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无双-守云开(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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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九央真信守当时的承诺,出乎意料地获得刘麒的特准入宫拜访刘本阙,在他犹似冬日暖阳的浅笑感染之下,原先一对点漆明眸中总为一抹落寞掩盖着的她,脸上的笑容日渐多了起来。

    他性情温和,明明此前曾因胎中带来的病卧榻十余年,却鲜有发怒的时候,他从不与人争辩,便是他人错了,他也只是一笑泯之。

    他常衣着一席素白深衣,比之寒冬中开绽的白梅还要皎洁;他腰间配挂着香囊,身上总萦绕着一缕桂花的清香。

    他会手把着手,耐着性子教她写下一篇篇刘麒从不给她看的山水诗词;他曾垂着眼睫,为她低诵自己喜爱的东土志中撰载的山川丽景;他亦曾在祭星台当值之时,指着夜幕之中的流泼星河,告诉她关于天神后弼及上古伪君时期的缥缈传说。

    一个春日午后,窗格中透出的潋滟晴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之上,恍若岁月就此凝止,静好无暇;而荳蔻年华的她支着下颚偏着头,呆愣愣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年,眼中首度为自己的失态浮现了一丝困惑与羞涩。

    兴许是自那一刻起,说不清是谁先为情所困,是谁先情愫暗生。

    那是管瞬深第一次见到刘本阙竟然有如此多采多姿的神情,那些她从未显现的神态,或喜,或悲,或嗔,或羞,而能令她露出这些表情的,唯有殷九央一人。

    知晓了刘本阙对见到幼弟的渴盼,他带着她寻着了出生七年以来被深锁于宫中,无人肯费心照料,身上只有一件单薄旧衣的刘本翼。而他为此为雷霆大怒的国君责罚,命人打折了他一双久病多年后好不容易能使上力的腿,自此事事仰赖轮椅代步,自此再也无法靠着自己的双腿站立。

    在那之后,从尉蓝口中知道消息的她,为了殷九央头一次鼓起勇气向刘麒反抗,坚持由她守在孱弱昏迷的他身旁不肯撤手,直至他悠悠转醒。

    泪眼迷蒙之中,她与他交换了彼此的系命之玉,含笑相视,永结同心……

    似水韶华弹指过。

    四年过去,将届及笄的刘本阙在相貌上已出落得与如今的她相差无几。

    自她与殷九央寻到刘本翼的事件之后,刘麒彷佛冷静下来,表面上既未动刘本翼,也未阻止刘本阙与殷九央往来,连管瞬深都能隐隐感觉到,刘麒有意无意地纵容与疏远着她……自某一日他失态地将刘本阙拽到自己面前之后。

    与此同时,刘本阙的脸上偶尔会显现一种虚弱的苍白,甚至有时会对殷九央避而不见,殷九央敏锐地察觉她的异状,然而刘本阙始终未提一字,只是拿其他事来掩饰自己的失常。殷九央看在眼内,许是不愿她继续勉强自己来塘塞他,在询问过几次之后,未再多问,可管瞬深却从他的眼中读出,他并不打算坐以待毙。

    作为这段过往的旁观者,身处局中的殷九央在当下未立刻弄清的事儿,跟在刘本阙身后的管瞬深却全看得一清二楚,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无能为力。

    那段时日中,刘本阙在替着刘本翼服毒。

    原来刘麒始终是下定决心要除掉刘本翼,却似乎对刘本阙有所顾忌,暗中命人分次在刘本翼的吃食中落下一些微量的毒,这些毒虽不会立刻致命,长此以往,食下这些毒的人迟早会因累积下来的毒而暴死。刘麒原以为病不会出差池,只是他终究是漏算了刘本阙对刘本翼的偏爱。

    打自刘本阙找着了七年不见的皇弟,她护着他跟护自己的幼崽似的,起初并未察觉那些宫人在刘本翼吃食中投下的毒,刘本翼吃下那些带毒的糕点,顶多是不舒坦上一阵子,任太医怎么看也看不出他是中了毒而致的疼痛,他长期为宫人忽视,常是有一顿没一顿的,那些更像是身子无法适应正常的吃食所致,刘本阙亦是作如此想……直到有一日,宫中意外死了只猫。

    刘本翼流着泪哭诉他拿了些糕点喂了只小猫,没成想到了下午牠便陡然死了。

    柔声安抚着显然饱受惊吓的刘本翼,她沉默地独自处理了那条猫尸,恍然大悟原来刘麒从来不曾停止过对刘本翼的恶意。许是明白自己现下不宜激怒刘麒,否则他定会采取更为严酷之举,甚至是动用暗门,刘本阙选择与刘本翼一同用膳,屏退宫人,由自己先试过刘本翼的吃食,倘若安然无恙再给他用。

    如此一来,刘本阙只能在自己不适时隐忍中毒的痛楚,借着躲避来瞒过一无所知的刘本翼和对她所知甚深的殷九央,所幸这一年中殷九央似乎也因着祭星台的职务忙碌起来,她才未被他一眼看透。

    他们明明各自揣怀着心事,在难得的相聚之中,映在彼此眼底的依恋依旧未减分毫。

    管瞬深思忖,那时的她必定是想与那人就此相守,终老一生的吧!

    ……倘若那一日不曾降临。

    刘本阙的笄礼将近,刘麒早在刘本阙诞下之时便有意将之册为皇太孙,以继国统,为了这场无论对大胤抑或刘本阙本身均意义非凡的成人礼,这些日子礼部更是紧锣密鼓地筹张起来。

    同时为朝廷官员所关注的,还有刘本阙将来的丈夫人选。刘本阙不曾随刘麒上朝,平日亦少出席重大庆典,真正见过刘本阙真面目的大臣只是屈指可数。可对于揣测太孙驸君人选已久,准备拢络国君的臣子而言,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刘麒故意避谈此事,他们仍对刘本阙与开国四氏后人魏司容、宋禹及殷九央自幼交好略有耳闻。殷氏男子不曾涉足大胤皇族婚事,而殷家嫡子中只存殷九央、殷九堂兄弟二人,自然不会被百官考虑其中。然而,魏司容与宋禹便不同了,两人均为嫡长子,并且深得国均信任,而魏南笙曾为中宫,因此魏司容比起宋禹更被看好。只可惜,刘麒似乎打定主意直到笄礼那日也不松口,教想要及早选边站的臣子们私下急得跳脚。

    这些均是管瞬深自刘本阙身旁的宫女口中听来的,而正身处在众所瞩目之中的她的世界,依旧似是一片风雨前的宁静,唯有殷九央与刘本翼是她的全部。

    只不过,这些她珍而重之、恨不得捧在手心的美好犹如踩在铺于泥淖的枯叶之上,随时岌岌可危。

    是日,刘本阙按例又与刘本翼一同进用午膳,两人正聊着话,刘本翼问了刘本阙问题,本是待着她为自己解答,不知为何她蓦然沉静下来,只盯着某一处怔怔出神。

    刘本翼见她恍神,只好喊了声:“姊姊。”

    刘本阙眨了眨眼,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道:“我突然想到其他事儿去了,抱歉。阿盈你说了什么?”

    刘本翼莫可奈何地轻叹,明明方满十二岁的他,神态语气与一般大人已无二致,似乎自从五年前刘本阙找到他时,他便鲜少对他人展露自己的脆弱。

    刘本阙眼中闪过了丝心疼。

    “我方才说的是,姊姊你最近好似没急着离开了,姊姊曾说过前些日子都忙着让刘麒查考课业,所以不得不离去的。”

    五年前,当刘本阙好不容易见到皇弟时,曾动过将他带在自己身边的想法,但她毕竟羽翼未丰,不敢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触怒刘麒,于是只能委婉地将刘本翼的居所移至自己附近,每日过去陪伴他。

    刘本翼从不尊称刘麒为皇祖父,他虽不曾见过刘麒本人,兴许对于刘麒对自己的厌恶也隐有所感,否则也不会令他这个皇孙沦落到那种境地。

    “皇祖父忙着准备一个月之后的祭天,松了对我的监督。”刘本阙飞快从脑中搜刮出一个合理的借口。她从不在用膳过后留下,只是因着刘本翼吃食中的毒会令她神色有恙、难以自抑,刘本翼是个十分敏锐的孩子,她并不期冀他从她的异状中发现什么。

    除却那年刘麒命人下的毒常使她痛苦难当,不得不借魏司容之手让宫人屏退之外,那些毒似乎并未令她的身子发生什么改变,而且近来似乎少再尝到投毒的糕点,令她不禁怀疑起刘麒在刘本翼一事上是否别有所谋。

    只不过,令她失常并不是这件事,而是殷九央。

    数月以来,他似乎不如过去那般,在祭星台轮值结束后过来。她曾问过与殷九央交好的魏司容,魏司容只是轻巧地说了句他有些私事,一言以蔽之,让她无须忧虑。可她总会想,自相识以来,殷九央还未有什么事是瞒着她的,除非……他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刘本翼却显然不是那么好呼拢的,他凝视着刘本阙的笑颜好一阵,一语道破她的心事,“姊姊最近时常走神,是不是因着殷哥哥的事?”

    被弟弟轻易戳破谎言,刘本阙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有这么明显吗?”

    “能让姊姊烦心的事不多,大抵除了我也只有殷哥哥了吧。”刘本翼笑了笑。

    闻言,刘本阙先是看了看刘本翼,而后伸出手抱住依然青稚的弟弟。她眉眼弯弯,乌眸中似有温暖笑意流淌而过,启口在刘本翼耳畔轻轻说道:“嗯。阿盈和阿央都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所以……倘若阿盈有心事,切莫不要放在心底,无论是什么困难,姊姊都会倾尽一切为你铲除。”

    刘本翼似是怔了怔,才回手拥住姊姊,缓缓加深扣在她背后的力道,与尉湘相似的脸容埋在刘本阙细瘦的肩头,眼底一片氤氲,“……我明白。”

    *

    她特意留下来安抚彷佛有些不安的皇弟,一直待到了将近亥时,才从刘本翼所在的寝殿走回宫。

    那晚,泼墨也似的天幕中挂着一轮大得不寻常的明月,静静流泻的光华晕染了周围的阒暗,将宫中的景物映照得异常明晰。

    刘本阙前脚刚踏入宫中,抬眼便觑见了魏司容站在案旁,显然正等着她回宫。

    大胤的男女之防不是十分严谨,因魏司容的祖姑母系刘麒的正妻,宫廷行走间多有便利,再加上他将成为皇太孙刘本阙的心腹,刘麒对他便更为宽容。

    不过,以往刘本阙从未在这个时辰见过他,因此颇为诧异,“你……怎么在这儿?”

    魏司容目光飘移,似是迟疑了会儿,才低声说道:“九央他……在祭星台,陛下也在那儿。”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刘本阙一时没能会意过来。

    “阿央这时候当值?”

    魏司容却似不愿多谈,留下一句“你过去看看才好”便匆匆离去了。

    刘本阙见他神情有异,实在不似平日的从容,不禁将他的话给听进心中,于是她转过身,抬脚往祭星台的方向走去。前去祭星台途中,魏司容那句话却不断在脑中萦绕不休,她反反复覆咀嚼着他的话,脚下愈走愈快,愈走愈急,最后干脆拔腿往祭星台狂奔。

    听见魏司容那句话之后,她心中彷佛有什么蠢蠢欲动,蛰伏等待着时机破土而出,一种恐惧在心底滋长,令她惶惶难安。

    入夜之后的祭星台灯火昏黄,她知道殷九央作为大胤神官,有时得留宿宫中,此刻见祭星台一切如常,她不由得松了口气。站在门前片刻,她才拾阶而上,走进楼中。

    祭星台之中似乎空无一人,她左顾右盼,正思索着不知殷九央会在何处,迈出的步子却恍若踩上了一滩水,湿滑的异样感觉令她心中一突,低头一看,竟是一大片赤红可怖的血,不知由何处直流到了她脚下。她怔怔然抬头循着血迹往前看去,当她觑见没入阴影之中的人那一剎,顿时瞪大了双眼。

    ……那人是殷九央,那台用以代步的轮椅正歪歪斜斜横倒在一旁,而他无声无息倒在墙角,血浸湿了襟口,仍有血珠不断从衣上滴落,他的眼睑紧紧闭着,面色是彷佛透出一抹死气的惨白。

    “阿央!”她跌跌撞撞地朝那人跑去,哆哆嗦嗦地伸手将他抱在怀中,她看见他襟间身下满是血,浸红了他素白衣袍,而他泛白的唇畔正不断溢出鲜血,止也止不住似的,一碰便是满手黏腻的血,“是谁做的……来、来人!快来人啊!”

    始终不见人影,她垂首看着殷九央,只见他身上并无外伤,恐怕那些血均是他咳出来的,连想要为他止血都做不到。她巍颠颠地将食指放到他鼻端,感到他呼息微弱,不禁再度大喊了几声,照理而言她竭力一喊,即便不是在祭星台中当值的官员也该会察觉到,可无论她怎么喊,便是无一人过来,偌大的祭星台中,唯有她的叫喊回荡其中。

    『九央他……在祭星台,陛下也在那儿。』她想起魏司容那句话,骤然间呼吸困难起来。

    她苍白着脸喃喃道:“不……怎么会……他当时已经罚过阿央的……而且、而且阿央是殷家的人啊,他怎么可能会……”

    “……是小阙吗?你怎么会在这儿……”

    微弱的嗓音响起,刘本阙立马为这道声音给唤回了神,见他正微微睁开眼看着自己,她赶紧道:“阿、阿央,你哪里受了伤,快告诉我,让我帮你,对,我带你去找御医,他们一定会有办法,阿央你放心,太医署很近的,只一会儿就到了,等等我,我现在就带你去……”

    她语调中揉进了竭力抑下的慌乱,颤抖着手扶起殷九央,她掌上沾满了他的血,几次都搀不好,她深深吸了口气,将那一手的鲜血擦在自己衣上,正将他的一臂环过自己的肩,只闻殷九央重重咳了几声,她只感到肩膀间一股温热顺着胸口流下,令人胆战心惊的腥味扑鼻而来,不必瞧也明白已为他的血浸透。

    她心中更急,顾不得自己是否能承受一个男子的重量,便要一把将他背起。

    耳边传来一缕轻若鸿羽的叹息,“小阙,没用的……把我放下来吧,陪我说一会儿话,可好?”

    “你胡说!只是小事,你也说过你幼时曾患了重疾,还是活到现在了不是吗?太医能治好你的……对了,是不是皇祖父又罚你了?他回宫了是吗?我们这就去求皇祖父,立刻去,他会设法救你的,皇祖父那么有办法,不会见死不救的……”

    “小阙……你该明白陛下的脾性,他从来不会手软,我服下的是暗门送来的毒……没用的……”

    “我比阿央的力气要大,尽管交给我,只是一会儿罢了。”刘本阙自顾自地说着,似是为了使他放心,偏过头朝他一笑,“阿央可是侍奉尊神的神官,尊神不会落下你的,过去你都撑过去了,这回一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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