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无双-守云开(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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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本翼凝视着他,意图从宋禹脸上看出一些关于此事的蛛丝马迹,然而宋禹神情自若,看来不似有假,他便也打消了对魏司容用刑的念头。

    当初他与宋禹接触并达成协议,条件无非是为了阻止刘本阙复生殷九央,并且在事成之后与殷九央一同离开大胤。宋禹需要的是凌驾于魏氏的权势,而他要的是刘本阙待在宫中、待在他身旁,永生永世不离,他们两人各取所需,宋禹实在没必要诳他。

    正当此时,内侍突然来报,“陛下,殷神官求见。”

    直至内侍提起殷九棠,刘本翼才恍然忆起他的存在,话中略带着一丝急切,“让他进来!”

    殷九棠在内侍的引领之下徐徐步入,便是此时为刘本阙的行踪所恼的刘本翼亦感受得出来,殷九棠往日便显得宁谧的容颜如今沉静许多,眼中的光采彷佛蒙上了层雾霭,令人再无法轻易从他的眸子窥视他真正的思绪。只是刘本翼现下意在寻回刘本阙,因着刘本阙和殷九棠之间的交情,殷九棠的存在本就教他有些嫌厌,便是觉察到殷九棠似乎有些变化,他也未放在心上。

    殷九棠按礼对刘本翼施了一礼,才向他道明自己的来意,“臣耳闻上皇如今下落不明,此次觐见是斗胆想问陛下,是否有什么是臣能帮得上的。”

    刘本翼看着殷九棠与其兄殷九央相似的面容,不禁打从心底浮上一丝恚憎,忆及刘本阙屡屡交代他好好照拂殷九棠,转念一想,既然刘本阙对殷九棠如此关照,指不定由他出面去见刘本阙,能劝服她回来大胤。

    既有此计,他便一五一十将刘麒发动唤魂阵当日的情景告诉殷九棠,由刘麒的阴谋为始,省去了其中关于殷九央以及他对刘本阙抱持异样情感的部份,至刘本阙呕血,只交代了刘本阙是为父母报仇,如今心愿已了,决心出走再不回大胤。

    刘本翼原是想,刘本阙顾及殷九棠的身子,五年前既作主隐瞒了殷九央死去的真相,现下亦不会在殷九棠出面时卒然改变心意。

    眼见殷九棠的神色自诧异演变为了然,最后更是一口答应下来,刘本翼顿时心安不少。

    他相当清楚殷九棠在刘本阙心中的份量,殷氏嫡系寥落,几乎只能靠殷九棠一人扛下,刘本阙决不会忍心留他一人在大胤。

    只是他并未注意到,当殷九棠转身告退之际,那对眸子中划过一丝外人难辨的情感。

    穆洛自管瞬深口中得知刘本阙曾悲极攻心,甚至在祭星台吐了血之后,立即派人迢迢延请清河医术高明的大夫前来为她诊治。刘本阙的身子气血虚弱,不宜过于频繁地挪动,管瞬深就大夫的医嘱与穆洛议论之后,决定暂时留在祇河畔的武良镇,待到刘本阙将身子调养好,一行人再往瀛都出发。

    在大夫的调理与苏泠泠尽心照料下,刘本阙苍白的病容渐渐有了一点起色,神色却丝毫不见血气的红润,在这段期间,她似乎开始恢复了点精神,至少对于苏泠泠、魏一等人的问话不再是令人担忧的一言不发;然而,每当她瞟见管瞬深的面容之时,眼神中总不自觉会带着一分躲闪与凄然,而管瞬深时时留心着刘本阙,自然也不曾遗漏了她的不对劲。

    ……特别是她对他有意无意的躲闪。

    他心下明白,尽管魏司容说过刘本阙不曾将他和殷九央错认,他与殷九央相似的容貌仍是不免令她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她早已在五年前那场焚心祝融之中化为灰烬的恋人。

    他与刘本阙相隔的,从来不是殷九央的生死,不是他不曾参与其中的那段过往,而是刘本阙和殷九央之间至死方休的羁绊。

    他甚至想过,倘如能以他之身换得殷九央归世,是不是能将他和她的彷徨苦痛都尽然消弭。

    可他是真的没有办法。

    他没有足以违逆天意唤回已故之人魂魄的复生之术,亦没有复生之术所须的唤魂阵。

    是真的,没有办法。

    眼见刘本阙的身子在魏一想尽法子从各地搜罗而来的汤药调理下日益转好,管瞬深总算下定决心,拣了一日走入她的房内。

    刘本阙原先正披着外衣坐在床沿,眼帘微垂,似是在低着头思忖着什么。忽闻房中有了动静,她下意识朝房门看去,一觑见来人是管瞬深,又连忙收回视线,彷佛欲逃避他投来的目光。

    出她所料,管瞬深进门之后,并未径直朝她走来,也未出声与她搭话,而是几步走到了窗前,抬眼望向入冬以来便显得昏浊的穹拱。

    房室中弥漫着一阵连他们的呼息都清晰可闻的沉默。

    刘本阙捏紧了被褥,为着两人间的无话而忐忑弗安,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希望管瞬深说话,还是希望他什么也不说,便这样沉默下去。

    而在经过这番变故之后,她还能奢望他说些什么?

    当她为此寂然怔忡之时,管瞬深陡然出声,“我也该是时候回东渊去了。”

    刘本阙眸光一动,猛然抬头看向他。

    管瞬深没有转过身来,而是维持原本的站姿,好似正细心眺望着窗外的景致,嘴上仍是淡淡说着:“父皇一直对你搜集护国神玉抱持着疑虑,甚至已然派兵布局大胤与东渊交界,若我继续在清河待下去,长此以往,他怕是更要笃定我别有异心了。”

    他没向她细说的是,管怀世已朝怀王世子苏方下手,打算根除西北这块心腹大患。那时他收到的两封信中,一封是由管怀世命人所写,一封则是得知父皇有心召他回去的管陌延让他勿要在此时回来,苏方一事由身为东宫的管陌延来调解,否则管怀世对他深以为忌,恐会将他卷入这场风波。

    他绝无可能放任苏方身在危境而不救之,而一方面,他也觉得自己不该再留在刘本阙身旁,他的相貌只是徒惹她心伤罢了。

    刘本阙动了动唇,彷佛想说些什么,最终仅仅是轻轻应了声。

    她心底十分清楚,管怀世对管瞬深积虑已深,管瞬深这一回去怕是凶险万分,可如今的她又有何资格,又能以什么身份制止他离开?

    “我会将万蛊的解药交给魏一,你身上的万蛊无法迅速解开,只能慢慢排解……”管瞬深顿了顿,又道:“今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否则岂非是辜负了他的本意?”

    听他提及殷九央,她的心骤然一痛,却悲哀地发觉自己竟然分不清那份痛楚真是纯然为了殷九央,还是为了他的即将离去而发。

    她攥着被褥的手紧了紧,深深吸了口气,拚命抑下心中的酸楚,只求他能在发现她的异样之前离开。

    正当此时,穆洛却是推了门进来,他见到两人分据房中一方,以及刘本阙脸上的神情,先是眼中闪过一分了然,才对刘本阙说道:“大胤的官船入了祈河,派人递来消息,说是有个人想见你。”

    “……谁?”

    “他自称是大胤神官殷九棠。”

    苏泠泠正巧端了药要为刘本阙送来,乍然听闻穆洛所言,不禁为之一愣。

    殷九棠不正是殷九央那名弟弟吗?怎么会在这时候……

    管瞬深亦是心下一凛,莫非刘本翼为寻回刘本阙,欲利用殷九棠在刘本阙心中的重要性来说服她回去大胤?

    穆洛只知刘本翼对刘本阙的感情并不只是寻常的姊弟之情,不知殷九棠、殷九央与这件事情的关联,于是问道:“你想见他吗?”

    刘本阙闭了闭眼,敛去眼中所有复杂的情绪,“我想去见他。”

    穆洛看了看她,朝身旁的侍从道:“派人回信给殷九棠,说是刘本阙愿意出面一见,让殷九棠亲至武良镇来。”

    刘本阙却说:“不,我到官船上去见他。”

    “这怎么行?那可是大胤的官船啊!他们可能是要藉此机会将你带回去,怎么能由你去!”苏泠泠赶紧提醒,深怕她屈服于对殷九央和殷九棠的歉疚之下,忽略了刘本翼始终想将她带回大胤。

    刘本阙不为所动,只是坚持道:“是我欠了他,再怎么说,也该是由我去见。”

    “小阙……”

    管瞬深忆及那日奏响九音召唤长虞使时,长虞使对他所言,不禁微微蹙眉。

    他曾道,刘本阙已是毒入骨髓,要将用以解开万蛊的所有药集齐并非一时半刻内便能做到,而且有些药材本非东土所有,饶是本非凡人的他亦须耗费半月,这半月之内恐无法应九音传召而来。

    刘本阙不可能为了等待长虞使而落下殷九棠,那么,至少在刘本阙前去见殷九棠时,要让她带着魏一和季朝歌才是。

    刘本阙既决定要去见殷九棠一面,穆洛便给了大胤官船方便,使殷九棠所在的官船得以横渡祇河,暂时停靠于武良镇港口。

    刘本阙在季朝歌及魏一一左一右的陪伴之下上船,如管瞬深与苏泠泠所料想,他们甫登船,便见到除却殷九棠外,还有诸多暗门之人亦在场,其中作为刘本翼心腹与暗门之主的秦朝扬亦如是,看来委实是有趁此机会将刘本阙带回大胤的打算。

    秦朝扬看到刘本阙身旁的季朝歌时,目光多了分复杂,抬手正要示意暗门人动手抢人,殷九棠立马出声制止,“不准你们对上皇出手。”

    秦朝扬自然不肯放过立功之机,“将上皇尽速带回干阳是陛下亲口下令,神官何能制止?”说着,他朝暗门人道:“动手!”

    殷九棠见他不愿罢休,自袖中取出一块令牌,扬声道:“陛下曾言,此次行动由我殷九棠全权做主,陛下谕令在此,见令如见天子,谁人敢放肆,便是叛君之罪!所有人都退下!”

    秦朝扬有些不服,直至殷九棠沉声道:“你是要违逆陛下旨意吗?”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领着暗门人退到一旁。

    刘本阙见殷九棠将人支开,心想他是想与她单独谈话,因此对身旁的魏一与季朝歌道:“你们也先下去吧。”

    魏一闻言不禁迟疑,由于魏司容和殷九央交好,加之刘本阙和魏司容常常托他替他们去向殷九棠送上一些东西,他对殷九棠是略有认识。殷九棠性格温和,自他由逝去的兄长那儿继承了神官之位后,虽在总角之年便涉足朝廷,但由其二叔殷时、刘本阙和魏司容等人庇护,因而五年来并未经历什么风浪。

    然而,既然刘本翼是遣他来寻刘本阙,兴许对当年之事毫无所知的他有受到刘本翼诳骗的可能。

    处于踯躅间,他忽闻一向寡言惜字的季朝歌低声道:“这是她必然要过去的坎,应由她自个儿作主。”

    思及刘本翼绝不可能有伤害刘本阙的意思,魏一想刘本翼应不会有令刘本阙受伤的机会,于是便遵照刘本阙的意思,与季朝歌一同退了几步,为刘本阙与殷九央空出一处可安心谈话之地。

    如此一来,偌大的船首顿时只余下刘本阙和殷九棠二人。

    刘本阙凝视着身形依旧如过去那般消瘦的殷九棠,披着大氅缓缓朝他走了过去。

    在前来见他之前,她想过殷九棠可能业已从刘本翼口中知晓了殷九央离世的真相,亦想过他会恨声质问她为何要瞒着他,可就是没想过,他竟会如此平静。

    他穿着一身与其兄相似的月白,轻轻问道:“阙姊姊,你还记得五年前你和司容哥哥初次前来殷府别院探望我的那日吗?”

    “……我还记得。”她怎么可能不记得呢?那时殷九央身死,她在被灌下忘情汤之后将计就计,对所有人隐瞒了自己还记得殷九央的事实,而后并借着要与殷氏联络感情之由,私下与魏司容一同至别院探望只有十岁的殷九棠。

    当她见到殷九棠那一刻起,她便在心中对殷九央起誓,从今往后,她会代他守护他记挂着的仅存的幼弟,

    殷九棠听闻她说仍记得,不由得微微一哂,笑意腼腆,“那时,作为殷家主心骨的哥哥过世的消息自宫中传来,殷家上下顿时一片慌乱,连身居僻静之处的我也意外从婢女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似是在极力回想,他娓娓道来,刘本阙默默听着,亦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清润的嗓音陷入回忆之中。

    ……依稀又回到了那一日。

    她与魏司容前往殷府别院,那时出来迎他们入府的总管却是万分紧张,府中的婢女更是各个神色担虑,匆匆奔走于别院之内。

    她心下诧异,招来一名婢女询问是怎么回事,那名婢女只好照实回答,自从昨日清晨宗长的消息传回殷府之后,她们不小心让殷九棠给听到了,然后殷九棠便一直不见踪影至今。

    于是她道:“我也来帮忙找。”而后不顾婢女的好言劝阻,与魏司容分头去寻。

    寻人之时,她在殷九棠房外的窗棂边看到了一排桂花木,时值凛凛冬日,早已非桂花开放的时季,那排桂花木亦不例外,只余下稀疏可怜的枝叶。

    她却是想起了殷九央身上常佩的香囊,殷九央曾说过,那个香囊是他的幼弟亲手所制,幼弟自幼卧病,无法走出房门,触手能及的唯有窗外的桂花。每当他为幼弟送去信时,幼弟便回以桂花充填而成的香囊,聊表心意。

    她陡然福至心灵,往栽着一排排桂花木的后院奔去。

    而后,她便瞥见了躲在一排桂花木之后,一抽一撘小心翼翼压抑着泣声的殷九棠。

    “那时的我正为了兄长的死而不知如何是好,是阙姊姊你寻到了我,亲自将孤苦无依的我接进宫中照顾。”殷九棠笑了笑,“若非有你,我怕是早已饿死在哪个旮旯之中了,咳咳……”

    “棠棠……”自殷九棠说起五年前的事情,她心底总有种预感,殷九棠兴许已知道那时的真相了。

    殷九棠转身往船边走去,刘本阙见状,亦跟在他身后。

    寒风呼啸过耳,她隐约听得他道:“阙姊姊,真的很谢谢你。”

    刘本阙心头一酸,哽咽道:“棠棠,你不该谢我,我是个罪人,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阿央,都是我……”

    殷九棠回身看了她片刻,那对眸子中光采影绰,眼底的情绪看不分明,接着他凑近她耳畔轻声道了句话,她顿时微微瞠眼。

    他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刘本阙已释然地闭上了眼,他持着匕首正要往刘本阙身上捅去,动作突遭阻滞,殷九棠微微抬头,见阻止自己的竟是不知何时已身在此处的季朝歌,不禁退了几步。魏一早在他行动之际便来到刘本阙身旁,见他似乎不肯放弃,正要让刘本阙当心,那头殷九棠却是反手将那把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紧接着身子一歪,在所有人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坠出船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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