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72岁,家住相州镇相州一村。我奶奶(韩氏)在世时,从30岁起,就进“养德堂”[1]给王统照当奶妈。从统照出生后满月,直到哺乳,侍候到他长大外出上学、做事,后来寿终他家。我从七岁开始,跟奶奶在王统照家干零活,直到1945年相州解放。我小时候常听奶奶讲他当奶妈的事,也亲眼目睹和听到王统照幼年在家和以后外出回乡的一些事情,有些情景至今记忆犹新。下面回忆的仅是我在“养德堂”做工的那些年月中的几个片断。
统照与奶奶
我的老家原是相州镇北的茂庄村,祖父刘梅那辈,家境贫寒。1897年农历二月初,我奶奶怀抱我那不满周岁的父亲,讨饭至王统照家,被统照的母亲(人称八太太)相中。经过商定,以每年一石五斗谷子的工钱(另外每逢节日、祝寿等给赏钱可折五斗多粮钱)和管吃管穿、不携带孩子的条件,招雇为奶妈。从此,我奶奶便离开丈夫和孩子,开始在王家照看、哺育出生一个多月的王统照。
那年奶奶30岁,手脚勤快,能吃苦,心地善良,诚实,她见统照母亲说话“和软”,不像别家大财主的主人那样高声大嗓吓人,心里就格外踏实,什么都肯干。她除了定时给年幼的统照喂奶,把屎撒尿,缝洗衣裳,还瞅空帮厨做饭。八太太见我奶奶敦厚老诚,对幼儿哺乳上心,有方,做事干净利落,人缘又好,就愈加欢喜、放心,便让家人收拾出两间上等偏房给她住,并将点心、糖果等吃食之物及玩具、穿戴之类,全交付奶奶保管、应用。奶奶总是对这一应之物管理得有着有落,毫无差池,并像疼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照看统照。年幼的统照也渐渐离不开我奶奶。
王统照五岁那年入家塾读书,七岁,父亲去世,母亲对他教诲更加严格。家塾就在院内高台房西边,称之为“学屋”,月洞门,小独院,三间正厅,对面是小过厅[2],正厅后边是小花园。统照在母亲的教诲下,自小聪颖,知书达礼。每天晨起,我奶奶为他梳洗穿戴毕,他便往高台房向母亲“请安”,背过一段书后吃了饭去学屋。下了学,问过母亲好,再背熟一课书,便跑进我奶奶屋里,跟她闲说话,或跳上炕玩,或搂着奶奶脖子、臂膀嬉戏,从不嫌脏,也不似其他大户小少爷那样折腾人,总是亲亲热热地喊我奶奶“刘妈”。
王统照塾师是位秀才,学问深,知识广。他教统照读《史记》《战国策》《左传》等书,还经常教他对“对子”。统照除了吃饭睡觉,几乎不离开书房。不过在休息时,他从不忘到我奶奶房中溜一会。我奶奶总是督促他:“不要贪玩,要听八太太的话,好好念书。”我听奶奶常说,王统照自幼就很懂得同情穷人。有一回,统照从家塾回来,看见我奶奶在流眼泪,统照就问她,奶奶用别的话岔开。过了几天,统照打听到我奶奶哭,是因为我父亲病死了。为此,统照一连几天很难过。他对我奶奶说过这样一句话:“刘妈,我长大了养活你一辈子。”奶奶感动得紧紧地抱住统照,热泪直流,连说:“二少爷,不敢当,不敢当。”统照说:“刘妈,你可别见外。”
统照确实说到做到,这为后来许多事实所证明。他十岁那年,入县城高小读书,每逢星期,他回家总是两件事要做:一是翻找古书读,二是探望他母亲和我奶奶。16岁,统照考入济南省立第一中学,几年后考入北京中国大学英文系,后又到上海做事。离家愈远,统照就愈牵念我奶奶。他常在家书中问“刘妈好”,并告诉他母亲:刘妈上了年纪,不要叫她干重活,一年一石五斗谷子的工钱不能少,另外再给点零花钱。1927年春末,八太太去世,统照回乡为母亲安葬,在家期间,一有空就进我奶奶房里拉拉家常,显得更加亲热。
以后,王统照迁居上海,我奶奶日渐衰老了。在她去世前,统照便写信给家里,让管家按照当地风俗,为我奶奶选了块坟地,垒了寿坟,做了“二五”(木工尺的二寸五分,相当于14.5厘米)厚的寿板(棺材),其大头有一米高。“七七”事变后的第四年,我奶奶病故,王统照见了信,很快从上海寄来了九件寿衣的绸缎料子(那时统照在上海经济很困难),那些寿衣布料,我记得有蓝色、紫色、白色的,还有一些首饰。在当时,送终寿衣,当地中等以上地主才能穿五六条领的寿衣,而统照却让他的奶妈穿九条领的寿衣。殡葬时,又用的旗锣伞盖,喇叭号管。这在当时的古镇相州,不仅引起了豪门富户的惊异,更使广大贫苦乡人赞叹不已。我和我的全家既悲痛,又感到极大的荣耀。现在回想起来,王统照对我奶奶的厚葬,不只是统照对我奶奶的尊敬和爱戴,报答她的哺育之恩,更重要的是向人们表明,他要以他的举动,给当时那些封建大户盘剥、摧残佃农与佣人的行径以无情的鞭挞!
促学
我奶奶给王统照当奶妈期间,怕我祖父这“支子”绝了“后”,就过继本家远房的一个孤儿刘文礼,进“养德堂”当长工,后由八太太主持,说了“家口”(媳妇),生了我。我七岁便在统照家扫地、浇花、喂鸟,干些力所能及的小零碎活。
奶奶常嘱咐、开导我:咱是在大财主家做工,八太太虽然有善心,可咱要守规矩、知礼节、守本分,勤勤快快地干活,不能满院乱跑,更不能不分辈分地乱喊乱叫,若触犯了什么,那可了不得。我总是顺从地应着,牢牢地记住。那时,统照家十几口人,无论我见了谁,也不敢多看、多说话,迎面遇着,便按辈分请安问好,急忙躲开去。这时,统照已二十六七岁,在北京做事,其间他曾回乡几次。每次回家,他见了我,就常常叫着我的“小名(”乳名),喊我近前去玩,从来不低看、嫌弃人。常叮嘱我,要听奶奶的话,孝敬奶奶,好好识字。我每每想起奶奶的嘱咐,总是“快当当”地问统照“二爷好”,就想法回避开去。过后,听奶奶说,二爷夸我懂礼,憨厚,机灵;还说,若再见了他不要打怵,他要想法让人教我识字。以后,果真让人送我到相州王氏私立小学上了两年学。我十岁那年,奶奶不让上了。统照因母亲久病返乡,就对我奶奶说(这都是以后听说的),不能只让孩子干活,穷人孩子也须识字,上学费用他家包着,怕什么。我奶奶怎么也不应承,回说,庄户孩子识什么字,守本分,好好干活,有碗饭吃就足了。统照见说不通,临行前,就暗地叫管账先生瞅空教我继续认字。从此,我便一边干活,一边断断续续地跟人学字。
1935年春,王统照由西欧回国后回过一次相州。这次回乡,听说他给学校编过校歌,给师生们讲过话。临行前,他又当着我的面跟奶奶商量,想让我到上海他那儿去,一边帮助他料理家务(那时我已19岁),一边供我上学。统照对我上学、做事如此热心,我听了既感动又高兴,很想出去跟他“闯达闯达”,却又顾虑自己这棵独苗,出走以后,奶奶年纪大了没人照顾,怕会伤心过度。我奶奶也极不乐意,说家里有几亩地,需要人种,实在离不开。一连几天,统照见说不服我奶奶,便无可奈何地与我分手了。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事后,统照来过几次家书,听说因为我没出去上学、做事,他心里很过意不去,老惦记着。我从此也失去了学文化的信心,一生便没有识多少字。每当回想起来,又怨、又悔,总感到这是我一生中难忘的憾事。
卖地
“养德堂”到王统照他父亲王秉慈这辈时,家有20多顷地(老亩)。从统照母亲去世,到他迁往青岛观海二路定居,又卖出十来顷。据我所知,统照卖地的因由:一是,他在青岛盖了两处楼房;二是,在青岛他从不摆阔气,上下班都是步行,拉洋车的不少人认得他,向他要钱,他总是有多少就掏出多少给他们;三是,他有时用自己的钱帮助一些青年作家出书、接济生活。另外,一个更重要的目的,他想通过以低廉的地价,把地卖给佃农,让他们有自己的土地。他每次回家,常对管家说,我这个家地要少,屋要小,家乡农民多种点地日子好过。
1933年,王统照出了一本叫《山雨》的书被国民党反动当局查封,并到处抓他。他托人变卖了三顷地,第二年二月初,便去欧洲旅游、避难。至此,约计他家只剩下七八顷地了。1935年春,王统照回国在上海参加“上海文化救国会”,经济生活相当困难。俺村谢石孚(统照的近邻)去上海他姐姐家,他回村对俺们说,他那次顺便去统照家,统照的妻子拉住他的手,眼泪潸潸地,端出她家吃的高粱面窝窝头,吃的菜是炖虾酱磨糊。在这种情况下,王统照瞅瞅查拘他的风声不大了,便悄悄回了一次家。
那次他回家住的时间很短,目的主要是卖地。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统照快40岁的人了,很瘦,戴眼镜,穿件夹大褂。我亲眼看见他把一些亲友、邻近佃户(共有十七八人)邀进大厅,我提水送进去,就在厅外伺候,账先生郑希康沏上茶,王统照坐在木圈椅上,众人有坐杌子、板凳、“交叉”的,他让大家喝茶,向大家问过好,又问各家种几亩地,日子过得怎么样,有什么难处。众人见他没甚架子,乡音未改,说话和气,便无拘无束,无所不谈。统照就讲了他的意思:说种他家的地不必计较地租,年成不好,实情交不起,也不强求;谁觉得种地嫌少,想买,就卖给谁,赊着也行,只要愿意要,有钱人家买,地价不但不减,一个子儿少不得。这样表白之后,他又派人去四乡,按照他的意思去办。这样,既可照顾佃农,又可筹些资金以解他在外燃眉之急。不料,这事被马姨太(马姨太是统照父亲的妾)察觉,出面干涉他。他父亲临终前曾写下文书给姨太80老亩地,单独立账收租。统照母亲去世后,家中便由马姨太掌管。统照见她阻拦,当面没跟她争执,却憋了一肚子气回上海去了。从此,他再没与马姨太通信。不过,他却另辟渠道,通过家乡一些近亲关系,出脱了四五顷地,秘密托人把款子寄给了他。
免租
王统照他母亲八太太在世时,是位善良贤惠、治家有方的女子。她教给统照从小俭朴、爱穷人的美德。我听奶奶说,统照幼年在家塾读书至深夜,常吃她母亲炖的甜山药。他长大外出做事回乡,还不忘记让人做这种饭食。他对农民种出的粮食很爱惜,却对收租的事不热心。他对账房先生不止一次地说过:农民种地不容易,不必计较地租,过于计较,人家的日子就过不下去。所以,有时他回乡知道谁家地租过重而交不起租粮,就给谁家退租、免租。
统照回家安葬母亲那年,佃户王在举、王在成(相州人)兄弟俩,在曹村家东和西南楼村南共种了八个老亩地,一老亩年租六斗粮,每年四石八,因家口多,日子累,拖欠了十年地租,共计四十八石粮,统照知道了,便对账房说明,给一笔勾销了。还有邵子园的一户,种统照家五六亩地,好几年没交租子,他也让账房先生给免去。当时,王统照家中做饭的、绣花的、侍候三姑娘(统照的三妹)的、挑水赶车、喂牲口、种田的共有男、女佣人十七八个,对这些人年内的工钱,统照嘱咐管账先生一分不得拖欠,不能少。因此,相州周围村庄的群众,都称“养德堂”为“大善人家”。听人说,统照写的书很同情乡间穷人,许是与他自小养成的高尚品格有关系吧。
赠衣
王统照幼年时期穿用的衣服,听我奶奶说,从她当奶妈时就由她洗浆、保管。随着统照年龄的增长,竟也积攒起两大箱子、好几包袱。统照青年时期在家穿过的衣服,也由我奶奶收藏着。
从我记事起,我身上穿的都是奶奶改缝统照穿过的衣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八太太特地将统照那些小衣裳赠我奶奶的。这在新中国成立前是一个穷苦佣人不可思议的事。
这还不算,我祖父去世后,统照的母亲就让家人在“养德堂”大门外,路东边50米处,为俺家盖了三间堂屋、三间西屋(草房),立了院墙,还有犁耧耙具,安了家。我父亲结婚时,统照家又出了三十吊钱,并以一百六十吊贱钱卖给俺二亩六分地(老亩,当时亩价一百六十多吊)种着,奶奶仍在统照家当奶妈。
最使我难忘的,是我17岁结婚的事。那是农历九月底的一天,我娶媳妇时,穿起统照青年时期穿过的绵子小袄,外套大褂、夹裤。礼帽上插着两支花翎,胸前披戴的红绸花,脚上穿的薄底黑平绒长筒靴子,都是统照结婚时用过的。前来贺喜的邻人们都说,做小长工的穷孩子,穿起大财主家少爷的衣服,真是千载难遇的福气。
婚后,我特地把这几套服装保存了好些年。后来,年景不好,无可奈何地改缝穿了。礼帽、长靴也弄丢了。每当回想起来,我总感到很愧疚。但也觉得,现在衣物虽去,青年时期的统照与我这当小长工的情谊却常在。但愿这段佳话流传后世。
1989年8月10日于诸城
注释
[1]“养德堂”是王统照家的堂号。
[2]王统照幼年的私塾学堂,新中国成立后曾为相州小学校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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