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学博士阿梵铃扛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麻袋包,步履艰难地行进在河洛古道上。四月本来就是个容易集体抽风的季节。太阳很亮。麦子和菜花们在地里远远地连成一片,竞相炫耀着一身的老绿和金黄,泡桐和槐树枝上都吊满了嘀里嘟噜的浅粉和深白色花朵,挤兑得叶子还没来得及绿,就已经变老了。威猛的阳光,罩住了古道上缕缕行行出动的人群,催逼得行人脸上油汗滚滚,飞扬的尘土里满是欲望膨胀以后发酵出的酸味。扛着大包小裹的山里农民,密密匝匝成群结队朝通往外面世界的路口拥着,盲目寻找着做活发财的机会。提着密码箱、挟着公文包的掮客商人,乱纷纷地从各个山口拥进,一路上不停地推销兜售着真真假假的产品。背着双肩包的旅游观光客则闹闹嚷嚷地里出外进,操着花花绿绿的口音轻呼低唤“牡丹、牡丹”,张大潮湿的鼻孔急切嗅识着在四月定期大批量开放的国色天香。还有一些辨不明身份的蒙面怪客,脑袋上都套着隐约透明的女式无跟长筒袜,闪烁的眼神都贪婪地投向行人的背包上,装出一副漫不经心优哉游哉的样子,故意往路人身上挤挤撞撞。
阿梵铃这时才感到有些后悔,自己应该选择一个清静的时节出来才对。眼下他已不自觉地给裹挟进川流不息的人群里,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哪里。他是从北京出发,到西京长安和东都洛阳一带,来为他的毕业论文收集资料的。两天以后,他必须要在古滑国县城与导师会合,共同出席一次重要的学术会议。为了节省有限的经费,他不得不采用步行这种方式赶去了。
眼下,他的论文选题正憋在厚重的茧壳里,还不能清晰地理出一丝头绪来。是写玄奘呢还是写菩提达摩?是写禅宗呢还是写释迦牟尼?在中国佛和印度佛之间,他很是有些犹疑。他扛的那个麻袋包里已经装进了不少有价值的玩意儿:破铜烂铁、秦砖汉瓦、残经断卷、陈丝旧麻。他早就从书上得知,这一带曾经是龙飞凤舞龙凤呈祥的地方,龙种凤宗们曾在这里下过不少的蛋,也屙过许多的屎,因而千百年后,人们只要随便在地上踹它一脚,便能踢出个骨头棒子化石什么的,上面还附带着长了些绿毛。如果谁不经意把这些东西带到了海关,那么随时都有因文物走私罪而遭缉捕的危险。
麻袋渐渐把他压得喘不上气儿来。阿梵铃已汗流浃背,愈发感到肩头的沉重,但脚底板下却不敢有丝毫的放松,仍挺直腰杆,坚韧不拔地死扛着。袋子里的每一件宝物都是极其有分量的,祖先指不定在上面怎么活动过,阿梵铃一件都舍不得丢弃。这一路上,他已经访过大大小小的名山古刹,钻过形形色色的碑林宝塔,探过鸿篇巨制或短小精悍的俑坑陵园。他看见不少的文人骚客在此流连忘返,像一朵朵争奇斗妍的四月牡丹,炫耀着一张张多褶的灿烂,把“到此一游”的矫情诗文涂得满地满天。老百姓们则没心思那样酸了吧唧的一咏之叹,他们都乐乐呵呵地引吭高唱着牡丹之歌,脸上洋溢着牡丹一样动人的绿色,过节一样拥向祖先留下的这种旅游胜地和休闲场所,在四月墓园的福荫下变得越发豆绿而蓬勃。
洛水如一条惊蛰过后的响尾蛇一般,哗哗哗地贴紧地皮向前游着,两岸的山色雾气渺渺的,逐渐变得有几分诡异。阿梵铃把麻袋换了一个肩扛着。长期的伏案读经,让他患了很严重的肩周炎,走不了几步,从颈椎到肩膀以下又开始发酸。他索性将麻袋晃晃悠悠地顶在脑袋上,宛如一个袅娜摇摆顶着水罐去河边汲水的印度妇人。肩膀的压力减轻了不少,阿梵铃颇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暗暗自得。
人群忽然间骚动起来,有一种什么信息仿佛在尘土缝里以粒子碰撞的形式迅速传递着。阿梵铃心里一惊: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一不留神,麻袋包哗啦一声滑了下来,不小心刮了一下前边人的腰。那人也不回头,抬腿往后猛蹬了一脚,阿梵铃疼得弯下腰,慌忙就手又把麻袋推到脑袋顶上顶好。后面走着的人又被他弯腰的姿势绊了一下,十分不满地伸手在他的背上用劲狠捶。
阿梵铃尽管腹背受敌,可仍旧默默忍受着,没敢轻易出手还击。他知道,自己多年在莲花座上练就的一身武艺,不过是一种软功,只能在心智上谋胜,而不能在体力上硬取。倘若真的动起手来,除了被拍成一摊肉泥,自己是招架不住一打的。再则,在没有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他也不应该贸然出击。
人群骚动得更加厉害,迎面走来的人忽然集体转身向回返,后面跟上来的人则闹闹哄哄地往前拥。人流奇迹般的同时朝同一个方向蠕动起来。
“请问,这是到哪儿啦?”
阿梵铃顶着麻袋,夹在人缝中趔趄着,费力地伸长脖子,大声问着,以给自己壮胆。他已在冷板凳上推演过多年的六经八卦吠檀多薄伽梵,灾变来临之前,他总是会有一些预感。可如今仿佛所有的感官都给尘土封塞了,沉沉的,滞滞的,竟没有一丝交感。他觉得惊惧,禁不住又大声问了一遍:
“你们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到哪儿啦?”
没人回答他。只是人气更加嘈杂,相互碰撞、震颤,扑簌簌地往下掉人渣。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墓穴里的一头秦俑,纵身在千百万给泥巴糊紧的俑群当中,正在密闭成为一种僵硬的造型。
“别慌。镇静。”阿梵铃叮嘱自己。他定了定神,回忆了一下经书的内容,然后,吸一口长气,将气直导入五脏六腑,练起了“大神湿婆遍入天”行走瑜伽功。走了十步以后,果然,七窍皆通,封闭的毛孔全部贲张了,迅速接收到空气中粒子振动的符号,将振幅连成一串之后,他破译出这样一句完整的语言:
要迎佛舍利了!
阿梵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有些怀疑是自己的功力还没练到火候,于是又吸口长气,将气直导入丹田,紧走十步,将体内气场调至与空气对流速度相一致,那句话果然又准确无误地出现了:
要迎佛舍利了!
阿梵铃大惑不解。凭书上的经验,他知道,迎送佛骨舍利活动,大都举行在饥馑或丰稔之年。灾年以此求佛禳灾,丰年用它斗富比阔。但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但不知何人发起,何人迎送,何人要将这千年古老仪式从头再现?何人这样处心积虑地返回古典?
带着学者究明其理的顽固劲头,阿梵铃不再按部就班地夹在人缝里随波逐流。他把麻袋从头顶卸下,紧紧抱在胸前,然后一步一菩提,一步一涅槃,跌跌撞撞、不屈不挠、不生不死地向前超脱而去!
被他甩在身后的人们愤怒已极地捶捶打打、骂骂咧咧,蒙面人趁机把手伸进他的衣服兜里。阿梵铃却无所顾忌,一意前行。若能尽快接近真理,挨上几下子打几句子骂,被偷走几张卫生纸,几毛零花钱,这一切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遥遥地,已经听见了伊水潺潺流动的声音,摩崖石窟好似一轴通天巨画,铺天盖地从眼前垂挂下来。那被人们千百年来竞相膜拜的卢舍那大佛正巍峨端坐,庄严抿紧一张悲天悯人、乐天知命,天衣无缝、唇线优雅的小嘴,温柔敦厚,居高临下,对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做着一种愿意普度的手印。弟子阿难和迦叶毕恭毕敬地捧经在两厢侍立,干巴巴瘦得像两个饿鬼。众金刚怒目圆睁,龇牙咧嘴,以各种造型分列左右,尽心恪守着护法的职责。阿梵铃这才明白,原来是龙门石窟到了,自己这是已经走到那个悠久的奉先寺来了。
一道绳索把前方的去路拦住,绳子圈起大佛脚下方圆很大一块地盘。有两辆大型起重机靠山崖停着,直升机正绕着山顶呜呜地飞,两架变焦长镜头拴在机尾,在太阳下一闪一闪的。围观的人群前呼后拥猛烈朝绳子挤着,都想近前来看个究竟。阿梵铃刚抓住绳子,还没来得及看个仔细,就听“嗵”“嗵”两声炮响,从大吊车子上甩下几个铁罐头盒子,噼噼啪啪落在围观者中间连连爆炸了,彩色雾状粉末迅速弥漫开来,人们都给呛得大声咳嗽,一边擦着鼻涕眼泪,一边惊惶地连连后退。一时间烟雾四起,周围景致什么都看不见了。
待阿梵铃擦干眼泪重睁开眼时,看到烟幕已经散尽,大佛脚下魔术般的出现了一座巨型粉红色莲花台,花心中端坐着一个着麻纱水洗丝龙袍,戴K金皇冠的金光灿烂的女人,龙袍的每一道衣褶完完全全仿照卢舍那大佛所披袈裟的纹路摆放、拿捏。女皇身材窈窕,手掐着一只绿色牡丹,正在作拈花微笑科。在她左右侍立着两个光头和尚,挺胖。文武大臣们则仿护法金刚的模样,吹胡子瞪眼,把嘴角的周长咧到最大,一动不动地定格在女皇的左右两旁。
表情和姿势都拿好了,站在女皇右边的白净面皮的和尚敲了一下法器,高声宣布道:
“则天武帝今日要西去法门寺迎取佛骨舍利,奏乐,起驾登程啰——”
“呜哇——”
法号吹响,梵音缭绕。阵阵佛乐声中,一群装扮得古色古香的飞天从吊车之中升腾出来,翩翩落至莲花台前的场地上,衣袂飘飘地跳起了仿唐的舞蹈。飞天们都很白胖,开得很低的领口中露出一道道深浅低洼程度不同的乳沟,晃得人满眼尽是白花花的。那个穿小喇叭裤的,将腰一耸,便扭成九皮段的蛇形,腿儿一抬,便能够金鸡独立反弹琵琶。
绳子圈外的观众又开始朝前拥了。阿梵铃背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有些站立不定。乐声忽然间变得雄壮,一群武士穿着紧身连裤袜,做着毽子、小翻、托马斯全旋上场。他们在飞天女的脚下连打了几个滚儿之后,便做一些个把女子从地上捡起来,再扔过头顶去的抓举动作。单人舞双人舞集体舞这些规定节目都演完了,两旁吊车吱吱嘎嘎地启动,拴在飞天女腰间的钢丝索便被一环一环地拉起,仙女重又吊回天庭,手脚游动着,在半空中做一些表示腾云驾雾的自选动作,渐渐飞出画外。武士也甩着单臂大回环一个接一个地退场。
阿梵铃给彻底看糊涂了。原来被人们传说得诡诡异异的一场迎取佛舍利的大型宗教仪礼,却原来不过是几个戏子们玩的一场杂耍闹剧。那么自己的这种追问,这些怀疑,还具有什么意义?岂不是变得十分可笑、十分滑稽了吗?正在暗自思忖着,忽听吊车上有人用小喇叭喊:
“Cut!Cut!停!停!”
然后又喊:“编剧!编剧!编剧王晓明哪里去了?”
“这呢这呢。”
应声走过来一个下巴刮得溜光的高个白胖子,穿着件黑色T恤,上面印着《则天大帝》几个醒目的白色大字。再一看,绳子圈里站的一溜人,都穿着同样式的大背心。待那个高个儿走近了,阿梵铃一看,乐了,这不是研究生院里住在自己隔壁的文学博士王晓明吗?
“晓明——”他不由得兴奋地喊,把刚才的失落情绪暂时扔到一边,抱起麻袋包,撩起绳子就往圈里钻。
“嗳嗳,干什么的你?说你呢!”一个拎着电棍的脸色黝黑的土警察,站在绳子圈里推搡了阿梵铃一把,“往后站,往后站,没看见拍电影呢吗?把你照进去了算个啥?”
阿梵铃也挺生气地拿麻袋撞了一下土警察:“有话好说,你推什么推?”
土警察火了:“我说你这小白脸还挺牛气,不服气,找打是怎么着?”
阿梵铃假装硬气地:“你说怎么着?你神气什么?不就是拍个破电影吗?”
土警察扬起电棍正待发作,王晓明已经跑了上来,隔着绳子与阿梵铃热烈拥抱着:
“阿梵铃!嘿,兄弟!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阿梵铃白了土警察一眼,大摇大摆跨过绳去,摇着王晓明的手:“我出来查资料哇!哥们儿你论文做完了?何时打进影视圈的?”
王晓明说:“一言难尽,你看我这忙的,有空我再跟你从头细说。”
正寒暄着,刚才喊“cut”的那个人走了过来,拿着本子对王晓明说:“晓明,这段得改。”
王晓明恭敬地问:“改谁啊导演?”
导演说:“你看啦,这个武则天,人都知道这个卢舍那大佛是她捐的钱,按照她的模样凿出来的,可是女主角太瘦,反差太大,观众不买账的啦。可眼下,又没有办法一口气吃出个胖子来,所以你想一想,能不能把背景换一下?”
晓明说:“盛唐气象,尽在一个卢舍那大佛身上呢,改了,就不好表现了。”
导演说:“琢磨琢磨,活人总不能让佛给憋死的啦。”
王晓明眉头紧锁,倒背着双手,驴拉磨似的不停地在佛脚下转着圈。演员们带着一脸的油彩说说笑笑戏闹着,女主角独自坐在一旁拿着本子很认真地默戏。王晓明一会儿仰望卢舍那,一会紧盯女主角,蓦地一拍脑门,大声说道:
“有了,有了!快,给卢舍那大佛镶上两颗虎牙。”
导演一听:“哇!好主意,晓明你真聪明,我用你的本子算是选对了。”接着他拿起小喇叭,“美工,道具,快快,架梯子,给大佛镶牙。”
立刻就过来一帮人马,拎着凿子、水泥、铁锹,抱着几块汉白玉石头,搭着梯子,搂着佛腰,敏捷地爬上脸去。
阿梵铃看得目瞪口呆,犹犹豫豫地问:“晓明,这可是国家一级文物,容许你们这么篡改吗?”
晓明说:“剧组有的是钱,都可以把这个地方买断,安一两颗假牙有什么大不了的。”
搭景的很快就忙乎完了。镶牙的人们从佛身上爬下来。导演喊各个部门注意,第207个分镜头准备开拍。
场记“啪”地打板。
分镜头207:
梳着一个小抓髻的大文豪韩愈上场。武则天端坐于卢舍那大佛像下,仍拈着那一支绿色牡丹花。右边侍立的那个长着白净画皮的和尚,就是名垂青史的女皇面首,白马寺的住持薛怀义。
韩愈一袭雪白丝袍,从袖筒子里取出一纸奏书,就是那篇流传后世的《谏迎佛骨表》,从左侧向前迈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女皇:
“女皇陛下万岁万万岁!佛骨舍利是不应该去迎的呀!如今那帮做和尚的,光吃饭不干活,不保家来不卫国;不垦荒不种地,逃避兵役和徭役;又偷税来又漏税,是又装神来又弄鬼;农民全都出了家,工农加大了剪刀差。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啊……”
韩愈悲愤地掩面而泣。
武则天听得有些心动,刚想张口问些什么,白马寺住持薛怀义赶紧上前一步,附在她耳边低声说;
“My达令,亲爱的,不要听信他一派胡言!韩退之这人一向以知识分子中的精英自居,狂傲不羁,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到处用他那一套学说蛊惑人心,写些什么《原道》《原罪》《原惑》的,一心想要尊孔灭佛,要搭块板把孔老二给供起来。赶走了佛,我们还怎么尊称您及您之后的慈禧太后为老佛爷呢?这种人,专爱与政府作对,用不得,信不得啊!”
武则天微微颔首,觉得怀义的话不无道理。
韩愈一直都在对女皇察言观色,见状赶紧跪爬几步,匍匐在地,含着眼泪说:
“陛下陛下,佛骨真是万万迎不得的呀!且不说动用那么多人力物力财力,奢侈铺排,劳民伤财,单说那佛骨本身的真实性就令人怀疑。那哪里是些什么释迦牟尼的手指骨,分明是天竺妖僧用几块玉石假托的呵!可恨那些社科院的考古学专家们,慑于佛教势力的强大,不敢坚持真理讲真活,只会一味奉迎随声附合拍佛马屁。唉!可怜我大唐江山,几代君主都被蒙蔽了,把几块石头用小金棺材装着,从洛阳到长安迎来迎去的……”
薛怀义再也忍不住了,一个高蹦起来叫道:
“呔!大胆韩愈,竟敢说出如此欺君罔上、呵佛骂祖的狂言!现在已是武周时代,你还口口声声大唐大唐的,难道你是要搞复辟吗?”
韩愈把头一扬:“呸!小薛你这午夜牛郎!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除了身上那根物件儿硬朗,你有何德何能,竟也能当起白马寺的方丈?”
薛怀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陛下,他这是在辱骂陛下……”
武则天威严地喝住:“退之!休要放肆!大堂之上,你竟敢影射朕是织女……”
薛怀义一旁急得直摆手:“不对不对,牛郎是男妓的意思,好莱坞经典影片,达斯汀·霍夫曼主演的……”
武则天声色俱厉:“好你个韩愈!身为朝中元老,竟然带头看起黄色录像,晚节实在也是难保。我且问你,不迎佛骨,不扬佛理,朕还靠什么来攫取民心,又怎得登基做成皇帝?想那泥腿子的农民起义,还要打出一些神神道道的招牌呢!朕劝你,安心离休当顾问,好好在家教养儿孙,侍弄花草,不要一闲着闹心就进谏上表。念你从前戎马倥偬为国出过力,朕也不忍重罚于你,只给你个象征性处分,贬到那荒僻的潮州当刺史去吧。”
说着,将那一支绿色牡丹,蘸了一些七宝琉璃瓶里的净水,朝跪伏的韩愈身上点了一点,起身,扬长而去。薛怀义在她身后紧紧跟随。
上来两个武士,架起韩愈往外走。韩愈一甩手:“哈哈哈哈!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说完,扭头,愤然怒视卢舍那,“啐”一口黏痰朝大佛身上吐去。
镜头上摇。卢舍那大佛龇着两个虎牙,轻蔑地哂笑。定格。
导演说:“OK.”
阿梵铃看得木呆呆的,半晌,才讷讷地:“我说晓明,你小子学过历史吗?”
王晓明说:“得了吧,兄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历史,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卢舍那大佛嘴里那两颗虎牙,我想安就安,说拔就拔。”
导演听了,一旁瞟了他们一眼:“二位这话有点小题大做了吧?我看你们大陆的学者,把月亮和月经,曹雪芹和希特勒都能放在一起搞比较文学,晓明这个本子,实在很小儿科的啦。”
晓明和阿梵铃听了,一时都面带惭愧。
演员们忙着擦汗喝水。围观的群众又往前拥,想仔细看看女主角,并且把背心草帽都脱下来了,准备请她在上面签名。绳子圈里的土警察们又把电棍舞得嗖嗖响,不允许追星的人们靠近。
剧务又在换景。导演拿着本子哗哗翻着,看了一会儿,又叫住晓明:
“晓明,下一个镜头,武则天跟薛怀义造爱一场,我的想法,再添点戏啦。武则天也不是说一下子就跟和尚睡到一块儿去的啦,给点铺垫、调情啦,火候差不多了再往床上搞嘛。”
“这个嘛……”晓明一时有些挠头。
导演启发说:“武则天跟和尚还有没有其他因缘?”
“噢?巧了,巧了,”王晓明一指阿梵铃,“这个正好问他,他是专门搞佛学的。”
于是王晓明才想起来正式给阿梵铃和导演互相做介绍。阿梵铃这才知道,面前的这位就是以善拍历史巨片而著称的香港一代大导演李约翰。李约翰握着阿梵铃的手客气地说:“阿博士,幸会,幸会,不知你能不能在佛学方面给我们做一些指导?”
见问到了专业上的问题,阿梵铃根本就不用考虑,张嘴就发挥起自己的特长:“据我所知,皇后武则天很是景仰一代高僧唐玄奘,两个曾经有过交往的……”
“噢?是吗?请讲请讲。”导演和王晓明都来了兴趣。
阿梵铃继续背书似的说:“玄奘大师深谙‘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的道理,很注意搞好跟政府上层官员的关系,频繁地往朝廷当中走动,从印度留学回来,也没忘记带些象牙玉器之类礼物送给太子太宗。高宗显庆元年十月,即公元656年,皇后武则天怀孕将产,玄奘为她设法事祈祷平安,则天赏给高级丝绸面料袈娑一领。十二月五日则天生皇子李显,满月,玄奘进宫为小孩剃度,落发受戒……”
“Cut!Cut!”导演兴奋地大叫,“就这儿了,就这儿了。在这里加一个分镜头:武则天满月,玄奘进宫给小孩施洗,则天对他一见钟情,想把他留在深宫,养在枕边,三藏不肯就范,则天从此日思夜想唐僧肉。玄奘死后轮回转世,一转,两转,就转成了白马寺住持薛怀义。则天一见这个与玄奘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和尚,当然就要勾引着上床的啦……”
王晓明说:“妙!妙!这蒙太奇组接的,不生硬,还有佛理依据。”
阿梵铃心想:人家导演毕竟是导演,擅长形象思维,一想就想到人物造型和床上动作上去了。
导演说:“小明你赶紧给编词儿,我去跟演员说说戏。”
王晓明立即低头往本子上唰唰唰地写,时不时抬起头来向阿梵铃请教两句。
不一会工夫,导演气呼呼地回来了:“我说你们大陆演员怎么只认得钱啦?那个薛怀义听说要加戏,立即去向制片主任提出增加片酬,要跟港台演员同等待遇。我让制片主任跟他说了,要想同工同酬也得等到九七回归以后,薛怀义一听,加的这场戏就罢演了。”
导演两手一摊,有些发愁:“晓明你说,飞机在天上飞,景也搭好了,这会儿我哪儿找一个和薛怀义长得像的演玄奘去?你们大陆演员,真是素质低,没有敬业精神。”
晓明也是大陆来的,听着这话挺反感,心里头不乐意可嘴上不便说什么,只好拿眼睛往演员堆里寻摸,看了半天也没有太中意的。目光只好转回来,落到阿梵铃身上时,忽然眼睛一亮,说:“导演,你看阿博士跟薛怀义长得像不像?”
导演正坐在石头上抽闷烟,听了这话,扭头看了阿梵铃一眼,说:“有点像,身材五官都差不多,不知阿博士有没有演过戏。”
不等阿梵铃回答,王晓明就抢着说:“李导,阿博士一直研究佛学,对那套礼仪比较精通,演起来肯定比真和尚还和尚,您就让他客串一场。”
导演沉吟一下,说:“救场如救火,那就先上妆,试试啦!”说完捻灭烟头,接过王晓明改编好的本子,去给女主角说戏。
阿梵铃真的急了,哐哐哐地擂着王晓明:“臭小子,搞恶作剧,成心耍我是不是?”
王晓明说:“嗳嗳,兄弟,你可别狗咬吕洞宾。想进这个剧组的戏子都快把导演门槛挤破了,可谁有你这福分?凭空白捡一个角儿。”
阿梵铃说:“我他娘的哪演过戏?你这不是逼良为娼吗?”
王晓明说:“哟,看不出来,还挺正统的嘛!不会演?没演过怕什么?我写过剧本吗?也没写过,可那十几万块钱的招标也太他娘的诱人了。写,写!狠狠地写!满怀激情地写,花里胡哨地写!别人都在戏说,我为什么还要正襟危坐?你知道我通过多少层关系才把剧本递到导演手上的嘛?你这会儿已经是天上掉馅饼啦,还不赶紧偷着乐?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谁让咱俩是住一个楼里的哥们儿呢。”
说着,又推了阿梵铃一把:“上吧,还犹豫什么。”
阿梵铃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蠢蠢欲动。于是咽了咽唾沫,借着晓明的助推力,拿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跟着化妆师去上妆。
化妆师边瞅着薛怀义的脸盘子,边照着给阿梵铃描眉画眼线、戴发套,并把薛怀义身上的袈裟扒下来给阿梵铃套上。薛怀义边脱衣服,边愤然怒视着这个半道上冒出来的、不给大陆演员争脸的叛徒和奸细,瞪得阿梵铃一激灵一激灵的。
导演对阿梵铃说:“你不用紧张,我让晓明就给你写两句台词。你和武则天初次见面,武则天千方百计勾引挑逗你,你要面带潮红,气喘吁吁,仰望则天,说,‘贫僧已经将身许佛,原谅我不能再献给皇后了。’表面上看你一派镇定,佛心似铁,实际上是暗怀惋惜,身不由己。就两句啦,好好记一记。”
阿梵铃紧张得两个手心已经开始冒汗,导演的话一时没怎么听清,脚底下有点没根似的站不稳。
导演拿起小喇叭,开始喊各个部门注意,又扭头叮嘱阿梵铃:“放松一点好啦,我让女主角给你带戏,你只要跟上趟就行了。注意,眼睛不要瞅镜头。”
导演说:“开始。”
场记“啪”地打板。
第301个分镜头:
一阵梵乐响起。阵阵乳香袭来,刚刚坐完月子科的武则天身着玲珑纱,头缠白布条,雍容华贵、风情万种地斜倚在凤榻上,对面站着唐玄奘。
武则天:“听说大师才华横溢,在印度曲女城论文答辩大会上,大显身手,舌战群佛。六千多名印度僧人学者仰慕您的威名,又看见戒日王正坐在主席台上为您撑腰,所以都没人敢向您提问,您轻而易举就赢了,被推为大乘帮帮主和转轮王。您的事迹早已传回国内,引起巨大反响。您是我中华民族的脊梁啊。”
玄奘大师低头不语。阿梵铃让照明的大灯泡子烤得脸蛋子通红,感觉得到摄像机镜头正围着自己前后左右地拧着,脸上的肌肉都紧张得僵了。
武则天说:“您不贪恋异乡荣华富贵,身居国外十多载,不忘亲人和家乡,一心学成归来报效祖国。派你这样的人出去,我们放心。”
说罢,武则天在侍女服侍下起身,下得床来,将两厢闲杂人等喝退,然后一摆胖腰,莲步轻移至玄奘身边,娇声软语道:
“大师西去留学十六载,想不到还是这么年轻英俊……到底是佛门弟子,修炼出舍利真身,遭了那么多洋罪,却怎的都不显老啊!就留在我身边,当个宰相,好不好?”说着伸出两根葱珑剔透的玉指,轻轻托起玄奘的下颏,“好不好?嗯?好不好?”然后双唇轻颤,眼圈泛红,眼眶中蓄满动情的潮水,舌尖轻舔着玄奘的耳根:“我实在需要你……的辅佐啊。”
阿梵铃登时感到一股兰气直从耳道通入脑仁儿,酥痒刺激得难以自持,两腿暗地里抖得像筛糠。他怯怯地抬起眼来,迎面满满的是一团香艳。再一对接大明星那勾人魂魄的眼神,脑袋瓜子“嗡”的一声就大了,满脸潮红,气喘吁吁,仰望着明星,直勾勾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导演助理急了,在一旁大喊:“说台词说台词!‘贫僧已经将身许佛……’”
阿梵钟脸涨得更红了,梦呓般的嗫嚅着:“贫僧已经将身许佛……”
“口型张大点,再张大点,说‘原谅我不能再献给皇后’。”导演助理又在边上喊。
“原谅我不能再献给皇后……”阿梵铃像鹦鹉似的应声说。
武则天一听,走开几步,退回原位,叹口长气:“唉!郎心似铁,佛心似铁。我才懂得为何取经路上那么多女人想吃你的肉而不得……也罢,也罢,就让我从今往后,吃斋打坐,诵经礼佛,日夜遥望慈恩寺,实行一夫一妻制,让围绕你的空气也围绕着我,离你近些再近些。”说完,飘飘然走出画面。留下一个阿梵铃在原地不知所云,张皇失措。
“OK!”
导演一声喊,大灯泡子全灭了,阿梵铃还傻呆呆地站着,梦没做醒似的。王晓明上去扯起他:“兄弟,真有你的,你可为我长脸了。”导演也说:“好极了,真不相信阿博士从来都没有演过戏。”
阿梵铃还在痴呆呆地遥望着女主角,王晓明在他肩上猛拍一巴掌,“嗳,兄弟,这是戏!戏完猢狲散,你可别真进去了。”
阿梵铃说:“这还不都是你一手炮制的。”
吃过晚饭阿梵铃跟着王晓明去导演屋里看带子。有几个演员也在座,幽暗之中,阿梵铃看到了韩愈和武则天,薛怀义却没有来。武则天只顾跟导演说笑,见他进来,连个招呼也不打,仿佛根本不认识他这个人似的。阿梵铃心里怅怅的。
剪辑好的带子哗哗往回倒着,又慢慢放了出来。阿梵铃看到了一个红头涨脸的自己,觉得新奇而又陌生。女主角比他眼见的还要美,几个特写镜头把她的优点全放大了。
画面一个闪回,满目都是盛开的牡丹。武则天锦衣罗裙在花丛之中笑着捏条纱巾奔跑,薛怀义骑一匹白马,四蹄飘飘地在后面慢动作追逐笑闹。
姹紫嫣红的炫目色彩在镜头中纷纷掠过。薛怀义追到跟前,把女皇从花丛中拾起来放到马上。白马受惊。怀义抱着女皇从马背上跌落,在牡丹丛中翻滚。武则天优雅地仰面躺倒,怀义趋近,毛烘烘的大手探进女皇开领很低的上衣。女皇眼睛半睁半闭,嘴里喃喃叫着:“玄奘……怀义……”
薛怀义一个脸部特写,画面叠印出他的前生唐玄奘:阿梵铃正两眼冒火,面色潮红,气喘吁吁……
阿梵铃看得心里扑扑乱跳,心说这是怎么搞的?好像真的是我干的似的……这个镜头若真是我演的该多好……可到时候该怎么向妻子解释呢?
武则天还在呢喃着:“怀义……玄奘……”一个大特写,女皇双唇微张,睫毛轻颤,玉臂在薛怀义的光脊梁上急不可耐地划拉着……
镜头慢慢上摇,上摇。伊水河欢快地流淌。卢舍那大佛抿着两颗小虎牙,多情而羞涩地微笑……
主题歌随即响了起来:
则天武帝
武帝则天
万民景仰
万众狂欢
牡丹淫荡
淫荡牡丹
装点墓园
光耀永远
欢喜
昨日英雄煮酒桃园结义,华山比武论剑
今朝僧俗持斋鹿苑随缘,故里斗法谈玄
阿梵铃打老远就看见氢气球上拴着的这两个巨大条幅,正在古滑国玄奘故里的上空飘扬。他急忙抱紧麻袋,脚不停歇地向前赶去。那些个玄奘石棉瓦厂、玄奘唐三彩窑、玄奘一号高产实验田、玄奘百货商店等等以玄奘来命名的单位呼呼呼地从他身边掠过,他也顾不上细看,连跑带颠儿,直奔会议地点——玄奘希尔顿宾馆报到。一进宾馆大门,就见那哥特式尖顶门框上,挂着一条通红的横幅:热烈庆祝玄奘圆寂国际大会在故里召开。
阿梵铃默默念了两遍。虽说这条幅上的语法不太规范,但是他那一路上一直遮蔽在重重帷幕中的思维还是隐隐约约给揭示开了。论文的思路,像蚕丝一样正从封闭的茧壳里向外抽离,越来越坚韧,越来越明晰了。对,就写玄奘,写那个把印度佛教系统带回到中国来的佛学大师,把被吴承恩王晓明还有李约翰这些二百五文人艺术家给戏说糟蹋过的一代高僧形象,给扭转过来,还历史以本来面目,重新确立玄奘在学术思想史上的崇高地位。
“师兄,你怎么才到呀?导师等你都等急了。”
师妹小梅蹦蹦跳跳地从里面跑出来,上前挽起他的手,像挽着亲哥哥似的,说:“快进去吧,会务组有那么多活等你干呢。”
阿梵铃张开嘴,想说一下路上在摄制组的耽搁,想了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高高兴兴地被师妹挽着,一同朝里走去。
师妹小梅是个小神童,才二十三四岁,从四川外语学院考来的,极有语言天赋,十五岁就给保送上大学,二十出头就已硕士毕业。在气温低湿的盆地里却学出了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和流利的加拿大法语,并且顺带着把法兰克福德语也打通了。学了外语不急着出国,偏要到北京念一个博士玩玩。那年她把几个有名望的博士生导师都上门去相看了一遍,不知怎的,就相中了真空导师,回去把真空的几本著作背巴背巴就考上来了,外语差一点得了满分。真空导师在收她还是收另一个外语差却专业考第一的男讲师时,还着实地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录取了小梅。事实证明真空收对了,小梅来后导师很得她的济,以后凡有国外信函往来,一概交给小梅代为处理。
阿梵铃也十分喜欢自己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师妹。带着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给搅起一片生机。这次会议是导师真空坐庄,特意把她带来当大会翻译的。
阿梵铃跟小梅二人进去,见过了真空导师,又跟另一位以前就认识的空空大师打了招呼,赶忙就戴上会务组工作人员的胸牌投入工作,给络绎前来的报到者发材料,收住宿费。
正在这儿脚不沾地地忙着,忽听门板“啪”“啪”给拍得山响,有人在门外大喊:“冤枉!冤枉啊!”
众人都抬头一怔。真空对阿梵铃说:“去看看,何人在此大声喧哗。”
阿梵铃应声拉开门道:“何人在此大声喧哗?”
门外站着一个黑红脸膛、穿对衣布衫的老者,看了看阿梵铃戴的胸牌牌说:“请问学者大人,你们是不是开玄奘会的?”
阿梵铃说:“正是。请问,这开明盛世,你有何冤?有冤为何不去县政府门前喊?怎的跑到宾馆门前来了?”
老者说:“我这冤非跟你们喊不可啊……”
话没说完,空空大师打里边走出来,一看,说:“这不是唐招提寺村的老陈吗?老陈你好,快请屋里坐,请进来说。”
老陈进来,见过真空导师和小梅,又冲一屋子人抱了抱拳:“各位学者大人,你们怎知,这个滑国的玄奘故里是假的,真故里却在鄙人的唐招提寺村。”
众人一怔。连真空导师也怔了。大家惊诧不已。空空大师连忙说:“是的是的,老陈为这事给我写过好几封信了,还特地去北京佛协找过我。”
真空大师问:“你怎知滑国故里是假的?”
老陈说:“玄奘诞生的那几间草棚如今尚在,玄奘故居的牌匾吾也都立起来了。在下本人也俗姓陈,跟玄奘大师同姓,不才正是他老人家一脉单传的后人哪。”
小梅好奇地插嘴问:“没听说玄奘结过婚哪?怎么就有了后人了呢?”
阿梵铃急忙扯了扯小梅,阻止她这种有失身份的童言无忌。
老陈说:“咱们闲话少叙。请学者们快快跟我上车,实地考察一番就明白了。”
几个人不由分说就给架上了等在门口的一辆叫“130”小货车。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车子颠簸得厉害。空空大师介绍说,老陈从前是村里的私塾先生,一直都教书,国学造诣很有一些,说起话来喜欢用些古代汉语。
到了唐招提寺村口一看,老陈老伴和乡长小陈正立在道口迎接他们。乡长小陈说起话来文诌诌的,对本乡的风土人情历史典故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众位学者暗暗佩服,有历史的地方和没有历史的地方就是不一样,对先人的自豪全都写在一张张面色凝重古色古香的脸上呢。
迎面就是玄奘出生的草棚了。三间小草房孤零零地兀起于一片麦田间,老陈说这是村人自动腾挪出的一块宝贵的地盘。房顶上都苫着油毡纸和石棉瓦。房檐下挂匾,匾下立碑。匾镌金字:玄奘故居。碑刻人名,都是捐款腾地重修草棚的乡人邻里。棚中分坐三尊金身塑像,左为关公,中间玄奘,右间是观音菩萨。
小梅好奇地往草棚里探头探脑张望,一边心存疑虑地嘟囔:“师兄你说,玄奘他爸当年也是在这一带当过大县长的,县长家能就住在这破草房里吗?”
阿梵铃看了看一脸虔诚地做着介绍的老陈和小陈,忙制止小梅:“别瞎说!伤害了地方人民的感情。”
小梅吐了吐舌头,不说了,跟随众人进了草棚边上一间小帐篷。这是老陈特地支起的玄奘生平事迹展览馆。帐篷里有一些经书袈裟、石碗石筷等实物,朝阳的一面贴着复印下来的玄奘族谱,还有一张拓下来的三尺长的玄奘负笈取经图。老陈自己的一张免冠正身十八寸大彩照紧贴在玄奘负笈图旁边,粗粗看去,在扫帚眉单眼皮儿椭圆脸等诸多方面二人极其相似,由不得人不相信两人一千年前是一家,只是画上的玄奘从没为吃饭穿衣发愁过。也不曾担心什么旱涝收成,看上去心宽体胖显得年轻,而老陈作为一个乡村民办教师,常为发不出工资而苦恼,满脸皱巴巴的十分苍老。二人搁在一块,辈分很难确定。
老陈说:“诸位学者们,你们定是知道唐招提寺的吧?”
小梅快嘴快舌:“知道,挺大的,后来不是给毁了吗?”
老陈说:“寺是毁了,可残碑还在,遗址就在村头小学校里。据史书载,玄奘诞生地位于招提寺西南十五华里处,就是吾这三间草房的位置。可他们滑国那个故居,却在小学校正北方向,斜了去啦,差好大一截子……”
小梅说:“怎么量出来的啊?准确吗?”
老陈说:“请地质勘探队的来量的,绝对有准儿。另,从族谱上可以查出,玄奘是吾先人之表弟,吾应称其为叔伯祖爷爷。论据总共有二十五条之多,吾已寄给空空大师看了。”
空空忙说:“是啊是啊,我看过了,老陈说得极有道理。”
半晌都在沉默不语的真空导师,这时慢慢开口问道:“既然如此,最初滑国故居还没修建的时候,你们为什么没首先做这项工作?”
乡长小陈懊悔地说:“唉,唉,这都是我们一时决策失误,才造成如此严重之后果。老陈当时就提出过要修建玄奘故居,但由于那时乡党委一班人的主要精力正放在抓大秧歌上,秧歌搭台经济唱戏,修故居的事就被耽搁了,就被邻近的古滑国给抢去先建了。眼看着一车一车的外宾猛往滑国故居拉,我们这才充分认识到,玄奘的国际影响要比扭大秧歌大。所以乡里决定,坚决支持老陈的一切活动,给出车出经费,一定要把修故居的权利夺回来。”
老陈老伴也插嘴说:“俺也坚决支持他,俺就在这窗口办了个杂货铺,挣两个现钱供他往城里跑……”
众人这才注意到,帐篷背阴一面开了个小窗口,上面摆着些汽水面包针头线脑之类杂物,来买的人并不多,生意十分清淡。
乡长小陈说:“老陈这是在用玄奘精神重建玄奘故里,十分不易啊。”
众人一听,不由肃然起敬。空空说:“老陈你放心,我们一定替你呼吁。”真空想了想,说:“老陈,给你们两份请柬,正式邀请你和小陈去出席纪念玄奘圆寂的国际学术会。”
老陈感动得不得了,陪着众人出来,一定要跟几位学者在草棚前照张相。老陈老伴忙转身回帐篷,搬出个大木牌子来挂上,牌子上是白底红字:玄奘故居管理处。老陈老伴说:“平时没人来,就不挂,花了不少钱打制的,挂在外边风吹雨淋,怕浇坏了。”
开会的学者、沙弥和比丘尼陆陆续续到了。真空大师邀请来了日本、韩国、印度、斯里兰卡、尼泊尔、香港、台湾等众多国家和地区的使者。这些人都属于一个学术圈儿里的,彼此相熟,每年都要凑到一起开一次国际研讨会。今年轮到真空做庄,地点选在玄奘老家,跟洛阳牡丹花儿凑到一起开。欧美方面来的不多,只来了一个德国小子,美国的大叔因为签证被使馆拖延了,因此电告来不了,真空听了万分着急,很担心会议的规模和国别不够,让人说成是亚洲国家区域性会议,在圈子里头没面子。灵机一动,忽然想到去请尼泊尔国大使。大使是真空在印度留学时的好友同窗,笃信佛教,接到邀请,很痛快地来了,并表示开这个会是中尼友好关系史上的一件大事,反正他眼下手头没活,一定要坚持把会开完,奉陪到底。大使一到,会议的规格便平升了一个档次,玄奘希尔顿宾馆赶忙把从未启用过的总统套房拾掇出来了,隆重迎接大使阁下。
真空大师正在高兴,一大群迟到的印度学者找上门来,反映宾馆住宿费收得太贵,请求真空帮忙说情,能给他们收便宜点。真空对印度国情比较了解,知道他们出趟国也极其不易,跟我国一样经费包干,节余的都归个人。真空于是找到宾馆经理,说能不能照顾一下发展中国家来的?宾馆经理一听为难了,说真空大师,你看我们这小地方出一个涉外四星级宾馆容易吗?这都是我用我的乡镇企业十年辛苦钱换来的。再说会议一百来号人的伙食费已经由我们宾馆包了,宿费也只是收了国家标准的一半,我们是没法再减了。
真空大师回来一说,印度使者们不高兴了,说那我们不住这儿了,到街上找家便宜的私人小店住去。真空一听害怕了,若真的住出去,那不是寒碜我这个地主呢吗?这种事情印度人是干得出来的。于是赶紧坐下来,把这群印度朋友召集到一块,耐心细致地做思想工作,用一口地道的南亚英语极其恳切地说:“各位各位,看在都是老朋友的分上,请给兄弟留一点面子吧。要么这样,大家先交一半的钱,先安顿下来好好休息,剩下那一半我去想办法,实在不行,我真空个人替大家掏了。”
印度人这才交钱,领了出入证,进了各自房间。真空把阿梵铃叫到自己屋里,说:“待会儿再有印度朋友找我,就说我不在。”阿梵铃遵命守住门和电话,又不解地问:“那您还请这么些印度人来干吗?”真空说:“谁请了这么多?给了两份帖子他们复印了二十份。我可上哪儿替他们讨还那一千多美元的住宿费去呢?”
第二天上午的开幕式极其隆重,重金请来了几个大报记者和电视台照相的。主席台上坐满了当地“玄委会”的领导。阿梵铃从散发的会议材料上才得知,当地已经建起了规模庞大的“玄委会”,县乡一级领导都是常委,另外,在开发玄奘资源方面有突出贡献的村一级干部也给纳入在内。会议的几万元经费都是由他们赞助的。人家出了钱,理所当然该坐在主席台上供人瞻仰。唐招提寺村的老陈和小陈坐在台下看得眼巴巴的。由于他们村的草棚故居到现在还没得到正式承认,所以尽管他们在挖掘玄奘宝藏中也做出了很大成绩,可还是连个“玄委会”的委员都没弄上,一时间心里有些怅怅的。
其实感到失落的还不光他们俩,台下硬板凳上还坐着一些全国一流的学者专家。在学术大师遭崇拜的年代,老头子老先生们都曾被当成文物级偶像对待,出得门来前呼后拥,他们的名字总是在国家一级学术刊物上频频出现。平日里若是哪个年轻人想去登门求教拜访,或是报社记者们贸然上门采访,他们都可以随随便便叫老伴出门把人家打发掉,或者干脆牛气冲天地把人家拒之门外不予理睬,弄出一出出“程门立雪”式的故事新编。可如今不行了,稿纸上堆出的名气不顶用了,没有钱到哪儿都玩不转了,连一个小县城的主席台竟也轮不上坐。老先生们就胡子翘翘地想:有什么了不起的嘛,也不过就是个金钱面前人人平等。想当年我们不是也挣大洋坐黄包车吗?现如今虽然不能奉为上座、捧到天上,但比起被踩在脚下、洗澡割尾巴的时候还是强多了。
真空是唯一被安排在台上就座的学者代表。他特意穿了西装打了领带,把头发也抹得锃亮,奋力挺直一把老腰杆傲然坐着,像那个孔乙己似的,再怎么着也得穿长袍把酒站着仰了头喝。轮到他讲话时就平平仄仄抑抑扬扬膛声洪亮气贯长虹,惹得电台电视台的记者好一顿子录音录像。台下的学者们这才觉得心潮略平,同沾风光。
“玄委会”的领导也一个接着一个地致词,为玄奘大师产在当地而深感自豪。“鲁迅先生早就教导我们说,玄奘是中国的‘脊梁’”。他们的发言稿里不约而同地这么引用着。其实这句话最早是由真空大师从鲁迅的杂文中摘出来的。鲁迅也不过是在一长串排比句中提到“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1]真空就把“舍身求法的人”直接改成是玄奘。他这样一引用后,别人都看着这话挺好,于是便争相传抄,抄来抄去,抄大发劲儿了,最后就明目张胆地给加引号:“鲁迅说玄奘是中国的脊梁。”
开幕式过后,一场酒宴是必不可少的。在玄奘希尔顿宾馆一楼能容纳上百人的餐厅里,僧俗两界采取背靠背形式欢聚一堂。这一边是素鸡、素鸭、素火腿,那一头是佛手、佛瓜、佛跳墙。“玄委会”领导又偕同宾馆经理一道挨桌给宾客们敬酒,穿旗袍的乡村小姐不时地给添菜加汤。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到外面集合上车。警车“呜呜呜”地闪着红灯在前边开道,“凯迪拉克”里坐着大使和秘书,“子弹头”里装着“玄委会”领导,余下的坐进几辆豪华空调大客,人马浩浩荡荡在县城大道上招摇着,直接奔向古滑国那个公认的玄奘故居参观。唐招提寺村的故居没被列到会议参观景点上。老陈和小陈并没有因这一小点挫折而丧失信心,他们准备在会议期间挨屋游说,跟每个代表都呼吁一遍。
到了玄奘故居一看,果然气势不同凡响。占地方圆好几里,几进深的大四合院,雕栏玉砌,青堂瓦舍,亭台楼榭,好不气派!后山墙还留着一个豁口,后面的两块菜地又给腾出来了,准备继续向外扩建。小梅里外巡视了一遍,啧啧称赞说:“好大的气派啊!这才像是个县长家住过的地方。”唐招提寺村的老陈和小陈则圪蹴在后山墙的豁口上,脸对脸地比比画画,像是在商量筹划着什么。
众人随着瞻仰遗容,参观纪念堂,念语录,戴像章,聚在塑像下照全体相,齐声高唱会歌《莲华浩荡》:
法轮常转
法相庄严
永远健康
万寿无疆
啊玄奘,啊玄奘
莲华浩荡
浩荡华莲
浊绰不染
圆满大千
啊玄奘,啊玄奘
真空大师心里一直被印度人欠房钱的事牵着,一点玩的兴致都没了。晚上阿梵铃来找他去参加联欢晚会,他却懒得动弹,说那些人的节目都是老一套,我都听过多少遍了。你自己去玩玩吧,我还得抽空把闭幕词写出来。说完真空就坐在桌前,把提交上来的论文草草翻了一遍,唰唰唰地伏案写了起来。
阿梵铃兴致勃勃地去楼下礼堂看节目,一开始还感到挺新鲜。县剧团的演员叽哩哇啦狠吼了几嗓子豫剧,幼儿园的小孩子们上来跳临时编的日本舞、朝鲜舞、印度舞。负责串场主持的是个抹着红脸蛋儿的大小伙子,大概是受了场上日本人的熏染,报幕不好好报幕,点头哈腰地表示谦恭,还竭力把嘴角眉梢肌肉向媚笑的表情牵拉,样子十分欠揍。多亏小梅站在一旁口吐莲花,唇齿生辉,一口美国卷舌音译得生动而又利索,把会场的气氛组织得生机勃勃。小梅穿一身嫩绿的羊毛套裙,像一株挺拔的春天小树,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住了。
轮到各个国家和地区的代表登台献艺的时候,就没有多大意思了。日本人上去唱《拉网小调》,比比画画屡教不改地非法捕捞着公海里的鲸鱼。讲朝鲜语的“倒垃圾”“倒垃圾”地唱,满心虔诚地赞美着那一地区特产的桔梗咸菜。香港人忧心忡忡地唱起《东方之珠》,对1997年的回归表示半推半就。台湾僧人释惠明走上台时,小梅不由一怔:皮肤这么好,这不是小帅哥童安格吗?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耶!走近一看,并不完全相像,惠明没有头发,还穿着青布袈裟。但是那清丽的长相,仿佛每个毛孔都是干净的,往人群中一站,分外显眼,让小梅止不住怦然心动。小梅就想起童安格在北京首体演出时,自己在台下献花没献上去的遗憾。释惠明深情唱起弘一法师的《古道送别》时,小梅听着全都像童安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眼都舍不得眨地从侧面瞅着惠明,一时听得痴迷迷的。
外宾唱完了便轮到内宾唱。一个从云南来的自称叫释庄子的便衣和尚自告奋勇登台表演。释庄子剃光头穿西装打领带,给大家朗诵了一首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铿锵有力,慷慨激昂,还带动作的,说他自己从小是学着毛主席著作长大的,后来就出家当了和尚。小梅看不惯便衣和尚,闭上嘴躲在一边有意不给他翻,但是台下凡是懂得汉语、热爱过毛主席的,就都给了释庄子不少的掌声鼓励。
次日上午分小组专题讨论开始。小梅、阿梵铃、德国人、印度人以及老陈、小陈等一些中国人分在一个组里。德国大力士约翰·克林斯顿一上来就抢了头筹,抓住话筒子就不肯放松。昨晚的联欢会上,他一听满场的东方文化大合唱,数风流人物全看他们亚洲人的今朝,心里就明白,那个美籍阿拉伯种的萨伊德的反西方文化霸权理论已经给串烧盗版过来了,全体有色人种明显地对欧洲白人抱有种族敌视态度,自己若是上得台去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于是就知趣地躲了出去。一种被冷落的感觉折磨得他夜不能寐。在欧洲他坐庄开会的时候哪一次不是唱主角呢?失落和失眠活活折磨了他大半宿。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战略反攻的机会,他必须紧紧抓住不放。所以研讨会一开始,他就操着一口熟练的汉语以疑问句形式开场:
“请问,你们中国人,为什么总说和尚是中国的‘脊梁’?”
一句话把大家问蒙了,满场的中国人都面面相觑,全都不知道怎样回答。小梅和阿梵铃也都手脚发慌。正巧真空大师巡视各小组讨论情况,临时经过这里,听了提问,真空大师略一沉吟,几秒钟之内默练了一套“太极八卦障眼梅花桩”,步法娴熟,身形虚幻,脸不红,心不跳,沉静地吐着气脉说:
“密斯脱克林斯领,你理解错了,那句话的意思是说,中国的‘脊梁’是和尚。”
克林斯顿果然给绕腾糊涂了,晃得眼花缭乱地找不着北。他深知汉语语法十分复杂,主谓宾一颠倒说不定就换成了什么意思。自己的日耳曼拳脚实在比中国功夫差了不少。克林斯顿的盛气一下子消了,老老实实地开始用英语宣读起论文。小梅负责翻译,一遇到他说梵语单词儿时,小梅就卡壳,求援似的回身张望真空导师,真空已经退出到别的小组巡视去了,小梅憋得脸色通红,流利的英语变得结结巴巴。印度人英语梵语都是国语,听懂克林斯顿的话毫无问题。中国人则由于小梅的结巴而把克林斯顿的发言听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
克林斯顿像一只好斗的公鸡,鸡冠子又很张狂地竖起来了,不无得意地用汉语说:“我希望你们中国人都能学点梵语,否则,我们之间无法构成对话,在国际上不好交流。”
几句话说得小梅难过极了,眼泪直在眼眶里面打转,可怜巴巴地把眼光转向师兄阿梵铃。阿梵铃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转而又无比愤怒起来,咬碎口中牙,怒发三千丈。此时不打更待何时?不打不足以平民愤,不打不足以慰梅心。打!该出手了!
他暗自敛气,发起“大自在天般若金刚铁砂掌”,功力直冲德国佬的面门:
“请问这位先生,你读的是汉文经还是梵文经?”
克林斯顿骄傲地说:“当然是梵文经。”
阿梵铃一声冷笑:“哼,研究玄奘大师的业绩,不读汉文经怎么能行,难道你不知道他留传下来的手迹都是标准的古代汉语吗?”
克林斯顿被这一掌击得满脸开花、满地找牙,眼中揉满了沙子,有些晕头转向了。
座下便衣释庄子,一身的五项全能正愁没处施展,见状赶紧跟上来,打出一记“蝴蝶梦断逍遥拳”,直捅德国佬的腰眼儿:
“请问密斯脱克,有两本新书,《白话大唐西域记》和《绣像插图本波罗蜜多心经》,不知你读过没有?”
克林斯顿研究佛学也有二十来年,可从未听说有过什么“白话”和“绣像插图”文本的。他知道什么是直拳和勾拳,却不懂什么叫胡搅蛮缠嬉皮赖脸拳。于是便十分诚实地回答:“没有。这两本书我在德国图书馆还没有看到。”
释庄子不屑地“嗤”了一声:“不读这两本书,你怎么能了解中国玄学研究的最新成果?我们还怎能坐在一起交流?”
克林斯顿立马就感到肾虚、腰酸、尿急尿频、小便失禁,难以自控地跑了一马。
小梅擦干眼泪,大声把这些汉话翻译给在场的非中国人听。阿梵铃这时也对便衣和尚有了好感,心说到底都是毛泽东思想哺育下成长起来的一代青年,鬼子进村时,能够同仇敌忾,在一个战壕里并肩作战。
唐招提寺村的老陈却不大关心这些个,出出进进一上午去了七八趟厕所。老陈原以为会上能讨论有关玄奘故居的事,希望能有人为他们村说几句好话。跟着坐了大半晌,见洋人说的些什么“玄奘的梦不是梦,是弗洛伊德,是里比多,是性”,听不大懂。老陈只好不停地跑到厕所里去通风换气。乡长小陈也坐累了,想抽根烟解闷,刚一点上,旁边的印度和尚就被熏得痛苦不堪地用手扇。小陈把烟掐了,心里头就有些不耐烦,闷闷地想,敢情国际会议就是这么一回子事,拿钱把一帮不三不四的人归拢到一块堆儿,吹牛皮、干嘴仗,说一些不着调的话,操,还不抵扭大秧歌热闹呢。要是这样的话,故居爱承认不承认去吧,外宾不来就拉倒,省钱,还省心。
讨论一结束,阿梵铃就主动上前跟释庄子握手。释庄子递上自己的名片,说会后马上要去北京,有一些生意上的事需要跑一跑,到时候少不了前去阿博士处骚扰。阿梵铃一听,原来不仅有什么港商外商奸商儒商,连佛商都有了。就握着释庄子的手连连说:“没问题,没问题,看在佛祖的面子上,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
下午去参观最著名的金山寺,警车又呜呜呜地开道,顺着盘山公路爬到山顶。海拔很高,任凭发多大的水也是漫不过金山寺去的。但见山上祥云缭绕,香火袅袅,排队买门票的人从山顶一直往下漫延到半山腰,黑市票价已给倒到八十元钱一张。金山寺住持法海大师与真空是老相识,对一行人等表示热烈欢迎,将众人引进外宾接待室。分宾主落座以后,负责招待工作的和尚们端上橘子苹果,给每人赠送皮兜,内含精美印刷品数份。阿梵铃打开一看,是中英日文的金山寺月刊,每期封面都登有法海大师与前来视察的中外各国首脑合影的照片,相比之下他们这一行人的级别已经显得十分一般。再看看墙上,一转圈贴着的都是某年某月某国佛教徒寻根觅祖,来金山寺集体受戒剃度的照片。阿梵铃恍然大悟,难怪和尚们的接待工作做得这么有条不紊,极其熟络,敢情人家这套功夫是天天在练着哪!
法海大师跟尼泊尔国大使单独照相,又跟其他国家的僧尼合影。照完了相,宾主分别讲活,法海简要介绍了金山寺在弘法方面所做的工作及取得的成绩,说本寺历史悠久,香客云集,寺里经常向贫困地区和希望工程捐助一些款项,以积功德,普济众生。真空大师听了,眼睛忽然一亮,说,本次玄奘会议是一次有国际影响、意义深远的大会,会上收到各国学者提交的不少高质量有价值的论文,想出本论文集,还望法海大师给题几句词,并在经济上给予支持。法海说没问题,宣扬玄奘大师业绩也是本寺所应该做的。出论文集的经费我们寺里包了。真空一听,大喜过望,立刻带头鼓掌。临出门的时候,真空灵机一动,又私下跟法海提起印度人欠宾馆住宿费的事,法海听了,说:“没问题,我给报销。不用拿发票。”
哈哈!学者在寺里化缘成功,一下子解决了两大难题,真空导师心花怒放,脚步轻快兴致勃勃地在寺里各处转悠着。阿梵铃和小梅跟在导师身后照应着,忙着给照相。寺里各个大殿的香火都旺得不得了。善男信女们见佛就磕头,逢神便烧香,功德箱里钱塞得满满的都放不下了。小孩子们给大人扯过来按在佛跟前下跪,不跪就啪啪地吃耳光,从小就给扇出一脸虔诚的宗教信仰。晨钟暮鼓花五块钱便可同时敲响,分开敲的话每下三块。放生池里汪着一泓清澈的泉水,人们都争相往里投钱打水漂。路过观音菩萨像下,见两个小和尚正拎着麻袋,大把大把从功德箱里往外掏钱往袋子里装。真空不由十分感慨,顺口问其中一个小和尚:
“出家几年了?”
小和尚正忙碌着,头也不抬地说:“半年多了。”
真空说:“那么你知道玄奘是谁吗?”
小和尚摇摇头说不知道。
真空说:“你看过《西游记》没有?没听说过唐僧取经吗?”
小和尚不耐烦了,脖子一梗说:“鹅干啥非知道唐僧不可?鹅只要记住,释迦牟尼是鹅祖宗,法海大师是鹅师爹,鹅就能成佛。”
说完不理他们,又埋头继续数钱去了。
真空边走边摇头说:“这和尚,怎么连玄奘都不知道呢?唉,他怎么能不知道玄奘呢?”
阿梵铃在后面听得一个劲儿地偷着乐,回过身来找小梅,小梅却不见了。扭头望去,见小梅正跟台湾那个释惠明走在一起,两人有说有笑,亲亲热热的。阿梵铃不由心里酸溜溜的,心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和尚的歌儿就那么动听?!
小梅还真就是昨晚让惠明的歌声给迷住的,痴迷迷地非认为他是童安格的化身不可。昨晚回去偷偷查了登记表,见表中“职务”一栏下惠明填的是“副教授”字样。又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向导师打探,真空说这惠明是中华佛学院毕业的博士,也是个很了不起的社会活动家,哪有会哪到,四处讲学弘法。小梅一听,他是博士自己也是博士,正好可以对等……脸一红,就不好意思往下想了。
小梅说:“释先生的歌唱得真好。”惠明说:“不好不好,二十多年前学的,都快忘了。”小梅惊讶地问:“什么?二十多年前?”惠明说:“是的啦,我今年都四十岁了。”小梅说:“看不出来.您不说,我还以为您只有二十几岁呢。”惠明笑着说:“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又说:“梅小姐的英文好棒啊!是跟导师学的?”小梅说:“不是,我是从外语学院考来的。”惠明说:“怪不得。”
两人有说有笑边走边看。路过竺法兰和尚墓前,小梅“哐哐”踢了两下墓碑说:
“竺法兰这和尚真是多事,平白无故的来中国传什么经,没有他们这些人,中国的历史早就该改写了,我们哪还用天天读什么破经啊?”
惠明诙谐地笑笑:“他们要是不传经,梅小姐还可以当翻译有饭吃,我可就要丢饭碗喽。”
小梅想了一下,自己也“扑哧”乐了。小梅的理论功底比较差,研究起佛学来非常吃力。每天清晨,研究生院都是她起得最早,站在操场上抱着一本佛经猛背。样子不堪其苦。师兄阿梵铃在这方面没少帮她,差不多都成了她的第二导师。
小梅说:“释先生什么时候坐庄办会,让我们也好去台湾玩一玩啊?”惠明说:“可以的啦,明年的玄奘会就准备在台湾开,梅小姐真的想来吗?”小梅说:“那当然啦。”惠明说:“那咱们一言为定,我请你做会议翻译,免交一切费用。”小梅瞪大眼睛问:“真的?”惠明说:“当然喽,像梅小姐这么聪明漂亮的翻译,我想请还请不到呢。”
小梅听得心里“怦怦”乱跳,脸蛋上飞起一抹红晕。
阿梵铃从远处朝这边望着,从脾到胃一齐往上泛酸水。长期的同窗共读研经修佛,他差不多已将小梅视为己有。可面对外来的和尚的吹捧,那点同窗之谊早被小梅丢到脑后去了,看也想不起看他一眼。阿梵铃无可奈何,四下望望,想找个有趣点的同伴。可队伍里除了几个来蹭会的家属拙荆,连个悦目的女人都没有。只有当地一个女硕士生还算年轻,却见她穿着跳了丝的长筒袜窜来窜去的,逮着一个老外便扯着跟人照相,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阿梵铃了无兴趣地跟在导师身后,脚步也变得拖沓沉重起来。
眼看着会快开完了,回程的车票却成了大问题。正赶上牡丹花会,宾馆预订的车票全都落空。一窝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真空大师更是着急,耽误两天走,中国人还好办,可是印度人在宾馆耽搁一下,可又是好几百的美金,这便如何是好?真是请佛容易送佛难。正急着,有当地知情者告说,去求法海大师吧,他肯定有办法。真空将信将疑,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来到金山寺求见法海大师。
法海听真空说明来意后,说:“老兄弟,你别着急,先喝口水歇歇。”
然后法海叫过方丈助理印泥和尚,让他给城里的居士林挂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居士林名誉林长,在政府某要害部门任职的马老马印顺同志。法海亲自将买票的命令下达过去。名誉林长接到指令后,便叫通常务林长释仲尼。仲尼二话不说,立即开始给散布在各党派团体机关院校中的居士们打电话,Call他们的BP机。一声令下,居士林中万马奔腾,作协居士李大千、画协居士张苦禅等等居士纷纷出动,开始搞票,一天之后百十来张车票全都落实了。马印顺老坐小车亲自将票送到宾馆。
全体与会代表惊叹此地佛教事业发展得好,要是世界各国全都这样就好了。闭幕式上大家高高兴兴地敬酒吃自助餐,荤的素的全打乱了,僧俗两界采取面对面形式打成一片,皆大欢喜。宾馆经理握着真空大师的手真诚地说:“你们已经把我们宾馆的影响带到国际上去了,下次一定再来呵!”招提寺村的老陈也摇着真空的手说:“您老可得为我们做主,明年的国际会一定到我们村去开。”尼国大使也讲活,说中尼友谊史上又增加了新的一页篇章。“玄委会”领导重聚镁光灯下,举起酒杯,与大家齐唱:
法轮常转
法相庄严
不健不康
无寿无疆
……
觉悟
答辩的日期一天天临近,阿梵铃昼夜兼程赶制论文。
宿舍里,小梅正帮他写着英文提要,阿梵铃剪刀糨糊并用,正在归拢着《玄奘大辞典》的词条。他跟在主编真空导师的名下,担任了辞典的第八副主编,分担的词条自然也就比别人多出一倍半。桌上摆着座右铭:不出国,便出家。这是他拿来吓唬妻子用的。妻子虽然不懂佛教,但吵起架来每句话却都直指人心,只用一个“钱”和“房”字,便数落得他英雄气短。钱嘛每月只有那可怜的一百来块,房嘛至今两人还挤在研究生院的单身宿舍里。妻子整天价絮絮叨叨,情急之下,阿梵铃便写下如此之座右铭以表心志。妻子见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从此还是消停了不少。
门开了,王晓明趿拉着拖鞋,端着个大茶缸子走了进来,一进门便嚷:“兄弟,倒点热水。嗬,梅师妹也在这儿呢?”
小梅白了他一眼:“哎哎哎,谁是你师妹?谁是你师妹?师妹是你随便叫的?”
阿梵铃问:“怎么回来了?片子拍完了?”
“完什么完,早呢。”王晓明端起暖瓶倒水。“开放式结尾,还指不定多少集呢。”
“那你不跟着,回来干吗?”阿梵铃问。
“我是地陪,只跟龙门那一段,顺便回老家看一趟老婆孩子。法门寺门前的武打戏,由西安当地的女作家作陪。我得赶紧赶回来做论文了。”
“原来剧本不光是你一个人写的?”阿梵铃好奇地问。
“钱哪能都让我一个人挣了呢,这叫集体协作,入股分红。”
王晓明“咝咝”地吹着茶缸边上的茶叶沫子,瞟了一眼阿梵铃桌上的词条,拿过一张瞧了噍,不屑地一笑:“我说兄弟,都什么年月了,你还在写啊写啊的写词条?得赶紧炮制长篇啊!我瞅瞅写的什么?玄奘?嗬,又在供神了。”
小梅说:“哟,瞧你说的,不供神我们吃什么?总不能吃人吧?人吃神总比人吃人强多了。”
王晓明一怔,像是不认识小梅似的,直盯盯地瞅着她,把小梅看得直发毛:“看什么看什么?我说得不对是怎么着?”
“对,对,太对了!”王晓明一拍大肚皮,“我还当是你在说我呢!托老人家诞辰百周年的福,这阵子我跟着吃了不少的席,刚刚还在人大会堂开了一个座谈会呢。”
阿梵铃说:“嘿,怪了,你写你的武则天,跟老人家有什么关系?”
王晓明一摆手:“别再提武则天,别提武则天,羞煞洒家了。洒家的论文要集中系统论述老人家的文艺思想,已经敲出了十万字,这手指头刚敲顺,好像刚开了个头似的,保守地估计,二十万字怕是打不住了,越敲越觉得句句是真理。实话跟你们说了吧,谁要是敢说老人家一个‘不’字,我坚决跟他斗争到底。”
小梅冲他撇下撇嘴:“得了吧得了吧,破红卫兵,又在渎神了。”
晓明眉梢一挑:“渎神也比自渎好哇。渎神也不过是骑在神像脖子上浇尿,自渎是什么?自渎就是别人想要强奸你时,你自己却先把裤子脱下来……”
阿梵铃说:“恶俗,恶俗!说话当心,这儿还有女士在场。”
王晓明说:“别圣洁了,你们佛家舍身饲虎,早已说明这道理了。翻开历史查查,自渎的人还少吗?”
小梅说:“你不要总污蔑佛教好不好?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佛祖是个大面瓜,老实好欺负哇?有本事你写《撒旦的诗篇》,写《基督的最后诱惑》,看不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判你个五百八百年。”
王晓明“嘿嘿”一笑:“哪能呢哪能呢,我佛普度众生还度不过来呢,哪会给人判什么刑?就凭这一点,可信!大度!开明!”
说着话,放下茶缸子,踱到阿梵铃的书架前摆弄来摆弄去,抽出一本《六祖坛经》,翻了翻说:我最近刚刚评完几首唐诗,对禅宗颇有兴趣,也学着以禅入诗了。不信我念给你们听听:
你是我的菩提树
我在树下打坐了四十年
我在佛前求了两千年
三生石上结下前缘
我想闹一个恋爱
我想闹一个爱恋
小梅“扑哧扑哧”地乐,阿梵铃也忍不住笑着说:“你可别在这儿糟蹋佛了。你们这些文人,读了几段佛语录,看了几页蔡志中漫画,就自以为吃透佛了,其实连开悟还未曾开悟呢,还奢谈什么佛……”
“咦,咦,你这是在怎么说话呢?”王晓明不满地脖子一梗,“佛是大家的佛,又不只是你的佛学博士的佛。你说什么叫开悟?你说什么叫开悟?这个问题我比你清楚多了。”
小梅说:“那你说什么叫开悟?”
王晓明摇头晃脑地说:“开悟嘛,开悟如破瓜,都要经过阵痛,有个从拒斥到乖觉的过程。我最近就破了不少的瓜……”
小梅用手指堵上耳朵:“不听不听,流氓念经。呸!呸!”
王晓明笑呵呵无比骄傲地说:“从来流氓无才子,自古才子多流氓……”
阿梵铃拦住他:“臭小子,别得意了,我劝你从今以后潜心向佛,让贞操坚固如佛家舍利,欲火猛劫,犹烧之不失也。”
王晓明说:“没办法啊,不是我想去破,而是主动向我献身的人太多。目前我手头还有二十多个文学女青年等着我给写文章包装吹捧呢,刚刚又有个叫徐坤的女作者托人把小说拿来请我给写评论。文章倒是有几分姿色,也不知道人长得什么模样。”
小梅说:“哟,真看不出来,原来那几个正在文坛上蹿红的青年女作家,都是从您老人家的肚皮子底下辗转成长起来的呀?”
王晓明摆摆手谦虚地说:“不敢当。不敢当。最近身体不太好。文学女人,心眼太多,玩不动她们。要玩也只能在圈儿外找……”
“得了得了,不跟你们说了,越说越没意思。”小梅站起身来,脸蛋红扑扑的,“我要上楼看书去了。”说完,甩了甩面条似的长发,开门走了出去。
王晓明盯着小梅的背影,半天没眨眼。阿梵铃拍他一下:“哎,看什么呢?”
王晓明回过了神,凑过来,在阿梵铃耳边诡秘地问:“哥们儿,你这个师妹,够聪明,智商绝对是一流的,不知……结婚了没有?”
阿梵铃乐了:“怎么,又打什么鬼主意呢?我可跟你说,人家已是名花有主了,她丈夫在美国,临出去前领的结婚证。”
王晓明一听大乐:“哈!这下我就放心了。我最怕再遇上个雏妞儿,不懂游戏规则,玩到最后缠上我,给我背上始乱终弃的黑锅。这下好了。得,谢谢你了兄弟,我先走一步。”说完端起大茶缸子,晃晃悠悠往外走。
阿梵铃在后面对着他的背影喊:“我说小子,你积点阴德,当心来世转生成乌龟王八。”
王晓明头也不回,嘿嘿嘿一脸坏笑,趿拉着拖鞋走了。
阿梵铃把最后打印装订成册的论文送到导师真空住处请他过目。导师除了不停地外出开会,余下时间全在著书立说。一套四间的单元房里,到处摆满了书。客厅、卧室、厨房、厕所、枕边上,铺天盖地全是书。书房里的书桌由一个增加到三个,早先那把历史悠久、结实耐用的旧藤椅,换成了最新式的计算机房里通用那种带五个小轱辘的羊皮小转椅。墙上挂着一个约稿登记簿,上面已经排得满满的了,一直排到了二〇〇〇年五月一日。导师的老伴退休之后便充当了真空的专职秘书,专门负责稿件的收发登记和稿费的领取工作,尤其细心地在约稿登记簿上一一注明了每家杂志的最高稿酬数目,主要根据这个来决定写稿任务的轻重缓急。
阿梵铃进去的时候,真空导师正坐在书房里忙着自己的脑力操练和智力游戏。导师坐拥三座书城,乘着黑色小羊皮滑轮椅,嗖嗖嗖地穿梭来往于几个巨大的书桌之间。那辆座椅像一枚乌黑光滑的多弹头导弹,在儒道佛的一团浑水之间轻快畅美地游弋,进退自如,火光冲天,打出的弹壳在水底深处堆成一簇簇的文化垃圾。
阿梵铃看得心旷神怡,暗想自己这冷板凳一晃也坐了个十来年,屁股都给硌烂了,也没能沤出什么有机肥来。自己几时也能修炼成精,乘上这种轻软的小羊皮椅呢?
趁导师呷着“龙井”浮上水面来暂短换气儿的工夫,阿梵铃忙把论文呈上,又请示了答辩日期、答辩委员会组成等等一系列事宜。导师就手给不空和空空两位老朋友写了短信,让阿梵铃拿着信和论文到两位大师家登门拜访,请他们做答辩委员会成员。另修书一封寄给金山寺法海大师,请他担任答辩委员会主任。一来是因为法海与真空交谊甚笃,法海是佛协会长、政协常委,是局级住持、《金山寺月刊》主编,属于行政和科研双肩挑干部,资格绝对够用;二来是因为真空得知法海将来北京出席政协会议,来回盘缠都由政协报销,这样又可以省下一笔答辩费用。
阿梵铃打听到法海开会住在京丰宾馆,赶紧打电话问清房间号,马上骑车带着论文去拜见。问了一下法海大师这几天的会议安排,法海说只有后天上午有空,有一场参观可以不去了。回来跟真空导师一汇报,导师说那就定在后天上午答辩吧。又电话请示了不空和空空二人,都说既然如此,那就悉听尊便,后天就后天吧。
接下来的一天阿梵铃忙得不可开交,跟院学位办公室打招呼,贴海报,订房间。小梅理所当然地要帮着忙乎。王晓明也跟在小梅屁股后边乱转。阿梵铃说:“小子你就别在这儿添乱了,你看我这忙的。”王晓明说:“没我你还真就不成。明天我给你找个专业摄影的给你录像,隆重点,人一辈子只能答一回辩。”阿梵铃说:“你就是典型的形式主义。”也不再拦他,任由王晓明在小梅面前咋咋呼呼地穷张罗着表演魅力。
下午又去三个答辩委员住处一一将情况落实。不舍得花钱“打的”,挤公交太浪费时间,只好骑上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从三元桥跑到北大,又到佛协,又顶风骑到六里桥北的京丰宾馆,一路累得半死。不空和空空都把明天上午要提问的问题向他透露了一下,不空说有关唯识宗的一节写得有点薄弱,你回去再考虑考虑。空空说,你的文章写得不错,我想就《瑜伽师地论》再提两个小问题。阿梵铃将问题一一记下,并通知了明天上午答辩时间,并给每人预付了一百元的车马费。
骑到京丰宾馆时天已全黑。法海大师正在修改预备送交大会的提案,呼吁进一步宣传佛教、弘扬传统文化、大规模建寺修塔。见阿梵铃进来,就说你的论文我看了,写得很好,正和我们的弘法精神相一致。你把它缩成个一万字左右的提要,我给你发在下期《金山寺月刊》上。阿梵铃谦虚地说,法师您看论文还有什么地方论述得不够?法海想了想说,最后一节,我们今天重树玄奘的意义那部分还要加强,不光有历史意义,还要突出现实意义。明天我就拿这个问题提问吧。阿梵铃谢过大师,照例付车马费。法海不要,说你那点钱留着派更大的用场吧。我和你导师都是老朋友了,不必客气,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缺钱吱声。阿梵铃听了一阵感动,感受到了父亲般的关怀。
星夜兼程地赶回研究生院。到了宿舍,见妻子已经睡下,不由得怨她不够意思,不能坐等他回来。这时他的神经十分紧张,非常想找个人说说话消解一下悄绪。走过去想把妻子弄起来,又想她明儿一大早又要六点半赶班车去公司,还得穿超短裙,搽脂抹粉的,抹得脸上皮肤一块一块地起疙瘩,心想挣那千把百块钱养家也实在是不容易,挺心疼媳妇的。一想,还是去找小梅聊聊吧。
住在研究生楼里的人几乎都是夜猫子,不到凌晨一两点钟没人睡觉。阿梵铃挟上论文和书本上了五楼敲小梅的门,见王晓明和小梅两人正煮鸡蛋下面条吃夜宵。阿梵铃说,打搅你们好事了,给我也来一碗。王晓明说,你守着媳妇还吃里爬外的。小梅说,谁再嘴烂,我跟你们急。三个人咝咝哈哈吃着热面,阿梵铃就把几个委员提出的问题都跟小梅说了一遍,并没有希望她回答,只是借机会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王晓明说:“要是换了我,我就把你的论文从头到尾全都否了。什么瑜伽玄奘的,统统鬼话,讨论这些毫无意义。”
阿梵铃说:“怨不得你能编出韩愈跟武则天对质那出戏来呢,整个儿就是一个历史虚无主义。”
王晓明说:“错了,错了,这叫虚无主义历史。玄奘啊韩愈啊,说了归齐,也不过就是当朝者手里的一杆枪,需要儒的时候就祭孔,重用韩愈,需要佛的时候就推玄奘,供释迦牟尼。比方说你我,学问做得越大,越摆脱不了将来当枪的命运。”
小梅插嘴说:“当枪好啊!谁要想拿我当枪,我立马就放炮。这年头出名不容易,连《人民日报》也不轻易批谁了,谁要想上头版头条挨批,听说得先给特约评论员送礼才成。弄得成群成群的黑马们急得上蹿下跳,抛蹄尥蹶子的活像一头头小叫驴。”
“所以啊,我说女人才不要妄想着当枪,不要那么急着被人骑。”王晓明诡笑着望着小梅。
小梅亦嗔亦怒地“哼”了一声,在他的大脑袋上亲昵地拍了一巴掌,两人对视着含情地笑。阿梵铃想看样子王晓明这小子是已经得手了。女人成熟起来可真不容易,一路上不知要遇到多少男人的牵引,一不小心,就容易给领到邪路上去。自己妻子不也是天天跟着公司经理天天在外跑吗?难道……阿梵铃不忍往下想了,觉得是一种亵渎,心里又有些酸溜溜的,还带着几丝苦。
小梅说:“听说你们所的一个人编了套基督教丛书,在外面挺轰动的?”
王晓明说:“这你们还不知道?是我们所读在职的,就住我对面,不常来,笔名释耶稣,从前编了套《顿悟》丛书,赚了大钱,现在又主编了一套《忏悔与皈依》丛书,入了党,又提成副所长啦。”
小梅说:“基督教要是传进来就好了,我也跟着研究一把,出国就可以去欧美大转一圈,省得研究这破佛教,只得去亚洲地区转悠。”
王晓明说:“基督教传过来怎么行?政教不合一还了得!出了在野党谁负责?你负责?你们那位道安和尚不是说过吗,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这和尚也太聪明了……”
“这算得了什么,”阿梵铃不屑地打断他,“我真空导师阐述得更精确,他说要想传播点什么思想,必须献媚国王,巴结商人,勾搭妓女。”
王晓明啪地一拍脑袋:“我的天!真空不愧为是真空!文化精英!精辟,精辟!看来姜还得是老的辣。可这话又说回来了,现如今哪还有什么思想?思想早已像鸟儿一样飞上天去了,那留在地上的,不过是一具具思想的空壳……”
“……以及一堆堆鸟粪。”小梅抢着说。
几个人哈哈大笑。小梅插上电咖啡壶欲煮咖啡,刚一接上电源,灯就灭了。楼道里立刻有人出来乱骂,大喊:“拔出来,拔出来!也不怕你家着火了。”王晓明说你看看你看看,过的什么日子,研究生楼还给装限电器,这还怎么出成果!我看过资料,当年玄奘译经的时候,政府给高额岗位补贴,给安排宏大的译场,有卫兵把门,指派民政部高级官员负责后勤事务,把全国最有学问的、外文好的、中文底子厚的和尚全都抽调到译场给玄奘当助手,这一切我们今天都没法比啊!
阿梵铃说:“你小子别太形而下了,整天盯着这些鸡毛蒜皮的……”
王晓明说:“兄弟你也甭跟我假清高,来那个形而上主义。你翻译一本书我看看,买不起版权,看你怎么翻。就算你就着白开水苦哈哈地译出来了,赔钱,出版社不给出,成果无法与读者见面,还怎么会有轰动效应啊?”
小梅插话说:“这还不容易!请求国家出面,把它当成政治思想工作教材,各机关团体必须购买,每星期三下午集中学习讨论,看谁敢不学!不学就撤那个部门领导的职。”
王晓明说:“哈哈,这就是重新树立玄奘的现实意义,你记住了没有?”
几个人哈哈大笑。灯猛地亮了,晃得人睁不开眼,没等他们眼睛适应过来,门“咚”地被推开,阿梵铃妻子披头散发闯了进来,唬了他们几个人一跳。
“我就知道你又跑到这儿来了。深更半夜的,有什么话还说不够啊?”
阿梵铃妻子阴沉着脸,正想发作,转眼见王晓明也坐在这里,不禁有些讪讪的,自我解嘲说:“我怕他太累,明天答辩起不来,这才来找他。”
阿梵铃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起身跟着妻子离去。王晓明不怀好意地冲他挤挤眼。小梅气呼呼地坐在那里喘粗气。
第二天阿梵铃胸有成竹地迎接来宾。研究生院来旁听的挤满了大教室,又加了不少椅子。这些人从小都学过《论雷峰塔的倒掉》那篇课文,知道法海大师化作母螃蟹的蟹黄了,看了海报上的“法海大师”字样,就纳闷这螃蟹怎的就活了?就都带着神秘主义色彩跑来观瞧。占好座位后,见主席台上一具砖红色袈裟中端坐着的是一个与常人无异的面容慈祥的老大爷,兴致降低了不少。想退出来,也不方便了,只好听阿梵铃在那儿情绪激昂地讲述论文要点。
给了他半个小时的时间讲述,但阿梵铃准备得太充分,背书似的嘴皮子飞快,只二十分钟就把事先准备的东西都讲完了,坐在那里没了话说。法海一看,就请委员们进行提问。不空大师首先发问说:“我想就论文当中的一个没有说清的小问题问一下作者,玄奘西行到达印度后是按什么方向走的?”
阿梵铃满以为大师会按昨晚商定的题目来提问,万没想到不空临场发挥,改变了话题,不禁心中暗暗叫苦。怔了一下,忽然明白了,这是不空大师在向空空大师发难呢!不空和空空宿怨已久,在学术上各执一端,两人花了大半辈子的心血考证玄奘在印度取经是从南向北走的还是从北向南走的,为此事两人商榷、论战、恳谈已达半个多世纪之久,而自己的导师真空大师则一直都在两人中间坚持着搞一分为二,两面都落得了一个好人缘。可是真空导师实在不该在这种场合把两人同时请来啊,这不是害了弟子我嘛!无论我回答是从南向北走或从北向南走,不是得罪不空就是得罪空空,两人都有可能在最后投票通过时画“×”,这便如何是好?
阿梵铃急得出了一脑门子的热汗,把求助的目光转回导师。导师真空这时要做回避,只能旁听而不允许插嘴,只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瞅了瞅阿梵铃,那意思仿佛是说:党考验你的时候到了!这一仗只能打赢不能打败。阿梵铃更是急得不行。
空空大师听了不空的发难,不甘示弱,也临时改变了策略,提问说:“你论文中提到的玄奘故里是在滑国,据我所知,唐招提寺村也是玄奘的故乡。那么你的这种说法是不是可靠?请拿出考古学依据来。”
阿梵铃一听,这又是在点我这蛇的七寸啊!在滑国修玄奘故里,是不空大师最先提出来的,不空近几年在印度讲学出了名,被当地人以“小玄奘”尊称,回国后便呼吁要弘扬玄奘的丰功伟绩,应该重建玄奘故里。几番奔波折腾,终于把故居在滑国建起来了,“小玄奘”的名字便随着老玄奘的业绩而传播得更远、更响。
而空空之所以对故居问题这么热衷,一来就是因为此事是由不空最先提起的,所以他就要别这个劲儿,想方设法找个理由论争一把;二来也是受唐招提寺村老陈和小陈之托,替他们村呼吁,同时也有了强有力的捣乱推翻不空的依据。因此,在听了不空的发难以后,他便眼疾手快、步法矫健地把不空甩出来的还在吱吱冒白烟的手榴弹,立即就从地上捡起来又塞回进敌人的碉堡里。
阿梵钟此时心里明白,自己马上就要给炸得鼻眼歪斜、身首异处、血肉开花,而人家交战双方却是不会有任何损伤的。想到此处,表情变得哭丧起来。
法海大师并不晓得这其中的许多关节,仍按昨晚与阿梵铃商定的题目,请他再进一步论述今天我们重提玄奘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阿梵铃听了,感动得几乎要流泪,心说今日法海,已非往日法海,不再动不动就把人往那个雷峰塔下压。还是出家人宽宏大度,与人为善哪!出家跟在家就是不一样啊!
主任法海宣布暂时休庭,给阿梵铃半个小时时间考虑问题。阿梵铃大汗淋漓地出来,进了隔壁一间小教室。师妹小梅在门外替他守着,不让别人打扰。
阿梵铃独自一人呆呆坐着,闭上眼睛,把论文写作与答辩的前因后果细细想了想,不通,没有形成答案。所有的思绪都被尘缘遮蔽了,阻塞得满满的,似空非空而又极其滞胀。他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然后,站起身来,走到一大堆混乱的桌椅中间,双脚上举,大头朝下,倒立,默练起“吠陀奥义书往世灌顶”瑜伽功。
世界恍然间变得异常空寂。屋外操场上的喧闹、隔壁人群的喧哗,统统都听不见了。真气随血脉汩汩流动着,尽涌于脑顶。刹那间,他觉得通体舒泰,澄清空明。通了!通了!正襟危坐时想不通的前因后果全打通了,自有文明几千年以来的前因后果全疏通了。现世的一切纠结一切龃龉全都化解在一片片宁静淡泊的乐音当中,无悲无喜,无欢无忧……
待到小梅敲门告诉他时间已到时,他这才醒来,发现自己竟倒立着睡了一觉。
大梦初觉,阿梵铃神色异常平静地走进考场。答辩委员会主任法海说:“阿梵铃同学,你都考虑好了吗?请你先回答第一个问题。”
阿梵铃面无表情地说:“我考虑过了。玄奘到达印度以后,是转着圈走的,一年一年又一年,一圈一圈又一圈,历时一共十五年,笑傲南亚次大陆,打遍佛林无敌手,让我大支那的威名四处传播远扬。”
不空和真空一听,手榴弹没响,臭子儿,一时无话可说。真空则得意地颔首微笑,心说到底是我带出来的学生,关键时刻懂得如何运用战无不胜的唯物主义辩证法。
法海大师又问:“那么说滑国是玄奘故里,根据是什么呢?”
阿梵铃说:“滑国是玄奘故里没有错,说唐招提寺村是玄奘故居也绝对有道理。名人坟多故居多,这在历史上也是很正常的。我认为这个问题是个学术问题,学术问题不一定要追问结果,而是应该千秋万代连续不断地争论下去。当务之急,是尽快将两点连一线,建成玄奘旅游经济开发区,增设一日五游景点,为发展贫困地区经济做贡献。”
法海大师听了,只觉得眼前一亮,赶忙拿笔记录下来,准备补充进政协提案里去。不空和空空表情都挺复杂,真空仍在一旁含笑不语。
法海大师又问:“那么最后一个问题,重提玄奘大师的意义在哪里呢?”
阿梵铃眼看着雄关漫道都已过,眼前只剩迈步从头越了,不禁心里激动,慷慨激昂:“玄奘是中国的‘脊梁’……”
正在一旁负责做记录的小梅“扑哧”一下乐出声来,阿梵铃狠狠瞪了她一眼,小梅低下头去,不敢再笑出声,握着笔的手还在乐得乱抖。
“我们要学习玄奘百折不挠的精神,为了求取真经,舍弃身家性命不要,不怕饥寒交迫,不怕政府通缉,不怕土匪打劫,不怕美女妖惑,什么困难都挡不住他西去留学。”
台下旁听者中那些挖门盗洞一门心思想出国的,这时都瞪大了眼睛听着。
阿梵铃见状不由得更加激动:今天有些年轻人出国,拿不到签证就退缩了,没钱买机票就愁眉苦脸,刷了几天盘子就叫苦连天,这些都是短识之见。几千年以后的历史将会证明,凡是出过国的,全是开明者;老死家里的,都是土包子。因此,谁也没有权利责难当代青年的出国热。有诗偈曰:
向西向西向西
西方存在真理
玄奘光荣圆寂
吾辈前仆后继
“哗——”旁听的研究生们甩出一大片掌声。答辩委员会的人不置可否,并不觉得阿梵铃的话对他们个人构成什么威胁,因为他们都是出过国的了,即便是未能留学,后来也都补过课进行过高级学者为期半年以上的访学进修。倒是真空导师心里隐隐不安地想:“这小子,这话是说给我听呢!一直就张罗着要考托福出国,我批评过他两次,让他这两年先安心念书,出国的事,等毕了业再说,这就不高兴了,冒出这么一大堆怪话来。倒也没什么不对。听说他自己已联系了哈佛大学?愿走就让他走吧,反正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宣布投票结果,全票通过。王晓明、小梅等都前来祝贺,请来的那两个摄影师忙不迭地录像。
中午要安排答辩委员们宴会。空空和不空是绝不会在同一个桌上用膳的,都推说有事要走,法海那边也有会议餐等着。阿梵铃便将餐费和答辩费一同塞进各人手中,分别给送进“夏利”远去。扭头一看,真空导师手里拿着一个红包在等他。真空把红包交给他说:“拿着吧,这是你法海伯伯随的喜。”阿梵铃感动得又险些流泪。
妻子下午提前回来,听说答辩顺利通过,心里十分高兴,张罗着晚上把帮过忙的人请回家来小撮一顿,特别提了一句要请小梅来。以前她总是对小梅疑神疑鬼,想自己见天价在外奔波,家里只剩小梅跟阿梵铃这师妹师兄的天天混着,日久难免摩擦出火花来。小梅每次来找阿梵铃通知事儿,她都对人家冷眼相对不给好脸。昨晚想趁停电上楼去抓鬼,结果闹了一个大尴尬。回屋后听阿梵铃愤愤地解释说自己根本没沾小梅的边儿,人家早就跟王晓明好上了。她这才心里稍稍有了些安慰,回头又把阿梵铃奚落了几句,说些没人会把阿梵铃看上之类的话。阿梵铃心里气鼓鼓的,上了床蒙头装睡,也不理她。
今天她特地请假回来,期望能缓解家庭紧张局面,在炒菜的品种上用了不少心,赢得了王晓明等众食客的一致称赞。
宴罢众人散去。阿梵铃动手把合并在一起的两张单人床拆开,各归原位,把“不出国,便出家”的座右铭安放于自己这边床头上。然后,坐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韧带僵硬的左腿弯过来叠在右腿上,结成了一个跏趺座。
妻子不动声色,像看猴戏似的瞧着,见他搬腿时费劲的样子,还嬉皮笑脸地问:“用我帮忙吗?”
阿梵铃半闭着眼,正色道:“从现在起,我要身体力行了。别招我。”
妻子不说什么,端盆到水房哗哗洗漱,回来走到镜子跟前来回照着,洒香水,抹晚霜,套透明睡裙,又把挽的高丽髻松开变成披肩发,然后袅袅娜娜地带着一身香气过来,以一种温润柔韧的质感,轻飘飘地落在阿梵铃的腿上。
阿梵铃觉得腿上静脉开始曲张,一条条小虫正麻酥酥地向腰部游着,痒痒的。但他仍敛心静气,收紧丹田,不让功被妻子破了。
妻子见他并没有戒色的决绝,于是更加大胆地撩拨,细嫩的手指直向他敏感的佛根部位摩挲。
阿梵铃终于定不住了,气脉不匀,呼吸急促,面色潮红,就势一把将妻子揽住,放开双腿,交相缠绕,遂做成了一个双欢喜结。
屋里的灯“啪”地熄了。阿梵铃和妻子互相鞭策着,气喘吁吁,向着佛国的至极境界紧赶慢赶。
四大皆空。夜色阑珊。
1994年5月30日于京西浴风阁
注释
[1]鲁迅:《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鲁迅全集·6·且介亭杂文》,1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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