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无双-守云开(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所幸,当时的神官看出他身怀异术,并且乃是足以违逆天命的异术,他才恍然大悟,是啊!尽管她躯体已成枯骨,入土百年,为何他不能想办法造出一个她?

    只可惜寻觅数十载,他从未找到一个可作为她的魂魄寄居的女子,她们若不是没有她的容貌,便是没有那份气韵……直到二十年前,刘本阙出生。

    抱着那个眉目之间与刘响均有几分相似的女婴,那一刻他直想仰天大笑,又有股流泪的冲动,为他多年的寻寻觅觅,为他可能无果的信仰。

    他心道,刘响,我总算是为你找到了一座合适的躯壳,且她身上还流有刘氏的血,该是多么合适?

    所以他亲自养育刘本阙,明令尉湘再不许怀有子嗣,甚至不惜将嫡长孙刘本继逐出政治核心。

    他要为她的归来铲除一切障碍,他要她能如同百年前那般叱咤东土,再度登上皇位,君临天下,成为大胤唯一的女帝。

    如今,距刘响重现于世只差最后一步,他要施展唤魂之术,召得刘响魂魄归附于刘本阙身上,从此世上再无刘本阙,唯有刘响!

    刘麒见时机成熟,正要起心动念驱动异术,胸口一阵剧痛,他双眼猝然圆睁,缓缓低下头。

    原是遭一把匕首当胸穿透,殷红温热的血顺着血槽倾洒于地,而紧握着那把匕首的,竟是殷时文弱的手。

    他为何会……

    他嘴巴张了张,还未出声,殷时却彷佛读到他心中的不敢置信,抬起那张被他人视作愚懦的脸容,呵呵笑了出声,“为何……刘麒,你可是问我为何在五年前替你熬制『忘情』逼上皇服下,继殷九央之后以血替你豢养唤魂阵阵灵,替你寻来益寿延年的药,现下却又毫无征兆地动手杀你?”

    “你以为,我为何会在兄长及侄儿遭你所害之后,听命于你?我的苟且偷生不过是为了这一天,用你的性命偿还他们所受的冤屈……”殷时面无表情,缓缓转动着匕首,伤口遭到绞动,涌出更多血,刘麒痛叫一声,抬手要挥向他,孰料他才一动,两只臂膀已是为人所禁锢。

    刘麒强忍剧痛,偏过头去看束缚住自己的人,正要大骂暗门造反,陡然发觉那两人的面孔甚是陌生,根本不是他抽调而来的部下,一股慌乱从心底漫了上来,“你们是谁?暗门……暗门在哪!”

    他为了这日严密布署了手下,暗门只忠于皇帝,早在殷时近他身时,应会有人出手拦下才是啊!

    莫非……

    他眼珠子动了动,先是扫过了魏司容,再艰难地望向正处于阵法中央的刘本阙。

    刘本阙原先含笑柔顺的神情已然褪去,当刘麒将目光投向她之际,站在光圈之中她亦正凝视着他。从她的皇祖父胸口汨汨涌出血流了一地,祭星台中的众人皆嗅到了彷佛能从空气中渗出来的腥味,苏泠泠不禁闭上眼别过头去,管瞬深只是直愣愣看着这番突如其来,实际上却蕴酿多时的变故,而她脸上是平静到了极致的淡漠。

    她的脸上怎么可能有这种表情?

    对了,他不是不曾见过的,那种神情过去他曾看过一次……在殷九央为她破了豢养五年、几近完成的唤魂阵,为他一碗毒药所杀的时候……

    刘麒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你、你没忘记……?”

    “……对,你对父王母后所做的事情,你给予他的那些折辱、那些痛苦,我从来不曾忘记,也不敢忘记……这五个年头以来,无时无刻,我都想着如何杀了你为他报仇。”刘本阙语调平淡,彷佛只是在陈述一段毫无相干的过往,管瞬深望着她不带一丝情绪的脸庞,心却为之一紧。

    “不可能!”当时她明明饮下了足以使她忘记关于殷九央此人所有记忆的汤药,她怎么可能还记得?

    是了,肯定是殷时搞的鬼,那时他便与刘本阙串通好了吧,一定是的,否则怎么可能无效?

    刘麒毫无自觉地将自己心中所忖喃喃出口,冲上喉头鲜血顺着他张开的唇齿流下,殷时咧嘴笑了笑,嗓子透出一股阴森的沙哑,“很意外?我也是同你一般意外啊……被迫喝下了忘情,却依然忘不了一丝一毫,你说,她对你究竟恨到了何种地步?”

    刘麒回想那时她在暗门门人手下不断哭叫挣扎,仍是被逼着灌了忘情……回想起她再度苏醒之后,她展现出来那过去截然不同的性情……再到他对她谎称搜集护国神玉是为一统东土,而她以看遍美人为借口,欣然提出由她去办……

    刘麒骤然间明白了所有事情,他垂下头,半隐在阴影中的脸神情难辨,半晌之后,竟是低低笑了起来,“呵呵……即便没忘又如何?他已经死了!在那场大火中,连尸身都烧得面目全非,你又能如何,你又能如何?过了百年,我尚能寻来躯壳以换魂之术为她复生,你呢?阙儿,你又能如何?你能为他寻来一副合宜的身子吗?还是你身怀异能,能将他的三魂六魄尽数召唤回来?”他重重咳了几声,血沫交杂,又放软了语调柔声诱哄道:“乖阙儿,既然你做不到,将身体献给刘响有何不好?如此一来,你也能解脱了不是吗?”

    待他将意念全数撤掉之后,唤魂阵亦会失去效用,正当他抬起头,却见刘本阙脚下的阵法白光愈炽,就好比……操控唤魂阵的从来不是他一般。

    “这、这怎么可能?”刘麒见刘本阙依旧不为他的话所动,调子倏然失去平稳,转为一种扭曲难闻的声音。

    难不成……她同他一般,也身具唤魂之术?不,不可能的,神官从来没看出来。对了,唤魂术需要一个躯壳,她能有谁能作为躯壳?

    他喘匀气,疯狂的目光逡巡楼中的所有人,宛如要用眼光将可能的对象身上刺出一个个窟窿,“你找了谁作为他的躯壳?魏司容?一点儿也不相似,那还能是原本的他吗?宋禹,这更不相像了。殷九棠?你不会舍得……”视线挪向管瞬深时,直至此刻才好好打量那个他从未放在眼中的管氏后人,见到他的脸容时,他悚然一惊,卒然猛力挣动起来,又是高声喊叫又是放声尖笑,“怎么可能……他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哈哈哈,你别痴心妄想了,管氏与殷氏之间也未通过婚,不会成的,一定不会成的,呵呵哈哈……噗恶!”说到最后,殷时陡然拔出匕首,再度刺入,刘麒猛地吐出一大滩血,愣愣注视着刘本阙。

    “刘麒,我不是你。我从来不曾打算以任何人作为他的躯壳。你说的对,无论是牺牲谁来换取他的复生,他都不会同意。”刘本阙一一巡视着阵法之中,正随唤魂阵发动而通体流动着银光的九块护国神玉,眼神顿时柔软几分,“听过天神与人之间原初的传说吗?当我还是个孩子时,你曾告诉过我的。”

    刘麒怔怔看着刘本阙,耳畔恍若响起了她幼时软孺的语调,跟着喃喃出口,“天神后弼以玉造人……”

    难道……她是要以护国神玉为殷九央复生时的躯壳?

    刘麒从来未想过护国神玉能作为刘响的形躯,他费心集齐护国神玉,只是为巩固唤魂阵所需,他哑然失笑,“这是异想天开……唤魂阵需要的是血肉之驱,弄不好你会没命。”

    刘本阙自衣领之中取出了那块她珍之又珍的系命玉,放到了阵眼之上,倏然抬头笑了,那朵笑花宛若一抹月华:“不,这儿有亟国肃氏的后人在,我会成功。”

    “刘本阙!”管瞬深上前,要将刘本阙带出唤魂阵,阵法上的光芒骤然大放,连同苏泠泠一起,吞没了楼中所有的景物。

    当强光袭来之际,管瞬深不禁闭上了双眼,那一刻他彷佛触到了刘本阙的手,可还来不及将刘本阙拉出阵外,他便霎然失去意识。

    再度睁眼,他发觉自己正身处于一个陌生的厅堂之中,只是从屋内富丽陈设及窗外不远处的祭星台来看,他显然还在大胤皇宫之中。

    不知道现下祭星台中的情况怎么样了?那个唤魂阵甚是诡异,如若如刘麒所述,唤魂阵只能以活人复生,那刘本阙她……

    他顿时有些心焦,抬脚欲往祭星台的方位奔去,眼角余光不经意的一掠,令他猛然察觉这儿不单单只有他一人。厅中还站着一名握着戒尺的年迈夫子,以及一个正埋头努力临摹字帖的女童。

    他不熟悉大胤宫中的路径,正打算过去询问,却发现他一个大活人突然出现在厅中,那名夫子和女童却彷佛未见到他似的,连眼光也未投来一个。

    这时,有一名紫绀龙袍的男子自外头走了进来,夫子恭恭敬敬唤了声“陛下”,女童也似乎是完成了临摹,抿着笑容抬起小脸看向夫子,看清女童的样貌,管瞬深下意识停滞了向外走的脚步。

    只因那名女童,与刘本阙长得实在过于相像,连额下那处淡淡的疤痕亦并无二致。现下再看那名男子,似乎正是刘麒本人。

    莫非,她便是幼时的刘本阙?

    一连串的巧合与古怪令他暂时打消立即前往祭星台的念头,当他寻思着女童的真实身份时,女童将方完成的习字帖捧给了刘麒。见刘麒仔细看着她的字帖,女童露出了一丝雀跃期冀的神情,可紧接着刘麒表现出来的反应较她收了所有期待。

    刘麒脸色一变,指着字帖沉声问道:“阙儿,这字怎么写的?这一捺一撇不该这么写,不是让你照着太祖的字帖临摹了吗?”

    夫子见状连忙跪下,“陛下息怒,是老臣不好,是老臣没将皇孙教好。”

    刘本阙明白刘麒对她的临摹并不满意,小手紧抓着裙子,怯生生问道:“皇祖父,阙儿会努力,每日都会,写的字也会和太祖奶奶愈来愈像的,今天能不能让阙儿去看看皇弟?阙儿到现在只看过他一次,所以……”

    刘麒不耐地出声打断她,“等你能将整本《治国方略》完完整整默出来,字迹亦能与太祖分毫不差,朕再让你去见他。”

    彷佛知晓要达成刘麒的期望有多困难,刘本阙蔫蔫垂下头,那幅样子令管瞬深的心也为之柔软下来。

    眼前事物倏然朦胧起来,先是他身周的景物,接着则是刘麒、夫子,最后,连刘本阙娇小的身影亦缓缓归于虚无。紧接着,岁月彷佛一晃而过,再见到刘本阙时,她的个子抽高了许多,看样子已是十岁有余。

    管瞬深对自己当下所面临的情况再不解,也猜到自己大抵是落入了刘本阙的记忆当中,否则不会每个场景均是以刘本阙所在之地为背景。

    刘本阙似乎是趁着负责照看她的宫女一时不察,悄悄从殿中溜出来的,管瞬深一路跟随,见她沿路躲躲藏藏、不时回头的样子,心中不禁一阵好笑。她宛如正在寻找着什么,凭着直觉拔腿奔进花园之中,有几度差点儿给绊倒,连管瞬深亦不由得为她的冒冒失失捏了把冷汗。

    他正想着可不要被谁给发现才好,那厢刘本阙却已在小路转角撞上了一名白衣少年,管瞬深遥遥觑见那名少年的长相,不禁怔住了。

    那名少年的相貌与他十分肖似,若不是确定父王和母后两人只有他一个孩子,说不准他将那名少年视为自己的兄弟。

    刘本阙抬头看到少年,同样怔了一怔,正思索着说些什么,少年背后便跟上了几个年纪与之相仿的少年,其中两名他曾见过,看起来分别是稍为年少一些的魏司容与尉蓝,另外一名则是个常含笑容、看来颇为精明的少年。

    “阿央,你的身子才刚康复不久,别随意乱晃了。”尉蓝走近少年,低头见到显然还没从与少年的笑容中回神的刘本阙,神情一僵,别过头去小声念了句,“她怎么会在这儿?”

    魏司容要比他镇定得多,先朝刘本阙道了句“殿下”,才询问少年:“没事吗?”

    少年好脾性地笑了笑,“没事,反倒是殿下可能被我撞疼了。”说完,他望向刘本阙,笑道:“原来是公主殿下,方才是我冒犯了。”

    “嗯……”刘本阙的声音细若蚊吟,不仔细听的话,殷九央还以为是听错了。

    “相信殿下应曾见过殷神官,我是他的长子九央,因着自幼根骨孱弱卧病多时,这些年来一直是待在别院休养,没能和司容他们一同面见殿下,是九央礼数不周。”

    他见刘本阙似乎有些局促,于是问道:“殿下,你现下是要到外头去吗?”

    刘本阙眨巴眨巴眼,彷佛正犹豫着要不要回答,远处倏然传来一声叫喊,她受惊似地转过头,便见到几名宫女正朝她跑来,在殷九央的注视之下下意识地倒退几步,迟疑着是否逃跑。

    在她犹豫不决间,宫女已是跑到了她眼前,急道:“公主,陛下曾吩咐过您不能随意出殿!”

    “我只是想去见见弟弟,不是随意出殿。”

    “奴婢不是同您解释过很多次了吗?小皇子体弱多病,不能接触外人。”见刘本阙低着头,似是有些拗上了,宫女愁眉苦脸地劝道,“求求您随奴婢回去吧,陛下要是发现您不见了,不知该会多生气呢!”

    刘本阙低低应了声,宫女见她总算妥协,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主动去牵她的手。刘本阙并未立马将自己的手放到宫女掌上,她握了握拳,好似是下定决心,回头望向殷九央,鼓起勇气道:“殷……九央,你和司容能多来找我吗?如果是你们的话,皇祖父会答应的。”

    殷九央闻言,先是诧异地瞥了眼刘本阙,在看到她眼中流露出的落寞之后,弯了弯唇,笑了。

    “我答应你。”

    殷九央略显苍白的容颜在近晚秋阳之下,看起来分外温暖,便是管瞬深也未曾想过,与自己相似的那张脸容,居然能令刘本阙露出那般耀眼的表情。

    他其实便站在距刘本阙不远处,静静目睹着一切,而这一刻他蓦然觉得,原来他与她之间,竟是如此可望而不可及。

    不知是否是由于唤魂阵发动,将他卷入了刘本阙的过去之中;又抑或他所见到的一切,不过是关乎刘本阙过往的空幻虚影,他只觉自己彷佛也随着那一幕幕画面落入了一场旧梦之中。

    从今往后,便如同那年秋日与殷九央偶然相遇的刘本阙一般,再也醒不过来。

    管瞬深独自站在被遗忘的岁月夹缝之中,默然凝望着属于刘本阙的过去。

    自那日起,流年的迁流缓了下来,在那些记忆之中,殷九央的一颦一笑是如此鲜明,宛若他的那些忧喜其实是刻在了她的心上,深刻得鲜血淋漓。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