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楚昭王要聘请孔子的消息被陈国和蔡国知道了,陈国的文武官员纷纷向陈湣公出谋献策:“主公,孔子是个极其贤能的人,他所提倡的,都是古代圣明帝王的主张;他所批评的,都是诸侯弊端中的要害所在;他所反对的,都是与礼义格格不入的东西。眼下,像楚国这样一个大国,公然也遣使聘请他。一旦他被聘去,委以重任,我们这样的小国就只好对楚国称臣纳贡了。望主公及早下令定夺!”
陈湣公为自己的坐失良机而后悔莫及。直到这时,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并不善于从政,更不是做国君的材料。“把一颗夜明珠眼睁睁地拱手让给别人,岂不是太愚蠢了!”他想着,暗暗指责自己。
众大夫眼巴巴地等着他尽快做出抉择。
他以手托腮,沉思了许多,慢慢说道:“眼下别无他法,只有派人把孔子师徒追回来。”
文武官员们乱纷纷地说道:“主公,此法不妥。孔子在我国住了三年,一直没被重用,如今他刚走了,就去追回,定遭世人耻笑。”
陈湣公一筹莫展,叹息道:“难煞寡人也。”
一员武将启奏道:“主公,以微臣之见,可速速派一伙人马去把孔子师徒围困住,不打旗号,不亮国名,只围困他们,不伤害他们。等到他们饥渴难忍、熬不下去的时候,再给他们闪开一条路,逼迫他们重返我国。”
陈湣公合掌赞道:“此计甚好!到那时,寡人再考虑如何重用他。”
当下,即刻派出兵马。
蔡国当时的国君是蔡成侯,登极只有两年,既无本领,又无经验。听到群臣议论孔子,抱着和陈湣公一样的心理,也派出了一些兵马去围困孔子。
两国不谋而合,其兵马刚接触时,大有势不两立之势。及至各自讲明意图,便合兵一处,将孔子一行团团围困于旷野之中。
孔子望着眼前这些没有旗号的兵马,好生奇怪。他不知道他们围困自己的用意何在,既不加害,又不放过,越想越糊涂。他同他们讲话,全都装聋作哑,没有一个人搭腔,仿佛进入了哑巴国。孔子无奈,只好命学生们搭起车篷,以车代屋,昼夜困守在马车上,幸好路旁有一所旧屋,孔子便和几个瘦弱的学生住在里面。
这里的春季,朝冷午热,孔子和学生们忍受着饥饿和寒冷。三天过后,人人面色憔悴,个个没精打采。
孔子仍然不停地给学生们讲授《诗》、《礼》和《易》,有时还强打精神,弹琴高歌。第四天头上,他看到学生们愁眉苦脸,一蹶不振,便用舌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席地而坐,弹琴唱道:
道上的露湿漉漉,
不是早晚不赶路,
怕那道上好多的露。
《诗》善于用比兴的手法。这首诗尤其突出。孔子尽管嗓音沙哑,唱得却极有感情。
谁说那雀儿没有角?
凭什么穿通我的屋?
谁说你没有成过家?
凭什么把我送牢狱?
任凭你把我送牢狱,
想娶我来你礼不足。
孔子面对眼前的厄运,对诗中女主人公那种不畏强暴的精神,体会得更深了。
谁说那老鼠没有牙?
凭什么穿通我的墙?
谁说你没有成过家?
凭什么把我来诉讼?
任凭你把我来诉讼,
想娶我我决不服从!
一连串慷慨激昂的指责,就是激奋的指桑骂槐之辞,可惜那些围困他们的兵士们听不懂,辨不明,一个个咧着嘴傻笑。
孔子刚放下琴,子路气哼哼地走过来:“老师,我们在这里呆了整整三天,师弟们饿得都不撑架了。你还有心思弹琴唱歌!赶快想个脱身之法吧!”
孔子望着周围的兵马:“你看,他们围困得如此严实,我等怎么脱身呢?”
子路又上来牛脾气了,把双膀一抖说:“让我去和他们拼一场!”
孔子说:“仲由啊,这是你的老毛病了。你固然身强力壮,武艺高强,然而寡不敌众啊。别说他们都是兵士,手中有兵器,就是没有兵器,这么多人,搭起人墙,我们也过不去啊。”
子路噘着嘴说:“难道我们就这样等死不成?”
孔子安慰他道:“天无绝人之路。也许我等命中注定有此一难吧。”
等到第五日,孔子感到浑身无力,像瘫痪了似的。挨到晚上,他坐在茅屋内的草堆里,背倚土墙,眼望蓝天上的一弯月牙,突然有些寂寞、孤独之感,向室外高声喊道:“仲由!”
子路答应一声,走了过来。
孔子问:“《诗》中有这样两句诗:那猛虎啊那野牛,在旷野里成群奔走。我一向觉得我的主张是对的。可是,眼下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
子路生气地说:“照理讲,我们从不做坏事,是应该善有善报的。而今却适得其反,善有恶报,单遭恶人围困就有三四次了。恐怕是老师的仁德不够,人们才不相信老师吧!也可能是因为老师的智慧不多,人们才不按照老师的主张办吧!”
孔子带着几分指责的口吻说:“怎么能这样说呢!你以为每个有仁德的人都能有好下场吗?那么伯夷、叔齐是不是有仁德的人?”
子路说:“他们当然是有仁德的人啊。”
孔子说:“尽管他们有仁德,却都饿死在首阳山上了。”
子路无言以对。
孔子接着说:“你以为有才能的人都必然能得到重用吗?那么比干有没有才能?”
子路说:“有。”
孔子说:“他却被殷纣王剖其心而杀害了。”
子路自知理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再吭声了。
孔子继续说:“你以为劝谏得对,就一定有人听吗?那么,伍子胥就不会被杀害了。伯夷、叔齐、比干、伍子胥这些人,都是因为生不逢时啊。从古到今,贤者死于非命、智者不被重用的人有很多很多,岂止孔丘一人呢。但是,你要明白一个道理,兰草生长在深山老林里,尽管没有人嗅到它的芬芳气息,它却依旧散发着芳香。一个有修养、有仁德的人,也决不会因为一时的穷困潦倒而改变气节。”
子路哑口无言地退了出去。
孔子又把子贡叫进茅屋,将刚才说的这番话讲述了一遍。
子贡感叹道:“因为老师的主张太高、太大、太好了,所以调高和寡,不为世人所容。”
孔子不满意子贡的话,板起面孔说:“端木赐啊!好的农夫善于耕田种庄稼,但不一定善于收割庄稼;手艺高超的能工巧匠善于制作巧夺天工的物品,但不一定什么活计都会干;有修养、有仁德的人能不断培养、提高自己的仁德,使其符合纲纪伦常,但不一定去追求人们的理解和支持。眼下,你不想办法提高自己的仁德,拿出好的主张,只想求得世人的理解和支持。端木赐啊,在我看来,你的志向不算大,想得也不算远,缺乏高屋建瓴的气魄。”
子贡默然而退。
孔子又将颜回唤进茅屋,把刚才问子路和子贡的话重问了一遍。
颜回用心思考了一番,说道:“因为老师的思想太完美,达到了至高无上的程度,因此,才不被世人采纳。虽然不被世人所采纳,老师却能够千方百计推行,这才有了中都的繁荣、鲁国的强盛。若论及主公不重用老师,那正是我们鲁国用任何办法也挽回和弥补不了的耻辱啊!老师何必忧愁呢!主公不重用您,恰好证明您的思想境界高,志向大,越发证明您是德高望重的君子。”
孔子兴奋地赞叹道:“颜回啊,你真是个有头脑、有心计的人‘!你已经相当有仁德了。假如你是一个有权势的大夫,我甘心情愿在你手下做事。”
颜回“扑通”一声跪倒在孔子面前,诚惶诚恐地说:“老师,您说这样的玩笑话,折煞弟子了!”
孔子疼惜地说:“颜回,快起来陪我说话!”
当下,师徒二人海阔天空地谈了起来,把饥渴、疲乏都抛到了脑后。
天亮后,子贡担来了一担米,累得满头冒热气。
孔子望了一眼蓝天,好像在说:“苍天有眼!”他快步朝子贡走过去,惊喜地问:“端木赐,你从哪里得到的粮食?”
子贡说:“我趁夜里士兵困倦的时候,偷着从临近农家买来的。”
孔子嘴角露出了笑纹。
子路和颜回搬来三块石头,在茅屋下架起铁锅,开始淘米做饭。其他人提水的提水,拾柴的拾柴,一会儿,一切都就绪了。
颜回自幼家境贫寒、烧汤煮饭的活计都会干,抢着烧火煮饭。
茅屋屋檐下恰好有个蜘蛛网,木柴的烟火烤得蜘蛛左窜右跳,最后躲进屋檐的茅草里去了。烟火和蒸气不停地往上冒,蜘蛛网被熏坏了,从一边垂了下来。
颜回只顾添柴煽火,这一切他都没看到。眼见得米饭就要煮熟了,蜘蛛网骤然掉了下来,不偏不斜落在米饭上。颜回急忙用手去抓蜘蛛网。尽管留下了痕迹,总算把蜘蛛网拿出来了。颜回望着蜘蛛网上沾的饭粒,不舍得丢掉,便一粒一粒地择着吃。
子贡在井台上提水,看见颜回嘴皮动,以为他在偷吃米饭,就走进茅屋问孔子:“老师,仁人廉士能改变气节吗?”
孔子听到这没头没脑的话,感到奇怪。发现子贡有些冲动,便说:“仁人廉士是不改变廉洁气节的,一旦丢掉了廉洁,也就称不上仁人廉士了。”
子贡板着脸儿,气呼呼地说:“我刚才到井上提水,看见颜回正在偷吃米饭。难道这不是改变气节吗?”
孔子一愣,接着慢慢摇了摇头说:“端木赐啊,我从几年前就相信颜回是个仁人了。直到今天,我还坚信不疑。尽管你说是你亲眼看见他在偷米饭吃,我还是不相信他会做那样的事,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
子贡不服气,以为孔子袒护颜回,还想同孔子争辩。
孔子摆手制止道:“端木赐,你不用说了。我把颜回喊来问一问,就明白了。”他说着走出茅屋。
颜回见到孔子,高兴地说:“老师,我将米饭煮好了。请用饭吧!”
孔子板起面孔问:“颜回,方才你煮米饭时,曾偷吃过,有这事吗?”
颜回垂手侍立,如实说道:“弟子方才煮米饭时,有一团蜘蛛网落入饭中。我只好将蜘蛛网抓出,不料上面沾有饭粒。我想,若将这些饭粒择下,重新放进锅里,那么满锅的饭也都不干净了;若将这些饭粒扔掉,又觉得太可惜,于是我就吃了。”他指着满铁锅的饭说:“老师,你看!蜘蛛网的痕迹还留在米饭上呢。”
孔子觉得嗓眼发甜,微笑道:“若是让我遇上这样的事情,我也会这样做。”转身对子贡说:“我相信颜回的仁已经很久了。”
从此,子贡开始敬重颜回了。
对于几天未进汤米的人来说,看着饭不能吃,那滋味实在难忍难受。学生们闻着米饭的喷鼻香气,整个腹内肠搅胃翻,只好不停地咽唾沫。
他们等啊等,盼啊盼。忽听孔子说道:“弟子们,我等已经多日没用饭了。饿过火的人吃得过饱容易落下毛病,你们各自盛上一小碗吧。”
一碗饭落肚,众人稍添精神。孔子又要给学生们讲《易》。
子路不知何时才能摆脱困境,没有心思学习,不耐烦地问道:“老师,君子也有忧愁吗?”
“嗯?”孔子一怔,然后语气坚定地说:“真正的君子是不应该有忧愁的。”他低头思忖片刻,接着说:“真正的君子,未得到仁时,就努力学习,力求得到它。得到仁以后,又千方百计发扬光大它。至于富贵,君子则把它视如浮云,既不求得到它,何患失去呢?所以,君子的胸怀永远是坦荡荡的,有终生之欢乐,没有一日之忧愁。”
子路又问:“那么小人呢?”
孔子说:“小人与君子相反,不求义,专图利。当他没得到利时,整日为得不到利而烦心、而忧愁。一旦得到利时,又唯恐失去它。因此,小人长戚戚,有终身之忧愁,无一日之欢乐。”
子路琢磨着孔子的话,觉得有道理,转眼看着周围的兵马,仍是愁眉不展。
第七天中午,颜回、闵损、高柴等五六人都病倒了。孔子让他们躺在茅屋里,用手背摸摸他们的额,不禁大吃一惊道:“发烧了!”他走出屋去,急得辗转复辗转,踌躇复踌躇,绞尽了脑汁,仍旧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学生们也都如同浑身长了刺似的,坐立不安。
子路眼冒怒火,双手攥拳,他想大拼一场。
公良孺也憋不住了,气得又跺脚,又咬牙。
其他学生大都席地而坐,各自垂头丧气地想着心事。
太阳当头时,猛然一阵呐喊声传过来,围困在周围的兵马顿时乱了阵,不战而败,只顾抱头鼠窜。
孔子正在纳闷,只见一乘战车径直奔过来。车上高挑着一个大大的“楚”字,十分醒目。
学生们见到这般光景,也都摸不着头脑,有的发愣,有的害怕,齐刷刷地站在孔子左右两侧。
子路和公良孺手持宝剑,大踏步迎了上去。
孔子怕把事情闹大,在他们身后一边追赶一边说道:“仲由、公良孺,不可造次!不可造次!”
帅车来到面前,从上面跳下一位威武雄壮的大汉。武士服,将军帽,全副铠甲。腰间佩着宝剑,大红色的穗垂过膝盖,随着他矫健而有节奏的脚步,前后摇摆。
孔子和学生们正在吃惊,来人早已抱拳问道:“请问哪位是鲁国孔夫子?”
子路仍不放心,抢着说:“未知将军找夫子为了何事?”
来人文质彬彬地说:“在下奉昭王之命,前来迎聘夫子。”
孔子一听,心情立即激动了,搭话说:“我便是鲁国孔丘。”
来人深施一礼道:“夫子,昭王敬佩您的人品,爱慕您的才华,特命在下前来迎聘您到敝国,共谋治国之道。不想来迟一步,让夫子和诸位爱徒受贼兵围困,吃苦了!”
只这几句话,说得孔子心中像通上了热流,周身热乎乎、暖融融的,他笑嘻嘻地说:“请问将军尊姓大名?”
那人双脚并拢,谦恭地说:“在下姓申,名功,字子功。”
孔子说:“孔丘无功于楚国,却深得昭王的错爱;无恩于申将军,却烦劳申将军前来迎接。这份恩情,孔丘没齿不忘!”
申功脸色一红道:“夫子说哪里话,请赶快整治行装,准备起程吧。”
孔子命子路、公良孺等身体强壮的学生把颜回、闵损等有病的学生扶上马车,便向楚国进发。申功驾着帅车在前面引路,孔子和学生们的车辆紧随其后,再往后就是申功率领的兵马,长长的队伍,有近百乘战车,甚是威风。
天色渐暗时,来到一个集镇,申功对孔子说:“夫子,眼见天色将晚,我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如何?”
孔子说:“申将军做主安排便是。”
当下,申功将孔子和他的学生们安置在馆舍内用饭、下榻,自己率领的兵马在镇外扯起帐篷安营扎寨。
用过晚饭,孔子又命子贡请来乡间野医,为颜回等人看过病,诊断为伤风。等到开过药方、抓齐药、煎好了服下后,已近半夜了。
第二天早上,颜回、闵损等人觉得身体轻爽,对野医的医道赞不绝口。用过早饭,申功催孔子一行登车赶路。孔子微微一笑,心里话:“真是员武将,性情如此急躁。”
大队人马正往前行进着,只见对面有一辆马车驶来。走近细看,孔子脱口喊道:“阳进先生!”
阳进好像也听到了孔子的话,同样惊讶地喊道:“夫子!”
两人几乎是同时勒马,同时跳下车,快步朝对方走去。
阳进满面春风地说:“天赐良机,让在下在这里不期而遇到夫子,幸会啊幸会!”
孔子端详着阳进布满皱纹的脸,关心地问道:“阳进先生,别来无恙吧?”
阳进爽朗地笑着说:“托夫子的福,还好。”
孔子问:“一别数载,先生都到过哪里?”
阳进皱了皱眉头,无限感慨地道:“夫子,说来话长啊!自从那年夏天在黄河岸边一别后,我先后到过齐国,路过鲁国,还去过吴国、越国、楚国。”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吁了一口粗气,接着说:“尚武力,废礼义,各国如此,天下皆然。”
楚昭王遣使来聘,使孔子心里本来燃起来的一股希望的火焰,被阳进的一番话像冷水一般地浇得快要熄灭了。
阳进问道:“夫子这几年是怎样度过的呢?”
孔子苦笑道:“一言难尽哪!卫国、宋国、郑国、陈国,我都去过。没找到知音,倒多次遭到恶人的围困。看来……”他的心头一酸,眼泪涌满了眼眶。
阳进声音嘶哑了:“看来,我们的主张只能成为梦想、化为泡影了。”
孔子挺了挺胸,语气坚定地说:“我坚信先贤‘天下为公’的大道迟早是会实现的。”
阳进眼睛一亮道:“我并不怀疑这一点,只是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啊!”
孔子说:“大道之行也,如同黄河之水,虽然会经过许许多多曲折,有时甚至会走回头路,但是它最终是要流入东海的。”
阳进望着申功的大队人马说:“夫子眼下这般威武,要到哪里去呀?”
孔子说:“楚昭王差申将军来聘我。先生不如一起同我重返楚国吧!”
阳进淡然地说:“我要返回故土了。请夫子见谅!”
孔子感到有点心灰意冷了,茫然若有所失地望了他许久许久,才凄然地说:“先生保重!”
阳进眼含泪花地说:“夫子保重!”
两人再次施礼告别,各自登车重新赶路。
大队人马朝楚国走着,申功指着前方一座城池说:“夫子,那是我们楚国的叶城。”
孔子说:“申将军,既已到了叶城,我想顺便去拜谒拜谒叶公。你先率兵马回都城吧!”
申功犹豫了一会儿,不安地说:夫子,你在蔡地被恶人围困过,今虽已到楚国境内,但在下还是放心不下。”
孔子笑着说:“将军不必多虑。前去楚国都城已不甚远。我到叶公处逗留三五日,便尽快赶往都城去拜见昭王,你先回都城复命去吧。”
申功执拗不过,辞别孔子先走了。
子路带着迷茫的眼神问孔子:“老师,叶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弟子不了解他。”
孔子摆出平日讲课的姿态和语调说:“叶公,名字叫沈诸梁,字子高。他是叶地的主宰官。楚国国君称王,所以各地的主宰官称公,沈诸梁便被人称为叶公。”
子路又问:“他是位贤人吗?”
孔子诙谐地说:“古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为师我要去拜谒他,你认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子路羞涩地低下了头。
沈诸梁闻听大名鼎鼎的孔子要登门拜访他,惊喜若狂,急忙带领下属到衙署门前列队迎接。见到孔子,满面带笑地说:“老天爷有灵,让夫子来楚国,使在下有缘一见夫子的尊容。”
孔子说:“先生是名闻遐迩的贤人。拜访先生乃是孔丘的夙愿。”
两人挽手缓步走进衙署,进入客厅落座后,孔子将学生们一一向叶公介绍过。叶公欠身问道:“夫子,在下为政多年,政绩并不显着。请问从政的要诀是什么?”
孔子端详着他那瘦削的面容和流露着聪慧的眼神,思考了一阵子,说道:“为政者首要的一点是赢得民心。若能让辖内的人都敬佩于你,让远方的人前来归附于你,那就达到了很高的标准。”
叶公说:“在下不才,不能企望达到很高的标准。但是,我想按照夫子所说的,努力去做。”
孔子把他看成了知己,连声说道:“多谢,多谢!”
叶公说:“在下有一件事压在心头,长时间想不通,想请夫子指教。”
孔子说:“先生但讲无妨。”
叶公说:“我家乡有一个过于正直的人。他父亲偷了人家一只羊,他公然向丢羊的人家告发。结果,使他父亲吃了官司。请问夫子,这个人是不是不孝呢?”
“是不孝。”孔子不假思索地说,“父子是一种特殊的亲近关系,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父亲为儿子隐瞒一些事情,儿子也为父亲隐瞒一些事情。这样做了,正直也就在其中了。”
子路听了,很不服气,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子贡坐在对面,再三向他使眼色。他才把吐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没说出声来。脸色却憋红了,而且还带有几分怒气。
直到晚饭后,子路的怒气仍然未消。他闯进孔子的房间,生硬地问道:“老师,你白天对叶公说的那番话,是心里话吗?”
孔子漫不在意地说:“是心里话呀。”
子路用质问的口吻说:“不管做了什么事,父亲都为儿子隐瞒,儿子也都为父亲隐瞒,那还有什么是非曲直、青红皂白可言?”
孔子被他问得张口结舌,愣了半天,才猛然省悟道:“仲由啊!你才是个真正的正直人哪!我一有了错误,你就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来。我那番话是说得不妥当。”
子路听后,由衷地笑了。过了两天,他找到叶公说:“先生,我老师那天对你说的一番话不对,他自己已经察觉到了,特让我来向先生说明。”
叶公仔细听完,仰天长叹道:“孔子,真乃圣人也!有错必认错,有错必改错。真乃圣人也!”他感慨了一阵子,突然又问子路:“先生,你是夫子最早的弟子之一,二三十年来一直跟随着他,可说对他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请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子路觉得这个问题太大了,也太难答了。因而,闭口不言。
叶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盼他尽快把孔子的形象勾画出来。他沉思了半天,始终没有开口。
且说叶公问子路,孔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子路闭口不答。他回到住所对孔子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
孔子埋怨道:“唉!你怎么不告诉他,我的为人是:发愤学习,废寝忘食;诲人不倦,乐而忘忧。连自己已经老了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呢?我不过就是这样一个人。”
话音刚落,忽听门外有人通报:“申将军到!”
孔子立即整衣相迎。
申功英姿飒爽地走进室内,高声说道:“夫子!昭王虽在病中,仍然念念不忘于你。他想借助你的才能治理楚国,望夫子速速起程吧!”
孔子说:“难得昭王一片诚心。”当即吩咐学生们:“套车起程!”
到了楚国都城,只见满城玫瑰吐红,玉兰叠翠。一条河流从城中穿过,桨声响,浪花溅,别有一番天地。孔子真想停马下车,观赏观赏这异国他乡的景色。但是,他更希望办的事情,是辅助君侯治理国家,便一刻不停地随申功去宫廷拜见楚昭王。
楚昭王已经年迈,加上病魔缠身,被折磨得面黄肌瘦,不成人样。他见到孔子,激动地说:“夫子,寡人在有生之年能够见到您,也是三生有幸了。”
当时各国语言不统一。孔子有一个习惯,他朗诵《诗》、《书》和在隆重场合下说话时,总是用各诸侯国都能听懂的雅言。楚国和鲁国说话的音调相差悬殊,加上各有方言夹杂其中,他怕楚昭王听不懂鲁国话,便操着雅言的音调说:“孔丘得蒙君王错爱,不胜荣幸之至!”
楚昭王说:“寡人在位已达二十七年之久,虽有成就,并不尽如人意。而今重病缠身,行将就木。若眼睁睁地看着楚国像如今这种局面,寡人死不瞑目。若想重振大业,再展宏图,却又力不从心。如之奈何呢?”
孔子说:“政者,正也。只要君王能明政令,定法规,卿大夫率先奉行,便可深得民心。得民心则人和,人和则国强。”
楚昭王眼窝深陷的双眼突然一亮,直截了当地问:“夫子,寡人若重用您,您肯辅助寡人吗?”
孔子历尽磨难,类似这样的场合经历得太多了。因此,淡淡地说:“君王如此器重孔丘,孔丘怎敢不惟命是从!”
楚昭王说:“夫子,您先回馆舍歇息,待寡人安排妥当,再差人前去请您。”
孔子退出宫廷。楚昭王当即召集文武百官议事。他说:“诸位爱卿,我楚国在长江之畔,地肥水美,人多物阜,尽得天时地利。若治理得法,定能强盛。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想求一个谋士,如今孔子来到我国,正是天赐良机。他可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啊。当年他治理中都,一年便使中都大变。任鲁国大司寇时,不仅将鲁国治理得井井有条,达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美好境界,而且相定公,与齐景公会盟夹谷,为鲁国争得了外交上的重大胜利。”他说得兴奋,似乎忘记了自己正在病重之中。“因此,我想将书社地七百里封给孔子,让他辅助寡人。”
文武百官听后,有赞叹叫好的,有目瞪口呆的,也有缄默不语的。令尹子西进谏道:“君王,以微臣之见,孔子委实是个有本事的人。不过,他所主张的多是过去的东西。现时人们诉诸武力,他却一味提倡礼治。结果是不被各国君侯所收留、所重用。况且他周游列国到底怀有什么动机,也令人颇费猜疑。据微臣所知,他的弟子中人才济济。纵观我楚国,办外交,没有一位大夫能比得上端木赐;辅助国君,没有一位大夫能比得上颜回;领兵打仗,没有一位大夫能比得上仲由;治理地方,没有一位大夫能比得上宰予。他们若诚心诚意辅助君王,我楚国必定会兴盛。然而……”他蹙紧了眉头,忧心忡忡地接着说:“他们大都是鲁国人,一旦怀有二心,我楚国大好河山就会葬送在他们手里。说不定……”
楚昭王蜡黄的脸上又浮上了一层愁云。他没有主意了,只顾唉声叹气。宫殿内一片沉寂,好像没有人存在似的。楚昭王希望有更多的大夫说话,用渴求的目光望着他们。他烦躁地等着,等着,始终没有一个人再说话。他只好把宽大的衣袖轻轻一甩,露出不满意的神色说:“此事以后再议。退朝!”
且说孔子和学生们在馆舍住了半年有余,得不到楚昭王的招聘,心中甚是烦闷。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就要破碎了。一天,他向学生们授完课,忽有使臣前来讣告,言称楚昭王已薨,孔子带着学生们去宫廷吊唁过后,便辞别申功离开楚国都城北上。连行两天,来到一片丘陵地带,稻穗黄,水果红,满目丰收景象。孔子沉闷的心情稍有好转,突然传来了一阵歌声。孔子抬头望去,但见一个中年人身穿破衣衫,脚踏稻草鞋,疯疯癫癫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一边走,一边唱道:
凤鸟啊!凤鸟啊!
你为什么这样狼狈不堪?
过去的伤心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未来的事情还可尽力去追回。
死了心吧!死了心吧!
而今掌权的哪有一个不颓败!
这歌声像钢刀一样锋利,直戳孔子的心窝。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凡人,急忙下车去追他,想同他好好攀谈攀谈。
不料那人加快了脚步,行走如飞地拐向小路,消失在丘陵之中了。
孔子不胜惋惜,感叹地对学生们说:“此人十分了解我的心思。看来,他定然是位隐士了。”
子路冒冒失失地说:“老师,待弟子去把他追回来!”
孔子说:“他想说的话都说了。既然他躲避我们,就让他走了吧。”
子路打听此人的名字,回答说叫接舆。
孔子说:“人各有志,就让他无忧无虑地云游四方吧!”
师徒们向前走了一程,来到一条大河边,看见渔船上载着几个没见过的东西,红彤彤,圆滚滚,似瓜非瓜,似果非果。
孔子有个弟子叫卜商,字子夏,卫国人,是他赴卫后收下的学生。此人文质彬彬,勤学好问,他端量了一会儿船上的东西,仍然不知道是什么,便问孔子:“老师,那是什么?”
孔子说:“是萍实。”
卜商问:“我们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你怎么知道是萍实?”
孔子说:“卜商,你忘记了吗?今年春天我们到楚国去时,曾经遇见一个小孩,他在牛背上唱道:‘楚王渡江得萍实,大如斗,赤如日,剖而食之甜如蜜。’大概就是指的这种东西吧。”
卜商过去问过渔人。渔人果然答道是萍实。
孔子望着滔滔河水,回想着自己走过的艰难历程,心潮澎湃。他毅然决定,重返卫国。
这时,卫国的国君仍然是卫出公辄。蒯聩遭到一次挫折,暂时无力攻回都城,夺取君位,只好在戚地继续招兵买马,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孔子对卫出公怀有成见,不便投奔,又到了老朋友蘧伯玉家。
故友重逢,难免动情。蘧伯玉听完孔子对自己遭遇的叙述,长叹道:“夫子,时也,命也!不服气也得服气啊!”
孔子刚想陈述自己的见解,忽听门人传报:“公孙大人到!”孔子的眉头顿时扭成了疙瘩。他对公孙余假一点好感也没有。怎奈躲也无处躲,藏也无处藏,只好违心地起身迎接。
公孙余假皮笑肉不笑地说:“恭喜夫子,贺喜夫子!”
孔子不情愿地还过礼,冷冰冰地问:“未知喜从何来?”
公孙余假说:“主公听说夫子重返卫国,甚是欣喜,想请夫子在卫国做官。”
孔子一听,心情矛盾极了。做官从政,整顿纲纪,乃是他梦寐以求的夙愿,而今唾手可得,他怎能不高兴呢!怎奈卫出公在他看来是个名分不正的国君,心里话:“在这样一个人手下做官,岂不乱了名分!”他盘算再三,左右为难,支支吾吾地说:“孔丘早已年过花甲,与官场无缘了。”
公孙余假用试探的口气说:“那么,让夫子的弟子在卫国做官如何?”
孔子觉得这倒是个两全其美之策,欣然说道:“使得。”
公孙余假说:“我即刻回宫奏明主公。告辞了。”
送走公孙余假,孔子立即把学生们召至面前,喜形于色地说:“卫君要让你们做官。从今日起,你们要多想些为官从政的事情,免得不胜重任。”
五天过后,公孙余假又来拜访孔子,见面就说:“孔大夫属下蒲邑缺一名邑宰,你能否从你的弟子中为他物色一名?”
孔子捋着胡须说:“仲由颇有政治才能,在鲁国时,曾任过季孙氏的家臣。而今就让他去任蒲邑宰如何?”
公孙余假合掌道:“如此甚好。我去回复孔大夫了。”
他所说的孔大夫,姓孔,名悝,是蒯聩的外甥。蒯聩逃跑后,实际上是他辅助辄把持了卫国的大权。他为了扩大势力,提高声望,便想结交社会名流,听说孔子答应要让子路担任蒲邑宰,十分满意。
再说孔子召来子路,把孔悝要请他任蒲邑宰的事说明。
子路噘起嘴说:“老师,您不在卫国做官,弟子也不在卫国做官!”
孔子说:“我年事已高,再去操劳政事,恐怕力不从心。你则不然,身强力壮,精力充沛。当仁而不让于师,你应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子路只好从命。
他整点好行装,到蒲邑赴任前,来向孔子辞行。
孔子问:“眼下,我赠送马车给你呢?还是赠送几句话给你?”
子路眨巴着诚实的眼睛说:“弟子喜欢聆听老师的教诲,就请赠送几句话给我吧!”
孔子说:“上好礼则民易使。做官首先要使自己成为黎民的榜样。”
子路说:“您讲详细点行吗?”
孔子说:“要勤奋谦谨,永远不要怠惰政事!”
子路还嫌不足,仍然用渴求的目光望着他。
孔子说:“做邑宰能够直接接触黎民百姓。做得好时,一邑的百姓会像对待父母一样对待你。因此,你一定要关心百姓的疾苦,预防水旱灾害的发生,教他们懂仁义,知廉耻,男耕女织,安分守己。如果能使一邑之中没有一个无业游民,那么你的政绩就十分显着了。一旦遇上诉讼案件,要细心查访,秉公审理,切不可刚愎自用,滥施刑罚。”
子路跪拜道:“老师的教诲犹如做官的准绳,由当铭记心中。还望老师闲暇时,能到蒲邑亲自督导弟子。”
孔子说:“仲由,你就放心地去赴任吧!我有了时间,一定去察看你的政绩。”
子路再拜道:“老师珍重,弟子赴任去了。”
过了不久,孔悝亲自到蘧府拜访孔子。寒暄毕,眉飞色舞地赞叹道:“夫子,您的弟子仲由到蒲邑后,扬善除恶,整修河渠,将蒲邑治理得大有起色。”
孔子听了,心中美滋滋的。
孔悝接着说:“卫国眼下缺一刑狱之官,夫子能否从弟子中再选一人呢?”
孔子头脑中一一闪过学生们的形象,一字一顿地说:“这刑狱之官,非同一般,必须是一位懂刑律、扬法纪、秉公执法、不徇私情的人,方能胜任。”
孔悝说:“夫子门下尽是英才,何愁无人可选呢!”
孔子笑着说:“倒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只是此人身材矮小,相貌丑陋。”
孔悝显出十分通达的样子说:“古人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只要有才干,相貌丑陋,又有何妨!但不知夫子指的何人?”
孔子说:“姓高,名柴,字子羔,齐国人。”说完,将高柴唤至面前。
孔悝一看,浑身都凉了。只见高柴身高不及孔子肩膀,塌鼻子,小眼睛,根本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种刑狱官的样子。心中不高兴,脸色也变了。
孔子看得清楚,用不容改变的口气说:“高柴,卫国现时缺一刑狱之官,我想让你去担任此职。你意下如何?”
高柴望着孔悝笼罩着阴云的脸色,把胸脯一挺,爽朗地答道:“但凭老师做主!”又转身对孔悝说:“还望大人多多指教和提携!”
孔悝有些吃惊,暗暗对自己说:“真是矬人出高声。看不出说话倒挺干脆利落,看样子是个精明强干的人。”问道:“未知先生何时赴任?”
高柴说:“请大人安排便是。”
“好!”孔悝的态度有些变了,“明日便去赴任如何?”
高柴答应了。
送走孔悝,孔子对学生们说:“弟子们,眼下卫国开始任用你们。你们要好好学习,努力培养自己的仁德,以便为实现周礼出力。”
学生们连声应诺。
且说高柴上任后,将狱中在押人犯看了一遍。突然有人从窗棂子里往外喊道:“大人,小民冤枉啊!”
高柴走过去,但见那人二十多岁年纪,浓眉大眼,虽然蓬头垢面,却仍旧能够显出俊秀的面容和善良的神色。他将青年人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有何冤枉?可从实对我讲来!”
年轻人鼻尖抖动,眼泪夺眶而出,呜呜咽咽地说:“小民姓成,名新。自幼和邻庄赵赖之女订婚。遭不幸小民父母早亡,家境贫寒,赵赖嫌贫爱富,撕毁婚约,将女儿许配给一个有钱的老翁。他女儿不从,逃奔出来,与小民相会。赵赖得知,诬告小民拐骗他女儿,遂将小民押进监狱。”
高柴目光犀利地瞪着他问道:“成新,你这些话可都属实?”
成新说:“句句是真。”
高柴说:“待我去查来。”说完回衙署,即刻派人将赵赖拘至堂前,喝问道:“赵赖,你可知罪?”
赵赖满面油光,跪下说道:“小人不知罪从何来?”
高柴厉声说道:“成新为何下狱?”
赵赖打了个寒噤,却又装着理直气壮的样子说:“因犯拐骗民女之罪。”
高柴声声紧逼地问:“你女儿起初许配何人?”
“成新。不不……不……”赵赖支撑不住了,他语无伦次地说,“许配给……”
“哼!”高柴把桌子一拍,“儿女的婚姻大事也可以当儿戏吗?”他向侍立在两边的衙役一招手说:“拖下去重打四十大板!”
衙役们答应一声,立刻举起了棍棒。
赵赖磕头如捣蒜地说:“小人该死!大人饶命啊!”
高柴声色俱厉地问道:“你招不招?”
赵赖说:“小人招,小人招!”接着将毁约赖婚、诬陷成新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
高柴让他在用白绫写成的供词上签了字,画了押,说道:“将赵赖押进牢房!”
赵赖苦苦哀求道:“大人,小人愿意将女儿许配给成新,求大人宽恕小人吧!”
高柴说:“此话当真?”
赵赖说:“小人愿意画押。”
高柴命衙役写下字据一方,让赵赖画了押。又传成新和赵女上堂。等他们双双跪倒在地,高柴说:“成新,赵赖已经同意将女儿许配给你,你意下如何?”
成新感激涕零地说:“小民虽然自幼由父母做主与赵女订婚,但是,我们两人情投意合。与赵女成婚不仅是小民的心愿,也是赵女的心愿。”
高柴又问赵女:“你同意吗?”
赵女连连点头。
高柴说:“赵赖毁约赖婚,诬陷成新,本应问罪入狱。本官念他认罪较好,又同意尔等成婚,特赦他无罪。”
赵赖再三磕头致谢。
高柴说:“你速速回家,为他们办喜事去吧!”
三人千恩万谢,再拜出衙。
从此,高柴一连处置了多起冤案、错案。卫国黎民感激不尽。孔悝对高柴也分外赏识。孔子更是兴奋不已。
时光荏苒,不觉又是冬去春来。这是鲁哀公七年(公元前488年)春季的一天,孔子唤来颜回,嘱咐道:“颜回啊,今春大旱,眼见得清明已过,也不知仲由在蒲邑怎样督民耕种。你代为师我前去蒲邑察看察看,也好让我放心。”
颜回领命,驾车到蒲邑。一路走着,展现在眼前的是土地龟裂,黄土飞扬。他正在害愁,猛见前方却是另一番景象,大片土地水渍渍、湿漉漉,一片盎然生机。他扬鞭催马,要到跟前看个明白。来到一条大河边,但见满河床都是人,忙着挖河引水,担土筑堤。他又喜又惊,停马下车,在河边看了许久。
这时,从河堤上走过一个人来,身高膀宽,步伐雄健,浑身是黄土,满面有污垢,惬意地笑着说:“哪阵风把师弟刮来了?快随我到衙署叙谈吧!”
直到这时,颜回才认出来人正是子路,惊叹道:“师兄为何糟践成这般模样?”
子路憨厚地笑着说:“今春大旱,土地无法耕种。我正在督导百姓挖河引水。”
颜回说:“天旱引水浇田,天涝挖渠排水,自古而然。今师兄不畏艰难,让这么多人前来挖河引水,不知用的什么妙方?”
子路显出心安理得的神色说:“蒲邑乃卫国的粮仓,若不能及时耕种,势必造成灾荒。我将自己的俸禄全部拿出,给这些挖河的百姓每人每天一份饭、一壶粥。因而,他们都心悦诚服地用力挖河引水。”
颜回脸色一沉,未加评说。回到都城,原原本本地向孔子陈述了一遍。
孔子听后,愀然变色道:“仲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当下唤来子贡,说道:“端木赐,你速去蒲邑,制止仲由用自己的俸禄向挖河的百姓供饭、供粥。”
子贡不解地望着孔子问道:“老师,这却是为了什么?”
孔子唉声叹气地道:“端木赐啊!你生性聪颖,对这其中的道理也不懂吗?蒲邑,乃卫侯的属地;卫国,乃周天子的属地。仲由既为蒲邑宰,一要时时想着颂扬卫侯之功,二要时时想着颂扬周天子之德。这才是上下有序啊!”
子贡听得似懂非懂,糊里糊涂地驾车到了蒲邑。
子路见了,分外高兴,有声有色地介绍自己亲自督导挖河引水之事:“蒲邑今春大旱,我正在让百姓挖河……”
子贡打断了他的话,神情严肃地说:“我今日正是领老师之命而来制止你的。”
子路一怔,气呼呼地瞪着眼睛,不服气地说:“仲由我为政清廉,想的是黎民百姓,督导挖河引水,为的是黎民百姓。老师为何不让我这样做呢?”
子贡说:“也许你的做法有些欠妥,若不服气,可去都城问老师嘛。”
子路腾地从座位上跳起,急不可待地说:“说走便走!请师弟稍候,我随你一起进都城,当面向老师问个明白。”
子贡说:“今日天色已晚,让我在这里住一夜,明晨再去都城吧。”
子路哪里沉得住气,忙说:“这等不明不白的,岂不憋煞我了!眼见得土地干成焦土,岂不急煞人啊!”
子贡含笑问道:“非立即走不可吗?”
子路说:“你要留就留下,反正有地方住宿,有地方吃饭。我是非立刻就走不可的。”
子贡取笑道:“这样做是否有点过于怠慢了客人?”
子路咧开厚嘴唇,饱含着歉意地说:“师弟,眼下引水要紧。待我督导百姓种好五谷,再专程到都城向师弟赔礼。”
子贡心中好笑,却装出不动声色的样子说:“何必先得罪人,再赔礼呢?”
子路说:“任你怎样怨我、恨我,我今日还是要到都城向老师问个明白。”
子贡“扑哧”一声笑了,连说:“好好好,我随你一起回都城。”
晚风吹,尘土扬,天低云暗。子路和子贡同乘一辆马车。望着满天的乌云,心中暗暗祈祷:“苍天,快降雨吧!快赐福给黎民百姓吧!”
夜色降临,乌云越积越厚。村落里点点灯火,代替了平日的星光。
两人说笑着,不觉进了城。来到蘧府,子路跳下马车,就去见孔子,劈头问道:“老师,蒲邑大旱,弟子用自己的俸禄为挖河的饥民买饭买粥,错在哪里?你为何不让弟子这样做?”
孔子板起面孔说:“你为黎民百姓着想,兴修水利,又用自己的俸禄接济饥民,本来无可厚非。”
子路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孔子接着说:“不过……”他把这两个字说得很重,“你身为蒲邑宰,一定要时时、处处、事事想着君侯和天子。今蒲邑既有饥民,就应该奏明君侯,请求君侯大发恻隐之心,开仓放粮,赈济饥民。这样,黎民百姓便对君侯和天子感恩戴德,必然依照君侯和天子的旨意行事。而你用自己的俸禄接济饥民,无异于以小恩小惠笼络人心。黎民百姓感谢你,却不感谢君侯和天子。你平心静气地扪心自问一下,久而久之,将会是一种什么情形?”
子路后悔了。
孔子加重了语气说:“久而久之,将使黎民百姓忘记君侯和天子的恩惠。到那时,你非但无功,反而有过了。因此,我才命端木赐去劝阻你。”
子路恍然大悟,羞惭惭地说:“弟子明白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官从政,这名分之事万万不可忽略。”
孔子激动地说:“世间万物中,惟有这上智与下愚不可更改。要使人们各得其所,井然有序地生活在世界上,就必须正名分。好比一个底大顶尖的宝塔,周天子在最顶层,高瞻远瞩,统揽天下大事。第二层就是各诸侯国的国君,上敬天子,下统大夫。再往下依次则是卿大夫,士和黎民百姓。”
子路自责道:“弟子的轻率举动,铸成了大错。怎么办好呢?”
孔子说:“过而不改,是谓过矣。眼下你已经明白了这正名之事,认识了自己的过错,若再能改正错误,也就没有错误了。”
经孔子这样一说,子路的内疚心理稍稍得到了宽慰,说道:“明晨弟子便奏明君侯,请求开仓放粮,赈济饥民。”
孔子听后,满意地露出了笑容。
子路问:“老师,假若卫君请您辅助他治理国家,您首先准备做什么事?”
孔子说:“那就是纠正名分上的用词不当。”
子路觉得孔子似乎老糊涂了,直言不讳地说:“您怎么迂阔到这步田地!这又有什么可以纠正的呢?”
孔子生气地说:“仲由,你怎么这样鲁莽呢!作为一个君子,对于他不懂的,应采取保留态度,怎好乱说乱道呢?你可别小看这用词不当。只要用词不当,言语就不能顺理成章。言语不顺理成章,事情就办不好。事情办不好,国家的礼乐制度也就兴盛不起来。礼乐制度兴盛不起来,刑罚也必然不得当。刑罚不得当,百姓就惶惶不安,手足无措。因此,作为一个君子,每用一个词,一定有他的根据,决不会马马虎虎瞎说一通。”
子路心悦诚服,还想问些从政的事情,猛听子贡在庭院中惊喜地喊道:“老师!”
孔子一怔。
子贡已经满面笑容地闯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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