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昨天的宴席上,万章就识破了这位姓章的盐商是个口蜜腹剑的家伙,他的举止言行,无不表现出奸诈狡猾的本色,席终相邀,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未安好心肠。果不出万章所料,今天一迈进章府大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到处弥漫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气息,这气息迷离、恍惚,让人辨不出是香是臭,是芬芳是腥臊,但却令人憋闷、压抑、窒息、恶心。孟子素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这样污浊的气氛中宴饮,如何忍受得了,于是擅作主张,借着席间方便之机,导演了这出彭更谎报军情的小闹剧。
这一夜孟子如卧针毡,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他脑海里翻腾着两天来耳闻目睹的一切,感慨万千……
颜崇义的长子颜居州在邹为官,因与公主私通而被满门抄斩,从而家道衰败,亲戚去了,朋友远之,大家都在避嫌,因为弄不好是要受株连的。但孟子却不顾儿孙和弟子们的坚决反对,毅然去拜祭了颜崇义的坟墓。他想,倘无颜崇义之鼎力相助,慈母三迁便不能顺利进行;无颜崇义之慷慨解囊,自己赴鲁游学三年,便无经济来源;无颜崇义与众位先辈贤达之大力支持,创办子思书院便是一句空话。人有恩于我而终未能报,如今因怕风险竟不敢到其坟上去填一把新土,良心何在?仁义何在?岂不太自私了吗?孟子将这番道理讲给子孙和弟子们听,说服了大家。风险自然有的,但此乃仁义之举,料邹国国君也不敢将颇具贤名盛誉的孟子怎么样。况且犯罪的是颜居州,与其先父颜崇义无关。即使真的怪罪下来,孟子有理由与之辩出个是非曲直,水清镜明。
说也可怜,自打颜居州案发祸降之后,连其长眠于地下的列祖列宗都不得安生,原是苍松翠柏遮天蔽日的颜氏祖坟,被糟蹋得狼藉不堪。待孟子师徒来到这里的时候,一片荒凉,满目疮痍。树木被砍伐殆尽,幸存者也多有干无枝,有枝无叶,光秃秃的树枝上蹲满了乌鸦,像结着的累累黑色果实,呱呱地叫着,令人毛骨悚然。虽是深秋季节,但这里却热闹非常,拾草的,打柴的,放牛的,牧羊的,取土的,田猎的,人们出出进进,来来往往,忙个不迭。三五成群的牛羊走来迈去,安闲地啃着地上并不丰茂的枯草,不时地发出几声吼叫,颇有几分田园风光。那取土的最是卖力,或抡镐,或挥锨,或推车,或挑担,或马驮,或驴搬,仿佛大家正在争抢撕食一块肥肉。林间的坟茔多已残缺不全,有的被平去了一个顶,有的被挖了一个洞,有的中间掘成了一道沟,有的被劈去了一半,至于有多少被铲为平地,则谁也无法知晓。因挖土碍事,坟前的石桌、石鼎、石碑被掀得东倒西歪,横躺竖趄。见此情形,孟子心如刀绞,热血一阵阵上涌,胸中翻腾着层层激浪,多么巨大的变迁,多么炎凉的世态,连忠厚淳朴的农夫也这般趋炎附势……
侥幸的是颜崇义的墓碑尚在,方不至于张冠李戴。但这坟茔业已踏为平地,需仔细辨认,方隐约可见其轮廓。拜谒祭祀之后,孟子下令儿孙和弟子们向农夫借来了筐篑畚箕,从远处取土重筑坟丘,直干到日落西山,鸟雀归巢兽归林,才勉强称心。他只能以此来寄托哀思,熨慰这纵横的心皱。
公孙将军的后人世代在鲁为官,等孟子流落归来时,已经是他的曾孙公孙衍持家治业了。儿孙们一改先祖遗风,建起了豪华的别墅府邸,高墙深宅,奴仆若云,绫罗绸缎缠身,珍馐美味果腹,尽享荣华,饱受富贵,将军当日克勤克俭的家风荡然无存,杳无踪影。公孙衍还算知情达理,当他明确了孟子师徒的来意之后,盛设午宴款待贵宾,酒宴之后,陪客人到先祖坟上祭扫。孟子虔诚地拜祭,一如既往,只是那祭文祝词不同,他特别强调了四基山狩猎和创办子思书院这两件事,读着读着不禁声泪俱下,泣不成声……
最令孟子伤情的还是恩师司徒牛,他是在祭祀过雄健南将军之后,孤身一人来到这曾经生活过三年的深山密林中的,因为他早已有誓言在先:永远不暴露与司徒牛间的师生关系。五十四年前的那三间草舍早已不在,只有一堵败墙隐于嵩莱之中。孟子发疯似地冲向这堵败墙,艰难地分开没人的枯草,在墙下搜索寻觅,发现了老师的部分家具的残骸——一个铜勺头,一堆盆碗瓦片,一只破铜盆,等等。他继续寻觅,范围在不断扩大,包括老师在世时喜欢去的那些地方,试图找到老师的坟墓,但结果却大失所望。不知过了多久,孟子于草丛中发现了一节腿骨。由这腿骨推断,当司徒老师病重期间,卧床不起,无依无靠,有野兽袭来,先饱餐一顿,然后将余下的尸骨拖走。孟子怀抱这节腿骨放声痛哭,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蒙咙中他仿佛看到了恩师那佝偻可怜的身影,正拖着疲惫的身躯,艰难地耕耘,辛勤地饲养,颠簸着捕蝉;他不由得想起了在师生相处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司徒老师是怎样用心血浇灌自己,用乳汁哺育自己,他严父般的不肯丝毫苟且,慈母似的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孟子的心哭碎了,泪水哭干了,嗓子哭哑了。哭过之后,他硬是用十个手指头挖开了干硬的土地,将这节腿骨埋于其中,然后用衣襟兜土,筑成了一个小小的坟茔。他的衣襟磨破了,十指淋漓着鲜红的血迹……
该拜的拜过了,该访的都访了,该祭的祭过了,孟子稍觉心安,于是静下心来,开始与万章、公孙丑等弟子着手阅读典籍,查阅文献,整理数十年来所记录的笔记和资料,做着着《孟子》的准备工作。这部书将记叙孟子一生的主要经历和活动,阐明他的基本主张和思想。
当孟子四处访亲拜友,祭祀已故尊长的时候,邹之国君曾三番五次地派人来请孟子进宫,赴朝议事,都被孟子以“年老昏聩”为理由婉言谢绝了,从此不再关心过问政事。
一天,孟子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典籍,公都子于阅读中触景生情,突然问道:“世人皆称夫子好辩,请问原因何在?”
孟子难为情地笑了笑,说道:“我难道真的好辩吗?我不得已呀!……”
于是孟子向公都子倾诉了自己不得不辩的苦衷:
自有人类社会以来,天下一时太平,一时混乱。唐尧之世,洪水横流,到处泛滥,茫茫大地成了鱼鳖蛇龙欢腾的王国,人民无安身立锥之所——平原的百姓爬到树上,架木为巢;高原和山丘上的人们穴洞栖身。尧命禹治水,禹顺水之性,不与水争势。水势就下,高者凿而通之,卑者疏而宣之。怀抱之水,凿山成峡,导之入海。茫茫大地之水,疏之,宣之,导之,掘地成河,储之于地。先后掘九河,疏济、泗,导江、汉,治黄、淮。奔波在外八年,三过家门而不入,终于根除了水患,消灭了害人的鸷禽猛兽,百姓得以重返故里,重建家园,安居乐业。
尧舜逝世以后,圣人之道逐渐衰微,残暴之君不断出现,他们毁民宅以为深池,害得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他们圈田占地以做园林,畜养珍禽异兽,供自己享乐奢侈之用。百姓失去了土地,无田可耕,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背乡离井,四处流浪,哀鸿遍野,饿殍遍地。荒谬的学说,残暴的行为,接踵而至,相继而兴,于是园林增加,深池变多,草泽扩大,禽兽繁衍。商纣王暴虐无道,视民若草芥,杀人如麻,天下大乱。周公辅佐武王伐纣,诛杀了暴君,继而伐奄国,逐飞廉,人不解甲,马不下鞍,先后消灭了五十余国,将狼虫虎豹、犀牛、大象统统赶到了远方,天下百姓无不兴高采烈,欣喜若狂。《尚书》上说:“文王的谋略多么英明,武王的功烈多么伟大,帮助我们,启发我们,直到后代,大家都正确而没有缺点。”
随着时间的流逝,太平盛世和仁义之道再次衰微,荒谬的学说、残暴的行为重又抬头兴起,臣杀其君者,有之;子杀其父者,有之。孔子对此深为忧虑,着作了《春秋》这部伟大的史书。着作历史,褒善贬恶,本来是天子的职权,孔子却不得已而为之,所以他说:“了解我的,怕就在于《春秋》这部着作吧!责骂我的,也怕就在于《春秋》这部着作吧!”
自此以后,圣王不再出世,诸侯肆无忌惮,读书人乱发议论,杨朱、墨翟的学说充斥天下,蛊惑人心,直发展到天下的主张不属于杨朱,便属于墨翟。杨朱是唯我主义者,“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主张个人第一,以我为中心,这就否定了对君上的尽忠。墨翟则与杨朱相反,他主张兼爱,天下不分远近亲疏,一视同仁,这就否定了对父母的尽孝。目无君上,目无父母,无异于禽兽也。公明仪说:“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这是当今社会的真实写照,此乃当权执政者率禽兽而食人也。杨朱、墨翟的学说不消灭,孔子的学说便无法兴起,无法发扬光大。荒谬的学说欺骗了百姓,阻塞了仁义之路,人与人之间则必强凌弱,暴凌寡,弱肉强食,相互残杀,这实际上就是率禽兽而食人。我因此而深为忧虑,挺身而出,扞卫古圣先贤之道,反对杨朱、墨翟之说,驳斥错误的言论,使发表荒谬言论者不得抬头。荒谬的学说既已产生,则必危害社会,危害政治。即使圣人再度兴起,也会同意我的这一见解。
从前大禹制服了洪水,天下方得太平;周公兼并了夷狄,赶跑了猛兽,百姓才得安宁;孔子着作了《春秋》,乱臣贼子方有所畏惧。《诗经》上说过:“攻击戎狄,痛惩荆舒,就没有人敢抗拒我。”像杨朱、墨翟这样目无君上、目无父母的人,正是周公所要惩罚的。
最后孟子总结似的说:“我也欲正人心,息邪说,反偏激之行,斥荒唐之言,以继大禹、周公、孔子三圣之事业,岂善辩哉?我不能不辩呀。能以言反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听了夫子这番“善辩”之辩,公都子很感惭愧,大有无地自容之感。自己追随夫子数十年,但却并不了解夫子,至少是了解得不深,仿佛云雾中观庐山,隐隐约约,蒙蒙眬眬。今天夫子的一席话,犹似一阵狂风,吹散了云雾,公都子方识得庐山真面目。原来夫子的一生,时时处处以古圣先贤为光辉榜样,他考虑问题总是以天下国家、以百姓民众为出发点和着眼点。只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方会这样一生无私无畏。
在孟子看来,孔子所删编的《诗》与《书》,并非尽善尽美,尚有许多缺憾与不足,需要进一步加工编修,以述仲尼之意。当然,摆在他面前的主要任务是着作《孟子》一书。他要抓紧有生之年,组织带领弟子们完成这三部着作的修改与写作。为了既抓紧时间,力争在自己离世之前完稿,又能保证质量,不至于粗制滥造,贻误后人,孟子根据弟子们的特长作了科学的搭配与分工,三部书同时进行,他自己则负责策划、指导与答疑。
为了集中精力和时间着书立说,孟子极力排除干扰。尽管如此,他毕竟无法生活到真空里,仍有许多人找上门来询问请教,他们来自诸侯各国,不消说以邹、鲁为多,更以当地乡亲为多。大家将孟子视为一所规模巨大、藏书丰富的图书馆,遇到了难题都跑到这里来翻阅查找自己所需要的资料,寻找自己问题的答案。孟子着书再忙,再累,总不忍心将这些满怀希望和冀盼的来客拒之门外,特别是那些远道而来的客人。
齐国有一位读书人,跑来向孟子请教儒学上的问题,孟子给予满意的答复。交谈中涉及孟子在齐为卿,后来竟辞去十万钟俸禄不受,毅然回国。齐人表示对此不能理解,难道儒家就不爱富贵与权势吗?此人并告诉说,自孟子离去以后,齐宣王整日耳断头低,闷闷不乐,他后悔自己未到昼邑去挽留孟子,失去了一个天下难得的贤臣。听了齐人的这番议论和介绍,孟子泰然自若地说:“古之贤君乐于善言善行,因而忘记自己的富贵与权势;古之贤士何尝不是如此呢?愿行自己的路,忘记了他人的富贵与权势,因而王公不对其恭敬尽礼,便不能多次与之相见。相见的次数尚且不能多,更何况是要他作臣下呢?”
鲁国有一贵族,府上家丁奴仆甚多。他自问待下人不薄,衣食均优于其他豪门,但下人们却消极怠工,破坏器具,甚至逃跑。这位贵族不解其故,专程赶来向孟子讨教。孟子说:“对于人,养而不爱等于养猪,爱而不敬等于豢养狗马。你待下人不能恭敬挚爱,他们自然要与你离心离德。”
原来如此,鲁人恍然大悟而去。
燕国有一纨袴子弟,被誉为美男子。他很以此为自豪,整日身着华贵服饰,四处游逛,很显出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样子。但是人们却并不买他的账,或敬而远之,或嗤之以鼻,很少有跟他交朋友的,更不要说敬仰和崇拜了。这位美少年很感苦恼,找不出人们冷漠疏远他的原因,便不远千里迢迢赶来问孟子。孟子回答说:“形体与容貌,乃人之天赋,这种外表美需靠内在美来充实。惟圣人能如此,不愧天赋之美。汝应向圣人学习,以圣人为典范修养自己,充实自己,才不致成为令人鄙弃之绣花枕头。”
梁襄王暴虐无道。为了博一个忠君的美名,襄王之宠臣周霄,每每丧失原则,不顾国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来奉迎襄王,以取悦之。尽管他终日辛劳,日理万机,但朝野上下却责骂他,诅咒他。周霄为此来向孟子讨教。孟子说:“天下清明,君子得志,道则得以施行;天下黑暗,君子守道,不惜以身殉道;予未闻牺牲道而迁就王侯者。”
有一楚国青年,跑来向孟子请教该如何修养自己。孟子回答得很简单:“不干那自己所不欲干之事,不要那自己所不想要之物。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邹国有一绅士,家门不幸,三年之内连丧四人——第一年慈母病故,家父续弦;第二年严父去世;第三年闹家务纠纷,弟弟杀死了继母,被处死。这位乡绅连遭不幸,被弄得焦头烂额,万般无奈,来找孟子。大约他将孟子看成了算命先生,能卜人吉凶。既然乡绅是来看命相的,孟子便顺其自然,索性也谈起命运来。他说:“世上事无一不是天命,但顺理而行,得受正命,故知命者不立于危墙之下。尽力行道而死者,所受正命也;桎梏而死者,所受非正命也。”
孟子谈了些令人懵懂的天命理论,并没为绅士卜得未来的吉凶祸福,绅士大失所望,郁郁而去。
有一位地方官吏,自以为能行仁政,但却并未博得百姓赞誉与颂扬,他心灰意冷,怨百姓不知情,不识好歹,来向孟子诉委屈。孟子说:“五谷乃庄禾中之好品种,倘不成熟,反而不及梯米和稗子。仁,亦在于使其成熟罢了。”
听了孟子这简短含蓄、耐人寻味的话,这位地方官吏顿开茅塞,豁然开朗,千恩万谢而去。
有一中年汉子,其父为人所杀,县衙终未破案。汉子杀父之仇不得报,心中郁郁寡欢。他听说孟子知识渊博,最有谋略,便跑来请孟子帮他寻找杀父的仇人。孟子斥责道:“不仁无义之徒,何面目登吾门而求助!”
孟子的一句话说得中年汉子莫名其妙,反问道:“我欲为父报仇,何谓不仁无义?”
孟子追问道:“既欲为父报仇,为何竟杀生身之父呢?”
中年汉子更加懵懂了,他愣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被勾魂摄魄了一般。孟子见其可怜巴巴的样子,解释道:“杀人之父,人必杀其父;杀人之兄,人必杀其兄。这样一来,父兄虽然并非为自己所杀,但却相差无几。”
作贼者心虚,听了这话,中年汉子出了一身冷汗,仿佛孟子已经察觉他是杀人之父的罪犯,战兢兢地搪塞几句,然后抱头鼠窜了。
有人问孟子:“夫子为何这样头脑清醒,从不迷失方向呢?”
孟子回答说:“财利富足者,灾荒之年不困窘;道德高尚者,生逢乱世不迷惑。”
弟子们按照孟子的分工部署,分头积极准备,第一步是查典籍,翻资料,有疑难问题,随时向夫子请教。
高子在研究古代的音乐,他得出了一个结论:禹的音乐高于文王的音乐。孟子问道:“此结论有何根据?”
高子回答说:“禹传之钟,其钮欲绝。”
孟子反驳说:“这何足为证?城门下之车辙如此之深,因其时间长久,车马过的多,并非几匹马的力量所致。禹之钟钮欲绝,亦系历年深日久之故。”
公孙丑问道:“君子之不教子,何也?”
孟子告诉他,这是由于情势行不通的缘故。教育必依正理正道,教而无效,则难免要忿怒。父亲发了脾气,儿子会在心里说,你以正理正道教我,自己的行为却不合道理。这样一来,父子间因善求而相责,伤了感情,产生了隔阂,这是家庭中的不幸,所以古人易子而教。
充虞问道:“同为关卡,古今有何不同?”
孟子答道:“古之设关立卡,旨在抵御强暴;今之设立关卡,目的却在实行强暴。”
桃应问孔子师徒被困于陈、蔡的原因,孟子回答说:“因其未能结交两国之君臣。”
陈代问孟子,综观当今诸侯,无行仁政者,但他们却能够得国,且秦、齐、楚诸国势力很强,大有统一天下之势,这该如何解释呢?孟子答道:“不仁而得国者,自古有之;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一天,从齐国传来了盆成括被杀的消息,闻讯后孟门弟子无不惊诧。早在盆成括初到齐国为官的时候,孟子就料定他将不久于人世。夫子为何能够这样料事如神呢?弟子们带着这个问题去问孟子,孟子回答说:“此人虽很聪明,但却未知君子之大道,故予料定其必招致杀身之祸。”
曾子以孝称着于世,并着有《孝经》,但他自己吃炒肉末,却让其父曾皙吃软枣,这难道也能算作孝行吗?公孙丑带着这一问题去请教孟子,问道:“炒肉末与软枣,哪一种好吃?”
“自然是炒肉末比软枣好吃。”孟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公孙丑又问:“那么,曾子为何食炒肉末,而让其父食软枣呢?”
孟子答道:“炒肉末是大家都喜欢吃的,曾皙却喜欢食软枣。犹如父母之名当讳,姓却不讳,因姓系同氏所共有,名却为父母所专有。”
一天,成丘蒙问孟子:“俗话说,道德最高者,君不能以之为臣,父不能以之为子。舜即如此,为天子后,尧率诸侯北面称臣,其父瞽瞍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容貌局促不安,孔子曰:‘其时,天下岌岌乎危险得很呀!’不知此言当真否?”
孟子坚决否定道:“不!此非君子之言,乃齐东野人之语也。尧在世时,舜未曾做过天子。不过尧当年老之时,命舜摄天子政。《尚书·尧典》曰:‘舜摄政后二十八载,帝尧驾崩,群臣如丧考妣,服丧三年,百姓停止娱乐。’孔子说过:‘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又率天下诸侯为尧服三年之丧,这便是有二天子矣。”
成丘蒙说:“舜不以尧为臣,吾已领受夫子教诲。《诗经》上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围绕土地四周,莫非王臣。’舜既为天子,瞽瞍却并非其臣民,敢问夫子,是何道理?”
孟子冷冷一笑说:“《诗·北山》此语,非子所言之意,而是说,作者本人因勤劳于国事,以致不能奉养其父母双亲,因之牢骚说,既然天下事莫非王事,环绕土地四周莫非王臣,那么每一个臣民皆应为王事尽力,为何独我一人如此劳苦,竟至于不能奉养父母呢?……”
接着孟子提出了他的一套解《诗》的方法,阐明了他的文学观,他对文学作品的认识。
《诗》是文学作品,文学作品表达思想感情的方法不同于非文学作品,它要通过各种艺术手段,包括夸张、比拟、隐喻、暗示、象征等手法来表达,因此对《诗》不能单从字面上去理解,不要拘泥于字面意思而误解了词句的意思,不要拘泥于词句而误解了诗的原意,而要用读者的切身体会去揣测诗人的本意。又如《诗·大雅·云汉》有“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两句,如果单从字面上解释,那就会认为周的人民都死绝了。实际上并不是这个意思,它是说如果大旱持续下去,周的人民便可能死绝,无一存留了。这是诗人的夸张之辞,用以表达他对持续干旱的忧惧。
孟子接着说:“孝子之极,莫超乎敬其双亲者,尊亲之极,莫大乎以天下养其父母者。瞽瞍为天子之父,可谓尊贵之极;舜以天下养之,可谓奉养之极。《诗》云:‘永言孝道,孝道则为天下之法则。’此之谓也。《书》曰:‘舜恭而敬之来见瞽瞍,态度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瞽瞍也因此顺理而行了。’这难道是父不能以之为子吗?”
公孙丑与万章、咸丘蒙一样,同是分工序《诗》的,一天他问孟子道:“高子说,《诗经》中的《小弁(pán)》篇乃小人所作,是吗?”
孟子反问道:“何以见得?”
公孙丑答道:“因其有怨恨之情!”
孟子听了不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解释道:“高老夫子讲《诗》,真太机械了。今有人于此,越人开弓而射之,他谈笑风生而道之,原因无他,因越人与之关系疏远。其兄开弓而射之,则涕泪交流而道之,原因无他,因兄弟乃手足之亲也。《小弁》之怨恨,乃热爱亲人之缘故。热爱亲人,仁也。高老夫子解《诗》,实在是太机械呀!”
公孙丑继续问道:“《凯风》劳为何无怨恨之情呢?”
孟子答道:“《凯风》,由其母之过小;《小弁》,因其父之过大。父母之过大而无怨,是愈加疏其亲也;父母之过小而怨,反而激怒自己。愈疏其亲为不孝,反而激怒自己亦不孝也。孔子曰:‘舜乃至孝之人,五十岁尚且依恋其父母。’”
在整个序《诗》的过程中,万章发现公孙丑和成丘蒙等同学对《诗》的理解总是不深不透,并时常片面,有错误,需要夫子时时予以订正,但他不知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何在,一次在与夫子交谈中提出了这个问题。孟子告诉万章,这是因为他们“颂其诗,读其书”而未“知其人”,更未“论其世”,孟子强调,读古书,必须与古人交朋友,否则必然像油花浮在水面上一样。他说:“一乡之优秀人物与一乡之优秀人物交友,一国之优秀人物与一国之优秀人物交友,天下之优秀人物与天下之优秀人物交友。认为与天下之优秀人物交友仍然不足,便又追论古人。诵其诗,研究其着作,不了解其为人,这能行吗?所以要讨论他所处的那个时代。这便是追溯历史,与古人交友。”
太阳早晨从东方升起,傍晚从西方坠落,它休息整整一个夜晚,第二天重又开始新的运行。月亮则专打夜班,白天休息,夜晚工作。岁月老人更加懒惰,一年春夏秋冬四季,它工作三个月,却休息九个月之多。生灵不仅需要休息,而且需要饮食一一植物无养料和水分则必枯萎,动物无饮食则必毙命,便是那无性灵的钢铁造成的机器,无能源它也不会转动。然而进入八十高龄的孟子,为了给人类多留下一份宝贵的精神财富,却常常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工作。
刚返故里的时候,孟子因拜祭父母和尊长而过于伤情,曾一度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身体一天天消瘦,精神一天天委靡,大有泰山将摧,大厦将倾之势,眷属和弟子们都在为其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担忧。可是说也奇怪,自从序《诗》、《书》,作《孟子》以来,虽说每天早起晚睡,精神负担很重,工作量很大,但孟子却每天吃得香,睡得甜,不仅迅速变胖,而且脸上泛起了红晕,精神日渐矍铄,渐渐恢复了他那活泼开朗、能言善辩的乐观性格,还时常有意无意地哼几声小曲,吟一首诗。亲人和弟子们无不因此而欢欣鼓舞,有的夸他青春焕发,有的赞他返老还童。孟子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变化,全仗他有坚强的精神支柱。高楼大厦有了坚强的支柱,便巍然屹立,一展雄姿;人有了坚强的精神支柱,便摧不垮,打不烂,永远朝气蓬勃。当今世界,不会有君主肯行仁政,孟子对此已经死心塌地,不再有奢望,不再有幻想。但是他坚信,迟早有一天,仁政的理想定会变成光辉的现实,他将这一希望寄托在后人身上。可是怎样向后人传播仁政的主张和思想呢?靠的就是《孟子》这部书了,为此而奋斗,他怎么能够不精神亢奋,热血沸腾,豪迈乐观呢?
孟子心里清楚,自己毕竟是薄山之日了,熟透了的瓜,上帝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太长久了,必须努力再努力,抓紧再抓紧,否则将给后人留下无法弥补和挽回的遗憾。为此,他改变了数十年形成的生活习惯,调整了多年未变的生活规律。他为自己制定了数条清规戒律,好比用数条绳索将自己牢牢捆绑在这间工作室里。
第一,每夜二更睡,四更起,不得懈怠,不得偷懒。
第二,取消了午睡。午睡是他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因为他一生习惯于拉夜和起早,睡眠严重不足,便于中午弥补一下。他觉得午饭后睡一顿饭的工夫,抵得上夜间的两个时辰,哪怕只是倚在行李上闭闭眼,打个盹,也顿感精神振奋,可以保证有旺盛的精力应付下午和晚间的工作和学习。如今,连这数十分钟的午睡也取消了,他对自己是多么苛刻呀!
第三,工作在这间斗室里,饮食在这间斗室里,睡觉在这间斗室里,即是说,这间斗室既是他的办公室,又是他的餐厅或食堂,也是他的寝室或宿舍。一切都在这里进行,可以省却许多麻烦,节约许多时间。他令弟子于桌椅间挤上一张床榻,这便是宿室。一日三餐由儿孙或弟子们端到工作学习的几案上,一边看书一边进食,确也方便了许多。
第四,戒酒。多年来,他一直中午饮适量的老黄酒。适量饮酒有许多好处,一可以舒筋活血,延年益寿;二可以兴奋神经,增进食欲;三可以麻醉神经,使午睡既香且甜。既然取消了午睡,喝了酒容易昏昏欲睡,孟子索性将酒戒掉。
第五,培养饮茶的兴趣,养成饮茶的习惯。平时孟子无喝茶的习惯,干渴了,喝一顿凉开水,倒觉痛快淋漓,自然,外出做客或在家招待客人,逢场作戏地喝上几杯,也未尝不可。茶叶中含有多种人体所需要的营养成分,是一味极重要的中药,医治许多疾病都少不了它,对身体有百利而无一害,坚持饮用,可以壮身健体,延长寿命。既然如此,何乐而不为!不是为了享受,不是为了排场,不是怕死,而是为了使命和任务。
第六,不出面款待任何客人。孟子本来是十分好客的,每每盛设家宴,不惜重金。可是自着书以来,有客来访,能拒则拒,能避则避,势必避不开者,会客快刀斩乱麻,有话即长,无话则短,取消了一切寒暄应酬之辞,宴饮由儿孙或弟子们负责,他概不到场,因为陪客吃一顿饭要耗去许多宝贵时光,且话多劳神,毫无价值。
第七,拒赴一切宴请。孟子是德隆望尊的老者,亲戚朋友,邻里乡亲,官府署衙,宴请不断,难以应酬。为了保证写书的时间和精力,他不近人情地给自己下了一道死令:一概拒赴!隔壁邻居张翁孙子结婚,他拒赴了;对门李老八十寿诞,他拒赴了;县衙庆典,他拒赴了……虽说一时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误解、错怪、谴责,无所不有,但毕竟还是理解他的人居多,久而久之,人们情愿也就不再来打这个麻烦,来添这个难为,孟子于是清静了许多。
只有一点孟子坚持未改,是早晨的散步。年轻时他坚持练武,后来他坚持轻微的体育锻炼,如跑步和做操,现在年岁已高,只能以此来强心健身。生命在于运动,他不能放弃这力所能及的运动。
亲属和弟子们自然都坚决反对孟子的这种做法,但大家知道他的脾气,谁也无可奈何,只能各自想方设法,尽量分担他的重负。
孟子毕竟不是钢铁做的机器,而是骨肉之躯,且已风烛残年,怎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然而世上有一种令人难以猜测捉摸的神奇力量,孟子不仅没有被搞垮,反而工作得很愉快,生活得很乐观。
为了提神,孟子渐渐与茶结下了不解之缘,不仅数量在不断增多,质地也在不断变浓。喝茶多必然小便频,屡屡小便则又耽误工夫,这真是一对无法解决的矛盾。
每当深夜,倦神常常来困扰孟子,而驱逐困倦之神最得力的武器便是冷水,所以他的案头总是放着一盆冷水,水盆里浸泡着一方葛巾,每当困倦已极之时,便用这冷水洗额搓面,困神立刻畏而逃之。但困神是个极调皮的家伙,停不到一两个时辰,它又袭来,只好用这个办法再度驱赶。这样三番五次,一直到旭日临窗的时候。
自打发生了那件苟矢弗如暗害孟子的事件以后,为了夫子的安全,万章与公孙丑便与夫子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孟子将行李搬来这间斗室过夜,万章与公孙丑自然也搬了来,但这间斗室的面积有限,容不下三张床榻,他二人只好在外间搭一张木板栖身。二更上床就寝,每当一觉醒来,便发现里屋仍亮着昏黄的灯光,急忙进去督促夫子安歇,孟子总推说自己年岁高,睡眠少,并不困倦。一夜这样催促三两次,便已天光大亮了。他们常常推门迈进里屋,见夫子正埋于书山简海之中,面对如豆的油灯,或锁眉凝思,或圈圈点点,或奋笔疾书,真不忍心惊动和打扰夫子。夏夜,斗室内闷热得如同蒸笼一般,蚊虫绕着夫子乱飞,叮咬得夫子遍身紫斑点点,夫子竟顾不得摇扇驱赶。冬日夜长,待万章与公孙丑睡醒一觉,斗室内的火炉早已熄灭,因为孟子在专心致志地翻阅资料,顾不得向炉内添柴加炭,室内冰窖一般,孟子却全然不觉。或者困倦到了极点,站起身来,踱至盆边,伸手盆中,正欲用冷水来驱赶困神的时候,方发现盆水已冻成坚冰,葛巾被封于冰下。他以物击冰,捞取冰块在面颊上搓擦。他的十指都已冻得红肿,胡萝卜似的,数处皲裂,渗着血珠,被冰水一浸,钻心的疼痛,猫咬的一般。
一天清晨,雄鸡的高唱将万章从睡梦中唤醒,他爬起身来,揉开惺忪的睡眼,见里屋仍灯火闪烁,知道夫子又是一夜目不交睫。他边系衣扣边向夫子的那间斗室走去,当他轻轻推开房门的对候,不由得愣住了——夫子正曲肱而枕,伏案而眠,满脸红润,笑成了一朵秋菊。他睡的是那样香,那样甜;笑的是那样美,那样舒心。万章尽管是蹑手蹑脚,想让夫子多睡一会,也还是将夫子惊醒。孟子从甜蜜的梦乡中醒来,孩子似的兴奋,小伙子般的激动,扑上前去,双手抓住了万章的双肩,将他按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喜不自抑地说:“为师做了一个美梦,让为师讲与高足一听,高足也好为愚师分享一分欢乐与幸福!……”
孟子傍万章而坐,不由分说地讲起了他那甜蜜的梦境:
一天,孟子正在赶路,忽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顷刻间便将他浇成了落汤鸡。他没有带雨具,在烂泥塘里艰难地跋涉,在雨幕和风暴中躬身前行。前边来到一条大河边,河水汹涌,波澜滔天,茫茫荡荡。他犹豫了,正在考虑如何设法弄到一条船,以便能够安全地渡过河去。突然一个铺天盖地的狂涛扑上岸来,将他卷入河中,从此他便失去了知觉,似乎并不感到有什么痛苦和不幸。不知过了多久,当他苏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大河的彼岸,身下是一片金灿灿、软绵绵、暖和和的沙滩。“我这是躺在哪儿呀?……”他似乎曾经这样想过。正当他困惑不解的时候,一群人蜂拥着向他跑来,这群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衣着朴实无华,人人满面春风。有的来抚摸他,有的来搂抱他,有的来亲吻他,似乎谁也并不嫌他衰老。也许正因为他年高有德,人们才对他这般亲热。人们陪着他来到一处庄园,这里繁花似锦,芳香扑鼻,蜂飞蝶舞,禽翔兽逐,一派安乐祥和的景象。这里青山连绵,沃野千里,清溪潺潺,五谷丰登,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这里的人勤劳勇敢,热情好客,互帮互助,尊老爱幼,一派团结友爱的融洽景象。这里没有灾荒饥饿,没有战争血腥,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尔虞我诈,这里是一个仁义的王国,一个幸福的王国……
谁说孟子将不可能看到仁政理想变成实现,这不是已经耳闻目睹了吗?只可惜这是虚幻的梦境,当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幻景破灭了,面对着的仍是严酷的现实。
一天早晨,孟子的那间斗室里依旧亮着灯光,但人却不见了。弟子们寻遍了夫子可能去的一切地方,不见踪影,大家急得团团转,犹似热锅上的蚂蚁。直寻到巳时,有人于庭院中听到阵阵鼾声。循声觅去,于厕所旁一间草屋里发现了夫子,他正依草而眠,睡得既香且甜。原来夜里孟子上厕所大便,在返回的路上,不知怎么竟来到了这间草屋。他实在是困倦极了,需要上床去打个盹养养神。大约这时他精神恍惚,误将这草堆当成了自己的床铺,躺上去便酣然入睡了。
孟子将全部精力都用到了着书立说上去,有一段时间他简直变成了一个愚呆子,行而不知所之,食而不知其味。一天上午,弟子们正在聚精会神地工作,或读书,或摘抄整理资料,或写文章,忽听室内有哗哗啦啦的响声,抬头望去,见夫子正于面盆中小便,弄得大家啼笑皆非。幸亏孟子也像孔子一样,不曾收得一个女弟子,不然的话,这场景将是多么尴尬难堪呀!
一天,公孙丑于夫子的几案上发现有小虫蠕蠕而动,伏近一看,原来是一只硕大的虱子。他拾起来对在手指上一掐,嘎巴一声脆响,两只指甲都被染红。他料定这必为夫子身上之物,请夫子把内衣脱下一看,嘿,那虱子既大且肥,麻种一般。这也难怪,整整一个冬天,夫子都是伏案而睡,和衣而眠,怎么能会不生虱子呢?
为了节省时间,孟子习惯于一边工作,一边吃饭,饭后你问他所食何物,滋味如何,他茫然无所答。不仅如此,他还常常忘记了吃饭,需要弟子们再三提醒和催促。一个隆冬的早晨,万章发现夫子正啃那冻得梆梆硬的干粮,既感动,又惭愧,不禁热泪盈眶。原来夫子昨天晚餐就不曾进食,工作了一夜,直到告一段落之后,方觉得饥肠辘辘。
除了与公孙丑、成丘蒙一起序《诗》,万章的主要任务是修订《尚书》,这牵扯到对许多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认识和评价问题,需严肃谨慎对待,因此他屡屡向孟子发问请教。
当舜耕于畎亩之中时,曾面对苍天,一边号哭,一边哀诉,因为他对其父母既怨恨,又怀恋。曾子说,父母爱之,虽高兴却不因此而懈怠;父母恶之,虽忧愁却不因之而怨恨。舜这样怨恨其父母,难道能算是孝子吗?
万章带着这个问题去请教孟子,孟子批评他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帝尧曾打发他的九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跟百官一起,携带着牛羊、粮食等物到舜耕作的地方,去慰问他,为他服务;天下的读书人纷纷到舜那里去,帝尧甚至后来将整个天下都禅让给了舜。面对这一切,舜却觉得自己茕茕孑立,无依无靠,十分可怜,因为他失去了父母的欢心。
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愿意天下的百姓都拥护他,但天下人民齐声高呼虞舜万岁,却不能使他消除忧愁;男子汉大丈夫,谁不爱美丽的姑娘,但是帝尧将两个如花似玉般的女儿嫁给了舜,却不能消除他的忧愁;男子汉大丈夫,谁不爱好财富,但是舜富而至于占有整个天下,却不能消除他的忧愁;男子汉大丈夫,谁不喜欢尊贵,但舜尊贵而至于做了君主,却不能消除他的忧愁。百姓拥戴、美女、财富和尊贵,都不足以消除舜的忧愁,只有父母的欢心,才能够消除舜的忧愁。
一般说来,人当幼小的时候,无不怀恋父母;当长大成人,懂得喜欢美女的时候,便思念追求漂亮的姑娘;有了妻子,便迷恋妻室;做了官,便讨好君主,得不到君主的欢心,便内心焦虑不安;只有最孝顺的人,才终身怀恋父母。舜到了五十岁还怀恋父母,这难道还不是孝子吗?
万章问孟子:“《诗》云:‘娶妻该如何,必先告父母。’信此言者,大概莫过于舜。舜不告而娶,这是为何?”
孟子答道:“告之则不得娶。男女婚配,乃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结果必将怨恨父母,故不告也。”
万章进一步追问:“帝尧以二女妻(qì)舜,不告舜之父母,是何道理?”
孟子答道:“尧亦知道,倘先告舜之父母,则嫁娶难成矣。”
舜的不幸遭遇尽人皆知。
一天,舜之父母打发舜去修缮谷仓,等舜登上了仓顶,继母撤掉了梯子,于此同时,其父瞽瞍放火烧那谷仓。幸而舜早有预料,靠两位贤妻所授之计逃离了火海,免遭一死。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狠毒的父母又命舜去淘井。有了上次火烧谷仓的教训,舜百倍提高警惕,他在井下打了一个拐洞,与另一口井相通连。不消说这是个秘密,其父母根本不知。一天,舜又悬绳而下,继续淘井,突然,头上的土铺天盖地般地压了下来,机敏的舜忙一个高窜进了拐洞内避难。新淘的井被舜之父母及异母弟象,一鼓作气填了个严严实实。他们认为这一下舜可遭了灭顶之灾,定在井下被压成了肉饼,除去了心头一恨,于是举家庆贺,欣喜若狂。象凶相毕露地说:“谋害舜全是我一人之功劳,牛羊分给父母,仓廪分给父母,干戈归我,琴归我,弤(dí)弓归我,二嫂要她们为我铺床叠被。”霸占两位漂亮的嫂子,是象处心积虑加害舜的主要目的,所以分配完毕之后,他便欲火中烧地奔向了舜的房间,欲图不轨。突然他愣住了,舜的房间里传出了激越的琴声,这琴声极耳熟,分明是舜所弹奏的。莫非我见鬼了?象徘徊不前,欲进不敢,欲罢不甘。迟疑了片刻,他壮了壮胆,硬着头皮闯了进去,见舜正在对几弹琴,先是一怔,接着便故作热情地说道:“弟闻琴声而来,我好想念兄长呀!……”那说话的神情很不自然,颇露惭愧之色。舜真诚地说:“我思念那些臣下与百姓,烦弟代我管理之!”
万章讲完了这段故事后问孟子:“难道舜不知道象欲杀害他吗?”
孟子说:“为何不知?象忧舜亦忧,象喜舜赤喜。”
万章又问:“那么,舜之喜是假装的吗?”
孟子也给万章讲了个历史故事,作为对他问题的答复:
从前有一个人,送给郑国子产一尾活鱼,子产命主管池塘的人畜养起来,那人却烹着吃了,回报说:“刚放到池塘里的时候,那鱼还半死不活的,一会儿则扬扬得意,摇头摆尾,突然逝去,不见踪影。”子产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管池塘的人出来说道:“谁说子产聪明,予既烹而食之,他还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讲完了这个颇有风趣的故事,孟子说:“君子可用合乎人情之方欺之,不可用违反常理之术骗之。象既已伪装敬爱兄长之状,舜则真诚相信而欣喜,哪里是伪装的呢?”
当尧之世,天下有四凶,舜把共工流放到幽州,把驩兜发配到崇山,把三苗之君逐之于三危,将鲧杀死于羽渊。惩处了这四大罪犯,天下便都归象了,因为舜讨伐了不仁者。象每天将谋杀舜作为他的工作,兄弟相煎,不仁之极,舜却以有庳(bì)之国来封他。有庳国的百姓有什么罪?同是恶人,对别人,就加以惩处;对弟弟,就封以国土,难道这竟是仁人之举吗?
万章向孟子请教这个问题,孟子说:“仁人对于其弟,有所忿怒,不藏之于心;有所怨恨,不畜之于胸,惟亲之爱之罢了。亲之,欲使其贵;爱之,欲使之富。将有庳封与象,正欲使其既富且贵也。身为天子,其弟却为匹夫,可谓亲爱吗?”
万章问道:“尧将天下授与舜,有此事吗?”
孟子答道:“不,天子不能将天下授与人。”
“那么,舜得天下,是谁授与的呢?”
“天与之。”
“天与之,是天谆谆告诫的吗?”
“不,天不开言,以行动与工作示之而已。”
“以行动与工作表示之,该如何解释呢?”
“天子能向上天推荐人,却不能强迫上天与之天下;正如诸侯能向天子推荐人,却不能强迫天子将诸侯之位给与他;大夫能向诸侯推荐人,却不能强迫诸侯将大夫之职与之。昔者尧荐舜于天,天授之;又荐舜于民,民亦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动与工作表示而已。”
“荐舜于天,天授之;荐舜于民,民亦受之,如何解释呢?”
“尧命舜主持祭祀,诸神都来享用,此天授之也;又令其治理天下,天下得治,百姓安居乐业,是民亦受之也。天授之,民受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授与人。舜相尧二十八年,尧崩,三年之丧毕,为使尧之子继天子位,舜避之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观者,不到尧之子处,而到舜处;讼狱者,不到尧之子处,而到舜处;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此天意也。于是舜才返回首都,践天子之位。倘舜居于尧之宫室,逼尧之子让位,是谓篡夺,非天授之。《太誓》曰:‘百姓的眼睛即是天的眼腈,百姓的耳朵即是天的耳朵。’所言正是此意。”
这里,孟子将人民摆到了与天等同的位置,或者说民意即是天意,他们是决定天下命运的绝对权威。
到了禹,天下不传圣贤而传子孙。万章请教孟子,应该怎样看待这一问题,是否到了禹便道德衰微了呢?
孟子对此作了回答与分析:
究竟应该把天下授与谁,决定于天意,天要授与圣贤,便授与圣贤;天欲授与君之子,便授与君之子。昔者,舜将禹荐于天,十七年后舜崩,三年之丧毕,禹为要让位给舜之子,自己便躲到阳城去。可是天下百姓跟随禹,犹如当年尧崩之后,他们不跟随尧之子而跟随舜一样。禹将益推荐给天,七年后禹崩,三年之丧毕,益又为让位给禹的儿子,躲到了箕山之北。当时的朝觐者,诉讼者,都不到益那里去,而到禹之子启这里来;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他们说道:“启乃吾君之子也。”尧之子朱丹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而且舜之相尧,禹之相舜,经历的岁月久,施与人民的恩泽多。启和益则不同,启很贤明,能够认真地继承禹的传统。益之相禹,历时短,施与人民的恩泽少。舜、禹、益之间相距的时间长短,以及他们儿子的好坏,都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没有人叫他们这样做,而竟这样做了的,这便是天意;没有人叫他来,而竟这样来了的,这便是命运。以一个普通百姓而竟得到天下者,其道德必像舜、禹一样,而且还需有天子的推荐,所以孔子虽是圣人,因无天子的推荐,便不能得天下。世代相传而有天下者,天欲废弃之,必像桀、纣一样残暴无德,故益、伊尹、周公等虽是圣人,因所逢之君不似桀、纣,便不能得天下。伊尹相汤定天下,汤崩,太丁未立而亡,外丙在位两年,仲壬在位四年,太丁之子太甲又继承了王位。太甲破坏了汤之法度,伊尹便流放他到桐邑,三年后太甲悔过,自怨自艾,在桐能以仁居心,唯义是从,完全能够听从伊尹对自己的教训,然后返回亳都做天子。周公之不能得天下,如益之在夏,伊尹之在商。孔子说过:“唐尧虞舜以天下让贤,夏、商、周三代却世代传于子孙,其道理一样。”
有人说,孔子在卫国住在卫灵所宠幸的宦官痈疽家里,在齐国,也住在宦官瘠环家里。万章对此颇为怀疑,请教孟子这是否事实。
孟子否定说,这不是事实,而是好事之徒捏造出来的。
孔子在卫国,住在颜雠(chóu)由家中。弥子瑕之妻与子路之妻是同胞姊妹。弥子瑕对子路说:“孔子居于我家,卫之卿相垂手可得也。”子路把这话告诉了孔子。孔子说:“一切皆由命定。”孔子依礼法而进退,能否得到官位,皆由命定。若孔子居于宦官痈疽与瘠环家中,便是无视礼义与命运了。孔子在鲁、卫不得意,又遇宋之司马桓魅(tuí)欲拦截而杀之,只好微服而过宋。这时候,孔子正处于极困难的境地,便居于司城贞子家中,做了陈侯周的臣子。观察在朝之臣,看其所招待的客人;观察外来之臣,看其所寄居的主人。孔子若真以痈疽、瘠环为主人,还怎么能算“孔子”呢?
有人说,百里奚以五张羊皮之价将自己卖给秦国养牲畜的人,替人家养牛,以此来干求秦穆公。万章问孟子:“此言可信否?”
孟子同样否定了这种说法,认为这是好事之徒编造出来的瞎话。
百里奚是虞国人。晋人用垂棘所产的美玉和屈地所产的良马向虞国借路,以攻打虢(guó)国。当时虞国的大臣宫之奇谏阻虞公,劝他不要答应;百里奚却不去劝阻。他知道虞公是不可劝阻的,因而离虞赴秦,这时年已七十。他竟不知道以饲牛之法干求穆公乃恶浊之举,能说是聪明吗?但他预知虞公不可谏而不谏,能说是不聪明吗?知虞公之将亡而先离去,不可谓不智也。当他在秦国被推举出来的时候,知穆公是大有为之君而相之,能说是不聪明吗?相秦而使穆公显于天下,传于后代,非贤者而能够如此吗?卖掉自己来成全其君,乡里之洁身自爱者都不肯干,反说贤者肯干吗?
万章向孟子请教交友之道。孟子说,不依仗自己年纪大,不依仗自己地位高,不依仗自己兄弟的富贵。交友,交其高尚品德,心目中不可存任何有所依仗的观念。孟献子富为百乘之家,他有乐正裘、牧仲等五位朋友,献子与之相交,不知自己富为百乘大夫。五位朋友若心中存有献子为阔大夫的观念,也就不会与之交友了。不仅百乘之大夫如此,小国之君亦有好友。费惠公说:“我对于子思,则以之为师;我对于颜班,则以之为友;至于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纵使大国之君,亦无不交友。晋平公之对于唐亥,唐亥令其入则入,令其坐则坐,令其食则食。哪怕是糙米菜汤,亦未曾不饱,因为这是唐亥之命,不敢不饱。不同他一起共官位,不同他一起治理政事,不同他一起享受俸禄,这只是一般知识分子尊敬贤者的态度,而不是王公尊贤所应有的态度。舜谒见尧,尧请他这位女婿住在另一处宫邸中,宴请之;舜有时也做东道,互为客人和主人,这是居天子高位与普通百姓交友的范例。位卑者敬位高者,叫做尊重贵人;位高者尊位卑者,叫做尊敬贤人。尊贵与敬贤,道理相同。
钢铁制造的机器也需要随时检修,定期保养,总那样昼夜不停地转动,逐渐磨损,终有一天是要报废的,更何况是人呢?孟子因劳成疾病倒了,开始是季肋部隐隐作疼,周身发低烧;继而是疼痛加剧,热度增高,饮食受阻,日渐消瘦。孟子的病情在急剧恶化,亲属和弟子们都在忙着料理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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