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一月十六日早上,金田一耕助一反常态地睡了个懒觉,十点钟还躺在床上。
这是因为他昨晚睡得很晚。
昨天,在那须神社,拿到佐清手印的佐武和佐智决意回去后让戴假面的男人重新按一个手印,以验明正身。他们还想请金田一耕助做证,耕助拒绝了。
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案件自然可以,但现在什么都没发生,过多介入他人家庭的私事,无论谁都会觉得奇怪,耕助可不喜欢这样。
“是吗?那我就不勉强了。反正古馆先生会跟着我们。”魁梧的佐武马上放弃了。
“但是,如果有人怀疑这卷轴是假的,还是要请您当个证人,证明这确实是从那须神社里拿出来的。”狐狸般的佐智加了一句。
“那是当然。这上面有我的署名,我自然脱不了干系。可是古馆先生……”
“啊?”
“刚才说过,我不太适合参与这件事,但却想尽早知道结果。不管那个戴着假面的怪人是不是佐清,您能通知我结果吗?”
“可以。我们回去的时候把您捎回宾馆吧。”
汽车把金田一耕助载到宾馆前面,随后径直回了犬神家。
当晚十点钟左右,古馆如约造访了金田一耕助。
“怎么样?结果是……”看到古馆脸色的一刹那,耕助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由得急切地问道。古馆的脸色阴暗严肃,充满了猜疑。
古馆用力地摇着头:“没成功。”
“没成功?没成功是什么意思?”
“松子夫人无论如何都不让佐清按手印。”
“她拒绝了?”
“嗯,很强硬……完全不听佐武和佐智说什么。劝说肯定是行不通了,要想拿到佐清的手印,除了佐武说的暴力手段,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反正今晚这事没弄明白。”
金田一耕助感到腹部一下子沉重起来。
“可是……可是……”耕助舔着干涩的嘴唇说道,“那样不是欲盖弥彰吗?”
“是的,所以我费尽口舌劝说松子夫人。可是她什么都听不进去,相反还大动肝火,骂起我来了。那人就是这种性格,一旦说出口,绝对不会听从别人的意见。”古馆长叹一口气,声音阴沉幽暗。然后他像是吐出什么脏东西似的,讲述了夜里的经过。金田一耕助听着叙述,脑中清晰地描绘出当时的情景。
事情发生的地点还是宣读遗嘱的那个房间。
犬神全家聚集在供奉着犬神佐兵卫照片的白木供坛前面,以戴着奇怪邪恶的橡胶面具的佐清和松子为中心,佐武和佐智以及他们的父母和妹妹围成了一个圈。圆圈中还有珠世和古馆律师。
戴着假面的佐清前面,放着从那须神社取回的卷轴、一张白纸、一支笔和朱砂墨砚台。
虽然佐清戴着面具,看不到脸色,但其肩膀微微颤动,透露出他也非常激动。犬神家其他人注视着假面具,眼神中充满猜疑和憎恨。
“大姨,您是说绝对不让佐清按手印?”
长时间充满杀气的沉默之后,魁梧的佐武诘问道,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
“当然,绝不!”松子强硬反击,然后用锐利的眼神环视众人,“这算怎么回事?相貌虽然变了,这个孩子肯定是佐清无疑。我这个亲生母亲可以保证,还有比这更能证明的吗?你们竟然听信那些市井流言……不说了,不说了,你们,你们……”
“可是姐姐,”从旁边传来竹子的声音,听上去虽然安静沉稳,却潜藏着许多恶意,“这样不更应该让佐清按个手印吗?不,我根本就不怀疑佐清的身份,可别人怎么说是管不住的……要想消除流言,只要让佐清按个手印就解决了。梅子,你怎么看?”
“是的,我赞成竹子姐姐。松子姐姐和佐清要是一直不答应,别人就更得起疑心了……哎,你们都是怎么想的?”
“确实如此啊。”寅之助随即开口,“不光是外人,如果大姐和佐清还是拒绝的话,连我们都要怀疑了。幸吉,你说呢?”
“是、是的。”幸吉有些害怕似的说道,“都是一家人,本来不会互相怀疑的。可大姐和佐清这么不配合,恐怕……”
“有些告不得人的事情吧。”竹子恶毒的嘲笑仿佛钉钉子般尖锐有力。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松子的愤怒爆发了,“你们在说什么!佐清是犬神家的嫡孙,嫡孙就是继承人。
如果父亲不立那种奇怪的遗嘱,犬神家的事业和财产应该全归他所有。这孩子才是正宗的,是嫡孙,搁到以前就是殿下,是主人,佐武、佐智都是他的家臣。可竟然……可竟然……要抓住这个孩子按手印、取指纹,跟对付罪犯一样……不行,不行,我决不让他受这种侮辱。决不!决不!佐清,我们走!”
松子踢开坐垫,站了起来。
佐武脸色瞬时大变。
“大姨,那您可就……”
“不,不,佐清……”
假面佐清缓缓地站起来,松子抓住他的手。
“大姨,那我们……”佐武狠狠咬住牙,望着两人的背影,发出恶毒的声音,“今后可不承认那个人是佐清!”
“随你怎么说!”松子拉着假面男,重重地走出了拉门。
“嗯。”听完古馆的讲述,耕助刺啦刺啦地胡乱挠着一头乱发,“事情变得紧迫了。”
“是啊。”古馆眼神黯然地说道,“松子夫人那么顽固地拒绝。佐武的方式也确实过分,一开始就把人当作罪犯。心高气傲的松子夫人一下子……一旦惹了她,她就会非常顽固,像她这样的人有这种反应也不奇怪……可是问题没有解决。如果那真是佐清……我当然相信是佐清,让他清清白白地按个手印不是更好吗?”
“那么,今晚松子夫人的态度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对佐武和佐智的态度不满,另一种是像佐武和佐智怀疑的那样,假面男确实不是佐清,而且松子夫人明知这一点……”
古馆点了点头:“我当然认为是第一种解释,可是只要松子夫人不交出佐清的手印,就无法排除第二种解释的嫌疑,不,反而让第二种解释更占上风。”
古馆谈到十二点才回去。金田一耕助之后不久就上了床,熄灯之后却始终睡不着。
戴着奇怪邪恶的橡胶假面的男人形象,和印在丝绸上的右手手印,在黑暗中浮现出来,让他很晚才睡着。
突然,枕边的电话铃声响起,金田一耕助一下子醒了。
他在床上趴着,把电话拉过来,抓起听筒,电话那头是前台经理。
“是十七号客人金田一耕助先生吗?有古馆先生的电话。”
“啊,好的,帮我接一下。”
电话那头马上传来古馆的声音:“金田一先生,打扰您休息了,想请您快来……很着急……非常着急……”
古馆的声音尖厉且颤抖。耕助一惊:“去哪里?”
“犬神家……犬神家。我派车接您,请马上来。”
“知道了,我马上去。古馆先生,犬神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的,发生了,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若林的预言……而且……而且非常奇怪……总之快来,来了就什么都清楚了。我等您。”
电话那头传来咔的一声挂电话的声音。金田一耕助像被弹起来一样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了一扇防雨窗。外面如泼了薄墨一样阴暗,湖面落着凄清的细雨。
菊花田
金田一耕助此前经手过许多案件,恐怖如噩梦般的尸体也不少见。
比如本阵杀人事件中倒在血泊里的新婚夫妇,狱门岛一案中被倒吊在梅树上的女人及其被关在大钟里闷死的姐姐。夜行一案中被斩首的男女二人,八墓村中被毒死和勒死的数人。
所以他对什么样奇怪恐怖的尸体都应该免疫了,但遇见犬神家一案中奇特的杀人,他还是不免呼吸急促,动弹不得。
很快,犬神家来接他的汽车就到了。他匆匆吃了饭,上了汽车。
耕助一路上想从司机口中打探些消息,但不知是被下了封口令,还是真不知道,司机的回答没有什么帮助。
“我也不是很清楚,就听说有人被杀了,也不知道是谁,好像乱成了一团……”
汽车不一会儿就停在了犬神家正门前。
车一停好,古馆就从门里跑了出来。
“金田一先生,您来了可太好了。总算、总算……”古馆大概失去了理智,抓着耕助的胳膊,后面的话怎么也接不上。能让沉着的律师这么慌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耕助不由得心中一惊。
“古馆先生,到底是怎么……”
“跟我来,到这边来。您看了就知道了。太恐怖了……太恐怖了……不是正常人干的,是恶魔干的……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做这么恐怖的事情……”
古馆语无伦次,简直像被什么东西攫住一样,眼睛充血,嘴角尽是唾沫,抓着耕助手腕的手掌热得像要着火一般。
耕助被拽着默默前行。
门里是长长的车道,能看到对面有个车库。古馆没走那边,从旁边的木门走进了庭院。
犬神家的宅邸是佐兵卫事业刚刚起步之时在此修建的,当时并不是很大。后来,随着事业不断扩展,犬神家逐渐购买了周围的土地,一座一座扩建,所以全部建筑像迷宫一样复杂,还划分为几个部分。如果金田一耕助一个人进来,肯定会迷路。
古馆对宅邸相当熟悉,没有任何犹豫,带着金田一耕助不断地向里走去。
穿过西洋风格的外院,便来到了日式内院。这里有许多警察,冒着细雨来回走动。
走到内院尽头,穿过一扇柴扉,金田一耕助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广阔秀丽的菊花田。没有什么美学细胞的金田一耕助也对这片菊花田的宏伟叹为观止。
地上铺了一层白沙,对面有一座小小的像是茶室的建筑,周围整整齐齐环绕着一大片位于黑白花纹的花棚下的菊花田。花棚下面开着各色品种的大朵菊花,在蒙蒙细雨中散发着馥郁的芳香。
“就在那里,那里有可怕的东西……”抓着耕助胳膊的古馆低声说道。
耕助望过去,茶室正面,菊花田前,几名警察像被冻住一样呆呆站立。古馆把耕助拽到那边。
“请看,金田一先生,那个……那张脸……”
金田一耕助拨开警察,来到菊花田前,马上想起古馆曾经说过的话:“猿藏特别会种菊花。现在还在一天到晚做菊人。”
是的,这是菊人,而且还是歌舞伎剧目《菊花田》
中的场景。
中间站着的是披头散发的鬼一法眼,他身边是穿着宽袖和服的皆鹤姬。鬼一的前面,梳着刘海的仆人虎藏和智慧内蹲在左右两旁。敌人笠原淡海在舞台深处幽暗的地方,像怪物一样站着。
金田一耕助乍一看,就发现了一个特点,这些菊人的脸都酷似犬神家的众人。
鬼一是去世的佐兵卫,皆鹤姬是珠世,虎藏(实际上是源义经)酷似戴着假面的佐清,智慧内(实际上是鬼三太)像狐狸般的佐智,演敌人的笠原淡海则……
金田一耕助把目光投向舞台深处,一瞬间,身体像被电击一般痉挛起来。
笠原淡海——当然就是那个魁梧的佐武。
可是……笠原淡海应该是梳着发髻的。然而……这里的笠原淡海留着现代人的分头,而且,那张青黑色的脸!
金田一耕助剧烈颤抖,不由得向前迈出一步。
“那是……那是……”他的舌头抵着上颚,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金田一耕助身体前倾,紧握着青竹栅栏。正在这时,笠原淡海似乎在点头,动了两三下之后,脑袋从身体上掉了下来。
耕助像被踩到而濒死的青蛙一样发出大叫,下意识地往后躲去。
笠原淡海——不,佐武的脖子被砍断的伤口涌出大量红黑色的血,上面爬满了小虫子。佐武的头颅催人呕吐,令人毛骨悚然,宛如地狱的图景。
“这、这、这是……”仿佛被冰冻一般的沉默之后,金田一耕助怯生生地嘟囔着,“被、被杀的,是佐、佐武吗?”
古馆和警察们默默点头。
“然、然后,凶手砍下脑袋,安在菊人的脖子上?”
古馆和警察们又点了点头。
“可、可是……凶手为、为什么要这、这么做?”
没有人回答。
“砍头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无头案……的确有这样的案例。可是,那是为了掩盖尸体的真实身份。那种情况下,人头一般会被藏起来。可是……可是,这颗人头为什么摆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金田一先生,问题就在这儿。凶手……还不知道是谁……总之有人杀了佐武。而且凶手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没有扔下尸体不管,而是砍下头,特意带到这边,安在菊人脖子上。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也不清楚。”
说话的是那须警察局的局长,姓橘。此人一头斑白的短发,个子不高,身材矮胖,啤酒肚,但身体比例很协调。他有个外号叫狸猫。
局长认识金田一耕助,耕助也认识他。
如前所述,若林丰一郎被杀时,金田一耕助也受到了调查。橘局长向东京警视厅申请调查金田一耕助的身份,回信对金田一耕助相当有利。从那以后,橘局长虽然半信半疑,但对这位身材短小、其貌不扬的鸟窝头既怀有好奇心,又感到敬畏。
耕助又看了一眼那个恐怖的菊人。幽暗的舞台深处,站着像怪物一样没有头的笠原淡海。菊人脚下躺着佐武可怕的头颅,酷似佐兵卫、珠世、佐清和佐智的菊人穿着红白相间的菊花衣服立在旁边,一副冰冷的表情。
凄冷的阵雨敲打着黑白花纹的花棚——所谓阴气逼人,大概就是指这种场景吧。
金田一耕助擦去额头上渗出的汗。
“那……那……身体在哪儿?脑袋下面的身体是怎么处理的?”
“还在找,估计不会在很远的地方。您看,‘菊花田’这个舞台没有被破坏得多么严重,所以杀人现场在别处。如果知道了……”橘局长说到这里,立刻闭上了嘴,因为他看到两三个便衣警察啪嗒啪嗒跑过来。其中一人跑到局长身边耳语了几句,局长眉毛一扬,马上把脸转向耕助。
“杀人现场找到了,您也一起去吧。”
局长一行带路,金田一耕助和古馆肩并肩跟在后面。
“古馆先生。”
“啊?”
“那个……谁最先发现了佐武的脑袋?”
“是猿藏。”
“猿藏?”金田一耕助害怕似的皱着眉。
“是的,猿藏每天早上都要来照料菊花,今天早上来菊花田一看……就是那样了,然后马上通知了我……大概是九点刚过。我听到通知后马上跑过去,当时已经乱成一团了。犬神一家全都围在菊花田前面,竹子夫人又是哭又是喊,简直都快不成人样了。当然这也可以理解。”
“松子夫人和佐清……”
“当然也来了。可是看到佐武的脑袋,马上又回房间了。我是真看不透这两个人。佐清戴着假面具,松子夫人您也知道,性格像男人,轻易不流露感情。两个人看到佐武的脑袋后究竟怎么想,我可真不知道。”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思考着,不一会儿好像想起了什么:“那卷轴,就是有佐清手印的那卷……是在佐武手里吗?”
“不,卷轴由我保管,装在我这个公文包里。”古馆打开夹在腋下的公文包看了看,突然声音嘶哑地说,“金田一先生,您认为佐武是因为卷轴被杀的……是这样吗?”
金田一耕助没有回答。
“犬神家的人都知道卷轴由您保管吗?”
“是的,除了松子夫人和佐清。两人离开之后,大家商量的结果是由我保管。”
“那么,松子夫人和佐清两个人不知道。”
“是啊,如果没有人告诉他们。”
“有人对他们说……这种事不用考虑吧。佐清母子和其他人不是一直对立吗?”
“这么说也是。可是,难道那两个人……”
这时局长一行已来到面向湖水的船埠旁。这个船埠就是遗嘱公开那天,猿藏用小船接耕助来的地方。
船埠全部用钢筋水泥构筑,是一个盒子一样的长方形建筑物。屋顶上是一个瞭望台。
局长一行登上通往瞭望台的狭窄楼梯,金田一耕助和古馆跟在后面。踏上瞭望台的一刹那,耕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瞭望台上,圆藤桌的周围有五六把藤椅,其中一把倒在地上。地上有大量血迹。
没错,犯罪就是在这里进行的。可是,尸体呢?瞭望台上没有尸体。
菊花胸针
“局长,犯罪就发生在这儿。凶手杀死佐武之后,砍下脑袋,把尸体从这里扔下去。您看,这里……”
果然,从血泊中心有一丝血痕延伸到瞭望台的边缘。下面就是湖水,阵雨在缓缓翻滚的波浪上拍出点点波纹。
“啧。”局长望着水面,懊丧地咂了咂嘴。
“这种情况,不打捞就……”
“湖深吗?”
“没那么深,但是您看。”局长指着湖心说道,“那儿有个泛着大波纹的地方。那里叫作七釜,湖底有温泉涌出来,因此这一带的水不停地形成旋涡。如果尸体是从这里扔下去的,现在肯定被卷到远处某个地方了。”
这时,一个便衣凑到局长身边。
“局长,捡到了这样一个东西。”
那是一枚直径一寸左右的菊花形胸针,黄金的菊花底座上镶着一大颗红宝石。
“是在对面倒着的藤椅旁边捡到的……”
古馆突然发出奇怪的叫声。
局长和金田一耕助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只见古馆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胸针。
“古馆先生,您见过这枚胸针吗?”
听到局长问话,古馆掏出手帕,慌忙擦去额头上的汗。
“啊,那、那是……”
“是谁的胸针?”局长追问道。
“那是珠世的。”
“珠世?”
金田一耕助向前迈出一步。
“即使这是珠世的,也不能肯定她和这个案件有关系吧。也许是昨晚之前就掉在这里的。”
“不,其实……”
“其实什么?”
“不是您说的那样。我清楚记得,昨天晚上珠世还戴着这枚胸针。昨晚我回去的时候碰上了珠世,当时这枚胸针还划到了我的衣服上……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古馆心神不定地擦着脖子上的汗。局长和金田一耕助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是几点钟的事情?”
“快到十点的时候,因为是我回家的时候……”
那么,珠世在那之后来到了瞭望台。她为什么要在那个时间来这种地方呢?
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猿藏那张丑陋的脸出现在瞭望台的入口。
“古馆先生,您过来一下。”
“啊?找我有什么事?”
古馆走到猿藏身边,说了几句,马上返回来:“松子夫人好像有话对我说,我去一趟。”
“好的,麻烦您让珠世过来一下。”
“知道了。”
古馆下去后,猿藏并不打算离开,站着楼梯中间畏畏缩缩地观察着瞭望台。
“猿藏,你还有事吗?”
“嗯,那个、有点……有个奇怪的地方……”
“你是指?”局长问道。
“嗯,有一艘小船不见了。”
“一艘小船?”
“是的,我每天早上起床后都要在宅子里四处看看,今早起床后来这里,发现水门是打开的。水门昨天天黑时肯定是关着的,我觉得奇怪,看了一眼船埠,原先有三艘船,其中一艘不见了。”
局长和金田一耕助面面相觑。
“昨天夜里有人划走了一艘?”
“那个……我也不清楚,总之有一艘小船……”
“而且水门还开着?”
猿藏默默地点了点头。
金田一耕助本能地回头望向湖水,落雨的湖面上没有任何船只。
“这家里的小船有什么标记没有?”
“家里的小船上都用黑漆写着‘犬神家’几个字。”
局长叫了一声,马上有三名便衣跑下瞭望台,估计是去寻找失踪的小船了。
“猿藏,谢谢你,要是又注意到什么奇怪的地方,还来通知我。”
猿藏笨拙地行礼,噔噔噔走下楼梯。
局长回头对金田一耕助说:“金田一先生,您对此怎么看?凶手难道把佐武的无头尸体装进小船运走……”
“这个……”金田一耕助远望着烟雨蒙蒙的湖面说道,“这样说来,凶手就是外面的人了,因为划出小船之后并没有回来。”
“不,也可能是中途把尸体扔进湖,自己在某处停船上岸,然后走山路回来。”
“可是这样太危险了。把脑袋明目张胆地插在菊人脖子上,就没有必要冒这种危险隐藏尸体了。”
“嗯,这么说也有道理。”
局长出神地看着地面上恐怖的血痕,突然用力地摇了摇头:“金田一先生,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凶手为什么要砍掉脑袋,又为什么要把脑袋插在菊人脖子上。真是恶心……我都有点起鸡皮疙瘩了。”
这时珠世走了上来。她脸色铁青,双目无神。即便如此,她的美貌还是没有一丝变化。不不,这种我见犹怜的感觉让她越发美丽可爱。用个过时的比喻,仿佛带雨的海棠花那般柔弱,反而更凸显出她的美丽。
局长轻轻干咳了一下,说道:“麻烦你过来一趟,真抱歉。请坐。”
珠世看到恐怖的血迹,害怕似的瞪大了眼睛,马上把脸背过去,迟钝地坐在一把藤椅上。
“叫你来不为了别事,你认识这枚胸针吗?”
珠世看了一眼局长手中的菊花胸针,一瞬间身体僵硬了。
“啊……那个……认识。那是我的胸针。”
“嗯,那么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丢的吗?”
“啊……大概是昨晚……”
“在哪里?”
“可能是在这里掉的……”
局长和金田一耕助互相看了看。
“你昨晚来过这里?”
“是的。”
“几点钟?”
“十一点左右。”
“这么晚来这里干什么?”
珠世两手攥着手绢,几乎要把手绢揉烂了。
“事到如今,请你有话直说。究竟来这里干什么?”
珠世好像突然下定决心,霍地抬起脸来。“昨晚我在这里见佐武。因为我有秘密想对他讲。”
她的脸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局长又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
印着指纹的怀表
“你说昨晚在这里见过佐武?”橘局长眼中浮现出微微的疑惑。金田一耕助也诧异地皱着眉,凝视珠世没有血色的苍白侧脸。
珠世美丽的脸庞像斯芬克斯一样隐藏着秘密。
“你找他有什么事?啊……不,是佐武有事找你吧?”
“不,不是的。”珠世用坚定的口气说道,“是我要佐武十一点左右来这里的。”
她一说完,无力的目光就转向湖面。好像刮风了,落在湖面的雨水乱飞,更加猛烈,也许会变成暴风雨。
局长和金田一耕助面面相觑。
“啊,这么说来……”局长好像有些喘不上气似的,吐了一口痰,说道,“那么……你有什么事?你刚才说要和佐武讲什么秘密?”
“是的,我想不让任何人知道,只想悄悄地对佐武说。”
“什么?”
珠世突然把目光从湖面转到局长脸上:“既然如此,我就什么都说了。”
她下定决心,定了定神,开始讲述:“我非常受祖父……犬神家的祖父的喜爱,小的时候被当作亲孙女一样宠着。我想您也知道吧?”
金田一耕助和橘局长都知道这些情况,看佐兵卫的遗嘱就知道去世的佐兵卫是如何宠爱珠世。
珠世看到两个人默默地点头,目光又落在远处,接着说道:“祖父给过我一块表。不是最近,是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那是一块双盖的金质怀表,虽然不是女式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小时候非常喜欢,只要祖父在身边,就要他把表拿出来给我玩。有一天祖父笑着说,要是喜欢这表,就给你吧。可是这是块男表,你长大后就不能用了。对了,到时可以送给你丈夫。你要好好保管到那时候。这当然是玩笑话,就这样他把怀表给了我。”
局长和金田一耕助一脸疑惑地看着珠世的侧脸。昨晚的事和这块怀表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
但是,两人怕中途打断珠世,一直忍着。尽管面对这里血腥的场景,谈到佐兵卫的时候,珠世的眉毛、瞳孔、嘴唇还是涌动着温柔的眷念之情。
珠世依然望着远方,继续说道:“我高兴得不得了,当时一刻都不让怀表离身,睡觉的时候也放在枕边。嘀嗒、嘀嗒……听到清脆的响声,心里就高兴。我非常、非常珍惜这块表。可是,不管怎么说还是个孩子,有时候会把珍贵的怀表弄坏,比如发条上多了,不小心掉在水里了……这时候,我就去找佐清修理。”
佐清——这个名字的出现,让珠世遥远的梦幻般的故事多少带有了些现实的意味。橘局长和金田一耕助稍微有些紧张。
“佐清和我只差三岁,他从小就非常聪明,喜欢摆弄机械。组装收音机,做电力火车,特别擅长这些事情,所以修理怀表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他总是说,珠世你又把表弄坏了、这样可不行。虽然责备我,看到我难过的样子,他又说好了,我帮你修,明天给你,我今晚就修……这样,第二天修好的怀表就又回到了我手上。这时候他总是半是关心半是嘲笑地说,你可要好好珍惜这块表,你长大嫁人的时候,这块表可是要给自己丈夫的,不好好珍惜可不行,说完用食指戳我的脸……”
说这些话的时候,珠世脸泛红潮,水灵灵的眼眸中闪着光芒。
金田一耕助蓦然想起那个戴着恐怖橡胶假面的佐清。佐清现在已面目全非,整天戴着面具。但据说面具是完全按照佐清以前的样子做的,单看面具还有几分美貌。
耕助看过《犬神佐兵卫传》中的照片,知道佐清是个俊秀的美男子。佐兵卫因美貌被珠世的祖父野野宫大贰宠爱,佐清的容貌就遗传自佐兵卫吧。
珠世刚刚说的这些事,大概发生在珠世是小学生、佐清是中学生的时候。当时,这对像雏鸟一样的璧人之间有着怎样的情愫?看着两人长大的佐兵卫,心中又是什么想法?
金田一耕助骤然想起刚刚看到的菊花田中的场景。
《菊花田》这出戏中,鬼一法眼把《六韬三略》传给假扮成下人虎藏的源义经时,也把养女皆鹤姬许配给他。
刚才看到的菊人里,鬼一酷似佐兵卫,源义经和皆鹤姬分别很像佐清和珠世。难道佐兵卫曾经设想过让佐清和珠世结为夫妇,把斧、琴、菊的继承权给他们?
当然,菊人是猿藏做的,不能断言它表达了佐兵卫的遗愿。可是,制作菊人的猿藏既不是聪明人,也不是个一般人,而是有些傻。傻子的直觉往往在常人之上。也许猿藏以他特有的方式揣测到了佐兵卫的心思?或许佐兵卫喜欢猿藏的淳朴,把心中的计划告诉了他?因此猿藏为了对抗犬神家中混乱的气氛,假托《菊花田》这幕戏剧,创作了那些人偶?这样想来,是不是佐兵卫的意志暂且不论,至少在猿藏眼中,珠世的结婚对象除了佐清没有别人,斧、琴、菊三样传家宝应该交给这两个人。
可是,佐清他……
问题在于佐清已经不是从前的佐清了,曾经罕见的美貌已经面目全非。
金田一耕助想起那团黏黏糊糊的恶心肉块,感到恐怖的同时,又有一丝难以形容的悲悯。
金田一耕助徘徊在死胡同里的遐想不久就被打断了。珠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那块表在打仗的时候坏了,而能修好它的佐清也不在了。他被抓去当兵,派到了南方前线。”
珠世的声音有些阴郁,她马上清了清嗓子:“我无论如何都不想送到钟表店去修。一个原因是我经常听说送到钟表店修的话,里面的零件会被偷偷换掉。另一个原因,是我总觉得只有佐清能修这块表,我不想把这块表交给别人,哪怕只是一会儿。这样那块表就一直坏着,直到佐清最近复员回来……”
珠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万幸佐清回来了。说来有些不好意思,等佐清渐渐安定下来,大概四五天前,我去找他,请他修这块表。”
金田一耕助突然兴奋起来。一兴奋他就开始挠那一头乱发。
耕助还不完全理解珠世说的话,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想法。可是,有什么东西刺激着他,令他不由自主地挠头。
“所、所、所以,佐、佐、佐清帮你把那、那、那块表修好了?”
珠世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有,佐清拿起表看了一阵子,说现在没有心情,以后再说,把表还给我了。”
说完,珠世一下子闭上了嘴。局长和金田一耕助以为还有下文,屏气凝神地看着她。她面向湖水,不见嘴唇张开的迹象。
局长困惑地用小拇指挠着鬓角:“嗯……可是,这件事和昨晚的事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珠世没有回答,突然说起别的话题。
“昨晚这个家里发生了什么,二位应该清楚吧。佐武和佐智从那须神社拿回佐清的……供奉手印,以此为证据,让佐清……我该怎么说,验明正身……”珠世的双肩微微颤抖着,“话虽然不好听,事实就是如此。为了验证他真实的身份而闹起了纠纷。松子阿姨无论如何不让佐清对手印,佐武和佐智的尝试不了了之。当时我突然想起来,最近去找佐清修表,被他拒绝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打开表盖看了看,里面清晰地印着佐清右手拇指的指纹。”
金田一耕助像被雷击了一样身体颤动着。
啊,原来如此,刚才刺激他的——就是这个。
金田一耕助又用五根手指刺啦刺啦地挠着鸟窝头。
局长吃惊地看着珠世,问道:“可是,你怎么知道那是佐清的指纹呢?”
啊,真是个愚蠢的问题!这还不明白吗?珠世说她偶然发现那里印着佐清的指纹,恐怕不是事实。她肯定从一开始就打算获取佐清的指纹。
刺激耕助的就是这个——珠世果然非常聪明,同时也非常狡猾。
“那个……我想应该没错。带着怀表去佐清那里之前,我彻底擦了一遍,而且碰过表的人只有我和佐清,那个指纹又不是我的……”
看吧,果然如此!珠世一开始就有打算,才擦好了表。怀表盖的内侧,这是多么好的想法。对于保存指纹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
局长终于同意了珠世的观点:“原来如此。然后?”
“啊,然后……”珠世迟疑地说道,“昨晚气势汹汹的,肯定是拿不到佐清的手印了。而这样下去,佐武和佐智以及他们的父母,怀疑只会越发加深。因此我想到怀表上佐清的拇指指纹,虽然有点多管闲事,我想这种事情还是尽快弄清楚为好,所以想请佐武对比怀表上的指纹和卷轴上的手印……”
“哦,所以把佐武叫到这里谈这件事?”
“是的。”
“时间是昨晚十一点?”
“我离开房间的时候正好十一点。如果告诉猿藏,他肯定要跟来,那样就比较麻烦。所以我回到卧室,等到十一点才悄悄溜出来。”
“啊,等一下……”金田一耕助第一次开口,插了一句,“当时的情况能说得再详细点吗?你离开房间刚好是十一点,来到这里应该是十一点过两三分。当时佐武来了吗?”
“来了,站着那边,看着湖水,正在抽烟。”
“当时……你上来的时候,周围有其他人吗?”
“那个……我没注意到。因为昨天晚上天非常阴沉,一片漆黑,就算有谁也注意不到。”
“好的,然后你跟佐武说了怀表的事?”
“是的。”
“怀表呢?”
“交给佐武了。佐武非常高兴,说明天就让古馆律师带着卷轴来对比。”
“佐武把表放在哪里?”
“放在外套的兜里了。”
佐武的尸体现在还没有发现,不知道怀表是否还在外套的兜里。
“然后,说这些话用了大概多长时间?”
“五分钟不到。我不想和佐武单独待在这个地方,所以尽可能快地说完了。”
“那么十一点过七八分就结束了。谁先离开的?”
“我。”
“佐武一个人留在这里。当时他做了什么?”
珠世的脸上突然泛起红潮。她攥着手绢,目视前方,生气地摇着头:“佐武对我做了非常失礼的行为。我要走的时候他突然扑上来……我想胸针就是那时候掉的。要是猿藏不来,不知道我会被他怎么样。”
局长和金田一耕助不由得面面相觑。
“猿藏也来这里了?”
“是的,我本来是想瞒着他溜出来,可他还是发现了,跟了过来。但幸亏他来了,否则……”
“猿藏对佐武做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当时我被佐武紧紧抱住,正在挣扎……佐武突然大叫一声,倒下去了……椅子也是当时打翻的。佐武和椅子一起倒在地面上。我一看,猿藏站在那里。我精神恍惚地被猿藏救下,离开了这里。当时佐武还跪在地面上,嘴里骂个不停。”
“嗯,这么说之后凶手来到这里,杀了佐武,砍下脑袋。你离开的时候注意到周围有人吗?”
“没有,没注意到。刚才也说了,周围一片漆黑,而且我完全慌了神……”
珠世的叙述到此结束。
“还是谢谢你,特意把你叫过来……”
“不用谢。”珠世站起来,对局长说道。
“请等一下。”这时金田一耕助补充道,“还有一个……只有这一个问题了。你是怎么想的?那个戴假面的人……你认为他真是佐清吗?还是……”
一瞬间,珠世脸色煞白。她直直地盯着金田一耕助,然后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道:“当然,我相信他就是佐清。佐武和佐智的怀疑实在太不应该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设计获取了那个男人的指纹。
“谢谢你,那么……”
珠世略施一礼,下了瞭望台。古馆律师几乎同时登上瞭望台。
“你们还在这儿啊。松子夫人想请大家过去。”
“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是的。”古馆的表情略显疑惑,“就是上次那件事,那个手印……她要在众人面前,让佐清按下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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