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也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忽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庭院,先伸手试了试雨点,然后仰起脸,尽情地享受着这久旱后的春雨的甘甜。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点点落地,滴滴入土,犹如滋润着他的喉咙,浇灌着他的心田。他久久地默立着,想像着雨后农家的繁忙景象,品味着丰收后的喜悦心情。
黑暗中,子路看不见他的脸色,但是,他能猜透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他轻轻走近他,低声喊道:“老师,快进屋吧!”
孔子爽朗地说:“仲由,无风落雨,云彩又是这般厚,这般匀,定然是场普雨了。你不用让黎民挖河引水浇灌田地了。”
子路摇着头喘了一口粗气说:“蒲邑没有工商作坊,黎民全靠种田为生。然而土地高低不平,沟渠年久失修,旱不能引水浇田,涝不能排水泄洪。弟子决心奏明君侯,开仓放粮,赈济饥民。春播后,便动工挖沟修渠。”
孔子说:“役使黎民,切忌农忙季节。你把挖沟修渠之事安排在春播后、夏收前,甚是合适。”
子路听到老师的赞扬,高兴得笑了起来。
孔子却心事重重地陷入了沉思。他看着高柴和子路从政颇有建树,又想起了鲁国,想起了冉有……
且说鲁哀公七年(公元前488年)夏,吴国国王夫差派使者到鲁国呈递国书,约鲁哀公到鲁国曾阝城会盟。鲁哀公经过一番筹措,命相国季孙肥担任相礼,届期赴盟。
曾阝城在鲁国都城南一百多里处,与吴国北疆接壤。当时吴强鲁弱,鲁哀公不免有些胆怯,但想到曾阝城在鲁国境内,有重兵把守,也就稍微放心了。
到了曾阝城,季孙肥亲自往盟坛察看。回到驿馆,向鲁哀公禀明。然后终日演练礼仪。
会盟这一天,鲁哀公一大早就等候在盟坛前。这里是平原,盟坛是用土临时筑起的一个台子,台阶在南。盟坛几案上摆着整猪、整羊等供品。大约等了半个时辰,吴王夫差方姗姗而来。鲁哀公举目看时,顿时怔住了。但见夫差头顶金冠,身穿锦袍,在黄伞的覆盖下,迈着四方步,威风凛凛地朝盟坛走来。身边有八个身着铠甲、腰佩宝剑的贴身侍卫。身后有四路纵队的仪仗,衣冠华丽,步伐整齐,各持一面彩旗,如众星捧月般紧紧地尾随着。鲁哀公不看则已,这一看颇有点自惭形秽之感。他不自觉地回头看看身后,不仅人员少,而且衣冠平凡。等夫差走到眼前,他硬着头皮施礼相见。然后步向盟坛台阶前。这时,钟鼓齐鸣,乐声灌耳。鲁哀公和夫差在各自的黄伞笼罩下,一步一并脚地登上盟坛,按照主右客左的位置坐定。
吴国担任相礼的太宰伯嚭和鲁国相国季孙肥从各自的队列中走出,在坛前彼此行过相见礼,也一步一并脚地登上盟坛。他们径直走到各自的国君身旁,季孙肥喊道:“上香!”
坛下一人捧香而上。
季孙肥接香在手,抖动着宽大的衣袖向北方作过揖,恭恭敬敬地将三炷香栽在青铜香炉中,转向对夫差和鲁哀公施礼道:“万事俱备,请君侯盟誓!”
夫差和鲁哀公踏着钟鼓的节拍走到香炉前,面北而立。
季孙肥说:“献爵!”
坛下有两人捧爵应声上坛。
夫差和鲁哀公各自接爵在手,向天地三界洒酒致祭。然后,又拜过天地三界,方高诵盟言,无非是些“永世修好”、“不动干戈”之类的话语。
等他们各自回到原位置落座,伯嚭收敛了笑容,面对夫差启奏:“君王,当今之世,吴强鲁弱。吴国每每庇护鲁国,才使鲁国免于干戈之苦。古人说,知恩不报非君子。今我吴国有恩于鲁国,鲁国却一直无动于衷,没有任何报答。长此以往,恐怕与情不通,与理不顺吧!”
夫差也盛气凌人地说:“是啊!爱卿说得不错。我吴国是有恩于鲁国的。”
伯嚭望着鲁哀公和季孙肥那种敢怒而不敢言的神情,挖苦道:“鲁国是周公的封地,典章制度极为完备,素有礼仪之邦之称。今君侯不依礼义行事,莫非礼崩乐坏了吗?”
鲁哀公气得满脸发青,浑身哆嗦,不知说什么话好。
季孙肥急得抓耳挠腮,也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只好忍气吞声。
伯嚭更加神气十足了。他眼望蓝天,旁若无人地傲立了一会儿。假惺惺地说:“吴国和鲁国本是兄弟邻邦,吴国庇护鲁国,也是义不容辞的。况且而今鲁国不甚富强,从今年开始,就请鲁国每年向我国送牛、羊、猪各一百头,略表心意,未知君王意下如何?”
夫差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在情在理,不在物啊!就请鲁国照此办理吧。”
季孙肥有些发怒了,向前跨了三步,想据理力争。
鲁哀公怕把事情闹大,急忙制止道:“爱卿息怒!百头牛、羊、猪事小,一旦闹出别的瓜葛来,事情就大了。我们暂且忍下这口气吧!”
季孙肥不顾礼数了,粗声粗气地喊道:“会盟完毕,请君侯退坛!”
鲁哀公像一只斗败的鹌鹑,也不管合不合音乐节拍了,低着头,匆匆走下盟坛。
夫差则不然,他仍旧目视前方,迈着四方步,踏着音乐节拍,大摇大摆地走下盟坛。
鲁哀公压根儿就没料到这次会盟会如此不欢而散。回到宫廷,后悔莫及。羞辱,惭愧,一齐袭上心头。他清醒了,认识到,在列强争霸的残酷现实面前,不求自强自立,就要受人欺凌。想让强者怜悯弱者,无异于让豺狼改变吃肉的本性。他想来想去,猛然想起了孔子。他用心琢磨用一个什么样的最妥当的办法接孔子回国。
这年秋天,吴国太宰伯嚭邀请季孙肥到吴国。季孙肥接到书札,不寒而栗。他想起了夏季在郎城会盟时的情景:“在鲁国的属地之内,他尚且那样凶相毕露,而今要到吴国,他将会施展何种伎俩呢!”他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了父亲的临终教诲,决定派人去卫国请子贡。当即亲笔修下书札一封,命人送到卫国。
子贡接到季孙肥的书札,禀明孔子。
孔子说:“端木赐啊,你能言善辩,可随相国赴吴,多用些礼义、仁德的道理劝说吴国太宰。”
子贡说:“伯嚭辅助夫差,正在力图称霸于诸侯,礼义、仁德的道理,他怎会听得进去呢?”
孔子说:“夫差是个明白人。只要把道理讲明,他岂能无动于衷!”
子贡遵照孔子的嘱托,迅即返鲁,跟随季孙肥奔赴吴国。
过了长江,景色与北方迥然不同。但见河渠纵横,堤柳成阴,稻谷茂盛,满目皆绿。人说绿色是生命的象征,子贡看了,果有此感,他心情兴奋,神态盎然。到了吴国都城,众多特异的景色更令他感到美不胜收。只见古刹生紫气,民宅冒炊烟。河流交错而流,街道井然有序,长堤恰似彩虹,小桥宛如玉璧。家家门前流水,户户屋后临河,堪称道道地地的水城。他坐在马车上赞叹不已。
季孙肥可与他不同。他不知伯嚭的闷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一路走来,闷闷不乐。
黄昏时分,他们找到一家馆舍。刚要卸马歇息,忽见门前小河中一轮红日闪烁着万道霞光。微风吹,涟漪起,将霞光扯成了片片点点,忽而方,忽而圆,万紫千红,变化无穷,宛如一架神秘莫测的万花筒。子贡伫立在河边上,久久地看着,偷偷地用各种美好的字眼比喻着,形容着。直到季孙肥喊他,他才跟在他身后进了馆舍。
当夜就寝,季孙肥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害怕伯嚭再耍新花招,也担心子贡不是伯嚭的对手,蒙受耻辱而归。
第二天早晨,子贡见他眼圈发黑,眼珠发红,知道他没睡好觉,怎奈他是相国,不便多问,不声不响地和他同车奔向太宰府。
当时诸侯国君的呼称较乱,有的称公,有的称侯,有的还称王。上卿的称呼也很多,有的称相国,有的称太宰,有的称令尹。因此,太宰伯嚭和相国季孙肥的官职完全一样,相当于后来的宰相,列文官之首。
且说太宰伯嚭闻听季孙肥和子贡来到门前,慌忙整衣出迎。入客厅落座后,季孙肥由于心情过于紧张,连句客套话也未说,就单刀直入地问:“太宰大人,未知此次特邀季孙肥来贵国,有何见教?”
伯嚭有些忍俊不禁,幸亏用牙齿咬住嘴唇,才未笑出声来。他指着矮几上的橘子向季孙肥和子贡说:“请尝尝吴国的桔子!”
季孙肥也意识到自己又丢了丑,脸色一阵发红,一直红到耳门后,不自禁地垂下头,低声说:“多谢太宰!”
子贡吃了一个橘瓣,表情坦然地赞扬道:“江南柑橘,果然味道不同!”
听到子贡的声音,季孙肥如释重负,伸手拿起一个橘子,不慌不忙地剥去皮,吃了起来。
伯嚭满脸带笑地问:“贵国君侯可好?”
季孙肥连声说:“好,好!”
为了尽快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子贡拱手问道:“太宰大人,贵国君侯何好?”
伯嚭一听子贡用的是雅言,音调又是那样纯正、爽朗,立即意识到他是个身手不凡的人,重新将他打量了一番,问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子贡说:“复姓端木,名赐。”
伯豁了解子贡,顿时刮目相看,欠身说道:“噢,夫子的高足弟子!失敬!失敬!”
子贡说:“太宰大人过奖了!不敢,不敢!”
面对这样一位雄辩能手,伯嚭的锐气有点受挫,琢磨了半天,才冲着季孙肥说:“相国大人,今年夏季在曾阝城会盟时,鲁国曾答应每年向我国送牛、羊、猪各一百头。未知今年何时送来?”
季孙肥吞吞吐吐地说:“这……”
子贡打断了季孙肥的话,和颜悦色地说:“太宰之言错了!”
“嗯?”伯瓠瞪着发怒的眼睛,质问道:“这是鲁君亲自答应的,错在何处?”
子贡引经据典地说:“古代圣贤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鲁国和吴国同属周天子的领地,鲁君和吴君同是周天子的诸侯,既已结盟修好,发誓以礼相待,不动干戈,便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了。既为兄弟,就应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同舟共济,唇齿相依。而今吴国富强,鲁国衰弱,理应由吴国接济鲁国。大人非但不劝吴王按理行事,反而要鲁国以贫济富。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好一张利嘴呀!”伯嚭想着,倒吸了一口冷气,强词夺理地说:“弱者向强者进贡纳礼,自古而然。”
子贡用咄咄逼人的口气说:“鲁国是周公的封地,仁德施行,礼义完备,推而广之,可及天下。纵观整个历史,凡对别国诉诸武力的国家,则貌似强大而危机四伏,只有推行礼治的国家,才能长治久安。因此,若论真正的强者,当首推鲁国。吴国为何不向鲁国进贡纳礼呢!”
伯嚭窘得满脸通红,气急败坏地说:“如此说,吴国和鲁国在嚭地的会盟岂不是名存实亡了?”
子贡说:“请问太宰,鲁国和吴国在曾阝地会盟,是为了修好,还是为了一国强迫另一国称臣纳贡?”
伯嚭说:“当然是为了修好。”
子贡以胜利者的口吻说:“那就请太宰大人规劝吴王履行诺言吧!”
伯嚭还想争辩。
子贡蓦然站起身,对季孙肥说:“相国大人,太宰大人已然同意鲁吴两国永世修好,我等可告辞回国了。”
季孙肥恍然大悟,站起身就往外走。
回到鲁国,季孙肥向鲁定公禀明,鲁定公对子贡的才华赞叹不已。
子贡仍旧回到卫国,把赴吴的经过详细陈述了一遍。孔子说:“你的确是位辩士!”他望着庭院中开始变黄的槐树叶子又说:“眼下已到秋天,我想去蒲邑察看仲由的政绩,你陪我去好吗?”
子贡说:“为老师驾车是件快事,我自然愿意去。”
第二天一早,师徒二人上路。子贡为鲁国取得了外交上的胜利,又用娴熟的技术为老师驾车,轻车熟路,洋洋自得,忽向孔子问道:“老师!颜回、仲由和我,各是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淡淡地说:“颜回是个有仁德的人,仲由是个勇敢的人……”
子贡回过头,眼巴巴地望着孔子。
孔子说:“你是个聪明的人。”
默默地走了几步,子贡又问:“这三种人的特点是什么?”
孔子说:“聪明的人不容易迷惑,仁德的人能保持乐观的态度,勇敢的人无所畏惧。”
子贡听了很兴奋,激动地说:“老师,您老人家身上各种长处都具备。”
孔子不喜欢听阿谀奉承的话,用嗔怒的目光望了子贡一眼,又重复道:“聪明的人不容易迷惑,仁德的人能保持乐观的态度,勇敢的人无所畏惧。对于一个君子所应具备的这三点,我一样也不具备。我的特点是不耻下问,虚心好学,学如不及,犹恐失之。还有什么?我就是好学罢了。”
子贡讨了个没趣,只顾扬鞭催马。走了一段路,他闷得难受,又讲起了赴吴国的事:“吴国太宰伯嚭呆头呆脑的,还想耍弄聪明。”
孔子板起面孔说:“端木赐啊!你就那么好吗?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背后讥讽别人是不对的,我可没有闲功夫听你说长道短。”
进入蒲邑境内,孔子高兴地说:“好啊!子路能够恭敬而取信于民了!”进入城里,孔子越发高兴地道:“好啊!子路能够以忠信而宽容于民了!”走到邑衙,孔子高兴极了,说道:“好啊!子路能够明察案情而果断地加以处理了!”
子贡手执马缰而问道:“老师,您没有见到仲由的政绩,也没有见到他本人,就连续赞扬三次,他究竟好在哪里呢?”
孔子神情怡然地回答说:“我看到他的政绩了。进入邑境,就看到沟渠纵横,壤沃土肥。只有得到信任,黎民百姓才肯不惜力气地挖沟筑渠,浇田整地,把庄稼侍弄得秸粗穗大,粒壮籽圆,到处是一处丰收景象。进入城内,则见商铺林立,市场繁荣,墙屋完固,树木茂盛。只有忠信待人,宽厚于民,使风俗淳朴,盗贼不兴,才能出现这种兴旺而安定的局面。到了衙前,又见邑署寂静清闲,衙役垂立听命。皆因明察邑情,熟知民意,清明廉洁,秉公断案,才有了这个鸣冤诉讼者无人、滋事干扰者绝迹的好局面。由此看来,我虽然赞扬了三次,也没有把他的优点说完道尽啊!”
子贡也觉得有道理,口服心服地点了点头,伸手扶孔子下车。
早有门人通报子路。等孔子下了车,他已经从邑衙内三步并成两步地出来了,仍是粗布衣衫,红得发黑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忙说:“老师!弟子不知您老人家来此,未能迎接,望乞恕罪!”
孔子满面春风地说:“不知者无罪。何况我是随便来看看。”
子路说:“老师请!”
孔子走进邑衙,展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朴实无华。这些可能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所以不动声色。唯有一桩使他不理解的是,大堂和两边厢房里都放着许多兵器,枪刀剑戟,一应俱全。他用目光盯着这些长枪短刀和弓箭盾牌,笑着说:“仲由啊,我观你的政绩,倒也显着。只是你身为一邑百姓的父母官,不用心教黎民懂礼义、知廉耻,一味耍枪练棒,崇武尚力,却是为何?”
子路知道孔子误解了他的本意,解释道:“弟子才疏学浅,担任这一邑的长官,必须上不负周天子和君侯,下不负黎民百姓。”
孔子说:“就我所见,你治理蒲邑有方,出现了一片繁荣景象。”
子贡把孔子三赞子路政绩的话重复了一遍。
子路难为情地说:“老师可能是过于偏爱弟子,故而来到蒲邑感到事事顺眼。其实,这蒲邑大有弊端可见。这么大,这么富庶的地方,竟然没有手工作坊,黎民只靠种田谋生。在正常年景下,尚可勉强维持生计;一旦遇上旱涝灾害,减产歉收,生活可就没有保障了。因此,弟子正在设法让黎民学手艺,开设手工作坊,挣些钱财,用以换布帛,买柴米。即使遇上天灾人祸,也不至于忍饥挨饿。单这一件事,就把弟子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加上还要办学堂,请老师,让少年得到教育。更要安置那无业游民的生计,设法让他们有事可做。哪里还有功夫练武呢!”
孔子更觉奇怪,问道:“既不练武,衙内摆放这许多兵器派何用场?”
子路坦诚地说:“这些兵器是弟子备下预防万一的。倘有贼寇骚扰,便可召集黎民,各执兵器,登上城头,极力炫耀城中有备,不必冲杀出去,贼寇定然望风披靡,不战自退了。若是没有准备,一旦贼寇来犯,城中百姓便会闻风丧胆,不战自乱,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孔子满脸堆笑说:“仲由啊,想不到你想得如此细致,安排得如此周密。”他转向子贡道:“刚才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三夸他的功绩还远远不够呢!”
子贡笑着点点头。
子路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弟子本是一介武夫,只会耍刀舞剑。对于这为官从政的道理,全然不懂。幸得老师谆谆教诲,才略微开窍。赴任以来,又得老师多方赐教,弟子才有了今日的政绩。”
孔子感叹道:“古人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生可畏呀!”他指着贴墙放着的诸多兵器说:“你备下这些兵器,以防不测,就大出我的所料。”
眼见天色将晚,子路说:“只顾说话,该用晚饭了。”遂命衙役备下晚餐。
衙役去不多时,端来粗菜四盘,米饭三碗,外加姜丝一碟。
子贡看了,早已皱紧了眉头。
孔子甚为满意,坦然地端起饭碗,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他有一个习惯,吃饭和睡觉的时候不说话。
见他吃得有滋有味,子路心里十分高兴,脸上不时地泛起笑纹。
吃过晚饭,子路引孔子和子贡进客房歇息。一切安排停当,说道:“老师和师弟一路劳顿,早早安歇吧!”
孔子说:“仲由,我已经半年多没见到你了,好生想念。来,你坐下,我等好好交谈交谈。”
子路盘腿坐到孔子右下方,正好与子贡对面。三人呈“品”字形坐着,蜡烛的光焰在面前的小方几上有节奏地跳跃着。
子路搓着手上的粗皮说:“老师,弟子治蒲以来,比在你身边时确乎操心费神多了。”
孔子说:“读书人应该孜孜不倦地追求一个远大的目标,不应该贪图安逸。如若贪图安逸,也就不配做读书人了。”
子贡说:“敢问老师,读书学习和用脑思考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孔子颇有体会地说:“只是死读书,不会用脑思考,就容易上当受骗;只是冥思苦想,不去读书学习,就会缺乏成就一番事业的信心。”
子贡又问:“在读书学习时,遇到不对的议论怎么办?”
孔子说:“遇到不对的议论,就要加以批驳。能够坚持这样做,祸害也就不会有了。”
子路端起蜡烛台,弹掉烛花,重新盘腿正坐,问道:“怎样才能算是一个君子呢?”
孔子说:“严格要求自己,严肃而认真地做好自己所担负的事情。”
子路有些茫然地问:“做到这一点,就能算得上君子吗?”
孔子补充说:“还要进一步严格要求自己,让自己的所作所为,使志士仁人都满意。”
子路皱着眉头又问:“做到这一点,就能算得上君子吗?”
孔子说:“再进一步严格要求自己,让自己的所作所为,使黎民百姓都满意。”
说到这里,他突然愣住了。用手理了理胡须,接着说:“不过,严格要求自己,让自己的所作所为使黎民百姓都满意的,从古至今,哪里有呢?恐怕连唐尧、虞舜都没做到啊!”
子路说:“唐尧、虞舜德劭功高,名垂青史,您怎能随便贬责他们呢?”
孔子说:“唐尧、虞舜的确受人尊崇,然而,他们一生做了些什么事情呢?不过是终日端正而庄严地坐朝罢了。”
子路问:“世间懂得德的人多吗?”
孔子说:“就我的观察,世间懂得德的人可少啦。”
眼见夜色已深,子路说:“老师和师弟安歇了吧。明晨仲由再来陪你们叙话。”
第二天用过早饭,孔子说:“仲由,我和端木赐多在这里住一天,你带我们到郊外看看吧。”
子路说:“难得老师有此兴致。请稍候,我这就去套车。”说完,一溜烟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子路将自己的马车赶至衙前,对孔子说:“老师,请登车吧!仲由好久未能为您驾车了,今日恰好天赐良机。”
师徒三人登车出城,满郊野的丰收景象,使孔子抑制不住兴奋心情,低声唱起了《七月》。走到一片高粱地前,孔子说:“仲由,停车!”
子路“吁”的一声喊,马车停住了。
孔子跳下马车,走到高粱地里,摇晃着又粗又高的高梁秸,欣喜地说:“秸秆壮,穗头大,籽粒饱满。仲由啊!你治理蒲邑有功!”他赞叹了好大一阵子,又到路的另一边看一块谷田,谷穗沉甸甸、弯悠悠,乐得他合不上嘴。他突然放眼向远方望去,但见谷田里露出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坟头,立即收敛了笑容,对子路说:“仲由啊!我治理中都时,你还记得吧?曾经明令禁止在良田里修坟筑墓。你看这些坟头密麻麻、乱糟糟的,占去了许多良田。然而,这里少山少坡,埋到哪里呢?”
子路说:“我发一文告示,命黎民百姓深埋棺材,不筑坟头,就不占良田了。”
孔子摇着头说:“不妥,不妥。人们都愿意留下先祖的坟头,以便逢年过节时来祭奠一番,寄托对先祖的哀思之情。你不让留坟头,势必遭到人们的反对。众怒难犯,万万不可做这等众人反对的事情。”他低着头想了一阵子,接着说:“今后可让人们尽量将坟墓埋到荒滩薄地上,不占良田。若非占不可,也要把坟头尽量筑得小一点。”
子路感慨道:“老师曾说过,人死如灯灭。何必为这死人去伤神费心呢!”
孔子说:“话虽如此说,眼下人们还是相信鬼神的。”
子路说:“那么,就请老师讲讲服侍鬼神的方法吧!”
孔子不耐烦了:“活人还服侍不好呢,哪有功夫去服侍鬼神!”
一匹轻骑飞奔而来,师徒三人顿时愣住了。
且说子路向孔子询问服侍鬼神的方法,孔子说:“活人还服侍不好呢,哪有功夫去服侍鬼神!”话音刚落,一匹轻骑飞奔而来。等他走近一看,乃是公良孺。
师徒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惶恐不安地望着他。
公良儒来到孔子面前,翻身下马,深施一礼说:“启禀老师,您的贤侄孔忠从鲁国到卫国来了……”
孔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追问道:“他来卫国为了何事?”
公良儒声音沉闷地说:“他言称师母得了重病。”
这消息犹如霹雳轰顶。孔子头发蒙,脚趔趄,眼睛呆滞地望着东方默念道:“几十年来,她为我把心都操碎了。可我呢?像冬天的蓬草,游踪不定。”他内疚、自责,恨不能立即飞到她的身边,说几句安慰话,宽宽她那颗伤痕斑斑的心。他的眼睛模糊了,模糊中又看到了她的音容笑貌:对待丈夫的柔和温顺,对待婆母的谦恭贤惠,对待儿女的慈祥和善,对待邻里的通达宽宏,像画幅一样,交替着展现在他眼前。他一直想趁少壮时为恢复周礼奔波,年迈时再回家同她团聚,给她讲先贤的功绩,同她一起回忆自己的历史,体验国泰民安的幸福,展望未来的美好图景。然而残酷的现实,不仅使他受尽了磨难,也使他美好的理想一次又一次地破灭了。“回家见到她,将说些什么呢?”他惆怅、彷徨,一时间,竟有一种空虚感袭上心头。
子路见他如此伤情,鼻尖一酸,眼圈红了,凑到他面前说:“老师,师母一生,万般操劳,功德无量。您离家已经十个年头了。如今师母重病在身,您应该回家看望看望她才是。”
子贡也说:“师兄说得对。您应该回去看看她。”
孔子用充满深情和感谢的目光望了他们一眼,久久未开口。他的心情矛盾极了,他思念亲人,不仅想念亓官氏,也思念孔鲤、孔忠、孔无违和孔无加,更思念那没见过面的孙子孔仅。他何尝不愿回鲁国啊!那里有着养育他的肥壤沃土,有他热爱的山山水水,更有他奉若神明的典章制度。但是,他的尊严、荣誉、名义,又不允许他回去。尽管鲁定公和季孙斯已经先后去世了,可是他们给鲁国带来的衰败,带来的耻辱,却始终令他恼怒和愤慨,以致根本无法排解。多年来,他无时不在盼望鲁定公和季孙斯能够派使臣来把他接回鲁国,君臣共商兴鲁复礼大计。然而,他的这个愿望,始终未能实现。他手捋白白的须髯,忽而望天,忽而看地,好像在说:“苍天哪!人人都说你是万灵的,你为何不让正直的人儿有个归宿呢?大地啊!人人都说你是宽广无边的,你为何容纳不下我孔丘呢?”他气恼,悲愤,仍旧把泪水埋进了心头。
公良儒催促道:“老师,我们赶快回城吧!”
孔子又望了一眼丰收在望的庄稼,对子路说:“仲由,你治理不足一年,便使蒲邑有所改观,而且对教育儿童、让无业游民从业,乃至预防贼寇侵犯,都有所安排,足见你既有从政的才能,又有爱民的诚心。万望你继续尽职尽责,用心用力,将蒲邑治理好,让万民感谢君侯的恩德,颂扬周天子的圣明!”
子路涕泪交流,泣不成声地说:“老师,您为复周礼、扬圣威,出尽了力,操碎了心。可是,世间有几个人真正理解您、体谅您、关心您呢?您快回鲁国看望师母吧!”
孔子被他哭得更加伤心了,既好像安慰子路,又好像安慰自己地说:“我这一生尽管不得志,可是,我求仁就得到了仁,求义就得到了义。我还能有更高的奢望吗!”
子路疑惑地望着他。
孔子补充似的说:“难道仁离我还远吗?我要它,它就来了。”
听着他这坚定的话语,望着他那自信的眼神,子路、子贡和公良儒得到了安慰。一齐动手,把他扶上了马车。
回到蘧府,孔忠闻声迎了上来,施礼道:“叔父!”他热泪盈眶,“这许多年,叫为侄想得好苦啊!”
孔子说:“你婶母得的什么病?”
孔忠说:“是半身不遂。”
“唉!”孔子叹了口粗气,“这种病又不易治疗,又不能动弹。可苦了她啦!也苦了你们姊妹兄弟了!”
学生们都围了过来,纷纷劝他速回鲁国。闵损一向沉默寡言,这时也对孔子说:“老师,您离家已经十载,师母在家中甚是辛苦,今已积劳成疾,无论如何,您也要赶快回去看看她呀!”
学生们异口同声地说:“是啊,老师快走吧!”
孔子在庭院中徘徊了半天,才开口说道:“你们各自学习去吧!眼下我不能回去啊!”
学生们知道再劝也没有用,只好怏怏不快地散去了。
孔子将孔忠唤进室内,问些阔别后的国事家事。孔忠一一作答。孔子面对着孔忠,见他不仅人长得潇洒,而且举止大方,谈吐斯文,烦闷的心情稍有好转,心想:“兄长啊,你的在天之灵可以得到安慰了。”
孔忠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叔父,全家人都想你,盼你尽快回家,你就回去吧!”
孔子说:“我是被鲁君和相国逼出来的。如今他们虽然都已去世了,可是新国君和新相国至今也未派使臣来请我。可见他们所奉行的并不是使鲁国强盛之道。我若不请自归,一是定遭世人耻笑,二是定遭国君和相国鄙弃。看来,我暂时只好留在卫国等待时机了。”
孔忠说:“婶母对你的思念之情深似海,你不为鲁国而回,也该为婶母而归啊。”
孔子说:“我何尝不思念她啊!怎奈我所奉行的是周公的礼制,非礼而不就,非仁而不治。只要哀公和相国不派使臣来请我,就说明他们不想以礼治国,我便不能回国。”
孔忠知道怎么请求也无济于事,只好作罢。
忽听门人传报:“王大人到!”
王孙贾是卫国卿大夫中比较正直而且有本事的人。孔子很尊重他,听到门人传报,急忙整衣出迎。
一见面,王孙贾就施礼道:“听说尊夫人身体有恙,恐夫子匆匆而归,特来看望。”
孔子还过礼说道:“偶染小疾,想必不久便会痊愈。我不准备回去了。”
王孙贾皱着眉头说:“年迈生病,恐有不测,夫子还是回去探望一番为好。”
孔子说:“多谢王大人一片盛情。我暂时不能回去啊!”
王孙贾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心中一个疑团挤着一个疑团。
这时,蘧伯玉也从内宅走了出来,对王孙贾说:“夫子的心思我知道,鲁侯和季相国不派人来请他,他是不会回国的。”
王孙贾略一沉思,理解地苦笑了笑,转换了话题:“夫子,你在卫国住了多年,对众多事情了如指掌。而今公子蒯聩在戚地集结兵马,招降纳叛,连公孙戍和公叔氏也都投奔了他,准备寻找时机杀回都城,夺取君位。请问,真到了那一天,我卫国的大夫们应该支持谁?”
孔子心情不好,加上这是卫国最敏感的事情,不便明说,便用些模棱两可的话搪塞:“公子蒯聩是卫灵公的长子,本应继承君位,不料他刺杀南后,虽未遂,但伤了卫灵公的心;辄是蒯聩之子,本应是蒯聩的继承人,怎奈灵公却直接传位于他。”
对他的这种回答,王孙贾自然不能满意,但也不再深究细问。
这时,只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小伙子来到房门前,向孔子深施一礼,嗓音清脆地说:“晚辈项槖有些事情不明,特来向夫子求教。”
孔子将项槖反复打量过,惊叹道:“项槖,几年未见,你已经长成棒小伙子了!来来来,快请屋里坐!”
项槖向王孙贾、蘧伯玉和孔忠一一行过礼,在孔忠下首盘腿而坐。
孔子对项橐的印象极深,见他举止文雅,分外高兴,问道:“你是个十分聪明的人,未知有什么事情能难住你?”
项槖忽闪着有神的大眼睛,不急不躁地说:“当今之世,诸侯争霸天下,弱肉强食,尔虞我诈。周敬王虽想重振天子的圣威,统揽天下,然而诸侯我行我素,各行其是之风日甚一日。据晚辈看来,周朝之大势已去,到了名存而实亡的地步了。”
孔子听着,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
项槖更加直截了当地说:“周公制定的一整套礼乐制度,在周朝立国初期曾发挥过重要作用。到今天,似乎不合时宜了。周礼倡导的是礼乐治国,今人则用武力夺权。远的不说,单说今年吧,先有晋国赵简子发兵伐虞地,后有齐国大夫陈乞杀死国君晏孺子,另立公子阳生为悼公。以胜利者自居的,几乎全都靠的武力。”
这样的言词,这样的见解,简直是对孔子的当头棒喝。他吃惊地看着项橐,怀疑他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
项槖问:“夫子,请问周礼还有恢复的可能吗?”
恢复周礼是孔子为自己确立的终生奋斗的目标,听到项槖发出疑问,更加伤心了。“周礼的主旨是仁。”他绷紧面孔说,“仁的主旨是爱人。为人不仁,甚或害人,与飞禽走兽何异!”一谈起仁,他立即有了精神,情绪激昂地说:“人们要很好地生活在世间,就要依靠仁。只有人人崇尚仁,推行仁,以仁对人,人世间才有安定可言。假如世间的人都像赵简子和陈乞一样,靠武力征杀,岂不都成了没有人性的豺狼!人的本性原来都是善良的,只是因为后来所受的教育和影响不同,才渐渐分化成了不同的人。若是有朝一日能有一个人普施仁政,让普天下的黎民百姓丰衣足食,再广推教化,让普天下的儿童自幼都得到良好的教育,心中想仁,口中说仁,待人、办事都用仁,到那时,就不会有相互征杀之苦、家破人亡之忧了。”
项槖说:“卫国国君眼下是出公辄,他父亲蒯聩逃到戚地,儿子拒不接回父亲,父亲也要讨伐儿子,究竟是哪个不仁不义呢?”
孔子又把对王孙贾说的那些搪塞话儿重复一遍。
项槖甚觉扫兴,呆着脸儿站起身来告辞了。
孔子送走王孙贾和项槖,陷入了极度的困扰之中。当夜就寝,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虽然对项橐大讲而特讲了一通仁,相信世间所有的人最终都会崇尚仁,奉行仁,可是眼下呢?听到的,看到的都是与仁背道而驰的。他头晕了,眼花了,眼前五光十色的美好景色,转瞬间又变成了乱纷纷的不成章法的颜色,一点点,一片片,刺眼、伤神,令人心烦。他忧虑、烦恼,一宿也未曾睡好。
早饭后,孔忠洒泪辞别孔子,取道返回鲁国。
孔子一连数日心神不定。一天,他稍觉头脑清醒,浑身轻爽,弹了一会儿琴,又顺手击起磬来,声音低沉,凄楚悲凉。
恰巧有一个挑着柴担子的人从门前走过,停脚感叹道:“这个击磬的人好像憋着一肚子话没处说啊!”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他好像在说,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思啊!没有人知道就算了呗,何必那样折腾自己呢!如果河中的水浅,就拽起衣襟走过去;如果河中的水深,就索性穿着衣服游过去。顺其自然吧,何必去做那些做不到的事情呢!”说完挑着柴担走了。
门人将他这番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孔子。
孔子愁上加愁,叹息道:“他的决心真大啊!看来我没有办法说服他了。”
从此,孔子便被前程渺茫所困扰。暂且不表。
且说吴国国王夫差闻听孔子的学生们颇有才能,好生不快。鲁哀公八年(公元前487年)春季的一天,他在后花园赏花。面对姹紫嫣红、蜂飞蝶舞的满园春色,他喜不自禁,乐不可支,在鹅卵石铺成的花径上往返踱步,忘乎所以地看来看去。一朵绽开的花蕊中有个蜜蜂正在忙着采摘花粉,夫差被它那勤劳的精神感动了,聚精会神地看着,骤然“嗡”的一声,一只马蜂擦着夫差的头皮飞过去,一头扎进了花丛,忙得不可开交的小蜜蜂见状,急忙缩在一边,准备寻找机会飞掉。不料那只马蜂蹲在花瓣上,死死盯住蜜蜂,贪婪地晃动着触须,蜜蜂似乎意识到这种僵持的局面对自己不利,便硬着头皮向前爬了两步,刚想展翅腾飞,马蜂扑了上去,利嘴咬,毒针扎,小蜜蜂霎时就不动了。
跟在夫差前后的一个妃子看见了,折下一个树枝要打那只马蜂。
夫差急忙握住她的手说:“爱妃,世间万物本来就是这样,强者胜,弱者败。”
妃子说:“那么,人呢?”
夫差毫不犹豫地说:“强者存,弱者亡。”
妃子打了个冷颤,疑惑地说:“妾妃也是个弱者呀。”
夫差说:“唉!爱妃,我是强者,你自然也是强者呀。”说到这里,他忽然若有所思地愣住了。他想起了孔子,想起了子贡。“是孔子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我的大将巫马成,半路退兵,没能去攻打陈国;是他的弟子子贡又用三寸不烂之舌,拒绝了鲁国向我国进贡。”想到这里,他有点害怕了。他怕一旦鲁君重用了这些人,鲁国就可能成为雄踞东方的霸主,而自己反倒要向他们进贡了。一个念头突然在他头脑中闪过,立刻宣伯进嚭进宫。
伯嚭闻听君王一声“宣”,慌忙进宫。
夫差早已等候在后宫,见到伯嚭就说:“爱卿,孔子和他的众多弟子,都是很有本事的人,若任凭他们像如今这样无忧无虑地学礼乐、长才干,一旦被鲁君重用,亡吴者必是鲁国了。因此,我想……”
伯嚭心领神会,诡秘地问道:“君王莫不是要对鲁国用兵?”
夫差说:“正是。”
当下,君臣二人商定,派大将梁和率兵车一千乘攻打鲁国。
鲁哀公闻报,吓得胆战心惊,叫苦不迭,暗自责骂子贡。在他看来,如果不是子贡拒绝向吴国进献牛、羊、猪等贡品,吴国是不会向鲁国用兵的。他急得团团转,当即召集文武百官商定对策。
文武百官一片惊恐,多数都主张派使臣携带贡品前往吴国赔礼道歉。
孔子有个学生姓有,名若,字子有,鲁国人,没随孔子周游列国,一直留在鲁国。他生于鲁昭公二十四年(公元前518年),比孔子少三十三岁,性刚烈,有血气,加上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皆精,闻讯后,闯进宫廷,向鲁哀公启奏道:“主公,古人说,人争一口气,鸟争一口食。今吴国自恃强盛,向我国发兵,我不可不战。鲁国眼下虽然不如吴国强盛,但是,也有许多地方优于吴国。”
鲁哀公望着他健壮的身躯,有神的眼睛,说道:“请你慢慢讲来!”
有若屈指道:“其一,吴国兵马渡江涉河,千里迢迢而来,兵疲马惫,士气低落。士气低落,则十不当一。其二,吴军侵入我国作战,地理不熟。地理不熟,则优势成劣势。其三,吴兵侵入我国,给黎民百姓带来灾难,必遭我举国朝野拼死抵抗,吴军貌似强大,而实则外强中干。外强中干,则极利于我军攻破。其四,吴国不宣而战,师出无名。出师无名,则必遭举世反对。因此,此战鲁国必胜无疑。”
鲁哀公再次反复打量过有若,问道:“但不知何人挂帅?”
有若斩钉截铁地说:“我!”
鲁哀公惊奇地问:“你可曾率兵打过仗?”
有若说:“世间任何事情都是学来的。”
鲁哀公有些泄气了,说道:“这可是牵涉到我鲁国存亡的大事,来不得半点儿戏。”
有若信心百倍地说:“我对此战已有充分估计,可利用吴军的弱点,发扬我军的优势。只要主公肯发兵车五百乘给我,鲁军必胜无疑。”
鲁哀公仍然放心不下,又问道:“但不知你将用何计破吴军?”
有若不慌不忙地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
鲁哀公听了,频频点头。
有若首先派出探马探听吴军行踪。随后自己点齐兵车五百乘,奔赴鲁国南疆,在曾阝城南大约四十里的地方临河傍林,安营扎寨。当时这里人烟稀少,树林茂盛。他率将领们察看过地形,确定充分利用树林和河流,变劣势为优势。这条河流东西走向,有一里路宽,河面平坦,水流缓缓,黄沙匀细,如米似面。两岸边杨柳挺拔,灌木丛生。河北岸是大片的杨树林,密麻麻,郁葱葱,充满了神秘色彩。由此向南再走四五里路,就到了鲁国和吴国的界河。
等他按照自己深思熟虑的设想部署停当,早已过去了整整一天一夜。这时方听探马报称:“吴军在界河南岸安营扎寨。”
这天夜里,有若派出两乘兵车,拉着战鼓和司鼓手隐蔽到河南岸的密林中。
吴军长途跋涉数日,疲惫不堪,安营扎寨后,纷纷入帐酣睡。
三更时分,鲁军司鼓手突然擂响战鼓。寂静的夜晚顿时喧嚣不已,林中百鸟乱飞乱鸣,吴军官兵惊神不宁,一个个慌忙披挂,准备迎敌。梁和琢磨不透鲁军施的何计,命令三军:“刀出鞘,弓上弦,原地待命!”
鲁军两个战鼓轮番重擂。一个时辰后,无声无息了。
梁和方知鲁军用的精神战术,意在扰乱吴军歇息,便命令道:“回帐歇息!”
吴军刚入睡,鲁军战鼓又响。梁和虽知是计,却也被震天响的鼓声吵闹得心烦意乱。将士们更是打哈欠的打哈欠,伸懒腰的伸懒腰,烦躁不安,整整一夜,未曾成眠。
天刚亮,有若挑选兵车五十乘,亲自率领着来到界河北岸,摆开迎战的阵势。
梁和看着有若头顶上的“鲁”字,蔑视地一笑,心想:“想诱我盲目深入,中你埋伏。可惜手段拙笨,令明眼人一看便知。”
话音刚落,一探马报道:“禀大人,鲁军只有五百乘战车。”
梁和再望一眼有若,自语道:“哼!确是一名腐儒。依仗你年少气盛,就能以少数兵力胜我训练有素的大队兵马吗!”
界河深而窄。有若隔河望吴军,只见旌旗招展,龙虎蛇鸟皆各明显;兵强马壮,刀枪剑弩俱闪寒光。好一派杀气腾腾的气氛!定睛望梁和,只见他体魁伟,眼有神,轻蔑地看着自己,抱拳问道:“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梁和颇显应付地还过礼说道:“姓梁,名和,字子和。”
有若说:“礼之用,和为贵。大凡过去圣明君王治理国家,可贵处就在这里。因此,他们能将大事小事都做得恰当得体。今将军率兵伐鲁,师出无名,既与圣道背道而驰,又与伦理相悖甚远。将军不怕在青史上留下骂名吗?”
梁和说:“梁和乃一粗俗武夫,只知为君王和国家效力,别的事情一概不顾。请问将军尊姓大名?”
有若说:“姓有,名若,字子有。”
梁和说:“我看你不像领兵打仗的将军,倒像位读书习礼的儒生。”
“好眼力!”有若说,“我是孔夫子的弟子。从未带兵打过仗。此次来会将军,主要想说服将军自动退兵,以免生灵涂炭,黎民遭殃。”
梁和生气地说:“你老师曾经说服过巫马将军,让吴王留下了终生的遗恨。而今你又故伎重演。须知我梁和不是巫马成!”
有若说:“那就悉听尊便吧!”
梁和拍着胸脯说:“梁和乃吴国大将,若马上发声号令冲过去,便是以多胜少,既怕你不服气,又怕遭世人嘲笑,也显不出我大将的风度。”
有若故意激他道:“分明是你千里行军,人疲马乏,不敢迎战。”
梁和火冒三丈地吼道:“你在怎讲?”
有若显出了不屑一顾的神色说:“我说你不敢迎战!”
梁和气得跺着帅车说:“不杀你个片甲不留,梁和终生誓不率兵打仗!”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兵马,业已排好进攻队列,于是命令道:“冲杀过去!”
吴军呐喊着冲上桥梁。
有若命战车一字摆开,等吴军的战车冲到桥北头,高声说:“放箭!”
箭像飞蝗,吴军第一乘战车上的兵士迎声落地。三五乘战车停在桥头之后,桥面上挤了许多战车,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梁和的帅车恰好挤在桥中间,急得发疯似的说:“将坏车推下桥去!”
有若又命士兵放箭。眼看吴军十多乘战车翻下桥梁,有若低声说:“撤退!”五十乘战车没伤一兵一卒,飞驰回营。
梁和眼望有若率兵马撤退,好生气恼,没好气地命令道:“速速过界河!”等大队兵马过了河,他把宝剑一挥,喊道:“冲啊!”到了鲁军安营扎寨的大河边,梁和勒马停车,命令三军:“暂停前进!”他跳下马车,站在河南岸望河北岸,想起方才上的当,恨从心头起,看着鲁军的旌旗,恶向胆边生。他想让兵士以排山倒海之势冲过河去,杀个淋漓尽致。可是一看那神秘莫测的树林又有点胆怯了,遂问左右:“旁边有没有另外的路绕过去?”
兵士答道:“河边皆是密林,很难通过。”
梁和走下河去,用宝剑戳了戳浅浅河水下的黄沙,重新登上帅车,命令道:“过河!”
战车排着横队,向北岸平推了过去。因为有堤坝阻拦,加上路又窄,只能同时有两乘战车登上北岸。连续有十多乘战车登岸后,梁和的帅车才登上岸。他见并没有鲁军截杀,洋洋自得,恨不能一口气追上有若,亲手把他碎尸万段。他命令大队兵马加速前进。突然一怔,意识到有若不可能不利用这片密林,刚想让兵马停止前进,猛见前方一股黄土冒起,最前面的两乘战车落进陷阱中了。他情知上当,忙命兵马掉转车头,怎奈路窄树密转不过去,前拥后挤,自相践踏。
这时,鼓声大作,埋伏在河堤内、灌木丛里的鲁军将士霍然跳起,隐蔽在树后,拈弓搭箭,向吴军将士射去。转瞬间,爬上河北岸的战车全部瘫痪了。鲁军喊声震天,吴军哭爹叫娘,想顽抗的都成了活箭靶,带着满身利箭跌下车去,只有那乖巧的装死躺倒,躺在战车下,趁鲁军登上河堤,向河中吴军连连放箭时,夺条小路逃跑了。惟有梁和倚仗一身好武艺,把宝剑舞得寒光晃眼,利箭射不着他,沿着一乘乘停在路中的战车且战且退。等他到了大河中,全军宛如热锅上的蚂蚁,顺水而下的,逆流而上的,蒙头转向往北冲的,屁滚尿流向南逃的,乱纷纷,慌作一团,懵懂懂,不辨方向。
鲁军越战越勇,很多将士从树后跳将出来,站在河堤上,用力向河中放箭。吴军越败越惨,早已无力还击,只顾抱头鼠窜。
梁和眼见自己的兵马溃不成军,一边向后逃跑,一边连声说:“撤!快撤!”
有若突然出现在河堤上,高声喊道:“将士们冲啊!活捉梁和!”
梁和回头一看,鲁军徒步追来,边追边放箭,吓得魂不附体,不留心被马套素缠住了脚,“扑通”一声摔倒在河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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