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狗-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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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如果你身边所有的人都说你不正常,那么你是不是也跟着认为自己有病了呢?

    我可不。我是那种坚决不服从多数的人,我坚信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因此在任何场合我都据理力争我没病,我是个心理和智力都完全正常的人。而他们认为这种执拗正是偏执性精神病的表现,说我差不多病入膏肓了。

    那天我在资料室里找书,听见马老太太在外间屋叮嘱资料员小张:“苏芃这孩子可病得不轻,今天一大早我瞧见他在路上一个人边走边笑,连我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往后你可要提防着点。”

    我听了真是义愤填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碰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立刻冲过去撕烂她那张老嘴,把长舌妇的舌头抽出来当鱼鳔踩?可是转念一想,那样又有什么好处呢?还不是给他们提供了“苏芃有病”的有力证据?所以我把火气硬压了下去,提醒自己千万注意,或者是别人笑时跟着笑,或者是看清周围确实无人时再一个人敞开了笑。

    像我这样一个聪明、清醒的人,怎么会有病呢?毕业时导师把我留校而没有留我师姐和师弟,足以说明他老人家信得过我,孺子可留也。当然,你知道,现在的研究生毕业后工作可不那么好找。我师姐风度翩翩,改行去四通当公关小姐去了,我师弟也跋涉千山万水去了一个说英国话的国家。我的确是动手晚了点,等我开始找工作时黄花菜都凉了。再说我学的外语语种是日本语,日本语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小语种,只能去海对面那一个国家。别以为小日本八嘎呀路有多大能耐,其实连一个殖民地也没留下,日本语充其量也只在日本人民中间口口相传,等到写的时候还得从中国字里借偏旁。恨就恨在我的家乡曾经是“满洲国”,连我奶奶这么一个中国大字不识的老太太,也能说上几句“我哈腰啊你妈死”、“赛油那拉”之类的东洋活。可是我大爷却给活埋在了平顶山。你说,我能把这世代的仇怨吞下肚子,然后挤出满脸谦卑的笑去吃日本料理吗?

    师恩深似海。我怎么能不给导师长长脸,在各方面都取得优异的成绩来回报他的栽培之恩呢?我完成组织上交给的任务从来都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为了把课讲好,我几乎是起五更爬半夜,废寝忘食,钻图书馆,跑资料室,借来导师的讲义反复研读,对着镜子练表情、打手势、对口形,把每节课都背得滚瓜烂熟,讲课时根本不用看讲稿,食指和中指间夹的“万宝路”是为了增加风度用的,打手势时当空划出两道烟圈,产生烟雾缭绕的效果,借以创造深邃迷离的意境。当然,个别时候也需要振聋发聩,丢掉幻想,准备斗争。比如在烈日炎炎的下午,学生在课堂上昏昏欲睡,尽管他们都努力把眼睛瞪到最大望着讲台,但眼神儿很空洞很飘忽,这时我就知道他的那藏在眼睛后面的大脑此刻一定处于休眠状态,于是大喝一声:

    “To be,or not to be?”

    就听课堂上一阵骚动,间或有几个打瞌睡的女生头磕到桌子上“当”的一声响,学生们面面相觑,前后左右的问点谁的名啦?提什么问题啦?然后一齐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我,磕了头的女孩子脸微微发红。这时我觉得自己无比高大和神圣,成了真理和知识的传播者,便字正腔圆对着一个个亮晶晶的脑门子悠然道来:“生存,还是毁灭,这还是一个问题。”我爱学生如爱自己的兄弟姊妹,教他们治学方法,给他们开参考书目,督促他们多写文章练笔,考试前尽量把复习题范围缩得一小再小,以减轻学生的考试负担。听我课的学生逐渐增多,甚至还有外系的也来旁听,尤以女生居多。我颇为自负,脑袋瓜子一阵一阵地发热,忘记了自己身上存在的那个应该克服却又一犯再犯的缺点。多少次的实践都有力地证明,我越是想把事情做好,就越是适得其反。好像打小时候起就这样,看到小猫困得大白天里眯缝着眼,我好心好意把清凉油抹到它眼睛上给它提神,结果那猫嗷嗷乱叫差点儿把房盖儿给闹塌喽。

    这学期的课果然没能例外,我又重蹈覆辙。学生们对我的课反映普遍良好,认为我的课比老教师的有味,不落窠臼有所创新,尤其是我对文化问题的某些见解颇对他们心思。我说咱们老祖宗够狡猾够圆通的了,拿儒道佛三家互补,敢情无论输了还是赢了,都能找出几个条条来给自己的行为做辩解,总能有点说道,要是只有儒家一种理论,陶渊明还不早就杀身以成仁了,哪还有心思在东篱采着菊花斜着眼儿看南山呢?那岳母刺字现象也挺值得推敲,把“精忠报国”刺在岳飞背上毫无道理,老太太若真想赠给儿子一个座右铭,干吗不刺在她儿子能瞧得见的地方,比如前胸、胳膊或大腿根儿什么的,刺在背上给谁看?岳飞若照镜子看那字儿还是反的呢,你说岳老太太有多虚伪,她哪里是在鼓励岳飞呀,这不明摆着要为儿子日后加官晋爵铺一条路,以向人表明其家教良好吗?所谓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故事也让人怀疑他到底是谦谦君子呢还是不具备行为能力。一个千娇百媚的大姑娘坐在你怀里,你就能一点都不颤抖、心跳不加速、血液也不滚滚翻腾?除了能说明柳下惠阳痿还能说明些什么?咱们老祖宗的文化缺乏活泼泼的感性生命冲动。

    我的观点赢得阵阵掌声,并迅速蔓延开去。组织上很快就知道了。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组织。同志们围成一个扇形,对我进行认真的批评教育,归结起来,我大致犯了以下几点错误:菲薄了民族精神,对民族英雄有亵渎之意,尤其是课堂语言不美,“阳痿”一词纯属医学名词,这种暗示会影响学生的身心健康,尤其是会给男学生的婚后性生活投下阴影。开始我还使劲儿争辩,可是看到同志们那样诚心诚意地帮助我,让我简直无法谢绝大家的好意。马老太太的发言尤其让我感动,“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她抽泣着,“我们那一代人就是这么唱着过来的,小苏你这孩子好糊涂哇,你怎么连英雄都敢反了你……”说到此她已痛心惋惜得泣不成声。我本来想说,我怀疑的是后人编造的背上刺字故事的真实性,而且矛头直接对着岳老太太,跟岳飞本人没有丝毫关系,可一看马老太太涕泪横流为我痛心疾首的样子,不禁也感动得险些顺着她的思路怀疑自己有没有反英雄的动机,差点跟她一块儿谴责我自己。我们系主任还说已经查过我的档案,我家三代贫农苦大仇深,基本上可以排除阶级立场问题,应该属于个人认识上的毛病。一席话使我如蒙大赦,又感动得差点儿晕眩。我不言不语默默聆听教诲。

    可不说话也不行,只能证明了我对错误还没有认识。组织上决定给我停课处分,什么时候思想改造彻底了、认识深刻了才能重返讲台。我像一只遭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瑟缩在角落里。导师向我投来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刺得我头皮发麻,心里一抽一抽地发紧。

    2

    身为一名教师无课可讲就如同政协委员无会可开,空怀参政议政的心思,有劲也使不上。我内心深处遭到了无与伦比的空前严重的打击。回想我的前半生,从小学考入中学考到大学直至读完研究生,基本上没遭受过挫折,不假思索地到时候就考,一考就中。人生是条直线,前边有需要考的我就顺着考,考上了就达到了目的。我习惯了听课做笔记考试放假的生涯,校园的几尺围墙给了我庇护感。直至登上讲台那一刻我才发现我不再是永远的学生,失落和惶恐悄然涌上我的心头,然而却不能在那么多渴求知识的天真无邪的圆眼睛面前流露出来,我用烟圈儿把这种情绪遏止住了,可我却无法遏止生活给我的一个接着一个的打击和刺激。自打我必须对自己的行为完全负责以后,也就是说,自打我不再是学生不再可以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以后,我就总是磕磕绊绊跌跌撞撞脑门子乌青浑身青一块紫一块。

    我真恨我爷爷给取的这个倒霉名字。在我刚出生的日子里他为给我这个唯一的男孙取名,一个月之间头发白了不少。最后在邻居一私塾先生帮助下选中了这个“芃”字,说是取《诗经》中“芃芃其麦”之意,盼望苏家香火从我这儿开始像麦子那样一茬茬长了割割了长生生不息茂盛地延续下去。可我活了二十多年,百分之九十九次都被人喊成了“苏凡”。主任在帮助我提高认识的全系大会上谆谆教导我:“苏凡啊苏凡,你就是个自命不凡,自以为是,虚心一点不好么?”我能说什么?站起来反驳他吗?领导是诚心实意帮助咱,咱怎么说也要给人家留点面子。再说,我也确实自命不凡过,当学生时常常揽镜自窥,努力挖掘与伟人的共同之处。功夫不负有心人,天长日久,果然有所收获。在总体上虽然不能与某一伟人单独相似,但在个体上却颇具众多伟人的特征。

    我夜不能寐,仔细回忆白天同志们在会上的发言,认真翻阅经典著作,努力纠正错误认识。经过一夜奋战,洋洋万言的检讨书脱稿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把它交到系主任手里。主任捏着厚厚一摞稿纸稀里哗啦地通读一遍,然后抬起眼帘:“文章写得不错,前后呼应,自圆其说,引经据典达二十五处之多,很有说服力……”

    我听了心里暗自得意。文思敏捷是我的强项,中学时没少得过作文竞赛一等奖。

    “但是,”主任又语重心长,“你的认识转变得如此之快,这不符合我们一贯的原则。思想改造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先回去吧!隔一段时间再说。”

    我明白了认识提高太快了也就跟没认识差不多。于是我把自己憋在宿舍里拼命地读书,在书里面寻找答案,累了就盘腿静坐苦思冥想,一会儿郁闷失望一会儿又兴奋异常,一会儿愤怒已极,揪头发、扇耳光、戕害自己肉体,一会儿又大彻大悟得道成仙灵魂净化。我就这么在书山书海里翻来滚去,直看得字和书脱离开来,字们全都“唰唰唰”地凸现,整齐地排成方阵在我面前跳草裙舞,字缝儿都渐渐隐去消逝变得不可捉摸。回想起周树人当年就在这里找到过“吃人”二字,不知他长着什么样的火眼金睛,用的是多少倍的放大镜。

    我决定出去透透气,在大自然中找回我的良知。这一出去不要紧,可让我吃惊不小!街上到处都是活动着的照片,男照片和女照片在我眼前身后晃来晃去。太阳是一根大火柱,牢牢支撑着也炙烤着地和天。商店里的售货员朝我翻着死鱼眼睛,我一定被看得变了形,往试衣镜里一瞧,果然我像大号蝌蚪,鼓鼓脑袋扁扁腿。一个女人穿着镶金片的亮闪闪的套装,手里还握着一根冰糖葫芦,很像扑克牌里的红桃Q。我挤了她一下,觉得像是洗扑克牌,有轻微摩擦的感觉。她回过身来,“噗”地一口痰吐到我身上,让我恶心了半晌。我想我还是应该回到我栖身的床上冥想比较安全。

    我被自己脑子里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压扁了。思想的急流奔涌着要喷薄而出,语言的速度却成了表达的障碍,我不由得结巴起来。大凡结巴有两种:一种是没话硬挤,另一种就是我这样的极富智慧的人。人们不都是先看见闪电后听见雷声吗?思想就像那闪电,快得惊人,那雷……啊那雷声怎么能跟得上呢?但这也分什么场合,当我想虚心接受领导教诲时,雷声自然就比闪电慢,一旦我站在讲台上面对一个个红萝卜般鲜润光洁的脑门子时,那就自然是雷声先行,根本用不着依赖闪什么电了,就听那雷声成串成串的叽里咕噜轰轰隆隆滚过,全是响雷,绝没有闷屁。

    同屋的阿炳几次抱怨我梦里磨牙的声音吵得他睡不好觉。但是他又十分感谢我,说我梦游时到水房洗衣服,连他泡在水盆里的裤衩也给洗了。我很想跟他谈谈我的读书心得,可他的心思全在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上,根本无法与他构成对话,我只好在梦里独白。我被我丰富的思想憋得大汗淋漓,辗转反侧,中气下沉,每隔十分钟就爬起来去一次厕所。阿炳直怀疑我在手淫,他假装关心地摸我的头问我是不是发烧,眼睛却盯着我的那个部位看是否湿透了。我猜透了他的用心。我痛改前非的忏悔心已经把别的欲望都排遣掉了。我更加执着地深入地思考。

    阿炳背英语的声音总是无情打断我深蓝色的冥想。他的破耳机最近总漏声,连我这个二外学英语的都听出来了那是一道极简单的听力题:两年前我妹妹十四,我比我妹妹大两岁,试题问的一定是我今年几岁。连傻子也知道答案是十八,阿炳却在百折不挠地听这一句话,把带子倒得“吱吱吱”要冒火,拿把刀来刮我的心也比这声音动听。阿炳听得不急不躁、不温不火,一副成竹在胸信心百倍的神态,让我好生羡慕。我想也许光在书里和大自然里寻找答案还不成,应该到人群中去找,不断地对照同志找差距。我的毛病大概就出在这儿,太以自我为中心,从未认真观察关心一下周围的人和事,不曾汲取过别人的长处,难怪要犯错误呢!

    一旦我真正睁开眼来认真地把目光转向同志们身上细细打量,才发现我们这个世界到处生机盎然,除了我在自个儿折磨自己,人人都活得滋润着呢!

    我首先想到应该找我们主任谈一谈,请他多批评教育我,给我指点迷津。可是我们主任实在太忙,除了承担本系的大部分课,还应邀到外系去上课,另外还自己联系了校外的一个专业证书班的课,骑着辆破自行车从西城赶到东城,黑灯瞎火地赶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又要讲系里的课,也怪可怜的。但这种想法也不过是杞人忧天,我们主任从不知道什么叫辛苦,讲课已经化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内容,他讲来讲去,讲出了家里的大件小件,讲得两个儿子毕了业娶了媳妇,又给八十多岁的老母体面地送了终。要是有一天也给我们主任停一停课试试,我想他肯定“吧唧”一头栽倒在地生命完结了。另外他每年还要在学报上发一篇洋洋万字的学生专题讨论纪要,然后依此作为科研成果,外加累计成天文数字的课时一步一步地升上副教授,并且又据此马上向正教授职称冲击。容易吗?不容易!评高级职称名额那么紧张,你想在这过程中要排除多少异己,费多少唇舌绞尽多少脑汁呵!怪不得我们主任那一头花发越发地白了呢。我摸不准主任守着系里一大摊子事儿,愿不愿意抽出空来跟我谈话。我只听说主任经常找女孩子促膝谈心,并且常伴以一些亲切的形体动作,比方说拍拍肩啊拉拉头发啊捏捏手什么的。有一次下班后跟小张姑娘一边促膝谈心一边抚摸她的手,把她抚摸哭了。看来我多半不会有小张那种福分。要么,我干脆去找小张姑娘,跟女孩子在一起聊终归要舒服些。不是说男人喜欢倾诉女人喜欢倾听吗?可是也不成。小张研究生毕业刚分来,要在资料室里先坐一年班,晚上的时间她又忙着充实自己,已经参加了四个社会办的学习班了,包括皮尔·卡丹时装裁剪班、贤妻良母烹饪班、“太空青蛙”舞蹈班及“魔幻玛丽”绘画班,全是自费,她整天把自己忙得其乐融融,我还怎么好意思去占用人家宝贵的青春时光呢?

    3

    我也极想变着法儿活得好一点,可仔细想想,没有一件工作能真正让我发挥特长,憋得我只能这么高不成低不就地悬着。要么,我干脆把科学技术化为生产力,趁着无课可讲到外面去开发个第三产业创个收赚点钱?可咱是那种见钱就上的人吗?好歹也叫个大学教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乃为本分也,一旦让我离开书本离开学生,还真就放不下咱这知识分子架子,真就没法用一双翻惯了书本的手,去练摊去倒腾美元或拎着旅行包到东欧当国际倒爷。读这么多年的书已经浑身都是文化味儿了,要想去掉还真就不容易。况且,我连自认为最拿手的本职工作都没做好,你说我这人还干什么能行吧,有志者应该在哪儿跌倒了原地爬起来才是,咱不能总往那旁门左道上想。

    可是,不来点惊世骇俗之壮举实在难以扭转我在领导心目中的形象。电视上常放的英雄好市民给了我启发,我要是能有点英雄行为把我的错误抵消了,把我在同志们脑海中造成的坑坑洼洼的印象抹平了该多好!不然那地方将终身留着一片斑斑点点。我也知道想当英雄这种想法忒俗,忒没新意,落入我这般境地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往这条道上奔。我以不落窠臼的方式犯了错误,也只能以忒落俗套的方式予以挽救。愈俗愈会让同志们觉得合乎常情、顺理成章,会让同志们感觉到我本质上还是个好孩子,到了关键时刻,我的那些潜藏的优秀品质仍会熠熠闪光。

    我很平静地开始了当英雄的准备工作。先从文字方面入手,花了几天工夫,把来往书信和日记重新整理了一番,编纂完毕从头审阅时,我被自己纯洁无私的情操和高尚完美的品质感动得热泪盈眶。接下来的是要把思想化为行动。拦惊马是我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我们抗大小学老师在我刚启蒙时就讲了英雄勇拦惊马和救落水朝鲜小孩儿的故事,以至于在我成年后的今天,这种潜藏着的无意识自然而然地从沉睡的心灵深处浮升上来在大脑皮层表面凝结成一种清醒的意识,促使我做出某些模仿。

    城市的街道早就被人和人造出来的各种形状的轮子充满了,哪里还容得下四条腿的牲口来溜达?我把视线转向周围的郊区,盼望着某一天在乡间小道上能和惊马邂逅相遇。令我失望的是现如今的马对人类的生存空间和生活习性都已了如指掌习以为常,彼此关系十分融洽好得简直没脾气,哪匹拉车的马没给规范过,想找出一碰就惊的马谈何容易?我仍不甘心,一见有马车路过,就用自行车挤它别它,往马身上扔石头子儿朝它脸上扬沙子吐唾沫,直到我气喘吁吁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它也不过打了个响鼻儿抖了抖身上的毛,用一种物我两忘的目光乜斜着我。我意识到我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用来拉车的基本上都是骡子或者驴,能称得上是马的动物实属罕见。

    我把车扔在道边上,坐在白菜地里直喘粗气,看什么都不顺眼。有几块地里的白菜正在起垄,一棵棵绿油油、白胖胖的憨样挺招人喜欢。我心里说你们甭得意了,别看人们跟养个胖小子似的侍弄你,天气预报还天天为你们报上几句,一会儿让人给你们散热通气,一会儿又提醒别冷着冻着你们,好像挺金贵似的,末了还不是才卖二分钱一斤?也就是个孤芳自赏吧,谁真稀罕哪!

    我在八道口的铁轨边上逡巡了许久,想象着某一日火车来时正好有一辆公共汽车卡在路口,司机望着急驰而来的列车惊慌失措,脚踩的不是油门而是刹车,满车乘客大呼小叫有人已奋力砸车窗玻璃。这时只听一声大喊:“快闪开!”就见我顾不上锁自行车,拨开人群,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拼将我的全身力气把汽车推了出去!就在车轮离开铁轨的一刹那,列车带着一阵风声呼啸而过,我被无情地卷了进去,鲜血染红了冰凉的铁轨。一车人得救了,我却用自己年轻的生命谱写了一曲动人的乐章。我的遗体告别仪式将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隆重举行,我躺在鲜花翠柏丛中接受人们的默哀和鞠躬,我们主任以无比沉痛的心情握住我父母的手,表示深切的哀悼和问候,感谢他们养育了我这么个好儿子,马老太太也泣不成声地说可惜呀我早就看出小苏是个好孩子,怎么说去就去了……在三月五日的报纸上会刊登我的事迹和大幅照片,我的一生又变得白璧无瑕,谁也不会再提我曾有过的失误,就当没那么回事一样……

    让我稍稍觉得失望的是,那个道口自从三年前出过一次事后已经加强了安全防范措施,列车刚开到七道口,八道口远远地就开始亮灯,提前十分钟就把全封闭式的栏杆给拦上了,连个耗子都休想闯得过去。我认识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英雄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不光要有平时的优秀品质高尚情操垫底儿,同时也需要机遇让人一显英雄本色,都是在你毫无思想精神准备的时候猛不丁地出现险情,让你必须动真格的,那叫真英雄。像我这种人再努力也脱离不了“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那种类型,而且我根本就动机不纯,难怪马不肯为我惊、列车不肯为我脱轨以成全我的小人之心呢,连那没生命的钢铁以及不会说话的畜生都把我阴暗的心理一眼望穿了吧。

    4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却不知道我是准。

    我机械地朝前走,不知不觉又站到二〇一寝室门前。原来我苦苦地若有所思地走了好久,不过是兜了个圈子,根本就没有前进。地球以圆的方式无情地蒙骗了作为人类的我。

    寝室就是寝室,不是别的什么,比方说它不是家也不是厕所。在狂风卷起黄沙漫天翻个儿迷住你的眼睛时,能够躺在寝室“咯吱咯吱”作响的床上听听流行音乐,也不失为一种快慰的举动。

    门在里面反锁了。我想肯定是我梦游期间阿炳老婆迅速占领了我的床铺,尽管从他老婆家到这里先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再坐两天一宿的火车,可阿炳老婆还是百来不厌。现在阿炳生活的全部目的,就是调老婆到身边来。还有一个隐含的目的阿炳只对我一个人吐露过,老婆说她远在美国的二姨、二姨夫答应给他们作担保,连他们俩去的机票钱也包了。但有一条,老婆说必须先把她调到北京然后两人同时飞。阿炳说这话时颇为自己的海外关系而面带骄傲之色。但我们的校规很明确:没房子不能调家属。阿炳于是又正式向学校提出分房申请,得到的答复:按照校规精神,家属不在本地的不能申请房子。阿炳愤怒地把酒瓶摔到墙上:我操他妈的!可惜校规没有亲生母亲让他占这份便宜。好在他老婆的剧团常有到京观摩学习的机会,时不时地能一解燃眉之急。

    门开了阿炳老婆面带酡红。屋里飘荡着一股洗衣粉味儿或者是阿炳分泌出来的味儿。我收拾一下过夜用的零碎儿和他们告别,想套出话来问他老婆要待多久,但没有明确答复。我又嘱咐他们最近楼里常丢东西,要注意安全。其实我要说的是你们插上门再睡觉,免得像那个周末,我醉醺醺地从外面回来,摸黑爬到床上倒头便睡,早晨睁眼才发现与阿炳夫妻同宿了一晚。想他们定是新婚别后太煎熬,门都忘了插。

    挟起行李卷儿踅进二〇五室,屋里乌烟瘴气,有四个人在搓麻将,另外五个人在等着替补,看的人比玩的人还来劲儿。“诗人”看得连眼皮儿都不眨。玩的是“一二四”赌,一个子儿一角,一圈下来算账。我嫌赌太小,玩起来不过瘾,一宿输赢不过几毛,就鼓唆他们加番。胆小怕输的找借口退下去了,“诗人”怕输又极想玩,犹豫半天才说:“苏芃,先借哥们一张,赢了就还你。”边上的人起哄:“你小子他妈的赢了还输了就不还了是不是?借钱玩输了不心痛吧?”于是码好牌重新开局。酒气烟气臭袜子味儿还有上铺一个小子的呼噜声在屋子里经久不散。起床号响时几个人纷纷撤退准备讲上午的课,换上来几个刚睡醒的继续战斗。我手伸进裤兜捻了捻,估计战绩说得过去,差不多赢了两张。“诗人”绝对是优秀炮手,连续几把都点庄。赌场就得胆子大,越怕输越输。中午下课时“诗人”回来就嚷:他妈的现在的学生哪还有一点尊师重道了?哥们儿挟上讲义一溜烟跑到教室,一看黑板还没擦,气得哥们儿都糊涂了,张口就问:“今儿个谁坐庄?”

    我和衣上床,并警告玩的人小点声,别他妈的使劲儿摔麻将子儿。噼噼啪啪的撞击声和稀里哗啦的洗牌声总在我耳边回响,不知是梦是真。连续两把自摸和,轮到我坐庄。手气不错,一上手就是五小对儿。扔掉“九筒”后又凑成一对“三条”。我单调“六饼”。明明瞥见上家“诗人”抓了一个“六饼”,可就是不打出来,我急得不得了,又不能动声色。我决定不换牌了,硬憋下去,唯一的希望是“诗人”主动点炮。可恨的是他拿着废牌愣不打,真让我又急又气,一下子憋醒了。起来去厕所放了一次水,差不多到了午饭时间。我刮过胡子刷好牙,给胃里补充了足够的营养,又换上一件像样点的西服,精神焕发地到操场领学生跳舞。

    跳舞并不是我自愿的消食或减肥的举动,而是组织上交给我的一项光荣任务。我不是一直都被闲置着吗?主任说了:“苏凡哪,你对自己错误是否有认识,就看你这次任务完成得怎么样。我们为什么不派别人单派你呢?这就说明我们还信任你、重视你,并没有人因此而歧视你。我们的政策历来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啊?哈哈。”

    “去吧,”主任和善地拍拍我的肩,“就看你的实际行动了。”

    “是,保证完成任务!”我挺起鸡胸脯受宠若惊地点头。

    晴空丽日下,几丝风柔柔地吹拂着操场四周深绿色的树梢。男女学生搭配成对围在我周围站好,每人手里都捏块红纱巾。“蓝色天空像大海一样,广阔的道路上洒满阳光……”音乐毫无表情地流淌出来,有些嘶哑,录音机效果不太好。但是秋天的空气让人心里很畅快。我伸手,抬腿,做鲲鹏展翅状。学生们在我周围伸手,抬腿,阳光下的身影分外耀眼,晃得我有些晕眩,脑子有些混乱,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些飞舞的旗幡和年轻兴奋的红脸蛋儿。就连那振臂的姿势都似曾相识。我转圈儿,踮脚尖儿,垫步,挪步,滑步,握拳,伸掌,做兰花指,摆头,微笑,眯眼儿。学生们转圈,踮脚尖儿,挪步,眯眼儿,微笑,握拳,做兰花指。我很投入,学生们也很投入。我们都很容易投入。太阳是一把金梭,月亮是一把银梭,交给了你也交给了我。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光荣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这一辈。最后我们熟练了,仿佛不是自己要跳,而是有一股外在力量推动着我的身体,做出各种不由自主的形体动作,旋转,振臂,踢腿,微笑。音乐推动着我们,空气推动着我们,风推动着我们。我们跳哇跳哇跳,谁也无法停住脚,必须不停地跳,跳,跳,上升,上升,上升……

    筋疲力尽后我们回各自的住所。寝室像个黑洞,可我还是不得不钻回来。阿炳媳妇留下一股夏娃孙女的味儿后恋恋不舍地离去。书上说没有哪个女人不是夏娃的孙女。我在没来得及清扫的伊甸园里呼吸着人类原始的气息昏昏睡去,不断地下沉、下沉、下沉……

    5

    我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区里给了我们学校一张奖状。主任觉得我还是可以教育好的,从培养接班人的雄图大略考虑,决定重新起用我,让我回到讲台上。当然,我导师的名望也起了一定作用,他替我求过不少情。由于我的不能及时接班,害得他老人家还要系里返聘来讲课。当然也许他心里很愿意返聘,但是看到别的年轻人都顺利晋升职称而自己点名留的学生还是无名无分,老人家心里那该是个什么滋味?

    我心里难道就好受吗?我算什么?什么都不是。我干了什么?好像什么都没干,又好像什么都干了。眼看快评职称,我真是干着急没办法。学校规定,助教提讲师,必须开两门以上课程,课时累计达到一百二十学时。同时又规定,青年助教阅历浅,经验不足,不宜多给安排课。我有什么办法?

    还是主任想得周到,决定再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给我安排了一学期的形势教育课。主任说,这是我校新增设的一门课,老教师年纪大了,无力承担此重任。他们宁愿讲史,守着一本讲义用个十年二十年也不换,而形势日新月异,要求随时把握住时代脉搏,备课任务比较艰巨,只有交给年轻人勇挑大梁,这也是对我的又一次考验。“我们就是要把年轻人放到风口浪尖上去考验,要大胆使用嘛!”主任说。

    主任这么信任我,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下决心紧跟在从没有犯过路线错误的老主任身后,避免出现“左”的或“右”的方向性的偏差。每写好一节课的讲义,我都毕恭毕敬地拿去请主任过目,请他在讲义上用红笔划道,都跟他摊在办公桌上显眼处的《人民日报》上划的红道一般长。我按照主任的批示反复修改,保证不犯第二次错误。我深知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道理。主任干什么我就跟着干什么。主任给学生捐一个月的工资,又给子弟兵捐了两个月的工资。我的工资花光了,就把搓麻将赢来的钱捐出来,给学生捐二十元,给子弟兵捐十元。主任给制作大熊猫彩灯捐款,给灾区人民捐衣物,我也给大熊猫捐了十元钱,给灾区人民捐了两件汗衫。圆明园灯会开幕那天学校组织我们兴高采烈地前去观看,发现我们学校的大熊猫彩灯夹在众多公司企业雕梁画栋浓墨重彩的彩灯之间,越发显得一副傻大黑粗的穷相。可能是由于扎灯工人的疏忽,把熊猫的眼睛给装上了绿灯泡,闪着狼一样的绿光。大熊猫在转台上手举花束旋转几圈后,喷泉的水管不知怎么出了毛病,水竟然从熊猫身体腰以下相应的部位喷出来,滋出一道弧形水线,好像大熊猫在撒尿。我一看就傻了眼,敢情捐了半天钱就给弄成个这模样,自惭形秽得一个劲往主任身后躲,生怕在灯光下被熟人认出我跟大熊猫是一个学校的。

    可是你听听我们主任怎么说?他不住地连声称赞:“好哇好哇,这叫人工天成,艺术真实高于生活真实,别看其他的灯都精雕细琢,可是死气沉沉,就不如我们的大熊猫憨态可掬,就是个生动、可爱……”

    一席话令我从心底佩服我们主任深厚的艺术功底和敏捷的才思修养,赶忙从主任身后一个箭步跃上前去,倒背双手挺起鸡胸脯迈着鸭子步,用不屑的目光把周围的彩灯一一睥睨而过,时不时从鼻孔中哼出一两声冷笑,以表示对那些灯上散发出来的暴发户的铜臭气的蔑视。

    雄关漫道真如铁,我决心而今迈步从头越。

    一腔子的改造体会,满肚子的佩服之情,我特别想找个人一诉衷肠。阿炳跟我在一个系,当然有些讳莫如深。只有“诗人”最能理解我的心。

    “诗人”跟我关系一直不错,当我觉得思维混乱脑子不大清楚时就特别能跟他诗意相通聊到一块儿去,为此,“诗人”特别佩服我艺术感觉的敏锐和准确,常将我当成他同一战壕的战友。有一次我们在寝室对着啤酒瓶子吹,“诗人”说,凡是他听说过名字的中国大报小报大刊小刊,没有他没投过稿的。我说,凡是能算作一种类型的中国诗从文言到白话没有我没作过的。“诗人”说,他的诗从登在报屁股上杂志缝里到今天结集出版算是真正地崛起了。我说,我的诗由于担心被人对号入座所以至今仍在民间以手抄本方式流传。“诗人”嚼碎几粒花生米说爱情和死亡、自然和人生是他诗歌吟咏的永恒主题。我吃了一口榨菜说我的诗风经历了从婉约到豪放的嬗变最后在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中找到了归宿。“诗人”放了一个响屁然后脑袋一歪开始打呼噜。我抱着最后一瓶酒不放给他讲述我的诗意历程。胡同里砖墙上条条街道是战场红小兵斗志昂带头写稿贴墙上。我爷爷曾把我随口吟出来的这些句子工工整整记录到本子上,起名为《缀玉集》,家里来了客人,总要把我叫来背上一遍,在客人由衷的赞叹声中我窘得不住揪自己的衣角,试图反抗这种玩偶的角色,可被人夸得晕乎乎的感觉又令我着迷。是小林开启了我的心智教会了我什么是诗,我们通常不是用笔而是用目光用执手相看泪眼却无语凝噎生成一行行的诗。说到这儿我意识到我走了嘴,偷觑了一眼“诗人”,见他已软成烂泥。小林是我永远珍藏的秘密,我就是交出了生命也不会交出她。

    “诗人”硬拉着我去一个艺术沙龙。那时天空骄阳似火,没修好的那段柏油路,臭油漆黑亮照亮地反射着太阳光。满街都是白花花的膀子和大腿在晃,蛤蟆镜后面隐藏着高深莫测的眼睛。我和“诗人”一路挤着汽车又钻地铁,边走边一层层地脱衣服,脱得只剩下背心裤衩才无可奈何地住手。那是一个很著名的地方。主持人起身迎接“诗人”,又搂脖子又抱腰。“诗人”向我介绍说这是他的忘年交朋友,会八门外语的著名学者。我毕恭毕敬,用中国话表达了一句常用日语:“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敢问您贵姓?”

    “不必客气,”主持人很谦逊,“在下免贵姓焦。”

    主持人一一介绍来宾。哇!我惊得差点背过气去,在座的差不多全是各个艺术领域的名流。也不知“诗人”是如何打进他们内部的,就凭他的“一个长长的叹息成熟在棉花堆里”的诗句?过后“诗人”悄悄告诉我,他跟主持人曾共同拥有过一个女演员的两份爱,“诗人”高风亮节主动让贤,这使得他跟主持人不但没有反目成仇反成诤友,引出艺坛一段佳话来。

    主持人很愤慨地说,以前艺术界屡遭出版界强奸,如今艺术界暗送秋波以至于自投罗网,却都得不到出版界的青睐,想出本纯艺术的书简直比登天还难,真是艺术的悲哀和文人的悲哀,话锋一转,他说起此次聚会意图,说自己刚打通一家出版社出一套纯艺术丛书,欲将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的世界先锋艺术编成百科大辞典,逐步分解、归类,贴上标签收入一丛丛划好的选集里。大家彬彬有礼、客客气气地讨论谁解剖哪部分谁来哪个词条,条理清晰、口齿凌厉地分析现代作品的时代背景主题思想艺术特色。学过外语的尽量不说中国话,把荒诞叫成“阿波舍得”(absurd),国学底子深厚的便用孔颖达的训诂学方法对“荒诞”一词说文解义。出于对国人理解力的共同忧虑,美术家建议将毕加索的画正本清源,将被扭曲的大变形的脸孔扭正过来,以便看清其现实主义的本来面目,“一定要添上毕加索未画上的另一只眼”。音乐家主张将现代摇滚爵士乐逐个音符剖析,以弄清每个切分音、每个休止符所代表的涵义。文学家说,一觉醒来人就变成大甲虫的把戏一点都不稀奇,咱中国作家不是也在蝴蝶梦里变成过小蜜蜂吗?戏剧家认为《等待戈多》的结局缺乏亮色,既然哈姆莱特都可以穿牛仔裤在台上走来走去,戈戈和狄狄最后应和戈多以大团圆收场,这样才能更加符合民族的欣赏习惯。“我们等待的东西一定会来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既然那棵秃树已经长出四五片叶子,那么贝克特是不是就预示着戈多会来,一切都要好起来呢?”

    众人一致啧啧称赞。什么非理性啊、先锋啊、前卫啊、现代啊,没有什么深奥玄妙的,全是故弄玄虚,在理性之光的照射下一切全都迎刃而解。资本主义早晚要过渡到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审美意识越超前,不就离社会主义越近了吗?让我们共同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吧!大家满怀信心、笑意盈盈地讨论通过了编委会名单。“诗人”由于年轻力壮承担了大部分编务,所以名字紧挨在两个主编八个副主编之后。然后大家起身,互相交换名片共进晚餐。

    出来时街上洒满昏黄的灯光,行人抱着胳膊缩着肩膀低头疾走,满地枯叶在脚下“咕咕”作响,西风瑟瑟。我有些惴惴不安地请教“诗人”,我怎么就感觉不出“阿波舍得”来?“诗人”拧了拧眉头,上下打量着我,然后问:“你现在胃里好受吗?”

    我仔细体会了一下,思忖着答:“你还别说,是有点撑得难受。”刚才为避免无人可搭话的尴尬,我一刻都没让我的嘴停止咀嚼。

    “这就是了。没吃饱时感觉着痛苦,那叫饿;吃饱了还感觉着痛苦,那就是‘阿波舍得’。”诗人又进一步开导我,“再不,你琢磨琢磨毕加索的画,看把那人脸扭曲的,几笔就勾勒出本质。”

    我心悦诚服地点头,好似醍醐灌顶,很想体验让两只眼睛害相思病一只在前一只在后脑勺的滋味,却怎么也学不好,只好对对眼儿聊以自慰。不料“咚”的一声撞到树上,头上青包三天未消。

    6

    我的理解力越来越退化,真担心是脑子里的病严重起来了,但又绝不能向任何一个人吐露。这种隐忧害得我常常眼前一片模糊。比方说现在我连中国字儿都看不太懂了,费劲巴拉地背了一下午也没能把“人”的概念记下来,人成了“阴阳之交合的演变与万物灵长之共振而疏离于蛮荒的深层集体无意识透射于表层后所回应之物种”。我真不知道人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了。人就是人不是猴子也不是狗,多么简单。越是不懂,就越需要学习,不然我怎么能担当得起传道授业解惑的重任?

    现在的学生越来越不好唬了,问题提的越来越不着边,听起来都像外国留学生。我那个班上已有两个嘉宝三个普拉蒂尼一个马拉多纳外带一对儿里根和南希。我最得意的还是自号“钱总赢”的学生,以冷眼观世界众人皆醉他独醒。他常来跟我探讨一些人类深层文化结构问题,并把超过钱锺书定为自己的人生奋斗目标。他说自己已通读了两遍《管锥编》,很急切地向我打听青莲是谁。面对这样的肯于坐冷板凳、以继承民族优秀文学遗产为己任的好学生,我能打消他的积极性,告诉他先去弄懂作家们的字啊号啊什么的吗?人家钱先生跟作家的关系都到了什么份上了,脱口就能叫上来他们的名号,先生的著作如果文学青年都能看懂,那还叫有学问吗?书袋子不是说掉就掉的。我以最婉转的方式教育我班上的学生,要对自己有个正确的估价,干什么就要踏踏实实干好,把自己全副武装了,一旦给你个支点,不就能转动地球了吗?也指不定哪天天就漏了等着你去补呢,到时候现炼石头还来得及吗?可学生们立即就问,老师你说咱这天还有希望漏吗?你说这不是外国话又是什么?这难道是我这个中国人能回答的问题吗?

    再次遇上“免贵姓焦”是在贺兰山脚下的一次会议上。导师将出席学术年会的帖子让给了我。“诗人”闻讯也萌生了到西部寻找灵感的念头,随即联络上“免贵姓焦”,很快弄到帖子及某个协会的赞助经费。开幕式上“诗人”把我介绍给他的校友张鸿雁。虽说初次见面,张鸿雁的名字我早有耳闻,他是我这个专业的少年英雄,翻译过几本二十世纪最新文化理论书,又留过洋,得过国内青年社科成果奖,在圈子里知名度颇高。“免贵姓焦”以前与鸿雁就认识,那时鸿雁还只是个实习研究员,而他是出版社的副译审。眼下鸿雁已成了副研,离正研不过相差几天光景。“免贵姓焦”也顾不得十几岁的年龄差异,一口一个“张先生”地叫,可能是因为会八门外语却一个国家也没去成而感到气短。无论鸿雁到哪儿他都不离左右,因而会议过程中频频出现我跟“诗人”、鸿雁及“免贵姓焦”四人同行的场面。

    还好,我那个怵名人的老毛病这次没犯。鸿雁人极其随和,又在我导师名下听过课,所以待我有如亲师弟一般。鸿雁问我在搞什么课题,我不大好意思地说我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认真上课改造思想和当班主任上头了,结果学问上总不见起色,投出去的稿子一篇给退回来另两篇更如泥牛入海,连点动静都没有。鸿雁说做学问就得耐得起寂寞,坐得住冷板凳,受得起苦,禁得住穷。他自己就像疯狗一样的拼命,一天炮制一万字,不撒尿不拉屎不吃不喝。好在上过山下过乡苦惯了。但是,鸿雁话锋一转,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要把板凳焐热,而是要厚积薄发,瞅准时机跳出来。他鼓励我鼓起勇气向权威挑战,学庖丁解牛,从大处入手,好的开始已经是成功的一半了。我嗫嗫嚅嚅地说我总以为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想动手却不得要领。再说名气大点的权威差不多都被对话、商榷、谈片、总论、近视、远观过了,就剩了几个死去的名人。我跟死者论战又有什么轰动效应呢?顶多是让人家的徒子徒孙们胖揍一顿。鸿雁也替我惋惜没赶上他所处的青黄不接、点炮就响的空白时代。不过他认为事情并不绝对,若能逮个名人二代围攻一番也必将大有收获。“免贵姓焦”接茬说:“你们没发现今天上午发言的于敬斋有多神气,光他自己就占了三个小时,根本容不得别人说话,不就是破格提了个正研究员嘛!他是怎么破格的我还不知道?写了一本破书就到处找名人写评语和推荐信……”

    一席话勾起我们对会议场景的回忆,于敬斋确实比较狂傲,把自己的论点当作普遍真理强加给在座的莘莘学子,并断言在他身前和以后的研究方法都是错误的。学术问题其实大可不必这么攻势凌厉非要定出个你错我对。“免贵姓焦”又极力在我们身边煽风点火。此时我们还不知道他跟于敬斋在一个单位时,曾有过比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还厉害的评职称之争。鸿雁的好斗劲头被煽起来了,准备在明天上午的会上捅他一炮。“诗人”也在一旁摩拳擦掌。“免贵姓焦”主动承担运送炮弹的任务。我也不能违拗兄弟情谊,准备擂鼓助威。说不定这是我的一个机会。一行人共同归纳一番于敬斋的主要论点,定下反攻的方向,规定每人只攻一点,不及其余,各司其职,相互照应。

    当《论坛》杂志编辑坐在我对面恳求我一定把那时候的发言整理成文章交给他时,我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我说过的话。编辑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说:“我们刊物许久以来都没有叫得响的稿子,那会儿我听了您几位的发言,真是耳目为之一新!发表出去,肯定有振聋发聩的效果,说不定世界文化史都要为之重写呢!”

    编辑给我提升到这样一个崭新的高度,说实在的,我还真就不爱降下来。鸿雁够哥们儿。编辑本来是他的关系户,写这样的文章对他而言不过是牛刀小试,何况主要炮手就是他。但他却让编辑来找我,拉着哥们儿也脱颖而出一把,又让我大受感动。问题是我失去记忆的毛病又犯了,无法将说过的话有序地组合在一起,而且我也实在分不清哪些是我说的,哪些是鸿雁或者是“诗人”或者是“免贵姓焦”说的。只记得鸿雁的手臂总是强有力地向下劈,“免贵姓焦”的厚嘴唇不住地翕动,“诗人”诗兴大发嘴角冒唾沫星子湿意涟涟。于敬斋好像说过蛇是远古人类的图腾,敦煌出土的瓦片上线条全是蛇美丽的身腰曲线,从伊甸园带翅膀的蛇到中国水漫金山的白蛇青蛇一脉相传,说明人与蛇在心智上完全相通,人视蛇为祖宗所以从不吃蛇肉到后来酒店弄出“龙虎斗”名菜纯粹是对人类的反动。鸿雁首先反对这种观点,说蛇不是人类的图腾鸟才是,半坡出土的陶器上刻有鸟的图纹,载玄载黄,鸟驮着太阳飞呀飞给大地播放光明,一如男精播散之于女阴而衍生出人类,所以说鸟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由部分而整体,鸟即成人类祖先的象征。“诗人”从民俗学的角度补充说,对鸟的生殖崇拜在民间俚语中尤为常见。“免贵姓焦”站在世界文化的高度纵横捭阖,说他在日本美国及欧洲各国的朋友都来信跟他探讨过这个问题,蛇是人类图腾是过时理论早就遭否定了,当今世界流行的观点除了认为人是鸟变的还有的说人是鱼变的,人是蛤蟆变的,人类除了崇拜鸟、崇拜鱼还崇拜青蛙,但唯一能站得住脚的,还是对鸟的生殖崇拜,这种崇拜一直影响到我们今天的日常生活,美国佬就用形容生殖器的词儿来形容他们心爱的钱,一会儿说美元坚挺,一会儿又说美元疲软,由此可见一斑。我跟着也说了几句什么我忘掉了。总之那天上午我们着实出够了风头,在座的人都被我们唬得一怔一怔的,于敬斋的脸也时时泛白。我们一点都没想把于敬斋怎么样,只不过要压压他的气焰,提醒他江山代有学者出,各领风骚一两年,名人三代四代已经紧逼上来了。倒是“免贵姓焦”颇有报了仇雪了恨的快意。回校后从我导师那儿得知早些年于敬斋跟“免贵姓焦”曾平分出版社秋色,到后来几次评职称于敬斋都到学术委员们面前游说,控诉“免贵姓焦”的不务正业行径,书一本接一本地编,可都是下三烂的赚钱货,学风不正水平欠佳败坏了社里的名声。所以直到现在连张鸿雁都拿回了洋博士脱颖成副研了,“免贵姓焦”却只能抱着八门外语饮恨中华。

    7

    当天中午举行隆重的酒会宣布大会讨论圆满结束,第二天的日程是去黄河边上游览,可以滑沙还可以坐羊皮筏子。从今晚开始会务组就给断了顿不再管饭。我们几个人吆喝着回去寻找晚餐,“免贵姓焦”自然也要掺杂其中。一伙人进了一家小店端坐在一张桌前。我要了碗牛肉拉面,鸿雁三人要了饺子。“免贵姓焦”每夹起一个饺子都要先打量一下,好像要瞧瞧哪个是双眼皮儿的能自己滑入肚内,然后以极慢的速度咀嚼着,生怕先吃完了要去付账。不一会三四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进来,一个个风尘仆仆的。“诗人”边吃边搭讪,一问方知他们是西北高校的学生,利用假期要徒步旅行全中国。听说我们是从北京赶来这里参加学术会议的,男孩子两眼放光,一脸敬慕,双手托出记事本来请我们签名留念。“诗人”立即大做活人广告,先吹鸿雁,说张先生曾游历欧美是我国最年轻的副研究员还是全国八大杰出青年代表,才这点儿年纪就快要著作等身了,这次会议全靠着他做中心发言挑架子呢。男孩子越发恭敬得不得了,双手颤抖着将记事本捧了上去。鸿雁本来正吃得热火朝天,臭汗直要挣出汗毛孔,给“诗人”这一吹,倒像是喝了冰镇酸奶似的登时熨帖舒服不少,缩回去的汗珠儿聚成密匝匝的一层敷在脸上,油腻腻地闪着亮光,签名时把“鸿”字右边的“鸟”使劲划下去力透纸背,大有戳破本子不心疼之势。“免贵姓焦”晓得下面要轮到自己,便一整容颜,奋力将最后几个饺子一股脑往下吞。“诗人”把他捧得更玄,诸如“世界首屈一指文化学专家”、“精通六国文字”(他还给贪污了两国没说)、“译著数十种”,等等。我偷眼打量“免贵姓焦”,只见最后一个饺子在他的喉咙里费劲地朝下滚动,一时竟突起两个喉结来,逗得我忍不住想笑。“免贵姓焦”用汤把多余的喉结送下肚子,很谦逊地摆摆手:“哪里哪里,我老了不中用了,天下将是你们年轻人的。这位年轻诗人才华横溢、诗风雄健,在我国诗坛上独领风骚,出了好几本诗集了,马上又要有一本新作问世……”

    他们在一旁神吹神侃,我在这边可有点撑不住劲了,说来说去,这里只有我是白丁一个无资无历,不禁在心里暗骂“诗人”王八蛋小子太损,做这种缺德的活人广告,让我这个卑微的小人物窘得无地自容,恨不能化作一团饺子汤热气消散了。于是灵机一动赶紧站起身来去窗口付账以溜之大吉。就听“诗人”在背后还在不住地说:“这位苏芃是袁先生的关门弟子得意门生,袁先生是国内外著名学者,日本人最服袁老先生了……”听得我的脸上一个劲地发热。交款台前站着同来开会的两个老先生,正在为总共一元零五分的面钱推来推去,不肯让对方替自己付款,最后商定由一人先付,回去后另一人按平均数马上送还。我挺替老头儿们不好意思的,又担心让那几个学生看见这种为几个小钱推搡的场景有损师长在他们心目中的威严,连忙用自己不太厚实的后脊梁把学生们的视线遮住了。

    次日早早起身向黄河岸边进发。来的是一辆上了年纪的大客车,浑身都有裂缝,论资格够评副教授了。“免贵姓焦”反应极快,立即推说昨晚没睡好不太舒服身体欠爽,无力再跟年轻人打成一片,急急地抢了前排靠窗的位置坐下了。老先生们都给让到了前边,剩下后面两排颠起来不要命的座位留给了我们几个棒小伙。路没修好,跟老太太脸似的沟沟坎坎,座位上都没有扶手,“诗人”稍一疏忽,“腾”地给颠离了座位,头直撞到上面的车厢板,“咚”的一声,满车人都笑起来。“诗人”大叫受不了,孙子才坐这种老爷车。几个人悄悄骂主办单位太抠门儿,这么老远的路,又都是些有名望的学者,竟为省钱雇这种上了年纪该退不退的破车,直颠得人肝肠欲断。还没走完一半路,早晨吃的那点稀粥咸菜已经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再看“诗人”也在一旁牙关紧咬,面目狰狞,倒是真扭曲成了毕加索的画。鸿雁倒还平静,可能已给飞机上上下下折腾惯了。

    车到一个小镇停下,大家下来对付一顿午餐。一家家小面馆前摆着抻好的面招徕顾客,锅里不知烧过几十遍的汤冒着滋滋的热气,一碗碗的辣椒酱羊杂碎摆在案几上,苍蝇惬意地在上面飞舞。我们在街上走了两个来回,明白了要找家没苍蝇的馆子那是痴心妄想。时间不多了大家赶紧钻进一家二层楼小店,屁股一坐稳,鸿雁就说大家随便点菜吧,这顿饭我请了。话音刚落“免贵姓焦”就跟土地公公似的一下子就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鸿雁说,嘿,您来得正巧,我一块儿请了。“免贵姓焦”忙说那怎么行那怎么行,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边说边点了一道鱼香肉丝。酒菜上齐了。鸿雁一副兼收并蓄中西文化的好胃口。“诗人”下车时吐了一回,此时蔫不唧地往嘴里扒饭,菜没动几口。苍蝇飞舞的英姿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无论如何都不忍下箸,只好皱着眉头以酒当饭。“免贵姓焦”的胃倒是应了一句冰箱广告词儿:密封隔味盒,保鲜不串味。

    下半段路越发难走颠得凶狠。没出几站地我就忍不住要求停车方便。鸿雁跑到前边跟司机说了一下,几个人一窝蜂拥下车去,“诗人”也正难受着,顺便轻松了一回。“免贵姓焦”以为我们又在搞什么活动,也下车来打成一片,见此情形,又不好意思在厕外徘徊,只得跟了进去勉强出了一回恭。上得车来几个人越想越可乐,不禁哈哈大笑。“免贵姓焦”莫名其妙地回头张望,这下更让我们笑个不停。闻到湿润空气时我们又精神百倍,“诗人”一看到黄河就不禁脱口而出高声吟诵:“啊,黄河!真他妈的黄!”

    开会的初衷是要饱览祖国的大好山河,看来果然不虚此行。至于开的那一炮算是意外收获。鸿雁这么义气,我也不能不壮着胆子往外跳一跳。开始我还忸忸怩怩半推半就。要知道《论坛》毕竟是全国著名的学术刊物,我这么个小人物,实在有些小子惭愧则个。拟了几个题目:《鸟图腾论——与于敬斋先生商榷》、《从蛇到鸟的转化》、《鸟图腾论的民俗学依据》,觉得太羞羞答答,与那天会上的冲动相差甚远。于是写信向鸿雁求教。鸿雁很快回信,鼓励我发扬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大无畏精神,还说杂志社有他的铁哥们儿,到时候自然会帮着批判我,把我批倒批香,直批到我被公认成学术界横刺里杀出的一头麋鹿。信的最后说,跳好了我便成为英雄,摔下来了我便是烈士,横竖都是光荣一回。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我像打了一针兴奋剂,思绪像撒欢的小马驹儿上蹿下跳。连续撕掉差不多半本稿纸,我才郑重写下几个大字:《我的文化人类观——蛇图腾论批判》。不破不立。“最近我参加了一个会……”一派大手笔的气势。我文思如泉涌,灯光忽明忽暗,因有人偷点电炉子而时不时地断一会儿电,可我的情绪丝毫不减,唰唰唰唰地笔走龙蛇,我看到猴子青蛙蛤蟆骨朵飞鸟虫鱼一同在我面前飞来跳去,我跟它们一道茹毛饮血,我骑在太阳上飞,无数金星银星环绕在我周围,渐渐地我视线模糊了,字们又要凸出纸面来跳舞。我终于不堪重负地闭上眼,上床一销万古愁,只愿长眠不愿醒。

    8

    寝室里已容不下我一张清静的床了。阿炳老婆守在床头嗡嗡嘤嘤地哭,还伴以断断续续地数落,声调一点都不低,仿佛在宣读一封告楼道全体单身教工书。阿炳老婆已失去了新婚时随叫随到的献身热情,长长的铁轨把她拖得日见枯萎。她埋怨阿炳根本不在她身上用心,调动的事总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半死不活地悬着,越来越没动静。“你到底想不想把我调过来?”阿炳老婆义正词严,脸上挂满了泪珠儿。

    阿炳唯唯诺诺地赔笑脸:“不是我不想,而是实在没办法。”

    “没办法没办法,你还算一个男子汉呢,除了让我一次次流产,你还会干什么?”说着说着阿炳老婆委屈成了泪人。

    阿炳听了这话卑琐得不行,又得硬挺起腰杆来好言相劝:“不是说好了要让咱们孩子一落地就有美国户口吗?要么你跟二姨、二姨夫说说,咱们直接奔美国团聚去得了,就别在北京拐这么一个弯儿。”

    “哼,想得倒美!连自己老婆都调不来,我姨夫会瞧得起你这种窝囊废?”

    阿炳给数落得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一边听磁带一边默写:“长太息以掩涕兮,哀吾生之多艰”,然后带上厚厚一沓老婆的简历,骑着叮当乱响的破车杀向不可知的远方。

    春节探家回来后阿炳说要请我喝酒。我有些受宠若惊,不知他遇到了什么喜事要我与他分享。我们俩住一个寝室这么久了,这样的好事儿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自打我留系里那天起,比我先分来两年的阿炳就把我当成了学习的榜样,比方说在学习总结会上他经常要说几句:“虽然我取得了一些成绩,但和苏芃比起来还有很大差距,我今后一定要努力向他学习。”弄得我挺紧张,像有虱子在身上爬,浑身怪痒痒的。那次我们一帮小伙子一道去昆明湖野浴,阿炳在水里扑腾着拼命追我,差点没呛得背过气去,我真害怕淹了他我还得背上个罪名。我让他追我了吗?没有哇!不就是年轻人都躁得慌大家下水里清醒清醒吗?我也并没有刻意显示自己的游泳技术的意思,要知道我是在水库边上长大的,小时候因为偷着去游泳挨了不少屁股板子,一到水里我就成了鱼。阿炳用的是学校游泳池里练出来的标准动作。并没有人顾得上看他欣赏他或讥笑他,可他就是愿意树假设敌,咬定青山不放松以期在冲刺的刹那一大步迈上去赶超个第一。这一点我总是搞不明白。我叫王小义你叫买买提咱俩个头差不离成为亲兄弟,多好,总那么紧张认人为榜样搞得我也浑身不对劲儿有什么意思。但是主任对他就很赞赏,不住地提醒我:“苏芃,你要像阿炳一样谦虚谨慎,懂得学习别人的长处,年轻人嘛,就是要找找榜样激励自己。”

    所以这么些年来我跟阿炳一直不即不离若即若离倒也相安无事,偶尔高兴时阿炳跟我说几句贴心话,比方说他媳妇的二姨要给他做担保之类,但转眼就后悔,一再叮嘱此事只告诉我一个人,不足为外人道。我则糊涂一阵明白一阵,动辄昏昏然痴人说梦,也不知道多少次梦游的时候阿炳都当了听众和看官,关于我脑子有病的话题是不是先从他这儿传出去的也未可知。

    阿炳买来烧鸡和酱牛肉,打开一瓶“四特”把两个杯子斟满,也不说话,“咚咚咚”地只管喝,我则丈二和尚似的坐在对面,静候对方点明中心思想。三杯酒下肚,我觉得不对味儿了,阿炳这是故意找醉呢!再怎么着我也不能见死不救,所以赶紧夺下酒瓶以好言相劝:“阿炳,有什么不痛快,说。我平日什么地方对不住你,就指出来,我一定努力改正。”

    阿炳的脸已涨成了紫猪肝色,可脑瓜子一点都不糊涂:“哥们儿,我受骗了,她根本没有什么二姨夫在美国,她妈家那边只有一个姐。”

    “咳——”我如释重负地乐了,顺手掰下一个鸡腿啃。“没有就没有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再说这对你又没多大影响,接着忙你的娶妻生子吧。”

    “没影响?”阿炳鼻子里哼出两声怪笑,“娶妻生子?早知道这样我会娶她?她算什么?不就是个地方剧团跑龙套的吗?她看中我的还不是这块校牌子,以及毕业以后能来北京?我好糊涂哇……”阿炳捶胸顿足,声泪俱下。

    我赶紧拿毛巾递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个劝法了。清官都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我自己的脑子本来就不大清楚。

    “这么说你们往爱情的酒里掺了水了?”

    “爱情!哼,爱情,我整个人都给装进套里了。毕业分配前那一阵闲日子,班里一个哥们儿常去泡剧团,时常拉上我,一来二去,跟几个女演员混熟了,其中就有我现在的老婆。那晚我们在外面跳舞跳到很晚,末了又去她们宿舍聊,我那位哥们儿钻进他所谓的女朋友屋里,我也经不起劝,意志薄弱,留在了我老婆床上。结果我刚分来工作没几天,她就找上门来说她怀孕了,要求我跟她结婚。今天我算明白了,连她的美国二姨都是假的,那她浑身上下哪点还能是真的?那晚上她那样声情并茂,而我却紧张惊慌得手忙脚乱,像是在水缸里涮了一下捞不着底,哪里还会知晓她是不是原装货?我是有责任感的人,最后娶了她,还自以为同时娶来了一张即将到手的美国签证。她说她已把孩子打掉了,准备到了美国再生。她的话我全信了,四处奔波给她调动工作。她自己呢,哪次来也没闲着,不是剧团就是制片厂地跑,最近又勾上了电影厂的导演,说是答应让她演戏里的一个丫鬟。她的事业发展得可真够快的,鬼才知道她记在我名下的打掉的孩子是谁的。可我还在这儿傻了吧唧地做出国梦。卑鄙!小人!”阿炳火气直往上撞,“嚯”地站起身来,大有一把推翻桌子的架势,我连忙把他摁住:

    “阿炳阿炳,消消气,有道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事情已经揭开了,你打算怎么办?”

    “离婚!坚决跟她离婚,我无法再跟这种品质恶劣的人生活在一起了。”

    离婚哪是件容易的事儿哟!往后的日子里就见阿炳老婆大闹天宫。系里正开会时她会突然闯进会场,历数阿炳喜新厌旧生活作风不正的罪状,并诬告第三者就是资料员小张。小张姑娘不过是到寝室来送过几回信,还都是我的。楼道里常见一个身影游魂似的走来走去,两眼发直嘴里还念念有词。我们屋里凡是能吊住一个人的钉子全都拔下去了,火柴剪刀等等危险品一概清除。就这样也没能打消阿炳老婆寻求一死的决心,她把手指捅进了电源插座里,因为个子不够高站在椅子上实施的行动,结果只是让电给打了一家伙并造成二楼短路,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此情此景,任何一个稍有恻隐之心的人都不会再将最初的离婚意图继续贯彻到底。偏偏阿炳是那种一旦下了决心就不准备再有所松动的人,他用自己的形销骨立、含泪的微笑,显示自己不甘受骗,宁愿“精神出走”从此后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壮士情怀;阿炳老婆则用自己无畏捐躯的行动表明自己不甘当弃妇不忍嫁二夫的烈女之心。这场持久战直打得飞沙走石,昏天黑地。我们这些左邻右舍住着的单身汉们看着他们壮怀激烈混战犹酣,不禁都后背上冒出一层冷汗,舆论一会儿偏向阿炳一边,过了一阵子又偏向阿炳老婆一边,我们谴责完阿炳又谴责他老婆,可怜完阿炳又可怜起他老婆,最后连阿炳带他老婆一起谴责够了又使劲可怜。

    其实我又有什么资格褒贬阿炳两口子?爱情这东西还不是当局者清旁观者迷?我与小林的爱就没能达到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完美结合,远不如我写给她的诗那样出神入化。

    9

    最初我爱小林的时候只希望她过得比我好。随着爱情向纵深处发展,我爱她的目的逐渐转向拆散她和她丈夫。为此我常常觉得自己卑鄙,转过头来又常常认为自己的爱情超凡脱俗。每当小林用纤巧的手指抚弄着我的头发并喃喃叫我“傻孩子”时,我就感动得热泪盈眶,又特别想号啕大哭。我对她的爱再深切,也无法爱屋及乌,连她的丈夫一块儿爱进去。同性相斥的道理连傻瓜都懂,何况我这样一个聪明人。爱情的幸福弄得我神思恍惚,我在路上走着走着会情不自禁地对着马路牙子一个人发笑。开会时系主任在上面读着一份平板冗长的文件,我在下面会突然间“扑哧”一声充满感情色彩地笑出声来,惹得满屋子人都带着怪异的表情回头看我。马老太太在背后没少编派我。自从那次我无意间听到她跟小张饶舌后,不由得提高了警惕。以后不论上哪儿,我都随手带本书,遇到笑意憋不住往脸上涌时,就把书举起来遮住面孔,暗地里使劲咬住嘴唇,肚子里笑得叽里咕噜作响一个劲儿地上下起伏,嘴角眉梢却一如平常不敢丝毫下垂或上翘,面部肌肉抖动成奇形怪状的一团。

    我在对待其他问题的态度上全都大智若愚、混沌懵懂,唯有对我跟小林的爱情一眼望穿秋水。小林是太阳,我不过是飞蛾扑火,就等着自生自灭。可我就是忍不住要去找她,向她请教诸如条件状语从句和让步状语从句的区别等问题。自打她当上我的二外老师那天起,我就被她那一口纯熟地道的美式儿化音给迷住了。当然,在她那个充满温馨的小屋里,我更喜欢蜷在她脚边听她用北京儿化音娓娓细语。为了我心中的杜尔西尼娅,我愿意抛头颅、洒热血,勇敢地跟风车和羊群作战。可我又能做什么?也只能是把桌上她跟丈夫的结婚照片翻过去扣上而已。但我能阻挡得了她丈夫在大洋彼岸的呼唤吗?

    我要是个清醒的人,早就找个年龄相当条件匹配的傻丫头营造安乐窝去了,也免得像今天这样,对小林痴痴癫癫的疯狂爱情中总洋溢着“恋母情结”。我不知道小林为什么要回应我爱情的呼唤,一口一个“我的傻孩子、乖孩子”,叫得我心旌摇荡不能自持。也许她“慰情聊胜无”一场游戏一场梦拿我来填塞暂时的寂寞岁月,我不情愿以我的小人之心来亵渎她的一腔情肠,她那娇喘吁吁、放浪形骸的形体语言分明是在表示她毫无保留地向我奉献一切,我的怀抱才是她的最佳选择。

    可小林向我承诺过什么吗?没有。越是这样我就越发爱她爱得不能自拔,越怕失去她我就越紧紧地缠住她。我们的爱情不见容于白昼,只有夜晚我才敢牵着她的手在湖边漫步,粉红的荷花和深绿的树叶子把我俩的面孔记熟了。在她走后每当听到微波拍岸的声音和树叶子沙沙的声音,我就揪心地痛苦,以致我在成了著名的诗人后诗集中总是充满了湖和树的意象。我一次又一次恳求小林留下吧不要走,她只是用无可奈何又不置可否的目光看着我。我也明白这是痴人说梦又不愿放弃幸福的冥想。机场上我仅能以一个学生的身份夹在她的亲朋好友中给她送行,和她握手的当儿我把字条塞进她手里,颇似游击队员交接情报。然后我想象小林在机舱坐定后迫不及待地打开字条:

    ……

    也许因为你生长在我的窗前

    才有了这出神入化的爱慕

    倾心于你月光下的斑驳

    满是渴望的眼睛随着你匆匆的脚步

    那么热切的倾诉发自肺腑

    那么长那么长的痛苦

    那么深那么深的祝福

    那么缠绵

    那么短促

    扑向你含情脉脉的新芽萌出

    白杨树呵

    和你同样天真是这个多梦的夏季

    那么浓密的柔软那么笨拙的强悍

    那么凄切的蛙鸣那么淋漓的雨珠

    已经死在你怀里了

    却不能在你的躯干上永远攀附

    白杨树呵

    风吻遍你秀美的枝叶

    记忆在你的睫毛上浓缩

    已经受过暴雨的洗礼

    还会有什么样的青藤再能将你缠绕

    还会有什么样的凭你扎根的泥土

    白杨树呵

    ……

    读到这儿小林泪流满面,和我相爱的日日夜夜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亲爱的孩子,我会等着你。”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她把含泪的目光投向舱外,但见波诡云谲。这时空姐出来告诉大家行程已至一半,小林掏出面巾纸吸干泪痕,整理好头发和思绪,酝酿着和丈夫见面时的问候语。对新生活的渴望渐渐代替了对我的思念之情。

    我的躯壳坐在民航的大客车里往回走,灵魂却在天上谛听小林的心声。尽管她的呼唤很微弱无力,可我还是捕捉到了。她需要我,这就是我的幸福。她在信里说:“来吧孩子,这里有你需要的一切。”我不要一切,只要小林。我知道她寄给我的“托福”报考费都是她背着丈夫攒下的私房钱,我不能让她感到失望。为了她,我宁愿舍弃一切,以我一耳朵的破听力,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考“托福”的大军中。

    不用说应试,光是报名就把我折腾个半死。开报名用的介绍信就很费了一番周折,要拿系里的公章去换校人事处的公章。系主任诧异的目光从镜片上面横扫过来,让我再考虑一下这个问题,这事儿他一个人批不了,要拿到系领导班子会议上审议,副主任和书记去外地讲学未归,我须等待几日。我一翻日历已时不我待矣。万般无奈,只得向“诗人”求援。“诗人”说他有个爱摆弄金石的哥们儿,要么先拿萝卜刻个章算了。我忙说不妥,犯法的事儿咱可不干。“诗人”说考个“托福”又不是叛党叛国的事儿,我从别的学校给你开个证明得了。

    报名的队伍从语言学院墙外的小树林一直排到马路边上,影响了行人交通。有好事者站出来维持秩序,让大家都贴墙根一溜站着。明早八点才开始报名,我下半夜就起身赶去,想排个头几名,不承想早已有一个连的人排在我前头了,蹲的蹲,站的站,缩手缩脚,东倒西歪。排前几名的大概挺不住了,想取个巧,就想出个发号的主意,撕下活页纸标上一二三四号,直到把一本活页纸都发完,觉着这样一来自己排在前头的地位就稳固了,拿着活页号放心地折回去睡觉,没拿到号的却不敢离开,愤愤不平地想心思,终于想出把一本背烂的《托福词汇》撕了标上号重新发,刚才发的活页纸不算数。到天亮时拿着活页纸的人回来了,跟拿着《托福词汇》的一场混乱,吵得不可开交。

    我属于号外,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忽然想起我有个学生的姐姐在这儿工作,于是赶紧打道回府,不耻下求。事情很快解决。然而这只是一个开端,艰苦的鏖战还在后头。我也跟阿炳一样不厌其烦地听起“我妹妹两年前十四,我比她大两岁,请问我今年十几”,还把词典拆开了按字母顺序装订成二十六册随身带着,拉屎屙尿的空隙也拿出来背上一背。为了避免出去后时差带来的烦恼,我已经改用美国作息时间,把黑天当作白日过。

    有几个考过的哥们儿向我传授经验,说自学成才不容易得高分,最好参加一个强化班突击一下。目前有一家“超强散弹魂斗罗”班办得正火,主讲者是几个博士生,主要是想赚几个钱儿以补贴家用。他们把“托福”都给琢磨透了,考前出的模拟题猜得都很准。另外他们私下还接洽代考业务,以五百分为最低起点,先交五百元,每超出十分多加二十元。如果你想要六百分,交七百元就行了。雇佣的代考者都是大学里有意发挥一己之长勤工俭学的学生。接着大家又埋怨说现在也不知怎么了,那些理科院校的小孩子一考就是六百多分,愣把美国的录取分数线标准给提上去了,活活气死人!以前有个五百五就了不起了。有一次清华的一个小孩竟然考了满分,老美不信,以为透题了,单独又考他一次,结果还是满分。平时看他们大脑袋小细脖背个大书包傻不愣叽的不起眼,敢情这方面的智商高着呢!

    我接受了劝告,一狠心花了两个月的工资参加了“超强散弹魂斗罗”班。进去了才明白之所以叫“散弹”,是因为除了有“母”班外,在各处还设有“子”班。我拒绝了他们提供的代考的暗示,坚持自己考到底。我不能欺骗小林,更不能欺骗自己。再说我也实在没有多余的钱,“魂斗罗”班从别处借用语音室,每听一次收费两元,每发一次模拟题收一次卷子钱,这些都没列在招生简章上。就这样还人满为患呢!为了小林,我能半途而废吗?说什么也要坚持下去呵!

    除了练听力,班上还教给学员在卷子上画圈儿的诀窍,以及尽快获得美国签证的诀窍。这些技巧给编进油印教材中,人手一册。我孜孜不倦地默诵着《如何尽快获得美国签证》一章。文中说,当你面对大使馆签证处的美国女人时,有两种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会帮助你达到目的:一种是,夸她。不管她腰粗得像啤酒桶还是煤气罐,你都要带着一脸谀媚的笑赞不绝口:

    “您今天看起来真漂亮,让我觉得今天的天气格外地好。看到了您就让我联想起盛开的玫瑰花。相信您这样善解人意的小姐,一定不会拒绝我到贵国为发展两国友好关系而尽绵薄之力的诚意。”话说到此,谁还忍心拒绝你这谦卑的要求呢?

    另一种方法是,骂她。不管她长得多么漂亮赛过一朵花,你都要温文尔雅地破口大骂:

    “别臭美了,你以为我愿意到你们国家去是怎么着,要不是你们三番五次打电话写信没完没了地邀请我,我会吃破土豆泥遭那份洋罪?别以为你们富裕了就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占了人口少的便宜。如果你们也有我国人民这样旺盛的繁殖力,里根能把十二亿张嘴喂饱才怪了呢!我根本不打算留在你们国家,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都在等我呢!”何时夸何时骂要见机行事,一般情况下骂比夸见效,更证明你没有移民倾向。

    就在我昏天黑地备考期间,系里公布了评职称结果。由于主任觉得我又新添了专业思想不稳定工作不安心的缺点,所以决定再考察我一年以观后效。我的神经早已麻木,这些对我已经构不成刺激了,我的全部心思都是早日奔向小林,到地球的那一头一圆我的爱情梦。圆得了圆不了我不管,小林是我生命虚空中的唯一支撑,我不能松手,只能死死抓着。我安慰自己说,没评上职称说不定还是我的福音,否则得了中级职称必须经过更高一级机构批准才能放行,那岂不是又添了一个环节嘛!

    等到小林的越洋电话打来时,我不得不呜咽着告诉她,就因为她不是我的法定妻子,所以我办不成手续,而且我在校的服务期也延长到了六年。小林劝我别灰心,再努力在直系亲属里找找海外关系。我听得出小林的儿化音更加地道和标准,又想象着她如今正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娇声软语,不禁又涌起一阵揪心的妒意。

    我把能找的关系都找遍了,不见有什么收获。我爷爷曾有个堂弟被国民党抓丁去了台湾,到后来就下落不明失去了联系。再查查我们家谱,往上追溯三十年,没找到什么人在海外,上溯一百年,连见过海的都没有。我一筹莫展,又不好意思再去麻烦“诗人”。“诗人”这些日子也正窝心,校务处突然袭击清剿“麻窝”,正巧把他给堵里边了,罚了两个月的奖金不说,还在全校“扫麻”会上给点了名。“麻窝”已向家属宿舍区做了战略转移,楼道里日见冷清。阿炳这些日子也不着家,正在泡外语学院,据说马上就要梅开二度再结良缘,对方是个跟他妈妈年纪差不多的老澳,跟过去后就能当上两个孩子的后爹。为此他紧锣密鼓地往外事办跑。可我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死心眼儿,非要死守着小林不可,莫非真是因为脑子有病而变得偏执?我狠下一条心,生生死死都为小林,为了小林我绝不出卖自身。

    我在家谱上找呵找,找得筋疲力尽,直找到我的“托福”成绩过了有效期限。这时小林的一纸信笺不期而至,从里面飘然而落的是她跟丈夫及儿子的甜甜蜜蜜的全家福。小林白了,也胖了,一副心满意足的雍容相。再照照镜子看看我自己,跟游魂似的,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勉强支撑起个人形。

    小林无疑是在用她给丈夫生的儿子来宣判她跟我爱情的死刑。这种无言的弃绝胜过任何语言的伤害。我想我完了。

    捏着小林的全家福我又信步走到湖边,微波荡漾的湖水对我发出一种诱惑,我感到身子飘了起来。我把照片抛向湖中任其漂泊,又于心不忍地跳下去想把它救上来。我艰难地划水前行,手和脚都如同在虚空里摆动,在虚空里下沉、在虚空里上升,不断地下沉、上升……我拼命想抓住一丝能容我安身立命之物,可那广大无边的虚空却让我更加轻灵地浮游,轻得令我自己都难以承觅,越是挣扎就越是徒劳。我只好游回岸边的草地上喘息。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阳光刺得我眯起眼睛,几只蜻蜓在我头上飞来飞去。夏天总是火辣辣的,没有什么不同,我想。白杨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笔直的躯干上一个个大而无当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我。湖水依旧,树也依旧。我心想,得了,我就活成这棵树也挺好。

    然后,我摇动着我的枝丫,向彼岸送去了梦呓般的低语:

    直到凋零了你也不会明白

    无论你荣枯

    生死中轮回

    始终陪伴你的

    是夏夜的湖

    白杨树呵……

    1992年3月于京西浴风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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