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差最后一步,只差最后一步了,只要再将她的血抹到殷九央的系命玉上头,施用复生之术,殷九央的魂魄将随之回归于现世,寄入玉人成血肉。从今往后,殷九央的性命将与她共享,再不分离。
能换得殷九央回来,过往她的那些苦痛与隐忍,也终将化为烟尘。
贝齿啮破右手拇指,袭上心头的欣悦令她微微颤抖着,正要将沾着血的指头凑近系命玉,一阵破空声长啸而来,刘本阙顿时遭一股大力扯退,耳边爆开箭矢破入硬物的闷响,她怔怔然看着那尊玉人裂痕爬满全身,莹白光泽一黯,千千万万片碎玉连同其上的系命玉随之飞溅,宛若飞雪。
意外发生得太过突然,较远之处的魏司容和季朝歌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还是管瞬深警醒了些,在恰当时机将刘本阙拉退了几步。
碎玉纷纷落尽,刘本阙恍若后知后觉,缓缓蹲下身子,木然俯视着碎尽的那尊玉身,那支射碎了玉人的长箭,还有那块侥幸未在撞击下碎裂却满布蛛痕的系命玉。
她浅浅吸着气,彷佛不这么做的话,自己便快要无法呼吸,然后慢慢朝弓箭发来的方向抬头望去,当那人的面容映入眼帘之时,她瞳仁猛地一缩,天地彷佛将欲垮落。
那儿站着一个人。
一个即便是在梦中,她依然满怀愧疚之人。
一个,她不惜倾尽一切也想要呵护、想要疼宠之人。
刘本翼,她最为珍视的弟弟、最为看重的弟弟,恨不得捧在手心中守护的弟弟,如今却也是他挽弓搭箭,残忍地一箭粉碎了她唯一的冀望。
刘本阙唇齿张了张,她以为自己此时业已哑然,她以为她无话可说,可还是听到自己干涩地说了句:“阿……盈……?”
“三殿下?”
管瞬深未见过刘本翼,直至听得魏司容的低语,他才恍然明白过来此人的身份。
刘本翼神态若定,缓缓放下雕弓,秦朝扬见状,上前接过那把弓,脸上满是恭谨顺服,显然是奉他为尊主。
刘本阙将那块系命玉握在掌中,想要握紧了,又怕会就此碎了,再无法拼凑回原样;想要轻轻包覆在掌心,又怕会不慎摔落。她看着刘本翼,眼泪盈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只差一步阿央就要回来了啊!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呜!”
“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再次活过来。”面对刘本阙的哑声质问,刘本翼语气淡淡,“否则,五年前那晚我也不必派人知会刘麒,殷九央可能有异心。”
“……你说什么?”刘本阙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当年通知刘麒祭星台可能有异的,是我。”
刘本阙身子一晃,管瞬深连忙扶住她的背,防止她为那些尖锐的碎玉所伤,他眉头紧锁,全然未料事态竟会发展成如此。苏泠泠几乎是在此时才回过神来,她跑到刘本阙身旁,帮忙搀住她,她看着刘本阙的泪落到地上,思及唤魂阵发动之前刘本阙说的那番话,心中出现了一丝挣扎。
刘本阙垂首,盯着阵法中那片碎玉,摇头喃喃道:“这不可能,阿盈,不可能……”
刘本阙朝刘本翼看去,泪眼中带着哀求,“阿盈,你是骗我的对吗?”
见刘本翼默不作声,刘本阙抿了抿唇,痛声询问:“你怎么能这么做?当年你被刘麒囚禁了整整七年,是他带着我找到你的呀!你怎么能害他?”
“姊姊说过的吧?”刘本翼蓦然问了句。
他显然不是为了让刘本阙来答,见到她目含不解,刘本翼说道:“你说,我和殷九央一样,都是你至为重要的亲人……”
少年牢牢锁住刘本阙的目光,不给她半分余地,看着她一字一字地清晰道:“可你不知道,我从来不想做那两人中的其中一个,姊姊……不,刘本阙,我要的是你,永远只看着我一人。”
刘本翼的话一出,在场的人俱是愣住了。
管瞬深怔了怔,“你……”
刘本阙缩了缩肩膀,紧紧攫住襦裙,不断摇头,低声道:“我听不明白……”
“不,你心底其实清楚。”刘本翼一言否决她的自欺欺人,逼她正视他对她的感情,“刘本阙,我不想你身旁还有其他男人,我不想你只将我视为一个弟弟看待,我要你待在我身边,我要你爱我,作为一个女人而非姊姊。”
苏泠泠忍不住出声道:“你、你们可是亲姊弟啊!”
“那又如何?”刘本翼并不为她的话所动,他的眼光凝在刘本阙身上,彷佛是在回答苏泠泠,又彷佛是在向世人宣告,“我为何不能爱我的姊姊?”
他的理所当然令苏泠泠哑口无言,她转头看着刘本阙,万分担忧,同时也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刘本阙肩膀微微颤抖着,似是极力要压抑对于真相的悚惧,“……就因为如此,你插手让刘麒除掉了阿央?”
“有他的存在,你便永远不会只注视着我,不是吗?你曾说过会陪着我,可先是你和他约好离开皇宫,甚至在五年之后,你也决计为了他离开大胤,抛下我一个……是姊姊你,先抛弃我的。”刘本翼瞥了管瞬深一眼,彷佛到此刻才真正拿正眼瞧他,“只不过我没想到,纵使殷九央死了,你依然找了个管瞬深……姊姊,你当真那么喜欢那张面孔吗?”
魏司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刘本阙为了搜集护国神玉从干阳出发那日,那些追兵是刘本翼派来的,而非刘麒,他和刘本阙原以为是刘麒临时反悔,想将她召回宫中。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呜!”刘本阙悲鸣了声,彷佛再也不堪负荷,反手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弯曲的手指深深陷进发中,管瞬深怕她会伤到自己,急切地唤了她几声,刘本阙却是恍若未闻,阖紧的眼睑关不住泪水,流不尽似地,纷纷跌碎在他的眼前,滚烫的泪珠摔落在他正要阻止她自伤的手背上,却好似是落在了他心上。
一种想将她拥入怀中的念头倏忽漫过心间,复又立马为理智取代,他伸出的手最终轻轻放在她颤动的背上,彷佛是要藉此给予她倚靠……尽管是如此微不足道。
而他的迟疑、他的怜惜,陷入狂乱的刘本阙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她想要放声尖叫,她想要嘶声泣喊,直至盖过刘本翼那些不断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将她的心勒得死紧的话语。然而当她张口,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喊不出来,唯有胸口针扎似的刺痛一直提醒着她,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可为什么,她还活着?
『原来是公主殿下,方才是我冒犯了。』他与她的初见,他对着鲜少面对外人的她笑道。
『自此之后,我可能再无法行走,即使如此,我也会护着你,直至性命终结。』为了刘本翼之事,他遭刘麒严惩,打断了一双腿,卧病榻中的他依然轻柔拭去她的泪,许下永以为好的承诺。
『不,什么也没有。』毁去唤魂阵前日,她问他缘何总是心神不宁的疑惑,他仅是笑着如此说道。
『我要看着你笑……小阙,我最喜欢的便是你的笑容,笑一个给我看,好吗?』那是他咳尽了血,明知自己命将终矣,仍然要她笑下去。
煦暖日光洒落在他身上,他坐在轮椅上,抬头望着窗外,侧脸犹如素雪一般净好,眸子是长空一般悠远,他朝她说道:『……宁河之东、苍山之巅、南海之侧、黄沙之上、青湖之畔、文渊之国、东土之枢、六出之都,这些我未曾看过。若是有机会,我真想亲眼见证。』
那是自幼长病未起的他的想望,也是从小困居宫中的她的想望,所以她联合殷时,窜改了唤魂阵的秘法,令刘麒误以为要发动唤魂阵非要护国神玉不可。
她明白以玉为人之身,使殷九央复苏的机会相当渺茫,所以她在此之前,先去为他看一遭天下,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对他诉说,他心心念念着的天下景致该有多么丽好。
为什么阿央死了,她依然还活着?
明明是她害了他,为什么她还能苟活?
刘本阙胸口起伏,猛地开口喷出一口血,地上雪珠般的碎玉溅上了点点殷红,刘本翼眼中登时闪过一丝慌乱,“你……”
“贤王殿下,快过来!”在这个当头,魏司容卒然大喊了句,管瞬深立马领会过来,搂着刘本阙和苏泠泠一同向门口奔去。
“休想逃!”秦朝扬首先反应过来,倚仗着暗门轻功向刘本阙掠去,正要出手将她留下,一道身影倏忽横插进来,对上了他的攻势。
秦朝扬见到季朝歌使出的招式,动作顿时滞了滞,他看向季朝歌,不确定道:“……哥哥?”
季朝歌眸中浮现一丝未明的情绪,未对秦朝扬的称呼有所反应,借着秦朝扬为他的真实身份恍惚的那一瞬,他毫不恋栈,利落腾空向后一翻,跟随魏司容和管瞬深等人的脚步跑出祭星台。
虽然事前已做好布置,不相信会让魏司容等人钻了空子,秦朝扬依旧看向正低头呆呆看着那片血红、神色莫测的刘本翼,决定征询他的意思,“陛下?”
被秦朝扬的呼唤所惊动,刘本翼敛回目光,低声道:“传朕口谕,倾你暗门之力,务必将刘本阙追回来。至于其他人,格杀勿论。”
“是。”秦朝扬抱拳退下。
刘本翼矮下身,伸手抚过地上的血,指腹传来黏稠的触感,他看了看指尖的那抹殷红,悄然收紧了掌。
自七岁那年,她推开了冷宫那扇门,清秀的脸容随着点点曦光映入他眼中的那一瞬,他便对自己说过,此生绝不会让这个人有从他身旁逃脱的机会。
过去的他没有能力,如今已晋皇帝的他,会将总是渴望地注视着穹苍的她牢牢锁进笼中。
直至永劫。
此时正沉浸于思绪之中的刘本翼并未察觉,祭星台中其实不仅余下他一人。
昏阒陋室之中,殷九棠双手捂着脸,浑身不住颤抖着,背靠着墙缓缓滑落,从指缝中流泄出一句悲怆的喃喃,“怎么会这样……哥哥……”
千钧一发之际,魏司容动用了他原先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加之季朝歌本熟谙暗门运作,秦朝扬的布置对他们而言并非无法可解,是以尽管刘本翼心思缜密、早有预谋,仍是教他们钻了空子,从宫内重重防线中突围而出。
宫门之外,魏一早已备好了车在宫外接应,魏司容带着管瞬深、刘本阙、苏泠泠和季朝歌等人匆忙赶来时,他已执着缰绳,准备等他们一上车便可上路。
刘本阙在祭星台上吐了那口血之后,从宫中出逃的过程全然是被动地凭靠管瞬深、魏司容两人连抱带拉,此刻更是几乎失去意识,魏一一瞧见脱力的刘本阙,不禁怔了怔,在魏司容的示意之下,将马车暂时交由季朝歌驾驭,将手搭到她的脉门上。
“如何?”魏司容问道,唯有少数人明白,他真正探问的是刘本阙身上的万蛊是否因此复发。
幸而魏一回道:“上皇只是一时气血紊乱,应无大碍,之后让大夫来看一看便成。”
亲眼目睹刘本阙咳血,管瞬深一直紧绷着的神思总算松了些许。
“原本这是为了小阙和他准备的,谁知道竟是……”魏司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众人却都明白他的未竟之语为何,不由得一同沉默。
刘本阙足足等待了五年,若非刘本翼突如其来的那一箭,便是在刘本阙的计划中,应死的刘麒侥幸逃过一劫,执意对她和殷九央咄咄相逼,按照魏司容所备,现下她与殷九央怕是也顺利到了此处,从此天高海阔,只任他们俩作伴遨游。
苏泠泠悄然瞟了刘本阙一眼,从方才开始,刘本阙便不言也不语,那对一向灵动的眸子此时黯淡无光,来不及擦拭的血令她的唇瓣增添了一抹胭脂似的红艳,配上她苍白至近乎透明的脸容,恍若是遭人生生给抽去了神魂,仅仅是看着,便教人打从心底为她感到心疼。
许是意识到他们的低落,魏司容暗自收拾对故友再无法回到俗世的惆怅,朝管瞬深道:“当务之急是要离开大胤,既然刘本翼能越过刘麒指使秦朝扬及暗门,这会儿大胤怕是无法再待下去了,你们可想过接下来要去哪儿最为妥适?”
苏泠泠问道:“大胤真的没法待了?我记得小阙说过,你和大胤其他三氏的宗长均曾是她的辅臣,如果靠你们扳倒刘本翼,难道不可行吗?”
思及彼时刘本阙频频将魏司容、宋禹、殷九棠和尉蓝等人挂在嘴边,而四姓族人又世代为文官武将,倘若联合起来,说不准能逼迫刘本翼退位,如此一来他们亦不必冒险千里逃亡。
魏司容直接否决,“自殷九央之后,作为神官的殷时和殷九棠的势力皆被刘麒架空,没有多少实权。尉蓝虽不喜刘本翼,但他亦不喜小阙,实在无法指望在这种时刻,他会站出来为小阙做些什么。而宋禹……”他默然半晌,又道:“刘本翼不曾涉及政务权谋,此次行动若无他相帮,又怎么会闹到如此?我想这事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怎么会……”苏泠泠从未料到刘本阙的处境竟是如此艰难。
魏司容瞥了管瞬深一眼,朝他说道:“你们先好好想想,我到外头去。”语毕,便推门而出,坐到充作车夫的季朝歌身旁。
苏泠泠讶然于魏司容竟不打算参与商议,“他怎么不跟我们一块想?全权由我们决定,他难道不会担心吗
?”她和魏司容接触的十日虽不长,但也能看出他对刘本阙显而易见的关切与忠诚,否则他也不会直至这个要紧的当头仍愿意助刘本阙离开大胤了。
管瞬深大略猜到了他的用意,既然魏司容不提,他也不好与苏泠泠说清,因而只是简略道:“大抵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这些日子以来,苏泠泠业已摸透了管瞬深的性情,他不愿告诉她的,她坚持问下去也对自己也无甚用处,于是径直切入正题,“离开大胤之后的去向,或许我们可以选择回东渊?”
她想了想,自己这具身子主人的来历,以及管瞬深显赫的皇子位份,纵使无法与身为一国之君的刘本翼抗衡,应当也能护刘本阙安然无虞才是,刘本翼再怎么想讨回刘本阙,难不成还能明目张胆派人潜入东渊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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