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无双-守云开(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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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定了定心,正要撩裙拾阶而上,管瞬深却一把拉住她,“我陪你去。”

    刘本阙下意识欲拒绝,却听得管瞬深说道:“你刚刚毒发,高台风大,你也不想到了最后关头出了意外,是不是?”

    管瞬深的话直指她的内心,她抿了抿唇不语,始终未再推托。

    苏泠泠听了,连忙凑近季朝歌,压低音量道:“你也陪小阙去吧,他们俩都不能武,如果有个万一,你也好及时反应。”

    季朝歌见邵茗幽仍在,苏泠泠应不会有危险,因此亦跟随在刘本阙与管瞬深之后,步上祭星台。

    星河高悬,玉砌的高台散发着月华映射而来的幽光,宛若蒙眬了眼前所见。

    刘本阙走着长梯,一步又一步,犹似她步步为营,谨小慎微地走过那五载春秋。

    祭星台顶端一片玉白,如入雪境,唯有高台中心镶嵌着一座两人合抱大小的墨色天心石石台。风声呼啸,在管瞬深与季朝歌的注视之下,她裙裾翻飞,依然独自站稳了,缓缓朝石台步去。

    而后,从衣襟之中取出了一块通体莹白的玉环,将之放到了石台中心。

    以自身之系命玉为祭,东土之上至高的祭神仪式。

    她闭上眼睑,在这座传闻之中天神后弼曾显真身的祭星台上缓缓跪落,她身上拢罩着一层银光,恍如下一瞬便会消逝于月下。

    她没有出声,管瞬深却彷佛听见了她心中所言。

    ……后弼尊神,请倾听她的请求,她愿以自身性命为祭,恳求尊神成全她所宿愿。

    明明毫无关联,他却蓦地忆起,那时刘本阙曾说过,她之所以游历东土,不过是为完成故人所托。

    那么她所愿所想,是否也与那位故人有关?

    当刘本阙取出那块系命玉时,季朝歌却是愣住了。

    他原以为刘本阙不过是要报仇血恨,可如今看来不仅止于此。

    自太祖流传下来的规矩,历任暗门门主认大胤皇帝为主时,是以国君之系命玉辨清其主上身份。

    刘本阙降生以来,刘麒一直是以她为嗣君,因而他曾为认刘本阙为主,有幸见过一回她的系命玉,所以他一见到这时刘本阙取出的玉,便清楚自己之前的揣测兴许并不尽然。

    只因冷月流华之下,他清晰觑见,这块玉的色泽分明不是刘本阙原有之玉的色泽。

    月上九天,更深雾浓。

    大胤宁寿宫灯烁烁,将宫内摆设投出一道道阴影,万籁俱寂之中,宫内猝然划过一道刺耳的瓷碗破碎声响,格外惊心动魄。

    刘麒喘着粗气站在座前,丹陛下的殷时则是整个人趴跪于地上,将头埋在双臂中瑟瑟发抖,衣袍上溅了一身依稀可见的褐黄,而他身旁是摔得支离破碎的药碗。

    “为何没有效?”刘麒问道,声音犹如暴雨之前的隆隆闷雷。

    殷时彷佛未反应过来,一个劲地念念有词着陛下息怒,浑身抖着跟筛子似的。

    刘麒见他不应,几步向前,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你说!为何没有效!难道是你换了药方?”

    殷时宛如受惊的兔子般,愣愣看向刘麒冒火的眼,片刻才赶紧摇头,嘶声否认道,“微臣没有,微臣怎么敢,药方都是由暗门及太医署亲自看过,微臣怎么、怎么敢擅自换过药方?请陛下明察啊!”

    殷时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刘麒瞇眼瞪着他,手上仍未放松,他的脸直逼殷时面门,“还是……你根本没向天神祷告?”

    这些年来,他服用的药均是由殷时调制,亲自至祭星台上以殷氏后人身份遥拜天神,乞求天神赐福。他年届花甲,却能维持样貌于而立之年,全是仰赖此药。可数月以来,他竟处处开始显出老态,令他怎能不怀疑殷时别有异心?

    殷时提不上气,喘着说道:“没有!陛下您忘了吗?微臣每次至祭星台,都是由暗门的人看管着,微臣绝不敢作弄陛下呀……”正说着,他面上滑过两条泪水,竟是被吓得哭了出来,呼吸更为不畅,喉咙中发出嗬嗬喘气声。

    刘麒看着他下垂而显得懦弱畏缩的眼角,一时间居然忆起数年前那名不屈的少年神官,心中倏然生出一丝后悔。

    早知殷氏庶出的殷时会无用至此,他当初便不该将殷九央给杀了!

    怎能好让她看见他现下这副老态的模样……怎能好让她看见……?

    刘麒深吸了口气,过去这些年来,他设法将自己的外貌维持于过去,却毕竟是个凡人,在漫长的等待之中,他的时间终还是与她岔了开。

    一想到自己日益苍老,而她醒来时年华正好,他便无法释然。

    此时宫中忽然闪过一道阴影,刘麒抬起头来,便见到一名黑衣人跪在面前,禀告道:“陛下,门主有讯传来,说是上皇已顺利取到亟国的护国神玉,正在返回大胤的途中,若不出意外,上皇将于十日之后抵达干阳。”

    刘麒闻言,眼中淌过一线狂喜,“传朕的话下去,倾暗门门人去迎接上皇,务必要她在立冬之前回到宫中,否则她该明白,刘本翼将有何下场!”

    黑衣人称了声是,旋即退下。

    殷时在手下不停哆嗦,刘麒低头看了眼,哼了声丢开他的衣领,狠声道:“在她重返大胤以前,你必要寻到维持朕相貌的法子,不然你该知道殷家将会如何!”

    心中明了刘麒口中的“她”为谁,殷时忙不迭磕头,佝偻着背脊,在刘麒的注视之中退出宫外。

    刘麒却是未见,殷时垂下的眼中一闪而逝的暗芒。

    *

    取得亟国护国神玉之后,邵茗幽放出被苑子缡关押于苑府内的魏一、秦朝扬等人,随后刘本阙一行人在她的沿途护送下自亟国西壤出,此后便一路驱车直往大胤干阳进发。

    返回大胤的路途中,刘本阙曾私下问过管瞬深是否与他们分道,自行回去东渊,管瞬深却明确给出拒绝的答复。刘本阙劝了他一次,见他执意跟随,在秦朝扬等人均在旁的情况下便也不再提起。

    刘本阙等人所在的车驾初初进入大胤地界,便出现了数十个暗门门人前来,美其名是护驾,可刘本阙和管瞬深皆明白并非那么简单,他们的护驾倒不如说是严密的监视。而此时时序入冬,大胤气候干冷,眼见沿途草木凋零,枯朽漫布,入夜则霜寒露重,众人心中不由得生出起分萧索来。

    耗费九日有余,刘本阙终于抵达干阳,在魏司容迎接之下,管瞬深、苏泠泠与季朝歌名义上作为他的宾客,得以入住魏府,而刘本阙则被刘麒召入宫中。

    刘麒业已从秦朝扬处知道了刘本阙拿到亟国神玉之事,他在宁寿宫中一面听刘本阙讲述过程,成日阴霾忧布的面上浮现难得的笑意,“阙儿,做得很好,你所做的一切是为重现大胤荣光。待明日朕将九国神玉集齐,祭告天神,大胤将成为名符其实的东土霸主,届时你便是共主。”

    有心集齐护国神玉之初,他便是以伪君传说相告于刘本阙,令她心生向往,并暗中将刘本翼的性命扣在手中,迫刘本阙必须顺从。

    太子妃尉湘不是个柔顺的女子,同所有的尉氏女子一般,她往往自有主张。他本无意让儿子继刘本阙之后再留后嗣,孰知尉湘暗结珠胎,更说动他唯一的儿子刘楚云隐瞒于他。可笑的是,连年幼的刘本阙均心底有数,而他竟到了尉湘怀胎九月才恍然发现。

    看在刘本阙的面子上,他暂时饶她一命,直至她生下刘本翼之后才暗中动手,对外称尉湘是难产而薨。

    没成想,他性情软弱的儿子痛失发妻,竟也逐日清减下去,郁郁以终。

    为免留下刘本翼这个可能在将来与刘本阙争权的隐患,又不背负残杀子孙之名,他未立时除掉刘本翼,而是将他关在后宫之中,不令刘本阙去看他,以免产生情感。

    然则,谁能想刘本阙竟是在六年后自行寻到了幼弟,想尽办法将他保全?

    “能使大胤强盛,本来便是刘氏后代本分。”刘本阙笑道:“祖先未曾达成的,由我来完成,也好让祖父高枕无忧。”

    她清秀明晰的脸上笑意盈盈,展颜时习惯性地弯起的眼有若新月,与那人十分肖似。

    刘麒看着她的笑颜,蓦地心念一动,将她叫近自己面前。

    刘本阙恍若不以为意,几步走到刘麒前方,一对乌眸直勾勾地望着他,刘麒鬼使神差地,将掌抚上她的面颊。

    “这次出去饿着了?瞧你把自己给饿得,瘦了不少。”

    刘本阙似乎并不觉得他的举动有何不妥,笑着回答:“皇祖父多想了,路上有那么多的美人相伴,我怎么可能吃不好睡不饱?”

    那声皇祖父令刘麒倏然从思绪中抽离,迅速收回自己的手,神情转为阴冷,“你也累了,回去休息一晚,明日也好办正事。”

    刘本阙深知祖父脾性,应诺告辞。

    步出宁寿宫之后,却是遇上了守在宫门外的魏司容。

    刘本阙一眼便看出魏司容是在为她担心,否则也不会在这儿等她,她笑了笑,“没事,正是紧要关头,他不会自曝意图。”

    她瞟了眼天际残霞,轻轻说道:“明日的事务必要瞒住棠棠,他从前受的苦已经够多了,我欠他良多。阿盈……能瞒住便瞒住吧!他从来不是个迟钝的,但我希望他不要掺和进来。”

    魏司容明白她不想让弟弟参与此事,只是当他听了这句话之后,他不禁觑向她。

    小阙,其实你受过的苦楚又何尝比他们少?

    隔日一早,刘本阙亲至宫门迎接魏司容、管瞬深、苏泠泠与季朝歌,而后一行人便一同往大胤祭星台走去。

    东土诸国祭星台系用以遥祭天神,可在形式上均有所迥异,而他们所见的这座祭星台亦如是。不同于那时他们在亟国见到的祭星台以汉白玉砌造,大胤祭星台是以紫檀为材建成,下以石为基,朱漆碧瓦,雕栏画栋,没有长年日晒雨淋之后的班驳与修缮痕迹,看来颇为新颖,彷佛是近年才刚落成。

    管瞬深和苏泠泠会入宫全然是因着刘本阙的邀约,只不过刘本阙并未解释她邀他们入宫的缘由,管瞬深隐隐猜到了可能与刘本阙数月来游历各国求取护国神玉有关,而苏泠泠尽管所知甚少,心中却存有一种直觉,认为刘本阙不是为寻常事情邀请他们。

    当刘本阙领着他们踏进祭星台时,刘麒显然已在楼中等候良久,而他身旁则站着低垂着视线的殷时。

    刘麒转过头来,见到她身后还跟着管瞬深、苏泠泠等人,脸容顿时沉了下来,刘本阙在他开口之前,笑着解释道:“皇祖父先别恼,皇祖父平生不是最恨东渊管氏?如今我将他们找来,正是为了让他们见证刘氏荣光到来的那一刻……让他们明白,东渊管氏最终仍是败给了大胤刘氏。”

    管瞬深听闻刘本阙所言,不禁望向她。

    直至现下,他仍然不觉得刘本阙对他们揣怀丝毫恶意,可她这番论调却令他疑惑不已。

    她为何会说出这一番话来?

    他对刘本阙欲行之事摸不着头绪,只是隐约明白刘本阙让他和苏泠泠两个似乎与大胤无关紧要的人来是另有目的,而非她所说的那般。

    刘本阙见刘麒面色不豫,明显心生动摇,又提议道:“倘若皇祖父不放心,命暗门门人架住他们便是。”

    刘麒沉默片刻,才道:“罢了,便让他们留下吧!”

    刘本阙的提议委实正中他下怀,因刘响遭遇之故,他对东渊管氏、清河穆氏俱怀着厌恶。

    既然管华澜无法亲眼见到,由他的子孙来见也好……他要管氏明白,管华澜早已身死,而他刘麒却能使刘响再降大胤。至于管氏后人,便作为刘响复苏之后他送上的大礼。

    届时,对管华澜的后人,刘响是要杀还是要剐都随她。

    便是她欲毁去东渊及清河,踏平仇人故国,他亦能倾尽一切,为她达成心愿。

    “陛下,时候已至。”殷时小声提醒,刘麒旋即以他从来未施与任何人的轻柔语调,朝刘本阙循循善诱道:“阙儿,站到阵眼上去,九国神玉成功相融之后,你便会是继伪君以来,东土的第二个共主。”

    管瞬深闻言,才发觉在前方不远处的地上,竟镶着一面足以站上十来个人的青铜圆片,上头纹路繁复,镌刻着类似于阵法的阴刻图纹,每一道痕迹都似是一刀一刀深深刻入其中,古怪的是,那些纹路上竟是泛着血红,令整座圆阵透着一丝诡谲,而刘本阙费尽心思弄得的九个护国神玉便被置于这片阵法的八个方位,其中一个则是占据阵法正中的位置。

    见状,他不禁想起自己最初对刘本阙求取护国神玉的猜测……集齐九国神玉,乃得东土。

    由方才刘本阙和刘麒的对话看来,他们的确是抱持此意,倘若他从未与刘本阙一同经历那些事情,恐怕他也会对刘本阙的野心信以为真。

    然而,刘本阙曾对他说过,她意不在九国,那么她此时大抵是在作戏……

    管瞬深正飞快忖思着,刘本阙却是对刘麒颔首,恍若未觉刘麒所想,带着志在必得的神情,闭上眼一步步走入阵中,当她踏上阵法的那一瞬,彷佛唤醒了那些古老的铭文,青铜上的图纹乍然亮了起来。

    刘麒长年紧绷的唇线随刘本阙顺从地步入阵法之中时缓缓上扬。

    管瞬深突然感到情况不对,喊道:“刘本阙,那不是九玉阵!”他正要过去将刘本阙拉出阵外,双臂陡然一紧,已是为人擒住,他猛然回头,见束缚住他的竟是魏司容,他大感不妙,却听得魏司容低声道:“这是她多年以来的宿愿,便是殿下,我也不容许你破怀。”

    管瞬深被魏司容一说,倒是冷静下来。

    苏泠泠看见刘麒脸上的表情,觉得不太对劲,来不及多想,她方要过去阻止,却遭季朝歌一把拉住。

    苏泠泠挣了挣,不明白为何季朝歌要阻止她。

    季朝歌凝视着阵法之中的刘本阙,“她自有打算。”

    直至阵法的光芒渐渐强盛,几乎将刘本阙的身影淹没其中,刘麒嘴边的笑意再也无法自抑,疯狂恍若烟花在他眼中绽放开来。

    没有人知道,他等着这一刻,足足等了五十年!

    幼时自太祖画像前经过时的惊鸿一瞥,令他的一生从此陷了进去,为画中独一无二的女子,为那名与他身上留着相同的血的女子。

    他翻找刘响的遗物、临摹刘响的墨宝、读遍刘响的注疏,做遍了一切能找到她曾经存在证据的事情,却悲哀地后知后觉,这个作为他祖先的女子早已为历史洪流埋没,绝无可能活生生出现在他这个后代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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