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脑门子上挨的那一重拳是苟矢弗如打的,他将孟子打昏在地之后,抢劫书简逃跑了。公孙丑早有部署,他哪里逃得脱,刚刚窜进小树林,就被孟门弟子围住,可是他毕竟年轻,手脚麻利,而这些包围他的孟门弟子多已年长,且都是文弱书生,夜间潜于小树林心中忐忑不安,跑了三五步便气喘吁吁了,哪里还会有什么战斗力,加上夜色很浓,有的被树绊倒,趴伏在地上呻吟,故而人数虽多,但几经周旋之后,竟让苟矢弗如逃跑了。
公孙丑逮住了蒙面人,交陈代解押,安排同学将夫子抬回住处,请医生治疗,他折身返回小树林,去捉苟矢弗如。同学们指点苟矢弗如逃去的方向,公孙丑流星般地向前追赶。苟矢弗如一个小白脸,加以与碧玉朝欢暮乐,全身皆空,骨头节都是软的,哪里跑得过公孙丑。不大一会,公孙丑便听到了前边的脚步声,高喊:“苟矢弗如,站住,不然公孙丑要放箭了!”
苟矢弗如听到了喊声,置之不理,拼命地向前跑,浑身湿淋淋的,像牛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前边的脚步声更大,彼此间的距离更近了。公孙丑再次高呼,命令苟矢弗如停下。
苟矢弗如仍置之不理,继续拼命地逃跑。
公孙丑忍无可忍,张弓搭箭,单凭前边的脚步声,嗖嗖连发两箭,只听“啊——”地一声惨叫,接着便是“扑通”倒地的声音。
公孙丑赶上前去,过了一会,同学们也追上来了,点亮了火把,只见苟矢弗如中了致命的一箭,在地上翻滚,号叫,怀中还紧紧搂抱着那捆书简。
同学们七手八脚地将苟矢弗如拖回了稷下。
就在这小树林激战的同时,有蒙面人潜入孟子居室,窃取苟矢弗如那装书简的箱子,被埋伏在这里的孟门弟子一举捉获。
经审讯,苟矢弗如供认孟子并未患什么尿糖症,他的食欲不振,昏昏欲睡,是苟矢弗如在其饮食中加了少许麻醉药所致。那位高个医生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并无什么医术,他是为苟矢弗如所收买而玩弄了一套骗人的把戏,编造了一套骗人的谎话,自然苟矢弗如也根本未品尝过孟子的小便。苟矢弗如导演这出丑剧的目的在于骗取孟子的信任,以便有机会、有条件窃取孟子记录的这些宝贵的资料,整理成书,署上自己的名字,传于后世,流芳千古。苟矢弗如筹划得很周到,利用今日到匡府取书简的机会,今夜双管齐下,一方面派武士于小树林劫掠书简,必要时可将孟子杀死;另一方面派家丁去偷盗抢劫孟子居处盛书简的木箱。哪知强中自有强中手,猎人比狐狸更精明,自从苟矢弗如再次回到孟子身边,公孙丑就一直在明里暗里地监视着他的行动,保卫着夫子的安全,渐渐控制了苟矢弗如行为的规律与目的。今天苟矢弗如偕夫子赴匡府之后,公孙丑便与万章分析可能发生的一切,周密地部署了今夜的行动。
在公孙丑利刃的威逼下,苟矢弗如不得不承认,那疯癫少女和被毒打后赶出王府的母子三人,正是他指使王府家丁和武士活活害死的,前者的尸骨被抛进了城外的湖中,后者则被送进深山峡谷喂野兽。
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小白脸,空有一副好仪表,却生着蛇蝎心肠,蹂躏小姨,逼死生身老母,杀妻灭子,双手淋漓着亲人的鲜血……
三天之后,孟子的神志逐渐清醒,问及苟矢弗如,问及小树林里的事情。弟子们将苟矢弗如的口供说给他听,他不相信,将苟矢弗如叫到病榻,亲自一字一句地询问。苟矢弗如所言,与口供不差分毫,不待听完,孟子腿一伸,手一耷拉,头一歪,又昏了过去。医生与弟子们又是一阵忙乱。
王驩被万章与公孙丑等孟门弟子请到了稷下学宫,让于上座,问安献茶之后,万章原原本本地向王驩讲述了这桩孟门中不光彩的内幕。王驩自然不信,岂止是不信,简直是暴跳如雷,破口大骂,骂孟门弟子是一群混蛋,欺人太甚!骂“大米干饭养出贼来了”。这话的意思大约是说,齐国养活你们师徒多年,到头来却加害朝廷重臣;今天加害朝廷重臣,明天还不就要连宣王一起反掉?……他要找孟子辩理,怒发冲冠地闯进了孟子的居室。孟子长卧于病榻之上,昏迷不醒人事,医生与几个弟子守候于近旁。孟子的右脑门与脸腮肿胀得葫芦一般,其色青紫,有若方瓜……见此状况,王骧相信了万章所言,句句是实话,绝无半点虚假或诬陷。他蔫了,他偃旗息鼓地不知怎样退出了那间死沉沉的居室,来到客间,坐于几侧,双手抱头,长吁短叹。他怕孟子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害死天下大贤的罪名,他可担当不起。他怕惹怒了孟子师徒,将盖邑所见全都抖搂给田婴和宣王,那样一来,他的一切可全都完了!……他对孟子怀有复杂的感情,一方面他恨孟子居盖不辞而归,欺骗了他;另一方面他又感激孟子未将盖邑实情报告给田婴和宣王,保住了他的一切,孟子不愧是一代圣贤。苟矢弗如之所为,倘果如万章所言,也真乃死有余辜!
孟门弟子陪王驩默默地坐着,半晌谁也不发一言,不吭一声。万章不敢将苟矢弗如的口供拿给王驩看,倘他将口供毁掉,则失去了真凭实据,岂不带来许多麻烦!
王驩突然从座位上弹起,歇斯底里地命带苟矢弗如。这是在万章预料之中的,不见苟矢弗如,戏则无法收场。
苟矢弗如被带了进来,他瘫坐于地,不能站立,但头脑尚清醒,口齿也还伶俐,见了王骧,似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母亲一般,以屁股为足,迅速挪擦向王驩,抱住了王驩的双腿,破涕大哭,求王驩为其讲情,饶他不死。他并不赖账,勇敢地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但这一切都是为了王驩,都是为了碧玉小姐。并非他的良心善性尚未丧尽,而是人证物证俱在,他想赖也赖不掉。
王驩抬脚将苟矢弗如踢开,抽出佩剑刺入他的胸膛,血流如注,苟矢弗如叫都未叫一声,便死狗一样地滚于一边。
杀死苟矢弗如,王驩长叹一声说:“我亲手宰了这个不仁不义,无情不孝的畜牲,为孟夫子赔罪,为无辜的死难者报仇!……”
王驩并非没有想到碧玉小姐将独守空房,寡居终生,然而为了保全自身,他不得不这般狠心,这般当机立断。他心里明白,既然万章所言句句是实,苟矢弗如自己也供认不讳,交与士师,依法必将处以极刑,这样不仅毁了自己的声誉,而且有可能受到株连,甚至判自己个幕后操纵罪。抑或是惹怒了孟子师徒,他们揭发了那“五里沟”与“三里桥”的真相,岂不就要九族同诛吗?……
王驩每日来看望孟子,而且必带贵重礼物,待孟子渐渐病愈,他向孟子赔礼道歉,甚至磕头致破,请求孟子海涵宽恕!孟子能有什么话说呢?王驩才将女儿嫁给苟矢弗如几天,难道能让他承担罪责吗?相反倒是自己应该向那五个屈死的冤魂赔罪,自己对他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因为苟矢弗如是自己收的学生,教育出来的弟子,罪是苟矢弗如犯的,责任却全在自己身上。至于自己所挨的重重的一拳,险些丧命,纯系咎由自取。在王驩的再三恳求下,孟子与他签订了君子协议:王骧及其部下,对孟子师徒的态度定然绝对友好,孟子师徒有何困难,王骧定竭诚相助;孟子师徒永不提盖邑之行,永不提及苟矢弗如。
孟子师徒恪守诺言,故《孟子》一书中对此无只言片语的记录,后世不得流传。
君子协议是签订了,而且双方均恪守不移。然而,陶瓷器皿打破之后,纵然有能工巧匠将它锔得汤水不漏,那裂痕却依然尚在;衣物上的褶皱能够熨得平平展展,心灵上的皱纹却难以熨平;自然界的壕堑再深,也能填为平畴,感情上的横沟却难以平复。王驩与孟子的关系便是如此。
孟子从昏迷中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公孙丑,仿佛正有千言万语欲向他倾吐,可是当公孙丑来到病榻前时,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伸出两只干枯、滚热、战抖的手,抓住了公孙丑那双大手,抓得是那样紧,那样牢,那样有力,时间竟是那样长久。干裂的嘴唇频频翕动,但却无声。泪如泉涌,滴落在公孙丑的大手上,滚烫滚烫,这是痛苦的热泪,忏悔的热泪,赔罪的热泪,它们尖锐地刺激着公孙丑的心。不知过了多久,孟子似乎用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进发出一句话来:“罪过呀,罪过!全是为师的罪过!为师错怪了你!……”
公孙丑扑向孟子,孩子似地失声痛哭,他肩头耸动,肌肉抽搐,声音哽咽:“别说了,老师,什么也别说了!……”他的脸紧贴在夫子的脸上厮磨,师生的热泪流在一起……
孟子的病体在渐渐恢复,很快地可以下地走动,风和日丽的天气,拄着拐杖到庭院里散散步,晒晒太阳。
这段时间,孟子在静心养病,不再研究学问,不再给弟子们讲课,不再过问齐国朝政,不再考虑天下大势。然而思想家的大脑犹如一台开足马力的机器,每时每刻都在不停地转动,哪怕是在病中,在卧床休息的时候。眼下的孟子,不能不围绕着苟矢弗如这个中心,集中反思,反复推敲,系统分析,深刻探索。
苟矢弗如的变节叛逆,告诉了孟子和人们,社会上的人际关系,不能“来者不拒,往者不追”,拜师、交友、授徒等等,均需认真选择,审慎以行,单凭美好的愿望,善良的心田行事,往往要吃亏上当。孟子曾批评羿因授徒不加选择,结果为弟子逢蒙杀死,他自己办教育,招收学生却拟定了“来者不拒,往者不追”的错误方针,重蹈羿之覆辙,险些丧生,这是多么深刻的教训啊!
对苟矢弗如,孟子思想上并非没有设防,并非没有戒备之心,但最终设防还是被攻破,戒备还是自我解除,追其原因,便是为苟矢弗如的“巧言令色”所迷惑。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上,当他有了一定的权势、地位和声誉之后,便越发爱听那颂扬的溢美之辞,听不进反面的意见,领袖、圣贤似乎都不能例外。“巧言令色”的小人之辈,正是抓住了人们的这个共性,将歌功颂德之辞当作迷魂汤来灌你,直灌得你晕头转向方下毒手,以实现其罪恶的目的。还是牢记孔夫子的教导吧:“巧言令色,鲜矣仁!”
世上不仅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赞美人和向人献殷勤者。有人向你走来,开言吐语,满嘴喷香;摇头摆尾,像一只叭儿狗。那么这个人准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至少是对你欲有所求。对这种人必须百倍提高警惕,否则必有后患。
孟子将自己总结出来的这些经验讲与弟子们听,让大家和他一起从中吸取血的教训。
春节过后,天气渐渐转暖,孟子的身体也像到来的春天一样,恢复了勃勃生机。
春天里,和煦的南风却送来了不幸的消息——滕文薨逝。齐与滕一向友好,齐宣王依礼欲派使往吊,孟子精通礼数,是最理想的人选。
孟子闻听噩耗,伤心竟至于泪下。当滕文公为世子的时候,与其师然友出使楚国,途经宋都彭城,得知孟子在宋,急忙前往拜访,孟子与之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一个月后,世子出使归来,重访孟子,二人促膝倾谈,昼夜不眠,彼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第二年十月,孟子至滕,滕文公对孟子尊之为师,敬之若父;孟子对滕文公详谈仁政主张,行井田,行什一之税,以及小国事大国等一系列治国方略,彼此曾有过十分融洽的合作。后来终因滕是弹丸小国,滕文公畏惧齐、楚等强大国家,加以官僚贵族们的嫉恨与反对,合作未能善始善终,但在孟子的心目中,滕文公是一位贤者,故而才这般伤情。孟子很愿意奉使往吊滕文公,以慰藉自己这颗伤痛的心。这正合齐宣王的心意,于是派孟子为正使出吊于滕,盖邑大夫王驩为副使同行。
两辆装饰肃穆的马车出了临淄城,向西南疾进,马头上佩戴的红色缨穗全都换成了黑色,马套、鞍韂(chàn)、笼头上闪光的铜饰涂成了黑色,或缠上了黑纱,车盖、车帷、车幔、车纱,或黑,或白,或青,令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万章和公孙丑与夫子同车共载,服侍夫子的起居,保卫夫子的安全。
不管在朝中官职多高,权势多大,今朝奉使出吊于滕,孟子为正,王驩为副,依理孟子就该全权总理,王驩应该听从孟子的调遣、指挥与安排,自己的意见、观点、行为应事先提出与孟子协商,孟子同意后方能实施。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王骥为所欲为,根本就不把孟子这个正使放在眼里。孟子不和他争高低,漠然置之,任其所为。两乘马车从济水之南,绕过泰山西麓,向东南本可直抵滕都,但行至鲁都曲阜以西三十华里处,王驩却命驭手驾车折向西去,到任国访友去了,于是两辆马车只好分道扬镳,各自东西。
王驩绕任至滕,险些耽误了吊祭的时间不说,还在任讨了个没趣。他素车驰入任宫,祭服拜见任君,任君不禁瘪眉搐额,如见枭鸟,责之曰:“任并无丧事,右师这般装束,居心何在!……”
王驩忙看自身的打扮,如梦初醒,自知有愧,急忙解释。任君虽信以为真,但心中总是不悦,会见自然不会有什么成效,最后不欢而散。当任君得知,此番出吊于滕,孟子为正使时,不无嘲讽地说:“孟子号称儒学大师,天下贤士,竟能如此不知礼,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贵族出使,自然不会只有一套服饰,随身之外,箱笼中必有备用。接受在任的教训,吊祭完毕,访友拜客,王驩便换上在齐为官时的朝服。奉使出吊,依礼不能再行他事,因所吊之国,上下尽哀。王驩却不顾忌这些,竟空前活跃,拜访了滕国诸多臣僚的私邸,名义上是为齐,为盖,实际上全是为了他自己。他这样穿红着绿地出入于滕都的各个角落,惹起了官僚与百姓的共愤,朝野上下,无不议论纷纷。
滕都,全民带孝,举国尽哀。宫殿之前,挽帐高悬,挽联垂挂,挽歌阵阵,催人泪下,整个宫殿周围和上空,弥漫笼罩着庄严、肃穆、哀悼的气氛,大有雾霭密布,黑云压城之势。宫门以外数百步,持戟卫士两列,人人低首,个个眼红。宫门两旁,各悬一个硕大的黑色宫灯,灯中白烛垂泪,烛光荧荧。宫灯下是两个穿素着孝的执事,亦称孝狗,躬腰而站,垂手而立,自此以里,每三五步便有这样两位肃然恭敬的孝狗,蜡雕玉塑的一般。早有文官彬彬有礼地迎出门来,将外国使臣延引至客厅饮茶休息,各抒衷情。时辰一到,钟鼓齐鸣,哀乐震天,各国使臣依次到灵堂前吊祭。
灵堂设在一座宫殿内,殿前是一个宽大的院落,院内依次跪满了亲属和文武百官,张眼看去,像春天的绿草地上落了一片白蝴蝶。跪者无不放声嚎哭,与那鼓乐挽歌混为一体,难分难辨,搅肠刮肚,撕肝裂胆。灵堂前垂挂着一张黑色的竹帘,竹帘正中是一个大大的“奠”字。奠是停放的意思。人死后到下丧前的丧祭,尚未有正式的“主”或“尸”来接受祭飨,祭品都停放在地,故叫奠。奠的两边是挽联,上联是:守孝有终日;下联为:举哀无尽时。不过这里的祭品并非停放于地,而是置于竹帘下的长长几案之上,果肴馔蔬,牺牲牛羊,应有尽有,长几周围是苍松翠柏和鲜花。孟子与王驩循人组成的甬道款款向前,来到供几前肃立默哀,然后是燔柴、献爵、读祝,行三拜九叩之大礼。
孟子共吊祭两次,第一次是以齐国使臣的身份,行的是友邦亲善兄弟之礼,第二次则行的是君臣之礼,燔柴、献爵之外兼读祭文,祭文赞颂滕文公的仁义功德,彼此间的深厚友谊。拜祭时叩头有声,伏地痛哭,涕泪交流,冢宰忙上前搀扶,劝慰再三。
在返回临淄的路上,一行人晓行夜宿,朝夕相伴,但却言语甚稀,更很少谈及此番出使的公事。公孙丑心中不解,问孟子道:“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但是往返一趟,夫子竟不与王驩谈论过公事,不知原因何在。”
公孙丑的头脑也太简单了,简单得既可怜而又可笑。孟子见问,回答说:“他既然一人独断专行,予又何必参言呢?”
自发生了小树林风波,孟子因伤患病之后,匡章很感内疚,常来孟子居室坐坐,陪孟子聊聊,彼此的交往更密切了,感情更深厚了。一天,匡章正与孟子闲聊,谈论的中心大约是廉洁的问题,彼此的意见似乎并不一致,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忽有孟门弟子跑来报告说:“陈仲子立节抗行,不入湾(wū)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遂饿而死。”
匡章正被孟子驳斥得张口结舌,这一最新消息为他提供了事实依据,于是说道:“陈仲子难道不是真正的廉洁之士吗?居于於(wū)陵(在今山东长山县之南),三日不食,两耳变聋,双目失明。井上有李,为金龟子食大半,其匍匐前往,取李而食之,连吞三口,然后耳有闻,目得见。”
孟子说:“齐国之士,予首推仲子。虽然如此,仲子却难称廉洁之士。欲推广仲子之德操,人需先成蚯蚓,然后方可办到。蚯蚓上食干土,下饮黄泉,无求于人,可谓廉洁之致,仲子能与之相比吗?仲子所居之室,是伯夷般的贤人所造,还是盗跖(zhí)般的恶人所造呢?仲子所食之粮,是伯夷般的廉洁之士所种,还是盗跖般贪婪之徒种植的呢?这些皆未可知也。”
匡章说:“这有何关系?他亲自织履,其妻绩麻练麻,以易谷米。”
孟子说:“仲子乃齐之宗族大家,世袭田禄。其兄陈戴,取盖邑之禄岁达万钟之多。仲子以其兄之禄为不义之物而不食,以其兄之室为不义之产而不居,避兄离母居于於陵。一日归返故里,邻人有馈其兄生鹅者,他紧皱眉头说道:‘要此呃呃叫之物何用?’有顷,其母杀鹅烹煮,与之食。适逢其兄自外归来,说道:‘此系呃呃叫者之肉也。’仲子闻言,出而呕吐之。母之食不食,而食妻之食;兄之三室不居,而居于於陵,焉能算作推广廉洁而至极呢?仲子之为,倘推广至极,惟将人变成蚯蚓之后方能办到。”
匡章不再辩论,他心悦诚服了。
时光像峡谷激流,箭一般地飞逝而过,转眼来到了三伏仲夏。王驩出使鲁国,背地里与乐正克搞了一笔交易——齐国涝灾刚过,正缺粮食,由鲁国向齐国出口一批谷物;鲁国远离海岸,由齐国向鲁国出口鱼盐。相互交易,进价较低,但售价却可大幅度提高,这样双方都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但却中饱私囊。为此,乐正克随王驩来到了齐国。
对这笔肮脏交易,孟子早有耳闻,故当乐正克来齐,拜望孟子时,孟子的心绪极为不宁。师生久别重逢于异乡,且乐正克是孟子的得意高足,掌上明珠,一旦相见,真该好好亲热一番,共叙阔别之情。然而情形却恰恰相反,孟子的脸色铁青,板得很紧,像堆积着厚厚的乌云。乐正克施礼请安之后,孟子责问道:“子亦来见我吗?”
孟子的表情及这句见面话,弄得乐正克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得罪了夫子,竟至于对他态度这般冰冷,于是心中惴惴不安地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孟子不冷不热地问:“子来齐几日啦?”
乐正克如实答道:“昨日方来。”
“昨日来齐,今日拜访师长,我出此言,不也是应该的吗?”孟子加重了语气。
“舍馆未定。”乐正克解释说。
孟子并不宽容,反问道:“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吗?”
原来如此,夫子是在责怪自己无尊师之礼,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急忙赔罪道:“克有罪,恳望夫子宽恕这次!……”
“这也叫有罪吗?”孟子的问声虽低,但却犹千钧重压自空而降,“此乃无礼。子之罪在私心太重,为官不廉,心中无民。”
“这个……”乐正克感觉到了这重压的分量,似乎憋闷得让人窒息。
孟子步步紧逼,追问道:“子能言与为师,今番来齐的目的和作为吗?”
乐正克低垂了头,无法回答。讲假话,欺骗恩师,他尚未堕落到那个地步;讲真话则难以启唇,夫子决不会饶恕他,且无法向老师交代。他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真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空气凝滞了般的沉默……
乐正克的胸中在翻江倒海,汹涌澎湃……
孟子从来都是坦诚磊落,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对得意高足自然更是如此,他忍不住了,开言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
孟子首先将他所了解的乐正克与王驩的交易全盘托了出来,问乐正克这是否事实,当乐正克点头默认时,他继而分析了这件事的实质与危害,乐正克所应担负的责任,并介绍了王驩的节操与为人。最后孟子总结似的说:“今番子从王驩来齐,只图钱财,或谓只图饮食而已。我不意子学古人之道,竟然只图饮食。孔子日‘民以食为天’,但人生之目的却绝非为了饮食也!”
乐正克虚心接受了夫子的批评,痛心疾首地作了反省与检查。这笔交易虽然无法告吹,但鱼盐至鲁,乐正克按进价出售,百姓受惠,王驩却大发国难财。
深秋一日,齐大夫公行子之长子病故,消息传开,百官纷纷前往吊祭。百官乃公行子之同僚,其子系晚辈后生,自然无须礼拜与吊祭,不过是造府表示慰问而已。公行子于客厅中设酒馔招待客人,孟子也在其内。文武官员或安慰公行子不要过于伤情,或品茶静坐,或讨论朝政,或讨论天下形势,或闲聊些生活琐事,很少有把盏饮酒者,突然右师王驩出现在厅堂门口,厅内的不少人站起身来,迎上前去,拱手问安,大有奴颜婢膝之嫌。王驩大摇大摆地步入厅堂,公行子忙安排其在显着位置就座,说了许多感激之辞,王驩既点头又摇首,看不出是接受,还是拒绝。王骓坐定之后,公行子双手捧着递过一杯热茶,王驩接杯在手,有滋有味地品着,喝着。于此同时,客厅内的几乎所有官员都先后走了过去,向王驩施礼问安,与之攀谈,大有争先恐后之势。孟子坐于王驩对面,只向其颔首致意,并未离座,更未趋前问候。王驩对此颇为不满,事后对人说:“……诸大夫皆与驩言,独孟子不与驩言,这显然是目中无驩,是简慢驩也!”
消息传到了孟子的耳朵里,孟子说:“按照礼节,朝廷之上,不跨越位次与人交谈,亦不逾阶而相揖。我依礼而行,子傲却以我为简慢,岂不怪哉!……”
公元前316年,孟子74岁,燕国发生了激烈的政变——燕王哙(kuài)把王位禅让给宰相子之。这件事情后来导致了齐国和燕国之间的一场战争,也间接促使孟子离开了齐国。
话说从头。燕易王时,纵横家苏秦与易王母后私通,后来因惧怕招惹杀身之祸,借机到了齐国。
易王在位十二年,死后其子燕哙即位。这时候,齐人将苏秦杀了。苏秦有两个弟弟苏代、苏厉,也是着名的政客,在苏秦死后颇得齐宣王的赏识与重用。
燕王哙即位三年后,曾经与楚、韩、赵、魏等国联军攻秦,结果一败涂地。燕王哙遭受到这次致命性的挫折,声名狼藉,威望扫地,反而增强了宰相子之的权势。
子之身长八尺,腰粗十围,肌肥肉重,面阔口方,手绰飞禽,走及奔马,自从燕易王时,就已执掌国柄。到燕王哙即位,荒于酒色,贪于逸乐,常常不肯临朝听政,子之于是便萌生了篡燕的野心。这次联军抗秦大败,燕王哙政权旁落,对子之的篡权活动起了催化促进的作用。子之诡计多端,重金收买苏氏兄弟二人,每当他们游说诸侯,便借机宣扬子之的贤名。燕王哙命苏代出使齐国,问候质子的消息,完成任务归燕复命,燕王哙问道:“闻听齐有孟尝,乃天下之大贤,齐宣王有此贤臣,岂不就可称霸天下了吗?”
苏代冷冷一笑说:“事情远非如此简单。”
“有何复杂?”燕王哙惊异不解地问。
苏代解释说:“孟尝君虽贤,但齐宣王任之不专,安能称霸天下?”
燕王哙听出了苏代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急忙辩解道:“寡人难得孟尝君为臣,如何能够专任呢?”
苏代顺势说道:“相国子之,明习政事,乃燕之孟尝君也!”
从此以后,燕王哙便使子之专决国事。
忽一日,燕王哙召大夫鹿毛寿问道:“古之圣君甚多,何以独称尧舜呢?”
鹿毛寿系子之死党,见问急忙答道:“尧舜所以称圣者,因尧能让天下于舜,舜能让天下于禹也。”
燕王哙问道:“那么,禹为何不肯禅让,而独传天下于子呢?”
鹿毛寿答道:“禹亦曾让天下于益,单使其代理政事,而未废其太子。故禹崩之后,太子启竟夺益之天下。当今之论者,认为禹之德不及尧舜,根据正在这里。”
燕王哙说:“寡人欲将燕国让于子之,不知此事可行否?”
鹿毛寿说:“陛下果能行之,当与尧舜无异,永载青史!……”
燕王哙于是大集群臣,废太子平,而将国家禅让给相国子之。子之先是假意谦逊,坚辞不受。推让再三之后,似乎一则王命难违,二则群臣拥戴,只好勉强接受。于是郊天祭地,服衮冕,执圭,南面称王,得意扬扬,略无惭色。燕王哙北面称臣,出居别宫。苏代、鹿毛寿等一班人,俱拜为上卿。
公元前314年,齐宣王派人向燕太子平表示愿意支持他,于是太子平聚众起义,反抗子之所领导的政权,派将军市被带兵攻打王宫,不料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市被叛变,倒戈相向,反过来攻打太子平的军队。太子平怎经受得住两股强敌的前后夹击,且市被控制其内幕,复国之举失败了,在太傅郭隗的策划与庇护下逃往无终山避难。市被于混战中被乱箭射死。太子平之庶弟公子职,出奔韩国避难。燕国陷于内乱,怨声载道。
子之镇压了太子平的复国起义,得意忘形,怂恿其士卒大肆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以暴力巩固其统治,实行独裁专制,实行白色恐怖,严禁百姓谈朝政,议国事,有敢违抗者,格杀勿论。排斥异己,朝野上下,凡有被怀疑是太子平党徒者,凡有被认为不支持新政者,一律秘密处死。限制百姓聚首,包括走亲访友,赶集下县,宴饮会客。如此一来,燕国大地,村村腥风,寨寨血雨,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挣扎,滚油锅里熬煎。
高门深宅,一伙兵勇闯了进去,翻箱倒柜,钱财、珠宝、衣物、首饰,抢劫一空,扬长而去。
茅屋柴扉,兵丁在院内捉鸡打狗,杀猪宰羊,一老翁出来阻拦,被踢翻在地,临去纵火烧了茅草房,可怜的一家老少哭作一团。
长街之上,有三五个年轻妇女结伴而行,迎面过来一伙散兵游勇,见了女人野兽似的嚎叫着扑上前来,老鹰捉小鸡般地抢着便走,拖到背静处轮奸。
三五成群的兵丁在大街上边吃边喝,喝得酩酊大醉,随心所欲地打人,骂人,调戏妇女。有一个十多岁的男孩,领着一只狗在大街上走,狗见路边有兵勇抛下的鸡骨头,忙跑过去啃,一兵丁见了,顺手便是一枪,将狗挑死。天真的孩子上前与之辩理,这兵丁反手又是一枪,刺于孩子的腹部,孩子倒在血泊之中,肠子流了一地,兵勇们见了,哈哈大笑而去。
夜夜有人失踪,夜夜有人被秘密处死,抛尸露骨于田野沟壑。
天天有人被捕,天天有人被判处死刑,燕国到处是刑场。
悲伤,哭泣,泪水,反抗,斗争,民怨沸腾,燕国到处布满了干柴烈火。
正当这时,有人劝齐宣王兴师伐燕,必马到成功,一举称霸。
齐国上下,无不关注这件国际大事,也预感到一场战争即将来临。齐国大臣沈同私下来问孟子:“可以讨伐燕国吗?”
孟子回答说:“可以。燕王哙,不该将国与人;其相子之,亦不该受人之国。譬若今有一人,汝甚悦之,不告于王,而私将爵位俸禄授之,此人亦未奉王命而受汝之官爵俸禄,这难道可以吗?燕王哙将燕国授于其相子之,与此有何不同?”
孟子批评燕国的让位事件,认为并不合乎古代禅让政权的本意。换句话说,孟子认为,王位与官爵并非私有,不能私相授受。若要转移政权,应该以民意为合法的依归。孟子曾反复强调自己的这一观点,如他说“得乎丘民为天子”,“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等等。然而燕王哙却私自将国家授于宰相子之,并没有尊重人民的意愿,这是孟子所不能同意的。
齐宣王见时机已经成熟,连一向憎恶战争的孟子也不反对,于是派匡章为大将,率兵十万,从渤海进兵伐燕。燕人对子之恨之入骨,把齐军视为来解放他们的救星,纷纷箪食壶浆以迎齐师,无持寸兵拒战者。匡章出兵,共五十日,兵不留行直达燕都,百姓锣鼓喧天,载歌载舞地欢迎这远道而来的仁义之师。子之之党及其部卒,见齐师声势浩大,兵多将广,军威森然,雄赳赳气昂昂地长驱直入,无不悚惧奔窜。子之自恃其勇,与鹿毛寿率兵拒战于大衢。燕兵气馁,不敢恋战,四散逃窜,鹿毛寿战死,子之身负重伤,犹格杀百余人,力竭被擒。燕王哙自缢于别宫,苏代奔周。
孟子对这次伐燕的军事行动,本来抱着很大期望。他认为,这是齐宣王以仁义之师称王天下的好时机。很显然,孟子希望齐宣王效法文、武二王,吊民伐罪,拯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燕国百姓,进而推行仁政于天下。
事实上齐宣王只有扩张领土的野心,并无实施仁政的诚意,因此在齐人出兵伐燕之后,有人问孟子说:“夫子曾劝齐伐燕,有此事吗?”
孟子回答说:“未有此事。沈同曾以个人身份问我:‘燕围可以讨伐吗?’我回答说:‘可以。’齐于是便出兵伐燕。倘沈同再问:‘谁可讨伐之?’我必回答他:‘惟天吏可伐燕。’譬若今有一杀人罪犯,倘有人问道:‘该犯人可杀吗?’我则回答说:‘可杀。’倘他再问:‘谁可杀之?’我必回答道:‘惟士师有权杀之。’今以同燕一样暴虐之齐伐燕,我何以要劝之?”
齐师伐燕,势如破竹,五十天便大获全胜,消灭了子之的党羽及部率,占领了整个燕国。齐宣王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地问孟子道:“有人劝寡人不要吞并燕国,亦有人劝寡人吞并燕国。我想,寡人以万乘之国攻伐燕之万乘之国,五旬之间便一举而下,此乃天意,非人力之所为也。倘不吞并之,违逆天意,天必降灾于我。吾欲吞并之,不知夫子尊意如何?”
看来齐宣王很尊重孟子,这是在征求孟子的意见,实际上却是在向孟子炫耀。既是天意,孟子又哪里能够违抗呢?
孟子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倘燕国百姓很欢迎,很喜悦,便吞并之,古圣贤有这样做的,周武王便是;倘燕国百姓坚决反对,很不高兴,则不要吞并,古圣贤亦有这样做的,周文王便是。”
在孟子的心目中,“民意”是衡量一切事物的惟一尺度,这是孟子根本的和一贯的思想。
孟子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以齐之万乘之国伐燕之万乘之国,燕民竞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原因在于燕民欲逃避水深火热之苦难生活。齐师取燕后,倘燕民之苦难更加深重,必遭燕国百姓之坚决反对,齐亦必蹈燕灭亡之覆辙。”
最后的一句话,语重心长,才是孟子所要表达的本意。
那么,齐师在燕的表现如何?燕民对占领燕后的齐军的态度怎样呢?
匡章掘燕之祖坟,毁燕之宗庙,尽收燕国府库中之金银珠宝,将子之置于木笼囚车之中,先解去临淄献功。
燕地三千余里,大都划归为齐之版图,燕民作了亡国奴。
齐宣王亲数子之之罪,凌迟处死,将其尸体剁成肉酱,遍赐群臣。子之为王才一年有余,痴心贪位,落此下场,岂不愚哉!
一批批燕国的宝货运往临淄,燕之镇国之宝“故鼎”亦被运到了齐都临淄。
燕国的文物、古玩、粮食、矿产源源不断地运往齐国。
齐军闯入民宅,发现美女,无论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一律绑架,装于囚车,运往临淄。青年妇女整日东躲西藏,不敢露面。
男人也不得幸免,天天征役,处处抓夫,一批又一批青壮年被羁绊驱赶着解押至齐国。
有一位姑娘到园里摘豆角,发现远处来了两个齐国兵,扔下篮子,撒丫子就跑,两个齐国兵高呼着在后边追赶。姑娘跑至村头,阊进一家土墙柴扉的院落,向在院子里喂鸡的一位老奶奶讲明实情。老奶奶哪里能见死不救,急忙将姑娘藏进衣橱里。刚刚藏好,齐国兵便追了进来,咆哮着向老奶奶要人。老奶奶推说未见,竟被一拳打翻在地。齐国兵闯入室内,四处乱翻,在衣橱里发现了姑娘,猫捉耗子似地抓了出来,上索捆绑,拖着便走。姑娘挣扎着,哭天号地,其声惨凄,其泪如瀑,齐国兵全然不顾。拖至当院,老奶奶忍受着浑身疼痛匍匐爬上前去替姑娘求情,其中一个齐兵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竟敢撒谎!”另一个则抬腿一脚,将老奶奶蹬翻,顺手一枪,刺入老奶奶的胸膛,血流如注。
姑娘被带走了,土院里是一摊模糊的血肉。
两个齐国兵在街上巡逻,见一家门旁插着一面小小的红旗,知道这是生孩子的标志,便闯了进去。他们发现躺在炕上的产妇虽面色发黄,但却颇有几分姿色时,立生歹心恶意,跳上炕去轮奸了她。刚生孩子三天的产妇,哪里经得住这野兽般的蹂躏,鲜血流淌,染红了被褥,当即毙命。刚出世三天的婴儿正嗷嗷待哺,哭声撕肝裂胆。
两个齐国兵喝醉了酒,在大街上徜徉,迎面走来了一位孕妇,这两个齐国兵对孕妇那高耸的肚子发生了兴趣,争执起来。一个说这孕妇怀的是女孩,因为那肚子尖尖的。另一个则认为这孕妇怀的是男孩,根据是她面黄肌瘦。二人争执不下,打起赌来,赌注是一座酒席。齐国兵与孕妇相遇了,其中一个挥刀剖开了这位孕妇的腹部,光天化日之下,大街之上堆着一摊血肉,躺着两条生命。
燕都有一家正在办喜事。亡国奴办喜事,既不能张灯结彩,又不敢大会宾客,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但不知怎样走露了风声,被齐国兵营知道了。这个兵营的首长是一位中级军官,马上派兵丁闯入这户喜气盈门的人家,劫走了新娘,供这位中级军官淫乐;捉走了新郎,发往齐都临淄;老翁与老妇奋力阻挠,老妇被齐兵活活打死,老翁见状触柱身亡。似这样将喜事办成了丧事的人家,在燕国何止千户,万户。
两个齐国兵夜间放哨,发现远处有一户人家亮着灯光,他们由这灯光想到了家庭,夫妻,房事,心中痒痒酥酥,不可按捺,结伴奔灯光而去。哪知这家只住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真令他们扫兴!然而兽性发作,老也不嫌,白发老妪被轮奸了,昏迷不醒人事地躺在炕上。齐兵临去,放火烧了茅草房,老妪被奸后又被活活烧死。这一夜南风正紧,烧成了一片火海,烧毁了半条街道,烧死了数十条生命。财物所毁则不计其数。
盛夏汛期,齐军欲在徒骇河上架一座吊桥,四方百姓都被驱赶到架桥工地,或开山凿石,或伐木运料,或下水打桩。徒骇河内黄汤茫茫,激流翻滚,波浪滔天,在这样的河水中打桩桥,纯系是拿百姓的生命当儿戏。河水或齐腰或没头,如何有法施工作业?民工俱都怯于下水,不下,有齐军逼迫,或戳伤,或捅死,或两个齐兵抬着抛于河中,被滚滚激流冲走,葬身鱼腹。尽管如此,也还是下不了河,打不了桩,造不成吊桥。最后有勇敢者出面交涉,造成两条大船,来回摆渡,不影响齐军往返过河,方才挽救了不知有多少百姓无辜的生命。
背乡离井,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惨遭蹂躏和杀戮,随时威胁着燕国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猛虎赶走了豺狼,但猛虎比豺狼更凶狠,更残暴。燕国三千里大地浸泡着血,流淌着泪;燕国三千里上空乌鸦翻飞,密云笼罩……
有金便有火,火能克金;有火便有水,水能灭火……
有压迫就有反抗,压迫愈重,反抗愈甚。
齐国数万军队及行政人员在燕,衣食住行全赖燕民供应,倘燕民断绝了这一供应,齐军在燕便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将一天也难以生存。燕民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便组织起来,抗捐抗粮,釜底抽薪。齐军及其在燕的伪政权,自然要以武力催逼,乃至血腥欺压,燕民则以各种方法与之周旋,或软磨硬,以柔克刚;或暗杀其催粮逼款的工作人员;或武装反抗,打得过就消灭其一部分,打不过就跑,隐于河网山林。燕民抗捐抗粮,搅得齐军心神不宁,惶惶不可终日。给养供应不足,齐军士气不振,厌战思乡情绪日益滋长,战斗力大大削弱。
齐军战士及其行政人员不敢外出执行任务,更不敢在外过夜,因为他们常常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失踪人数剧增,三个五个,十个八个,乃至数十个,几百个。这对齐军的士气是一个很大的震慑。
燕民的武装力量,常常摸进齐军的兵营,专捉其长官,人不知而来,鬼不知而去,劫至某个险要地方,先严刑逼供,以获取军事情报。然后取其首级,悬于人多广众之处,如集市上,城楼上,十字路口。首级旁张贴有醒目的告示,告示上写明其姓名、官职、主要罪恶,并对齐军进行警告,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为非作歹者决无好下场!”……
齐军兵营和仓库常于夜间被焚烧,火光冲天,数十里外便能看到,一烧就是一夜或几昼夜。大火中齐军官兵、武器、粮食、服装、器物统统化为灰烬,森然壁垒的防御设施也变成了一片废虚。
齐军官兵常犯瘟疫,一病一大片,一死一大堆。他们或上吐下泻而亡,或昏迷致死,或顿感腹疼,来不及讲清病症,栽倒在地,或疯狂得相互残杀,或疯癫不知所云。为何同居一处地方,燕民无瘟疫流行,而独齐军瘟疫蔓延,且来不及治疗抢救呢?原来是燕国百姓在齐军的水源里投放了毒药。
齐军的小股部队外出执行任务,常为武装的燕民所袭击。齐军在明处,燕民在暗处,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常常被打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齐军也曾组织大部队围剿,终难寻踪迹而以失败告终。
燕民的武装力量在不断壮大,竟发展到敢于偷袭齐军的大部队或军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武装的燕民先来打齐军一下,摇旗呐喊,以壮声威,引齐军出洞。他们并不死打硬拼,而是与之周旋,有时将齐军用声引至埋伏圈内,以数倍于敌军的力量呼啸而出,勇跃而上,与齐军血战肉搏,消灭其有生力量。有时将齐军引于一片无遮无掩的开阔地带,掘河堤放水淹齐军,使他们全都葬身鱼腹。有时将齐军引入山林,放火烧山,让他们全都葬身于火海……
齐国吞并了燕国,将燕划为自己的版图,齐国的土地面积扩大了一倍,这就破坏了列国之间的均势,于是秦、楚等强国使臣频繁往来,部署伐齐救燕的战争。面对燕国的激烈抗战和严峻的国际局势,齐宣王吓得魂飞胆丧,忙来向孟子讨教,征询孟子的意见,孟子说:“臣闻凭借着方圆七十里疆土而统一天下者,商汤是也,未闻拥有方圆千里版图而畏他国者。昔者汤征伐天下,自葛开始,所到之处,百姓无不热烈欢迎。汤征东夷而西戎怨,征南蛮而北狄怨,说道‘为何要将我们放到后边呢’?民翘首以望,若久旱之盼甘霖也。汤军纪律严明,所到之处,秋毫无犯,商贾依旧往来,耕者照样下田,只诛杀那些暴虐之君,而慰抚被残害之百姓,因此,汤师到来,百姓如获喜雨,无不欣喜若狂。如今燕国之君残害百姓,陛下发兵征讨,燕民认为,来者乃仁义之师,欲救其出水火,因此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然而齐军却杀其父兄,掳其子弟,淫其姐妹,毁其宗庙,掘其祖坟,掠其重器,燕民岂能不怨?岂能不奋力死敌?天下诸侯本就是畏惧齐之强大,灭燕后齐之疆土倍增,且暴虐无道,不行仁政,这自然会招致天下诸侯兴师动武,联合伐齐。陛下应速颁命令,遣返所掳燕之男女老少,停止搬运燕之重宝,再与燕国诸多权威人士合谋,择一燕君,然后班师回国。如此一来,禁止诸侯兴兵,犹可及也。”
孟子不厌其烦地说了这许多,堪称是苦口婆心,循循善诱,谆谆教诲,然而齐宣王却并未接受,并没有采纳。他认为孟子这又是老调重弹,太迂腐不切实际。结果燕国人民的抗暴斗争形成了燎原之势,从无终山请出了太子平,奉立为国君,是为燕昭王,郭隗为相国。齐国并燕,赵武灵王不忿,使大将乐池到韩国去迎回了公子职,欲奉立为燕王,当听说百姓已奉立太子平为君时,便放弃了这一念头。燕国抗齐的烈火愈烧愈旺,先前降齐之燕人,纷纷叛齐归燕,昭王一概不予追究。匡章见大势已去,在燕无立锥之地,慌忙班师,狼狈归国。
直到这时,齐宣王方才悔悟,想起了孟子曾对他说过的那番话,慨叹道;“不听孟子之言,方有今日之败,寡人感到非常惭愧!……”
大夫陈贾劝慰说:“陛下不必伤心难过。陛下与周公比,自以为孰仁孰智?”
宣王急忙摇手责备道:“哎,这是何言,寡人怎敢自比于周公!”
陈贾解释说:“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却率殷之遗民而叛。这一结果,倘周公预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与智,周公尚且难以完全做到,而何况陛下呢?臣请往见孟子而解说之。”
陈贾拜见了孟子,问道:“周公何人也?”
“古之圣人也!”孟子脱口而出道。
陈贾继续问道:“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叛。敢问夫子,可有此事?”
孟子肯定地答道:“确有此事。”
“周公知其将叛而使之吗?”
“不知也。”
“然则圣人亦有过错吗?”
孟子严厉地驳斥道:“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难道能疑心胞兄会依靠殷之遗民而叛变吗?周公之过,难道不是合乎情理的吗?且古之君子有错必改,今之君子却往往将错就错。古之君子,其过如日月之蚀,民皆见之,及其改过,民皆仰之。今之君子,不仅仅是将错就错,而且还要强词夺理地加以狡辩!……”
说到后来,孟子便毫不客气地把陈贾连同齐宣王一道加以斥责。
齐宣王兴师伐燕这场战争的戏剧终于落幕了,孟子从这出惊心动魄的戏剧中看出了匡章的不仁、齐宣王的不足以有为,萌生了离开齐国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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