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慷慨人生-弟子询问暴雨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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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桃应与公孙丑在争执君子能否秉公执法的问题。桃应认为,“秉公执法”只是一种原则,一种倡导,实际上是很难真正做到的,因为每一个人都有私心。公孙丑不同意桃应的观点,他说,一般人固然难以做到秉公执法,但既然倡导,既然立为原则,就应该做到,不然这个倡导和原则便失去了价值和意义。倘说阻力来自私心,那么至少君子能够做到,因为君子是以天下国家为念,人民至上,少有私心。

    桃应设想了一个实际案例。舜与皋陶俱为君子,这是毫无疑义的。舜做天子,皋陶做法官,倘使舜的父亲瞽瞍(gǔsǒu)杀了人,那该怎样处置呢?只有把他逮捕起来,杀人者偿命,处以死刑,这才叫做秉公执法。然而皋陶这样处置,舜不会出来阻挠吗?需知舜是天下至孝的典范,看着生身父亲走上刑场而就死地,却不闻不问,不阻挠,这还有何“孝”可谈呢?

    二人各有根据,俱都言之成理,顺之成章,难分胜负,只好来请教夫子,由孟子出面作公正的仲裁。

    听了两位弟子的叙述,孟子也很感挠头,这确是一桩难以判处的公案,它涉及如何对待和处理公与私、国与亲、法与孝、权与法的关系问题。孟子并不像以往那样对答如流,而是紧锁眉宇,反剪双手,在室内踱步半天。突然他止住了脚步,仿佛找到了答案,下定了决心,下命令似的把手一扬说:“皋陶下令逮捕瞽瞍!”

    桃应反问道:“难道舜就不出面干预吗?”

    “干预什么?”孟子理直气壮地说,“瞽瞍杀了人,皋陶逮捕他既有事实根据,又有法律依据!”

    “那么,舜又如何对待呢?”桃应望着孟子那紧板着的面容,等待着他的回答。

    孟子犹豫了片刻,答道:“窃背其父而逃,隐名瞒姓,滨海而居,终生欣喜欢娱,乐而忘记自己曾做天子。”

    桃应问道:“难道舜就不留恋那天子的宝座吗?”

    孟子说,当舜啃干粮吞野菜的时候,似乎准备终身如此,根本未想到做官为宦,更未奢望将来有一天会做天子;等到他做了天子,穿着麻葛单衣,饮酒弹琴,尧的两个女儿侍奉于左右时,又好像这些都是早已具备了的,自己根本就未曾种过地,烧过窑,打过渔。一句话,他把抛弃天子之位视为抛弃一只破鞋一般。

    桃应不再反问,大约为孟子的回答所折服。公孙丑却转过身去,暗暗窃笑。虽说孔子倡导“当仁不让于师”,虽说公孙丑是个坦诚磊落的人,但他粗中有细,与老师和长者谈话,总得掌握分寸,留有余地,不能令夫子难堪,特别是当时有客人苟衍成在场,公孙丑想,舜不以权柄为念,这确是令人崇敬,不愧为君子和圣人,然而,为了一个犯杀人之罪的父亲,竟然抛弃了江山社稷,天下国家,亿万百姓,这难道也是正确的,也是值得敬仰的吗?在舜的心目中,“孝”是至高无上的东西,它高于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它大于政权和法律,难道这也是正确和值得肯定的吗?倘果真如此,“大义灭亲”又该如何解释呢?孟夫子既然这样崇尚“义”,为什么又如此肯定舜的“孝道”呢?看来圣人和君子亦不是十全十美的。

    既然谈到了舜的“孝道”,为了将问题说得更清楚、更明白,为了将道理阐发得更深刻、更透亮,为了给弟子们树立光辉的榜样,高大的形象,孟子索性以舜为典型进一步分析论证“孝”的思想。

    天下的人都很悦服自己,而且将归服自己,舜将这一切视为草芥一般。不能得到父母的欢心,不可以做人;不能顺从父母的旨意,不能做儿子。舜竭尽一切心力来侍奉父母,结果他父亲瞽瞍变得高兴了;瞽瞍高兴了,天下的风俗因此而改善;瞽瞍高兴了,天下父子的伦常也由此确定了,这便叫做大孝。

    桃应不解地问:“舜既然如此大孝,为何不告父母而娶尧之二女呢?”

    孟子回答说:“舜若先告父母,娶妻则必不成。不孝有三——阿谀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不孝中,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畏无后也,故君子以为,舜虽不告而娶,犹若告也。”

    有人将公孙丑比作子路。他们二人确有许多相似之处,诸如勇武、坦诚、率直、磊落、重义气、讲友情、忠于夫子等,但也有若干不尽相同之处。公孙丑不似子路那样鲁莽,思想简单,比子路有涵养,肯用脑,有见地。假若说子路是一员虎将,公孙丑则接近于智勇双全。公孙丑在熟练地掌握了十八般武艺,尤精于射技之后,又埋头攻读史书文献。公孙丑的读书不似一般人那样将工夫下在记忆和背诵上面,以显示自己的博学多闻,而是下在钻研道理上,力争从中悟出某些“性”和“道”来,以指导自己的人生道路,这就需要用脑筋,苦钻研,多推敲,乃至于大胆地怀疑,勇敢地否定文献、书籍中之所记,所述,所议。例如,有一段时间公孙丑在潜心钻研《尚书》,书中有这样一段记载:伊尹帮助汤统一了天下,汤死之后,太丁未立就死了,外丙在位二年,仲壬在位四年,太丁的儿子太甲又继承了王位。太甲破坏了汤的法度,伊尹便将他流放到桐邑,三年之后,太甲悔过,自己怨恨,自己改悔,在桐邑能够以仁居心,惟义是从。三年之后,太甲完全听从伊尹对自己的教训了,于是伊尹又将他调回到亳(bó)都重做天子,全国上下,无不欢欣鼓舞。

    读到这里,公孙丑不解,请教孟子:“贤者之为人臣,其君不贤,难道就可以放逐吗?”

    孟子解答道;“有伊尹之心迹,则未尝不可;倘无伊尹之心迹,便是篡夺了。”

    孟子毕竟已是古稀老人了,近两年来时常患病,而且常常一病数月不起。入秋以来,孟子一直病秧秧,咳嗽,喘息,多痰,四肢乏力,神志委靡。数日前又与一齐臣发生了一场不愉快的争辩,当时气得脸煞白,唇战抖,口讷讷而不能言……弟子们担心,夫子的病体经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刺激,第二天一早纷纷前往探视。可是尚未来到夫子的居室,迎风送来了一阵悠扬和美的琴声。弟子们被这悦耳的琴声迷住了、陶醉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驻足谛听,一个个屏息敛气,凝神静思,翘首竖耳。随着风这个媒介的变化,那琴声时远时近,时断时续,时高时低,时张时缓,时抑时扬,仿佛有一支绚烂的彩笔,在描绘着一幅幅多彩多情,扣人心弦的图画一一黎明前的海滨,东方一抹朱红,一片祥和,一腔赤诚。渐渐的,这红色在扩散,在弥漫,在燃烧,烧红了天,烧红了海,烧红了山林树木,烧红了田园庄禾,烧成了一个火红的世界!……

    荡漾的红波托出了一轮赤红灼烁的朝阳,这朝阳在滚动,在升腾,光芒四射,訇然有声。大海泛着橘红色的波澜,这波澜亲切地吻着海滩,狂热地拥抱礁石,奏出醉人心田的乐章。

    鸥鸟飞出了巢穴,在大海上翩翩起舞。海燕则是无畏无惧的勇士,在弄潮,在戏浪,在蔑视大海的威风。渔船启碇出海,扬帆远航,大海是它们的自由王国,点点白帆似蓝天上飘浮着的朵朵白云。岸边的拉网小调一声声,一阵阵,似叮咚流淌的山泉,而那齐声呐喊和号子,则是一阵阵怒潮,一团团烈火。新的一天开始了,这是生机勃勃的一天。

    春光明媚的花园里,风和日丽,群芳斗妍;异香阵阵,蜂蝶恋恋;翠柳抚堤,万木葱茏;百鸟唱和,群兽嬉逐;清溪蜿蜒,绿水欢唱;鸳鸯戏水,锦鳞游泳……这里是一个没有霸权、没有战争、和乐仁义的世界。

    一碧如洗的夜空,没有一丝云,没有星雾,没有一点霭,天湛蓝湛蓝,蓝得简直要一点一点地滴落下来。漫天星斗,晶莹闪烁,犹似一匹平滑的蓝缎子上镶嵌着的无数颗明珠宝石。一弯新月从东方升起,散开着温柔慈祥的光辉,使那蓝色的天空变淡,变灰,变亮,使那骄傲的星斗羞愧、不安、躲闪,使那夜色朦胧、安详、和谐一一这是伏羲那颗透明的心,这是女娲那妩媚的笑眼。夜空,清澈透明,不染一点尘埃。夜空之上,没有饥饿,没有穷困,没有血迹,没有污秽。

    幽静的密林深处,一片芳草地,草地正中有一石几,几位老者正围几而坐,饮酒,赋诗,弹琴,唱歌。他们的座下绿草如茵;他们的身边繁花似锦,香飘阵阵;他们的四周,群山环翠,古松苍墨。几杯热酒下肚之后,他们便返老还童,载歌载舞起来,小鸟在伴唱,山泉在低吟,鸣蝉在鼓噪,松涛在助兴,蜂蝶在翩舞,一个多么令人陶醉的天地啊,这里没有明争暗斗,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弱肉强食,没有痛苦和烦恼。

    这琴声抒写了夫子的心迹,表达了夫子的希望与抱负,渲染了夫子追求的崇高美好的境界。

    琴声终断了,弟子们蜂拥而入,将夫子团团围住,施礼者,握手者,拥抱者,搬着肩头摇晃者,更有调皮者竟亲吻一下夫子那粗糙而满是胡子茬的腮帮。大家见夫子的心绪这般好,兴致这般浓,欣喜若狂地围着夫子说呀,笑呀,唱呀,跳呀。不过人多嘴杂,不识相的苟矢弗如,竟问夫子何以会这般兴致盎然,奔波奋斗一生,终无所成,难道就不感到苦恼和绝望吗?终身寄人篱下,难道就不觉得自惭形秽,矮人三分吗?

    同学们闻言,纷纷以白眼瞪苟矢弗如,阻止他不要继续往下说,但苟矢弗如却置若罔闻,还是口若悬河地把话讲完了,这大约便叫做“不吐不快”;或者正居心叵测,也未可知。

    苟矢弗如的一系列问话,并未引起孟子的情绪波动和伤感,相反他倒是很喜欢苟矢弗如的这种坦率和开朗,认为他提出了一个别人想提而未提的带普遍意义的问题,于是略加沉思之后,就这个问题进行了分析与解答。

    孟子说,有自然爵位,有社会爵位。仁义忠信,不疲倦地好善,这是自然爵位;公卿大夫,这是社会爵位。古代的人修养他的自然爵位,于是社会爵位也随之而来了。现在的人修养他的自然爵位,来追求社会爵位;而当社会爵位已经得到,便放弃他的自然爵位,这就太糊涂了,因为这样做的结果,必然连社会爵位也会丧失。与王侯卿相比,他有他的社会爵位,我有我的自然爵位;他有他的权势,我有我的仁义;他有他的富贵,我有我的忠信。为何要自叹弗如呢?我之所以力倡仁政,目的全在于解民倒悬,救民出水火,并非因为自己矮人三分。当然,希望富贵,这是人们的共同心理,但每个人都有自己可尊贵的东西,只是不去思考它罢了。别人所给予的尊贵,不是真正值得尊贵的。赵孟赵孟——晋国正卿赵盾,字孟,因而其子孙都称赵孟。所尊贵的,赵孟同样可使它下贱。《诗经》上说:“酒已经醉了,德已经饱了。”这是说仁义之德很富足了,也就不羡慕别人的肥肉细米了;到处皆知的好名声在我身上,也就不羡慕别人的绣花衣裳了。我坚信自己是诗中所说的这种人,为何要自惭形秽呢?

    苟矢弗如羞红了脸,使劲地低垂了头。

    这便是孟子的胸襟,孟子的心地,难怪他总是那样自负,总是那样乐观。

    苟矢弗如,齐人,是孟子第二次游齐新收的弟子,三十多岁年纪,是孟门弟子中最年轻的一个。

    西周时期,齐国东方原有一个莱子国,这是一个由“莱夷”部族建立的国家,在西周和春秋时期不但是一个经济、文化相当发达的大国,而且一直是齐国在东方的强大敌人。这里土地肥沃,农业发达,三面临海,富渔盐之利。特别是它的西南部,玲珑山脉连绵起伏,盛产黄金,因而这里被誉为“金城天府”,苟矢弗如便出生在这“金城天府”里。公元前567年(周灵王五十五年),莱子国为齐所灭,所以说苟矢弗如是齐国人。金城天府的儿子该有一颗金子般纯洁赤诚的心,苟矢弗如怎么样呢?

    苟矢弗如,中等个儿,方正脸,姑娘般细嫩白里透红的皮肤,大眼睛,双眼皮,虽因高度不足而称不上美男子,却也能博得许多女子的青睐,令若干姑娘倾心垂涎。他头脑聪敏睿智,反应快,记忆牢;十分健谈,雄辩,张嘴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对孟子似乎崇拜得五体投地,什么圣贤、伟人、胜尧舜、赛文武、超孔子、空前绝后之类的桂冠不断地往孟子头上戴,压得孟子晕头转向。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以孔子嫡传自居的孟子,对这位“巧言令色”的苟矢弗如却颇有好感。他仿佛很殷勤,对孟子异常忠贞,朝夕相伴,事于左右;端茶递饭,煎汤熬药,全都争先恐后。在一次孟子病重期间,他不仅守候在病榻前三天三夜不曾合眼,还偷食了孟子呕吐的秽物,以试其病情。这自然很使孟子感动,理所当然地受到孟子的器重与宠爱。当然,孟子也并非没有发现苟矢弗如身上的许多缺点与毛病,诸如轻狂、自负、目中无人、好评人短长、文过饰非、华而不实、作风有失检点等。孟子批评过他多次,他虽也痛哭流涕,山盟海誓,痛心疾首,但却终不见实效。近来孟子时有耳闻,苟矢弗如常在外边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有时竟与其狐朋狗友同去寻花问柳,夜宿烟花巷。孟子想,这些丑闻倘使传扬开去,岂不坏了我孟门的名声,天下虽大,哪里还会再有我孟轲师徒的立锥之地!不过,这些都是传言,并无真凭实据。找苟矢弗如谈谈?凭以往的经验,没捉住手脖子的事,他是不会认账的。再说,哪里能望风捕影地去批评弟子。

    为了讨好夫子,为了表示自己像子路那样“闻过则喜”,有着勇于改过的诚意和决心,苟矢弗如主动地来向孟子请教该如何修养自己的问题。

    孟子说,修身的首要问题是“知耻”。

    羞耻对于人关系重大,无羞耻之心者,与禽兽无异,你看那路边交尾的野狗,便是这种人的典型代表。干机谋巧诈事情的人,是无处用得着羞耻的,不以赶不上人为耻者,如何能有所长进呢?一个人,虽有优越的先天条件,很好的素质,倘不知耻,不加强自身的修养,这些条件和素质便不能很好地发挥作用,一样会被人所鄙弃。西施虽美,倘她身上沾染了肮脏,人们见了她,必会掩鼻而过。相反,纵使面貌丑陋之人,如果她斋戒沐浴,便也有资格祭祀天帝了。

    孟子的这番话,说得既含蓄,又露骨,既原则,又具体。

    当谈到修养的重要性时,孟子说:“一两把粗的桐梓,人欲使其生长,皆知如何培养。至于本身,则不知该如何培养。难道一个人爱其身竟不如爱桐梓之树吗?这真是太不动脑筋了。”

    孟子又说:“今有一人,其无名指曲而不能伸,既无痛苦,又不碍事。如有能使其伸直者,则不远秦、楚之路而往治之,因其指不若人也。指不若人,知厌恶之;心性不若人,却不知厌恶,此之谓不知轻重等次呀!”

    当谈到该如何修养自己时,孟子强调了如下五点:

    一.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说,修养心性的方法,最好是减少物质欲望。其为人也寡欲,那善性纵使有所丧失,也必不多;其为人也贪婪,那善性纵使有所保存,必将寥寥无几。

    二.视盈若虚。孟子认为,倘用春秋时晋国六卿中韩、魏两家之财富来增加他,他也不因此而自满,这样的人则超出常人远矣。物质财富是这样,精神财富、知识财富亦无不如此。倘使修养到了这个程度,则再不会骄傲自满,盛气凌人了。

    三.不言人恶。孟子说,常言人恶者,必看不到他人之长处,也就不能虚心地取人之长,补己之短,久而久之,则必固步自封,鼠目寸光,这样的人对社会有百害而无一利。孟子强调说:“宣扬他人之不善,后患来了,将该如何呢?……”

    四.中庸。凡事均应不偏不倚,既不能胆小怕事,畏首畏尾,无所作为,也不可偏激过分,盲目冒进。青年人尤应力戒偏激,孔子说:“过犹不及。”他自己是实践这一主张的典范,无论做什么,从未过分过。

    五.廉、惠、勇。孟子告诉苟矢弗如,可以取,可以不取,取了则损害廉洁,还是以不取为好;可施与,可不施与,施与便损害恩惠,还是不施与的好;可以死,可以不死,死则损害勇敢,还是以不死为好。

    孟子诲人不倦地向苟矢弗如讲了这许多,可谓循循善诱,谆谆教诲。然而苟矢弗如能听得进去吗?会不会是对牛弹琴呢?

    子叔疑系鲁叔孙氏之后,在齐为邑宰。他政绩平庸,辖内非旱即涝,十年九不收,民有饥色,怨声载道,上方亦很不满,几次想撤换他,但苦于无中意的人选,又碍于孟子的情面,便一年年地推了下来。子叔疑为官清廉,不贪,不占,爱民若子,然而面对穷山恶水,叹无计可施,便来向孟子诉委屈,求良策。

    为了帮助子叔疑摆脱困境,孟子不顾年老体衰,长途颠簸之苦,亲赴子叔疑所宰之邑考察。这里南边是山丘,北边是涝洼,每当春旱,丘岭上的地种不上,出不齐,满地稀稀拉拉的弱苗,蝈蝈掉了牙似的。倘五六月持续干旱,那么,这占全县五分之四的土地就甭指望打粮食。或者春季雨水尚丰,到了夏季骄阳似火,旬日不雨之后,田中庄禾渐渐枯死,到了秋天也会颗粒不收。北边的平原土质肥沃素有“麦囤子”之称。但是,不仅这个县南部山丘的水全都从这里经过,而且来自邻县的几条大河也在这里汇聚入海,因而每当雨量多的年景,这里常常是一片汪洋,庄稼全都泡在黄水里,成了青蛙和鱼鳖的欢乐世界,哪里还会再有收获。

    孟子通过考察发现,该邑的南部山区,土质较一般山地为肥,两山间的峡谷形成了许多小小的盆地,只要有了充足的水源,这里便会变成盛产五谷的良田。

    一天,子叔疑与同学们搀扶着夫子攀登该县的最高峰,走走停停,歇歇喘喘,甚是艰难。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哪里受得了这个罪,吃得了这个苦。弟子们都在为夫子的安危担忧,多次劝夫子在此止步,但夫子却执意不肯。他回过身来,用拐杖指指盘山羊肠小路,风趣而意味深长地说:“诸位请看,路再艰难,吾等不是也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吗?”他拄着拐杖喘息了片刻,毅然转身而上,并下命令似的说:“走,登高方能远望!……”

    孟子师徒继续攀登,愈攀愈高,愈高愈陡,愈陡愈险。临近顶峰的一段碎石盘道,窄得竟放不下一只脚,可以想见其陡峭的程度了。青壮年登山,亦须躬腰攀石而前,七十多岁的老人怎么登呢?有办法,孟子以腚着石,在弟子们的帮助护卫下,一腚一腚地往上挪,待挪到峰顶,不仅裤子被磨碎,两个腚后也已血迹淋淋了。

    他以自己顽强的意志与难以想象的艰辛,给弟子又上了生动的一课——世上没有攀不上的高峰,只要肯付出辛劳的代价。

    伫立于高山之巅,极目远望,山谷、河川、原野、村舍、尽收眼底,顿感心胸开阔,视野无限,啊,勇于攀登者,是天下最富有的人!……

    归至县衙,孟子指令子叔疑召开了三老会议,商讨综合治理穷山恶水的意见。孟子为子叔疑拟订了一个综合治理方案:

    一.北部平川,修河筑堤,确保汛期河水畅通,绝不泛滥成灾。

    二.根据地势,开挖排水渠道,形成密集的渠道河网,使其旱可灌,涝可排。

    三.南部山区,砌石成堰,拦截大小河谷,蓄夏季之水,以备枯水季节灌溉之用。

    四.开凿环山干渠,令所蓄之水彼此连通,干渠之外是支渠,支渠之外是斗渠,斗渠之外是毛渠,形成自流浇灌之网络。

    这个方案,博得了全县上下众口一词的赞颂,临离去时,孟子批评子叔疑说:“如此做去,却不明其当然;习以为常,却不深知其所以然;终身由此路行走,却不知其是何路,通向何方,此乃平庸之辈也。”

    一日,成丘蒙来问:“曾子与子思谁贤?”

    孟子反问道:“以汝之见呢?”

    成丘蒙不假思索地答道:“子思贤于曾子。”

    孟子的脸上微露不悦之色,以责备的口吻说道:“不得对古圣贤妄加评论,说话要有根据。”

    成丘蒙谈了下边两件史实,作为自己评论的根据。

    曾子居于武城武城——故城,在今山东费县西南九十里。时,曾有越寇越寇——越王勾践二十五年曾经都于琅玡(今山东诸城市东城),筑有馆台,因而费县东南一带,曾是和越灭吴后的疆界犬牙相错,越寇之来去甚易。前来侵犯。有人对曾子说:“越寇将至,夫子何不离去呢?”曾子说:“好吧,余即离去,但不要使人来此居住,以免毁坏了这里的花草树木。”敌人退去了,曾子吩咐说:“请将吾之寓所整修粉刷一新,吾将归矣。”待寓所焕然一新之后,曾子避难归来了。武城有人评论说,武城的官员对他是那样的忠诚恭敬,敌人来了,他便早早地离开,给百姓做了个坏榜样;敌人退了,他马上归来,对寓所居处还如此地苛求,这哪里配称孔夫子的贤弟子!……沈犹行沈犹行——曾子弟子。沈犹系鲁之着氏也,其中有贩羊欺民者,为大司寇孔子所治。说:“此非汝辈所能理解,昔者夫子居于敝人之寒舍,行遇负刍负刍——人名,鲁之作乱者,曾攻沈犹氏。作乱之祸;从夫子者七十余人,均早早离去。”

    子思住在卫国,齐国的军队来侵犯。有人说:“敌人来了,何不离去呢?”子思说:“倘我离去,卫君同谁来御侮守城呢?”

    成丘蒙讲完了这两段历史,不置可否,言外之意却在说:这难道还不能证明子思贤于曾子吗?

    孟子闻听,微微一笑,他在笑成丘蒙只看到现象,而未抓到本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于是评论说:“曾子与子思,皆先贤也,其所行之道完全相同,只是因二人的身份地位不同,故其表现各别。曾子系师长,父兄之辈也;子思却是卫之臣子,且官卑位低。倘使其二人互换位置和地位,则其行亦会如此。”

    孟子教学,也同孔子一样,让高年级的教低年级的,让知识渊博者带知识贫乏者,让道德高尚者熏陶行为有劣迹者。苟矢弗如初入门时,孟子委托万章教育辅导他,万章虽欣然接受了任务,但归去后日思夜想了许久,也未制订出一个自己满意的教学方案。对儒家学说,对各类知识学问,苟矢弗如都像个刚会挪步的孺子,该从何处着手,该从哪儿教起呢?万章很动了一番脑筋,也还是一筹莫展。万般无奈,只好去请教夫子。孟子为万章指出了制订教学计划的两条原则,一是要循序渐进,不能图快,不能赶进度;要怀着深厚的情谊去教他,去辅导他,要持之以恒,万不可半途而废。孟子说:“对于不可停止的工作而停止者,则无不可停止也;对于所应厚待之人而薄待之,则无不可薄待者。其进锐者,其退必速。”二是教授的内容要精心选择,大胆地舍弃,不能像教正常学生那样按部就班的什么都学,什么都讲,面面俱到,而是要抓重点,抓关键。孟子强调指出:“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根据夫子的指导原则,万章煞费苦心制订了一个完整的、系统的、行之有效的教学大纲和教学计划,开始带这个徒弟,教授这个“弟子”。然而带了不到一年,万章便打心眼里讨厌这位徒弟,讨厌他的油腔滑调,讨厌他的虚情假意,讨厌他的浅薄轻浮,讨厌他的寡廉鲜耻,尤其讨厌他像狗一样垂涎于异性,认为这是块不可雕琢的朽木。

    据传,苟矢弗如的岳父樊如山,是燕国颇享盛名的老将,戎马一生,如今告老在乡。樊将军膝下无子,有着十个女儿。为了纪念他一生光辉的业绩,樊将军的十个女儿全以其征战获胜之地为姓,如苟矢弗如的妻子樊雪关,系樊将军的三女儿,当她出生的时候,其父正冒着漫天风雪攻下了塞外要冲樊关,故而得名。自雪关以下的七个女儿,无不为苟矢弗如所奸,最小的一个刚满十六岁,正所谓“二八佳人”,眼下正居于临淄的一条阴暗的胡同里,每夜等待着姐夫前来幽会,纵云播雨,发泄兽性。

    老成持重的万章,走路羞于抬头,生怕瞥见女人,更怕脚下踩死一只蚂蚁,怎么能与苟矢弗如这样的人同学为伍呢?他鼓足勇气去向老师辞掉这个可恶的禽兽不如的败类。万章不是那种道听途说的人,自然不会向孟子言明自己所控制的一切,申明不愿带这个徒弟的真正原因,只是推说自己不才,难胜此任,恐辜负了夫子的希望。孟子是被誉为料事如神的人,哪里会看不透万章的心思,于是说道:“道德品质高尚者教育熏陶道德品质不好者,有才者教育熏陶无才者,此乃天赋之历史责任,不能推卸,责无旁贷。倘道德品质高尚者抛弃道德品质低劣者,有才者抛弃无才者,那么,贤者与不肖之间的距离岂不是要愈拉愈大,社会岂不是将踯躅不前吗?”

    话虽是这么说,但一个人的观点和感情哪里是一席话和一个正确的道理所能够解决和转变的。不过,师命难违,万章只好默默退出,从此一任苟矢弗如之所为,不闻不问。

    这倒也好,万章能够腾出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钻研学问,甚至搞点着述,写点文章。前不久,万章写了一篇批判杨、墨的文章,拿来征求孟子的意见,请他批评修改。孟子默默地浏览了三五遍,脸上呈现着欣喜之色,也微露责备之意,正欲开口讲话,忽有内侍闯入,言称宣王有旨,急宣孟子进宫,车马正等候于门外。

    虽说内侍在接孟子进宫,车马正等候于门外,孟子也还是从容地阅完了万章的文章,坦然地谈出了自己的意见。孟子在分析了万章文章的气质、胆识、见解、力度和胸襟之后说道:“当今天下,学术思想很是活跃,形成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势。争鸣的结果,离开墨子一派者必归于杨朱,离开杨朱一派者,必归于儒家。儒家应显出自己的大度,无论何说何派,归来便热情欢迎,以诚相待,视为朋友和同志。但是如今与杨、墨两家争辩者,犹似追逐逃跑之猪豚一般,已经送入栏圈,还要将其四腿缚住,生怕其再走掉,这就未免失之偏颇,显得儒家气量太小。”

    孟子没有具体批评万章,大约他的文章也有这个胸怀狭窄、气量太小的毛病。

    齐宣王这样兴师动众,派人风风火火地来请孟子进宫,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事和急事,只是许久未与孟子相见,在读文献中积攒了若干知识上的疑难,请孟子来帮助他解决。齐宣王这种虚心求教、不耻下问的精神,很令孟子敬佩。

    “‘由仁义行’与‘行仁义’有何不同?”齐宣王问。

    孟子答道:“人与禽兽不同之处,微乎其微,庶人弃之,君子存之。舜明于物理,了解人伦,行仁义之路,不将仁义作为工具、手段使用之。”

    “同是史书,同谓《春秋》,为何孔子之《春秋》评价竟如此之高?”

    “圣王采诗之迹废而《诗》亡,《诗》亡然后孔子作《春秋》,晋之《乘》,楚之《祷杌》(táowü),鲁之《春秋》,皆史书也。史书之所记,无非齐桓、晋文之事,史书之笔法不过记实而已。孔子作《春秋》则不然,他说:‘《诗》三百所寓褒善贬恶之大义,丘皆窃用之矣。’以圣人之心胸与目力褒善贬恶,乃孔子《春秋》之特色,故非其他史书所能攀匹也。”

    “何谓‘恭俭’?”

    “恭敬他人者不侮人,自身节俭者不夺人,侮辱掠夺人之诸侯,惟恐民不顺己,那如何能做到恭敬与节俭呢?恭俭之德难道能凭声音笑貌来装模作样吗?”

    “士而出仕,目的何在?难道旨在养家糊口吗?”

    “仕非为贫也,但有时亦为贫;娶妻非为孝养父母也,但有时亦为孝养父母。为贫而仕者,便拒高官而居卑位,拒厚禄而受薄俸。拒高官而居卑位,拒厚禄而受薄俸,那么居何位为宜呢?守门打更之小吏可也。孔子曾做管仓库之委吏,说道:‘出入数字准确无误而已。’亦曾为管理牛羊之乘田,说道:‘牛羊茁壮成长而已。’位卑而议朝廷大事,罪也;立于人之朝廷之上,而正义主张不能实现,耻也。”

    如此等等……

    说齐宣王接孟子进宫,并无大事和急事,其实是不准确的。

    前不久,有一个外国使团来齐访问,尽行古礼,弄得齐国君臣面面相觑,竟不知人家所行何礼,自己该如何还礼、答礼、以礼相待。隆重的相仪场面,齐宣王竟无以应酬。狼狈不堪。会谈时,对方侃侃而谈,振振有词,每谈礼俗,则必引经据典,而齐宣王却听得懵懵懂懂,茫然无词。整个会见,齐宣王一直是泡在汗水里,浸在耻辱里,客人一走,他便病倒了。这件事给了齐宣王很尖锐的刺激,很深刻的教训,使他意识到,欲称霸诸侯,欲统一天下,光有武功不行,还必须有文治,这就需要明礼、习礼,做一个熟稔礼仪的君王。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孟子,近来与孟子接触得太少了,大有冷落之嫌,这确是自己的过错,因而贵体稍有转机,便派人去请孟子进宫,以实际行动来向孟子赔礼道歉。这就决定了这次召见,齐宣王的请教以礼俗为多,他要将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弄个一清二楚,真真切切。

    齐宣王问:“何谓‘三礼’?”

    孟子答道:“《周礼》、《仪礼》、《礼记》,合称‘三礼’。”

    “何谓‘五礼’?”

    “古代吉礼、凶礼、宾礼、军礼、嘉礼之合称。”

    停了一会,孟子稍加解释说,其说源于《周礼·大宗伯》。吉礼即祭祀之礼。古人认为,祭祀是“国之大事”,所以列为五礼之首。祭祀对象有上帝、日月星辰、司中司命、风师雨师、社稷、五祀、五岳、山林川泽以及四方万物等。凶礼不单单指丧葬,也包括对天灾人祸(如饥馑、水旱、战败,寇乱等)的哀悼。宾礼指天子对诸侯的接见,各诸侯间的聘问与会盟等。军礼系指战事及各诸侯可拥有的兵力之规定。此外,田猎,建造城邑,划定疆界等,也属于军礼。嘉礼的内容范围很广,包括婚冠礼、饮食礼、宾射礼、飨燕礼、脤膰(射nfán)礼、贺庆礼等。

    “何谓‘九拜’?”

    “据《周礼·春宫·大祝》所记,九拜为:稽(qǐ)首、顿首、空首、振动、吉拜、凶拜、奇拜、褒拜、肃拜。前四种为正拜,即常用之拜。后四种依附于四种正拜。”

    孟子择其中之四,略加解释,大约这“四拜”既最常用,又容易混淆或令人费解。

    “顿首”,即叩头。古人席地而坐,姿势同跪差不多,行顿首拜时,取跪姿,先拱手下至于地,然后引头至地,就立即举起。因为头触地的时间很短,只是略作停顿,所以叫顿首。顿首是平辈间的拜礼。

    “稽首”,用于臣子对君父,是拜中最重的礼。行礼的方法与顿首同,区别在于要使头在地上停留一段较长的时间。

    “空首”,行此礼时,身体先取跪姿,然后拱手至地,接着引头到手。所谓“空”,就是头并没有真正叩到地面上,而是悬在空中。空首又叫“拜手”,古人在行稽首、顿首礼时,一般要先行拜手礼。

    “肃拜”,两膝跪地,手至地而头不下,是九拜中之最轻者。军中用此肃拜,因为将士披甲,行其他的拜礼不方便。另外,妇人以肃拜为正。

    这也许是教育工作者的职业病,讲起来便这么详尽、具体,其实大可不必,堂堂大国之君,难道还会连这些常识性的礼俗也不懂吗?

    “何谓‘百拜’?”

    “以‘百’喻多,非实指,而虚指也。”

    孟子离去时,齐宣王亲自将他送出宫门,不仅送出宫门,还携着他的手,二人边溜达散步,边海阔天空似的闲聊,不似君臣,而像兄弟手足。他们这样无拘无束地走了很长的时间,很远的路程。当他们经过校场的时候,齐宣王的幼子田颖正在与一伙贵族青年习射。齐宣王的兴致很浓,扯扯孟子的手说:“观孺子习射,如何?”

    孟子欣然答应了,他们并不惊动青少年们,隐于点将台后观看。

    不远处有一道壕堑,直如刀裁,深不过膝,青年们一个个英姿飒爽,精神抖擞,一字排于壕堑之内。他们左手持弓,右手搭箭,身背矢箙,全神贯注地盯着一箭之地的矢的——靶子。这些矢的也是一字摆开,一根木棍,上边镶着一块方木牌,木牌形似人的上身,中间是一个红色的鹄心。很显然,这习射是由王子田颖组织并指挥的,他一声令下,“嗖、嗖、嗖……”,数十支带风的箭相继飞去,田颖排在最后,他的那支也应风而去。于是这伙贵族青年,扔了弓箭,窜出壕堑,疯狂地奔向矢的,口中既呼且喊。然而检查的结果,不仅无一支穿鹄心而过,连中的者也为数寥寥。他们像经霜的衰草,一个个垂头丧气,有的在叹息,有的在埋怨,有的在牢骚,有的在拿弓箭怄气,有的索性躺在堑壕里不再听田颖指挥……

    孟子见此情形,摇头叹息道:“如此习射,恐终生难有所成!……”

    孟子这本来是脱口而出的下意识的话,但齐宣王却听到了心里,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于是追问道:“夫子莫非谙于射艺吗?”

    孟子自知失言,急忙纠正道:“岂敢,岂敢!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之辈,岂能与武功有缘……”

    齐宣王并非等闲之辈,哪里会被孟子的几句客套话搪塞过去,于是不顾孟子的极力阻挠,扯着孟子的手奔了过去,边走边喊:“后生晚辈们,都来听孟老夫子言射!……”

    青年们瞅瞅孟子那老态龙钟,步履维艰的样子,无不嗤之以鼻,心里话:让他谈礼还差不多,让他言射,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孟子老有少心,被青年们的鄙薄的神态激怒了,他挽挽袖,紧紧腰,嘿嘿一笑说:“老了,不中用了。然而君命难违,只好献丑了……”说着接过一个青年手中的弓箭,摆好了架势,弯弓搭箭,“嗖、嗖、嗖”连发三箭,箭箭穿鹄心而过,不偏不倚。

    青年们顿时活跃起来,轰地一声围拢过来,有的称夫子,有的喊爷爷,有的扯手,有的抱肩,更有甚者,竟亲切地去捋孟子那长须白髯,并对着自己的脸腮摩擦。大家纷纷要求孟子给他们讲射艺,讲怎样才能练成百步穿杨的神射手。齐宣王也说:“莫吵莫闹,孟夫子素来钟爱青年,决不会辜负尔等之殷切期望,定令汝辈一广见识。”齐宣王虽是这样说,但孟子究竟懂不懂武,懂不懂射箭的理论,他心里也没有数,因为孟子从来没跟他谈起过武功。

    孟子既说“君命难违”,今天的兴致又很浓,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孟子突出特点之一,于是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孟子强调了两点,要精于射艺,一要谙熟弓箭之理,二要练好基本功。

    弓箭是长射程的武器,远在黄帝时代,我国便发明了弓箭。原始弓箭制作得比较简单粗糙,弓身用坚韧的树枝弯成,用皮条、动物筋或植物纤维绳作弦。随着时代的进步,应用的需要,弓箭在不断改进发展。现在的弓由干、角、筋、胶、丝、漆六材组成,干的作用在于射程远,角的作用在于速度快,筋的作用在于射的深,干、角、筋用胶合而为一,外边又缠上一层丝绳,为的是坚牢,再以漆漆之,以防霜露。好弓材以柘(zhè)木为上,柘木以下,依次为桅(yì),山桑、橘,荆、竹。弓干需色赤黑而声清扬,因为赤黑则近于木心,清扬则远于树根。弓角亦很有讲究,秋天杀的牛角厚,夏天杀的牛角薄。幼稚的牛角直而润泽,老牛角弯而干燥,病牛角伤而薄污不平,病瘠之牛角无光泽。角色青,角尖丰,角底白,长二尺五寸(指角底之一周尺,合今之19.9厘米)之角最佳,其值与牛同。弓体外桡(raó)多而内向少者为夹臾之弓,宜于缴射。外桡少而内向多者为王弓,宜于射革与木椹(射n)。外桡与内向相等者为唐弓,宜于射深。弓角优良者为句弓,角干皆优者为候弓,角干筋皆优者为深弓,另外还有弧弓、夹弓、大弓等,各有所长,俱为良弓。弓的各部,专有其名——弓的末端叫“消”(shāo),弓把中部叫“耐”(fǔ),弣两边弯曲处叫“隈”(wēi),弓两端受弦的地方叫“弭”(mǐ),弓上用以发射的牛筋绳叫“弦”。

    孟子讲完了弓,又讲箭。箭又名“矢”,箭多用竹木制作,下部装有雕毛,末端有“雷”,搭在弦上。箭头叫“镞”,有铜质、铁质之分。镞的形状不一,有翼式、棱式、扁平式和矛式等,以锋利为原则。箭分镞(zú)矢、杀矢、兵矢、田矢、茀(fǘ)矢等多种。兵矢,箭槁前边五分之二与后面五分之三轻重相等;镞矢,前面三分之一与后面三分之二轻重相等。箭羽长为箭槁长的五分之一。如箭槁前弱则箭垂而偏低,箭槁后弱则易掉头回飞,箭槁中弱则纡回不直,箭干中强则轻飘不定,羽毛太丰则箭行迟缓,羽毛太纤则疾速旁落。所以,选择箭以其形自然圆润为佳,同圆者以重为佳,同重者以节疏为佳,同节者以色如栗为佳。

    在这个讲解与介绍的过程中,孟子尽量利用手中的弓箭作教具,进行直观教学。尽管孟子讲得颇为烦琐,有些内容并非是新知识,但青年们却一个个全神贯注,听得如痴如醉,校场上鸦雀无声,听后顿觉耳目一新,眼界大开。

    当谈到需练好基本功时,孟子站起身来,双腿岔开,一一前一后地立定,上箭拉弦,弓如满月,全身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一刻时、二刻时、三刻时过去了,他依然纹丝未动。齐宣王见他偌大年纪,于心不忍,上前劝道:“晚生领教,受益匪浅,夫子切莫有伤贵体。”田颖猴子似的一个高窜过了去,出其不意地用力猛拽孟子的左臂,不动,不颤,犹如钢打铁铸的一般。抬眼望去,只见他面如静坐,气如熟睡,泰然自若。齐宣王不仅在心中暗暗叹道:“啊,不料夫子力大非凡,文武卓绝!”又过了若干时刻,孟子才口中出言,不紧不慢,声且极低,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在场习武的青少年们听:“引弓满的,引而不发,直练至鹄心‘其近在鼻,其大如盘’时,方可练射。此学射之途径,不可蹿逾也!”

    孟子教皇族青年习射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翼而飞,一个早晨传遍了临淄城,许多熟悉孟子的人也都一个个惊诧得目瞪口呆。

    最受教育的还是齐宣王,在临淄、在齐国,跟孟子交往最频,接触最多莫过于他,然而从那举止,从那风格,从那气度,从那谈吐,特别从那无数次交谈与争辩的内容中,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孟子竟然是员武将,难怪他会那样有眼力,伯乐相马似的,荐匡章与先王,先王用其为将,一战而胜强秦。但他却力倡仁政,坚决反对战争。没有战争,不打仗,习武又有何用?岂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吗?思来想去,他得不出正确结论,对孟子又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从此,齐宣王与孟子的接触更频了,或频频召孟子进宫,或频频往访孟子。

    从此,尊敬孟子的人更多了,孟子又多了一批武行的朋友和弟子。

    从此,嫉恨孟子的人,其嫉恨的程度更深了,处心积虑地要将孟子师徒驱逐出齐国。

    为了结交齐国,共同对付西方的强秦,楚怀王派使者来齐国向宣王进献了一柄宝剑。据楚使介绍,宝剑名干将,据《吴越春秋》卷四记载:春秋时吴人干将与其妻莫邪善铸剑。铸有二剑,锋利无比,一名干将,一名莫邪,献与吴王阖阊。阖阊誉干将为雄剑,莫邪为雌剑,共为镇国之宝。后吴为越所灭,干将、莫邪落入越王勾践之手。勾践胜吴以后,北进至徐(山东滕县),大会齐晋等诸侯,共尊周天子,号称霸主,勾践知道,楚国是不全让越国强胜的,范蠡(lǐ)也知道,勾践是不会信任楚人的。范蠡自徐归越后,就携带财宝珠玉乘舟浮海逃到齐国做大商人。文种自以为有功,不肯逃去,被勾践杀死。战国时,越国衰弱,楚威王大败越兵,夺取越国大片土地,就在这次战斗中,干将、莫邪为楚所获,奉为传世之宝。楚使说:“夷秦崛起于西方,觊觎东方诸国,虎视眈眈。为携手抗秦,敝国君只留雌剑莫邪,愿将雄剑干将献于大王,以表诚意,永结兄弟之好,刎颈之交!”

    楚使离去之后,齐宣王将宝剑示于满朝文武,一则显示炫耀齐之强大,二则试臣僚有无识得此剑是否真为干将。文武大臣依次观看,或赞叹,或夸好,或叫绝,但无一个敢肯定此剑便是干将的。

    无人能够识别,齐宣王并不犯愁,因为尚有孟子在,于是急忙召孟子进宫,说明原委,孟子接剑在手,仔细端详,反复相看,试试锋刃,搬搬剑端,弹弹剑体,推敲剑柄,最后得出结论,此乃鱼肠剑,并非干将。他在低头深思,这话怎么跟宣王说呢?说真话吧,势必挑起事端,甚至惹起一场战祸,劳民伤财,生灵涂炭;隐瞒真情吧,楚必欺齐无人,不识真伪,他可以假乱真,从外交的角度看,这对齐是很不利的。自己既然在齐为卿,又把行仁政的期望寄托于宣王,就不能不对宣王负责,就不能不对齐国负责。曾子“三省”中的第一省便是:“为人谋而不忠乎?”自己既为曾子嫡传,怎么能违背先贤教诲呢?只是需要做好宣王的工作,让他正确对待,此事可加深齐对楚的认识,在今后的外交活动中提高警惕,多加防范,这样说起来,倒也是一件好事。想到这里,孟子抬头说道:“不知陛下欲让臣说假话,还是吐真言。”

    “自然是吐真言!”齐宣王斩钉截铁地说。

    孟子说:“陛下既欲令臣吐真言,必须依臣两件事,否则,臣则闭口不语。”

    齐宣王催问道:“哪两件事,夫子请讲,寡人件件应允!”

    孟子说:“陛下需冷静对待,不得震怒,此其一也。其二,如何待楚,须纳臣谏。”

    “这有何难,夫子请讲,寡人定尊夫子教言而行。”齐宣王的态度并不勉强。

    孟子放心了,坦然地说道:“此乃鱼肠剑,并非干将,楚欺我也!”

    这最后一句,孟子是有意激宣王的,看他究竟作何反应,以便确定下边的谈话内容。

    齐宣王毕竟是大国之君,有着很高的涵养,闻听此言,虽面露不悦之色,但却十分镇静,问道:“夫子此言,有何根据?”

    孟子问道:“陛下可愿听臣谈天下之名剑,以此来辨此剑究竟何名?”

    齐宣王欣然答道:“寡人洗耳恭听,夫子请言其详。”

    于是孟子娓娓而谈。吴王阖阊令干将在匠门铸剑,铁汁流不出来。干将妻莫邪问该怎么办,干将说:从前先师欧冶子铸剑时,曾以女人配炉神。莫邪听说后就投身炉中,铁汁流出来了,铸成二剑,雄剑名干将,雌剑名莫邪。干将进雄剑于吴王,而藏雌剑。雌剑思念雄剑,常悲鸣,辨干将、莫邪有两法,一是细看剑锋,略有斑痕,那是雄雌相思之泪滴;二是弹剑体,其声低沉呜咽,那是雌雄相念在悲泣。此剑锋刃无斑痕,其声清扬,何以会是干将呢?再说楚并未侵入越都,干将、莫邪怎么会落于楚人之手呢?阖闾根本未得莫邪,楚使却言莫邪尚为怀王所有,纯系欺人之谈。

    《越绝书·外传记宝剑》记载,楚王派风胡子到吴地去,请欧冶子、干将作铁剑,欧冶子、干将作成铁剑三支:一名龙渊,二名泰阿,三名工布。楚王见此三剑,非常高兴,问道:“何谓龙渊、泰阿、工布?”风胡子答道:“欲知龙渊,观其状,欲登高山,临深渊。如知泰阿,观其抓(pí),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欲知工布,抓从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rèn),文若流水不绝!”风胡子的回答,都是指刃上的花纹而言。“抓”即刃上碎锦式花纹。

    《越绝书·外传记宝剑》:“欧冶乃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造为大刑三,小刑二:一日湛卢,二日纯钧,三日胜邪,四日鱼肠,五日巨阙。吴王阖闾之时,得胜邪、鱼肠、湛卢。”

    《越绝书·外传记宝剑》‘:“越王勾践有宝剑五,闻于天下,客有能相剑者名薛烛,王召而问之……扬其华,摔(zuó)如芙蓉始出,观其釽,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观其断,岩岩如琐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此所谓纯钧耶。”以上皆指刃上异光花纹而言。

    “鱼肠剑纹理屈襞(bì)蟠曲如鱼肠,因而得名。”孟子说着将手中的剑呈与齐宣王,“陛下请审视,看此剑是否纹理蟠曲如鱼肠。”

    齐宣王接剑在手,仔细端详了半天,拍案而起曰:“纹理蟠曲如鱼肠,果非干将,楚人欺我也!”……

    齐宣王气得浑身瑟素发抖,面如紫酱,在宫内走来走去。

    孟子见势不妙,急忙提醒道:“陛下莫自食其言!……”

    经孟子这一提醒,齐宣王似乎冷静了许多,步履缓慢了,但仍长吁短叹。孟子乘机谈了自己对这一问题的看法,应接受的教训,该如何对待,怎样使坏事变作好事。齐宣王听了,频频点点,欣然接受,从此对孟子的崇敬又增加了几分。

    公元前317年夏秋之间,齐国的部分地区遭受了一次历史上罕见的洪涝灾害,给百姓造成了深重的灾难。

    从六月中旬到七月初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内,老天几乎就没睁过一次眼,没出过一天太阳。天低云暗,狂风肆虐,抬头望,整个天空仿佛全是水,那雨有时似鞭杆,有时似倾盆,有时似瓢泼,有时似面汤,有时似牛毛。不仅天上下,而且地下涌——平地、丘岭、高山,不时地突出一个洞,一个窟窿,这洞或窟窿粗者如瓮,细者如桶,泥沙俱喷,高可数丈。那喷突的时间长短不一,长者半天以上,短者一时半刻。这样一来,山滑坡,崖塌陷,田被淹,地被冲,房倒塌,河决堤,低洼之处,一片汪洋。人们扶老携幼,纷纷奔向高处栖身。一条大河决口,茫茫洪水翻滚着,咆哮着奔腾而来,势如泰山压顶,来不及逃走,为洪水淹没、卷走、吞噬之百姓,不计其数。站在山坡上举目望去,茫茫黄汤,滚滚激流,漂浮着尸首、家具、屋梁、牲畜、树木、庄禾,其状惨不忍睹,令人肝肠寸断……

    齐宣王毕竟是与孟子接触了这么长的时间,孟子整日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因而他也就不能不具有相当多的仁政思想。他清楚地认识到,安定民心是灾后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民心不安,社会则必然混乱,国家便有倾覆的危险,强国也会乘机而入。而要安民心,则必须爱民、救民,于是他动员、调动全国的所有力量,一起投入到抗灾救灾的洪流中去一一组织人民重建家园;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全国统一调整余缺,以丰补歉;到外国购买粮食,以填塞灾民的辘辘饥肠;组织生产自救,抢种晚秋作物,抢种瓜菜……连孟子师徒也投入到抗灾的洪流之中。

    有工作就有成绩,有措施就见收效,有斗争就有胜利,经过全国全民两三个月的积极奋战,百姓都有了安身之处,好歹都可以填饱肚肠,人心安定,社会稳定,直到这时,齐宣王才喘出了一口粗气,才开始静下心来想些问题,总结这灾前灾后的教训。他真后悔没有听孟子的话,以致造成这么惨重的损失,特别是对不住那些被洪水夺去性命的冤魂屈鬼,自己对他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尚未麦黄之前,一天孟子专程进宫见宣王,根据他的分析,今年秋季将有特大的洪涝灾害,建议宣王动员全国人民,疏河固堤,挖渠排涝,采取一切措施,做好防汛抗洪的充分准备。齐宣王虽然点头称是,但过后却置之不问。自然,这历史上罕见的雨量是不可避免的,但倘照孟子的建议去做,做好了充分防汛抗洪的准备,虽有灾害,总会减少损失,齐宣王真是后悔莫及!……

    救灾后的一天,齐宣王曾问孟子:“夫子何以知今秋必有洪涝灾害呢?莫非夫子有神明相互吗?”

    孟子告诉齐宣王,自己之所以预知今秋必有水灾,并非神助,而是根据自然规律推算出来的。孟子说,天下的事,要能推求其所以然。要想推求其所以然,基础在于顺其自然之理。我们厌恶一些人的小聪明,就是因为这聪明容易穿凿附会。假使聪明人像禹的使水运行那样,就不必对聪明有所厌恶了。禹的使水运行,就是顺水之性,不与水争势,因势而利导。假使聪明人能不违反其所以然而努力实行,那聪明也就不小了。

    孟子由这一原理,谈到预知今秋必有水灾的根据。他说,齐国持续五年干旱,今年的春风特别大,每天都刮得飞沙走石,昏天黑地,树啸木鸣,这便是秋季多雨的预兆。一般说来,旱到什么程度,则必然涝到什么程度,其道理正如水满则溢、月圆必缺一般。春天的风刮到什么程度,秋天的雨则必下到什么程度,正所谓“春风秋雨”,孟子最后说:“天极高,星辰极远,只要能推求其所以然,纵使千年后之冬至,亦可坐而推算出来。”

    齐国的救灾活动,轰动了整个战国,齐国百姓对宣王则更感之若天,戴之若父,在这一过程中,自然有许多人想到了孟子,想到了孟子的仁政思想,看来在齐行仁政,似乎已经水到渠成。

    全国范围的自然灾害,全民规模的抗灾救灾活动,要说不出一点偏差,不出一点纰漏,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一些救灾工作搞得不好的地区,仍有百姓在饥寒交迫,因此怨声载道。消息传到齐宣王的耳朵里,他不是在积极采取补救措施,迅速救民出水火,而是在报怨百姓,对百姓产生了对立情绪,本来并不坚定的仁政思想,在这些怨恨与咒骂声中动摇了,竟在孟子面前大发牢骚。孟子说:“仁之胜不仁也,犹水之胜火。今之行仁者,犹以一杯水而救一车薪之火,火不灭,则谓水不能灭火。这些人与极不仁者相同,必将连其仅行的一点点仁亦会消失!……”

    孟子这严厉的批评,使齐宣王大为震惊,垂头深思……

    救灾刚刚结束,王驩匆匆从盖邑赶来,声言欲首先在盖邑行仁政,搞一个试点,此番归都,一是奏请宣王恩准,二是请孟子师徒赴盖邑指导。

    先在盖行仁政,孟子定会欣然前往,只是不知齐宣王是何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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