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早就清楚地意识到,他的仁政主张颇具理想主义的色彩,即是说非一代或几代人所能实现,需要数代人的相继努力,然而不管时间多么漫长,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和牺牲,迟早总会实现的,对此他坚信不移!尽管如此,当事实告诉他,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看到理想变成现实的时候,他还是要失意,迷惘、惆怅、痛心、忧伤。现在,孟子正被这诸多复杂的感情困扰着,不能自拔。这好比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迟早要死,可是当死神来与之牵手的时候,他还是要恐惧,要哀伤,因为他还有生之留恋,正所谓“人到死时更想活”。
孟子以健谈善辩称着于世,开口便似澎湃的激流,一泻千里的瀑布,然而现在却沉默寡言了,常常一连数日不开口,不说一句话。
孟子的性格开朗、豪爽、热情,像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烈火,一接触便会将你熔化,然而现在烈火熄灭了,江河封冻了,激流凝滞了,他变得呆若木鸡了。
由于心胸宽阔,坚持练武和体育锻炼,孟子的食量一直未减,几乎能吃过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然而近来却不思饮食,有时竟一日三餐水米不进。
孟子的神经是很健康的,好像一台高质量的机器,说声要用,一启动便开,马力大,效率高;一旦用完,关闭油门,戛然而止,几乎连惯性也没有。他能够连续工作学习三五个昼夜而不知疲劳,不觉困倦;无论遇到多少烦恼,多么不顺心的事,他都能够头贴枕头便鼾声若雷,睡得既香且甜,然而现在,他却在整夜整夜地失眠,度日如年。
孟子在一天天地消瘦,精神不济,面容憔悴,突然苍老了许多,那挺直的腰板,那健壮的步履,那矍铄的精神仿佛在一个早晨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开始精神恍惚,常常不知所之,到了一处地方,竟不知道是怎么样来的和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甚至目光呆滞,有时手拿筷子停于空中,非经人提醒则不伸到碗里去搛菜,或搛了菜而不往嘴里送。见此情形,弟子们无不出一身冷汗,都在为夫子的安危担忧,仿佛时光正在孕育着不幸和灾难。
一天夜里,与孟子同室共寝的公孙丑一觉醒来,发现夫子不见了,急忙喊醒几个或年岁尚轻,或体魄尚健,或习过武的同学四处寻找。先在稷下学宫里寻,凡夫子平时喜欢去或估计可能去的地方,都去寻找过,打听过了,深更半夜的惊动了不少人。然后到临淄城内的大街小巷寻找,打起了灯笼,点起了火把,所有的孟门弟子都出动了,还有各派各系的稷下先生,惹得巡逻的兵勇不住地盘查和严厉制止,说他们这样做扰乱了社会秩序,是要受到惩罚和制裁的。惩罚也好,制裁也罢,随他们的便吧,寻找孟夫子要紧,即使是齐宣王知道了,也绝不会横加拦阻。他们甚至检查了每一口水井,每一个池塘,每一棵歪脖子树,惟恐孟夫子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或不由自主地走上了绝路。城里毫无踪影,大家又寻到了城外,许多人在声嘶力竭地呼喊,凄凉的喊声搅动了宁静的夜晚,招惹得村村寨寨的狗在不停地狂吠。黎明时分,公孙丑等一伙数十人寻到了淄水河畔,沿河堤呼唤。春寒料峭,河堤上的晨风大而尖厉,呼啸着在上空盘旋,在坝堤上奔跑,调皮地捉弄人,疯狂地撕扯人们的衣襟。东方泛起了一抹朱红,这红色在迅速扩展,瞬间变成橘红、杏黄,渐渐的可以辨认出堤内外那模糊的景物了。突然有眼尖者高声叫道:“快看,那是什么?”大家循着喊者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河唇下有一个黑点在慢慢地移向河床。于是大家高声呼喊着,疯狂地奔跑着,呼啦啦地奔向那个黑点……
黑点在迅速扩大,变成了人形,来到了近前,“啊,正是夫子!”弟子们几乎同时欢呼起来,拥上前去,搂抱住夫子。
这情形倒反把孟子给弄愣了,他怔怔地望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问道:“尔等这是何为?”
弟子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哑言失笑,无法回答。
原来昨夜孟子躺在炕上,眼皮子发涩,眼珠子发滑,翻来覆去辗转了许久,怎么也难以成眠。与其躺着活受罪,不如爬起来到外边走走,散散心。哪知这一走竟走了一夜,走出了十数里,来到了淄水河。
弟子们将发现夫子失踪的焦急心情和一夜来寻找的情形告诉了孟子,孟子闻后感到既难堪,又好笑,自己怎么竟到了这个地步,给弟子们添了许多麻烦……
公孙丑忙打发人去告知其他寻找的人们,以便放心释念。大家陪夫子在河滩上漫步,太阳升起来了,放射着万道光芒,将这师生一行十余人染成了红色,在他们的身后投下了长长的身影。
弟子们闻讯相继赶来,还有稷下先生们,内中包括着几个当日舌枪唇战的论敌。
这一天孟子的兴致很高,指指点点,说东道西,喜出望外,真的孟夫子又回到了他们身边。
弟子们决定陪夫子游个尽兴,大家一起游淄水,登博山,中午有人弄来了饮食,野餐于赤松林……
日暮归来,孟子饱餐一顿,大约因过于疲劳之故,饭后倒头便睡,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坏事变成了好事,它启发了孟门弟子,万章、公孙丑等人研究决定,趁春光明媚、风和日丽的黄金季节,陪夫子作一次长途旅游。夫子奔波辛劳一生,七十多年来,大脑这台机器从未停止过转动,也该到了上油、保养、检修的时候了,只是怕夫子不肯答应。
出人意料,孟子竟欣然接受了,弟子们无不因此而欢欣鼓舞。旅游的路线、地点,自然由夫子确定。两次游齐,前后长达三十年之久,齐国是天下海岸线最长的国家,孟子师徒竟从未见过大海,这不能不说是终生的缺憾,因此孟子决定东游莱夷,以观沧海。弟子们自然是人人拍手称快,个个欣喜若狂。
又是“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浩浩荡荡地出了临淄城,向东北而去,晓行夜宿,赶了大约有七八天的路程,来到了一处滨海城镇。这里高山踞其前,大海绕其后。看山,连绵起伏,重峦叠嶂,青松茂密,苍翠欲滴;看海,一碧万顷,波澜不惊,不远处有一小岛,像点缀在大海里的一颗璀璨明珠,显得特别神秘,格外诱人。等孟子师徒赶到这里时,天色已晚,且沿途颠簸劳顿,跋涉艰难,人困马乏,谁也无兴致再游览海滨,观赏大海了,急忙寻找旅店下榻,人进饮食,马喂草料,饭后安歇,一夜无话。
第二天,他们寅时起床,匆匆用过早餐,将马匹托付店家喂养,行装交店家保管,离开了旅店,奔向了海滨。好一片镜儿海,刚从夜色中脱胎幻化出来,其大无比,其宽无垠,其色瞬息万变,由苍黑而湛蓝,而玫瑰红,而橘红,红光闪烁,红波荡漾,大海像一匹巨幅绉缬着的锦缎——红日东升,红光溶于大海。渔船启碇远航,渔帆点点,似蓝天上飘浮着白云,若夜空中闪烁着的明星。孟子师徒顾不得流连港湾之美,渔夫之忙,雇船向那神秘诱人的小岛驶去。孟子旅游也像作学问一样,决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要解开所有的谜。
渡船离港了,小岛愈来愈近,大海愈来愈浩淼,海水愈来愈墨绿,身下的小舟像一只蠡瓢,在无边无垠的海面上起伏颠簸,在汹涌的波峰浪谷中穿梭出没。孟子站起身来,立于船头,昂首挺胸,任海风吹乱他的华发,浪花打湿他的衣衫。突然他有感而发地吟诵道:
荡浆始觉兮心胸窄,
涉洋方知兮天地宽,
不堪回首兮叹蹉跎,
当以残生兮谱新篇!
这朗诵声既苍老、深沉、浑厚,又高亢、奔放、激越,被浪涛送往很远很远的地方,送到了大海的彼岸。
人类是大自然的宠儿,只有投于大自然的怀抱,才能够变得纯真无邪,回复他那露珠般晶莹、透明的本质。
船靠岸,人登岛,回首东望,城镇、海湾、渔港,历历可数。小岛虽面积不大,但却群峰叠起,不规则地排列着大小七八个山头,山与山之间是渔村,渔民们犷悍、豪放、勤劳、热情,对孟子师徒的到来,既投以惊异的目光,又热情地欢迎,纷纷上前邀他们进家做客。海岛北高南低,北部悬崖峭壁下,礁石林立,南部缓坡延伸处是金色的沙滩。岛之西北尽处有一高山,山陡如削,山下便是苍茫无际的大海,浪涛猛烈地撞击着断壁残崖,吼声若雷,激起冲天水柱,其白如雪。孟子立身于高山之巅;面对沧溟,顿感心胸大开,神清眼明,宠辱皆忘。
一须髯飘飘的老者陪孟子师徒游览观光,他指点山海,说古道今,讲出了一连串动人的故事,引人入胜,逗人发笑。
举目北望,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兀立着一座高近百丈,围径两丈的石柱,形似一披甲将军,波光辉映下,威武雄壮,故人称“将军石”。其西海底有四个洞眼,谓“四眼井”,其东有石形似马鞍,称“马鞍石”。传说古时候有一员大将镇守海岛,忽一日有众寇来犯,将军率部抵御,奋战数日,敌寇不断增兵,其多如云,终因寡不敌众,将军且战且退,退至岛北,身后是断崖沧海,去路已绝,背水一战,士卒尽亡。将军跃马蹈海,马鞍落水,化为马鞍石。将军弃马登石,以箭射敌,雕翎尽,敌欲生擒。将军坚贞不屈,视死如归,犹以弓击敌,终未被俘。浩然正气感化了顽石,徐徐升起,托将军入云端,解脱此难,它自己则化为将军形躯。马忠其主,挺立其侧,留下四蹄洞眼,成四眼井。退潮水浅,风平浪静时,那四蹄洞眼清晰可见。
故事是神奇而美妙的,但却未必可信,然而有一点是有目共睹的:将军石屹立于惊涛骇浪之中,那海浪,那波涛,那潮汐,那风暴,一心要剥蚀它,摧毁它,吞噬它,它却千秋万载,岿然不动,这就不能不给孟子以坚定的信念,深刻的启迪,他面对将军石,心湖就像这大海的激浪一样在翻滚,他自惭形秽,自叹弗如!……
白须老人陪孟子师徒泛舟入海,过马鞍石向西约二十丈处,登上了深入海中的两列礁石,南列平坦,宽敞,可容数十人;北列略小,且凹凸不平。二礁石附近盛产黄花鱼,古人常来这里垂钓,故谓之“钓鱼台”。每当余晖夕照,彩霞满天的时刻,老翁垂钓,妙景如画。垂钓者四顾海水茫茫,波光粼粼,颇有超然入仙之感。
听了白须老人的这些介绍,孟子后悔自己未带钓竿和渔具,不然的话真该蹲在这里钓上几尾黄鱼尝鲜,尽享垂钓之乐。
流连难舍,孟子不愿离去,他真想将行囊搬来,在这里住上个三年五载。大自然对人类的奉献是慷慨的,给人类的恩赐是无私的,陶冶人类的性情是钟爱的,推动人类前进的力量是巨大的,关怀体贴人类是无微不至的。在这些赐予中,固然有看得见,摸得着,人类赖以生存的形形色色的物质,更有难以捉摸的精神一一大海般的胸怀,诗一般的情趣,画一般的美妙,浪涌般的气势,山崖般的坚定,将军石般的节操,波涛般的热情,浪花般的活力,海鸥般的坚毅,潮汐般的规律,海市般的神秘……这一切,孟子今天几乎全都见到了,未见到的,如潮汐的规律,海市的神秘,也听白须老人讲解了。对这一切,孟子不敢说已经掌握了、获得了,但至少是深深地领略了。与大自然比,人类是龌龊的、渺小的,然而上帝却赋予了人类至高无上的权力,让他作大自然的主人。多么艰巨的重负呀,人类倘不世世代代洗礼自己,改造自己,努力奋进,怎么能够胜任呢?岂不就要辜负了上帝的期望吗?想到这里,孟子似乎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沉重了……
应白须老人诚挚邀请和岛上渔民的热情挽留,孟子师徒在海岛逗留数日。渔民们十分好客,而且彼此团结得亲密无间,纷纷邀远道来的贵人进家做客,八盘十碗全是海鲜。小菜也别具风味,炸虾、咸鱼、海螺干、烤海胆、艮鳖肉……那腌螃蟹最有趣,叉叉巴巴的一大盘,盅子口大小,刚刚爬上岸来的样子,瞪着一对野突突的小眼;仿佛尚在口吐泡沫,蠕蠕横行,非勇敢者则怯于投箸。其实搛一只放到嘴里一嚼,满口流油,味道鲜美极了,连那原是梆硬的盖、腿和夹也变得酥脆可口。
大海是富有而无私的,慷慨地向人类奉献着它的一切,它那宽阔的胸膛,任船只驰骋往来,为人类提供了捕捞、养殖和航运之便。然而,大海却又是冷酷无情的,变化莫测的性格给人类带来了无穷的灾难。就在孟子师徒上岛的第二天,原是风平浪静的镜儿海突然刮起了七八级的西北风,大风刮得天昏地暗,刮得大海狂怒,浊浪排空。山峰似的浪涛追逐着,奔跑着扑向海岛,撞击着山崖,吼声震天,激起轩然大波,漫上海岛,四处奔流。狂暴的怒吼声中山崖在战抖,群峰在战抖,海岛在战抖,岛上的每一颗心也都在战抖。人们,特别是女人和孩子,嚎哭着奔上海岸,向着大海磕头作揖,乞求神灵保佑亲人们的安全。然而这一切全都是枉然,浪涛漂来了船板,漂来了衣物,漂来了浮尸,随波而来,逐流而去。看到了这些,人们的心更加被撕得粉碎,有的欲触山崖,有的欲投大海,哭天号地,悲声盖过了咆哮的怒涛;泪水洒向了大海,大海的激浪更高……
风息了,浪平了,海静了,幸存者返回了海岛,报告了惨不忍闻噩耗的实情,女人和孩子们再次哭号着、悲泣着相继或将一顶帽子、一件棉衣、一件衬褂、一条裤子、一双鞋袜埋进了山坡,一天的工夫,山坡上又增添了叠叠累累的新坟冢。
渔民们在伤心,在落泪,但他们却并没有畏惧,没有胆怯,没有却步,风暴过后,队队渔船又扬帆出海了。
孟子从海岛和大海的自然风貌受到了启迪,从渔民前仆后继的壮举获得了力量,他决意立即返回临淄。
孟子师徒游历过的海滨城镇,就是今之山东省龙口市;那个逗留过数日的海岛,就是长臂似的伸进龙口海湾二十余华里的屺坶岛。
在回归海港的渡船上,孟子一直默默无语,不像赴岛时那样兴致勃勃,竟至于即兴吟咏。弟子们亦都沉默无语,一则受夫子情绪的感染,二则大家都在为葬身鱼腹的渔夫及其家属们哀悼忧伤。除此以外,孟子还有更深一层的忧虑。他在想,从尧舜至汤,其间经历了五百余年,像禹、皋陶等先贤是亲见尧舜之道而知之,汤则是闻尧舜之道而知之者。从汤到文王,又有五百多年,像伊尹、莱朱等人,是亲见商汤之贤而知之,文王则是闻而知之者。从文王至孔子五百余岁,像太公望、散宜生等人,是亲见文王之德而知之,孔子则是闻而知之者。由孔子而至于今,一百多年了,离圣人的年代这样的不远,距圣人的故里又是这样的近,然而却没有人能够继承他的事业!……
孟子在自责,在忏悔,同时也在诅咒,诅咒造化留给他的时间太短了,倘再给他七十八年,他将在孔子开创的事业中创造出更辉煌的业绩,让仁政的理想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当然,这纯系是痴心妄想,他只能抓紧余年残生,周密安排,忘我奋斗,尽量缩短这理想与现实间的距离——惟有以天下为己任者,方会有这样的忧伤与烦恼。
归途上,依然是孟子与万章同车,公孙丑驾御。孟子又恢复了他原有的性格,活泼、乐观、健谈,一路上与两个得意弟子有说有笑,有答有辩,不仅像个青年,而且颇有些孩子气。公孙丑见夫子的兴致很浓,也不再像先前那么拘束了,不仅敢于说长道短,而且还敢与夫子争辩。他评论道:“夫子之道,确乎是既高且好,但却高得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举足攀登。为何不使其变成有希望达到光辉之极顶而令人每日努力攀登呢?”
孟子解释说:“高明之工匠不因拙笨的徒弟而改变或废弃规矩,羿也不因拙劣之射手而变更其拉弓的标准。君子教人,如射手引而不发,作出跃跃欲试的样子。他立于正路,有为者便跟随而来。”
万章问道:“孔子在陈国曾说道:‘何不归回祖国呢?我那些弟子们,他们志大而狂放,进取而不忘本。’孔子在陈,为何思念鲁之狂放弟子呢?”
孟子答道:“孔子说过,‘得不到中行之士,与之交游,那只好结识狂放者与狷介之士吧。狂放者向前进取,狷介之士有所不为。’孔子难道不想中行之士吗?不得已而求其次呀。”
“请问,怎样的人方称狂放之士呢?”
“如琴张、曾皙、牧皮之类,即孔子所谓狂放之士。”
“为何说他们是狂放之士呢?”
“他们志大而言夸,嘴不离‘古之人,古之人呀’,但考察其行为,却不能与言语相吻。倘连这种狂放之士亦不得交游,则与不屑于做坏事者交友,这便是狷介之士,这自是又次一等。孔子说:‘经我门而不进我室者,我并不觉得遗憾,因为这都是些好好先生。好好先生者,贼害道德之人也。”“何谓好好先生呢?”“好好先生批评狂放者说:‘为何这般志大而言行竟不能相互照应,却又说古之人,古之人呢?’又批评狷介之士说:‘为何要这样落落寡合呢?生于此世,为此世做事,只要过得去就行了。’这些四方讨好,八面玲珑者,便是好好先生。”
“全乡人皆称其为老好人,他自己也到处表现出是个老好人的样子,孔子竟视其为贼害道德者,请问这是为何?”
“这种人,欲指摘却又举不出其大错,欲责骂却又不可责骂,他只是同流合污,为人似乎也忠诚老实,行为仿佛也方正廉洁,自以为是,众皆悦之,但却完全违背尧舜之道,故曰其为贼害道德者。孔子说过,厌恶那种外貌相似而内容全非的东西:厌恶狗尾巴草,恐其乱禾苗;厌恶不正当的才智,恐其乱义,厌恶夸夸其谈,恐其乱信实;厌恶郑国的音乐,恐其乱雅乐;厌恶紫色,恐其乱朱红;厌恶好好先生,恐其乱德。君子使万物反其正道而已。正道不被歪曲,百姓则必兴奋积极;百姓兴奋积极,则无邪恶。”
孟子考虑问题,总是以“百姓”为出发点。
孟子回答弟子们的提问,常常是似是而非,甚至在隔靴搔痒,但细细品味起来,却是在居高临下地从理性上进行指导。
回临淄不久,孟子又抓紧离齐前的这段时间,带领万章、公孙丑等部分弟子去拜谒黄河。
黄河,华夏的母亲,中华民族的摇篮,她发源于西北之雍州,历经九曲十八弯,从齐国入海,孟子居齐三十年,竟未拜谒过黄河,作为黄帝的子孙,这应该说是最大的不忠、不孝。
桃红三月,一行三五辆马车出了临淄城,向北而去。一路上和风徐徐,马蹄嗒嗒,草木青青,红花艳艳,当天便过了小清河,第二天傍晚来到了黄河边。第三天,当一轮红日冉冉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孟子师徒登上了黄河大堤。啊,黄河,她的胸怀是那样的宽广,她的规模是那样的宏伟,她的场面是那样的壮阔,她的气势是那样的磅礴。她像腾云的巨龙,下山的猛虎,睡醒的雄狮。她是那样的任性,那样的放荡,那样的肆无忌惮。她怒吼着,汹涌着,奔腾着,无私,无畏,无情,摧枯拉朽,一往无前,奔向大海……
正当桃花春风季节,河里的冰凌小如锅盆,大胜屋宇,在河床里拥挤,碰撞,翻滚,撕斗,奔跑,像沸锅里的水饺,似冲下山林的猛兽。
孟子庄严肃穆,作揖躬身,向着黄河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大约是在忏悔自己的不恭、不敬、不忠、不孝。拜过之后,率弟子们沿河堤漫步,观赏大河的雄姿伟势。不知行了多久,面前出现了一片硕大的湖泊,湖泊与黄河通连,虽是天然形成,但却起到了调节黄河水量的作用——汛期河水流进湖里储存,枯水季节则又返回河中。湖泊中盛产鱼虾和莲藕,湖边则是茂密的芦苇,眼下旧苇收尽,新苇刚萌发出鲜嫩的笋芽来。湖泊周围土地肥沃,旱天农民则以库水灌田。岸边尽是杨柳,间或点缀着几株桃树,正当杨柳吐翠、桃花盛开的季节,真乃万绿丛中一点红,美不胜收,妙不可言。湖岸并不规则,多有陆地伸进水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三面环水的半岛,正是垂钓的理想去处。接受了莱夷观海的教训,孟子带来了钓竿和诱饵,选择了一处小岛,将诱饵甩进湖里,弟子们众星拱月般地将孟子围于中心,背依垂柳,面对桃红,谈天说地,等候贪嘴的鱼儿上钩。过了约有一顿饭的工夫,有弟子发现,鱼竿变弯,且在不断地颤动,很显然,水中正有上钩的鱼在挣扎。急忙拔出来一看,果然是一条满大的红鲤鱼,一弟子将红鲤鱼捧于手中,另一个则手忙脚乱地摘那挂在嘴里的鱼钩。正当这时,有弟子发现,这鱼与众不同,腮额上有三五个焦点。孟子断定,这尾鲤鱼是刚从黄河上游返回来的,往返疲惫不堪,正在这湖中休息,不意为生存而竟然丧命,岂不可怜。弟子们听了都感新奇,异口同声地问夫子:何以知这鱼是刚从黄河上游返回来的呢?孟子给大家讲了一个鲤鱼跳龙门的故事。
黄河两岸多桃林,尤其是桃林之寨一带,每当仲春三月,滨水桃花纷纷飘落,似红霞拂面,若红雨万点,落于水,映于潮,滚滚滔滔,向东而逝。水中鲤鱼成群结队,或红或黑,或大或小,千头钻动,万脊腾跃,挨挨挤挤,跌跌撞撞,冲波搏浪,争先恐后,逆桃花春汛而上,搏滚滚激流而前,昼夜不停,风雨无阻,直至龙门山下。龙门山悬瀑千丈,从青空垂挂下来,像一匹平滑的素练,随风飘摆,柔软,细腻,闪光而绉缬,待触到犬牙交错的山岩,便被撕成千丝万缕,像飘散的白发,浮动的马尾云丝。飞瀑从万丈高崖上跌落下来,摔成了尘雾与水沫,顷刻聚成湍湍激流,团团旋涡,一起拥挤着向前奔泻,像千万只冲出牢笼的猛虎和雄狮,咆哮着,张牙舞爪,声若雷鸣,仿佛要毁灭或吞噬这整个世界……然而,这一群群大小不等的、色泽不一的鲤鱼,却毫不畏惧,毫不示弱,争先恐后地向龙门山飞腾而上。一条大红鲤鱼,躬身弯腰,骤然跃起,仿佛生了翅翼,犹若闪电流星一般,凌空直上,几乎到达龙门山缺口河水倾泻的地方,然而终因力量不及,跌落水中,被滚滚激流冲了下来。后边的那些并不因此而胆怯,而却步,依旧勇往直前,一条,二条,三条,四条……腾空跃起,俯冲跌下,幸运者跌于洪涛,随波而去,可怜者跌于岸边或山岩之上,几经翻腾,便一命呜呼了。忽有一道红光腾上龙门山口,擦着耀眼的激流飞瀑而上,摇山撼岳一声霹雳,雷光电火烧在鱼尾上,那鱼陡然变作一条长龙,舞爪张牙,吱吱鸣吟,拏空而立,四周氤云氲气缭绕,须臾飞身向下,向龙门山点点头,倏而调转身躯,径向东方飞腾而去。河中之鱼,仍旧穿梭般的不住腾跃,跳上龙门的都如前状,化龙而去,但为数寥寥,百不及一。跳不上的便首尾相衔,簇拥着向下流游去,细看那鱼的额上,都有焦点,大约是从高空跌落下来摔伤的。
这个故事看似平常,但却耐人寻味。鲤鱼因跳上龙门而化龙升天,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孟子也许在以此激励弟子们奋发图强,勇敢腾跃,能跳上龙门之鲤毕竟“为数寥寥,百不及一”,孟子也许在告诫弟子们切莫贪欲太大,不要做那不切实际的幻梦,而要干点实实在在的事业。也许二者兼而有之,让弟子们各取所需。
自黄河归来,孟子不再过问齐国的政治,也不再向齐宣王和齐廷的任何大臣提及仁政,一心只是研究学问,教诲弟子,着手整理未被苟矢弗如盗去的资料,并做着离齐的一切准备工作。他抓紧时间去拜访在齐的诸多朋友,或者说是去辞行告别,叙友情,表感激,叹现实,寄希望于未来。孟子的心情很矛盾,很复杂,很沉重,七十八岁了,薄山之日,黄土盖顶的人,一旦分手,今生恐难相见!……
孟子在齐,交往最频,感情最深者,莫过于匡章,齐伐燕之后,二人再很少相见,即使偶尔相逢,也是彼此心照不宣,十分尴尬难堪。二人曾有过瓜葛,相互依傍,如今要离去了,甚至可谓诀别,去不去与匡章拜别呢?为此,孟子熬煎了许久,他想得很多很远,二人过从甚密的交往,时刻浮现在他的眼前,不辞而别,他怎么能如此无情呢?可是一想起匡章在燕的暴行,他眼前便堆着一摊摊血肉,横着一具具尸体。匡章纵令其部卒残酷地屠杀燕国人民,心地之歹毒,手段之毒辣,方法之残忍;均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史所罕见,他双手沾满了燕国人民的鲜血,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跟这种杀人魔王还讲什么交情和信义昵?当然,昔日二人的交往毕竟是客观存在,但那是私情,匡章欠下燕国人民的累累血债却是公事,二者无法平衡和抵消。其实,当日的交往和友情的本身便是错误的,倘无自己为匡章辩解,向威王荐举其为将军,匡章今日怎么会杀燕民如麻呢?想到这里,孟子感到痛心,感到内疚,仿佛双手淋漓着燕民鲜血的不是匡章,而是他自己……
齐国朝廷之上的矛盾由隐蔽而公开,由和缓而激烈。齐宣王察觉了田婴的篡权阴谋,但他羽毛已丰,一时又奈何他不得,只能取疏远的对策,而专宠王驩。田婴见王驩夺宠,对其恨之入骨,一心欲寻机除之。同时田婴做贼心虚,疑心自己的不规之念已有所败露,不然何以会失宠于宣王呢?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索性拼个鱼死网破,于是他加快了篡权的进程。齐国正孕育着一场内乱,处在火山爆发的前夜。纵使风平浪静,齐宣王依靠王驩这样庸碌之辈,酒囊饭袋之徒,又会有什么作为呢?
孟子决意要离齐而去,他给齐宣王写了一份奏章,表明自己的决心,申明离去的理由和根据。奏章全文大意如下:
臣孟轲,鲁之“三桓”之后也。运交华盖,三岁丧父。幼承母教,颇晓仁义。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然自信得孔子嫡传,获儒家真谛。臣一生之所为,无非二事,一为办教育,育天下英才;二为弘扬儒家思想,行圣人之道,以解民倒悬,救民出水火,即臣之所谓“仁政”也。为此,臣流落、转徒、奔波一生。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亦为行道救民也。民者,国之基,天下之本也,无民则四大皆空,万物皆无存在之价值与必要。天生万物,旨在为民,或为民谋福利,或为民所役使,或为民所利用,帝王将相,亦系民之公仆也。臣二次来齐七载有余,幸蒙陛下不弃,封爵赐禄,使臣不仅得以生存,且能研究学问,广育英才。臣自问,无负于陛下,陛下每有所问,臣则必知无不言,言性善,言仁政,言尧舜之道,且俱都言无不尽。臣屡犯陛下尊严,惹陛下不快,皆因道之不同所致,系情理中事也。臣之耿耿忠心,惟天可表,惟地可鉴。臣对陛下不仅赤胆忠心,而且寄于厚望。实指望行仁政自齐始,推而广之,陛下便可以王天下,为尧舜文武之圣君。然而伐燕一战,杀人盈城遍野,血流漂橹,陛下只图扩张领土,称霸诸侯,心中全无民众百姓,残忍至此,与“仁政”风马牛不相及也,予尚有何望。臣老矣,不能再为陛下效力。落叶归根,不久臣将辞陛下而去齐,回归故里,老于户牖之下,以寿终正寝。呜呼,予无言矣!
万望陛下多自珍重,臣去也!……
孟子写好奏章,斟酌修改再三,然后沐浴更衣,斋戒三日。第四日卯时,孟子梳洗已毕,正欲上朝将奏章面呈齐宣王。正当这时,齐宣王派内侍来访,说道:“大王本欲来看望孟老夫子,但因染疾,怕风吹,便不能来了。倘夫子肯去朝拜,大王将临朝接见。不晓得夫子能否使吾王如愿以偿。”
孟子回答说:“不幸得很,吾亦患寒疾,不能造朝谒见大王。”
内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孟子送走客人,坐于几旁,弹琴唱歌,泰然自若。
齐宣王患病,不能来拜访孟子,也许是真;孟子患寒疾,不能造朝见宣王,却是托辞,避召不见而已。
齐师伐燕归来之后,孟子很少上朝见宣王。孟子患病期间,齐宣王曾来探望过几次,并派太医来稷下为孟子诊治,但孟子病愈之后,却并不上朝致谢,显然是在有意疏远宣王,宣王对此甚为不满,且颇有一种失落感和被遗弃的孤独感。他本欲往访孟子,但怕遭孟子冷遇而难堪,故而派内侍来访,实际上是来召见孟子。
第二天,孟子欲往吊齐大夫东郭牙。公孙丑说道:“昨日夫子托病谢绝齐王召见,今日出吊,恐不妥当。”
孟子说:“昨日有疾,今日病愈,为何不可出而吊丧呢?”
孟子离开稷下学宫不久,齐宣王打发内侍来探病,而且带来了太医。孟子年岁已高,近来经常患病,齐宣王信以为真,急忙派太医来诊治,以表示对孟子的关心。抑或他在怀疑孟子是否真的患有寒疾,派太医来探个究竟,以试探眼下孟子对他的态度。
这很使看家的孟仲子难堪,他急忙让座,献茶,与之寒暄,应酬道:“昨日夫子有病,不能奉命上朝。今日病情稍有好转,已经上朝谢罪去了,只是不知能否到达。”
内侍与太医离去之后,孟仲子四处招集同学,派他们分别在孟子归家的路上拦截,告诉夫子切莫归家,定要赶快上朝面君。
孟子终未上朝,这天晚上在景丑家里借宿一宵。
日薄西山,鸟雀归林的时候,忽报孟夫子来访,景丑不禁吃了一惊,赶快有请,让于客室,分宾主坐定。当景丑得知孟子欲在寒舍过夜的时候,心中更加纳闷不解。不解归不解,但却吩咐下去,杀猪宰羊,具馔招待孟子。自从决定离齐之后,孟子仿佛卸去了一付重载,了却了一份心思,不再有任何负担,整日无拘无束,变得自由随便。这顿晚餐,他放开量饮酒,尽情地大吃大嚼。三杯酒下肚之后,宾主都有些脑热话多,景丑不顾一向拘礼,竟问孟子何以要借宿不归。当他得知原因之后批评道:“在家有父子,在国有君臣,此乃人之大伦。父子以慈爱为主,君臣以恭敬为主。我只见大王敬重夫子,却未见夫子恭敬大王。”
孟子颇为不悦地反驳道:“景子何出此言!齐国无人向宣王进仁义之言,难道他们以为仁义不美吗?非也。他们以为宣王不配与之言仁义,此乃最大之不恭!我则非尧舜之道不陈于王前,故齐国莫如我敬王者,焉能责予对王不敬呢?”
景丑急忙解释说:“不,丑非指此而言。《礼》曰:‘父亲召唤,未应声而先动;君主召唤,未驾车而先行。’夫子本欲朝见大王,王派内侍召见,反而不去,似乎与《礼》不合。”
孟子仿佛恍然大悟似地说道:“原来景子指此而言!曾子说过:‘晋、楚之富,吾不及也。然而,他有其富,我有吾仁,彼有其爵,我有吾义,我何以要自觉不及呢?’此言倘无道理,曾子难道肯说吗?大约是有其道理。爵位、年龄、道德谓之‘三尊’。朝廷之上,先论爵位;乡里之中,先论年龄;辅君治民,道德至上。齐王岂能单凭爵位而轻慢我之年龄与道德呢?故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倘有欲谋之事,宜往访臣。尊尚道德,行仁政,倘不若此,则不足与之有为也。因此,商汤对于伊尹,先以之为师,然后以之为臣,于是不费力而王天下;桓公对于管仲,亦先以之为师,然后以之为臣,于是不费力而霸诸侯。如今天下之诸侯,土地相仿,道德相似,彼此谁也不能凌驾于其上,原因在于他们只喜欢以言听计从者为臣,而不好以能成其师者为臣。商汤对于伊尹,桓公对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尚且不可召,而何况不愿做管仲者呢?”
孟子避齐宣王之召而不见,不仅遭到景丑的非议与批评,弟子们也纷纷提出疑问。在解答弟子们的提问时,孟子不像对景丑那样说明原因,而把着眼点放在对弟子进行某种道德品质和节操的教育上,这教育自然有针对性,有的放矢。
公孙丑问道:“不谒见诸侯,是何道理?”
孟子告诉他,在古代,一个人如果不是诸侯的臣属,便不去谒见。从前魏文侯去看段干木,段干木却跳墙躲开了;鲁穆公去看泄柳,泄柳紧关大门不让进去,这都做得过分;如果逼着要见,也就可以相见。阳货想要孔子来看他,又不愿自己失礼,径行召唤。有这样一条礼节,大夫对士有所赏赐,当时士如果不在家,不能亲自向大夫拜谢,则须亲自到大夫家中答谢。因此阳货探听到孔子外出的时候,给他送去一个蒸小猪;孔子也探听到阳货不在家,才去答谢。当时阳货若是不耍花招,先去看孔子,孔子难道还会不去看他吗?曾子说,胁肩谄笑比盛夏在菜地里劳动还要累。子路说,分明不愿同这个人搭腔,却勉强和他说话,脸上又表现出惭愧的颜色,这种人,我是不赞成的。由此看来,君子应该怎样来培养自己的品德节操,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陈代也对此不满,他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说道:“不谒见诸侯,似乎是拘泥于小节。今一见之,大可以行仁政,以王天下,小可以改革局面,称霸诸侯。且《志》曰:‘屈一尺而伸八尺,似乎很值得干。’”
陈代从他那美好善良的愿望出发,主观地认为齐宣王已经从伐燕战争的由胜转败中接受了教训,认识了自己错误的根本和孟子仁政思想的意义,正在忏悔和谋求未来,所以才这样迫不及待地召孟子进宫,欲按照孟子设计的方案改革齐国的政治,孟子这样拘泥于小节,避召不见,岂不是丧失了一次天赐的良机!……
孟子没有急于批驳陈代的见解,而是先给他讲了两个历史故事,并略加评论:
从前齐景公田猎,用有羽毛装饰的旌旗来召唤猎场管理员,管理员置之不理,景公便欲杀他。这位管理员并不畏惧,曾博得了孔子的称赞。有志之士坚守操节,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弃尸于沟壑;勇敢者见义勇为,不怕掉脑袋。不是自己应该接受的召唤之礼(召大夫以旌,召士以弓,召虞人以皮冠),这位猎场管理员硬是不去。
赵简子命王良为其宠臣奚驾车狩猎,整天打不着一只鸟。奚不高兴,向简子汇报说:“王良驾车的技术很拙劣。”有人便把这话告诉了王良,王良要求再来一次,奚勉强答应,结果一个早晨便打了十多只鸟。奚兴高采烈地告诉赵简子说:“王良真是个高明的御手!”赵简子欲安排王良专门为奚驾车,王良却死活不肯,说道:“我给他依规矩奔驰,整天打不着一只;我给他违背规律驾御,一个早晨便猎获十多只。可是《诗经》上却说:‘依照规矩而奔驰,箭一放出便破的。’我不习惯于为小人驾车,这差使我不能担任!”
讲完了两个故事,孟子说:“御者尚且以同坏射手合作为耻,与坏射手合作,纵使所获猎物堆积如山,亦不为也。倘吾辈枉己志而从诸侯,目的何在?所谓屈一尺而伸八尺,值得干,那是专从利的观点来考虑。以利言之,屈一尺而伸八尺可为,那么屈八尺而伸一尺,不亦有利可图吗?况且己不正,未有能正人者。”
孟子终未见齐宣王,他那辞卿的奏章是命万章和公孙丑入朝呈递的。
读了孟子的辞职奏章,齐宣王的心像碾盘一样沉重,似刀搅一般疼痛,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孟子,欠下了他一笔永远也偿还不清的人情债和感情账。
在齐宣王的心目中,孟子是位可尊敬的长者,知识渊博的学者,忠贞不贰的贤臣。
无限忠于自己的信仰和学说,为将崇高的理想变成光辉的现实,他奔波奋斗不息,泥泞荆棘,陡峭险峻,凄风苦雨,风刀霜剑,动摇不了他的信念,阻挠不了他的步伐,挫不败他的锐气,他坚定不移,矢志不渝地跋涉了七十八个春秋,多么曲折的道路,多么坎坷的历程,多么艰难的一生啊!
他那渊博的知识和学问,犹如浩瀚的海洋,需要者尽可到那里去汲取,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大海是慷慨无私的,从不计较,更不悭吝,七年来,自己从这里摄取了丰富的营养,从这个意义上讲,孟子堪为自己的师长。
他一心扑在理想和追求上,很少想到自己怎样,更无任何个人野心和贪欲。仿佛无论是谁,只要能行仁政,他便积极拥护,坚决支持。二次来齐后,他对自己倾注了一腔热情,寄托着无限希望,燃烧着诚挚的爱。他欲扶植自己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个行仁政的伟人,救世救民的天使,当今之尧舜,他确是一片赤诚,耿耿忠心!是自己辜负了他的期望,伤透了他的心,特别是齐师在燕的暴行,更令他痛心疾首,咬牙切齿,难怪他会避召不见,毅然辞退。
齐宣王并不否认孟子仁政主张的正确性与合理性,尤其是他那纯真美好的愿望,更是有口皆碑。“仁政”作为一种理想,一种信仰,一种学说,确也光辉耀眼,灿烂诱人,但却不能作为现实政策来执行,至少是现在不能。道理很简单,身处豺狼虎豹之中,你却一心要做羊羔,做花鹿,不管你的经文传语念得怎样美妙动听,也还要自趋其祸,自蹈死地。作为一国之君,齐宣王不能去冒这个险,不能拿东方第一大国来做孟子仁政思想的试验品和牺牲品。这便是齐宣王与孟子分歧的焦点,矛盾的根源。当然,在齐师伐燕这个问题上,孟子的主张始终是正确的。齐宣王想,悔不该当初不听孟子的话,致使多少无辜燕国百姓死于非命,冤魂不散,自己陷于不仁不义之地,声名狼藉……
孟子避召不见,齐宣王却怀着内疚与负罪的心情赴稷下拜访孟子,说道:“昔者愿见夫子而不可得,后得为君臣而同朝,今夫子又弃寡人而归,不知日后何时才得相见……”齐宣王说着眼圈湿润,不禁滚出几滴热泪来。
齐宣王不是在演戏,不是矫揉造作,这是真情实感的表露。他无限深情地叙述了七年来彼此间的交往与友谊,感激孟子对他的帮助、教育与辅佐,使他掌握了许多知识,明白了许多道理,减少了许多失误;赞颂了孟子的贤德和对自己的忠诚,由衷地反省了齐师在燕国的暴行和未纳孟子劝谏的悔恨;诚恳地检查了自己对孟子师徒的关照不够。情发肝胆,言出肺腑,催人泪下。但他却回避了不能在齐行仁政这个中心问题和无法缓和的矛盾。
孟子一直沉默无语,态度冷淡,面无表情。难道他是铁石心肠,齐宣王这一席血与泪凝成的娓娓之谈,就一点也未激起他感情的波澜吗?不,孟子亦系父母所生,骨肉之躯,而且他知识渊博,较常人的感情更为丰富。倘他对天下百姓没有深切的爱,怎么会为了他们的生存和命运而四处奔波,呼号呐喊终生呢?正因为他对人民是那样的同情、怜悯和钟爱,所以对宣王在燕之暴行才有这般切骨之恨,今日对主动上门来负荆请罪和诚挚挽留的齐宣王才这般的冷漠。孟子想,平心而论,齐宣王在当今的诸侯中尚数佼佼者!他有雄心,有抱负,一心欲称霸诸侯,进而统一天下,绝非那平庸之辈。比较而言,他治国有道,治民有方,齐不失为东方第一大国,天下之强者。他较为关注民生,体恤民之疾苦,大灾之年,带领臣僚官吏和百姓抗灾救灾,就表现得极为突出,所以灾情虽重,百姓却得以活命,祸殃未深。他的心胸豁达,有着很高的涵养,自己虽于大庭广众之中屡屡使他难堪,但他却并不计较,不怀恨,反倒加深了彼此间的友谊。事实上,七年来,他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自己,改变着齐国的政治,他的许多政策,已经颇带仁政的色彩,百姓已经初步获得了仁政的泽润。他的封爵赐禄,使自己得以带领弟子们在齐一住七年,且颇受人崇敬与礼待,有条件讲学和研究学问。齐宣王不肯在齐行仁政,这并非是他一个人的过失。任何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上,都不是孤零零单独存在的,而是像悬于空中网上的蜘蛛,他要受诸多力量的牵扯和制约,齐宣王自然也不会例外,他要受整个天下形势的牵扯和制约,他要受各诸侯国的牵扯和制约,他要受国内各派政治力量的牵扯和制约……齐师在燕的暴行是不可饶恕的,这血写的历史永不可磨灭,可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怎能求全责备于一人呢?想到这里,孟子似乎原谅了他,情真意切地说:“亦有此愿,只是不敢请罢了……”
尽管如此,孟子也还是执意要去齐归国,因为双方都不能丧失原则,都不肯以原则作交易。
齐宣王回宫后,心似油煎,整日怅然若失,不知所事,他总觉得对不起孟子,七十八岁了,自齐归邹,邹又没有什么亲人和靠山,岂不孤独凄凉!这对齐国也是个巨大的损失,小则朝廷之上,大则全国人民,失去了可效法的榜样;再说,在国际上的影响也不好,天下岂不笑我齐宣王心胸狭窄,容不得贤人!可是,无论怎样苦心挽留,他却固执己见,不肯改变自己的决定,这可怎么办呢?一时急得齐宣王团团乱转。也是急中生智,宣王忽然想起了一条尽善尽美的主意,忙对身边的时子说:“寡人欲在临淄为孟子造一处府邸,以万钟之粟养其弟子,使齐之诸大夫及国人均有所效法。子何不为寡人言之!”
时子奉宣王之命来到稷下,孟子竟不在,因为不久即将离开临淄,孟子有许多事情要办,有许多友人要拜辞。时子将齐宣王的意思讲与陈臻,烦请他代为转达。
孟子归来后,陈臻将时子来访及宣王的打算转告了孟子,孟子说:“时子怎晓得此事做不得。我何以要辞去十万钟之俸禄而来收授这万钟的赐予呢?难道我是在贪图财富吗?季孙说过:‘子叔疑真乃怪人,己欲为政,人不用之,也就罢了,何必硬要使其子弟为卿大夫。人孰不欲富贵?而他却要独自垄断富贵。’何谓垄断?古之贸易,以有易无,有相关部门管理之。有一卑劣汉子,总是登高左顾右盼,仿佛欲将整个市场上利益一网打尽。人皆以为其卑鄙无耻,贪得无厌,故从而征之。向商人征税,自这个卑鄙汉子开始。”
为挽留孟子,齐宣王可谓费尽了心机。淳于髡是齐廷臣僚中除了孟子最能言善辩者,宣王便请他来规劝孟子不要离去。淳于髡曾与孟子交锋舌辩过几次,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如今再次上阵,心中颇有些胆怯,但既然宣王委托,他怎敢抗旨不遵,只好怀着“试试看”的心情来拜访孟子。好在此番跟以往的性质不同,他是奉命来挽留孟子,一片好心美意,成功了自不必说,失败了也不至于多么难堪。
淳于髡说:“重视名誉功业,是为着济世救民;轻视名誉功业,是为着独善其身。夫子为齐三卿之一,上辅君王,下济臣民,名誉功业未建而欲离去,仁人原来如此吗?”
孟子说:“身处卑贱之职,不以自己贤人身份服事不肖者,伯夷是也;五次赴汤处,五次往桀处,伊尹也;不厌恶恶浊之君,不拒绝卑微之职,柳下惠也。三人的行为虽有不同,但方向却一致,即他们皆为‘仁’也。君子行仁而已矣,何必相同?”
淳于髡说:“鲁缪公时,公仪子主持国政,子柳与子思皆为臣,立于朝廷之上,鲁之国弱地削更加厉害,贤者无益于国,竟然如此!”
孟子说:“虞不用百里奚而国亡,秦穆公用之则称霸。不用贤人则亡,即使欲勉强幸存,亦难办到。”
淳于髡说:“昔者王豹居淇水之畔,河西之人则善歌;绵驹居于高唐,齐西之人亦皆善歌;华周、杞梁之妻痛哭其夫,因而变更国俗。凡物内里如何,必现于外表。倘从事某项工作,却不见其功绩,髡未尝见之。故今无贤者,若有则髡必知之。”
孟子说:“孔子为鲁司寇,不被信用,从君而祭,归而不分燔肉,于是不悦而匆匆离去。不知者误认为孔子为争燔肉而离去,实则是为鲁君无礼也。但是孔子总得背一点小罪名,不愿随便离去。君子之所为,本非一般人所能识也。”
争辩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可谓势均力敌,淳于髡无法改变孟子离齐的决定。
淳于髡这哪里是在为齐宣王挽留孟子,而是在嘲讽,在幸灾乐祸;或者是在逞能,在争胜斗强,在试自己的辩才。争辩的结果,不仅没有达到挽留孟子的目的,反而坚定了孟子离去的决心,加速了孟子离齐的进程。
淳于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或许这正是他的本意。齐宣王昏聩糊涂,本就不该委托淳于髡去规劝挽留孟子。
淳于髡的挽留未必真心,百姓的挽留却是一片至诚,这里只举一老一少两个例子:
有一八十老翁,一生命运悲惨,少年丧父,成了孤儿;中年丧妻,成了鳏夫;老年丧子,孤苦无依。也就在他六十八岁丧子的时候,命运之不济,悲未来之无依,哀痛欲绝,哭瞎了双眼。瞎老汉不料竟绝路逢生,他摊了个好邻居,夫妻心地善良,为人和气,见老人实在可怜,便将他接到自己家中居住。十多年来,这对夫妻像孝敬自己的父亲一样孝敬双目失明的老汉,使他不仅衣食无缺,而且对他从来都是和颜悦色,问寒问暖。特别是当老人患病的时候,他们总是喂水喂饭,煎汤熬药,端屎接尿,不嫌脏,不怕累,不知烦。老汉感激不尽,每每说些念情的话,但他们夫妻总说这是自己应该做的,不值得感激,如果非要感激的话,首先应该感激孟子,是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教诲使他们这样做的。
听说孟子要离齐而去,瞎眼老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摸到了稷下学宫,老泪纵横地挽留孟子,他认为齐国正是有了孟子,有了孟子的仁政学说,才会有这淳朴的风俗,敬老的美德。他双目失明,无法见到孟子那慈祥的面容和魁伟的身姿,只能颤抖着双手,将孟子从上摸到下,从下摸到上,用灵敏的手指感触、领略这一切……
有一七岁顽童,出世之前父亲被强盗杀死,五个月后母亲生他难产身亡,是一位好心的大嫂收养了他。大嫂的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常常不得温饱。她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孩,自从收养了这个不幸的男婴之后,便襁褓里背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左腿上坐着一个,右膝上放着一个;左乳奶着一个,右奶喂着一个。不到一年的工夫,她便骨瘦如柴。有人责备她说,你这是图了个啥?她回答说,啥也不图,难道能让一个可怜的孩子活活饿死吗?孟子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正是按孟夫子希望的那样做的。忽听孟子欲离齐归国,这位大嫂左手牵着养子,右手拉着生女,长途跋涉来到稷下,母子三人长跪于孟子面前苦苦挽留,感动得孟子热泪盈眶,使其左右为难……
前来挽留孟子的齐国百姓络绎不绝,并常惹孟子陪出许多热泪,但孟子也还是决然离去,毫不彷徨。
这年秋天,棠地(今山东即墨县南)遭受了大面积雹灾,灾情严重者颗粒不收,饥饿严重地威胁着即墨、棠一代的百姓,人民热切地期望着孟子再次为民请命。一天陈臻对孟子说:“国人皆以为夫子必将再度劝齐王开棠地仓廪赈济百姓,大概不可再这样做吧。”
孟子已经辞卿欲归,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知他对陈臻提出的问题将作怎样的答复。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