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空前的灾难与浩劫之后,摆在齐宣王面前的主要任务是发展生产,休养生息,拯救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饥饿百姓。因而目前齐国的政策必须与孟子的仁政思想吻合,否则他的政治局面和经济形势则难以控制。齐宣王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于是王驩既奏,他便欣然恩准。作为总理国家政权的冢宰田婴,自然也不会反对,因为这样做他甩掉了一个包袱,减轻一分负担。他不怕王驩与孟子在盖邑搞独立王国,他坚信王驩没有这个能力,孟子没有这个野心,因而他心中十分坦然。在盖行仁政成败与否,对他似乎都有利无害一一成功了,为他治好了一方土地,安好了一方百姓,他可坐收渔翁之利。自然,他不相信仁政会有什么成效。失败了,宣布孟子思想的破产,他可排除干扰,大刀阔斧地行霸道,将来建立田氏一统天下。
孟子既对王驩不怀好感,视其为小人之辈,为什么还要答应他的邀请,愿赴盖去与之合作呢?这主要是孟子“性善论”的思想在起主导作用,希望并相信王驩能将失去的善性寻回来;自然也未始没有“饥不择食”的成分和意味。为行仁政,孟子奔波一生,终无人接受,垂暮之年了,竟有一个王驩肯接受,愿行仁政,且态度是那样的中肯,那样的坚决,他怎么能够错过这个天赐良机呢?“垂暮”并不可怕,并不可悲,你看那秋菊,你看那腊梅,不正是于一年将尽之时,才傲雪凌霜地欣然怒放吗?她们博得多少青睐,博得多少赞誉,令多少文人骚客为之倾倒。还有那薄山之日,是那么大,那么圆,那么红,她的光是那样的瑰丽,那样的明媚,那样的亲切,她那温热、湿润、甘甜、芬芳的唇吻红了天,吻红了地,吻出了一个红彤彤的乾坤,玫瑰色的世界。孟子正是怀着这样的幻梦,带领弟子们暂别了临淄,出征将士般地奔赴盖邑的。
休看一个小小盖邑公署,其规模,其气派,其豪华的程度,不亚于临淄城内齐宣王的宫殿。大屋顶的建筑,飞檐斗拱;琉璃瓦脊,金碧辉煌;精致雕刻的梓楠门窗,耀眼生辉。署衙院内,珍禽异兽,奇花异卉,无所不俱;回廊曲坊,歌台舞榭,无所不有。青山隐于其后,绿水穿行其间。莺歌阵阵,挑逗风情;丝竹袅袅,撩拨心扉。王驩的办公室内,更是别有气派,堆山成岭的书简,显示着他的博学与富有;弓箭刀剑,琴瑟筑箫,标志着他的文武兼备;古玩珠宝,陈列着他的志趣;考究的家具,体现了他的性格特征;别致的陈设,反映着他的标新立异;不协调的色调与光线,暴露了他的虚伪和矫揉造作……
为了欢迎孟子师徒的到来,王驩举行了盛大的接风洗尘宴会。宴会的安排超尘脱俗,每三人为一席,三人中一位孟门弟子,一位盖邑官吏,一位四方百姓的代表,他在以此向孟子显示自己与百姓的鱼水深情,这是他在盖行仁政的根据和基础。首席自然是孟子、王驩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宴会的规格很高,鸡鸭鱼肉之外,还有熊掌、驼蹄、龙胆、凤肝,且一个厨师做一个菜,自然全都是厨师们的拿手好菜。这些厨师来自诸侯各国,派系不同,风味不同,特色不同。喝的是即墨陈酿老黄酒,一律盛在桑条编制的朱漆酒篓之内,官衙府役先以红丝绳系酒篓,二人抬着在宴会厅内穿行席间,以表示酒的名牌和质地,然后抬至后厅,装于锡做的燎壶之内,以麻杆烧之。烧开之后,倒于锡做的精制的接壶之内,然后以银盘托之,喊一声“酒来”,飘然而上,分别置于各个餐桌。陪客的官吏提壶在手,斟干杯内。由于那酒的质地极浓,极淳,落杯时,竟然呱哒有声,杯满之后,杯口上边还戴一个酱紫色透明的蘑菇圆顶,酒汽蒸腾,散发着醉人的异香。
这里的劝酒也很有些学问,举杯连满三个,谓之“三星高照”;然后是双桥好过,独木难行,喝两杯;四红四喜,喝四杯;五魁手,五子登科,喝五杯;六六大顺,喝六杯;七巧,七仙女下凡人间,喝七杯;八匹马,八大仙,喝八杯;全家福禄,满堂红,喝十杯。另外还有猜拳行令,输者喝酒;作诗打对,赢者赏酒。如此饮酒,哪怕你有海量,也必喝得酩酊大醉,丑态百出,弄得狼藉不堪。
酒过五巡,菜上八道之后,王驩命女乐献歌献舞,以助雅兴。于是两队艳丽女子分别从宴会厅的左右飘然而上,且歌且舞一一柳眉轻扬,桃口微启,蜂腰舒展,广袖飘飘,歌喉甜甜,搔首弄姿,眉来眼去,挑风逗情,极尽狐媚之能事。歌舞之外,她们还到席上去敬酒,被敬的自然都是客人,亦即孟门弟子。她们将酒斟于杯内,双手端起,递于客人嘴边。倘有谁拒而不喝,她们便右手端杯,左臂搂其脖,将酒倒于口中。这与其说是“敬”,倒不如说是“灌”。有的还趁势在被敬者的腮帮、额头、嘴唇来一个飞吻,留下了温热、湿润和口红。孟门弟子长期飘零在外,远离妻室,虽说深受儒家礼教的熏陶教化,知道该如何行事,该怎样为人,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事业和理想的追求上,但他们毕竟都是父母所生,骨肉之躯,所以,十杯热酒下肚未醉,一个热吻却令其魂飞魄荡,意猿神驰……
孟子办事,向来是有明确的主见,有坚强意志,既不吃软,也不吃硬,在今天的宴会上,任王驩怎样软硬兼施地苦劝,他却执意不肯多喝,最后以尽兴而告终。弟子们身份不同,经历各别,表现得却不像孟子这拘谨有节。
王驩是一个糊涂虫,他没有研究孟子,没有研究儒家思想,以这样一个代价昂贵的接风宴会,本欲讨孟子师徒的欢心,结果却适得其反,给孟子留下了很坏的印象。社会上在闹灾荒,民有饥色,野有饿殍,他却如此挥金如土。特别是他的女乐,令孟子深恶痛绝,给孟子留下了不少的麻烦。
倘说王驩根本未研究过孟子,未研究过儒家思想,那是天大的冤枉。岂止是孟子,连孟门弟子他也逐一进行过深入细致的研究。例如这苟矢弗如,王驩知道他是孟门弟子中最年轻的一个,最聪明的一个,最好色的一个,最没有血性的一个。尽管如此,但因孟子爱才如命,所以颇得孟子的钟爱与赏识。他认为,征服控制苟矢弗如,是征服控制孟子的突破口,是必要的途径和手段,因此决定略施小计,先让苟矢弗如堕入他的“温柔之乡”。千里长堤,溃于蚁穴,只要能征服控制其中的一个,下边的文章便好作了。
酒醉之后,孟门弟子大都度过了一个朦胧的、轻纱笼罩着的、玫瑰色的、轻柔的、温馨的、甜蜜的夜晚……按下别的弟子不表,单说这苟矢弗如。两名歌妓搀扶着他步入了碧玉的闺房。时令虽已进入初冬,但碧玉的闺房内却温暖如春,大约暖墙内正烧得烈火熊熊。进了门是一个宽阔的厅堂,厅堂的四角各置一个二龙戏珠的精制铜盆,盆内青烟袅袅,火光灼灼,燃烧着兰、椒、艾、芍、芷、茴、茱、荃、蕙、荏等诸多香草;室内弥漫着醉人的异香,令人神魂颠倒,骨酥肉麻。雅致的陈设,名贵的珠宝,柔和多情的色调,迷离朦胧的光线,闪烁缭绕的烛焰,轻柔婉转、时隐时现的乐声……这一切织成了一张网,一张温馨的网、情爱的网、幸福的网,一张足以融化任何男人钢铁意志的网。歌妓搀扶着苟矢弗如坐在一个锦绣团垫上,给他解开纽扣,脱去外衣;他的身后是低垂着的粉红色纱帐,高悬着的火红色宫灯,这纱帐、这宫灯将苟矢弗如烘托得更加文雅、英俊,映衬成一个洞房新郎。他麻木似地呆坐着,任人摆布,并不抗争。歌妓向纱帐内微笑着点点头,然后离去了。于是纱帐内传出了叮当的环佩声,继而是塞率的衣裙声,纱帐挑处,一个绝色美女手托铜盘,蜂腰若柳,裙幅似波,行走如流水,纤纤细步,款款来到苟矢弗如面前。这位绝代佳丽正是这闺房中的主人碧玉小姐,她上前深施一礼,娇滴滴地说:“夫君在上,贱妾这厢有礼了!”她将铜盘置于几案之上,斟满一杯浓茶,双手捧着递与苟矢弗如,慢言细语地说:“夫君辛劳,请用杯热茶解解酒吧!……”
苟矢弗如接杯在手,并不饮用,愣怔怔地盯着面前这位尊自己为“夫君”,自称“贱妾”的芳龄少女,只见她身段苗条而丰满;高矮适中而娉婷;青丝若云,似涟漪轻漾;面未敷粉似凝脂;口未涂红若朱丹;蚕眉轻挑,神采飞扬;秋波顾盼,两湾深情;浅浅笑靥之中,似有美酒在飘香……
这位佳丽天姿国色的服饰,更是富有情趣和韵味,简直就是一首朦胧诗,一些活泼的跳荡于琴弦上的音符。入冬季节,碧玉小姐却穿素服,着夏装。上身着一件水红色短衫,色淡如水,质薄若翼;下身穿一条白色纱裙,其白如雪,其长曳地。远看,亭亭玉立,像一朵盛开的雪莲,一枝隽逸的白玉兰;近瞧,浑身上下,几乎每一个部位均暴露无遗。
碧玉一摇三摆地来到苟矢弗如身边,弯腰扯起裙幅,傍苟矢弗如而坐,将身子半依半偎在苟矢弗如怀中,用那弹动的乳房去触摸他那白皙的腮帮。在这儿之前,如果说苟矢弗如通过观感,已经了解到那乳房的形态,那么现在,他却通过触觉和嗅觉,领略了这乳房的质感、温热与芳香。
苟矢弗如本为轻狂放荡之徒,今夜为何竟变得如此规矩老实,乃至呆若木鸡呢?因为宴席上他确实是喝得太多了,倘他知晓酒宴之后还有这等风流韵事,定然会装痴卖傻,留有余地。
王驩步入闺房,他称碧玉为自己的亲生女儿,介绍给苟矢弗如,让他二人以兄妹相称。他向苟矢弗如赔罪,说方才酒宴上的客人太多,未能多敬上几杯,现在客人多已散去,正可弥补方才的过错。他吩咐重排酒宴,与苟矢弗如对饮,并命碧玉献上新排练的歌舞,以助酒兴。
说也奇怪,一个酒色之徒,面对着国色天香卖弄风骚的女子,沉醉不醒,而王驩一来,酒竟顿消大半。盛情难却,苟矢弗如只好重新端杯在手,更有歌舞助兴,倍感心花怒放。
这新排练的是碧玉的独舞,另有一队女子伴唱,一队女子伴舞,顿时碧玉的闺房变成了春意盎然的百花园,碧玉带领一群五颜六色的女子,蜂蝶似地飘来舞去,王驩与苟矢弗如则边饮边观赏。苟矢弗如为碧玉的美貌所倾倒,浸弥于酒色之中,早将自己的身份、地位、追求、信仰、夫子的教诲抛于九霄云外。歌舞中王驩连连劝饮,频频举杯,只喝得苟矢弗如心热神驰,抓耳挠腮。碧玉之所舞,淫荡不堪入目;所唱皆为荡词艳曲。其歌词曰:
丝竹悠扬歌出喉,
广袖缥缈腰若柳,
含笑芙蓉出水面,
轻歌曼舞献风流。
劝君更进一杯酒,
舒展眉梢乐悠悠,
人生有酒需尽欢,
莫等白了少年头。
凤凰栖落岐山沟,
百鸟欢唱高枝头,
莫做观天井底蛙,
当学鸿雁识气候。
蝶儿绕着群芳游,
姹紫嫣红蝶连流,
花开当折需立折,
莫等花落空悲秋!
这歌词除挑逗苟矢弗如“折花”以外,还劝他更换门庭,攀高枝,投于王驩的羽翼之下,不要再跟着迂阔的孟夫子南跑北奔,凄凄惶惶了。苟矢弗如虽已喝成了半仙之体,但这弦外之音还是听得真,解得透。
歌舞已毕,诸女子退下,碧玉上前深施一礼,说道;“哥哥见笑,小妹妹献丑了!”
苟矢弗如口若含冰,言语含混地赞道:“妹妹真乃多才与艺人也!”
王驩见时机成熟,火候已到,借故离开,说道:“贤侄,厅内尚有客人需要关照,老夫暂且告退,留少女陪贤侄饮酒抒怀。”
苟矢弗如故作难为情地摊出两手,说道;“伯父,这……”
“哎,自家兄妹,不必见外。”王驩说着摆摆手,扬长而去了。
王驩离去之后,碧玉斟满了一大杯酒,双手端着来到苟矢弗如面前。久困闺房的碧玉,已经不再是王驩施计的工具,也不是在演戏,而是打心眼里爱上了这位英俊漂亮、风度翩翩的白面书生,因而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无不饱含深情,情真意切。碧玉双手将酒杯端至苟矢弗如玉唇边,含情脉脉地说:“小妹妹敬哥哥水酒一杯!”
“不敢,不敢,我已经吃醉了。”苟矢弗如忙用手将酒杯推开。
碧玉故作不悦地责备说:“爹爹让酒,哥哥便饮,小妹妹我让酒,哥哥则不喝。哥哥如此不赏脸,难道你我就毫无兄妹情分吗?”
苟矢弗如忙否定说:“不不,你我情同手足!……”
“既然如此,岂有不喝之理!”碧玉板紧了面孔。
“喝,喝,哥哥我喝下这杯就是!”苟矢弗如接杯在手,一饮而尽。
“这才是我的好哥哥!”碧玉扑向前去,给了苟矢弗如一个亲吻,吻声脆响,香香的、甜甜的。
苟矢弗如心中痒痒酥酥。他像饥虎饿狼见了食物,真想猛扑过去,捕获这一猎物,然而他不敢,他怕王驩突然闯进来,于是只好假作斯文地说:“感谢妹妹多情多意!”
“哥哥,你听小妹妹我方才唱得可好听?”
“莺歌燕啭,泉滴心田,妙哉,妙哉!”
“小妹妹我舞得可好看?”
“飘若仙子,行若流水,妙哉极也!”
“既然小妹妹我唱得好听,舞得好看,哥哥您就该……”
“对对对,为妹妹的超群才艺而干杯!”苟矢弗如说着一仰脖,又是一杯。
碧玉媚态十足地靠上前去,娇羞甜甜地问道:“亲哥哥,你看小妹妹我长得可好看?”
“啊呀呀,真乃西施转世,嫦娥下凡,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好一个绝对佳丽呀!”
“如此说来,哥哥就该为有我这样一个称心如意的妹妹而再干一杯。”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苟矢弗如再喝一杯,不觉飘飘然手舞足蹈起来,不仅舞,而且唱:
数杯美酒下肚肠,
又有佳丽伴身旁,
飘飘悠悠手足轻,
犹若成仙升天堂;
酒真是个好东西,它能使人神经兴奋;它能壮人之胆,令人忘乎所以,为所欲为;它能令人脸皮增厚,寡廉鲜耻。这时的苟矢弗如,再也不顾忌王驩的突然到来,他的眼里,他的心中只有碧玉妹妹一人,他张开双臂,老鹰捉小鸡似地扑向碧玉。虽说碧玉打心眼里爱上了这位才貌双全的风流才子,可是当他真想与之亲热的时候,她却反倒胆怯起来,特别是瞅着眼前苟矢弗如贪婪的样子,她甚至有些惧怕,恐慌,因而并不去迎接拥抱他,而是在躲躲闪闪。苟矢弗如脚步踉跄,站立不稳,嘴里喊着:“我的仙女妹妹!……”扑向牙床绣帐,抱起了一床锦缎棉被,误认为是抱住了碧玉小姐。他抱着棉被欲起身,欲舞动,嘴里不住地喊着“嫦娥姐姐”。他毕竟是喝得太多了,刚一挪步,扑到了朱漆木柜与樟木箱子之间。幸亏有锦缎棉被垫着,不然的话,定会撞得头破血流,至少也要鼻青脸肿。
碧玉乃闺中小姐,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误认为苟矢弗如喝酒喝疯了,大约马上就会死去,不然的话,怎么会伏在那里痉挛,痉挛之后便一动不动了呢?她战兢兢地上前去拉,苟矢弗如趁势倒在碧玉的怀中,并用一只手臂搂住碧玉的脖子,恰在这时,王驩闯了进来,见状故作惊讶道:“哎呀,贤侄,你这是做什?”
苟矢弗如依然醉态朦胧,含糊其辞:“我的嫦娥妹妹……”
王驩愤愤地说:“圣人之徒,竟干出这等伤风败俗的勾当,传扬出去,可让孟老夫子的脸往哪儿搁呀!……”
酒,醉人不醉心,王驩一提孟老夫子,苟矢弗如立即由朦胧变得清醒,将责任全推到了碧玉的身上:“是妹妹她……”
碧玉挺身而出,勇敢地承担责任:“女儿多劝了几杯,他就喝醉了。”
王驩似乎十分尴尬,十分为难,在屋内踱来踱去:“让外人知道了,成何体统!……”
碧玉反驳道:“爹爹不是说,我们是自家兄妹吗?”
王驩将手一挥说:“那也使不得!”
碧玉毫不隐讳自己的观点,执拗地说:“为何使不得?我就是喜欢他!”
“死丫头,你疯了!”王驩真的恼怒了。
碧玉毫不示弱;“女儿我这是醉了。”
王驩反问:“醉了又当如何?”
碧玉理直气壮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就是要嫁给他!”
王驩斥责道:“一派胡言,你哥哥早已是有妇之夫,岂能再与你婚配!”
碧玉鄙夷不屑地一笑说:“国君有三宫六院,哥哥为何就不能有三妻四妾呢?哥哥,你说对吧?”
苟矢弗如如梦初醒:“对,对,对得很哪!”
王驩明知故问:“如此说来,贤侄也愿意?……”
苟矢弗如急忙表态:“伯父德高望重,妹妹花容月貌,弗如焉有不愿意之理!”
“也罢。”王骧仿佛最后下定了决心,“老夫也爱慕贤侄的才华,今日就招你这个东床!”
碧玉扑过去,撒娇地搂着王驩的脖子摇晃:“爹爹,你真好!”
苟矢弗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边磕响头边说;“岳父大人在上,受小婿大礼参拜!……”
王驩本欲施美人计控制苟矢弗如,想不到弄假成真,赔上了一位千金小姐。这样也好,常言道,一个女婿半个儿,有了这半个儿效忠,就不愁控制孟子师徒了。
孟子一如既往,来盖后并不急于施行他的仁政主张,而是将弟子们分散到四乡去进行社会考察,他本人也不顾年老体迈,由万章与公孙丑等弟子陪同,整日奔波于盖邑的村村寨寨。
那还是在无盐君进宫之前,王驩得宠于宣王之时,王驩奏请宣王,欲在盖邑兴建两项浩大工程,一项是“三里桥”,一项是“五里沟”。奏章中大肆渲染兴建这两项浩大工程的必要性、重要性与深远意义,以及工程的艰巨程度,奏章的最后是两项工程的总造价。宣王读完奏章,觉得这确是造福社会,泽被子孙的大好事,同时也能宣扬、记载国君的德泽恩惠,自己的英名将与这“三里桥”、“五里沟”一起流传后世。既有这诸多好处,齐宣王自然是恩准了,于是一连五年,每年王驩都得到朝廷拨来的一笔数目惊人的巨款。巨款是用来修沟造桥的,难道王驩还敢私下腰包吗?不错,修沟造桥是用了一些,但不过是九牛之一毛,沧海之一粟,绝大部分还是为王驩和他的幕僚中饱私囊了。那么他们是用什么来修沟造桥呢?原来所谓的“五里沟”,不过是盖城东五里处有一条黄泥沟,此乃城东百姓进城的惟一通道,每当夏秋,两边山坡上的水全都淌到这黄泥沟里,滚滚滔滔,交通阻塞,民怨沸腾。王驩确也将这条黄泥沟修治好,但不过是征发民力,挖土辟崖,开几条渠道,将沟内的积水排走罢了,何需多少钱财!另外沿黄泥沟筑成了拦水短墙,使山坡上滚下来的水为矮墙所阻,循另路而去,不再泻于黄泥沟内。沟内的积水既除,整修平坦,铺上沙石,一条进城的坦途便形成了。这一切,全都是城东百姓见义勇为,勿需署衙付给报酬。王驩不过是从朝廷拨款中拿出一点点,买成农夫所需之物,一部分普降细雨,慰劳全体参战民工;一部分褒奖先进。城东百姓无不感动得热泪盈眶,齐呼“王青天”,他们哪里知道其中的奥妙。所谓的“三里桥”则更简单,在城南三里处的一条穿路小溪上,架起一座宽不过十尺,长不足两丈的石板桥。如此一座常见小桥,造价寥寥。
齐宣王自然也派文武大员来盖监督检查,但王驩将他们带进开石、烧砖、伐木的现场,见这里确有数以千计的百姓正干得热火朝天,大员们回都复命,宣王大喜。等钦差再来盖邑,王驩以美酒佳肴封其口,以厚礼丰赠裹其足,朝中大臣,有谁还肯冒风尘之苦而再到工地去看现场呢?酒足饭饱,装满了腰包之后,回都去“言好事”也就是了。那些开采的石料,烧制的砖瓦,砍伐的木材自然另有派场,一部分建署衙,一部分盖私邸,难怪盖邑公府竟会如此气派,如此豪华。
这“三里桥”和“五里沟”两大工程使王驩及其同僚们变成了齐国仅次于王族贵戚的富豪,同时也使盖邑政治一败涂地。王驩这众目睽睽之举,岂能掩人耳目?上梁不正下梁歪,于是盖邑官吏无不贪污受贿,无不欺上瞒下,无不阳奉阴违,无不贪赃枉法,无不肆意妄为。这一切,王驩件件看在眼里,桩桩记在心上,但他却不敢管,不敢问,更不敢治谁人之罪。因为他有“三里桥”、“五里沟”的把柄拽在下属手中,捅到齐王那儿,就要判他个“欺君枉法”之罪,轻则斩首,重则诛灭九族。这样一来,苦了盖邑百姓,不行贿,不送礼,不打通关节,休想在盖邑办成一件事。这行贿送礼的规格和档次愈来愈高,由土特产品到钱财,到金银珠宝,到黄花少女,百姓愤愤地说,在盖邑府衙大门口,要放一口铡刀,凡出入之骑马乘轿者,拖而铡之,决不会冤枉一个!
有一胥吏,大约相当于今之乡镇长,因官职太小,行贿送礼者有限,但他也有自己致富的门路与办法。他的官署所在,乃一数百户的大镇,有店铺商号,有茶楼酒肆,有作坊工场主,每逢五、十赶大集,人来人往,倒也颇有几分繁华景象。这位胥吏素不用早餐,睡至巳时以后,起床梳洗,穿戴整齐之后,沿街走走,每遇饭馆酒肆,必探身进去,寻找张三李四,这样找不到三五家,准会逢上排酒宴会宾客者。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既为胥吏,谁不恭而敬之,仰而慕之?于是纷纷相邀。胥吏自不会立即应邀,总推说有公务在身,正忙得不可开交。邀者哪里肯依,说实在的,有胥吏同席共饮,也算是莫大的荣耀。推推让让之后,胥吏爱民若子,还是赏脸入席了。胥吏饮酒,不醉则不停杯投箸,日久天长,该方百姓无不知晓。一醉之后,今晚和明朝又不必进餐,明日巳时起床再来。周而复始,年复一年,确也能节省不少的饭钱。在这大灾之年,能够天天酒肉穿肠,吃得脑满肠肥,也算是得天独厚了。
孟子师徒继续进行社会考察,一日忽遇人流如潮,奔向滨河庄。人流中固然也有衣冠楚楚之辈,驾车乘马之流,但大灾之后,多为衣衫褴褛者、面黄肌瘦者、形容憔悴者、精神不振者、体力不支者。他们或挎破篮,或提水桶,或拎陶罐,或端葫瓢,犹如一条奔腾着的长河,河中翻滚的是浊流,是秽浪,是罪恶的波涛。
经询问,孟子得知滨河庄住着一位在朝为官的贵族,名唤马驰骋,其长子马骏今日满二十岁,欲举行加冠盛典,骑马乘车、衣冠楚楚者,是前往庆贺的;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者,是前往行乞,求施舍的,故而大路上才这般人流如潮。
滨河庄头高搭松柏彩门,彩门之上是一溜宫灯,宫灯之间,彩旗在寒风中招展,呼啦啦响,仿佛在高声欢呼,彩门以里红毡铺地,直至张府。红毡两旁是人组成的长廊,宾客踏毡,沿廊而前,步入宴会大厅。行乞者有专人接待,延引至一处空宅,宅内有大盆和笸箩,内中分别盛有吃食肉菜,来者不拒,每人各领取等量的饭菜。那人组成的长廊,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官或民,一律头戴丝冠,身着绸缎。他们或挥舞彩带,或舞动花环,或手持仪仗,或鸣奏鼓乐,或载歌载舞,欢迎来自四方的佳宾,一派节日的欢乐喜庆气氛。滨河庄二百多户人家,每户一男一女入席,其余的则帮忙干活,招待宾客,晚间会餐。宴席丰盛的程度自不必说,醉得不省人事者大有人在。
冠礼仪式在酒宴之前举行。按古礼规定,一般的贵族子弟年满二十岁行加冠礼,冠礼在祖庙内举行,由父兄主持。冠礼之前要选定吉日,于吉日前三天筮(shì)宾,宾是负责加冠的人,一般是父兄的僚友。冠礼进行时,宾给冠者加冠三次,先加缁布冠(即用黑麻布做成的冠),表示从此有治人的特权;次加皮弁(biàn)(用白鹿皮制作,由几块拼接而成,形如后代的瓜皮帽),表示从此要服兵役;最后加雀(què)弁(赤中带黑色的平顶帽,因其颜色与雀头相似而得名。用极细的葛布或丝帛制成),表示从此有权参加祭祀。三次加冠之后,设酒馔招待宾赞(赞是宾的助手),谓之“礼宾”。马驰骋只是一般的贵族,并无任何爵位,依礼只能行这样的冠礼。然而他却行的是下边的冠礼:
马骏肃立于东阶主位,醮酒于户西客位,表示敬父老。加冠四次,首次绕缁布,二次戴皮弁,三次加雀弁,四次加玄冕,着祭服。奠酒享神,燔柴行礼,并撞钟击鼓以奏乐,然后从主位东阶走下。冠礼既成,酒馔之外尚以币酬报宾客。
这行的是公爵的加冠礼。先祖吕尚始封于齐时,也只是个公爵,如今马骏竟行此冠礼,可见其僭越到何等地步!
不仅如此,他们还僭用诸侯之礼,七佾舞于庭,既越礼,又不伦不类,令人可叹而又可笑。
盖邑的每一个村长,每一个庄主,都是一个土皇帝,他操纵着本村庄百姓的命运,有生杀予夺之权。有一个桃庄,庄主桃玉磷,因与朝中某一达官贵人有点串门亲,便有恃无恐,横行乡里。多年来他在桃庄一直享有初夜权,谁家娶了新娘,只要有几分姿色,为其色眼所看中者,必须先跟他同床共枕三宿,有的甚至为其霸占终身。为此,庄里不知有多少妙龄美女悬梁投河自尽,将喜事办成了丧事;有多少人哭瞎了眼睛,痛苦终生;有多少人精神失常,疯癫而不知人事;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流落他乡;有多少……
一天,桃玉磷正于后堂玩刚抢来不足三天的新娘,忽听街上吹吹打打,鼓乐喧天。从这鼓乐声中,他知道庄里正有人在办喜事,但事先并未向他报告和登记。“真他娘的狗胆包天!”桃玉磷边愤愤地骂着,边派家丁去查询。
转瞬之间,家丁归来,禀报非是有谁在娶新娘,而是赵家在嫁闺女。闻听此言,桃玉磷叹了口粗气,自言自语地说道:“谅桃庄无具此狗胆者,竟敢背着三爷我娶亲!”桃玉磷说完本欲亲吻怀中的新娘,但转念一想,信口问家丁道:“那姑娘长得可漂亮?”
家丁答道:“花容月貌,水葱一般。”
桃玉磷追问:“比三爷怀中这位如何?”
家丁答道:“一只凤凰,一只鸡,无法匹比。”
桃玉磷唰的一下,口水流到了前胸,怒斥家丁:“既如此,还不赶快带人去将花轿拦下!……”
家丁为难地解释说:“是嫁到外村去的闺女,非是进桃庄的新娘……”
“放屁!”桃玉磷怒发冲冠,“管她闺女媳妇,凡年轻美貌者统统归我淫乐!……”
家丁带人去了。
步入花轿的赵家姑娘被抬进了桃宅。
从此桃玉磷又开了一个新例。
这位被抬进桃宅的赵家闺女不是别人,正是十九年前桃玉磷与赵家新娘初夜时怀的孩子!
盖邑的社会秩序一片混乱,道德风尚一派昏暗。杀人者,有之;放火者,有之;投毒者,有之;拦路者,有之;抢劫者,有之;偷盗者,有之;诈骗者,有之;拐卖妇女儿童者,有之;卖淫者,有之;嫖娼者,有之;乱伦者,有之……
经过近两个月的风风雨雨的实地考察,孟子完全掌握了盖邑的社会现实,不知他将怎样行仁政,挽回这里的局面,改变这里的现状,使盖邑面貌焕然一新……
通过近两个月的社会考察,孟子清楚地认识到,施仁政必须自上而下地进行一一国君决心大,态度明朗;冢宰坚决支持,热情操办;群臣意见一致,密切配合。在此基础上,调整国家的制度、方针和政策,凡不符和仁政思想者,坚决改革之!施行仁政势必触犯一些官僚贵族的特权和利益,遭到他们的激烈反对,这时候国家则采取行政的或法律的措施,或说服规劝,或撤换调整,或镇压绳之以法,以保证施仁政的顺利进行。欲自下而上或在某一地区试行仁政,纯系痴心妄想,因为一个国家的官僚系统,自上而下盘根错节,许多问题表现在地方,根子却在朝廷之上,拽着耳朵腮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何有法试点呢?
通过近两个月的社会考察,孟子对王驩有了进一步的深刻认识。他哪里是什么热衷于仁政思想,欲在盖行仁政,完全是为了卸掉这个包袱,推出这个乱摊子,嫁祸于自己,嫁祸于仁政思想,倘自己在盖行仁政有所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便可以居功自傲,获取在朝中争宠的政治资本。倘自己在盖行仁政失败,他势必将罪过一股脑推到自己身上,并进而否定仁政思想,否定儒家学说,他仍可以胜利者自居,在朝中争权横行。
王驩使的是金钩钓鱼之计,孟子竟欣然上钩。
孟子在作深刻的反思!……
任何人都难免要犯错误,愚蠢者或执迷不悟,或顾及情面而因小失大,在错误的道路上愈走愈远;睿智者则幡然悔悟,悬崖收缰,勒马回头,奔向光明的康庄大道。孟子自然是后者,而不会是前者。
孟子既然曾经批评宋之戴盈之:“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自己决不会久待于盖。他急令弟子们收拾行装,立即返回临淄,任世人评说,嗤之以鼻。自己本就做了一件无颜见世人的蠢事,还有何脸面可顾!至于此时王驩不在盖邑,自己这样说走就走,未向王驩辞行,孟子并不认为这是失礼,因为对这种人讲礼,纯系是对牛弹琴——牛固然愚蠢,不解琴音,然而弹琴者本身,也并不比牛更聪明些。
苟矢弗如和碧玉的事,王驩本欲遮掩保密,但结果却欲盖弥彰,很快便弄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了。孟子闻讯后,并不谴责苟矢弗如,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公孙丑等弟子忍无可忍,纷纷要求驱逐这个败类,因为他丢尽了孟门的脸面!孟子泰然自若地说:“为师者只能给弟子们指出应行的路,但却不能保证他们人人循此路而行。”这大约便是后世“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来源。
来盖邑不久,苟矢弗如便病倒了。本来嘛,整日与碧玉黏在一起,如胶似漆,云雨无度,哪怕是铁打的金刚,也会化为一滩烂泥。不过他并非病到如此地步,欲行,他的体力完全有条件随夫子和同学们一起离开盖邑,共赴临淄。但他却故意夸大病情,辗转着,痉挛着,呻吟着,不想离去。一则他离不开凝脂丽质、如花似玉、飘然若仙的碧玉妹妹,二则他惧怕恩重如山的老岳父王驩,未见他的面,自己不辞而别,贸然离去,待他归来,势必怪罪,怀中的美娇娘则有奔月升天的危险。常言道,官不催病人,孟子自然不会催逼一位患病的弟子,是走是留,任其所为,只是希望他精心调养,好自为之……
孟子师徒前脚刚走,王驩便后脚自鲁归来,得知消息,雷霆震怒,破口大骂。他骂孟子无信无义,他骂孟子出尔反尔,他骂孟子不讲交情,不够朋友。骂过之后他惊恐万状,心惊肉跳,不寒而栗,浑身的鸡皮疙瘩暴得老高,脸呈酱紫色,手脚冰凉。孟子师徒居盖近两月,深入四乡八镇考察,走村串户访问,完全了解了盖邑的一切,包括每一个细微末节,回临淄后必将方方面面、点点滴滴言与宣王。即使他不主动上报,宣王与田婴也必然要询问他赴盖行仁政,为何中途而返,半途而废,他能够不如实地回答吗?回答之后,宣王与田婴则必治他个渎职之罪,贪赃枉法之罪,欺君之罪,如此一来,轻则罢官削职,重则人头落地,诛灭九族,这怎么能让他不惊恐,不惧怕呢?王驩不能不认为,孟子师徒来盖行仁政,是阴谋诡计,是为了控制盖邑情况,是为了总结他宰盖邑的罪恶。这一切自然是老奸巨滑的田婴所策划,所派遣,所授意,所指使,孟子师徒充当了田婴整治他的爪牙。想到此,王驩拍案而起,蹦着高骂道:“什么仁义,什么儒家,什么圣人,统统是王八蛋!……”他气疯了,像盲人骑瞎马似的在厅内乱闯,乱撞。
苟矢弗如像见了猫的老鼠似的,蹩于厅堂一角,缩作一团,面如土灰,瑟缩发抖。两个月来,他沉溺于酒色,根本不知道夫子与同学们都干了些什么,更未认识到问题严重到这般地步。两个月来,他一直在做着一个美丽的幻梦——王驩膝下无子,碧玉小姐是他的独生女,自己先做东床,后为赘婿,那么将来就可以世袭王驩的官爵,继承王驩的产业,飞黄腾达,直步青云。这真是福从天降,也不知自家的哪个祖宗积了阴德,葬于了风水宝地,冥冥中这样保佑他洪福齐天……然而现在,倘若王驩所言,自己岂不就要受株连了吗?丢了娇妻不说,还要掉脑袋,命丧黄泉。这正如老子所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真乃乐极生悲也。怎样才能改变这种境遇,扭转这种局面呢?他在期待着王驩出主意,想章程,拿出锦囊妙计来。只要能保住碧玉妹妹,保住荣华富贵,他甘愿做一个恶奴,充当一只鹰犬。什么仁义,什么道德,什么师生之情,什么同窗之谊,统统不过是虚妄的烟云,只有美女、金钱、荣耀,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摸得到,触得着,看得见。苟矢弗如并不似王驩那样恐惧,那样胆战心惊。并非他有过人的胆识,而是根据他对孟子的接触,对孟子的了解,断定孟子不至于将这里的情况全盘端给齐宣王和田婴,一方面这是孟子的品格、情怀与涵养,另一方面孟子不会那样傻,他早已考虑到了在齐的处境,以及纵横左右的人际关系。至于齐宣王与田婴的询问,凭孟子敏捷的思维,能言善辩的口才,必将应酬余裕。
王驩这只没头的苍蝇,瞎眼的麻雀,在厅堂内乱飞乱撞了一阵之后,渐渐筋疲力尽了,忽然怒目切齿地问苟矢弗如道:“孟轲师徒去了多久?”
“尚不足半天的时间。”苟矢弗如答道。
王驩屈指一算,铁板似的脸上顿时掠过一丝神采,说道:“尚未出我盖邑,火速派兵前往追击拦截,消灭于旷野之上,岂不除我心头之患!”
“这可万万使不得!”苟矢弗如急忙摆手阻挠。
王驩的怒发又竖了起来,二目圆睁道:“为何使不得?莫非你仍在护着那迂夫子?莫非孟轲比老夫之碧玉小姐对你更有吸引力和诱惑力?”
“不,不……”苟矢弗如一口气喷出好几个“不”字,解释道:“岳翁切莫误会,您我现在已是翁婿,骨肉至亲,小婿岂能再护着那孟轲,而不急岳翁之急,恨岳翁之恨呢?只是岳翁请想,孟轲师徒一行数十人,其弟子中不乏文武双全,骁勇善战者,单一个公孙丑,便有万夫不挡之勇,尤其那张神弓,百发百中,说射你之左眼,绝伤不了你的右目。盖邑之兵与之厮杀,未必能够取胜。即使确有取胜之把握,将其消灭于旷野之中,可是孟轲乃当今天下之大贤,各国诸侯虽不能用其道,但却无不仰而慕之,恭而敬之,岳翁竟于光天化日之下将其师徒杀死,岂不要身败名裂于天下吗?望岳翁三思!……”
“言之有理,贤婿言之有理!老夫险些因一时莽撞而铸成大错……”王驩拍着脑瓜在室内踱步。但问题终未解决,后患依然尚在,这就不能不令他忧心如焚,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坐立不安。“难道我们就这样束手就擒,坐以待毙吗?……”王驩这样想着,也就说出口来,他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向苟矢弗如求救。
“岳翁不必忧虑,”苟矢弗如成竹在胸似地说,“依小婿愚见,孟轲不会将盖邑实情言与宣王和田婴。”
于是苟矢弗如再次发挥他那张巧嘴巴的优势,滔滔而娓娓地讲解了自己这个见地的根据,王骧听后将信将疑,心中依然怀揣小兔,整日蹦蹦乱跳。
后来的事实证明,苟矢弗如的见解是正确的,孟子师徒果然对盖邑所见守口如瓶。王骧对苟矢弗如更加钟爱,更加信赖了。
苟矢弗如虽迷恋着碧玉小姐,但还是离开了盖邑,回到了孟子身边。并非他对儒家思想和孟夫子有着难以割舍的深厚感情,而是有他自己的觊觎和阴谋。
问题很明显,苟矢弗如是王驩安放在孟子身边的一颗炸弹。
王驩在临淄城内有一处豪华的私邸,他体谅一对青年人新婚后的蜜意痴情,将碧玉送到了临淄与苟矢弗如同居,他自己则往来于临淄与盖邑之间。为在朝廷上的激烈斗争中不至于败得太惨,他自然是居住临淄的时候为多。
苟矢弗如回到了孟子身边,孟子待他依旧,该讲的,依然讲给他听;该教的,依然诲之不倦;需要他做的,依然命他去完成;解答他的询问和请教,依然耐心……同学们则无不投以鄙视的目光,这目光是锐利的,冷冷的,似一柄柄挥舞的短剑,闪耀的刀枪。他频繁地出入于每个角落,来往于彼此之间,腆着脸与人讲话,厚着脸皮与人攀谈。他那对双眼皮的大眼睛更俊美了,顾盼有情;他的笑声更甜了,笑容可掬;他那张伶俐的嘴更乖巧了,盛满了甜言蜜语;他的态度更温和了,似三月的风;他待人更殷勤了,若六月的雨。然而这一切,在同学们的眼里,却是落碗的苍蝇,跳上脚背的癞蛤蟆,混入米饭的蛆,寒夜冷笑的猫头鹰,毁坏衣物和书籍的老鼠。
苟矢弗如归来后变得很豁达,同学们讥笑他,咒骂他,嘲讽他,挖苦他,顶撞他,冷遇他,他统统不计较,一概报之以微笑,使对方的鄙薄就此止步,无法升级。
苟矢弗如的处境十分难堪,学习时,同学们不肯与他同室读书;吃饭时,同学们不肯与他同桌进餐;休息时,同学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热闹非常,他被冷冷地闪在一边;风雪交加的夜晚,他被关在寝室之外,任其喊破嗓子,无人理会。为了讨好同学们,他自己掏钱到街上去买来了一篮子果品,趁同学们不在的时候,每个同学的床头或桌角上放置一个。同学们见了果品,交换一下眼色之后,便明白了它的来路与用意,于是或愤愤地以袖拂之于地;或狠狠地抛之于地;摔得粉碎;或摔碎之后还要再碾上几脚;公孙丑则用手指点着苟矢弗如的鼻子尖,逼他将果品拿走,免得玷污了课桌……
这样的环境可怎么熬呀,这样的日子可怎么过呀!换成别人,也许会羞辱而死,但苟矢弗如却仿佛并不在乎,整日笑吟吟地出出进进,来来往往,看样子生活得很愉快。这也许叫做“恬不知耻”,也许叫做“胸怀坦荡”,或许他正在“忍辱负重”呢……
既然同学们待他冷若冰霜,苟矢弗如便尽量少与他们接触,能躲则躲,能闪则闪,能回避则回避,万一回避不了,则泰然处之,不管对方怎样,他却总是笑吟吟的,心平气和。既然夫子待他温暖如春,候鸟尚且知道避寒趋暖,苟矢弗如自然更知道,于是他便尽量与夫子接触,取悦于夫子。夫子年岁已高,行动不便,衣食起居,都需有人服侍关照,苟矢弗如瞅上了这个机会,他极力要将服侍夫子的差使揽过来,以博得夫子的欢心。他年轻英俊,反应灵敏,手脚利落,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具备着竞争的优势。他知道,服侍夫子,并非什么美差,但既与夫子朝夕相处,必能谙熟齐国朝中内情,充分了解和掌握宣王与田婴对王骧的看法与态度。王驩不能不是苟矢弗如现在和将来考虑问题的基本出发点,因为他们休戚与共,彼此难以割舍。更主要的还在于取得夫子的信赖,以便有机会与夫子一起整理那部伟大的传世之作,这可是青史留名的大事呀!
在数十年的流浪生涯中,孟子将自己的经历、政见、观感,与诸侯和弟子们的谈话、仁政主张和措施等,全都随时记录了下来,只是因处境、条件和心境之故,而未作系统的整理。苟矢弗如之所以能忍受同学们的凌辱,在夫子面前百般殷勤,万般献媚,就是为了能有机会帮助夫子整理这部不亚于《论语》的光辉巨着。苟矢弗如虽年轻,但他自信,无论聪明才智,历史学问,还是文学知识,妙笔生花,在孟门弟子中均无出其右者,他具备着完成一部经典着作的条件和能力。至于写成以后如何,那是后话,他早已筹划得天衣无缝。
苟矢弗如像一贴膏药,贴到了孟子的身上,与孟子形影不离。他嗜酒成癖,又须臾离不开女人,但现在,他每日到夫子身边最早,离去最晚,后来索性将行李搬进了夫子的卧室,与夫子朝夕相伴,不仅尽为徒之道,而且尽人子之孝,让他那“碧玉妹”独守空房,忍受着孤独与寂寞,活守寡,守活寡。
苟矢弗如痛心疾首地检查自己在盖邑的接风宴席上不该贪杯,喝得酩酊大醉,结果中了王驩的奸计,稀里糊涂地做了王驩的赘婿,如今木已成舟,生米做成了熟饭,后悔晚矣!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骂自己迷恋女色,贪于房事,是一块不可雕的朽木。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丧失了与夫子及同学们在盖邑进行社会考察的机会,竟不知王驩渎职无能,视民若草芥,反而误认为他是国之重臣,值得崇敬与爱戴。他山誓海盟,咬钢嚼铁地表示,今后一定无限忠于儒家思想,亦步亦趋地追随夫子!他时刻在夫子面前唱赞歌,颂扬夫子的仁义功德,对人类不朽的贡献,说孟子比尧更伟大,比舜更崇高,比孔子更英明……
听了苟矢弗如的这番表白、忏悔与歌功颂德,孟子不置可否,既不热情,也不冷淡,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似乎他不相信,一个聪明绝顶的青年,竟会因一失足而堕入万丈深渊;也不相信,一个人的思想弯子竟会转得这样急,这样快,这样大,这样彻底。他要学习孔夫子,听其言而观其行。
苟矢弗如的行动确也令人感动,他对夫子照顾得无微不至,服侍得无以复加。夜间给夫子将炕烧热,将行李铺放好,夜壶拿到炕沿上,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夫子上炕就寝,免得熬夜太长,劳体伤神,有碍身心健康。早晨,他先将夜壶提走,然后侍候夫子梳洗,为夫子叠被,招待夫子就餐,及早将木材劈好,将火盆里的火生旺。夫子有午睡的习惯,他为夫子驱猫赶狗,打雀撵鸡,免得惊动了夫子的美梦。夫子病了,他煎汤熬药,服侍守候于夫子病榻之前,寸步不离。每当药煎好之后,他都要先喝两口,看是否有毒,待半个时辰之后,确无中毒的反应和感觉时,再重新温热,端与夫子服用……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谁不爱听他人的赞颂,谁不以下级的殷勤为快,谁不喜欢亲人的关照与体贴,领袖、豪杰、圣贤似乎也不例外。每当看到苟矢弗如尝药、试药,为了自己的康宁而舍生忘我时,孟子便将身体转向一边,眼圈湿润,心里酸楚楚、热乎乎的……
孟子与苟矢弗如间的距离缩短了,感情逐渐得以共鸣,心在日益贴近。
孟子与苟矢弗如的关系密切了,与群弟子间的感情却无形中疏远了;因讨厌苟矢弗如,弟子们到夫子居室的次数减少了。孟子师徒的关系日益紧张起来,万章、公孙丑等人对此十分担忧、十分不安。万章性格内向,像一头牛,不轻易发表意见。公孙丑则是一匹烈马,无牛的韧性,屡谏夫子,介绍苟矢弗如的为人,说明这是个“巧言令色”的小人,他奸诈、虚伪、口蜜腹剑、反复无常,既投于王驩的卵翼之下,必为王驩之鹰犬,需谨慎对待,切莫受骗上当。孟子不仅不接受公孙丑等人的忠谏,反而批评他们心胸狭窄,鸡肠鼠肚,容不得手足兄弟。大谈“人性本善”的道理,即使苟矢弗如真的失去了善性,应该相信他自己还会再寻回来。讲“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不要求全责备于一人。讲“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的道理,要求他们广交朋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共同实行仁政。公孙丑不能接受夫子的这些批评,与之争辩,几次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
人们之间的争辩,虽说是为了明辨是非,弄清曲直,认识真理,但争辩的本身是苦涩的,因而争辩的结果往往会破坏感情,伤害和气,有碍团结。几经争辩之后,孟子觉得公孙丑越发自以为是,桀骜不驯了,虽未像孔子对待冉求那样,发动弟子“鸣鼓而攻之”,但感情上却有了裂痕,时常觉得别别扭扭,感到疙里疙瘩。
孟子毕竟是古稀老人了,近几年来时常患病,且愈患愈频,愈病愈重,常常是一连数日卧床不起。近来孟子又病倒了,病情较前几次为甚,旬日不思饮食,精神不振,昏昏欲睡。见此状况,弟子们无不惊恐,生怕有个三长两短,千方延医,百方调治,连齐宣王也来探望,派太医前来诊治。大家再也顾不得厌恶苟矢弗如,昼夜轮班守候在夫子身边。忽一日,苟矢弗如请来了一位医生,大高个,花白胡须,六十多岁了,但却容光焕发,举止文雅,彬彬有礼,颇似医德高尚医术高明的样子。医生诊脉,看舌苔,翻眼皮,问症状,众弟子七嘴八舌地回答过之后,医生长叹一声道:“果不出吾之所料,孟夫子患的是尿糖症!”
医生说得很有把握,很肯定,不容置疑。
这是孟门弟子闻所未闻的疾病,也是包括太医在内所有医生没有诊断出的疾病,大家不由得为之一惊,惊过之后,对这位花白胡子的高个医生更加敬重了。
孟子从昏迷中睁开双眼,很吃力地问道:“先生何以知老朽患的是尿糖症?”
医生见问,嘿嘿地笑着说:“非是庸医道术高明,全赖夫子教育出的好弟子,对夫子竟是如此忠诚!……”
孟子打断医生的话问:“此话怎讲?”
医生指着苟矢弗如解释说:“今朝这位弟子为夫子倒夜壶,发现夫子的小便浓而白,不由得舔一口尝尝,其甜如蜜。他无比惊诧,跑去寒舍告急,请余前来为夫子诊治。从夫子小便的特征,余料定必为尿糖症,不然何以会尿质浓,尿色白,尿味甜呢?质浓色白,可用目辨,而味甜却只有用舌品尝。能以舌尝他人之尿者,惟孟门弟子能为。现在的脉象证明,余之所料,不差分毫,夫子所患,确系尿糖症无疑!”
孟子抬起眼睑,深情地注视着苟矢弗如,问道:“尔尝老夫之尿,果有其事吗?”
苟矢弗如满脸腾起了红云,低垂了头,并不回答。
热泪在孟子的眼圈里滚动,仿佛他的整个身心都浸泡在热泪里……
孟子的目光在室内搜寻,最后落到了公孙丑的脸上,这目光由温热变得冰冷,由感激变成责备。
公孙丑并不感到羞愧,他倔强地昂着头颅。
医生给孟子开了处方,命苟矢弗如去抓药。
连服了三五剂药,孟子的病竟然渐渐地好起来了,很快地恢复了健康。
孟子跟公孙丑的距离更远了,公孙丑与苟矢弗如的矛盾更激烈了。
孟子完全解除了思想戒备,将整理文稿的任务交给苟矢弗如,苟矢弗如追求的目标实现了,梦寐以求的目的达到了,他心满意足,踌躇满志。
孟夫子果真患的是尿糖症吗?苟矢弗如真的品尝过夫子的尿吗?高个医生真的有这般高明的医术,连太医也束手无策的疾病,他竟能够药到病除,妙手回春吗?这一切全都是些谜,令万章、公孙丑等孟门弟子深思……
临淄街头出现了一位十六七岁疯疯癫癫的少女,她身段苗条,姿态风韵,瓜子脸,大眼睛,双眼皮,两个浅浅的酒窝,皮肤白皙而细腻,犹如凝脂,但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隆冬腊月,街上是厚厚的积雪,这位疯癫少女却打着赤脚在大街小巷徜徉,皑皑白雪上留下了清晰的足趾脚印。她痴呆呆,傻愣愣,似乎是漫无目标地走,有时脸上是难堪的傻笑。她并不多言多语,见了女人只说:“可怜,多么可怜的女人!……”见了男人则是:“男人,男人全不是好东西!……”谁也辨不清、弄不明她这话详细而准确的意思,但是可以断定,这是一位被遗弃的可怜的姑娘。
终于有一天,疯姑娘找到了王鹱府上,苟矢弗如不在,她跟碧玉小姐大闹了一场,撕破了她的衣裙,结果自然是疯姑娘被王府家丁毒打一顿,撵出了府门。
临淄街头不见了疯疯癫癫的少女。旬日后,有人在临淄城外的湖里发现了疯姑娘的尸体。是疯姑娘受辱后投湖自杀的,还是被王府害死后抛到了湖里呢?这又是一个谜。
然而有一点是清楚的,这疯姑娘便是苟矢弗如金屋藏娇的那一位,即苟矢弗如的小姨子,被苟矢弗如藏在临淄城的一个角落里,供其淫乐。苟矢弗如自从与碧玉结为夫妻,可怜的姑娘便被遗弃了,不仅遗弃,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苟矢弗如还将她卖进了妓院。沦为娼妓之后,姑娘死活不肯接客而被逼疯,从此便流落街头。
疯姑娘的形象和故事尚未被人遗忘,临淄城里又多了四个乞讨者,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她们是婆媳,媳妇手中还牵着一双儿女,四人俱都带着热孝,很显然,是孩子的爷爷刚去世。他们几经周折,来到了稷下,找到了孟子师徒居住的地方。
老妇人是苟矢弗如的母亲,中年妇女和孩子则是他的结发妻子和儿女。
苟矢弗如家乡一别,数年音讯全无,不久前其父病故。当其父病重期间和挺灵在地的时候,妻子曾屡次催其回家,但却终无回音,故葬了公爹之后,携老带少,流浪千里,来到了临淄。当她们来到稷下学宫的时候,适逢孟子不在,后来弟子们将此事隐瞒夫子许久,为的是夫子少受刺激。苟矢弗如亦不在,孟门弟子不忍心哄骗这可怜的一家老少,便向她们讲了实情。
原来如此,难怪他会将高堂父母和妻子儿女忘得一干二净,一个无情无义的畜牲!
母亲痛不欲生,东跌西撞;妻子在垂泪,泪水打湿了衣衫;孩子在嚎哭,哭声撕肝裂胆……
告别了稷下学宫,她们寻到了王驩府邸。又是一场大反搅锅的闹腾。苟矢弗如不但不认妻子儿女,连母亲也不认。其母一怒之下,头触南墙,血流遍地而亡。妻子儿女被逐出府门,三天后于行乞的路上被劫,装于麻袋之中,坠山崖而毙命。苟矢弗如一家三代四人,就这样死于非命,抛尸骨于他乡。
苟矢弗如接受了夫子布置的任务,并未着手整理夫子所记述的资料,不过是从头至尾清查了一遍,看有无缺漏,然后按先后顺序,分门别类地将简稿捆扎起来,装于箱内。清查的结果,发现前后不连贯,仿佛尚缺一重要部分。经苟矢弗如提醒,孟子方忆起于匡章处尚存留若干,那是匡章借阅,未及时归还。一日,苟矢弗如偕孟子到匡章处索回简稿,多日不见,彼此亲热得如同师生父子,匡章设宴款待孟子师徒。冬日天短,不觉已到酉时。匡章苦留孟子住一夜,第二天再走,孟子执意不肯。匡章欲送孟子回府,孟子坚决拒绝,并未吃醉酒,又有弟子关照,何必呢。苟矢弗如不仅帮夫子谢绝,甚至说出颇具刺激的话:“匡将军执意要送,莫非信不过我苟矢弗如吗?匡将军与夫子不过是朋友关系,而夫子待我,如同己出,恩同再造,难道我苟矢弗如会不如匡将军可靠,会不比匡将军更忠于夫子吗?……”
孟子瞪了苟矢弗如一眼,责怪他的无礼,但他的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了。
匡章弄了个没趣,只好作罢。但他并非感情用事,而是在想:从匡府到稷下,并不算远,又在城内,想不会有什么意外,难怪苟矢弗如会如此多心。再说,孟子师徒身上并无值钱的金银珠宝,有谁会对不成文的竹简感兴趣呢?他这样想着,也就不再固执,让管家掌来了一盏灯笼,递与苟矢,送孟子师徒出府门,拱手告别。
从匡府到稷下,确无遥远的距离,但中间要跨过一条小河沟,穿过一片小树林,颇有些阴森和空旷。苟矢弗如肩背书简,一手掌灯笼,一手搀扶着夫子,二人默默地前进。当他们跨过河沟上的石板桥,正欲穿过小树林的时候,从密林深处窜出两个手持短剑的蒙面人来,短剑在月黑夜里闪着寒光。蒙面人逼向孟子师徒,其中一个高声喝道:“孟轲,留下书简,饶尔等不死!……”
“何方歹人,竟敢夜劫圣贤,难道你们就不怕世人唾弃,遗臭千古吗?”苟矢弗如挺身而出,仗义执言。
“休要罗嗦,不留书简,休想活命!”蒙面人穷凶极恶地呐喊。
“贼人听知:为保卫夫子和书简,我苟矢弗如万死不辞!”苟矢弗如抛了手中的灯笼,将简捆递与夫子,执出佩剑,挺身上前,看样子欲与贼人拼个你死我活。
蒙面人高举短剑,咆哮着扑向孟子。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儿嗖嗖飞来了两支雕翎箭,漆黑的夜色中,不偏不倚,正中两个蒙面人的右手腕,短剑先后落地,当啷有声。与此同时,两个大汉窜出树林,直奔两个蒙面的歹徒。
小树林里厮杀呐喊,一片混乱。
混乱中孟子脑门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仆倒在地,昏死过去。
混乱中苟矢弗如逃跑了,书简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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