肯下苦功。前人说:‘三分人事七分天’,我认为‘七分人事三分天’。凡事任你天分如何高,不用功是不行的。你们应牢牢记住,好好用功学习。只要找到一条学画的正路,又肯用功,自然会有成就的。”老师画线条时,对我们说:“中国画的阴阳向背是靠线条的起伏转折来表现的,每根线条在画面上都至关重要。宋人的双勾功夫,不是后人所能赶得上的,所以花卉推宋人第一,境界最高。学画首先要从勾摹古人名迹入手,先学习双勾,次则写生,再次才到写意。你们应该先把线条练好,在临摹时必须仔细观察揣摹线条的用笔。”有一次老师画了张牡丹给慕娟去勾,慕娟怕损坏老师的画,只是轻轻地草草勾了下来。老师一看就问:“怎么勾得这样草率?”慕娟说怕弄坏老师的画。老师笑道:“没关系,不用怕,勾稿子就是学习线条的用笔,粗细、转折、顿挫,都要与原画一样,切不可草草了事。色彩也应在勾稿上注明,或染上一点原画的颜色,以免忘却。这样去勾,日积月累,就能心领神会,到自己画时,自然能根据物的形态和画面需要运用自如了。”老师为了使我们多练线条,经常拿些画稿让我们姊妹勾。老师回四川后,曾寄来写生的大荷花大荷叶稿子,我们高兴得雀跃起来,同时也流下了感激的热泪。

    在设色时,老师又教给我们用色。老师说:“色彩不仅是表达物品的本色,而且用以衬托画面的立体和美。因此颜色一定要洁净、明朗、鲜艳。笔砚必须洗净,尤其在重彩设色时,不能急于一次完成,而要一次一次地上。如有的先打底色,再上浅色,再渲染,再背衬;有的则一气呵成等。重彩的颜色大都是矿物质颜料。颜色下胶,用后即加水退胶,否则隔宿就会失去本色。”我们感到老师在设色的技法上,不论山水、人物、花鸟,都有自己的特点。

    题款时,老师教导说:“画面上的题字,也是很重要的。慕娟字太差,要好好练字。”并赠给慕娟赵文敏九歌书画册一本,题上慕娟的款,要她临摹。

    对写意画,老师曾对我们这样说:“写是用笔,意是造境,不是狂涂乱抹的,也非所谓文人遣兴。临摹非下苦工夫不可,从临摹中既学到历代的笔墨技法,也能领会古人如何师造化来写万物和立意创境的表达方法。”

    我们五姊妹在拜师之前,慕贞、慕云画人物,慕洁画山水,慕娟、慕莲画花鸟。老师指出:“笔墨是融会贯通的,各种画都要学好,才能成为一个大家。”在老师的指导下,我们的学习就多样了。慕洁曾向老师求教写生的取舍、布局的要点等。老师说:“首先要了解物理,体会物情,观察物态。无论画什么总不出这三个原则。了解这三点后,画出的画才能形态逼真,神韵生动而跃然纸上。你们在写生时要随时注意观察,一棵树、一枝花都有它的疏密、穿插、正侧、俯仰等,要从各个方位流动地看,选择可以入画的最佳角度。同时必须认真严格地、一次一次地写到没有错误为止。对于取舍,可凭自己的意思加以增删,总之应突出形态、神韵的美,舍去多余不美的方面。至于创作时的布局,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师古人,从古画中吸取艺术修养;二是师造化,就是要游历,从实景中观察。各地的名山大川,景色不同。如峨眉山与黄山各有特点。通过游历来增长见识,充实绘画资料。只有熟悉了各种山山水水,胸有丘壑,布局自然有所依据。从窥探宇宙万物的全貌来养成广阔的心胸。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二者是相辅相成的,都是提高艺术修养的途径,不可忽视。”

    老师对我们不仅在绘画的理论和技法上悉心教导,就是对绘画用具等方面,也关怀备至。他的纸笔、颜色等,常常送给学生们用。有一次慕贞画了幅仕女请老师看。老师说:“最主要的眼睛要黑,才能显得有精神。”老师边说边拿出了最珍贵的槟榔墨,嘱咐慕贞添在仕女的眼珠和头发上。学生们的画,老师代为装裱,是常有的事。我姊妹也曾得到过好多张大风堂的画笺和红毛笔、深赭石等,还有每人一张丈二匹纸。当时老师对我们说,丈二匹纸等日后你们画大幅的时候再用,不要去裁小它。因此我们一直爱如珍宝地收藏着。不料在十年动乱中抄失,深为惋惜。

    老师对我们的培养是多方面的,他要我们锻炼当众挥毫。一天,慕娟、慕莲去老师处,正值宾客满堂,老师即命我们当场画画。在宾客众多的情况下,我们很拘束,但老师的鼓励给我们增添了勇气,就各画了一张。老师说,不是画得很好吗?以后有人在也要画,不用拘束。老师还给我们的画题上了字。给慕娟画的那张题字是:“慕娟就余案头作疏叶小鸟,大似明人。”足见老师对我们的期望和鼓励。

    1946年初,老师画了张红叶山鹊,上题慕娟款,装裱后赠予慕娟,并嘱临摹,临好后老师为之题词。此画曾参加1947年大风堂师生画展。当时,我们姊妹参加画展的画,老师都题了词。如慕莲的一张桫椤小鸟画,老师补石后题上“慕莲作桫椤小鸟,布局极有思考,运笔亦复秀健可爱,喜为补石并题。”1948年夏天,老师回四川时,赠慕娟山水立轴一幅及许多画照。老师说:“这画是从箱箧中整理出来的,是早年的作品,给了你罢。”慕娟欣喜万分,一直珍藏至今。

    我们姊妹自拜师后,才走上了正确的学画道路。我们深深感到,今天在艺术上能有所收获和成就,都是由于老师无私地传艺和耐心教导的结果。老师于1948年离开大陆后,我们时刻怀念,深盼能重侍案头再聆教益。而今老师已归道山,回忆当年老师教导之情,宛在目前。今后我们要更加勤奋于绘画事业,以不辜负老师的期望。

    1986年于上海

    怀念吾师大千居士

    顾复予[43]

    一、我和老师

    我从小喜欢绘画。抗战期间,我由故乡嘉定迁居上海市区租界避难,因买画结识了熊松泉老师。他经常谈起大风堂张善孖、张大千两位老师的艺术,使我景慕之心与日俱增。

    抗战胜利后,大千师到上海举办画展,由于熊老师的引见,得以拜识,于1946年春在西成里17号寓所行了拜师礼。此后,老师每次莅沪,我总去拜谒、学画。同年农历十二月,我30岁生日,老师和熊老师都来晚餐。那次老师对我从事绘画给予极大的鼓励。1947年夏,大风堂同门举行画展,我的三张作品都蒙老师赐题。其中两张是仿二老师(善孖)的《山君图》,老师看了很高兴。因我名“翼”,爱画虎,老师遂说:“如虎添翼,猛不可当。”我即以“猛子”为字。老师还为我写了“卧虎楼”的斋名。1948年,老师来上海寓居时间较长,我谒候的机会也多。有时请老师和吴湖帆、郑午昌等画家一起吃饭,有时和老师单独就餐。有一次,老师邀我到西成里寓所用午膳,二师母主厨,老师亲自做了一个菜,味道鲜美,这是我终生难忘的一次午餐。午饭时,老师勉励我在绘画上要下功夫,并希望我跟他到四川去。但因家累,未能成行。老师回成都后,获悉新闻报馆(我工作的单位)失火,还关心地专函询问。不料这次一别,就没有机会再谒见老师了。

    虽然师生从1948年起分别,但还通过书信和友人来往传递消息,保持联系。老师在香港时给我画了一帧松树人物册页,在巴西时寄给我一幅山水,以志纪念。1982年我转托朋友把我的信与画带到台湾,老师看后非常高兴,立即为我在画上题字。怀念之情,溢于言表。老师还给我写了“顾翼画集”题签,鼓励我继续努力。

    1983年我参加中国会计学会代表团赴香港讲学,当时老师已患病住院,未能通话致候。4月2日,我讲学结束返沪的那天,在机场上惊闻老师逝世的噩耗。从此,我失去了一位平生最景仰的长者。

    二、老师的艺术和为人

    老师的绘画天才和功力都是异乎寻常的。正如名画家徐悲鸿先生所说,老师的艺术成就是“五百年来第一人”。他的艺术是卓越的。他的为人,也为人们所敬仰。他尊重前辈,推崇同道,提携后生。他和同时代的名画家徐悲鸿、吴湖帆、郑午昌、谢稚柳、溥心畬、于非闇等都有深厚的友情。

    老师和二老师初来上海,认识了熊松泉和马企周两位画家。为了朝夕相处,切磋画艺,租屋毗邻而居。二老师和八老师(大千)住在马当路西成里;熊老师和马企周画师住在西门路永裕里,只隔一条马路。当时,他们发起组织了烂漫画社,参加者还有黄宾虹、俞剑华等著名画家。

    老师在抗战胜利后来沪举办过几次画展,每次画展我总争取先睹为快。记得有一次老师在布置展览作品时,指定将某些画幅所售价款赠给几位朋友。画展结束后,他想到还有遗漏的朋友,便又派人送款赠画。后来从熊老师处得悉,老师的画展,尽管由于艺术上出类拔萃,被订购一空,但所得收入馈赠旧雨,常占相当份额。老师的待人接物,由此可见一斑。

    三、张虎熊狮

    二老师和熊老师都是擅长画老虎、狮子的画家。熊老师当年和张聿光画师曾为上海各大舞台画连环戏剧的布景,他因昼夜忙碌,沾上阿芙蓉癖。二老师竭力设法为之戒烟。连续三个月之久,他早晚都去熊家照看,终于使熊老师戒绝烟癖。于是他两人友谊更深,情同手足。为此,八老师建议哥儿俩作画分工,二老师专画虎,熊老师专画狮。后来两位老师还在武汉开过一次“张虎熊狮”画展。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之后,“张老虎”、“熊狮子”,名噪大江南北。

    抗战期间,二老师曾在美、法等国家举办画展,筹款劳军。返川后遽尔病逝。八老师失去仲兄,悲恸不已;熊老师也言必流涕。时光流逝,弹指已是40余年过去,八老师亦于三年前病逝台北。一代画坛巨星陨落,悲夫!

    1986年于上海

    张大千言行录

    陆元鼎[44]

    张善孖、张大千昆仲都是我的老师。一位是抗日战争时期以画虎出名的爱国画家,一位是名扬海内外的艺术大师。我作为他两位先生的门人弟子,真是感到无上荣幸。60年前,我在上海英文周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是《张师善孖言行录》。60年后的今天,我又为大千师写言行录,但心情大不相同。回想38年前,八老师(即大千师)临出国前,曾一再叮咛我必须洗尽旧习,争取上进。他的谆谆教导,感人至深,使我终生难忘。我写这篇文章,曾多次落泪,一方面因老师已与世长辞,今生不得复见,不免怆然之感;另一方面,我觉得如无八老师的指点,就不会有我的今天,感激之情,使我激动不已。

    八老师乃一谦谦君子。他热爱祖国,热爱艺术事业,孝敬父母,尊敬师长,以诚待友,爱护学生。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在亲身体会中得来的,因为我曾在老师处学画十余年。当时,老师住上海西门路西成里,我住在后门裱画间的楼上,以便就近请教。故而对老师的言行,知之甚详,兹录数则于后:

    一、热爱祖国。抗日战争开始,八老师当时被困在北平,并被日本宪兵队以莫须有的罪名关押了一个时期。但八老师始终大义凛然,拒绝了日本人的高官厚禄,费尽心机,才脱离虎口,来到上海,又辗转返蜀,与二老师进行义卖救国活动。后来,八老师出国30余年,但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心怀祖国,这从他的诗词、画图中可以看出来。外国的山水他见的的确不少,但他经常和乐意挥写的仍然是祖国的名山大川。特别是他的巨作《长江万里图》和《庐山图》,更是倾注了他对祖国大好河山的赞美和怀念。当一位友人给八老师带去一包成都平原的泥土时,老师眼含热泪,看了又看,嗅了又嗅,因为他真的闻到了故乡泥土的芳香。

    二、孝敬父母。我拜师时,太老师已去世,只有太师母。她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也是两位老师在绘画艺术上的启蒙教师。老师们对太师母尊敬备至,每次出门或回家都要先到太师母房中请安问好。一次,十师叔出走,太师母思之甚,八老师就冒险长途跋涉,历时三月有余,四处寻找,以慰母怀。

    三、尊敬师长。八老师早年拜在曾熙和李瑞清两位先生门下学习书法和诗文,并得以欣赏和临摹了不少古今名画,这为他在诗、书、画三方面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因而八老师对曾、李两位太老师的教导终生不忘,无论何时何地,在他的言谈中经常提到二位太老师如何如何。八老师对自己的兄长都非常敬重,如对二老师张善孖、三老师张丽诚、四老师张文修他们的手足之情,经常溢于言表,令人感动。凡遇重大之事,皆由二老师作最后决定,八老师对兄长们的意见,从来都是非常尊重的。他在国外数十年,客厅里始终悬挂着几位兄长的放大照片。

    四、以诚待人。八老师一生,广交朋友,不论社会名流、军政要人、文人雅士、戏剧家、歌唱家、裱画师傅、厨师、司机等,都有老师的朋友,老师均以诚相待。有要求的满足其要求,有困难的帮助解决困难。仅举一件小事,足见吾师待人之诚。一次,八老师新得一佳砚,糜世叔洁民欲观,八老师即命学生张旭明送去,不料这位同学因事当天未能送到,待次日去时,糜竟归天,八老师闻讯悲痛不已,便以砚殉葬。

    五、爱护学生。八老师对人和蔼可亲,教导后学,不厌其详。如我自幼喜爱绘画,但不辨画之优劣,以致染上了不好的习气。我初进大风堂时,八老师很快发现了我的这个缺点,便严肃地向我指出,要求我必须彻底纠正,以后又多次教导,使我的画终于走上了正道,取得了一些成就。八老师对学生的要求也尽力为之,如我请他治印,他一个上午即为我刻了两方。我也曾请他写“鬻画润例”,他老人家也立刻写成。现在,这些东西已成为最宝贵的纪念品,我将永远珍惜它们。

    1986年于上海

    雪门琐忆

    钱悦诗[45]

    吾师国画大师张大千,一生从事绘画创作,誉满国内外。他周游欧、亚、南美一些国家,举办画展。尤其是在20世纪40年代初,曾不辞辛苦,自负川资,长途跋涉到敦煌,历时近三年之久,考察和介绍了祖国的艺术宝库——莫高窟,临摹了大批壁画,对祖国和人民的艺术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

    老师绘画风格随心应变,山水画运用大泼彩泼墨,又与传统皴法相结合,泼写兼施。可以说在艺术上逾越了历代画派的法则,描绘了世界大地的雄伟奇景。吾师虽云游海外,更缅怀祖国的大好河山,写了《长江万里图》长卷和巨幅《庐山图》,可谓波澜壮阔,彩墨淋漓,纵横潇洒,气势磅礴。老师的人物画线条如行云流水,飞动飘逸,肌肤血肉活跃纸上,呼之欲出。早年的工笔花鸟,飞、鸣、栖、息无不栩栩如生。

    老师为人古道热肠,慷慨大度。他和我的大姐夫谢玉岑是挚友,大姐素蕖不幸于而立之年早逝。老师绘水墨白莲百幅以赠玉岑,其中有12幅通屏尤为清新隽逸,灵秀之气溢于纸上。那时我就想拜他为师,但苦无机会。姐丈谢玉岑复于1936年病殁常州。去世前,二老师善孖和吾师常去常州探望,情逾骨肉。以后老师在成都对玉岑遗孤也多有关照,先父有诗相赠云:“远寄成都卖书金,玉郎当日有知音。世人解爱张爰画,未识高贤万古心。”

    我是1951年春在香港正式拜师的。当时,老师正在筹款准备出国,忍痛割爱出让珍藏古画。老师对他收藏的名画确实是依依不舍,他关照家人拿走时不要让他看到。

    老师喜欢弟子在自己的身旁作画。他说,作为一个画家应该全面学,但允许长于此,短于彼。他爱和弟子们聊天,谈各地的风俗人情,高兴时让我们猜谜语,都是很有趣味的。记得有一个谜面是:“非霸王是霸王的兵”。我猜了好久才猜出是“翡翠”二字,可谓妙极了。

    老师家极重视礼貌。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师兄是站着不坐下的,弟子们也都站着。吃饭时,如师母先吃完饭,要把筷子搁在碗上陪我们,我们忙将师母筷子放下,而师母还要谦让再三。记得有一天下午,吃的是烧鸭辣油炒面,老师微笑着说:“我的弟子可要学着吃辣呀!”烧鸭辣油炒面滋味极鲜美,此后我再也没有吃到过像那样滋味好的炒面。

    老师爱猿。他说:“猿和猴不一样,猿是君子,猴是小人。猿最有灵性,最有感情。”老师家有一小猿,很有趣,老是乖乖地坐在桌子一角,见人过来就伸臂要抱,像小孩子一样,很可爱。

    我回上海前,老师画了一幅《印度少女献花舞》送我。老师边画边给我讲画理,实际上是对我学画的示范。画成后挂在他画室的墙壁上,刚好来了一位客人,他见了这幅画就说:“这画是送你的。”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大千先生的人物画,送给谁的就像谁,你不知道吗?”这一说我再看,觉得是很像。后来老师加上了这样的题字:“悦诗仁弟将返上海,写此以赠其行,归示稚柳、祖韩、秋君诸友,何如三年前画也。情随境迁,运笔遂异。辛卯七月大千张爰。”

    那次返沪,老师和师母都还亲自送我到车站,使我万分感动。哪里知道从此与老师成了永别。后来,每当我回想起老师对我的教导和关怀,总感到有一种力量在督促我努力上进,使我多年来在绘画专业上不敢稍怠,以不负老师的期望。

    三年前老师在台北逝世。哀痛之余曾写小诗四首,现录此以托哀思:

    故国山河梦里天,白云流水自年年。

    忽惊艺苑星光掩,遗恨难教海峡填。

    神飞意惬天机发,潇洒淋漓见典型。

    一代巨灵骑鹤去,大风堂内失丹青。

    豪情奔放幻神奇,泼彩纵横百世师。

    遗爱长留门弟子,海天恸哭共心驰。

    匡庐云雾叠重峦,万里长江纸上看。[46]

    魂兮归来回故里,莫亲乡土涕汍澜。[47]

    1986年于上海

    丹青引

    曹大铁[48]

    先师张大千先生,近数年来,域内外报章杂志、电视、广播述其事迹者累累,顾于韵言,则未一见。余不辞下俚,草此《丹青引》以缅怀先师。

    河岳英灵炳彪列,词林文苑盈史牒。

    蜀中自古多贤豪,谁复嗣者称三绝。[49]

    沱水清漪万古流,内江城郭绕其周。

    青莲佳句传千古,是处甜乡[50]景物幽。

    神州风雨丁末世,徭役赋租甜乡敝。

    营作细民百姓家,拔类挺秀降大智。

    母氏劬劳擅众长,巴浪鼓著画花张。[51]

    昭昭二难[52]名天下,划荻传薪并阿娘。

    君子固穷敦孝友,童嫂犹母保抱守。

    红苕拾取嚼喂之,深恩永记长回首。

    友于兄弟见诸师,寡嫂奉迎弱息持。

    犹子比儿慈爱笃,张家家训不差池。[53]

    少日顽强橐笔走,乞食有方现才茂。

    赉赏有加更新衣,众目睽睽此神秀。[54]

    由来果敢迹清狂,气壮人豪魄力强。

    深浩嘉陵恣泳浴,渝州捉鬼震同窗。[55]

    山行偶落强梁手,寨主怜才书办授。

    一日官兵荡寇来,质票师爷宜无咎。[56]

    时移世变运享转,贸迁有术门庭焕。[57]

    元方游学季方随,格致兼攻东瀛畔。[58]

    肆志丹青翰墨林,名师投叩业求精。

    衡阳曾与临川李,并世高门碧幢旌。[59]

    画学津梁修绠长,寻源探迹熟端详。

    背离时尚求真宰,别辟蹊径守一疆。

    髡残化去渐江杳,苦瓜不作雪个老。

    笔情墨趣几家存,代代相承袭旧套。[60]

    何因祝发缁衣更,顶礼梵王绝俗情。

    有道禅师予法号,三千世界大千名。[61]

    石屋沙弥气势骄,[62]沿门托钵乞分瓢。

    秃驴声恶思难忍,卸脱袈裟便遁逃。

    天纵之才不世出,放浪形骸寓笔墨。

    累朝名迹富研求,四海名流相疑质。

    美人名士共徘徊,瑶草琪花闲收拾。

    断崖绝壁屡追攀,中土山川咸登陟。

    晴开佚岩领清华,晦明风雨思颜色。

    浸淫其间育朗慧,赫然秀出人敬式。

    饮食起居亦如之,时还调羹飨宾客。[63]

    强年声誉动江关,“北溥南张”姓字联。

    野服京朝争胜果,王孙处士共清班。

    鹤子孤山传翰府,虎儿阊阖旷人寰。[64]

    师尊容是阿罗汉,门下尝歌“菩萨蛮”。

    百年人世春秋短,湖山洵美容缱绻。

    砚移吴会网师园,歌响燕台听鹂馆。

    崇朝胡骑从东来,名都清梦芳尘断。

    弥天烽火劫尘灰,净土田园幸未摧。

    跋涉海山思远道,敢冒白刃虏边来。[65]

    锦江春色来天地,少年乐事重省记。

    名都端合寓名流,昭觉芙蓉添新意。

    巴山蜀水聚星州,竞说青城天下幽。

    彩蝶翻飞烟树里,青鸾啼过殿西头。

    上清官阙仙都拟,十景前番收腕底。

    乱离今作难民来,山灵识我黄冠契。

    唐风金镂图麻姑,毡腊流传人争秘。

    书题露井志鸳鸯,青衫红粉随缘喜。

    洞天胜处植梅花,曰共道人沁心肺。[66]

    峨眉金顶峙西陲,法界华严莲岳窥。

    山月半轮秋固胜,朝阳一缕景尤奇。

    此间幽胜名天下,丈六如来留话把。

    千重雪岭金碧辉,百丈珠帘银涛泻。

    临年犹怀结侣游,谢公珠玉系情写。[67]

    流沙瑰宝念敦煌,石室云龛选佛场。

    简籍不传人世远,遁光不耀没蛮荒。

    寻梦六朝隋唐迹,二窟嵯峨犹可接。

    倾慕平生奚惮难,白马投荒允凭式。[68]

    玉门关外少人行,古道丝绸塞棘荆。

    一日风旌开画馆,明驼重载大师巡。

    黄沙旷野昏尘雾,万里征途徐展步。

    凉州西去又甘州,回头重数兰州路。

    行来边塞意何为,千壁丹青允腾辉。

    阐发幽微侪辈事,宣扬国粹岂推诿。

    阳春二月风还紧,驼队趑趄衔尾引。

    一望无垠戈壁滩,天已尽头地未尽。

    迈过鸣沙大小山,掉头四顾现仙寰。

    白杨千树清流绕,别有灵岩静域关。[69]

    身入宝藏应有益,敢辞劳瘁草莱辟。

    三年求艾意歉歉,八代起衰思汲汲。

    异彩丹青一瞥惊,长嘘恨晚见琼英。

    移沙除障疏泉道,窟号重编旦暮营。[70]

    博洽稽考慎辨析,从头摹拟调丹碧。

    祥云覆盖护莲台,法相庄严端拱寂。

    藻井黼黻昭文章,城郭峻崇示京邑。

    万千奇观汇一区,存世艺囿云靡及。

    功德何止启潜藏,补残增彩闲理葺。

    妻儿门下共赞襄,三年面壁成大业。[71]

    怡然如愿赋东归,乡国两番展璿瑰。

    绝似长安吴道子,观者如堵意如呆。[72]

    天惊地动寇氛靖,岛夷慑伏归降请。

    争如杜老赋收京,放笔横扫歌欣幸。[73]

    排空驭气观沧海,旧地重游多兴慨。

    京华道上又风云,画笔重开惊绝代。

    更番展出动春申,竟说髯翁粉本新。

    自是多能又善变,上追唐宋下元明。[74]

    名迹觅得捆载回,惊心荡魄石渠开。

    潇湘夜宴皆稀世,尽出南唐后主帷。

    三源堂继华亭笈,英物琳螂著什袭。

    余珍分惠及小徒,元明五卷并巨迹。[75]

    先生来去诡行踪,昨日灯前笑语雄。

    明发不知缘底事,长天飞去一征鸿。

    览胜忽动西南屐,雅州泸定间关历。

    崇山万里急湍奔,拍塞天地开胸臆。

    康女善舞亦善歌,金勒银尊展茵席。

    川原人物贮秋水,登临选胜图瑶籍。[76]

    传言忽报又西驰,死别生离会此时。

    髯苏海外多思致,身入天竺法云治。

    探索渊源立断言,慎思明辨一方艺。

    大吉岭与三危山,象教自同画自异。[77]

    图南鹏翼抟扶摇,万里鲸天任嬉遨。

    炎荒地广人烟少,巴西有土成都肖。

    掘地为湖土积山,孤松岭上万松环。

    五湖亭畔多幽趣,弹指蓬壶八德园。[78]

    逾年岁首首欧洲,意法京城久逗留。

    七月双旌风云会,东张西毕共鸣球。

    此会画林旷百世,二老相逢孩儿戏。

    摔跤打滚喜如狂,画图互贶志友契。[79]

    名园一日泛清波,居士山人去何所。

    得失自我奚何恨,一笑置之奈我何。[80]

    名都名士容侨旅,重起田园版筑举。

    “环筚庵”与“可以居”,一时佳构称兰墅。[81]

    环宇遨游最擅名,五侯百国并逢迎。

    殊方不识汉文字,犹掩张翰笔墨精。[82]

    卅年域外飘零久,小草恋山乡情厚。

    一夕毅然赋归兮,台岛故人遥相候。

    百篇羁旅切乡思,岁月掷人感暮迟。

    偶见故山一捧土,涕零自问归何时。

    年时屡斥怪余懒,营造犹怀小子远。[83]

    密迩一水阻台津,引领春风五中燃。

    前年密禀报平安,星岛人还示翠翰。

    垂念拳拳行接济,师恩浩荡白云端。[84]

    客春幸会故人子,侨民伉俪任驰驶。

    门报吴中弟子来,破例下床迎特使。[85]

    痼疾沉疴有自知,强持起坐要题辞。

    瑶编分惠亲人守,绝笔摧肝肠断时。[86]

    风烛残年未可料,病情电讯日传报。

    一朝噩耗碧空来,六洲艺苑同哀悼。

    争教蜀客怜蜀山,梅丘暂厝遵遗言。

    望坡崖上郁青葱,奉安有日待归年。[87]

    槐市音沉岁一经,悲歌下俚述生平。

    孔门弟子心丧在,曲引丹青付汗青。[88]

    1984年写于江苏常州

    从师散记

    潘贞则[89]

    十年才拜师

    1935年夏,我父亲(潘梓彝)邀老师、师母和王世伯等人到莫干山颐居小住,原来我想前往拜大千为师,后因要照料弟妹,没有同行,错过机会。老师从莫干山回上海后,来我家做客,我初次见到老师,他的相貌清奇,一把大胡子,谈笑风生。我对老师的印象是既严肃又和蔼可亲。老师与我父亲相约明年再到莫干山,后因太师母仙逝,没有践约,我又失去一次拜师的机会。俟后老师来上海时,便常借江西路上海银行大楼我父亲任职的美商华明烟业公司的地方作画,父亲让我到华明公司看老师画画。老师允许我临摹他的作品,有名画亦让我同看,并为之解说。这些对我来说,都是从没有看到和听到过的新鲜事,因此印象很深。记得老师还给我写了个小卷,款书“赤壁清游,贞则小姐清玩”。

    1945年9月,抗战胜利后,老师来沪,寓卡德路李祖韩、李秋君兄妹家。9月的一个清晨,王智圆陪我到李家老师的画室,见老师一人在写画。在智圆引进下,我向老师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行了拜师礼,完成了十年的夙愿。老师送给我一本早年仿石涛罗浮山图册页,作为纪念。自此至1948年这段时间,老师常来上海,住在李家和西成里,也曾数次与雯波师母、嘉德八妹在我们家小住。老师在我们家里,没有客人干扰他,清早起来便作画,倦了便在躺椅上休息,看画读书。得意时,在腿上或桌上以指划字,有时和我们谈画或谈他小时候的往事。晚饭时和我们一家“摆龙门阵”。他对我父母说,广东菜什么都吃得来,就是苦瓜煮鲥鱼、煮文旦皮实在不敢领教。还讲峨眉山的猴子在地里偷苞谷,把偷摘的苞谷一个一个夹在腋下,偷了半天到头来在腋下只有一个。老师说得绘声绘色,引得满屋的人哄堂大笑。

    1948年年底,我和王智圆、张嘉德筹备在香港开一联合画展,老师亦赞同,并为我们决定画些什么。1949年年初,老师来香港时,我父亲亦在香港,同寓简琴石家。老师得知我们的画已带香港,便一一检视我们展出的60幅画,并为之修改润色。那次画展能够得到好评,是和老师的支持关怀分不开的。

    随师入川

    1948年5月9日(农历戊子四月初一),大风堂同门会上海分会在虞洽卿路(今西藏中路)万寿山酒家恭祝大千老师50寿辰。同年6月5日,嘉德、名珮和我即随老师和雯波师母乘民生公司客轮入川,船长杨凤洲特为老师设画桌于驾驶房内。船从上海启碇后,老师即开始作画,分赠驾驶房的船员们。记得船过南京时,老师为杨船长写下采石矶的一段,以后经过的马当、北固、金山、焦山、小孤山、君山等风景点,都一一收入老师的笔底。船到汉口停泊半日,老师带我们登岸,并找人通知徐松安同学在汉口的红萸别墅餐室见面,老师和徐叙谈半日,便匆匆回船。过宜昌入川江后,老师日间少作画,终日注视川江两岸,为我们讲述典故,指点江上风景。过彩灯影峡时,老师发现远处瀑布自天飞下,便随手取了我的速写本勾了几笔,但后来未见他用这稿本,盖已深得心源,万里长江早已印入脑海了。入川江后,滩险流急,不能夜航,老师便趁此挥笔写下了长江览胜。待到天将破晓,船启碇时,老师又早已置身在驾驶房中看江景了。老师要我们早起,因为船行速,好风光一瞬即逝;教导我们要勤学苦练,师造化,要明白物情、物理、物态,才能达到妙境,写出胸中丘壑,为山川万物传神。6月14日,船到重庆。在重庆住在陕西街二哥家,雯波师母与名珮先乘飞机回成都。三日后,嘉德和我随老师,由老师的族兄陪同乘汽车去成都。6月17日到达成都,住昭觉寺西塔院。刚安顿好,老师即嘱管事的同学给我和嘉德每人一份研钵、颜色、笔砚、纸张,要我们开始研色勾稿。记得老师常把未完成的作品,一幅幅挂在男同学和裱画师傅寝室的墙上,他休息时到那里去细看,有时取下来,回到画室去补笔再画。这时候,我们可以趁机将画稿勾下来,要是等老师全部画完,便会被人拿走或者送去装裱了。有时,老师散步到我们画室,看我们写画、勾稿,见我不得法和信笔勾线,便坐下来写给我看,边教边讲:“勾稿必须如画,白描,笔笔严谨,不能草率。”又说,“学画第一重要的是勾稿练线条。”老师还取出珍藏的赵子昂人马册页让我临摹,说:“作画唯一重要的是笔底洁净。”老师拿起我的画笔说:“你们小姐家还这样不爱干净啊!”我听了很惭愧。

    有一次,老师和客人谈颜色,并出示他用的沙青。老师说:此物唐代名琉璃,名贵非常,来自新疆,原出阿富汗北部,公元1500年前由印支入藏,此物起过沟通欧亚文化的作用。客人说:能睹此物,眼福不浅。老师又说:朱砂以箭头砂最好,镜面砂次之,豆砂再次,又一种灰色的为火山的岩石磨成,不足取。这些矿物颜色经久不变。一天,看老师画大幅荷花,老师说:荷梗挺拔,一笔下去墨色往往起笔与收笔不同,可分两笔,一笔自上而下,一笔由下而上,接笔处墨色恰好,如无缝天衣。8月,老师为好友李秋君祝寿,命同学各画一张册页凑合18页。李秋君生肖猪,命我画猪。因得睹敦煌莫高窟北魏人画猪,线条飞舞,形象简单如漫画。老师说:看敦煌画有它的时代性:六朝时,世事纷扰,人心不宁,所表现的人物形象倥偬,飞仙之衣带飞动,如闻其声。及隋,则渐安详,人物雍容。老师又取他在敦煌所作寄琳琳的手卷,仿六朝时供养人像:第一人为雅各(老师长子,已殁),次为老师自画像,再次为雅弗(老师次子),后面是罗罗、蘧蘧、琳琳、澄澄(均系老师之子),作红孩儿状,后系一鹿,最后为一狗。得睹此卷,眼福不浅,不知琳琳尚保存此卷否。老师曾让我收藏文无量寿经。老师还将收藏的赵子昂人物画册页真迹让我临摹,并为我改正补笔。

    在成都时,老师原计划带我们去敦煌,后因种种原因不果。老师对我们说:敦煌去不成了,请你们到峨眉山去也不枉此行。这年8月20日,随范锦文四姐夫一家四口,由同学肖建初领队乘木船两艘,向乐山驶去。同行的有曾师母、凝素师母、宛君师母及嘉德、拾得姐妹两人,同学有肖建初、俞致贞、王慧兰、王智圆和我,还有女佣林嫂。临行前老师为我们安排好上山路线,并让我们先行,他从陆路来。后因洪水冲毁公路桥,老师此行未果,改往青城山小住,之后于9月22日乘飞机去上海。这四个月蜀中之行,使我得以在老师身旁受到许多教益,对我以后的工作和生活帮助极大。

    追忆老师二三事

    因祸得福

    老师画峨眉山构图不一般。听老师说:有一次乘飞机返重庆,适遇空袭,不能飞近重庆,即飞往峨眉上空。飞了一圈,警报还未解除,再一圈,仍如是,第三圈后才飞往重庆。谁料反而因祸得福。三次飞绕峨眉上空,得从各方面看到峨眉山,故老师画峨眉,能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取景,别具风格。

    饱我馋嘴

    1948年随师入蜀,老师得知我爱吃四川珍品伞把菌,便要管理伙食的王永年同学去购买,饱我馋嘴。有一天,王师兄自青龙场购得鲜美的伞把菌,时我等正侍老师作画,老师当即取出数朵,吮毫写生数幅,赐给在场的心仁四姐、嘉德八妹、郎静山夫人(雷佩芝)、王智圆和我。给我的一幅题词为:“贞则入蜀,嗜伞把菌,谓酷似粤中之鲜草菰……”老师对弟子情同骨肉,令人难忘。

    度量非凡

    老师对人一贯宽宏大量,有时明知受骗也不生气。如1951年老师从印度大吉岭到香港,我到老师寄住的高家去拜望。老师对我说,他被人骗去了一张宋画(这张画老师视为至宝,随身携带)。原来前几天,有位朋友将这张画借去,昨天却来信说他已将此画留下作为还他的两万元借款。实际上,这张画价值连城,何止两万元港币,这位朋友低价买了一张名画。老师徒唤奈何,但却一点没有介意。

    夙愿未偿

    1951年,老师从印度大吉岭到香港,寄寓九龙尖沙咀高岭梅家,不久迁往九龙塘亚佳老街。我经常到新居听老师教诲。老师常为我讲述印度风光,并将印度壁画和石刻与我们敦煌壁画作比较。同年5月,我和嘉德要拜别老师回上海,不知为何,老师竟为我们设席饯行。席间谈到大陆情况,我乘机请老师回大陆观光,老师坚决地说:“我是要回去的,等我把这两年借下的债务还清,才能成行。”孰料人事沧桑,30年做客海外,思归夙愿,终未得偿。

    遗恨终生

    1952年年底,我又去港探亲,得见老师一面,但老师旋即赴欧美。老师于旅途中寄我一信,嘱我候他老人家回港一晤。信中写道:“寄贞则贤侄:倘归能诵与智圆、述亭、郁氏诸女弟,冀知吾志,盼甚甚。近闻行且去,谓我意如何。即归相识少,不死别离多。

    未来真可卜,已往定非讹。湛湛长江水,愁看血作波。

    四月二十八日爰

    令尊、堂及令妹同此叩候”

    我当时因为通行证期限将到,又不能延期,故无法遵命。孰料错过机缘,终成永别,遗恨终身。

    1986年于上海

    声画昭精 墨采腾飞

    ——缅怀先师张大千先生

    糜耕云[90]

    最难忘:三宵共榻养云轩,万寿后山赏月,谐趣长廊授课;

    何幸得:卅载立雪大风堂,巴西八德补松,环筚摩耶赠荷。

    这副挽联是先师张大千先生于1983年4月2日病逝台北时,我在万分悲痛的心情下书写的,芜词无当,而思慕之情深矣!回忆1948年秋,我与吾师同游北平后回到上海,随即送老师上飞机回成都,不料这次一别,竟成永诀。画坛巨星陨落,但其艺术光芒却永照人间。我曾以《文心雕龙》内两句话:“声画昭精,墨采腾飞”概括和评价吾师卓越的艺术一生,想不以为溢誉吧!

    我是抗战胜利后在上海拜张大千为师的。我受老师的教诲,虽只短暂的三年,却承老师厚待,亲授大风堂绘画的独特风格,先后临摹了老师所临的董源《江堤晚景图》和《潇湘图》等名画六七幅。我临了再临,下决心要学习老师临摹古画可以乱真的毅力和精神。我拜师之前只画山水,不画人物花鸟,看到老师工笔重彩的或者白描的人物仕女以及飞禽走兽之类,线条挺秀,敷色华丽而不俗,我被迷住了,就刻意临摹,深得老师赞许。1948年,我与老师同住北京颐和园里的养云轩,时值旧历九月十五,昆明湖上残荷犹存,老师即景教导说:“中国画重在笔墨,而画荷是用笔用墨的基本功。”当时老师带我在谐趣园和长廊沿湖的荷花丛中,拿出速写本勾写荷花各种姿态,并说:“画荷主要在于画荷叶及荷梗。”同时教我如何用笔用墨,从此我又开始画荷了。吾师的画荷是从八大、石涛入手的,后来画荷也用泼墨泼彩,又喜画朱荷,用赤金勾线条,色彩鲜明。

    抗日战争胜利后,老师在上海举办过三次画展。第一次是1946年在大新公司七楼,展品主要是临摹的敦煌壁画。第二次是1947年5月,在成都路中国画苑,展品目录是82件,另附临摹敦煌壁画6件。第三次是1948年5月,地点也是中国画苑。展出作品99件,大部分是工笔重彩,都是在四川画好、裱好,仅未装轴,用飞机空运到沪。老师将提单交我,由我亲自去机场取回。这次画展展品精彩夺目,鉴赏家和同行们无不叹为观止。订购的红纸条贴得满堂红,我也订购了7件精品;还有预约复画的。其中有9件是非卖品,尤为精湛,堪称杰作,皆被当时的富豪重金购去。这次画展的目录和我购画的发票至今还保存着,留作纪念。

    吾师生前在上海最早的契友是谢玉岑先生和他的胞弟谢稚柳师叔。玉岑先生与吾师同年,擅长书法、绘画,尤以诗、文、词为当代文豪所倾倒,吾师题画之作亦常就教于玉岑先生,而玉岑先生对吾师之画则爱若珍宝,藏有吾师画百幅之多,并有不少合作画。不幸玉岑先生早作古人,存年仅37岁。听吾师讲,玉岑先生去世那年他曾数次梦中相见,一次梦中二人还曾共吟黄水仙花诗。翌年吾师即画一幅黄水仙花赠予稚柳叔,诗云:“黄水仙花最有情,宾筵谈笑记犹真。剧怜月暗风凄候,赏花犹有素心人。”后缀以长跋记梦中凄凉之境。稚叔与吾师之交迟于玉岑三四年。时吾师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稚叔亦供职南京,得以常相见。吾师第一次上黄山,稚叔与共,并同去敦煌研究临摹壁画。稚叔善于书、诗、画,尤精鉴赏理论,常与吾师在一起论诗评画。

    1950年,吾师去印度举办画展,并研究印度壁画。回香港后曾寄给我一张照片,怀中抱着两只印度小猿。1956年他定居巴西,思念祖国和家乡,来信嘱选购梅兰芳、余叔岩的唱片和川剧唱片。老师在国外,身穿中国长袍,头戴东坡帽,吃四川家乡菜,讲四川话,听中国歌曲,教育儿孙一定要学习祖国文化,不要忘了祖国。在巴西拓地建园,取名“八德园”,苦心经营,居此作画近20年。我曾寄去习作,蒙吾师补景或加以修改。叶浅予先生曾说过:张大千教学生作画,最好的方法是替学生改画,寥寥几笔,化平庸为精彩,使学生茅塞顿开。1972年吾师去美国,在洛杉矶郊区购地筑“环筚庵”以居。1978年迁入台北市外双溪“摩耶精舍”新居。这期间,吾师有作品及照片寄赠给我。1980年,老师于摩耶精舍画一幅82岁自画像寄我,我敬挂在画室中,朝夕相对,不胜依依。

    1983年春节,王个簃老前辈赠我一本《王个簃随想录》,书中有一帧20年代的名贵照片,其中有曾农髯太老师、王老和大千师。我请王老再赠一本给吾师,王老很高兴地在扉页上题了款,并赋七绝一首:“曾老门前第一人,腾蛟起风见精神。老当益壮多怀想,痛饮千杯万象新。”我随即寄交港友,请放大转呈吾师。吾师看后非常高兴,就检出最新出版的《张大千书画集第四集》,也在扉页上题了款,还写了一段王老早年搬扶梯在西成里故居墙上舔唐六如画的趣事。那次也同时题赠我一本,上写“耕云仁弟试阅兄近照,知目翳手战,长病可叹。八十五叟爰”20余字。当时他一口气题了十多本,家属和护士一再劝阻,吾师则说:“现在不写,以后就没有机会写了。”想不到竟一语成谶,这些画册的题字竟成绝笔!这以后不几天,吾师就因心肌衰竭住进医院。入院时还随身带去20本,准备继续写给祖国的老友和学生,结果因病情恶化,未能如愿,抱憾与世长辞。嗟乎!吾师怀国念旧何其深耶!

    综观吾师绘事艺术,在30年代即享盛名,而吾师虚怀若谷,从不骄矜,经常以他人之长,比己之不足,故而勤奋不懈,精益求精。谦谦美德,贯于终生。吾师画人物仕女,初以柔美胜,抗战时期入敦煌莫高窟临摹壁画后,乃变柔美为健美。无论人物或佛像,线条敷色均显见特异,是一次大飞跃,艺术乃进入中年辉煌鼎盛时期。60岁以后,因积年糖尿病引发青光眼,不能复作工笔人物。而吾师以惊人的才智和毅力,不用细笔,仍能绘出雍容华贵、瑰丽多姿之人物。吾师的山水画,早年雄奇俊逸,后又从王洽的泼墨发展到泼彩,不断创新变化,“直造古人未到处”,令人有诡异谲诡、灿烂炳焕的感觉,是为其登峰造极的晚期作风。吾师40年回顾展画册中有一幅泼墨泼彩山水画,是1963年画的,比《长江万里图》卷早5年,可以看出吾师那时对泼墨泼彩已臻成熟。1972年,在洛杉矶的恩克伦画廊所举办的一次小型画展中,内有一幅青山积雪图,吾师又别开生面以泼粉来充分表现出青山积雪溶解后奔流于群峰环抱中的景象。可惜这一独创新意的作品,我仅能从复制品中看到。吾师于1976年的一张泼墨泼彩山水上题云:“自王洽创为泼墨,米老承之,以为云山,后有作者墨守成规,不离矩步,不知风气既移,不容不变,似者不是,不似者乃是耳。”又于1979年一幅山水画上题云:“以泼墨飞白合写之于老米落茄法又别具一副手眼。”这些都说明吾师在80岁高龄时仍在不断探索中国画如何发展,如何变革,以适应时代的要求。有人说吾师晚期作品近于西方抽象派,实则吾师早就说过:“中国画三千年前就是抽象的,不过我们通常是精神上的抽象,而非形态上的抽象。近代西洋名画家所倡导的抽象派,其实就是受中国画的影响。”吾师画艺,到晚年已入神奇之境,享誉中外,而吾师并不满足,总以杜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自勉。吾师最后遗作巨幅《庐山图》之完成,洵称惊人之笔,而吾师亦可以长眠永“休”矣!

    1985年于上海

    永沐恩庥

    ——怀大千师

    慕凌飞[91]

    我的老师、国画大师张大千先生遽尔仙去,瞬忽已有三年,每当忆及,辄然伤悲。回想起和老师在一起的日子,其情其景,犹历历如昨,老师的音容笑貌,也经常浮现于眼前。

    拜师经过

    我的家乡是山东黄县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故乡美丽的山水,使我从小就爱上了绘画,但苦于没有老师指点,自己只是摸索着乱画一气。

    10岁时,我随父亲离开了家乡,到处辗转奔波。17岁那年(1929年),我跟父亲到了上海,听说擅长画虎的张善孖和擅长画山水、人物的张大千昆仲正住在上海,我很高兴,因我看过他们的画,很喜欢。正巧,我父亲有朋友和张氏兄弟熟识,于是我就缠着父亲,要求他请朋友帮忙,介绍我拜张氏两位先生为师,学习绘画。父亲见我决心已定,于是就通过朋友引荐,替我递了门生帖子,并请了拜师酒,我行了大礼,正式拜张善孖、张大千两位先生为老师。

    当时,善孖老师和大千老师都住在上海西门路西成里169号。这是一幢两层小楼房,面积不算很大。两位老师和师母、学生住在楼下,楼上住的是老画家黄宾虹,隔壁住的是名诗人谢玉岑。他们和两位老师的交情都很好,谈画论诗,经常往来。我自从拜师以后,也和其他师兄弟一样,按照两位老师的排行,称善孖老师为“二老师”,称大千老师为“八老师”。我很幸运,别人拜师只有一位,而我一下就有了两位名师指点。后来才知道大风堂的规矩,只要拜了张氏兄弟中的任何一位为师,也就成了张氏兄弟的共同学生。大千老师说过:“我们兄弟的门生,都是大风堂的门人,非仅我一人的学生。”

    我拜师后,就搬到了老师家居住,一住就是三年多,日日随侍老师,聆听教诲,学习绘事。两位老师毫无保留地把他们的绘画技艺传授给我。善孖老师重点教我画虎、马、牛、走兽等。大千老师则着重教我画山水、人物、释道、花鸟、虫鱼等。两位老师还常把大风堂所藏的古代名迹拿出来让我们临摹、鉴赏。两师收藏的历代名迹很多,又慷慨大度,使我们学生大饱眼福,广开眼界,并从临摹中能够仔细揣摩和学习前人的高超技法,这可说是大风堂门人具有的一个得天独厚的学习好条件。

    跟随老师上黄山

    1931年秋,两位老师要去黄山,这是他们二上黄山了。我和师兄张旭明、吴子京随同前往。我们从上海坐火车到了杭州,待了几天,看了看西湖景色,然后坐船溯钱塘江而上,过富阳进入富春江。这次出游,老师的兴致很高,沿途不断写生,也作了很多诗。船到桐庐,正是晚上,城内灯火闪烁,映照江面。大千师吟诗一首:“桅樯高挂月如梳,红紫遥分落照余;灯火千家鸦万点,乱山明灭过桐庐。”他对我们说,一个好的画家,不光要画画得好,还要字写得好,诗做得好,这样诗书画互配,更加相得益彰,加强作品的艺术效果。大千师每作一首诗,总是微笑着把诗稿交给我们,要我们提意见。我们提得出什么意见呀!赶紧掏出小本子,把老师的诗抄录下来,反复吟咏玩味,所以当年老师的许多诗作,我至今还能记得。

    当晚,我们住在桐庐县一个叫鹭鸶门的小港。第二天船行不远,到了东汉隐士严子陵的钓台,临江有严先生祠堂。我们上岸观看,内有历代碑刻题记。船再往前,就是严陵八景之一的七里泷。这里山势陡峭,云雾密布,水流湍急,有“有风七里,无风七十里”之说,舟人每在此祭风,以便船行迅速。在这里,大千师又作了两首诗:“江静潮平岂偶然,一山才过一山连;钓台近处行当缓,何用风牵上濑船。”“晓日曈曈雾尽开,轻舟初入峡中来;渔娘打桨呼鲈美,知道前山近钓台。”七里泷还出产一种鳊鱼,个大肉嫩,味道极佳,长于烹调的大千师,亲自动手做鱼,我们大饱了口福。

    船行到新安江后,四周青山环绕,风景幽丽,但由于水浅,船底几乎贴着河滩走,速度极慢。我们三个学生下船去拉纤。大千师见我们拉纤不得法,个个弯腰弓背,费力不小,船还是行走不快,又写诗一首:“十里危滩五里湾,撩人四面列烟鬟。引舟莫怪长年懒,却得推篷看好山。”在诗里故意把我们比成磨洋工的懒虫,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们在街口下船登岸,经歙县、丰溪、谭渡、方邨等地,从汤口进入黄山。我们在慈光阁住了几日,后来又住在文殊院,看见周围变幻莫测的云雾,大家都不禁有飘然欲仙之感。翌日清晨,两位老师在文殊台旁一块崖石上刻下了“云海奇观”四字,系由大千老师书写,并落款:“辛未九秋,蜀人张善孖与弟大千。”

    在黄山期间,二老师与八老师整日忙个不停。他们忙着爬山观景、写生、照相,还常常给我们几个学生讲黄山古迹的掌故,评壁上前人题书的优劣,还谈到哪些景色可以入画,告诉我们如何观察,如何选景、写景,用什么手法表现较佳等,走到哪里就讲到哪里,使我茅塞顿开,学到了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我们游至始信峰后海,此处风景极佳,悬崖上还有前人镌刻的“观止”二字。大千师举起照相机,欲把崖上的字拍下来,但因被崖边伸出的松树枝挡住,不好拍照,我跳起来抓住树枝,想把它拉开,不料树枝弹起来把我悬空吊起,只要一松手,掉下去就是万丈深渊!这可把两位老师吓坏了。大千师赶紧放下相机,一面大声叫我千万不能松手,一面急忙用一根行路用的竹竿小心翼翼地把我拉了回来,等我安全着地后,大千师对我好一顿埋怨!他说,一张照片照好照坏没什么要紧,要是万一你出了事,回去后如何向你父母交代。要我以后不论做什么都要仔细小心,注意后果。老师在黄山拍了许多照片。记得大千师在黄山迎客松附近蓬莱三岛处拍摄的一张黑白照片,30年代初在比利时举行的万国博览会上获得了金质奖。

    从黄山返沪途中,我们在歙县住了几天。这里出的墨全国有名,两位老师在著名的胡开文笔墨店订制了一批徽墨,并在上面题字。制成后赠给众亲友及子侄门人,作为旅游黄山的纪念。大千师在墨的正面题了“云海归来”四字,墨的背面是善孖老师所题:“蜀人张善孖与弟大千、侄旭明、吴生子京、慕生泉淙(我当时的名字)同游黄山,时辛未秋九月也。”老师当年将此墨送我十锭,我至今还珍藏着一锭。令人伤感的是,墨上记有五人,但其中四人均已先后作古,现只剩我一人了。

    大千师勉我继承虎公遗志

    1932年,两位老师携家迁居苏州网师园,我亦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老师。虽然离开了老师,但两位老师的教诲仍时时记在心中,促使我在艺术道路上奋进,不敢稍懈。

    抗日战争爆发后,善孖老师不惜奔波万里,远赴欧美举办画展,筹款支援抗日。我和两位老师天各一方,不得相见。善孖老师于1940年在重庆病逝,我闻之大悲。一代虎公,竟过早地离开了我们。1947年,大千师重来上海,我速去拜见,师生久别重逢,欣喜之情,难以言表。交谈间,大千师告诉我,善孖老师生前有一愿望,就是绘一张百虎图,以增辉艺苑。因以前画坛上虽有百卉图、百鸟图之类,但尚无百虎图。大千师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画虎,也曾得善孖老师的尽心传授,希望你能继承他的遗志,去完成这张百虎图,以慰老师。”我义不容辞地答应了。大千师还鼓励我说:“绘制这张百虎图,一定会有很多困难的,但什么事只要决心去做,就总会有办法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完成它。”我很感激老师对我的信任,把这么重的任务交给我。从此,我就积极筹备,搜集资料,为完成该图做准备工作。

    1950年,大千师赴印度举办画展,后来又侨居海外。我不久移家天津,互相间音讯不通,但我仍记着老师的嘱托,设法搜集画稿,查阅资料,构思布局,四处写生,为尽早完成百虎图而努力。然而不幸的是,十年动乱中,我和许多人一样横遭迫害,并被遣送回山东老家。许多资料、画稿丢失,百虎图的绘制也就被迫停顿了。

    “文革”后,我于1979年春重返天津。此时老师也从美国迁居台湾省台北市,并通过友人和我取得了联系。我得知老师健在,非常高兴。于是我抓紧时间,拼命努力,终于在1982年完成了《百虎图》的创作。该图长24尺,高1.5尺,图中老虎品种不一,神态各异。虽然我对此图还不甚满意,但总算没有辜负大千师的嘱托。

    《百虎图》完成之后,有幸受到了美术界的赞誉,百岁老人孙墨佛、著名书画家李苦禅、刘海粟、溥杰、谢稚柳、朱屺瞻、启功、董寿平、冯星伯等诸先生,也先后为该图题字,给予奖掖和鼓励。饮水思源,恩在老师。我在《百虎图》的卷首,专门留了一块地方,以待大千老师归来时在上面题字。谁知就在《百虎图》完成后的第二年,1983年4月2日,大千老师竟然与我们永别了!噩耗传来,肝肠寸断,悲痛欲绝。

    现在,大千师逝世已经三年多了。古人云: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老师给予我的是太多太多了。1986年5月,在成都举办的《张大千师生书画展》上,我书写了一副楹联,现抄录如下,以表达我对先师的衷心爱戴和永久怀念:

    春雨润门墙,长铭铎训;

    大风吹绛帐,永沐恩庥!

    先师千古!画业常青!

    1986年于天津

    缅怀大千先师

    丁翰源[92]

    早在30年代,张大千先生的绘画艺术已闻名中外。我在四川美专肄业时,常爱从当时出版的《美术生活》画报上,临摹大千先生的山水人物画和善孖先生画的虎。到抗日战争初期,大千先生回四川后,我与家兄瑞祺随从他住青城山上清宫学画。

    先师的山水、人物、花鸟画,工笔与大写,或兼工带写,无不精益求精。继承传统,追溯源流,务求学得深透。他善于仿效古代若干名家的书法和画法,以至乱真。为练功底,教我们临摹古代名画要忠于原作,尽量达到作者造型传神的境地,领会师古人之心,不能随意改变原作,要改,可在自己的作品里,取人之长来改进。因此,他教导我们要善于学古人师造化之功,严谨而熟练地掌握传统技法,从大自然和社会生活中选取题材,开拓意境,才能成为自己的创作。他常说:“继承传统不能亦步亦趋,只限于模拟为足,则无画矣。”

    先师常仿新罗、陈老莲及宋人工笔花鸟画法,写实景。大写花鸟多师八大、白阳。荷花、鱼、鸟,深得八大笔墨之神韵。他常赞赏八大画的荷花,有大荷塘景象,不是摘几枝花叶的拼凑。画荷叶泼墨与渴笔兼用,卷舒自若,层次深厚;荷干亭亭净植,气势挺拔;荷花取法自然,清丽多姿;更创兼工带写,淡彩和金勾珠色荷花,青绿重彩、泼彩等画法,独具风格。先师曾赐我两支他画荷花的笔及人物描笔,我一直保存着。

    他住青城山期间,畅游嘉陵江及峨眉山、康定,写蜀中山水《西游纪行》;写峨眉神秀、青城十景及山花、红叶、彩蝶、幽禽,画了千幅以上构图新颖、气韵生动的佳作。

    先师住青城时,我们从师朝夕相处,常侍画案。他在作画时,一边挥洒运笔,一边给我们讲解画法,阐述画理,示范教导,使我们深受教益。我深感要继承和发扬先师的绘画艺术,需要善于正确认识他的作品。石涛的画常题为仿效古代某名家,其实石涛仿效的,有石涛的风格;先师也常题仿效某古人,则又有他自己独特的风格,正如人们所说的“大风堂”画风。

    他创作的取材,凡万里河山巨作,花鸟、虫、鱼小品,以及人物、动物,虽有古典形式,却含有深厚的现实意义。如先师所作《文会图》,取材于古代以文会友。古代文人共同切磋,创造了祖国丰富的文学遗产,这启示我们须善于去继承,并不断发扬、振兴祖国民族文化。

    我曾多次观赏先师收藏朱耷画的水墨写意荷花。先师画荷深得其用笔及章法气势,并常喜亲临荷塘观察、写生,故他画的各式花型,取法自然,就不同于朱耷了。朱耷画荷多用湿笔,先师兼用渴笔。湿笔墨活、浓郁、深厚,凝敛而不滞;渴笔飞白,苍劲、流畅、华滋而不枯。刻画自然,气韵天成。他并创多种兼工带写,淡彩与重彩画法,可谓别开生面,大胆创造。

    每当他在写实中,处理题材内容感到传统画法不够用时,就力求突破、更新。山水画他推崇石涛,说石涛“在善于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又敢于大胆突破,故有其成就”。先师把他所创画荷的泼墨、泼彩法,更用于山水画,并在技法和审美观念上都有开拓创新。使他的山水画从渐变到晚年的飞跃变革。如《长江万里图》体现了他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具有气壮山河的雄伟魄力,同时在骨法用笔、用墨、用色上都可见他入于法而不为法所囿。画面上,千山万水,气象万千,令人有故国神游,大江东去,水远天长,造化钟神秀,山河极壮观之感。有似杜甫《望岳》所刻画的壮阔景象和心潮逐浪高的激情。先师晚年山水画的飞跃变革,展现出中国山水画划时代的特色。有人说是“吸取了西方绘画艺术的营养”。但是,他的画,正如他平素所说所作的那样,“保持着中国画的民族精神和艺术特征”。先师也曾这样谈过:“绘画是人类文化的体现,中西画应无鸿沟之分。只因各有民族地区、风俗习惯和画具的不同,各具特色。在不失自己本色的基础上,互相交流,共求进步,世界才永远有丰富多彩的绘画。”我们深感先师在国画艺术上的继承传统、突破和创新,开拓了中国画富有生机的发展途径。在师承问题上,则不能以他的作品作为完善了的固定模式去重复,要追踪他的创作道路,发扬他的开拓精神,继续去探索,不断前进。

    先师对门人的教导,最着重人品道德和知识方面的培养。他说,作为一个绘画专业者,要忠实于艺术,不能妄图名利;不应只学“文人画”的墨戏,要学“画家之画”,打下各方面的扎实功底。首先须具有书法功力,才善于掌握骨法用笔,这是中国画特有的基础。还有关于中国画的题跋艺术,诗与画的关系,篆刻及使用印章的艺术,他都精心教诲,关怀备至,使我们至今铭记在心。

    先师侨居海外30多年,旅游欧美许多国家,举办画展约50余次,作品遍寰中,为举世所景仰,尊称他为“中国文化使者”。1956年他于巴黎与毕加索会晤,共同谈论了艺术上的重大问题,并互赠作品。西方报纸誉为“历史性的会见”。1958年,纽约国际艺术学会公选大千师为“当代世界第一大画家”,赠予金质奖章。先师于1983年4月2日,84岁寿终于台北摩耶精舍寓所。四川成都著名画家张采芹书挽联上下首句云:“是画苑大宗师”,“为中华文明使”,是对他最确切的论定。先师于绘画艺术上的卓越贡献,永垂千古。为表敬仰和怀念之情,近作先师画像一帧,题七绝:“一世丹青万世师,长江万里寄深思。笔参造化钟灵秀,气壮山河画即诗。”

    回忆早岁从大千师住青城山中,往事陈迹,兴感书怀,赋词调寄《浪淘沙慢》如下:

    依稀梦,青城胜景,古观常客。十景千师墨画,梅花亦是手植。为负笈从师承教益,感关注,法教深析。从杖履登临览云海,银涛望无极。任漂泊,人间俯仰陈迹,叹岁月蹉跎吞声老,独自深惋惜。常梦到尊前,须发皆白。神游故国,挥写长江万里情怀激。沧海长天遥相隔,相思意,含情脉脉;相思句,连篇歌当泣!感伤鹤驾去人间,赋招魄,春风化雨思恩泽。

    1985年于四川遂宁

    大师携我入画门

    王永年[93]

    先师张大千一生的信条是“三分天才,七分用功”。他认为,任何天才,如果不痛下苦功,在事业上是不可能成功的。先师毕生的艺术实践是这样,他教导学生学艺也是这样。他常说: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不仅需要在绘画上勤学苦练,在书法、文学、理论、生活等多方面都必须下功夫,而且必须终生学而不厌,老而不辍。按照先师的经验和主张,学画应是一临抚,二写生,三创作。我正是沿着这条道路,在老师的精心教导下,逐步成长起来的。

    1945年春节前夕,当时大千老师寓居成都外东沙河堡五福村蓝尧衢先生的牡丹园里。我蒙聂生朋先生介绍向老师拜了门。老师见我虽喜欢画画,但却远未入门,于是首先给了我一块画板和柳炭、纸张,叫我到牡丹园里写生。作为初学画的我,面对一片盛开的牡丹真是无从下手,老师便教我如何选取花枝,如何分析花头和枝叶。这样我慢慢学会了自己选取,先由牡丹而芍药,进而描绘其他花卉、树木、虫鸟。后来老师移居成都昭觉寺,寺院林园植竹多种,尤以荆竹最美,于是我的写生便转为画竹。夜以继日,勤学苦练,如是者数月。先师的老家四川内江有荷花珍品重台莲,又名佛座莲。在花开季节,老师命我专程前往画了半个多月,得了不少画稿。平时除花鸟之外,还对山水、人物进行写生。老师游西康,要我随从对沿途风景名胜和藏族僧侣进行写生。以后,老师游历名山大川时,只要可能,就带我前去,亲聆指导,进行各种各样的写生。

    大千老师历来师古而不泥古,终生不断探求,不断创新,其秘诀就是重视饱游饫览,重视摹写造化。他认为要在绘画艺术上有所成就,必须透彻了解一切对象,穷究物理、物态、物情。所谓物理,就是对象的结构和生长规律。起初我写生只能画个大概,细不起来,深不进去。老师便教我过细观察各种花卉的结构,并用解剖法弄清花瓣、花心的构成,辨别各种花卉的异同;研究各种花木枝叶的生长规律、筋脉结构和外形特点;在表现上注意正反攲侧变化和前后层次关系。在去内江画重台莲时,就命我专门画了各层花瓣、花心的解剖图。在写生时,老师要求对对象要远观近玩,了然于心而后着墨。老师常讲,画树要讲四面出枝;画山要弄清来龙去脉、阴阳向背;画人要懂得解剖、比例和相法,衣服要穿得上脱得下。这样,使我学会研究和了解对象,从而使写生稿也逐步趋于深细和精确。所谓物情,是指摹写对象除由人所赋予的感情之外,其本身所具有的天然生趣和气势神韵。我原来不善于表现那些下垂的枝叶,每每画得像被开水淋过或者被烈日晒蔫了一样,缺乏生气。老师教导说:“一切生物都是向上向阳的,即使下垂的枝叶,其末梢也必有一股向上之力。那崖壁上的树木之所以向一旁猛烈伸张,乃是争取生存的天地。”老师要我体会万物的生意,无论花鸟、人物都必须求其生动,不能画成死的标本。我画的《青城山》图,到处都清清楚楚,入微刻画,结果就因为缺乏生气而用处不大。老师教导说,应当观察山水在晴雨朝暮和烟云变幻中的种种奇妙变化,且要眼观心记,心领神会,方能得其灵秀之气。本着老师的教导,细心观察体会,使我的写生稿逐渐有了情趣而生动起来。所谓物态,就是从物的本身特点出发所构成的符合人们审美情趣的各种姿态。老师教我画花要当作舞蹈中的美女,务求其婀娜有致。而且一个物体,并非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入画,必须选择其可以入画的角度。老师为我选择写生对象时,总是要四面观察比较,然后确定一个最佳角度。从此我慢慢懂得中国画独特的审美特征,学会选择美的角度和姿态,使写生稿的可用率渐渐上升。总之,通过写生了解物理,观察物态,体会物情,方能熟悉对象,使外界之物化为胸中之意象,再由胸中之意象变为画中之境。这样,才能在临笔时做到胸有成竹,物我两忘,得心应手,情景交融。

    学画之初,我只会照样勾描,根本不懂得要在线描上下功夫。因为,要充分表现对象,必须掌握各种线条的勾勒。于是老师教我学习临抚。除选取古人众多精品深入研究,反复临抚之外,还大量勾抚老师的稿本和别人的善本。我起先多学习比较严谨的工笔双勾技巧,后来也学些写意技巧。在照本临抚的同时,更细心观察琢磨老师作画,从而使自己的写生和绘画本领日渐提高。

    大千老师之所以能够不断创新,不画重稿,就是因为他能够在游览和写生中不断获得新的意境和新的构图。我每日写生所得,他都要过细审阅,看到好的稿子,哪怕是一部分,都要加以肯定和鼓励,尽量加以运用,并指导我组稿构图。一张杂乱的写生稿,经老师删改裁剪,立即成为一幅构思独特、意境深远的艺术品;几个局部稿子,经他统一摆布构思,立即成为一幅完美的画图。在老师边构图边讲解中,使我学到了许多构图美学知识,理解了诸如疏密、虚实、高低、起伏、穿插、对应、主次、变化等对立统一的美学关系。

    当时,在学习绘画之余,也兼学一些书法、文学,但毕竟时间短促,所得无多。五年的学习,各方面都仅仅算是入了一个门。虽有大师引路,怎奈我生性驽钝,有负老师心血,在艺术上至今成就无多,愧疚万分。今后只有充分利用余年,学习老师的治学精神,争取在艺术上有所进步,有所贡献,也是对呕心沥血携我进入绘画之门的大千先师在天之灵的一点慰藉吧!

    1986年4月于成都

    追忆先师张大千先生

    罗新之[94]

    一

    我是四川新都县人,幼年家境贫寒,小学还没有毕业,不到14岁就来到成都暑袜北街“介文社”书画店当学徒,除学石印插图外,曾自学画佛像。

    20多岁时,去蜀华照相馆工作,帮助画画布景,兼习照相。这段时间,我特别景慕张大千先生的人物画,萌发了向他拜师学画的念头。我给正在北平的哥哥去信,希望他能帮我引荐介绍。哥哥罗祥止当时跟随齐白石老人学治印,而张大千和齐又时相往来。哥哥回信说,前不久大千先生来到北平时,他即向他提起我要拜师的事,蒙先生慨然允诺。哥哥信上还说,不久大千先生南下,叫我速去江南拜师。我看完信,心中大喜,急忙整装动身。谁知天不遂人愿,竟在重庆码头遭窃,所带的行李盘缠全被扒手摸光,拜师之行,遂成泡影。

    “七七”事变后,1938年秋,大千先生逃脱了北平日本侵略军的虎口,经香港、柳州等地辗转回到重庆,于年底又到了成都,借居在桂王桥著名收藏家严谷声家。我哥闻悉大千先生平安归来,即去严宅拜访,谈起我当年投师路上被盗一事,先生为之慨然。听说我现在还想拜他作老师,遂欣然同意。不数日,我备了礼物、名帖,正式行了拜师礼,实现了我多年的心愿。

    自拜师之后,我就常去老师那里,看他绘画,听他讲解,也常把自己的作业带去请他指教。大千师授业很认真,对我们习作上的一点点毛病都不放过,有了成绩也不吝夸奖,画理、画法,谈起来头头是道,而且往往当即画给你看,使人心悦诚服。大千师对人很热情、很和气,在学生面前不摆架子,我们有啥问题都可以向他提出来,遇到困难,他又总是设身处地地为你着想。

    二

    1941年,大千师率心智兄赴甘肃敦煌考察,并临摹壁画。第二年,张比德、肖建初、刘力上诸师兄亦应召前往相助,我其时因母有病未能前往。后于1943年春末,独自一人登途前往敦煌寻找大千师。不料方抵敦煌,即闻悉大千师一行已赴榆林窟临摹壁画。我虽因未见老师,懊悔没有早来一步,但因此行不易,我遂留在千佛洞内观摩、学习了数月。莫高窟的壁画,确实如大千师信中所言,美奂绝伦,蔚为大观。许多雕塑,惟妙惟肖,眉目传情,只待说话,诚为我国之一大艺术宝库。我看见大千师在莫高窟外所写的那么多墨痕犹新的编号,尤其通过自己在短短时间内艰苦的临摹活动,更切身感受到大千师能在这荒僻风沙之地待那么久,又临摹了那样多的壁画,确实表现了他为艺术的献身精神。这正是他在艺术道路上不断前进并取得成就的奥秘所在。

    该年7月,我得知大千师已去兰州,让我前去。我即刻起程赴兰。在兰州,大千师住在七里河鲁大昌公馆。我住在一位朋友家里,白天去大千师处帮助整理敦煌临摹画稿,筹备在兰州举办画展等事宜。8月中旬,“张大千临抚敦煌壁画展览”在兰州展出时,盛况空前,报纸上刊登了不少消息和文章,盛赞他整理敦煌古迹的功绩。我们作为学生的也为此感到自豪。

    兰州画展后不久,我就跟随大千师同车回到四川成都。大千师住在城北昭觉寺,整理临摹壁画画稿。我亦经常前去帮忙,并受大千师之命,和大风堂同学刘君礼一起,根据老师在敦煌考察时所写的笔记资料,辑录了一份《张大千临抚敦煌壁画展览目次》,内多考证,钩沉发微,弥补了正史之不足,是一份极为珍贵的敦煌研究学术资料。该书曾由谢无量、沈尹默、向楚诸先生相继题词,于1944年1月由西南印书局正式出版。

    1943年,张大千临抚敦煌壁画展览先后在成都、重庆举行。为祝贺画展的成功,徐悲鸿先生曾在成都白玫瑰餐厅请老师和我们几人吃饭,席间谈笑甚欢。席后曾备有笔墨,两位大师含笑挥毫,顷刻成幅,传为佳话。

    三

    抗战胜利前夕,我绘了数十幅作品,准备在成都开一个画展。事前我去请教大千师,老师听了十分高兴,连忙问我,画够不够,不够的话从他那儿拿几幅去好了,并说他最近也准备开画展。我一听,便说请老师先开,老师哈哈一笑说,这你就不懂了,当然是由你先开,这样才易获得成功。然后又问我地点选好没有,筹备工作办得怎样,并告诉我一些注意事项,关切之情,使我极为感激。

    不久,我的画展在成都提督街开幕了,共有40多幅画,主要是佛像、高士、观音、仕女、罗汉等释道人物。画展受到好评,40多幅作品数日内全部售完。大千师得知消息,亦为我感到高兴。我的画展结束不久,老师的画展即在成都开幕,看画展的人络绎不绝,标明已订和复订的红条子贴个满堂红!

    抗战胜利后,先生离开四川,时而北上故都,时而南下京沪。1946年春,我于偶然的机会在旧市场买了一幅大千师在1926年画的李瑞清图像水印品,画的是太老师李瑞清站在盛开的梅花丛中,图上并有太老师曾农髯以及吴昌硕、孝臧等先生的题词题诗,十分精美。我买到此图不久,适大千师正在成都,我即请先生来观。大千师见后极为欣喜,忙问此图从何处得来,并说此画当时是太老师农髯命他为之,画得相当尽心,画成不久,曾在上海水印,分赠亲友,印得很好,但印数很少,连他都没得到。我见老师极其喜爱,便提出愿将此图奉送,但大千师抚髯一笑说:“君子不夺人之好,我看你比我更珍爱此图,哪里能够受之。”不肯收下。于是我就说,那么请老师为此图题点字如何,大千师欣然允诺,当即在画上题字曰:“先师李文洁公画像。新之仁弟供养。丙戌三月,弟子张爰谨题。”

    题完此图不久,大千师知我以前学过石印,又如此喜爱这种印刷品,于是又送我一幅他绘的《香供仕女》木刻彩印,图上原有一诗:“鹅黄新染戒香熏,换却霓裳旧舞裙。乞得有情天不老,不辞为雨更为云。”并跋:“仿莫高窟唐人笔作香供数天女。”先生在此上加题:“旧京荣宝斋木刻,题与新之贤弟。丙戌初夏,兄爰。”

    这两幅图,虽然都是印刷品,但印制极为精美。特别是李瑞清图像,大千师画得酷肖,神采奕奕,已是一件十分难得的珍品了。这两幅图我一直悬挂在家中,时时观摩学习,珍藏至今。

    自老师出国以后,与老师再也没有音讯往来。尽管如此,大千师的音容笑貌,仍时时忆及。原盼老师能翩然归来,白头聚首,谁知竟再也没有这一天了,痛哉!

    1986年于成都

    大风堂前缅爰翁

    邱笑秋[95]

    轩、堂、斋、馆乃书画家挥毫寄情之所,皆以各人之所好而定名。国画大师张大千在中国台湾、美国和巴西的画室称“摩耶精舍”、“环筚庵”和“八德园”。在大陆题画时常用“写于大风堂”或盖以“大风堂”之印。“大风堂”在何处?追根寻源乃画家之故里——内江也。其遗址在内江市半坡井附近之芭蕉井侧。此处有一簇箕形院落,坐南向北,正对象鼻嘴(今人民公园),与太白楼隔江相望。院内有一吊脚小楼,十分别致古朴,这正是当代著名画家张大千与其二哥张善孖最初操习丹青之处。1974年因市内统建住宅虽被拆除,据悉当地政府已作决定,将在离原址不远的翔龙山按原样修复。翔龙山保存有唐宋摩崖石刻,最近又发现大千诗碑,以及一些名人手迹,确实是个颇具古风的好地方。

    所谓“大风堂”,据大千先生之四哥张文修先生云:善孖、大千崇敬汉代刘邦所作《大风歌》和明代山水画家张大风简洁、磅礴的高格,故以“大风”二字命名。这正合了张氏弟兄开阔的胸襟,豪放的情操。善孖、大千的门人,都以“大风堂弟子”自称。老画家何海霞有一朱文压角大印曰“大风馀韵”;都江画院的胡梦痕称他的住处为“大风别墅”,并珍藏一册由大千长女心瑞题签的《大风堂弟子画集》。张氏弟兄收藏之古画常加盖“大风堂鉴赏”等印。

    新中国成立后,文修先生一直住大风堂。在他病重时倍加怀念他的大千八弟。而大千先生也常以书画寄呈。他曾以泼墨泼彩写峨眉山水从巴西寄回,并题诗追述手足深情。他的三哥张丽诚先生满90岁之际,他又特意作《群仙祝寿图》祝贺。

    大千先生思乡怀故之情日深,20世纪80年代初,其子女心智、心瑞、心庆、心玉相继赴香港和美国探亲,他常以长途电话询问大陆友好故旧近况,每次长达一两小时之久。

    对于曾抚育过他的三嫂更是念念不忘。据说常常梦魂萦绕,老泪纵横。

    一个美国人带去一包家乡的泥土,致使他手捧故土泣不成声。

    20世纪70年代后,他开创泼墨泼彩新路,画风浑厚磅礴,富丽堂皇,艳不失雅,墨色交融,处处展示出巴山蜀水的风貌和精神。1982年,他深夜为家乡人民留下了“内江市志”和“内江县志”八字墨宝。中共内江市委原想再求大千先生为“大风堂”题匾、作画。讵料噩耗惊传,连徐悲鸿先生所盛赞之“三健”(健谈、健步、健饭)的张大千也难逃病魔之手,且葬身台岛不能返蜀。哀哉!画坛巨星陨落,我作为他的晚辈、门生和同乡,怎不悲恸!

    “大风堂”即将修复。愿祖国统一大业早日实现,愿先生遗骨早返故土。爰翁,魂兮归来!

    1983年于四川内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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