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婴的两次讽谏——操琴奏《大武》和苑囿观兽斗,对齐宣王的教育、感召很大、很强烈,特别是那个兽斗的惨毒场面,一堆堆尸骨,一摊摊血肉,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兔子可能是善良的,花鹿也许是仁慈的,但它们却只能做猎狗和豺狼的口中肉,腹中食,填塞强者的辘辘饥肠。只有狮子最伟大,它雄壮勇猛,能食虎豹。孟子说“仁者无敌”,血淋淋的事实证明:强者无敌。因此齐宣王决心做雄狮,做不了雄狮就做虎豹,反正不能做花鹿与兔子。
齐宣王自然不会像孟子那样想到人类与禽兽有着本质的区别,人类有理智、有善性,丧失了的善性还会再寻找回来。
然而,人毕竟比禽兽复杂得多,齐宣王虽然决心做雄狮,做虎豹,但他却读过历史,知道尧、舜、禹、汤,了解文、武、周公,倘说儒家思想毫无道理,惟强者能取天下,前边这些历史人物则无法理解,这些时代的历史则无法解释。倘说儒家迂腐不合于世,那么,孔子宰中都,为什么会“行之一年,四方则焉”呢?夹谷会盟,孔子为什么能不战而收复失地,令齐之君相狼狈不堪,见笑于天下呢?孔子在鲁为大司寇,代行相事,执掌国政,齐之君相景公与黎鉏为何竟会如此惊慌失措呢?特别是孟子来齐后,与宣王频频接触,孟子又能言善辩,经过这个暑期的雪宫相处,齐宣王的体内已经生成了许多儒家思想的细胞,他的血管里已经在流淌着某些仁政的血液。
不仅人的思想是复杂的,人类社会也是复杂的,一个国家的当政集团更是复杂的。
虽说富国强兵,对外侵伐扩张,称霸诸侯做雄狮和虎豹,不做花鹿和兔子,这个基本观点和国策田婴与齐宣王是一致的,但田婴武断专权,擅杀稷下先生,逼走了忠勇双全的国之栋梁之臣朌子,却令宣王怏怏不快。宣王自雪宫归临淄后,田婴提也不提,报也不报,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这么一回事,似乎他就是国君,他有生杀予夺之大权,他可以主宰这个国家的命运。如此一来,他眼里哪里还有国君,他心中哪里还有齐宣王,齐宣王又不是那庸碌之辈,他有自己的抱负,他要干一番齐桓、晋文那样的事业,他不甘作那受人摆布的傀儡,于是他便不能不从另外的角度来考虑田婴操琴和兽斗这两次讽谏,宣王似乎清楚地意识到,这两次讽谏,田婴不是在劝谏自己学雄狮,做武王,统一天下,而是在向自己炫耀、示威,表明他的心迹,暴露了他的隐私和野心。
齐宣王想,诚如无盐君所言,王驩确有些小人之为,他气量小,见识短,喜言人恶,好拨弄是非,对这样的人不能器重,不能大用,但他对自己毕竟是忠诚的,不然的话,怎么会顶酷暑,冒炎热,千里迢迢地赶往雪宫去报告田婴杀稷下先生,逼走了盼子的噩耗呢?这可是冒着身家性命的风险啊,若让田婴知晓,岂能容他,回想起来,前一个时期自己对他太冷漠了,特别是当他风尘仆仆地赶到雪宫以后,自己的态度竟是那么冷淡,不仅毫无奖赏与款待,竟连一句褒奖之辞也没有。
孟子的观点、见解、他的仁政学说也许是不适时宜的,但他确是绝对可靠的。宣王想,孟子对我绝无坏心恶意,更无觊觎权柄之野心,这是个值得敬仰和信赖的贤者、老者,今后凡逢疑难问题,国之大事,要多向孟老夫子讨教,多与之协商。
最令齐宣王苦恼的是国无重臣,当日先王所培养的栋梁之材,或亡,或老,或离,现有的文武臣僚,或观点不同,政见不一;或同床异梦,怀有贰心;或昏庸无能,枯木朽株;或浑浑噩噩,不思进取;或居功自傲,依老卖老;或桀骜不驯,惹是生非。他很想选拔一批既忠诚,又有才干的新秀,培养一批文能安邦定国,武能鞍马征战的贤才。没有经世济民的文武臣僚,霸诸侯或行仁政,都只能是一句空话,不过是纸上谈兵。但是,人才怎样培养,臣僚怎样选拔,他既无方略,又无措施。正当齐宣王苦恼异常,犹豫徘徊之际,孟子进宫来了,宣王便向他请教这个自己日思夜想而难以定夺的人才、臣僚问题。
齐宣王首先向孟子提出了公卿的责任,大约他想以孟子的标准考察朝廷上的每一个公卿,考虑该如何处置。孟子问道:“陛下所问,系指哪一种类之公卿。”
齐宣王第一次听说公卿有不同的类别,感到很新奇,于是问道:“公卿难道还有所不同吗?”
孟子回答说:“公卿可分两类,一类是王室同宗族之公卿,称为贵戚之卿;一类是非王族之公卿,称为异姓之卿。”
宣王说:“寡人问贵戚之卿。”
孟子说:“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废弃之,改立他人。”
齐宣王只觉得轰的一声,头脑涨大若斗,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战抖了一下,脸色变得煞白,神志不清,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
孟子见势不妙,认识到自己出言太重,使齐宣王难以接受,倘宣王因此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委实应负若干责任,急忙解释说:“陛下请勿见怪。陛下问臣,臣不敢不以诚实之语答复。望陛下海涵恕罪!”
宣王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是呀,孟子素来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总是实话实说,开门见山。他说的这是实情、真话,绝不会有什么恶意,于是又问异姓之卿。
孟子学不会口是心非,学不会讨好取悦,仍以诚实之语答道:“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离去。”
贵戚之卿,异姓之卿,孟子只讲了他们的神圣责任和权力,而未讲其义务,诸如忠君,报国,献身等等。
谈话转到了选拔贤臣方面来,孟子应宣王之问,说道:“我们平时所谓之‘故国’,并非指其国有高大之乔木,而是指其有累世功勋之老臣。如今大王并无亲信之近臣,往日进用之臣,至今多已被陆续罢免了。”
这自然是对齐宣王的批评,但孟子所言,正是宣王苦恼之所在,宣王急忙问道:“寡人该如何识别那些平庸之辈、无能之卿臣而舍弃之呢?”
孟子回答说:“国君选拔贤才,倘不得已而欲用新进,就该将卑贱者置于尊贵者之上,把疏远者提拔到亲近者之上。人事安排,不可不慎。”于是孟子向齐宣王谈了选拔和处理官吏的方法。
如果想选拔某一个人担当重任,即使左右近臣,满朝文武都夸他好,也不能轻易晋用,必须进行民意测验,然后实地考察,见他确实是品德高尚,又有超人的才干,才能委以重任。
同样的道理,对那些犯有过失的官吏和无能之辈,也须进行一番类似的考察,确实不堪造就者,然后才能宣布罢免。万不可凭国君之好恶,一时性起,随意选拔、晋用、擢升,或者降职、罢免。
杀人更需审慎以行,假使有一个大夫犯了死罪,左右近臣都说可杀不可留,不能轻易听信;哪怕满朝文武都说他十恶不赦,也不能立即处死;必须征求民众的意见,然后进行实地考察。考察证明,此人确系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才能处以死刑。只有这样认真对待,慎重行事,才能选拔到真正的贤才,也不至于冤枉和伤害好人。在人事问题上,只有这样,国君才能配称民之父母。
这里孟子给齐宣王拟订了三条处理人事问题的原则:
第一,选拔贤才,必要时可将卑贱者置于尊贵者之上,把疏远者提拔到亲近者之前。
第二,要慎重,要听取多方面的意见,特别是要尊重人民群众的意见。
笫三,要重实践,重考察,重事实。
在等级森然的封建社会,在视民若土石草芥的时代,在金口玉牙的中国历史上,孟子的这些思想像璀璨的明星,使一小块黑暗变得光明,似蜿蜒的闪电,划破了漫漫的夜空。
齐宣王有一个很大的遗憾,这便是自己欲行霸道,孟子欲行王道,二人的观点不同。孟子知识渊博,才干超群,文韬武略,无所不具,且绝无取代之野心。倘能改变观点,支持自己的霸业,是可封其为相,其能必出晏婴管仲之右,齐何愁不强,霸业何愁不成!为此齐宣王曾专门召见孟子,设盛宴款待。酒足饭饱之后,宣王屏退左右,向孟子表白自己的这番心迹,且颇有乞求之意,很是可怜巴巴的样子。
不管怎样,孟子绝不会放弃自己的信仰和追求,不能改变自己的观点,他耐心地给齐宣王解释说:“王欲构造殿堂,必命工师去寻大木。工师寻得大木,王则必喜,以为能胜此任。倘工匠将木料锯短砍小,王则必怒,以为不胜其任。由此可见,技术人才必不可缺。这些人自幼学习某一种专业,学成后便在社会上运用实行,而大王却迫使他们舍其所学,改弦易辙地服从自己,这难道能行得通吗?
“倘有人获一璞玉,虽其价值连城,不经雕琢,则只能是顽石一块,于是请玉工至家,强迫其按照自己的意图雕琢,结果因主人不懂雕琢之技而美玉被毁。
“如今大王治理国家,强令舍其所学,服从自己的意志,这同玉工雕玉有何不同呢?”
孟子与人谈话,很少就事论事,总要形象取譬,委婉地谈出许多具有普遍意义和富有哲理性的道理来。
齐宣王不是那鲁钝之辈,他听出了孟子这是在拒绝他,而且拒绝得有根据,有道理,令你无法再求。
齐宣王因此对孟子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他像一双明亮的眼睛,揉不进半粒沙子。他像一块从陡峭的高山上滚下来的巨石,不折,不弯,奔向既定的方向,永不回头,不仅不知困倦与疲惫,而且速度愈来愈快,冲力愈来愈大。
齐宣王堪称圣明之君,他有着异乎寻常的胸怀与大度,他似乎意识到,世间的一切,目的是第一位的,实现目的的方针、策略、方法、手段、渠道、步骤则不必计较,尽可以机动灵活,随机应变。常言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既然孟子欲行仁政,何必硬拉着他行霸道呢?他行他的仁政,我行我的霸道,“道不同,不相与谋”的说法未必正确,或者干脆是错误的,我就是要与不同道的孟子“相与谋”。我要频繁与孟子接触,虚心向其讨教,好比对待食物,凡自己需求的,有利于身心健康发育的便摄取,储存,消化,吸收,反之则听之任之,默然置之,不接受也就是了,何必整日争论不休呢?方针确立之后,齐宣王便频频召孟子入宫,尊之为长,奉之为师,促膝交谈,聆听教训,对几斟酌,开怀畅饮。不仅如此,齐宣王还时常屈尊拜访孟子,而且每往必携带贵重的贽礼。
人都愿受人尊敬,都喜欢听奉承的溢言美词,大约圣贤也不能例外,于是宣王每有请教,孟子则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齐宣王是大国之君,孟子所谈自然很有针对性,多是为君之道,为政之道。
概括孟子的谈话,大体有如下三个方面的内容。
第一,尊民,重民,爱民。
一次孟子问齐宣王:“陛下认为,何为诸侯之宝?”
齐宣王被问得面红耳赤,讷讷半天,无言以对,最后应付似的勉强答道:“珍珠美玉,乃诸侯之宝也……”
齐宣王自知这个回答很没有把握,答完之后羞愧地低垂了头,等待着孟子的评论。
孟子听了,感到好笑。为君者总是贪婪成性,然而齐宣王鼠目寸光,只看到眼前的芝麻,看不见远处的西瓜。
齐宣王的答卷很糟糕,孟子只能给他画个“0”分。孟子告诉他:“诸侯之宝有三:土地、人民、政事。以珍珠美玉为宝者,殃祸必及其身。”
在诸侯的这三件宝贝中,“人民”是第一位的,土地是人民的命根子,诸侯的政事之一是“制民之产”,保证百姓有足够的土地耕种,使耕者有其田,具体措施便是实行井田制。诸侯的整个政事是造福于民,使民“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岁免于死亡”,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人民居于社会的中心和主宰地位,他们的生活富庶了、安定了,则必诚心地拥护和爱戴国君,这样上下同心,君臣一致,君民一致,国家则必然强大,社会则必然长治久安。
齐宣王与孟子对几而饮,三杯下肚,心跳加剧,面飞红霞,周身的神经犹如一台开足马力的机器,全都兴奋起来了。孟子乘着酒兴问齐宣王:“一国之内,何为贵?”
齐宣王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自然是君为贵。”
齐宣王回答得很坚决,很肯定。他认为自己的回答准确无误,这一回孟夫子可该给他个满分了,哪知孟子口中正咀嚼着一块鱼肉,摇摇头,摆摆手,笑了笑。
齐宣王被孟子笑愣了,不无惊奇地问道:“怎么,又错了吗?”
孟子口中的鱼肉咽于腹内,说道:“又错了。”
齐宣王不解地问:“依夫子高见,一国之内,何为贵?”
孟子停止了饮食,严肃地答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孟子说,一个人得着百姓的欢心便做天子,得着天子的欢心便做诸侯,得着诸侯的欢心便做大夫。诸侯危害国家,那就改立。牺牲既已肥壮,祭品又已洁净,也依一定时候致祭,但是水旱灾害依旧,那就改立社稷。
孟子认为,人民是与天齐平的,民便是天,其顺序为:人民——天子——社稷——诸侯——大夫。诸侯、社稷,他们的责任是造福于民,人民奉养他,祭祀他,是为了让他们为自己谋福利,倘他们不能很好地尽职尽责,人民便有权改立他们,所以孟子说“民为贵”。
本来嘛,人民是社会的根本,社会的主体;没有了人民,便没有天下国家的一切。
没有了人民,便没有人种地打粮,生产物质财富,天子、诸侯、大夫都会因无人奉养而活活地饿死,土谷之神也会因无人祭祀而不复存在。
没有了人民,天子、诸侯、大夫便都成了光杆司令,他们便都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土谷之神是为五谷丰登而存在的,既然大地上没有了人民,他们也就失去了作用,无存在的必要。
所以,孟子大声疾呼:“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君权神授的封建社会里,孟子的呼声是大逆不道的,必然要引起天子、诸侯们的强烈不满与反对,齐宣王自然也很反感。然而,渐渐的他似乎也承认了这个事实,至少是在口头上、在理论上承认了这个事实。综观历史,任何时代,任何国家,任何最高统治者,无不打出人民的旗号,以人民为标榜,将自己打扮成人民的代表和化身。当然,这多是欺世盗名而已。
在一次交谈中,孟子告诉齐宣王,作为一国之君,单使人民丰衣足食是不够的,倘以此为满足,这便与饲养猪牛犬马没有什么区别了。他要求国君必须打心眼里爱民,国君既号称“民之父母”,就应该爱民若子。其实,国君只为民父母,这是不全面、不准确的,还应为民之子,尊民若父母。离开人民的供养便不能活命,这还不是万民之子吗?
又有一次,孟子说,君子对于万物,爱惜它,却不用仁德对待它;对于百姓,用仁德对待他,却不亲爱他。君子亲爱亲人,因而仁爱百姓;仁爱百姓,因而爱惜万物。这里孟子要求国君对百姓既施以仁德,又钟以深情。
对百姓不仅要施以仁德,钟以深情,还要注重教育。孟子说,仁德的语言不如仁德的音乐深入人心,良好的政治赶不上良好的教育获得民心。良好的政治,百姓怕它;良好的教育,百姓爱它。良好的政治得到百姓的财富;良好的教育得到百姓的心。
第二,“制民之产”,“取于民有制”。
一天,齐宣王听取了一位地方官吏的汇报,地方官刚刚离去,孟子便进宫来了。只见宣王满脸阴云,怒发冲冠,独自一人在殿内走来走去。他不是在悠闲地散步,也不是在踱步深思,而是像盛夏时节,天气闷热,空中浓云翻滚,在迅疾地奔向一方,有似千军万马,听到了集合的号角,正在迅速集结,只待一声令下,便是一场厮杀血战。乌云愈积愈浓,天愈来愈低,愈来愈暗,变成了铅灰色,黑紫色,整个天地之间,弥漫、充塞着愤怒,即刻就要爆炸。起风了,是怒吼的狂风,大约狂风过后便是炸雷,便是倾盆大雨,便是毁灭性的灾难。齐宣王的腿抬得很高,步迈得很大,速度很快,而且不时地在殿内旋转,宽大的袍子带得呼呼风响。倘步进殿来的不是孟子,而是别的臣僚,他定会破口大骂,命他滚出去!他只觉得要呼喊,要杀人,要毁灭这个世界。见了孟子,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但仍未打一声招呼,半天不说一句话。
原来东夷有一处地方,今秋遭受了严重的雹灾,数万亩土地颗粒不收,农民因而难以缴纳赋税,邑宰再三催逼,捉去了许多带头抗税的人,严刑拷打。朝廷派去的官吏,催逼更紧,惩罚更甚,用刑更酷。官逼民反,百姓怒不可遏,杀死了跋扈的朝廷命官。齐宣王正因此而雷霆震怒。
孟子了解了实情之后,既未劝慰齐宣王,也没为东夷之民辩护开脱,更没为被杀之官吏愤债不平。他避开了这个具体问题,向宣王谈了一些为君之道。
孟子告诉齐宣王,当年伯夷避开纣王,隐居于北海之滨,听说文王兴起来了,便说:“何不归到西伯(即周文王)那里去,我听说他是善养老的人。”姜太公避纣住在东海边上,听说文王兴起来了,亦说:“何不归到西伯那里去呢!我听说他是善于养老的人。”天下善养老的人,仁人们便把他作为自己的依靠了。孟子说:“每户有宅五亩,墙边屋角栽桑植麻,妇女养蚕织布,那么,老者则足以有丝帛可穿。每户养五只母鸡、两头猪,饲养、繁殖无失其时,则老者足以有肉蛋可食。百亩之田,男子耕种,八口之家,可以足食。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在于其制田亩制度,教民栽种、畜牧,引导其奉养老人。五十者非丝绵不暖,七十者非肉蛋不饱。穿不暖,吃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苦,将文王尊之若父,感之若天,愿为文王效犬马之劳,虽肝脑涂地而不辞!如此一来,霸诸侯,王天下,有何难哉!”
为了说明问题,孟子又给齐宣王打了个比方。百姓没有水火便不能生存,黄昏夜晚敲开别人家的门户来求水火,没有不给予的,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水火遍地皆是。
孟子说:“搞好耕种,减轻赋税,可使民富足。按时食用,依礼消费,财物则用之不尽。圣人治天下,使粮食多如水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百姓哪里还会再有不仁者呢?”
孟子的比方和主张已经接触到了东夷人抗税不交,杀朝廷命官这个具体问题,因为齐宣王在破口大骂“刁民不仁”。
孟子指出,造成东夷悲剧的主要原因是赋税苛重,他说:“有征布帛之赋税,有征米谷之赋税,有征人力之赋税。君子应于三者之中择其一,那两种暂缓不用。倘同时用其二,百姓便会有因饥饿而死者;倘三种同时并用,则必父子离散,彼此难以顾及。荒年饥岁,官府不仅应酌情减免百姓的赋税,灾情严重者,还应开仓赈济,以资其不足。如今东夷数万亩土地惨遭雹灾,颗粒不收,百姓衣食无着,官吏照样催粮逼款,百姓岂有不反之理!……”
孟子本欲回避这个具体问题,但却难以回避,还是坦率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好在齐宣王早有思想准备,二人不致舌辩一场。不仅如此,听了孟子的这一系列议论,宣王心中的怒气早已泄了大半,表情很严肃,很庄重,仿佛在平心静气地考虑该如何对待孟子这一番谆谆教诲,该如何处理东夷灾民的具体问题,该如何平衡调整各种政策……
第三,以仁政为规矩,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齐宣王的政事总不如意,类似东夷那样的事件层出不穷,或臣僚之间不团结,明争暗斗,相互倾轧,乃至动干戈;或臣僚对国君阳奉阴违,模糊了国君的视线,致使决策错误;或贪污受贿,假公济私,大量掠夺民财,侵吞集体财物;或生活奢侈糜烂,荒于酒色,不理政事;或社会秩序混乱,偷盗、抢劫、强奸、杀人、放火,民无宁日;或民众闹事,抢国库,捣署衙,杀官吏;或聚首山林,打家劫舍,弄得一方鸡犬不宁……这些虽都是部分的和局部的,尚未形成规模,但已经弄得齐宣王焦头烂额。究竟应该怎样治理一个国家,宣王带着这个疑虑和烦恼来请教孟子。
孟子借机发表了他的仁政演说。
纵有离娄离娄——相传为黄帝时人,目力极强,能于百步之外望见秋毫之末。的目力,公输般公输般——鲁人,故又称“鲁班”。大概年岁小于孔子而长于墨子,为中国古代的巧匠。的技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纵有师旷师旷——晋平公的太师(乐官之长),为中国极有名的音乐家。审音的耳力,如果不用六律六律——指阳律六而言,它是太蔟、姑洗、蕤宾、夷则、无射、黄钟。相传黄帝时伶伦截竹为简,以简之长短分别声音之清浊高下,乐器之音即依此为准则。分阴阳各六,阳为律,阴为吕,合称十二律,便不能校正五音;纵有尧舜之道,不行仁政,也不能管理好天下。现在有些诸侯,虽有仁爱之心肠和仁爱之声誉,但百姓却不能受到他的恩泽,他的政治也不能成为后世的模范,就是因为不去实行前代圣王之道的缘故。所以说,光有好心,不足以治理政治;光有好法,好法自己也动作不起来;好心好法必须配合而行,《诗经》说过:“不要偏差,不要遗忘,一切都依循传统的规章。”依循前代圣王的法度而犯错误的是从未有过的事。圣人既已用尽了目力,又用圆规、曲尺、水准仪、绳墨,来造做方的、圆的、平的、直的东西,那些东西便用之不尽了;圣人既已用尽了耳力,又用六律来校正五音,各种音阶也就运用无穷了;圣人既已用尽了脑力,又实行仁政,那么,仁德便遍盖于天下了。所以说。筑高台一定要凭借山陵,挖深池一定要凭借沼泽;如果管理政治不凭借前代圣王之道,能说是聪明吗?因此,只有仁人应该处于统治地位。不仁者处于统治地位,就会把他的罪恶传播给群众。在上的没有道德规范,在下的没有法律制度,朝廷不相信道义,工匠不相信尺度,官吏触犯义理,百姓触犯刑法,国家还能生存的,那真是太侥幸了。所以说,城墙不坚固,军备不充足,不是国家的灾难;田野未开辟,经济不富裕,不是国家的祸害;如果在上位者没有礼义,在下位者没有教育,违法乱纪者都起来了,国家的灭亡也就在眼前了……
谈完了这个普通道理,孟子再次列举了伯夷避纣于北海之滨,姜太公避纣于东海之滨的典型事例加以证明,最后强调说:“伯夷与太公,乃天下最有声望之老者,二老者归西伯,是天下之父皆归西伯也。天下之父皆归西伯,其子孙何往?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于天下。”
孟子侃侃而谈,谈得很兴奋,很激动,嘴角冒着泡沫,他仿佛要将自己的语言化作万丈飞瀑,从高山上倾泻下来,冲去齐宣王身上的一切污秽,使他变成一个焕然一新的齐宣王,一个仁德的齐宣王。齐宣王却沉默着,一手端着盖碗,一手拿着碗盖,碗里的蒸汽在升腾,在缭绕,在散去,在消失。碗里的茶由热变温,由温变凉,他也未抿一口。他也许正在洗耳恭听,屏息凝思;也许周身的热血都凝固了,全部神经都麻木了……
说了这许多话,孟子很有些口干舌燥,忙端起盖碗来大口喝茶,一碗热茶下肚,孟子感到舒服而轻松,兴致与劲头似乎又勃然而起。他的演说本欲到此收场,可是抬头瞥见齐宣王那可怜的窘态,惟恐这长篇大论是在对牛弹琴,宣王竟丝毫也未领悟其仁政的真谛,于是饮过茶,稍事休息之后,补充道:“有人说,‘我善布阵,我善作战’,此乃罪大恶极之辈。国君好仁,则天下无敌。当年汤南征而北狄怨,东征而西夷怨,说:‘为何不先到我们这里来?’这是为何?因为汤之征讨,解民倒悬,救民出水火。武王伐纣,兵车三百乘,勇士三千人。武王对殷民说:‘众位莫怕,我是来安顿百姓的,非以你们为敌也。’百姓无不感动,欣喜若狂,纷纷叩头,额角触地,其声若山陵崩塌。这又是为何?因为武王是在吊民伐罪,而非以人民为敌。”
讲完了这段话,孟子端详着齐宣王的脸,观察他的表情,分析他的心理。只见他紧锁着的双眉舒展开来,绷紧的肌肉松弛开来,嘴角似乎露出了几丝笑意,仿佛炉中的铁已被烧红,正在变软。于是孟子猛加炭,紧鼓风,提高炉温,力争将它熔化。
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譬如有一座小城,每边长仅有三里,它的外廓也只有七里。敌人围攻它,而不能取胜。在长期围攻中,一定有合乎天时的战机,但却不能取胜,这就证明:得天时者不及占地利者。
又譬如,另一守城者,城墙不是不高,城池不是不深,兵器和甲胄不是不锐利和坚固,粮食不是不多;然而敌人一来,便弃城逃走,这就证明:占地利者不如得人和者。
所以我说,限制人民不必用国家的疆界,保护国家不必靠山川的险阻,威行天下不必凭兵器的锐利。行仁政者,帮助他的人必多;不行仁政者,帮助他的人必少。帮助的人少到极点时,连亲戚也都反对他;帮助他的人多到极点时,全天下都顺从他。拿全天下顺从的力量来攻打亲戚都反对的人,那么,仁君圣主或者不用战争,若用战争,则必然获胜!
本来话已讲完,但孟子却又提高声调,加重语气重复了两句:“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孟子强调人的因素第一,而欲得到“人和”,则必须“得道”,即实行仁政。
经过孟子这一番加炭,鼓风,提高炉温,炉中的那块铸铁变得怎么样了呢?……
没有恰如其分的比喻,人毕竟不是铸铁。炉温提高到一定的程度,铸铁总会熔化成铁水流淌;即使化为齑粉,亦不改变观点者,世上大有人在,这正是所谓“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那种人。然而,齐宣王之不行仁政,如前所述,他受诸多力量的牵扯,诸多因素的制约,更决定于战国纷争的天下大势。
孟子在齐为客卿,虽无具体职守和工作任务,倒也十分繁忙,不仅忙于齐宣王的频频召见和来访,还忙于给弟子们讲学,解答弟子们的询问,更忙于接待各国来访的客人,他们向孟子请教各种各样的问题,常常弄得孟子应酬不暇,忙得不可开交。
一天上午,孟子正在给弟子们讲课,忽报有客人来访。儒家最讲礼节,既有客人来访,孟子自然不会因忙而将客人冷于一边,他匆匆给学生们布置了作业,让弟子们分头练习,腾出时间接待客人。
来访者是卫国新任太宰北宫铸(qí),五十多岁,身高不过六尺,肥头大耳,脑袋更大得出奇,与那矮小的身材极不相称,幸而他全身粗壮、敦实,人们才不必担心他那大脑袋会从颈上折掉或滚落下来。他生着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像两泓清池,里边盛满了智慧和慈爱。他衣着朴素,举止温文尔雅,见了孟子深施一礼,尊称“夫子”。他上任后欲对国家的制度进行一些调整和改革,翻遍了古籍文献,也未查到周朝制定的官爵和俸禄的等级制度,请教了许多人,俱不能答,只好不远千里迢迢,到齐国来请教孟子。
北宫铸自然无法查找,因为诸侯们厌恶那种制度对自己不利,早把那些文献毁灭了,孟子也无法谈得太详细,只能根据自己听到的谈个大略。
天子为一级,公一级,侯一级,伯一级,子和男共为一级,一共五级。君一级,卿一级,大夫一级,上士一级,中士一级,下士一级,一共六级。天子直接管理的土地纵横各一千里,公和侯各一百里,伯七十里,子和男各五十里,一共四级。土地不够享十里的国家,不能直接与天子发生关系,而附属于诸侯,叫做附庸。天子的卿所受的封地同于侯,大夫所受的封地同于伯,元士所受的封地同于子和男。公侯大国土地纵横各一百里,君主的俸禄为卿的七倍,卿为大夫的四倍,大夫为上士的一倍,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的俸禄则和在公家当差的百姓相同,所得俸禄也足以抵偿他们耕种的收入了。小国的土地为方圆五十里,君主的俸禄为卿的十倍,卿为大夫的二倍,大夫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的俸禄则和在公家当差的百姓相同,所得俸禄足以抵偿他们耕种的收入了。耕种的收入,一夫一妻分田百亩,百亩田地的施肥耕种,上等的农夫可以养活九个人,其次的养活八个人,中等的养活七个人,其次六个人,下等的五个人。百姓在公家当差者,他们的俸禄也比照这个分等级。
北宫铸对孟子的回答很是敬佩,自然十分满意。他本欲当即告辞回国,但见孟子面容慈祥,为人谦恭而热情,颇似孔夫子“诲人不倦”,便素性留了下来,向孟子请教,探讨治国之道,孟子则有问必答,百问不厌,循循善诱。
北宫铸刚刚上任不久,国家百废待举,工作千头万绪,请教孟子该先从何处下手。
孟子说:“智者无不知也,但以当前之重要工作为急。仁者无不爱也,但以爱亲人和贤者为先。尧舜之智,不能通晓万物,因其急于知晓首要任务。尧舜之仁,不能普遍爱一切人,因其急于爱亲人与贤人。不能服三年之丧,而讲求缌(sī)麻三月、小功五月之丧礼;在长者面前用餐,大口吃饭,大口喝汤,毫无礼貌,但却讲求不以牙齿啃断干肉,这叫做不识大体。”
孟子讲话,总是很温和,很亲切,不时地瞥一眼对方的面部表情,特别是那双眸子,从中捕捉其心理状态。孟子发现,北宫铸满脸困惑,似乎有话要问,但又难于启齿,于是他闪电般地回顾自己这段话的内容。这也难怪,方才所言,只讲了些原则,要抓当务之急,要识大体,这自然是正确的,可是,当务之急是什么,何为大体,自己并未讲清楚,颇有些似是而非,答非所问。孟子对人、对事,素来极负责任,这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回答,人家怎么能够满意呢?于是急忙补充道:“不信仁德贤能之人,则国必空虚;无礼义,则上下的关系必然混乱;无贤政,国家的财用则必然不足。”
这就给了北宫铸一个治国大纲:第一,任贤使能,俊杰在位;第二,以礼义教民,以礼义治国;第三,整顿政治,惩治腐败。
这样一来,既有指导思想,又有原则纲领,虚实兼备,视之有形,触之可即。
北宫铸不愧是一位政治家,他抓住了孟子的这三条治国纲领不放,追问道:“请问夫子,选择贤臣的标准是什么?”
孟子回答道:“今之事君者皆日,‘我能为君开拓疆土,充实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国君不向往道德,无意于仁义,为臣者却欲使其富之,此乃助桀为富也。又说:‘我能为君邀结盟国,战则必胜。’今之所谓良臣,实乃古之民贼也。君主不向往道德,无意于仁义,为臣者却想勉强助其为战,此乃助桀掠地也。由今之路而行,不变今之陋俗,纵使以天下与之,亦不能有一朝之稳居也。”
在北宫铸问到为什么要以仁义教民时,孟子答道:“在求得百姓安逸的原则下来役使百姓,则百姓劳而无怨。在求得百姓生存的原则下杀人,则被杀者死而无怨。”
在谈到为什么要以仁义治国时,孟子说:“霸主之功业显着,民心欢娱;圣王之功业浩荡,民心舒畅。百姓被杀而无怨;得到好处,不认为应该酬谢,每日只向好的方面发展,亦不知谁使其如此。圣人经过之处,民心受到感化,停留之处,所起的作用则神秘莫测,上下与天地同运转,国岂会不强,民岂会不富!……”
北宫锜还提出了许多卫国的具体问题,与孟子商讨;孟子全都知无不言地耐心予以解答。
看来北宫锜是位推崇儒家思想的政治家,他对孟子的仁政思想很是赞赏,对孟子的为人更是由衷地敬佩,常与孟子促膝畅谈,彻夜不眠。旬日后,北宫锜千恩万谢,恋恋不舍地辞别孟子而去。
北宫锜回国后,卫国的政治形势会发生怎样的好转,这恐怕不是北宫锜一个人所能主宰的。天下的大潮并非决定于某几个天才的政治家,而是有其自身的规律;倒是这大潮的旋涡,造就了形形色色的政治家。
孟子对纵横家的游说活动本来是深恶痛绝的,认为他们为了一己的私利在四处奔窜,拨弄是非,致使诸侯混战,数以万计的生灵涂炭,他们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但对宋勾践的来访却异常热情。人的思想观点,斗争策略,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客观形势的变化而不断改变。人是在斗争中不断地丰富自己、完善自己的。孟子想,纵横家既然能言善辩,足迹无所不至,何不借助于他们的嘴、他们的腿宣传仁政思想,让他们做个义务宣传员,不断扩大仁政思想的影响和阵地呢?这便是孟子热情接待宋勾践的指导思想。
孟子对宋勾践说,你不是喜欢游说各国的君主吗?我告诉你游说的态度:别人理解我,我自得其乐;别人不理解我,我也自得其乐。
宋勾践问,要怎样才能自得其乐呢?
孟子回答说,崇尚道德,喜爱仁义,就可以自得其乐了。所以,士人穷困时不失义,得义时不离道。穷困而不失义,所以自得其乐;得义而不离道,所以百姓不致失望。古代的人,得义,惠泽普施于民;失义,修养个人品德,以此表现于世人。穷困时独善其身,得义时便兼善天下。
孟子的这番话,既是在宣传自己的仁政思想,也是对宋勾践的批评和嘲讽,更是在表露自己的心迹。
虽说宋勾践对儒家思想一时难以接受,但碍于外交情面,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以礼相待。本来嘛,长期形成的思想观点,哪能通过一席话就轻易改变了呢?正如孟子不肯舍弃仁政思想,屈服于齐宣王的霸权主义一样。
一天,一位叫貉稽的仕者来访问孟子。貉稽是鲁国中都一位司职吏,司吏人口。春秋、战国肘期,诸侯纷争,战争频仍,人口大量死亡,人口多寡,常常是一个国家强弱的标志。司职吏表面上是调查人口,但实质上更重要的任务却是繁殖人口,因而多委派贤者和颇具才干的人担当此任。
貉稽四十多岁年纪,相貌堂堂,早年丧妻。亡妻撇下一男两女,为了子女不受继母虐待之苦,他发誓不娶。他的邻居张嫂,长得一表人才,三十多岁了,风韵仍不减当年,也是红颜多薄命,两年前丈夫死于疆场,撇下孤儿寡母四五口人,生活艰难的程度可想而知。貉稽在外为官,每月有固定而可靠的收入,见张嫂一家实在可怜,出于同情和怜悯,也出于邻里的情谊——在妻子卧床不起的那些岁月里,张嫂曾帮过他的大忙,便不断地对张嫂一家有所周济。貉稽在县衙为官,常常一连数月不回家,家中的三个孩子尚小,顶大的女儿也不过十八九岁,不懂过日之道,并常闹得人仰马翻,张嫂为报貉稽经济上的接济,同时也出于母性的慈爱,便主动挑起了帮助貉稽照料家务的担子,她认为这是自己义不容辞的义务和责任。这本来是和睦团结、友好相助的邻里,很值得众乡亲学习和效法。然而,就因为貉稽不肯续弦,张嫂寡居,便生出许多口舌和是非来。好事不胫而走,坏事也会不翼而飞,很快便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了。千遍谣言成真理,众口铄金,闻风是雨的中都宰,不问青红皂白,不仅撤了貉稽的司职吏,而且开除了他的公职。貉稽有口难辩,有冤难申,怀着满腹的委屈跑来找孟子评理。貉稽苦诉之后说道:“我被人说得很坏,一无是处……”
孟子微微一笑说:“这有何妨。读书人最厌恶这种七嘴八舌的议论。《诗》云:‘烦恼沉沉压在心,小人当我眼中钉。’孔子即是如此。”又云:“不灭他人之怨恨,亦不失自己的名声。这说的是文王。圣人尚不免遭小人之口舌,更何况我等平庸之辈呢?大家均应以文王为光辉榜样,我行我素,让世人怨恨去吧,我们只管走自己的路!……”
孟子这样规劝教育貉稽,他自己也正是这样做的。
战国当时有一位德隆望尊的公明仪,据说他是曾子的弟子,这样算来,便应该是孟子的师祖了,年龄总该在百岁以上。孟子也确实尊其为师,谈话时曾多次引证他的言论,似乎他的话便是真理,便是证据。这公明仪虽受儒家嫡传,却颇有道家的风范,他鹤发童颜,须髯垂胸,飘飘有致,被誉为道骨仙风。他一生不做官,不入世,云游天下,好论是非,评人短长。公元前318年初冬,公明仪云游来到了齐国。这时的孟子虽说已经七十二岁,但跟公明仪相比,还是后生晚辈,因此主动到公明仪下榻的馆舍稽首拜见。二人虽说彼此早有耳闻,但这还是第一次见面,首次相聚。大约因相互尊重和对世事的见解相似,二人一见如故,彼此都打开了话匣子,拉谈起来没完没了。交谈中曾扯到了上古时援弓射九日的司衡羿。羿乃天下有口皆碑的神射手,因他射九日的功劳,避免了一场空前洗劫和灾难,挽救了人类,挽救了地球的毁灭,因而人类尊之为“羿父”。逢蒙跟羿学射箭,完全获得了羿的技巧之后便想,天下只有羿比自己强,便以暗箭伤人,将羿杀死了。逢蒙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乃一罪不容诛之无义之徒,为万世所唾骂。至于羿,历来被公认为是位完美无缺的英雄,但今天谈到逢蒙杀羿这件事,孟子却认为“这里亦有羿之罪过”。这是不同于凡俗的见解。
公明仪不尽同意孟子的意见,说道:“好像并无罪过吧。”
孟子“当仁不让于师”,反驳道:“罪过不大罢了,怎能说毫无罪过呢?”
孟子并未指出羿为什么有罪,罪在哪里,而是给公明仪讲了一段历史故事:
郑国曾经派子濯孺子侵犯卫国,这也是个天下少有匹敌的神射手,徒子徒孙遍及诸侯各国,不幸的是战斗中旧病复发,右膀酸麻疼痛,拿不了弓,抬不了臂,与卫刚一交锋,便只好节节败退。一天,两军再次相遇,郑军不战而逃,卫帅命庾(yǔ)公之斯率部追歼。子濯孺子说:“今日吾病愈甚,臂膀疼痛若卸,吾命休矣!……”问驾车的人道:“追我者何人?”御者答道:“庾公之斯。”子濯孺子喘了口粗气,仿佛随着一声叹息,心中正有一块石头落地,随后说道:“吾命存矣。”御者说:“庾公之斯乃卫之善射者,将军反说性命可保,是何道理?”子濯孺子告诉御者,庾公之斯跟尹公之他学射,而尹公之他是自己门下的得意高徒。尹公之他是个很正派的人,他所选择的朋友、弟子,一定也很正派。片刻之后,庾公之斯追了上来,忙下车向子濯孺子深施一礼,问道:“老师为何不拿弓?”子濯孺子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会说假话,更不会送人情,比方说“我不忍心杀害你”,而是照实回答道:“今日吾病发作,拿不了弓。”庾公之斯便说:“我跟尹公之他学射,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弟子不忍心以夫子授予的技巧,趁夫子之危,反过头来伤害夫子。然而今日之事,乃国之公事,弟子不敢因私而废公。”他说着从矢箙(fú)中抽出四支箭,向车轮上敲了几下,把箭头敲掉,向子濯孺子连发四箭,然后再拜而去。
故事讲完了,它在告诉人们,交友,授徒,都应该有所选择,羿的错误正在这里。
孟子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整日这样辛劳,哪里经受得住,入冬不久,便病倒了,周身困惫不堪,不思饮食,两颊绯红,大约正发着高烧。恰在这时,墨家的信徒夷之来访。孟子本欲起床接见,众弟子纷纷劝阻,认为夫子病得这样,绝对不能会客,特别是不能会见墨家的信徒,两家的观点不同,相见后难免会有一场争辩,夫子好激动,这对他的病体是很不利的。
孟子素来以礼待人,虽说与墨家的见解不一,互视对方为异端邪说,但这是学术之争,不是仇敌,不能冷淡了客人。既然弟子们纷纷苦劝,自己也确感精力不济,便命与夷之有旧交情的弟子徐辟前去婉言谢绝。孟子说:“我本欲接见,但因近日身染重病,确系心有余而力不足,难以会客,万望先生海涵恕罪。待病体稍有转机,便前往回访,望先生不必再来。”
夷之离去了,但并未离开临淄,而是住进了馆舍,等待孟子身体康复。他似乎下定了要见孟子的决心,欲与孟子辩个是非曲直,水落石出。过了些时候,夷之又要求来见孟子,但孟子病体难支,仍由徐辟转达自己的意见。孟子说:“朋友相见,不直抒己见,真理则难以表现,姑且容我直言不讳吧。吾闻夷之为墨家信徒,墨家治丧,以薄为合理,夷之亦欲以薄葬而易天下之俗,自然以为不薄葬则不足为贵。然而夷之葬其父母却极其丰厚,这岂不是以其所贱而事双亲吗?”
徐辟将这话告诉了夷之,夷之说道:“儒家之道,以为古之圣君爱民若爱其子,此言何意?之则以为,在他们看来,人类相爱,并无亲疏厚薄之别,只是实行起来从父母亲开始罢了。那么,墨家兼爱之说很有道理,而我之厚葬父母,亦有解说矣。”
徐辟又将这话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莫非夷之真以为爱其侄儿,如同爱其邻人之子吗?他不过抓住了这样一点:婴儿匍匐于地,将坠于井,此非婴儿之过。此时此刻,无论谁家婴儿,无论何人见之,皆会往而相救。夷之以此为爱无次等,其实不然,此乃人之恻隐之心。况且天生万物,根源只有一个,以人而论,惟有父母,故儒家主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夷之却说根源有二,因此认为我之父母与人之父母并无区别,主张爱无差等。道理就在于此。
“大约上古之时,人有不葬其父母者,父母身亡,弃尸于沟壑。他日过之,见狐狸食其尸,蝇蚋(ruì)嘬其肉。那个人不禁额头热汗淋漓,斜眼望望,不敢正视。此热汗非为流其他人看的,实乃由衷悔恨而达于面,于是匆忙归家,取锄畚而掩葬之。掩埋父母之尸诚然不错,那么,仁人孝子厚葬其亲,亦系理所当然。”
徐辟将这话告诉了夷之,夷之怅然良久,喟然叹曰:“孟子教我,令之深明大义!……”
大约从此以后,夷之放弃了墨家观点,改学儒家。
农谚说“小雪”封山,“大雪”封河,但这一年的冬季却与以往大不相同,节气尚未“立冬”,便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莽莽华夏大地,山冰封,野雪飘,原铺银,水断流。在积雪如棉的大路上,有一辆被风挟雪裹的马车在艰难辗转,蠕蠕前行,犹似惊涛骇浪中漂泊的一叶扁舟。车内乘坐的是魏国新任冢宰苟衍成,他顶风冒雪赶往临淄,专程访问孟子,请教为臣之道。
苟衍成不过三十岁年纪,细高个,白面皮,大眼睛,举止文雅,风度翩翩。也许是年轻心盛,也许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上任而不就职,遍访天下贤士,不管是哪家哪派的观点、见解、主张,他都想访一访,听一听,立志改革魏国的政治,统一天下。
孟子对苟衍成颇有好感,耐心地回答了他提出的一切问题。
苟衍成首先请教了应该怎样为臣,特别是应该怎样做一个辅国之臣。
孟子避开了这个问题不答,向苟衍成介绍了为人臣者的四种情形:
有侍奉君主之臣。他们的所作所为,全在侍奉某一个君主,不管这个君主的行为端正与否,一味地顺从、阿谀奉承,旨在取悦于君,取宠于君,以便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些人看来对国君忠心耿耿,实际上完全是为了个人,甚至怀有不可告人的狼子野心。
有安邦定国之臣。他们舍弃了一己的私利,夜以继日地操劳,废寝忘食地工作,目的全为了国家的富强,社稷的安定,人民的幸福。他们想方设法辅君治国爱民,君有大过则谏,屡谏而不听,或另立新君,或辞职离去。他们是在为民负责,为国家社稷负责,而不是为国君一人负责。
有天民。这些人有自己的主张、信仰和学说,他们以毕生的精力宣传自己的学说,推行自己的学说,实践自己的学说,力争使其通行于天下,为达此目的,他们甘愿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宝贵的生命。
有大人。所谓大人,即人们所谓之圣人。这种人有崇高的追求,坚定的信念,高尚的道德情操,勇敢的奋斗精神和顽强的意志,他们以此来端正自己,塑造自己的形象,并以自己的端正教育、影响、感化他人与外物,使其也随之端正。
四种人臣的情形和标准摆在这里,你苟衍成究竟欲做哪一种呢?你究竟能做到哪一种呢?
苟衍成问君子的本性是什么。
孟子回答说,拥有广大的土地、众多的人民,这是君子所希望的,但君子的乐趣并不在此;居于天下的中央,安定天下的百姓,君子以此为乐,但是他们的本性不在这里。君子的本性,纵使他们的理想通行于天下并不因此而增,纵使穷困隐居并不因此而减,因为本分已经固定了的缘故。君子的本性,仁义礼智之根植于心中,发出来的神色纯和而温润,它表现于颜面,反映于肩背,以至手足四肢,因而不必言语,别人便可一目了然。
苟衍成问舜与跖(zhí)跖(zhí)——亦作跖。相传为柳下惠的弟弟,春秋时大盗,《庄子》有《盗跖篇》,说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等等。的本质区别是什么。
孟子说,舜鸡鸣即起,努力行善;踱亦鸡鸣即起,但却孳孳为利,一个为善,一个为利,这便是他们的本质区别。
苟衍成问怎样才能无不及人之忧。
孟子说,饥饿的人觉得任何食物都是美的,干渴的人觉得任何饮料都是甜的。他们不能知道食品和饮料的正常滋味,是由于受了饥饿干渴的损害的缘故。难道仅仅口舌肚皮有饥饿干渴之损害吗?人心亦同样有这种损害。如果人们能够经常培养心志,不使它遭受口舌肚皮那样的干渴与饥饿,有甘泉润喉,以美食果腹,那自然容易进入圣贤的境界,再不会以赶不上人为忧了。
苟衍成问怎样做才能少犯错误,少结怨。
孟子说,杨子主张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主张兼爱,哪怕是磨秃头顶,走破脚跟,只要对天下有利,无不为也。子莫子莫——鲁之贤人。主张中道。主张中道便差不多了,但是主张中道如果没有灵活性,不懂得变通的办法,便是固执与拘泥。为什么要厌恶固执呢?因为它损害仁义之道,容易只抓取一点而废弃其余。
能够办事中道,不偏颇,不过激,而又能机动灵活,便会少犯错误,少结怨于臣僚。
公孙丑不知夫子正在会客,与桃应争执着闯进孟子的居室,从他们面红耳赤的表情可以看出,二人正争论得难分难解,大约是来请孟子评判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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