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刚刚开始刮起的风渐渐变成风暴,凄风冷雨叩打着湖面。
山国的风暴猛烈异常。乌云密布,将湖水映衬得乌黑浑浊,波浪和泡沫与大海无异。看着风暴中的湖水,发现其中还有如女人黑发一样纠缠不清的大片水草,那种异样的恐怖更让人不寒而栗。一只鸟被风暴像箭一样斜着卷入湖面,如同飘荡的魂魄。
被风暴笼罩着的犬神家,也充满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还是在那个两间十二叠房间连成的客厅,犬神一家聚集在佐兵卫的照片前面,保持着安静,人人都忍受着不亚于风暴的澎湃心情。
正面坐着戴假面的佐清和松子,面前放着卷轴,还有一张白纸、朱砂墨和一支笔。
被杀的佐武的母亲竹子哭得眼睛红肿,一蹶不振,但偶尔投向松子的目光中包含着非同寻常的杀气。佐智神色胆怯,频繁地咬指甲。
金田一耕助按顺序观察一家人的脸色,最感兴趣的是珠世,但他却看不出珠世的心情。
她只是脸色发青,一副冰山美人的模样。她亲自获取了佐清的指纹,应该对这个假面人怀疑很深才对。佐清自己提出按手印,她内心肯定会有反应。然而她只是冷淡以对,依然美丽。
这时,一个一望便知是警察的人进来,向众人施礼,坐到局长旁边。他是橘局长叫来的鉴定科的人,姓藤崎。
“那么……”局长催促似的说道。
松子点点头:“那么就让佐清按手印吧。可是,在这之前,我有几句话对大家说。”
松子轻轻地干咳了一声:“局长大概也听说了,实际上,昨天在这个房间也出现了今天的场面。佐武和佐智无礼地逼迫佐清按手印,我当时断然拒绝了。为什么拒绝呢?因为这两个人的态度太过无礼,从一开始就把佐清当成罪犯……实在是太过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这种轻率的举动。可是,现在事情发生了重大变化,佐武遭遇了那种恐怖,而且……”
松子向妹妹竹子投去毒辣的目光:“这些人会认为是我和佐清干的。不,虽然嘴上没说,从脸色上也能看出来。但仔细想想,他们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也确实有错。昨天晚上我那么强硬地拒绝按手印——可能因此让人觉得佐清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或许佐武因此被杀……让人这么怀疑,是我们的过错。我今天早上反省这件事,确实不能一直这么顽固下去……出于这种想法,我请局长来,在大家面前让佐清按手印。我想大家明白我的苦心了。”
松子结束了长篇大论,环顾众人。谁都没有出声,没人提出疑问。局长点点头,说道:“那么,佐清……”
假面佐清伸出了右手。或许是过于激动,手掌在颤抖。松子用笔蘸满朱砂墨,涂在佐清的手掌上。手掌全被涂红之后,她说道:“好,印在纸上。”
佐清张开五指,稳稳地按上白纸。松子用力按住他的手,用恶毒的眼神环顾四周:“好了,大家请看,佐清按上了手印,没有任何花招。局长,您可以做证吧?”
“当然可以。夫人,行了吧。”
佐清抬起手,局长站起来拿走了那张纸。
“卷轴在哪儿?”
“啊,在这里。”古馆交出了卷轴。
“藤崎,这些就交给你吧。需要多长时间能鉴定出来?”
“要提交科学完整的报告需要很长时间,如果只判断这两个手印是否相同,一个小时后就可以告诉大家。”
“那就去做吧。我跟大家说,这位藤崎可是鉴定指纹的权威。虽然咱这里是个小地方,这点我还是能保证的。那么藤崎,拜托你了。”
“知道了。”藤崎站了起来。
“请等一下。”松子说道,“一个小时是吗?”
“是的,一个小时之后我来这里报告。”
“好的,那么请大家一个小时之后再回到这个房间。局长、古馆先生,还有金田一先生,我准备了些粗茶淡饭。那佐清,咱们……”松子拉着佐清的手站起来。
众人各怀心事,离开了房间。局长仿佛松了一口气:“这下可放心了。是不是太紧张,我都有点饿了。古馆先生、金田一先生,别客气,咱们去吃饭吧。”
女佣把他们带到别的房间。刚吃过饭,两个浑身湿透的刑警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是刚才去找小船的两人。
“局长,嗯……”
“哎呀,辛苦你们了,饿了吧?这都准备好了,你们也来吃吧。”
“啊,谢谢。但有个东西先要给您看……”
从刑警的脸色来看,似乎发现了什么。
“这样啊,好。金田一先生,您也来吧。”
风暴相当猛烈,暴雨横着刮下来。众人打着雨伞,在刑警的带领下来到了水门前。那里有两艘用绳子拴着的船像树叶一样漂浮在水面上,后面的那艘用帆布盖着。
“啊,发现那艘小船了。”
“是的,我们发现它被遗弃在下那须的观音岬旁边。您安排得正好,要是再晚些,这场大雨就把重要的证据冲走了。”
一个刑警坐上前面的船,用绳子把后面那艘拖过来,掀起盖着的帆布。一瞬间,局长和金田一耕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船里有恐怖的血迹。黏稠浓黑的血液遍布小船,船底反光的血液看上去沉甸甸的,令人不寒而栗。
局长和金田一耕助沉默良久,凝视着这些恐怖的液体。最后局长干咳了一声,转向金田一耕助:“金田一先生,看来您输了。凶手确实是用小船把无头尸体运出去的。”
耕助还在以模糊的眼神呆呆地看着被雨打湿的血迹。
“是啊,有这么确切的证据,确实是我输了。可是,局长,”耕助的眼神突然变得热切,“凶手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呢?脑袋明目张胆地插在菊人的脖子上,身体为什么非要藏起来?这对他来说太危险了。”
“这我也不知道。可是,既然知道是用船运出去的,不从湖里打捞是不行了。你,还有你,吃完饭马上去准备。”
“是,知道了。局长,我们还打探到一些奇怪的信息。”
“奇怪的信息?”
“是的,泽井把证人带来了……啊,在那里。”
大雨中,刑警带来的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穿着藏青棉布和服、系着藏青围裙的男人。刑警称此人是下那须经营下等旅馆的老板,叫志摩久平。说是旅馆,其实叫家庭旅店更合适,名字是柏屋。
那须市刚刚升级为市,十年之前分为上那须和下那须。犬神家在上那须城郊,周围两公里没有人家,下那须在对面沿湖散布。
柏屋老板志摩久平说道:“刚才我对警察也说了,昨天晚上我那里来了个奇怪的客人……”
那是个复员归来的人,穿着军服和军靴,肩上背着个大口袋。这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奇怪的是,那人的军帽遮住眉毛,围巾卷到鼻子上面,脸上只能看到两只眼睛。
当时老板和女佣按他的要求提供了一间屋子,送去了晚饭。可是,送饭的女佣回到前台报告说:“老板,那个客人可真奇怪,进房间也不摘围巾。我伺候他吃饭,他却让我出来,好像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脸。”
久平听后略感不安,拿着花名册去找那人。那人吃完饭,还是规整地戴着帽子,将围巾缠在脸上,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异常。老板把花名册递过去:“客人,您写一下。”
老板一边对局长讲,一边拿出一个花名册。
“就是这个。”
上面写着:东京都麹町区第三街二十一号、无业、山田三平、三十岁。
“泽井,你查一下这个地址和姓名。”
“是,知道了。”
“马上联系东京方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接着说。”局长催促道。
“啊,我忘说了,那个客人来的时候是八点左右。十点左右,他说附近有个熟人,要出去一趟。当然他还是用帽子和围巾挡着脸。过了约两个小时,嗯,就是十二点左右,我正打算关大门,那个客人回来了。现在想来他慌慌张张的,但是当时我也没多留意……”
“啊,你等一下。”金田一耕助插了一句,“当时也蒙着脸?”
“那当然,最后我们谁都没看到那个客人长什么样……今天早上五点左右他突然离开了旅馆,账昨晚就结了。总之是个奇怪的客人,肯定有什么事。我正和老婆说话呢,打扫房间的女佣发现了这个东西。”
老板摊开一条日本手巾。局长和金田一耕助顿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复员援护、博多友爱会——手巾上印染着这几个字,很明显这是博多复员援护局给复员军人发的手巾。手巾上沾着浓黑的血迹,明显是擦过沾满鲜血的手。
金田一耕助和局长再度面面相觑。
两人脑中闪现出最近从博多复员的假面佐清。可是佐清昨天夜里八点到十点之间,不是在两间十二叠房间连成的客厅里,被犬神一家围着吗?
可疑的X
志摩久平的证言给犬神家最初的惨剧投下了一个大大的谜团。他的证言内容归纳如下:
昨晚,距犬神家两公里左右的旅馆柏屋,来了一个复员军人模样的男人,要求住宿一晚——假定他是X。
X来到柏屋是八点左右。
X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脸。
X自称山田三平,住所是东京都麹町区第三街二十一号,无业。
X十点左右说去见熟人,离开旅馆。
X回到旅馆是十二点前后,当时他的样子有些慌张。
X今早五点突然说有事要办,离开了旅馆。
X住过的房间里发现染血的手巾,手巾上印着“复员援护、博多友爱会”。
以上是X从昨晚到今早的活动。和昨晚犬神家发生的杀人案相对照,可以发现许多饶有兴味的一致点。
第一,根据珠世的证言,佐武被杀可以被认定在十一点十分以后。十点左右离开下那须柏屋的X有充分的时间来犬神家。
第二是小船。满是鲜血的小船是在下那须的观音岬附近被发现的,那里到柏屋不足五分钟的路程。而且,假设有人十一点半左右把佐武的无头尸体装上小船,划到那里,中途到湖心扔下尸体,再去观音岬,十二点左右到达柏屋,时间上相当充裕。据此,可疑的X的活动和昨晚的杀人案在时间上有一致性。
“金田一先生,这家伙太奇怪了,看来是他杀了佐武。”
“局长,这样判断未免过早……”金田一耕助的眼神似乎望着远处,“且不管他是否杀了佐武,这些事情是确定无疑的,他把佐武的无头尸体装进小船,从这里划走……我对这一部分非常感兴趣。”
“嗯,怎么说?”局长疑惑地看着耕助。
“局长,这个案子里,要隐藏无头尸体的理由,我怎么也想不出来。我刚才已经说了好几次了,脑袋明目张胆地插在菊人脖子上,再隐藏尸体不就没有意义了吗?而且这种没有意义的事又非常危险。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这么做……刚才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听柏屋的老板说完,我感觉终于找到了理由。”
“那理由是?”
“局长,柏屋的老板为什么这么快就来举报X这个人呢?不是因为有染血手巾这种很明显的证物吗?要是没有这条手巾,X这个人的行动虽然怪异,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人举报。开旅馆的人最怕给自己惹上麻烦。这样想来,X是想让旅馆老板尽快通知警察,故意留下了染血的手巾……不是只能这么认为吗?这么重要的证物怎么会随随便便忘了呢?”
“我明白了。金田一先生,您是说X故意让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才采取了这些行动?”
“是的,是的。局长,同时那艘沾满血的小船也可以这么解释。故意把不用运出来的尸体装到小船里,把沾满血的小船停在柏屋附近的山岬……”
橘局长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耕助。他终于明白了耕助想说什么。
“金田一先生,就是说,按您的想法,他是为了包庇某人才……是这样吗?”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点了点头。
“是谁?到底在包庇谁?”
局长显得很兴奋。耕助却摇了摇头:“这我也不知道。可是,不管被包庇的是谁,很明显是这个家里的人。为什么呢?可疑的X的活动,是把所有的注意力向外转移,让人们觉得凶手是从外面来的。于是相反,凶手不就是在这个家里吗?”
“就是说,可疑的X不过是一个共犯。真正的凶手在这家里,另有其人……是这样吗?”
“是的,是的。”
“但是,X到底是谁?和犬神一家究竟有什么关系?”
金田一耕助慢慢地来回挠着头发,说道:“局长,这、这就是问题所在……可疑的X是谁……要是知道这一点,就知道凶手了。可是局长……”
耕助转向局长这边:“您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局长看着金田一耕助,表情奇怪。
耕助露出讽刺的微笑:“昨天在那个房间,全家聚在一起要求佐清按手印,结果没能成功,从八点吵到十点。可是X出现在柏屋是八点左右,到十点之间一直待在旅馆里。这一点对我来说非常难得,首先为我省了很多麻烦,不然我必须调查犬神家每一个人的不在场证明,问他们是不是装成X去了柏屋……”
局长再次瞪大了眼睛。“金田一先生,您是说X还是这个家里的某个人吗?”
“不,我的确这么想过,但刚才说了,并不是这样。可是,局长,可疑的X为什么要蒙上脸呢?X来到柏屋的时候,案子还没发生。X为什么这么谨慎地把脸藏起来?一般来说,不想让人看到长相,有两种可能,一是脸上有丑陋的伤疤……就像佐清那样。另一种是别有隐情,而且知道自己被许多人认识……”
“是啊,这一带都认识犬神家的人……”橘开始咬指甲。这位局长陷入沉思的时候就习惯这么做。
“金田一先生,按照您的想法是这样的。这个家中,某人和某人共谋,一个人作为共犯,昨晚化身为X,出现在下那须的柏屋。然后十一点半左右来这里,把佐武的无头尸体装进小船运出去,将尸体沉入湖底,小船扔在观音岬,自己回到柏屋睡觉。这是为了造成凶手从外面来的假象。并且他把染血的手巾故意留在柏屋,早上早早离开,偷偷回到这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您是这样想的吧?”
“是的。可是,昨晚有家庭会议……大家都有不在场证明。”
局长的脸色瞬间阴暗下来:“是吗,大家真的都有不在场证明?”
金田一耕助吃惊地看着局长:“局长,难道有谁没有不在场证明吗?”
“有,当然不仔细调查还不知道,我想有个人证明自己不在场会很困难。”
“是谁?局长,那是谁?”
“猿藏!”
金田一耕助的脑袋像被钉入了一个铅质楔子般受到巨大的冲击,瞬间手脚都在颤抖,全身像冰一样寒冷。他死死地盯着局长,好一会儿才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局长,按她的说法,佐武非礼珠世之后,猿藏才出现……”
局长斩钉截铁地说道:“珠世的话不能相信。”
局长说完,好像觉得说得过分了,有些后悔似的干咳了一声:“当然这是假设,理论上来讲这种假设是成立的。如果珠世和猿藏共谋,珠世的话当然不能相信。或许珠世的话是真的,但是,即便如此,猿藏十点左右离开下那须,十一点十分也能赶回这里。总之猿藏肯定没有出席家族会议,犬神家的人昨晚只顾着家族会议,也没人注意到他在哪儿。为防万一,我让部下仔细调查猿藏昨晚的行踪,但恐怕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明他在哪里,除了珠世的证词。”
啊,珠世和猿藏!
橘局长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珠世有杀佐武的强烈动机,同时昨晚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把佐武叫到瞭望台的是珠世。同时,对十点钟离开下那须旅馆的X来说,有充足的时间。而猿藏又比谁都擅长划船。
引起局长怀疑的不仅仅是这种细枝末节的事实,还有根本性的问题,即珠世本人。她有制订整个计划的智慧,而且猿藏盲从于她,什么都肯做。
金田一耕助想到美丽的珠世和丑陋的巨人,不由得浑身战栗。
琴师
那须湖畔的犬神宅邸构造非常复杂,宛如迷宫。松子夫人和佐清住在迷宫深处像死胡同一样的偏宅里。
虽这么形容,但绝不是说它狭窄。偏宅里有五个房间,有走廊和主屋相连,甚至还有独立的大门。
偏宅里的住户,如果和主屋里的人相处不融洽,只要把走廊用铁链锁起来,就可以过独立的生活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偏宅外还有一座偏宅的偏宅,里面有大小分别为四叠半和三叠的两个房间,佐清就住在这里。
佐清复员后回家以来,几乎没怎么走出过房间。他每天待在四叠半的房间里,连和母亲松子都很少说话。
那个俊朗却没有表情的橡胶面具,总是一直凝视昏暗房间的角落,谁也无法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正因如此,他的存在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恐怖,压迫着犬神家族。
连母亲松子看到这个沉默的橡胶假面的时候,也会汗毛倒立。是的,连松子都害怕这个戴面具的男人,只是她一直克制着不表现出来……
现在佐清坐在四叠半房间的书桌前面,一动不动。他的目光越过开着的圆窗,凝视翻滚的湖水。
大雨和狂风越发猛烈,湖面像旋涡一样翻滚。一艘汽艇和两艘摩托艇顶着风雨,大概是在寻找佐武的无头尸体。
佐清的双手支在书桌上,似乎要伸头从圆窗向外看。这时,从偏宅传来母亲松子的声音:“佐清,把窗户关上,要下雨了。”
佐清好像突然打了个寒战,但马上顺从地说:“是。”
他关上玻璃窗,无力地耷下肩膀。突然,他看到了什么,神经绷紧了。
他凝视着书桌。擦得干干净净的桌面上,清晰地印着十个指纹,应该是他刚才伸头看窗外时无意间弄上的。他好像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盯了良久,然后从袖兜里取出手绢,仔细地擦掉了。擦了一遍还不放心,仔细擦了好几遍……
佐清做这些事的时候,在偏宅的十叠大的房间里,松子和一个怪人相对而坐。
那个人年龄和松子不相上下,是个短发老妇。她穿着朴素的纯黑色和服,披着朴素的纯黑色披风。她像得了甲亢一样,一只眼睛极度凸出,一只眼睛又极度凹陷,额头上还有一个大伤口。如此凶恶的相貌,从这位老妇人脸上却看不出来,反而透着高贵和优雅,大概是因为她身体里流露出修为和教养之美。
这人叫宫川香琴,每三个月或半年从东京来拜访一次,是生田流派的古琴教师,从这一带一直到伊那有着众多弟子。她每次来那须时都住在犬神家,以这里为中心去各个弟子家。
“老师,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到的。我本来想马上来这儿,但时间有些晚了,不想打扰您,就住到了那须宾馆。”
“您太客气了。”
“不,要是只有夫人您一个人倒还好说,我看到亲戚们都在这里,所以……”香琴老师眨着有毛病的眼睛,静静地说道。她的声音纤细、干净,语气沉着。“我住在宾馆也好,听说昨天夜里,这儿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是的,老师也听说了?”
“听说了。真是太恐怖了……这里肯定乱成一团。我想干脆直接去伊那吧,可既然来到这边,总要打个招呼……毕竟这件事太出人意料了。”
“倒是我麻烦老师您了。不过好不容易来了,不如指点我一下,去伊那前先在我这里住一阵子。”
“那恭敬不如从命……”
这时偏宅的女佣走过来:“夫人,局长和金田一耕助先生说要见您。”
香琴闻言站了起来:“夫人,那我就先告辞了。我去伊那前再来拜访您,或者打个电话……”
局长和金田一耕助进来的时候正和香琴擦肩而过。金田一耕助看着香琴瘦小而端庄的身姿,说道:“是个奇怪的客人啊。”
“啊,她是我的古琴老师。”
“眼睛有毛病吗?”
“是的,虽然不能说一点都看不见……局长,手印鉴定出来了吗?”松子面向局长说道。
“不,还没有。有个东西要先让佐清看一下……”
松子怀疑地看着两人,叫了佐清的名字。佐清马上走了进来。
“佐清,不好意思叫你出来,我们想给你看这个东西。”
局长把沾满黏稠血迹的日本手巾摊开的时候,松子瞪大了眼睛:“哎呀,这东西是在哪儿发现的?”
局长简单地复述了柏屋老板的话。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这里不是印着‘博多友爱会’吗,我想问一下佐清有没有印象。”
佐清默默地思考着,不一会儿对松子说:“妈,我复员的时候从博多领的东西放在哪儿?”
“我都归在一起放进柜子了。”
松子打开柜子,取出一个布包。她解开布包,里面有军服和军帽,还有一个大口袋。佐清打开口袋,从里面拿出一条日本手巾。
“我当时用的是这个……”
手巾上印着“复员救护 博多同胞会”。
“哦,这么说当时发的东西也不一样。佐清,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他自称山田三平,住在东京都麹町区第三街二十一号。”
“什么?”松子突然尖叫起来,“东京都麹町区第三街二十一号?”
“是的。夫人,您知道吗?”
“知道,那是我们在东京的住所!”
金田一耕助突然像吹口哨似的发出尖锐的声音,胡乱地挠着头发。橘局长的眼神也一下子紧张起来。
“这样啊,这更证明那个人和昨晚的案件有关。佐清,你对那个人有印象吗?复员回来的战友……对你怀有深仇大恨……”
佐清缓缓地摇着戴假面的头。“没有,我参战很长时间,也许向谁说了东京的地址。可我想不出谁会特意来那须。”
“局长,”松子在一旁说道,“您说是对佐清怀恨的人,可被杀的不是佐清,是佐武呀。”
“对。”局长挠着头说,“是佐武,他也参军了吗?”
“当然也被抓去当兵了。可那孩子运气好,一直待在国内,战争结束之前是在千叶还是哪里的高炮团。您去问竹子会更清楚。”
“我过后再去问问。夫人,我还有一个问题。”
局长瞥了耕助一眼,气运丹田,深呼吸了一下。
“关于猿藏,猿藏也被抓去当兵了吗?”
“当然被抓去了,那种体格。”
“战争结束的时候是怎么回来的?”
“我记得他是去了台湾,但运气很好,很早就复员了,应该是战争结束那年的十一月。可是,猿藏有什么……”
局长没有回答。
“从台湾复员回来,也是从博多上岸吗?”
“也许是吧,我记不清了。”
“夫人,”局长稍微调整了语气,“昨晚的会议上,只有亲戚在场吗?”
“当然。虽然珠世没有血缘关系,也和亲戚一样……另外还有古馆先生。”
“古馆是有任务在身,那猿藏……”
“怎么可能!”松子感到非常意外,瞪大了眼睛,“他不可能出席。他只是个下人……而且是没有资格进入那个房间的下人。”
“是这样啊。我是想问问猿藏昨晚在哪里做什么,看来夫人也不知道。”
“不知道,也许是在补渔网什么的吧。昨天傍晚他还找我要旧琴弦。”
据松子所言,猿藏是个织网好手,佐兵卫在世时经常带他到湖里捕鱼,甚至还大老远地跑到天龙川撒网。
可是战争期间渐渐买不到渔网了,连想修理残破的渔网都没有绳子。于是猿藏想到琴弦,把旧琴弦拧细来编网,非常好用。以前他好像都是这么干的。
“他的手还挺巧的。可猿藏有什么……”
“不,没有什么。”
这时一个刑警匆匆走进来。佐武的尸体浮上来了。
珠世沉默
风暴令佐武的尸体比预想的要早一些浮了上来。
一发不可收拾的风暴阻碍了所有调查,却让沉在湖底的佐武的尸体意外地浮出水面。
听到消息,耕助和橘局长跑到水门,拨开一群警察,看到一个戴防水帽、穿防水外套、全身湿淋淋的男人从摩托艇上下来。
“昨天谢谢您了。”
那人突然对耕助寒暄。耕助吓了一跳,看着对方。那张戴着铁框眼镜的脸好像在哪儿见过,一下子又想不起来。耕助正愁怎么回答,那人呵呵笑着说:“您把我忘了吧?我是那须神社的神官长。”
耕助一下子想起来了。正是大山泰辅。
“哎、哎、真、真、真是不好意思。您穿这么一身,没认出来。”
“哈哈,大家都这么说。可下这么大的雨,不能穿着神官的衣服上路啊。打仗的时候我都穿着神官的衣服呢。”
大山拍了拍夹在腋下的旅行包,里面大概装着神官的衣服。
“您是坐摩托艇来的?”
“是的,那样比较快。下这么大的雨,反正都得变落汤鸡了,不如咬咬牙从湖上穿过来,没想到途中撞上个东西。”
“佐武的尸体?”
“是的,我是第一个发现的。就是您说的无头尸体,真是恶心……”大山皱着眉,像狗一样抖了抖身体。
“真是辛苦您了。”
“哪里……以后再说吧。”
大山又像狗一样晃着身体,等全身平静下来后,提着旅行包要走,金田一耕助从在后面喊道:“大山先生,请等一等。”
“有什么事吗?”
“我有件事想问您一下,过后说也行。”
“好的,不知道您有什么事,我随时都可以。那先告辞了。”
大山走后,金田一耕助回头望着湖水,水闸外面停着警察的汽艇,还有两三艘摩托艇,像树叶一样漂浮着。尸体好像放在汽艇上,戒备森严,只有巡警出入。耕助在其中发现了橘局长。
耕助有点无所适从。他对尸体没有特别的兴趣,就没有上汽艇。鉴定尸体就交给医生和局长好了,没必要对着尸体让自己不适。
等了好一会儿,局长才汗涔涔地从汽艇上下来。
“怎么样?”
“虽然这是我的工作,被迫看那种尸体,肯定也不会高兴吧。”局长苦着脸,用手绢不停地擦额头。
“确定是佐武的尸体吗?”
“当然,虽然要让家属看过才可以,但楠田以前给佐武检查过两三次身体,他说不会错的。”
楠田是镇上的医生,受警察的委派而来。
“那就没问题了。死因查到了吗?他的头部没什么致命伤。”
“查到了,从后背到胸口被捅穿了。楠田说一下子就被刺死了,估计连声音都没发出来。”
“凶器是什么?”
“楠田说可能是日本刀之类的。这个家里可有许多日本刀,是佐兵卫当时收藏的。”
“哦,用日本刀捅死后再砍下脑袋……是这样吧?切口怎么样?”
“是个外行。楠田说花了不少工夫。”
“可是,局长,”耕助突然加强了语气,“关于无头尸体的整体印象,有什么必须隐藏尸体的秘密吗?”
橘局长一脸苦涩地挠着鬓角:“我倒是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唉!我真不懂,凶手何必大费周章地把尸体丢入湖中呢?”
“外套的口袋里找了吗?珠世交给他的怀表……”
“当然找了。没有找到。可能凶手拿走了,或者掉进湖里了……但无论怎么说,也不会为了藏一块表而把尸体扔进湖里不是?金田一先生,也许还是您说得对。”
局长思虑重重,摸着下巴。这时一个刑警从雨中一路小跑过来。
“局长,鉴定科的藤崎要见您。手印的鉴定出结果了。”
“啊,好。”
局长看了一眼耕助,眼神中露出不由自主的紧张。金田一耕助回看他一眼,咽了一口唾沫。
“我马上去。还有,让犬神家的所有人都到房间去。”
“知道了。”
剩下的事情都分配给部下,局长和金田一耕助来到刚才那个房间。其他人都没有来,只有大山一个人,穿着神官服,拿着笏板端坐在那里。
两人一进去,大山便眨着眼睛说道:“啊!有什么事要在这个房间里举行吗?”
“对。不过您在这里也无所谓,您也是相关人员之一。”
“哎呀,到底有什么事啊?”
“就是手印那件事,从您那里拿回来的……刚才把那个手印和佐清新按下的手印比较了一下,马上要公布结果。”
“原来如此。”大山扭动着身子,干咳了一声。金田一耕助一直盯着他。
“大山先生,刚才我说了,有件事想问您。大山先生,对比手印可是您出的主意……”
大山吃了一惊,看向金田一耕助,但又马上把视线挪开,从怀中掏出手绢,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金田一耕助直直注视着他:“看来还是有人让您这么做的。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奇怪,像您这样的人……对犯罪调查和侦探小说没什么兴趣的人,为什么会想到指纹和手印上来,挺不可思议。到底是谁让您这么做的?”
“不,没有人让我这么做。是前天,有个人来我的神社,说这里有佐清供奉的手印,能不能看看。我早把那卷卷轴给忘了,他一说我才想起来。那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我把卷轴拿给他看,他一直不说话,看完了说声谢谢就回去了。只有这些。正因如此,我反而觉得奇怪,那个人到底为什么要来看佐清的手印呢?我这么想,一下子想到了指纹,所以昨天通知了佐武和佐智……”
金田一耕助和局长面面相觑。
“是这样啊。那么那个人是为了暗示您才来看卷轴的。大山先生,那个人到底是谁?”
大山有些口吃,好像突然想起来:“是珠世。您知道,她本来就是在那须神社里长大的,经常来玩。”
听到珠世名字的一瞬间,金田一耕助和局长的眼中似乎迸出了火花。
又是珠世!不不,全都是珠世……珠世美丽的容貌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计划?
珠世现在也像斯芬克斯一样神秘,面无表情。
犬神家众人围着假面佐清和松子夫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激动,只有珠世端坐一旁,像女神一样安静。金田一耕助厌恶她那种安静,害怕她那种面无表情,恐惧她非凡的美貌。
众人安静下来。在充满紧迫感的安静中,鉴定科的藤崎有些激动地干咳了一声:“那我现在就公布研究的结果。详细的报告要提交给局长,现在省去专业术语,只下最简单的结论……”
藤崎又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两个手印完全相同,坐在这里的肯定是佐清。这两个手印是最有力的证据。”
房间里安静得掉下一根针也能听见——这个比喻大概就是描写这种情况。没有人开口。大家好像没有听到藤崎的话一样,呆呆地望着前方。
可是,金田一耕助发现了一点。珠世好像要说什么,正想张嘴……但下一个瞬间,她又抿起嘴闭上了眼睛,然后像斯芬克斯一样,神秘而面无表情。
金田一耕助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焦躁,怎么也抑制不住。珠世到底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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