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慷慨人生-昼邑三日游子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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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齐国遭了饥荒,百姓处于饥寒交迫之中,希望孟子能再次为民请命,劝齐宣王打开棠地的仓廪赈济灾民。陈臻将百姓的意愿告诉了孟子,孟子说,再这样做便成了冯妇了。

    晋国有个叫冯妇的人,善于和老虎搏斗,后来变成了善人,不再打虎了。有一天他在野外漫游,忽见有许多人正在追逐一只斑斓猛虎。猛虎背靠着山角,这许多打虎者,无一个敢上前迫近它,双方对峙着。正当这时,冯妇驱车赶来,猎手们似见了救星,忙派人上前迎接,请他帮忙。冯妇凭轼眺望,看情势危急,见义勇为地跳下车来,一边捋袖子,一边冲向猛虎,经过一场激烈的搏斗,打死了猛虎,狩猎者无不欢呼雀跃,拥上前去,抬起冯妇,抛于空中,以表示对他的感激与敬仰,而那些士人们却在讥笑冯妇多事,既然自己不再打虎,何必又要赤膊上阵呢?

    孟子以此来答复陈臻的提问,表示自己不愿做冯妇那样的蠢事,不再关心齐民的疾苦,因为他已经辞职欲归了。

    其实冯妇是正确的,那般士人则是些教条主义者。孔子说:“见义不为,无勇也。”猛虎伤人,他们竟主张见死不救,连起码的人道主义也没有,还奢谈什么“仁义”呢?孟子整日标榜自己如何尊民、重民、爱民,而这时却对齐民的饥馑漠不关心,这态度显然是错误的。不管齐宣王怎样,齐国的百姓却总是无辜的,他应该再次为拯救饥民而奔走呼号。

    孟子确定了离齐的日期,齐宣王欲为孟子师徒饯别,孟子婉言谢绝了,宣王心中翻腾着难言之苦。

    深秋一日,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个不停,孟子师徒的车马行人出了稷下学宫。许多人苦苦哀求待雨过天晴之后启程,孟子不肯,这是他的老习惯,一旦确定了的事,必定要办,莫不说是连绵秋雨,哪怕是天塌地陷也难阻挡。大街之上,送行的人绵延数里长,有齐廷的文武大臣,有各级官吏,自然以布衣百姓为多,他们是临淄的市民,四乡的农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一八旬老翁,领着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少年手托一只精制的铜盘,盘内盛着美酒佳肴。老翁提壶在手,斟了满满一碗老黄酒,双手端着递与孟子,然后自己也斟满一碗,与孟子相碰,以此来为孟子壮行。这位老翁是即墨人,听说孟子欲归,不顾路途遥远,带领孙子专程从即墨赶来为孟子送行。有一鬓发霜染的老妪,拐着一只脱了边的破篮子,篮子里满是红枣,她眼含热泪,大把大把地抓着红枣向孟门弟子怀里塞。前来赠物的人很多,有送鸡蛋的,有送芋头的,有送大葱的,有送莲藕的,有送苹果大梨的。孟子紧抱双拳,频频拱手致谢,感激百姓的深情厚意,但百姓所送之物一律却之不受。送行的人们不时地拥上前去,有的为之牵马,有的为之御车,有的为之挑担。见孟子师徒渐渐远离,送行的人群中有的呜咽,有的悲泣,有的眼红,有的垂泪,大家站在雨地里一动不动,任秋雨浇灌,浑身淋漓着冰冷的水滴……

    雨脚如麻,雨帘垂空,孟子师徒一行数十乘出了临淄南门,车轮磨着车轴,吱吱嘎嘎地响着,其声悲凉,似锯锯心,笨重的车轮在泥泞的土路上碾下了深深的辙印,伸向远方。城楼上伫立着一位中年汉子,他心痛隐隐,泪眼蒙蒙,举手劳劳,直待孟子师徒在雨幕中消逝得无影无踪,仍呆呆地站立着,傻傻地挥着手。这位闷声不响送行的中年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齐宣王。

    孟子师徒出了临淄向西南进发。因细雨蒙蒙,道路泥泞,前进十分艰难,且有不少路段被洪水冲垮,车辆无法通行,只好绕道前进,因而天黑之前未能赶到预定的宿营地,直到酉牌时分,仍在前不够村、后不着店的旷野里转悠,人困马乏,实在是难以支撑,只好来到一片柳树林里栖身。

    天有不测之风云。谁也不会料到,时令已过寒露,还会再有这么多的雨水。那天就像漏了似的,面汤雨唰唰下了三天三夜,仍毫无倦意。幸亏有这许多马车,人可以挤进去,躲避风雨,马却无遮无掩的在雨地里挨淋,冻得瑟缩战抖,咴儿咴儿嘶鸣。饥不择食,困不择宿,大家疲劳过度,胡乱啃了点干粮,不顾秋雨夜寒,紧紧地挤在一起,相依相偎而眠,瞬间便鼾声若雷了。孟子没有入睡,一则他年岁高,睡眠少,二则他一直乘车,无跋涉之苦。大约过了亥时,忽听有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孟子忙推醒身边的公孙丑。大凡习过武的,睡觉多很警醒,哪怕在疲惫不堪之后。公孙丑于蒙咙中听到了脚步声,料定正有贼人袭来,一个高跳出马车,同时高呼:“诸位快起,我等已被贼人包围!”

    同学们闻声纷纷下了马车,严阵以待。说话间贼人呐喊着拥上前来,高喊要“留下孟轲的人头”。雨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贼人的阵势和模样,凭感觉知道来贼甚众,气势汹汹。为了寻找孟子,贼人点起了火把,火光中见贼众俱都以黑纱蒙面,窜来蹦去,形似鬼蜮。火把愈点愈多,渐渐的照得柳树林亮如白昼。有的贼人认识公孙丑,他们推测,公孙丑所护,必为孟子乘坐的车辆,于是一声呼啸,贼人们高举兵刃火把一拥而上,包围了公孙丑,直取车中的孟子。孟子门下虽有公孙丑、陈代等一班智勇过人、武艺超群的弟子,但毕竟为数寥寥,更多的则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且多已老气横秋。公孙丑等虽勇,无奈寡不敌众,好虎难斗一群狼,战了约有半个时辰,便感招架不住。正当他们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火光中从柳树丛里杀出来五个彪形大汉。这五个大汉人人身高丈二,个个虎背熊腰,俱都以黄纱蒙面。孟子见状,不禁暗中叫苦:吾命休矣,吾道穷矣!……五个大汉手挺枪刀剑戟,呐喊着冲杀过来,直戳那面蒙黑纱的歹徒泼贼。公孙丑心中纳闷,不知这是哪路好汉,竟来得这样及时,真乃雪中送炭呀!情形危急,战斗激烈,他来不及多想,只抱拳拱手,无限深情地说了一句:“谢好汉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有了这五个大汉相助,公孙丑与陈代等顿感精神振奋,力气倍增,左冲右突,一招一式,无不得心应手。五个大汉犹若虎下山,龙入水,狼闯羊群,这一场厮杀呀,好不激烈壮观,好不痛快淋漓,只杀得秋雨停住,乌云四散;只杀得贼尸纵横,贼兵溃逃;直杀到天光大亮,俘获贼卒,擒拿贼首。

    当一场激战大获全胜的时候,却发现孟子师徒,人马车辆全不见了——激战厮杀中,大家忘了顾及这些,于是急忙寻找。

    原来当公孙丑与陈代等迎战贼众的时候,万章想,大家留在这里毫无裨益,只能碍手碍脚,做无谓的牺牲,于是征得夫子同意,趁混乱之机,组织同学们,护卫着夫子悄声遁逃了。

    这伙欲结果孟子性命的强贼是谁家的兵将呢?是王驩的家丁部卒。自苟矢弗如死后,碧玉小姐虽说并不守闺阁戒律,整日招蜂引蝶,不断的露沾雨润,但总不那么随心所欲,不能再与苟矢弗如纵云播雨,因而便整日闹着要其父杀死孟轲,为苟矢弗如报仇雪恨。王驩有盖邑“三里沟”、“五里桥”的把柄拽在孟子师徒手中,笑脸相迎尚且怕有所得罪,何敢妄动杀机!杀死天下大贤,难道万民百姓能够饶恕他吗?小不忍则乱大谋,只好暂且咽下这口窝囊气,慢慢等待时机。时机终于被他等来了,孟子欲离齐归邹,王驩便策划了这个暗杀阴谋,其目的固然是在为女儿女婿报仇,但更主要的是为了他自己,他怕孟子归国着书,将其丑恶行径写进书里,留骂名于千古。

    这是孟子所万万没有料到的。听说孟子欲离开齐国,王驩曾多次到稷下挽留,并欲设宴为他们师生饯行。昨天当孟子师徒启程动身的时候,王驩眼含热泪,冒雨一直将他们送出了临淄南门,依依话别,难分难舍。在这温情脉脉的背后,竟是血淋淋的魔爪和明晃晃的屠刀,人呀,真是个神秘的怪物!……

    出乎孟子意料的何止一个王驩!在那生死存亡的千钧一发之际,冲出柳树丛的以黄纱蒙面的五个彪形大汉不是别人,而是匡章带领他的四员骁勇猛将。伐燕归来,匡章深知自己在燕的暴行违背了孟子的仁政思想,因而无颜去见孟子。孟子对他的鄙视与冷遇,他有明显的察觉;孟子离齐前曾一一去拜别老友,惟独不登他的门,他自然十分清楚,但匡章却并不因此而憎恨孟子。他了解孟子的思想和为人,掌握孟子疾恶如仇的品性,孟子的做法虽有些过分,但匡章能够谅解,并因此作了深刻的自我反省。不久,有知底细者报告了匡章一个秘密——王驩欲暗害孟子。匡章虽一时难辨真伪,但却开始注意孟子的安危,派心腹暗中保护孟子。匡章派人打入右师府,终于探听到了王驩的密谋。孟子师徒今日启程上路,匡章带领四个智勇双全的将领冒雨出城,暗中保卫孟子安全离齐。深秋雨夜,寒彻肌骨,匡章一行四人潜于柳树丛中,任冰冷的雨水浇灌得落汤鸡一般。匡章虽知王驩欲派歹徒杀孟子于归途,但未料到竟会下手这样早,来人竟会这样多。四人一直在柳树丛中观察动静与战况,匡章想,公孙丑与陈代的武功超凡越圣,即使有贼人袭来,他们也足以抵挡,不到十万分危急,自己便不出场,因为孟子讨厌自己,见了面必将十分尴尬难堪。然而眼看柳树丛外的这场厮杀太残酷了,公孙丑、陈代等寡不敌众,力不能及,眼看就要做贼人刀下之鬼了,迫在眉睫之际,匡章只好指挥他的将领们挺身而出。之所以要面蒙黄纱,一为了区别于贼人,三股势力混战,免得误伤;二为了不暴露身份,原打算杀退贼人后扬长而去,于暗中保护孟子师徒前进,不然的话,他将会高喊一声:“公孙丑莫慌,匡章来也!”可是二场激战,将贼人杀得七零八落之后,他们却无法脱身,公孙丑、陈代等孟门弟子一齐跪倒在地,苦苦哀告:“好汉爷请留下姓名,今生不死,容当后报!”于是才有了匡章与孟子这场肝胆相煎似的会见。

    公孙丑、陈代、匡章等打扫完战场之后,四处寻找夫子和同学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一条小溪畔发现了这伙狼狈不堪的惊弓之鸟,他们正热锅上蚂蚁似的焦虑不安地等待着消息,涸辙之鲋盼水似的盼望着公孙丑等归来,他们预感到这一场恶战定然是凶多吉少,今生能否再相逢都是问题。

    匡章等五员将领隐于密林中,由公孙丑与陈代等先来向孟子回报。他们登上河堤高处,公孙丑向夫子与同学们聚集的地方挥手呼喊:“夫子,我等归来也!……”然后大步流星地奔去。他们一个个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颇有凯旋归来的威武雄姿。见此情形,孟子倒反吃了一惊,踉踉跄跄地迎上前去,抓住了公孙丑的双肩问道:“快说,贼众现在何处?”

    公孙丑回答道:“早被我等杀得尸横柳林,血染黄沙,尽皆覆没了!”

    孟子惊诧地说:“强贼数倍于我,尔等何以会有这般的神威,莫非是天助我吗?……”

    公孙丑一向毛毛躁躁,今日却变得异乎寻常的稳重大方,他微微一笑说:“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不过,今日鼎力助我,全歼泼贼者,非天也……”

    “非天而谁?”孟子打断了公孙丑的话,这种情形在他的一生中是罕见的。

    夫子既问,公孙丑便如实地讲了一遍,包括王驩为什么要下毒手加害孟子,匡章怎样率四员猛将暗中保护夫子,如何在柳树丛中淋了半夜,不用说,那柳树林中大战强贼的壮观场面讲得最为绘声绘色。孟子听了公孙丑的讲述,脑袋嗡的一声胀大若斗,顿觉眼前直冒金星,天眩地转,身体站立不稳。他极力压抑着突然袭来的狂涛巨澜,镇静着自己的情绪,争取不一头栽倒在地……不知过了多久,他暴发似地问公孙丑:“匡将军现在何处?”

    公孙丑用手一指柳树林,答道:“正于柳林中休息呢。”

    “还不快带领为师去拜见救命恩人!”孟子抓起公孙丑的手臂便走。

    “匡将军,夫子有请!……”公孙丑双手做成一个喇叭,向着柳林高呼。

    匡章应声带领四员赳赳武将虎步生风地奔孟子师徒而来,还押着一群耳断头低的俘虏。

    匡章来到孟子面前,双手抱拳,拜倒在地,说道:“负疚之人向孟老夫子请罪!”

    孟子战抖着双手将匡章扶起,边扶边说道:“匡将军杀退贼众,救我师生性命,何罪之有!”

    匡章语重心长地说:“章之罪不在夫子,而在燕国百姓……”

    匡章一语出口,孟子打了一个寒战,绊了一个趔趄,脸刷地一下变成了红布,红到耳根脖后。

    匡章本来是一片至诚、肺腑之言,孟子却觉得这话像无数巴掌扇在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两位老朋友手牵手、肩并肩在河堤上漫步。匡章由衷地感激孟子,若不是孟子为自己辩解,他永生也难洗掉这“不孝”的罪名;若不是孟子向威王荐举他,威王哪里会委他为将军,率兵抗秦救韩、魏,哪里会有今日之荣华富贵,从某种意义上讲,自己的一切全都是孟子给的,孟子是自己的再生父母。他痛心疾首地检查了齐军在燕国的暴行,残酷地杀害燕国百姓,自己手上沾满了燕国人民的鲜血,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永远也赎不清的罪孽!……匡章在满面泪痕地忏悔着自己,孟子却连一句也未听进心里去,他只是以呆滞的目光愣怔怔地注视着溪中的流水,仿佛这位伟大的思想家的大脑此刻已经凝滞,不再思维。其实何尝如此,他是在接受溪水的洗礼。每当这种时候,他都要回归大自然的怀抱,让这位最纯真、最圣洁的母亲的爱来温暖自己这颗受伤的心,来陶冶自己的性情。二人循着蜿蜒的河堤缓缓向前,跳跃、翻滚、欢唱、奔腾的溪水启发了孟子,世间的万事万物本像这溪水一样活泼、流淌,而自己却往往以静止的眼光看人,将人看死,看得一成不变,这怎么能会不犯错误呢?河床有时狭窄,河水湍急如泻;河床有时宽阔平坦,河水沉稳斯文;河水有时会成一泓清池,其清见底,游鱼可辨;有时聚成一个死潭,枯枝败叶浮其上,腐禽烂兽储其中,散发着冲天的恶臭;有时……事物无不像这溪水一样,多方位、多角度、多层面,应该全面地观察,万不可只看一个侧面,看人自然也不例外。与这活泼欢快的溪水相比,自己是多么愚蠢、多么鲁钝呀!这愚蠢和鲁钝使自己看不清王驩豺狼般的本质,料不到他竟会卑劣凶残至这地步!这愚蠢与鲁钝蒙住了自己的双眼,模糊了自己的视线,将齐师在燕国暴行的责任不恰当地全都推到了匡章一个人的身上,致使以偏盖全,否定了一个好人。想到这里,孟子心中疼如刀搅,两眼汪着晶莹的泪水,这是惭愧的泪水,悔恨的泪水。

    孟子与匡章再次审讯贼首,贼首俱都供认不讳。审讯之后,孟子对他们训斥了一顿,教诲了一番之后,松绑放行,听其所之,任其所为。

    孟子师徒告别了匡章等五位将领继续赶路,晓行夜宿,旬日后抵达齐之西南边城昼邑。连日来所发生的诸多事情困扰着孟子,匡章、王驩、齐宣王、田婴等人的身影和行为时刻浮现在他的面前,驱不散,赶不走,搅得他心烦意乱,闷闷不乐,弟子们见了,无不为之担忧。一日充虞问道:“夫子似乎颇为不快,然而从前虞曾听夫子讲过:‘君子不怨天,不尤人。’近日却为何满脸阴云,愁眉不展呢?”

    孟子说:“彼一时,此一时也,情况不同啦。纵观历史,五百年必有圣君兴起,且其中必有命世之才。自周以来,七百余年,论时间,早已超过了五百年;论时势,正系圣君贤臣出世之时。天不想平治天下,如想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我何以要不悦呢?”

    孟子掩盖了自己心中不悦的真相,抒发了以天下为己任,老犹志壮的博大情怀。然而理智和感情毕竟是两回事,能时时处处以理智支配、控制感情者,自古罕见。

    昼邑乃齐之边塞小城,残垣断壁,破烂不堪,既无可观赏之山水风光,又无可游览之名胜古迹,更无可供享用之珍馐美味,但孟子却命弟子在此逗留三日,弟子们议论纷纷,不解其意,多认为夫子这是老糊涂了,惟万章心领神会——夫子这是在等待齐宣王来挽留他。

    孟子虽非齐人,但在齐为卿,身为大夫。按周礼规定,大夫无罪而离国,需在边境上住三天,若国君差人送来玉环,便是挽留;如果差人送来玉块,便表示决裂;倘国君置之不理,根本不派人来,便将其离去视为无关紧要。人,是个矛盾着的有机体——每个人都充满着矛盾,任何人的一生都始终处于矛盾之中。当在临淄时,齐宣王亲赴稷下挽留,孟子执意离去,似乎一天也不肯多待;齐宣王又委托娴于辞令的淳于髡去挽留,他与之辩了个不欢而散;更有齐之官吏与百姓纷纷前往挽留,全被他婉言谢绝。如今他又于昼邑停留三日,盼望等待着齐宣王派人送来玉环,这岂不是十分荒唐吗?他心中充满了激烈的矛盾,他对齐、对齐国人民、对齐宣王有着深厚的依恋之情,对齐宣王并没有绝望,仍寄托着殷切的希望。当然,即使齐宣王此刻真的派人送来了玉环,倘仍不改变原来的观点,孟子也还是不会留下,他绝对不会放弃行仁政这一思想原则。

    宿昼三夜,孟子就是这样在熬煎着自己,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其实这全是自贻伊戚,因为齐宣王像孟子不能放弃仁政一样不能放弃霸道。

    孟子来昼的第二天中午,有一齐国绅士来访,此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穿着考究而无华,举止随便而不俗,颇有贤者的风度,很显出德高望重的神情。他是专为替齐宣王挽留孟子而来的,但却并非受宣王的差遣或委托,也许是出于爱国爱民的一片至诚之心。他很健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不像淳于髡那样批评指责孟子,与孟子辩真伪、论是非,而是大谈仁政,谈仁政的内容,仁政的意义,百姓迫切需要仁政,仁政将会给齐国和齐国人民带来的恩惠和好处,一言以蔽之,齐国百姓离不开孟子,孟子不能走。此人颇有些班门弄斧,仿佛孟子根本不懂什么是仁政,正需要他来讲解和教授;又有些嘴巴痒痒挠脚后跟,似乎齐国能否行仁政,关键取于孟子,眼下是孟子不肯在齐行仁政而欲离去。

    这位齐国绅士在津津乐道,孟子却听得味同嚼蜡,听着听着,竟伏于几案之上睡起觉来。孟子的不恭之举伤害了这位道貌岸然的齐国绅士,他怒容满面地高声说道:“为了与夫子相会,头天我便沐浴更衣,洁身斋戒,今日拜见夫子,夫子竟昏昏欲睡而不听,岂不令人心寒!从今而后,我再也不敢同夫子相见了。”绅士说着,起身欲走。

    “先生请坐!”孟子喊住了他,“先生可曾知道古之君子是怎样对待贤人的吗?请听我仅提两则。昔者鲁缪公尊礼子思,倘无人服侍于子思前后左右,便不能使子思安心;缪公尊泄柳、申详不如子思,然二子义不苟容,非有贤者在其君之左右维持调护之,他们自己便不能安心。先生既为老朽着想,竟连鲁缪公如何对待子思都未想到,不去奉劝齐王改变观点和态度,却以空言留我。先生之所为,是您与老朽决绝,还是老朽与您决绝呢?”

    公元前312年的深秋天气,像一个神经病患者,哀乐无常,一会哭,一会笑。哭时秋雨淅沥,淋淋漉漉,让人烦恼,令人惆怅,人们的心也像这头上的天空一样铅灰,一样愁苦;笑时则云散天睛,阳光灿烂,巧云漫天,人们像从黑暗的洞穴中走了出来,豁然开朗。然而自孟子师徒离开临淄之后,这天却哭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莞尔一笑,倒更反衬出其哭泣的哀痛与悲伤。大约老天也在为孟子一生的坎坷经历和不幸遭遇而断肠,为其仁政之道不能畅行于天下而忧伤,为天下之民不得被仁政之泽,整日挣扎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垂泪,所以才这样用泪水为其送行,以眼泪伴其归还故里。三天来孟子望眼欲穿,但却未盼到来自临淄城、来自齐廷只言片语的消息,他绝望了,决计第二天五更冒雨离开昼邑,离开齐国,决不彷徨!可是这一夜的雨竟下得是那么大,那么急,且刮起了狂暴的东北风,风雨肆虐地抽打着房盖和窗户,哗哗啦啦的响,犹若呼啸的鸣镝,棵棵枝枝都穿射在孟子的心上,这心被穿戳得蜂窝筛底一般。这一夜的天竟是那样的黑,黑得锅底一般,伸手不见五指,对面不辨人脸。万章与公孙丑等弟子犹豫了,这样的暴风雨怎么有法赶路呢?是否待天气好转之后再启程呢?他们来与夫子协商。“不!”孟子斩钉截铁地回答,“莫说是风暴雨狂,纵使天上下镰刀,也决不动摇!”几个时辰之前,他还恋恋不舍,不愿离开这片土地。现在,他却一时也不肯多待,无奈这一夜又是那样的长,那样的难熬,时光的流逝竟是那样的慢,凝滞了一般。这一夜孟子目不交睫,他披衣而立,呆愣愣地望着门外的雨幕,两只眼圈里都挂着晶莹的泪滴……

    孟子师徒离开了齐国,有一位叫尹士的齐人评论说:“不识齐王之不可为汤、武,则是孟子的糊涂;识其不可,却要来齐,则是孟子贪求富贵。千里迢迢来齐,未逢知遇之君而离去,宿于昼三夜,然后出齐境,为何竟这样慢腾腾呢?对此尹士很感不悦。”

    后来高子将这话告诉了孟子,孟子说:“尹士哪里能了解我呢?千里迢迢来见齐王,此系我之希望;不逢知遇之君而离去,难道也会是我之希望吗?我不得已啊!我之所以于昼邑连宿三夜,是希冀齐王能够改变观点和态度,召我返回齐都,结果齐王却使我大失所望,我只好决心离去。尽管如此,我难道忍心抛弃齐王吗?齐王虽不能为汤、武,总可以干一番事业。齐王若能用我,我岂止能够安齐,亦可安天下!我多么希望齐王能够改变观点与态度呀!有人向王进谏,王不纳,他则雷霆震怒,一旦离开,不思返回。我难道能够如此气量狭小吗?”

    尹士听了这席话以后,说:“我真是个小人呀!”

    孟子师徒行至宋之石丘,适逢宋牼(kēng)欲到楚国去。宋牼也是当时闻名天下的思想家,这是一位和平主义者,他主张“少私寡欲,见侮不辱,以救民之互斗;禁攻寝兵,以救当时之攻战;破防主观成见,以识万物之真相。”孟子与宋牼是稷下学宫的老朋友,一旦相逢,自然要热情地交谈一番。

    齐、秦是分处于东西方的两个超级大国,加上南方的楚国,正可谓鼎足而三。在齐、秦之间的强权均势下,楚国的外交动向便举足轻重了。当时楚国的朝廷之上分为亲齐派和亲秦派。屈原、陈轸是亲齐派,上官大夫靳尚、令尹子兰、楚怀王宠姬郑袖则形成了亲秦派。最初,亲齐派占优势,因此楚国的外交走亲齐的路线。秦惠王为了破坏齐、楚的亲近友好关系,就派张仪南见楚怀王,说“陛下若和齐国断交,秦愿将商于之地六百里赠与楚”。贪婪的楚怀王听了大喜,就和齐国断交,然后兴冲冲地向秦索六百里商于之地。秦耍赖说,答应给六方里,而不是六百里,双方因此而发生了争执。楚怀王中计受骗,大怒,动员军队,准备攻秦。宋牼正是欲到楚国去试图消弭这场战争,他告诉孟子说:“吾闻秦、楚将交兵,欲往见楚王,说其罢兵。倘楚王不听,则西见秦王,向其进言,劝其罢兵息武。二王之中,吾必有所遇合。”

    孟子问道:“轲不欲问其详,只愿知其大意,先生将如何进言?”

    宋牼答道:“吾将言其交兵不利。”

    孟子说:“先生之志甚好,但以利说之则不可。先生以利说秦、楚二王,二王因悦于利而罢三军之师,是使三军官兵乐于罢兵,因之喜悦利。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必导致君臣、父子、兄弟之间尽去仁义,怀利以相对待,如此而国不亡者,未之有也。若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二王,二王因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使三军官兵乐于罢兵,因之喜悦仁义。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必将导致君臣、父子、兄弟之间去其利欲之念,怀仁义以相对待,如此而国不能以仁政王天下者,未之有也。先生何必言利呢?”

    一个人的观点,岂是三言两语所能改变的,宋牼感激孟子的真诚美意,但仍以利往说秦、楚二王,但却不知其结果如何。

    孟子心里很清楚,此番归国,今生今世永无再出的机会,故绕道向南,到宋去访过几位当年的老友之后,便匆匆踏上了归途。行至休城,略作停留。一天晚上,师生闲谈中扯起在齐后期的那段生活,公孙丑问道:“做官而不受禄,合乎古道吗?”

    “非也。”孟子回答说:“在崇地,吾得见齐王,归临淄后便有去志,且坚定不移,故辞俸禄而不受。未几,齐有战事,依礼不可申请离开。久留于齐,非我志也。”

    早在四年前,齐宣王曾于崇地进行了一次全国规模的邑宰以上的官吏会议,会议旨在推行崇地聚敛钱财的经验。崇地农业征十分之二的赋税,商业、手工业、集市贸易等无不征税,另外还有名目繁多的杂税,如修渠、疏河、筑路、开矿、冶炼等,也各有征税的名堂,弄得民不聊生,民怨沸腾。这种鱼肉百姓的崇邑宰,本应严惩,以儆效尤,但齐宣王却破格提拔其到朝廷之上总理全国财政。宣王想以此来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进而对外扩张,实现称霸诸侯的宿愿。即墨和东莱两邑邑宰提出疑义,主张轻徭役,薄税敛,与崇邑宰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为了震慑反对派,实行专制独裁统治,齐宣王下令将两个邑宰处死,到会之文武臣僚无不悚惧。谁还再肯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孟子作为齐之三卿之一,也出席了这次会议,宣王的这一招,显然是对着他的仁政思想来的,看起来是处死两个邑宰,实际上矛头却直刺孟子。会议上孟子没有表示什么,更未像以往那样借机大谈仁政,据理力争。这并非是孟子在明哲保身,而是宣王使他心灰意冷,他对依靠宣王在齐行仁政失去了信心,决计离齐而去,回到临淄后便向宣王辞去了十万钟的俸禄,师生的生活开销全赖朋友们资助接济。

    经过长途奔波,终于在这一年的九月九日,孟子回到了祖国,踏上了这块生他养他的滚烫土地。他脚下软绵绵的,他眼前云蒸霞蔚,他周围祥云紫气氤氲,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动,周身热血上涌,他的步履蹒跚,东脚打西脚,像一个醉汉。是的,他醉了,沉醉在温暖、甜蜜与心灵的慰藉之中。他似乎觉得自己醉得还不到程度,他要醉成一滩烂泥,生长五谷和草木,他要化作一阵浙浙沥沥的秋雨,浇灌滋润脚下这片有养育之恩的土地,他要变作青青的禾苗,越过寒冷的严冬,去迎接那明媚的春的天使,开始新的生活……

    孟子不仅要变成一个醉汉,而且还要变作一个狂人,疯疯癫癫的到处乱跑,到处去看——凫村、庙户营、因利渠畔、学宫、子思书院、马鞍山、四基山;筑埋过的伙伴、铁匠铺里的张伯伯、杀猪的杜师傅、学宫里的老师与同学、父亲的主人颜崇义、公孙玺外公、雄健南将军、恩师司徒牛……不,狂人的脚步太慢,他要变作一阵秋风,在一个早晨将上述一切全都访遍。他要变作一个歌手,坐于几侧,抚琴击筑,引吭高歌一一歌颂三迁教子之贤惠,断机喻学之美德,买肉啖儿之母爱;感叹人生之艰难,百姓之疾苦,天下之混乱;抒发生不逢时之惆怅,不得知遇之烦恼,仁政难行于天下之痛苦……

    四十三岁离家,七十八岁还乡,在异国他乡整整漂泊流浪了三十五年。三十五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一滴水,然而在人生的旅途上却又是何等遥远,何等的漫长啊!在这三十五年里,孟子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士,思念家乡,因为这里埋有他的童年时期的幻梦,展现着他青年时期的追求,洒落着他中年时期的汗水。

    当暴风雨袭来的时候,群鸟归林,分别栖息于自己的巢穴之中——这里是它们自己的家。这些形形色色的“家”并不十分理想,有的在峭壁之上,有的在悬崖之中,有的挑于树尖,有的藏于草丛,有的悬于苇梢……但栖身于其中的鸟雀们却感到舒适、温暖、安全。

    航行于汪洋大海上的船只,或运输,或捕捞,整日在风浪中颠簸,随时都有船打人亡,葬身鱼腹的危险,一旦抵港,便有一种安全感,尽管有些渔港破烂得不堪入目。

    孩子在外受人欺侮,回到家中,扑入母亲怀抱,则必耸肩悲泣,以滔滔泪水来尽诉委屈。

    回归祖国的孟子,正如归巢的鸟,抵港的船,扑入母亲怀抱的孩子。

    归国后,孟子并未先回因利渠畔的家中安歇,而是越家门而过,先去拜谒父母的坟墓。公元前327年,孟母死于齐,孟子以卿大夫的身份归葬其母于鲁。孟母的坟墓位于因利渠畔(今之邹县城)北约二十五里的马鞍山东北麓,山虽不高,但怪石嶙峋,危岩兀立。两峰之间,地势低缓,形似马鞍,故名马鞍山,又名天马山。孟子三岁丧父的时候,其父原葬于离因利渠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母亲的灵柩自齐运至马鞍山下后,便将父亲的尸骨迁来与母亲合葬。

    自从孟母仉氏在马鞍山东北麓安葬之后,孟氏后裔不断结冢而葬,坟地与日俱增,不断扩大。坟间通植松、柏、橡、楷、槐、桧等各类树木,蓊蓊郁郁,苍古幽深,人们敬仰推崇孟母,命此林墓群为“孟母林”。后世有诗赞道:

    千古钟灵地,依依在此林。

    昔贤历说意,慈母屡迁心。

    归里横斜照,高松啭暮禽。

    屹然与泗上,相望到如今。

    连绵秋雨早已停息,刮起了狂暴的西北风。这风像一群猛兽在邹鲁大地上奔跑,翻滚,腾跃,逞着凶,撒着泼,任着性,漫过原野,掠过山谷,攀上峰巅,俯冲而下,长驱直入,发出一阵阵尖厉的啸叫。猛兽闯入孟母林,掀起怒吼的狂涛,拼命地摇撼着树干,大把大把地撕扯着树叶,抛撒空中,于是落叶萧萧似雨,飘舞林间,飞窜树丛,飘来飞去,落于树根,安然地躺在那里,甜甜地憩息,静静地入睡——这便是落叶应得的去处和归宿。

    正是在这时,孟子走进了孟母林,来到了父母的坟前。他还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当他安葬了父母离去的时候,这里只留下了一丘普通的坟茔和十几株指头粗的松树,可是眼下,这坟茔已经高大若丘了,周围是密不见天的丛林,墓前有石鼎、石烛奴、石供案。这一切都出自谁人之手,他不知道,一时也难以考察,它说明了母亲的美德感人至深,博得了世人的普遍尊崇与爱戴。孟子将带来的牺牲祭品摆于石供案上,庄严、肃穆、隆重地举行祭祀典礼——献爵,燔柴,奠帛,行礼。他撩衣长跪于地,以无限悲怆、哀戚的语调宣读祝词,这祝词非用笔墨所写,而是用血和泪浇铸而成;孟子非用口读,而是在用心诵。这字字血,声声泪,止狂风,遏行云,阻飞鸟,恋走兽,感天地,泣鬼神,狂风骤停,秋雨如注,这是天地万物俱陪孟子抛洒的热泪。祝词悼念了先父的早逝;赞颂了慈母的养育之恩,这恩情比天高,比地厚,比海洋更深;高度评价了母亲望子成龙,教子有方,为千秋万代树立了做母亲的光辉典范的无量功德;抒发了自己的信念、理想、向往和追求,以及为将这一切变成灿烂的现实,造福于天下和子孙所走过的曲折道路,所经历的艰难险阻,所承受的压力与熬煎,所付出的代价与牺牲,所换来的成果与收获;论述了列国纷争的社会现实及其未来的发展趋势;反省了自己一生的缺陷、致命伤和诸多教训;痛悔自己所做太少,收获甚微,辜负了慈母的厚望,对不起天下百姓和子孙后代……祝词洋洋万言,孟子以深沉的感情,悲痛的语调,缓慢的速度,苍老的声音一气呵成,不,他将满腔热血喷泻而出!当孟子读祝的时候,有闷雷在孟林上空隐隐滚动,读完之后,他高呼一声:“早逝的父亲,慈爱的母亲,不孝之子孟轲归来也!”闷雷落地炸晌,大雨倾盆,狂风骤起,枯枝败叶绕林飞窜,搅得天昏地暗一一这也许是孟母在显灵,也许是上天的责罚,也许是天有不测风云的巧合……

    祭过父母,略作休息,孟子不顾天阴雨湿,道险路滑,翻过马鞍山向西,来到了凫村,这里是他的诞生地,这里有他的故居。他在这里住了三天,在母亲坐月子的、亦即自己曾在上边睡过四年的那张木床上过夜,躺在上边,他觉得是那么柔软,那么舒适,仿佛儿时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饮食院子里的井水,用它煮饭,甜丝丝,香喷喷,犹以香油调蜂蜜,不觉食欲大辰。门前有一长年淙淙流淌的甘冽清泉,用这泉水沐浴,滑腻柔和,似有一双柔软的纤纤素手在轻轻搓揉。后世为纪念孟母,称这处宅院为孟母故居,称这口井为孟母井,称这清泉为孟母泉。

    一则年岁已高,二则旅途颠簸劳顿,三则连淋过几次秋雨,四则祭祀父母时过于伤情,浮想联翩,归家后孟子便病倒了,旬日不能起床,更不能出门。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当日的同学、耍伴,地方官吏,朝廷上的文武大臣,各派知识分子,闻讯纷纷前来探望、问候,见状无不感叹唏嘘。孟子因精神不济,力所不足,对来客一律以凄然一笑作答,笑过之后便将疲惫的身子歪向一边,闭目养神,不再搭腔,由亲人孟仲子、孟睾(zě)及弟子万张、公孙丑等应酬接待。

    也许延医诊治及时,医术高明,抓得紧,对症候,也许子孙及弟子们强养得好,也许寿数未尽,也许上天赋予他的使命尚未完成,也许上述原因都有,半月之后,孟子的病情迅速好转,体质在一天天地恢复。

    那还是当孟子的病体刚有转机的时候,一天中午,他孩子似的迫不及待地命孟仲子与万章为其沐浴更衣,第二天五鼓刚响,他便起了床,令孟睾为之梳洗,态度是那样的认真,一丝不苟;仪态是那样的庄重,像一个虔诚的教徒;服饰是那样的考究,不肯有丝毫的迁就与马虎,似一个修饰打扮、就要上轿出嫁的姑娘。孟子的这一举动颇为反常,这在他的一生中不曾有过,谁也不知道他这是要去干什么,家人和弟子们见了都十分不安,有的甚至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很可能是回光返照,需要抓紧为夫子料理后事。直到过了卯时,一切修饰准备妥贴停当,即将出发的时候,他才告诉大家,今天去参观子思书院。原来如此,子孙和弟子们一颗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但是多数人疑惑不解,孟子素来坦诚磊落,欲干什么事总是与大家商议,事先通知弟子们,以便做好充分的准备。今日却为何要这般神秘呢?再说这参观子思书院,也是生活中极普通、极平常的一项活动,何必要这样庄严肃穆呢?只有万章、公孙丑等几个少数弟子了解夫子的心思,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子思书院,这里是孟子思想的发祥地,是他信仰的基础,追求的起点,理想的开端,人生旅程的第一步。他希望的种子曾在这里生根发芽,他挚爱的火焰曾在这里熊熊燃烧,他高大的身躯曾在这里辛勤耕耘,他奋斗的汗水曾在这里浇灌奇花异葩。

    这一日的天格外晴,格外蓝,格外高,万里长空无一丝浮云。深秋季节却刮起了和煦的东南风,暖融融的。一轮红日爬出了东山顶,既圆又大,慷慨无私地将她的全部光和热抛洒给大地和人间。众弟子簇拥着孟子缓步前进,从那神情和步履看,孟子仿佛欲去赴盛宴,去会佳宾,去迎接外国使臣,去出席开国大典,去郊天祭祖。他虽身染重恙,但却极力昂首挺胸,迈着方步,举止稳健而斯文。他一会锁眉凝思,像平时不用功的学生,临场遇到难题似的;一会神采飞扬,似漫天云霞;一会庄重严肃,若阴沉的天空。由这反复无常的面容,弟子们不难料到,此刻夫子的心绪很不宁静,大约他这大脑的海洋中正翻腾着滔天的巨浪。他也许想到了当年赴鲁游学时的一场场,一幕幕;想到了学成后确立办教育,育英才的愿望、目的和勃勃雄心;想到了筹建子思书院的艰难,公孙外公和雄健南将军给予的支持,付出的代价,以及这两位性格迥异的先辈的音容笑貌;想到了书院落成宴会上的盛况,为书院命名的热烈,自己初露头角的荣耀,想到了书院十七年教育生涯,六千多个日日夜夜;想到了希望成灰,理想变成了泡影,自己将不可能看到仁政的理想变成光辉的现实。

    远远望见一片茂密的树林,孟子知道,那里便是因利渠,三十五年前当他离去的时候,这里的树木稀稀拉拉,并未成林。林中多是杨柳,因利渠穿行其间。白杨高大挺拔,垂柳旁逸斜出,各具特色,各有千秋,相映成趣。子思书院隐于密林深处,门脸、校牌依然如故,校院却扩大了若干倍,院内建筑或横成排,竖成行,整齐划一,或四处点缀,错落有致,但一律雄伟高大,屋顶金碧辉煌。步入书院大门,左侧竖有高大石碑一幢,碑文记叙了创建书院和几次整修扩建的经过,赞颂了一批有德君子,如公孙玺、雄健南等,特别突出了孟轲的丰功伟绩。读了这碑文,孟子对这里的变化过程和关心书院兴衰的仁人君子一目了然,当读到乡亲们对自己的肯定和颂扬时,他不禁眼圈湿润,热血沸腾,内心感到热乎乎、醉醺醺的。当年的堂、内、伙房、食堂与这些新建筑无法匹比,低矮得可怜,不堪入目,但却占据着显着的位置,很不协调,极不雅观。那么,当改建和扩建这所书院的时候,为什么不将这些低矮的草房拆除重建呢?大约是留作纪念,让后人永远缅怀其开创者的丰功伟绩。书院内有石铺的甬道垣,有砖砌的花坛,每当春天来临的时候,花坛内便繁花似锦;有太湖石筑的假山,山下是茂竹修篁,幽径回廊,清泉鱼池;有品类繁多、大小不一的树木,粗者业已合抱,孟子急趋上前,摸一摸,拍一拍,搂一搂,贴着脸腮擦一擦,无限深情,几多感慨,这些树都是他组织带领弟子们亲手栽植的呀!

    闻听孟老夫子驾到,喜气笼罩着整个子思书院,书院里的师生们冲到当院,将孟子师徒围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大家争先恐后地向孟夫子施礼问安,以目睹他老人家的风采为荣幸、为自豪。同学们见校院里来了这么一位受全院老师敬仰的老者,潮水般地涌了过来,千头攒动,万颈若鸭。学院里的领导,也许称作院长或校长,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应该向师生们作一番介绍。他登上发号施令的高台,挥舞着右臂高声说道,这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石碑上刻的那位孟子舆,孟老夫子,他是咱们子思书院的老祖宗!……

    院长下令学生回归教室,教师们分头上课,他本人和几位年长的教师陪孟子师徒进办公室喝茶。院长向孟子介绍书院里的情况,孟子认真地听着,频频颔首表示满意。院长欲设宴款待孟子,请孟子给全院师生讲话,孟子婉言谢绝了,万章也忙出来挡驾,介绍夫子正在病中,不能过于劳累。院长只好作罢,待孟子的贵体康复之后再议。应孟子的要求,院长带领孟子师徒各处走走,足迹遍及每一个角落。时近午时,他们才告别了院长和师生们,依依不舍地出了子思书院。离开丛林很远了,孟子立定了脚步,回身遥望丛林,久久不肯离去。可惜眼下正当落叶归根时节,悲凉、凄冷、萧条。

    又是一句过去了,孟子的身体渐渐康复。十月初六日是一年一度的庙户营庙会,这天孟子兴致很浓,随大家一起去赶庙会。出了村向西北,在十多里的大路上正流淌着一条人的河流,熙熙攘攘。推车的,挑担的,挎篮子的,拎包的,徒手的;去买的,去卖的,进香的,看热闹的,听戏的,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兴高采烈,欢腾而前。庙户营的繁华与庙会上的热闹自不必说,七十八岁的孟子不是小孩子,他无心顾及这些,径奔自己的故居而去。这是一处很考究的院落,院内有正房三间,为歇山斗拱建筑,是当年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居住过的地方。来到家中,孟子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几案上摸摸,板凳上坐坐,木床上躺躺,心依依,情切切,意绵绵,流连忘返。为了缅怀纪念古圣先贤,后世曾对这所孟子故居重加修葺,增加了一些纪念设施。门外走廊右侧的墙壁上,镶嵌有孟子七十代孙孟广君所题“庙户营村添祭田碑”一块。房内供奉着孟母、孟父像,院前设有祭坛。院外大门旁有一块刻有“孟母二迁处”的石碑。

    孟子告别了故居,到东院去拜访杀猪的杜师傅。杜师傅依然健在,他已九十挂零,一个核桃似的干巴老头,当年那粗短胖的车轴汉子,遍身肌肉块块饱绽的形象早已荡然无存。二人一别七十多年不曾相见,今朝相逢,两位老人竟激动兴奋得热泪盈眶。杜师傅将孟子的光临视为喜从天降,高兴得胡须乱抖,没牙大嘴总是张着不闭,孩子似的没有一霎安生。二人对几饮茶,促膝倾肠,那满肚子的话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滚滚滔滔。

    杜师傅告诉孟子,他的生意十分红火,今非昔比,已由当年的杀猪点,卖肉店,发展成一座规模蛮大的屠宰场,自然早已由儿孙们经营,他自己是专享清福,安度晚年。杜师傅说,他们的屠宰场不仅杀猪,凡可肉食的畜类,大至马牛骡,小到鸡狗兔,什么都宰,什么都杀。除了在镇上开了几家食品店外,他们的肉主要是成批地销往外地。孟子问起对面打铁的张伯伯,杜师傅告诉他,张伯伯早已归天,他的后人都不争气,既嫖且赌,很快地将老辈撇下的那份家业荡光,在本镇无颜立足,十年前便流落他乡去了,至今也不知是死是活。孟子还打听丝绸店的曾老板,四海饭庄的有掌柜,杜师傅都一一作了介绍……

    这两个古稀老人,一个目不识丁,一个博古通今;一个是杀猪的屠夫,一个为天下大贤,但却有着共同的语言,他们谈得是那么投机,那么诚心,那么惬意。

    一介屠夫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颇享盛誉的天下大贤却几乎一贫如洗,这是怎样严酷的现实啊!……

    谈着谈着,不觉已近晌午,管家卑躬屈膝地进来请老爷和孟夫子越宴入席。原来杜师傅早已吩咐下去,盛设午宴款待孟子。为了午宴上不至于冷清寂默,更为了酒能喝得尽兴,杜师傅还请亲翁过府来作陪。此人姓章,人称章二爷,是庙户营的富商大贾,经营鱼盐,日进斗金,其富在全镇独占鳌头。据杜师傅介绍,他这位亲翁娴于辞令,不仅能说善道,而且开言吐口幽默风趣,好说笑话,常逗得人们哄堂大笑,有他来作陪,这午宴定然别有一番情趣。杜师博陪孟子师徒步入餐厅,站在餐厅门口躬身相迎的,正是章二爷,见了面孟子不禁一愣,这不就是七十年前在学宫里读书时将“硕鼠”解成“怕老鼠”的那位吗?不错,正是他,他迎上前来向孟子施礼,作了自我介绍,特意提起了那“怕老鼠呀,我真怕老鼠”的往事,拘谨的气氛立时被打破了。休看当日书念得不好,满腹空空,如今却是财大气粗,颇有些盛气凌人。但他与孟子毕竟是老同学,当日孟子帮过他的忙,如今孟子又盛名在外,他不便过于暴露自己,只好逢场作戏地应酬一番,故作殷勤和热情,以许多趣话、闲话来掩饰他那庐山真面目。

    宴席的规格不消说是很高的,水陆具备,应有尽有。这位章二爷喝酒海量,能以身作则,杜师傅的五个儿子也都奉父命前来敬酒,所以这天的酒孟子堪称喝得尽兴,杜师傅很感欣慰。临散席的时候,这位姓章的盐商邀孟子师徒明天到他家去一聚,“以尽当年同窗好友之谊”,同时邀杜师傅作陪。孟子极力谢绝,盐商则拼命纠缠,仿佛这正是一笔有利可图的大生意,不揽到手便不甘心。他摆出了一大堆说辞,诸如不应邀便是不赏脸,便是瞧不起他,便是以天下大贤之居而目中无人,请客不到恼死人之类,又有杜师傅在旁极力苦劝,孟子只好勉强答应。孟子心里清楚,盐商之邀并非至诚,而是在无声地嘲讽:聪明有何用?读书有何用?知识学问有何用?你孟轲倒是聪明绝顶,学富五车,结果怎么样?还不是颠沛流离,穷困潦倒一生,而我章某,虽不解“硕鼠”之意,却富比陶朱。什么信念、理想、追求,全是虚妄的,起码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人生在世,只有金钱、财富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抑或在借机炫耀他的富豪,以向儒家思想挑战,令自己难堪。

    不愧是全镇独占鳌头的富商,那气派不同凡俗,远非杜师傅所能比及。宅第高大豪华,占去了整整一面子街。大门洞开,犹若宫殿,门旁一对石狮子把门,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章二爷陪着客人穿大堂,过二堂,越三堂,绕正厅,不知走了多久,方来到后花园的水上客厅,亦称水榭,今天正欲在这里宴客。厅内雕梁画栋,耀眼生辉;镶银嵌玉,金碧辉煌;珠宝古玩,琳琅满目。一色的雕花楠木家具,酒器——杯、盘、壶、樽全是银制的,筷子则是象牙的。菜肴远比杜府高级,海味中多了燕窝和鱼翅,海味之外还有山珍,诸如猴头、熊掌、驼蹄之类。酒过三巡菜过五,主人一声令下,一群艳丽女子飘然而上,于厅内轻歌曼舞起来,所歌尽是荡词艳曲,所舞全是撩拨风情。只可惜这位富商做事脱离实际,不会有的放矢,宴席之上尽是些老头子,这样一些销魂荡魄的歌舞,难道还能达到什么非分的目的吗?

    盐商果然是在炫耀自己,嘲讽孟子。面对这满室珠光宝气,满桌珍馐美味,孟子不仅兴致索然,而且恶心欲吐,不仅大家劝酒一律不喝,而且昏昏欲睡。万章急忙解释道:“夫子身染重恙,卧床月余,近日方愈,昨天饮酒过量,故而神情不爽,还望诸位前辈海涵!”

    这样一来,宴席上的气氛不仅远不如昨天在杜府热烈融洽,而且彼此心照不宣,尴尬难堪,一个个阴沉着脸,吊丧一般。正当这时,有弟子彭更快马加鞭赶来章府,闯入水榭,报告说:“孟睾忽患重病,正昏迷不省人事,请夫子火速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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