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起一个月前他在东渊与亟国交界收到的那两封信,他下意识地抿直了唇线,向来温润的眸底流过一丝清寂。
借着苏方病笃的信,表面上是催他回桓京探看,实则是暗指他与苏方私下过从甚密,迫他赶紧回去桓京,否则将对苏方下手。他十分清楚,东渊帝定然是下定决心要拔除他这根令他数年来辗转难眠的肉中刺了,他曾经的太子身份,以及东渊帝曾对他许下将来可返还皇位的允诺,如今在管怀世眼中尽成了威胁。再加上他取得了九音,又与大胤刘本阙、怀王之女苏泠泠一同行动,叔父只怕恨不得早些将他控在掌中。
他明白自己迟早该回去面对,但不应是在这个时候,不是在这个刘本阙还时时处于危难之中的紧要关头。
苏泠泠万分苦恼,“那怎么得?与大胤相邻的凌淢,赵罗熙对我们怕是恨之入骨;而南边的卯姬距干阳过远,当我们到达边界时,刘本翼的人大抵也赶上了,现下东渊又是这种情况……”
简直是四面楚歌。
管瞬眼闭了闭眼,沉吟道,“去清河。”
苏泠泠闻言微微瞠目,担虑道:“那儿不是上次小阙险些……”险些被简淑妃派来的暗使刺伤之处吗?
“魏司容曾说过,一个月前穆洛已然登基。”管瞬深作下决断,他决定赌一把穆洛对刘本阙的情份,纵然出了些状况,他尚能以九音再度召唤长虞使应付上一回,总好过选择职掌一国权位的国君皆对他们心怀惮虑的东渊和凌淢。
他方作出定夺,魏司容便又推开格扇进入车内,问道:“殿下决定了吗?”
管瞬深颔首,“决定了。”
似乎正是在等着这一刻,魏司容说道:“如此一来,我也该回去了。”
苏泠泠不由得一阵诧然,语带不解,“你不去吗?”
在她看来,魏司容既然决定与他们一道逃出宫外,那么接下来他当然会与他们一同离开,而且他如此重视刘本阙,又怎么可能安心留下她一人,独自回去?
“我作为魏氏宗长,已是违背忠君本份,只能尽于此。如若我不回干阳,刘本翼定会开罪于魏家。”魏司容先是看了看依旧默不作声的刘本阙,目光才挪向管瞬深,似是怕惊扰了刘本阙一般低声道,“我能力有限,只能将魏一给了你和她,此后,她便交给你了。”
“……我明白。”
魏司容临去前,随口道了句:“她从来没将你和他弄错,也不曾将你视为他的替代。”
与管瞬深、刘本阙等人的车驾分道扬镳之后,魏司容孤身驾马,回身朝大胤皇城的方向赶去。
他之所以不愿参与管瞬深和苏泠泠之间的商议,其实是为避免刘本翼不顾魏氏历代盘据朝中势力,执意对归回皇城的他用刑问出刘本阙的下落,在严酷的刑罚之下,他供出刘本阙去处罢了。再者,他的出现必会令刘本翼感到讶异,暂时转移目光,从而想改由他这儿下手,直接问出刘本阙的去向,如此一来,也能为他们争取一些时日。
因此,不知晓他们的将去之地是现下的他能想到的最好法子。
距他们逃出皇宫,至乘上马车离开干阳,至今耗费不过半日,他稍稍掂量了下,估计刘本阙一行人此刻才方出干阳未几,相信管瞬深和季朝歌定能带着刘本阙安然脱逃。
皇城近在眼前,魏司容放缓了马儿奔驰的速度,不期然觑见前方有一名靛青衣袍的男子正站在他将往之处,彷佛对他的归来早有预料,他眉头微微一蹙,赶在马身即将越过男子之前收缰勒马。
“你背叛了小阙。”魏司容睇着那人,低沉的语气中带着隐约的责备。
相对于魏司容脸色凝重,宋禹只是温雅一笑,神情谦逊,“我倒不知何来背叛可言。”
“当初,你曾对她发过君臣誓,她才决定信了你。”
“可她显然没有君临天下的意思。”宋禹道,“大胤宋氏只忠于大胤皇帝,既然她无意于大胤,我对已非帝身的她并无所谓背叛,忠于现任皇帝,是宋氏之本份,亦是作为宋氏宗长的我的本份。”
“我以为你对九央他也……”
宋禹难得主动打断他的话,“无缘再见故友,我当然遗憾,却也仅此而已。他和殷老神官的下场又何尝不令我们引以为戒?”
宋禹别具深意地笑看了魏司容一眼,“兴许你和尉蓝都该仔细想想,魏氏和尉氏究竟是要忠于刘本阙,还是该忠于皇帝陛下。”
*
管瞬深一行人驱车一路往清河疾驶而去,途中虽曾遇数次拦阻,幸亏季朝歌熟知暗门中人武功路数,以及各个城镇中暗门布下的暗桩,往往能与魏一率领魏司容留予刘本阙的一支魏卫共同击退。
刘本阙是由唯一同行的女子苏泠泠负责照料,自当着刘本翼面前呕血之后,她身子便日渐消瘦下来,延请大夫又怕暗门循线追来,只能靠对此略知一二的魏一沿途采买草药,待到了清河再另作打算。
苏泠泠眼见刘本阙一蹶不振,能为去向安排作主的又唯有管瞬深和季朝歌二人,她除了悉心照顾之外别无他法。
刘本阙发动唤魂阵那一刻,因着季朝歌似乎有意无意间放了手,她凑巧踩入了阵法之中,管瞬深所经历的,她亦跟着幻梦中的刘本阙度了数个春秋。
她从未想过,刘本阙的过去竟是如此沉重,沉重到无论她说什么话来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与刘本阙的那段过往相较起来,她过去十八年来所经历的彷佛不过是白纸上的一点污渍,根本微不足道。
在来到东土之前,她其实不怎么信过那些神,可如今却忍不住要为刘本阙虔心对天神后弼祈祷,祈祷倘若东土存在所谓的天神,请让刘本阙在这些飘摇风雨过后,从此无无忧。
除却这具身子有的郡主身份以外,她人微言轻,没有季朝歌的本事,没有管瞬深的才谋,能为刘本阙作的也仅是如此。
大胤正西与清河接壤之处,有一条自古作为天然疆界、横亘两国的只河,据传正是当年大胤太祖刘响与清河太祖穆宸煦各自领兵隔河遥遥相望之处,自大胤、东渊和清河相约为好百年以来,此地并不如凌淢与鸣箫那般剑拔弩张,这也为管瞬深等人前往清河带来方便。
要至清河,必先乘船横渡只河,管瞬深和季朝歌两人的相貌实在过于惹眼,因而他们决定派出魏一出面去与船家交涉。虽然不知为何到了只河畔,反倒不见暗门追来,选在凛烈冬日中出游的人不多,但他们换上了寻常人家的装束之后,依然各个不似平民,行走间难免招来当地人注意。为求尽速渡河,魏一取出重金作为船资,平日引渡客人作为活计的船家正躲在船中啜着浊酒暖胃,为天气日益寒冷、渡客渐稀,家中妻小怕是难度发愁,见此名客人如此慷慨,尽管不知这行人为何如此急于渡河,看在酬金份上却也一口答应下来。
岁暮天寒,祇河河面已渐渐结起霜冰,船家拣了易渡的河段,吩咐船工上工,朝祇河彼端航去。
苏泠泠正帮忙倒酒给刘本阙暖暖身子,耳畔忽闻熟悉笛响,心想有季朝歌在旁,刘本阙应是无恙,她便暂时走出船舱,往笛声飘来处步去。
果不其然,她在船外见到了手持九音的管瞬深,而她曾于亟国见过一次,尚不知是仙是人、着一身素白的长虞使恰巧振袖飞起,转瞬间飞出船外,消失在灰蒙天际之外。
不顾身旁看呆了的船工,苏泠泠径自问道:“你交代了他什么事情?”
“去寻万蛊的解药。”管瞬深毫不相瞒,“她身上的毒是因着那时的日积月累,加上忘情汤中的一味药引才因而毒发,寻常解药无法得解。”
刘本阙身上的万蛊是个隐患,放任下去可能还会出乱子,不如趁早解开,也免去他为之忧虑。
苏泠泠虽不知管瞬深、周氏、九音与长虞使之间的关联,亦不知长虞使的来历,心底却也明白那支白玉短笛绝非俗世之物,不由得担忧道:“请他替你办事,不需要付出什么吗?”
“不曾耳闻,只不过我一生中仅能动用三次。”
苏泠泠屈指数了数,“那不就只剩下一次了?”
而且光是为了刘本阙便动用了两回,第一次是为了救她,而这次是为了替她解毒……如此一来,他徒存一次可用了,若是将那一次给用掉,作为长虞主的他届时还不知会如何。
她看着管瞬深淡染愁色的眸子,不禁暗自叹息。
说来他和刘本阙之间的事情,她也可说是半个见证人了,一直以来她将管瞬深对刘本阙的情感看在眼内,她总认为刘本阙对他不是全然无意,迟早刘本阙会接受这份心意,可当她明白刘本阙与殷九央那些过去之后,她突然又感到不确定了。
刘本阙是个长情之人,否则也不会心心念念着为殷九央复仇,奔波九国、几度亲身涉险寻觅或许可作为他复生之身的护国神玉。
作为朋友,她当然希冀已然遍身是伤的刘本阙能放下过去,从今往后与管瞬深作一对神仙眷侣;但对于刘本阙而言,这句话、这样的期待何尝不是种残忍?
连她这个身处事外的旁观者姑且会为之不忍,管瞬深心中又该是如何苦涩?
“公子,前头突然出现了艘官船!说是要与雇请我们引渡的客人谈谈。”船家匆匆跑来,慌张说道。
管瞬深心下一凛,“你可有将我们的行踪泄露给别人?”
莫非是暗门追上来了,打算围堵他们?
船家连忙摇头,黝黑的脸上满是惊惧,“老夫一直遵从另外一位公子的嘱咐,绝不敢透露半句啊!”
管瞬深见他诚惶诚恐,想来亦不似是说谎,只好道:“让我去会会他。”
跟随船家走到船首,那艘官船已近在眼前,管瞬深正在忖思来者不知是何人,便见官船上好似有道人影走到船头,对他喊道:“贤王殿下,皇兄派我来迎接诸位。”
管瞬深只觉这道嗓音有些熟悉,定睛一看,却发现那人正是清河二皇子穆清。
穆清对管瞬深和闻声而来的魏一解释来意之后,管瞬深与魏一、季朝歌权衡了一番,决定跟着穆清的脚步走上清河那艘富丽的官船。
毕竟管瞬深原本的盘算便是寻求穆洛协助,尽管他并不知缘何穆洛会知晓他们将会前来清河,既然穆清声称是奉穆洛的命令而来,不如便顺着他的接应登上官船。
只不过,他原以为要待到他们抵达瀛都才能见到如今已是清河国君的穆洛,岂料他们一入舱房,便发觉此时本应坐守皇宫的穆洛竟是端坐于房内。
穆洛本是含笑以待,当他一瞥见刘本阙,饶是一向恣意自如的他也不禁稍稍变了颜色,审视一般地微微瞇起他特有的那双勾人桃花眸。
……短短两个月间,她怎么会变成这副憔悴的模样?
管瞬深当然明白他的改颜是为何故,问道:“陛下如何会知晓我们将来清河?”
穆洛收回目光,“东渊与大胤交界之处,两国都增派布署,清河想不知道也难。算算时日,你们也该是回到大胤的时候了,此时东渊和大胤若有变化,大抵与你们脱不了关系。”
原来刘本翼所遣的暗门并非没有追来,而是误以为以他的身份,应当会带刘本阙往东渊而去……这倒是意外为他们开了扇方便之门。
管瞬深心道穆洛果然仍是对刘本阙有些上心,否则也不会特地亲身赶赴此地,疑虑顿时消解无踪,心中隐隐成形的打算也更为分明。
倘若穆洛对刘本阙别有异心,大可不必亲自前来,只消派人将他们围堵于祇河之上,魏卫的人数不比清河暗使,又是立足在清河势力所及,除却顺从他们以外也别无他法。
尽管穆洛有襄助之意,却也不肯在未知情势的情况下白白出手,刘本阙又是这副失神的神态,想来不会给他一个答案,于是朝众人之中最有可能知情的管瞬深问道:“莫非是大胤内廷发生什么变故?”
管瞬深看了刘本阙一眼,委实不忍心她为此再度伤神一回,只能向穆洛要求道:“此事说来话长,容我另外再向你解释。”
*
手中紧紧捏着自边关送回的一纸信签,刘本翼的神情变换不定,他隐忍着怒意看向正跪落在他跟前的秦朝阳,沉声质问道:“秦朝扬,是你对朕说管瞬深身为东渊长皇子,定会选择往东渊逃去,可如今又是什么情况?他们非但离开大胤,还上了清河的官船?”
秦朝扬头颅低伏,作慎微状,“请陛下恕罪,是属下之失,属下以为管瞬深与上皇关系非同一般,上皇应当会随管瞬深回归东渊,没成想他们居然会决意向清河逃去,属下亦是被他们摆了一道。”
刘本翼半晌不语,秦朝扬虽是不敢抬头偷觑上一眼,便是低着头亦能感觉到由刘本翼的眼光传来的威压,为此戒慎之际,不禁暗自忖道,尽管刘本翼和刘麒相互憎恶,几乎不相往来,对于某些人事的执着欲狂倒是如出一辙,刘麒为复生刘响,不惜杀媳抑孙,铲去妨碍他耗费五年豢养唤魂阵的殷神官,而刘本翼则是为了刘本阙不管不顾,以十二岁之龄便能计划借刘麒之手除去她所爱之人。
刘麒生前再怎么不愿承认,刘本翼毕竟还是他的孙子。
秦朝扬一直垂着头,等到刘本翼缓缓调离目光,心上一轻,他才得以歇上口气。
“宋禹,去将魏司容提上来,我要亲自审问。”刘本翼阴沉着那张英秀的脸容,朝一旁的宋禹道。
宋禹并未立马应承下来,而是作揖回答:“臣虽不能左右陛下心意,但对于魏司容一事,仍是要请陛下三思。臣以为,纵然魏司容助上皇逃出皇宫,是戴罪之身,魏家却是有着百年基业,根深叶大,若是对他用刑,恐是会引起朝中动荡。”
刘本翼不以为然,“朝中动荡又如何?自一年前刘本阙离宫时,你便该明白,我的本意一直是将刘本阙带回我身旁。”
宋禹的目光闪了闪,依然态度谦恭地道:“臣明白陛下所愿,可一来魏司容实不知刘本阙去向,二来若是陛下动了魏司容,朝中不谐,只怕对于寻回上皇更有妨碍,与其如此,不如请陛下另辟蹊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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