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生活的这座城市是地球上离太阳最近的城。如果谁以为只有海拔最高、人人脸上都晒出黑红褶子的地方才算是离太阳最近,那未免显得有些幼稚。进城的人每逢看到皇城那如血一般凝重的色彩呼啸着劈头砸下时,总会觉得这座城本身就是砌在太阳里的,所有的红色都被它一股脑地吸收,渗透进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弥漫在城市上空的粒粒浮尘中。
城里的人严格按照太阳的运转规律而起居作息。大清早太阳刚一出来,就会有几个兵士迈着丝毫不乱的步伐从天安门洞子里走出,到广场上把旗帜迎着太阳升起来。城里的一天就算正式开始了。
洒水车、自行车、面包车、小轿车们经过时,都要抬起头,举目朝太阳望上一眼,这才放心地走开。
晚傍晌太阳下去的时候,同样的几个兵士又踩着不变的步伐,在广场把那面旗帜缓缓落下。城里的一天就算正式结束了。
小轿车、面包车、自行车、洒水车们经过,又朝太阳望上一眼,又放心地走开了。
如果,冷不丁来了一次日食,全城的人都会骚动起来。人们立即停下手里的活计,三三两两或者成帮结伙,甚至几万、几十万、上百万地纷纷拥到广场上去,以焦灼、疑惧、迷惘、愤怒、惶恐的眼神凝望着天空,凝望着天安门,直看得眼球都飞离了眼眶,一个个地悬浮在空中,粘紧在门楼子上,处处都是游动着的人眼。
就这么望呵望呵……
直看到太阳照样升起。眼球才又放心地弹回眼眶,重新运转。
诗人忘不了他平生第一次踏进这座城时的情景。那时,他刚带着一身外省的风尘从火车站出来,四下张望着寻找自己学校迎接新生的校车。车子载着诗人三拐两拐上了长安街,霎时间,一阵红色“忽”地兜头扑满了诗人的整个视野。诗人不觉打了个寒战,随即又激动得手足无措,就觉着心里边“咯噔”一下子,一种触电的感觉从发梢直传到脚跟。诗人的心在撞击着那面红彤彤的墙。那种敲打声令诗人感到有几分晕眩。诗人的眼睛红了,甚至他的牙齿都红了。
那座威严的天子明堂整个儿地镶满了诗人的眼眶。诗人几乎不能够看得见人。
诗人被这种红色深深地打动了。
往后,诗人在每个周末都必定要从西郊的学校进一回城。由于这时诗人还没有正式成为诗人,看起来还不怎么富裕,所以诗人进城时总是选择步行这种既省钱又浪漫的方式。进得城去,诗人又总喜欢在那条中轴线上找个地方坐坐。有时是在金水桥的汉白玉石头上、巨幅画像的下面席地而坐,面朝广场高耸入云的纪念碑。有时是在广场威严矗立的纪念碑下,面朝通红的天安门和彩色巨幅画像,盘腿就地而坐,双目微阖,两手扶膝,默默地坐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不为什么,只为了坐着。
诗人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
诗人还喜欢顺带着去天坛或者地坛、日坛以及月坛。每逢见到那个宽阔的灰色的平展展的祭台,诗人也总是习惯性地以这种姿势坐在那个祭台的中心。就那么坐着。
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叫作幸福。
这事儿要是搁在别人身上,诗人暗想,那么人家肯定要使劲咬着下嘴唇,很深沉很深沉地说,听到了什么什么远古声音的震荡,看见了多少多少朝代更迭的图景。
“而我没有。”诗人诚恳地想,“我真的没有。”
“历史到我这里已经断代了。”诗人稍稍有点儿沮丧,“我只能看见我自己。”
的确,在太阳耀眼的金光穿透了诗人眼皮那种明明灭灭的闪烁里,诗人眼睁睁地看见了一个流着鼻涕、穿着反鞋、一嘴豁牙子的童年的自己,张着兜不住风的嘴,挺直腰杆念经般地拖着长声背诵:“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张思德同志就是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一个同志”。诗人童年最伟大的理想是当毛主席或者当爸。他最崇拜毛主席,其次是崇拜他爸。普天下毛主席第一厉害,他爸第二。于是童年的诗人在房前屋后一笔一画到处写满了“毛主席万岁”和“小成是我儿”的字样。童年的诗人的红色日记在少年宫里展览,那里面记着大致相仿的句式:今天我学习了这篇文章以后,很受教育。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别了司徒雷登,我们一定要听他老人家的话,别了司徒雷登。
在有过如此这般谵妄的童年之后,诗人对自己竟能够成长为诗人这一现象感到十分困惑不解。诗人出了西直门边往学校返边思索着。一路上他又看到,灰色的马路上搭着灰色的立交桥,灰色的楼群漫步在灰路的两边。在一所紧挨着一所的学校灰色大铁门内,都有灰色的雕像迎风而立,令诗人产生无限的庄严与敬畏感。
看着看着,诗人不禁陷入了历史的迷思。
迷思。诗人忍不住自言自语。Myth,这个词儿真好。中英文念起来都比较中听。迷思是什么呢?Myth又是什么呢?诗人念叨着,苦苦思索了一路。这时的诗人脚掌上已经磨起了两个血泡,而诗人由于正陷在迷思之中却并不自知。
回到宿舍后诗人打来一盆热水把脚泡上。屋子里立时有一股咸带鱼般的脚臭味袅袅升腾。同屋的人被熏出寝室纷纷找地方去喘气儿,诗人于是有了片刻的独霸一室的安宁。他从容不迫地用左脚心搓着右脚掌。涌泉穴给热水熨烫得无比通畅,于是诗人有了想大便的感觉。他便光着湿漉漉的脚丫子去蹲厕所。排泄的快感终于让诗人透彻地领会了现存的一切,迷思Myth之谜也随之訇然中开。诗人里程碑式的成名作就在这一瞬间产生了出来。
如果不是你
眼睛怎么会灼伤
直痛到心底
怎么会知道瞬间的光芒
会有一世痛楚的记忆
如果不是你
亘古的神话
怎么会繁衍出
那么多烫人的含义
怎么会破坏一贯的指向
产生某种莫须有的主题
于是一首《日食》便奠定了诗人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的崇高地位。当然,除了要肯定诗人的天才和悟性之外,也不该否认一个人的成功还要靠某种机遇。如果没有那个晚报记者来学校采风,并收罗了一大堆校报上的诗在晚报上发表,恐怕诗人顶多也只能是一个自生自灭的校园诗人,而绝加入不到崛起的诗群阵营中去的。按照诗歌史上严格的创作分期,洗脚并大便以后的诗人才能被称作是真正的诗人,这之前的他只能给模糊笼统地称作一个“人”,充其量也就是个“准诗人”。
这以后诗人的诗就像茶壶里的水开了一样,咕嘟咕嘟成串地往外冒。诗人每有新作发表,便被人们尤其是青年读者争相传诵。有消息说,那一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评选,诗人夺魁的呼声最高。据称最后落选也是由于诗歌语言转译方面的问题,而并非由于诗歌本身。
打那以后诗人开始分外注重向世界先进行列看齐。他先从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入手,而后三角菱形蘑菇板寸麦穗乱装魔幻立体,接着是雪莱济慈蒲柏歌德惠特曼,再接着玛拉美波德莱尔艾略特在他诗里竞相出现,再往后他觉着自己的血管里处处流淌着博尔赫斯的后现代主义的血,令他自己的心脏都无法正常工作。
正当诗人孤芳自赏、自鸣得意,一味沉浸在自己独特的意象簇中意乱情迷之时,某天早晨他在街上偶然发现,世界正在闹通货膨胀信仰危机,诗也已经贬值到两分钱一行。诗人立时从不间断的创作高峰,跌入异常苦闷抑郁的低谷。又有一天,诗人突然发现诗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专门制造出来残害人的性灵的。于是诗人合上了诗集,再一次陷入迷思。再后来,有人看见一个叫“蚯蚓”的摇滚歌星长得跟诗人特别相像,学院路一带的人全唱着他的歌在大学城里浪荡,他们的T恤衫上都印着诗人的头像并用红笔写着“蚯蚓哥哥我爱你”。最终有一天,人们在未名湖边一棵小歪脖树下发现了诗人的衣裤和一双耐克鞋,诗人却没有潜上岸来,并永远不再出现。这时候诗人虚岁还不到三十岁。
诗人消失以后,他的朋友们联合出版了一本名为《S(h)iren》的书,以示对他的追忆而并非怀念。这个书名起得很有些古怪,是“诗人”还是“斯人”抑或是“是人”也许是“死人”,总之意义相当不确定。或许是由于诗人消失的原因相当地不确定,对消失的结果也不好妄加揣测。谁也不愿意往最坏的方面想,但谁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路不往那方面倾斜。人们更希望这只是诗人为表示自己卓然不群而开的一次小小的惊世骇俗的玩笑。
带着这种期望,作者们在书中全方位、多角度地概述阐释详叙了诗人的创作历程。他们下大力气、花硬功夫采访了众多与诗人有过接触的人,收集了一大批有关诗人的历史资料,包括诗人已发的和未发的作品、诗人的日记和往来书信、诗人的片言只语,以及知名的和无名的批评家对诗人诗歌的赏析和评论文章。资料的大量堆砌,不但无助于他们解开诗人消失之谜,反而让他们自己也陷入了某种困惑。他们一直都认为诗人跟自己挺那什么挺哥们儿的,现在才发现诗人对他们来说竟完全是一个陌生人。诗人性格中的诸多矛盾和对立,使他们无法在最后得出一致性结论,但这并不影响《S(h)iren》成为一部优秀的纪实报告、自传体通俗文学作品。书一上市,崇拜者们便蜂拥而至争相购买,顷刻之间便告脱销,以后连印几次都供不应求。几天后全国各地疯狂出现大量盗版,仍旧不能满足读者需求。直到有一天几个女学生抱着《S(h)iren》,穿着诗人生前常穿的那种红色连袜裤跳河自杀,有关当局才不得不出面禁止此书的发行。
《S(h)iren》一书中重点记述了对诗人的一生成长起过致命影响的几个人。由于这些人目前还都完好无损地活在世上,因而作者一律将其真名隐去,统统托作贾雨村言。即便如此,在书引起轰动以后,书中人物的原型还是委托律师打了好几次名誉权官司。这些案子由于牵涉面比较广而迟迟不能判决。
所有这些都使诗人的消失显得更加扣人心弦,扑朔迷离。
从某种意义上说,高汉镛应该算作是让诗人遭受致命打击的第一人。
在某个季节的某个上午,高汉镛给诗人那个班级上完古典文学课后,在教室里把诗人单独留住,语重心长地对他教诲:
“你的诗我看了,写得很不错。但是还有一点缺憾。诗里什么外国的现代的韵都有,就是没有中国的古代的典。”
此刻的诗人已经成为一颗新星在诗坛上微微闪亮儿,并且正一步一步地朝巨星的自负方向发展,他并不能很好地接受高汉镛的箴言,反而不服气地辩解,说我用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是典?“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不是典?
高汉镛捋了捋花白头发,温和地笑笑,说你用的那东西称不上是典,你应该说“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才是典,“百岁光阴如梦蝶”“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才是典……
诗人听罢仍顽强地抵赖说,无论怎样你得承认我用的也是典,至少也应该叫新典。
高汉镛听罢哈哈一笑,说你这话里有个逻辑错误,是典就不能叫新,凡新就不能叫典。只有古代的诗文辞章才能叫典,所以你必须尽量往远古追溯。
诗人听了一时语塞,嘟嘟囔囔费劲地解释道:“可我只能上溯到毛主席那会儿了。”
高汉镛听了略一沉吟,半晌才摇头叹息说:“可惜啊,你应该从头认真补课。”
然后高汉镛不容分说,毅然架起诗人的手说:“来吧,你跟我走。”
诗人被动地跟在高汉镛身后,一边一路小跑一边不解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高老师您为何要这样做?”
高汉镛气喘吁吁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我是看你诗中充满了灵慧之气,觉得你这孩子还有救,所以才来引导你的。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诗人却越发地糊涂了,心想,我还有救?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还有救?!唔?!”诗人在路上闷闷地想。
诗人扯紧了高汉镛的衣襟,顺着一个狭长的井口不停地往下潜着。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滔天的洪水在耳边哗哗流淌。许久许久,二人才陷落到了冥府的忘川,在一处幽深的洞府前立住了脚。
高汉镛点起一根火把在前边照路,引着诗人一个洞穴一个洞穴参观着。诗人看见,每一个洞窟里都码着整整齐齐一层又一层、一捆又一捆的长条形木片。
“这是什么?”诗人不解地问。
“历史!”高汉镛两眼闪闪发光,无限爱惜地轻拂着木片上的灰尘,止不住地感慨,“这些都是我们的先人编造出来的。数不清有多少年了。”
诗人茫然地瞅着那些个东西,毫无所想,毫无所感。
“Let's start at the very beginning…”高汉镛摇头晃脑吟唱起来。诗人听出来了,是美国电影《音乐之声》的插曲。从头开始?是想让我学哆唻咪吗?诗人不解地看着高汉镛。
唱了几句开场白,高汉镛便顺着墙根的一面梯子爬了上去,在左手第一窟的“诗”部取下一捆沉甸甸的简子来,小心翼翼地在石桌上展开。
诗人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闪,一股凉气“噗”地从裤脚管钻了进来,直接逼向自己的生殖器官。诗人禁不住“哎哟”了一声,本能地摆出一个防任意球的动作,双手交叉着护住裆部。
正在展卷把玩的高汉镛忙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诗人赶忙回答说没怎么没怎么,我感到有一股凉气穿透了我的躯体。
“是吗?我怎么没有感觉到?”高汉镛奇怪地问,并原谅了诗人的一惊一乍、少见多怪。他把诗人招呼到自己身边,让他仔细观瞧简子上的字迹。
诗人伸长了脖子,费劲巴拉地瞧着,见上面满是钩钩弯弯的图画,不大看得懂。
“你不必性急,静下心来。”高汉镛安慰着诗人,“静下心来,走进这些笔画里去,你就能获得真深奥义,以后再发生什么,你都会刀枪不入、水火不惧了。”
“我有点冷……”诗人这时已经不能自禁地上下牙打着战。
“开始时不适应,慢慢习惯就好了。”高汉镛慢条斯理地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且好自为之吧。”
说完,高汉镛便飞身隐遁而去,留下诗人独自待在冰冷的洞窟里发抖。
诗人十分惊惧不安,但又不好辜负高汉镛的一片好意,于是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坐下来,强迫自己去翻阅那些竹片和木片,耐心地做着索引和笔记。字画里边封存的阴气总是一阵一阵地往诗人的下体里灌,诗人的脚底冰凉,生殖器不时地往里缩小成一团。诗人惊骇得浑身直冒虚汗,赶紧浮上阳间来拼命地喘着粗气,做大幅度的健身动作,直到积蓄了足够的活力,才敢潜回到那些字缝里面去。
诗人的苦修苦行进展得相当缓慢,一天又一天,一卷又一卷,诗人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此坐了多久,那本就苍白的脸上已泛起了几丝蜡黄。
冰冷的板凳终于使诗人坐不住了。诗人想尽了一切办法取暖。他悄悄借来德国烘干机和美国电烤箱,以及日本的远红外线辐射仪,偷偷把所有发霉的东西一件件装进去烘烤、晾晒。诗人惊异地看见,在强大的电流压力下,阴气全都袅袅地融进了光线,不断地升腾,渐渐成了模糊的片段。诗人接着把剩下的实体一一翻检,逐个地重新串联,他接上电源,把“诗”输入磁盘,把符号结构节构解构建构,破译其隐喻象征密码元语言metalanguage,于是,屏幕上“诗”就呈现为如下一个公式:
诗=寺+言
言+寺=诗
也就是说,“诗”原来是寺中人所言,寺中人言称为“诗”。
这个发现不禁让诗人心里怦怦乱跳,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寺中之人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又能说出些什么中听的话来?除了叫人断绝欲念还能做什么?诗人有些后怕,使劲揉了揉眼睛,稍稍定了一下神之后,便悄悄浮上地面,运用获得的这一启示观照人间。果然,他发现,高汉镛的确是成天病病歪歪的,满世界的人也都蔫头蔫脑地打不起精神来,原来他们都是被“诗”给阉过的。他同时也明白了,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里,为什么总是散发着一股伤口化脓的腐臭气味。
“高汉镛他哪里是想救我,这分明是害了我。”诗人愤愤地想。
“也许,他并不是故意的?”诗人又产生几丝疑问。
这个发现让诗人的思维一度中断,大脑暂时出现一片空白。诗人一连数日悲哀地坐在那里,这种打击很是让他经受不起。
诗人在无所适从中以植物人的状态昏昏然睡去。醒来时他已经成了彻底的叛逆,不甘再做被诗阉割的奴隶。于是诗人照准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狠狠地踹了一脚。
这一脚的响动委实不小,首先惊动了正在拿着小红镜子对照检查自己的女老姜。
老姜抬起头来,看了诗人一眼。
又一个给诗人留下致命伤的人就这么出场了。
“哎哟小诗哇,瞧你这个莽撞劲儿……可不大好,我已经替你把脚印擦掉了。”女老姜嗔怪着诗人。
诗人虽然已在女老姜管辖的学报编辑部供职了一段时间,却无论如何都把握不准女老姜的心思。更年期的女人,常常分泌出过量的荷尔蒙或麝香,不知她是受了自己分泌物的诱惑呢还是别的什么,反正她一天到晚总是醉眼迷离地盯着诗人,时不时地还与诗人进行些衣裙的轻微摩挲、身形的合理冲撞动作。
女老姜嘴上这么说着,暗地里却已很用心地将诗人的脚印偷偷地描了下来,藏到抽屉里预备着做鞋样子。她见诗人对自己的话毫不理会,于是又忸忸怩怩一步一摇地晃了过去,拍拍诗人的肩膀,俯下身来用耳语般的声音对诗人说:
“我说小诗啊,瞧你那个大脚丫……我预备着做双鞋子送给你呢。”
说完她还貌似害羞地别过脸去,用手捂住性感的大嘴。
“你尽管做好了。”诗人漠然地说,苍白俊秀的脸上略带着几分郁悒。他知道,女老姜是古久的责任编辑,从上到下他们早就互相串通好了的。但他早已横下一条心抗争到底了。
女老姜又看了诗人一眼。诗人并没有去接她的目光。
女老姜悻悻地回到主编的座位上,“唰唰唰”挥笔给诗人写下几行领导玉言:
1.你以为你是谁
2.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3.你是不是有病
4.你到底想干什么
5.翘盼你的回音
然后,她把纸条从桌子下面传给了诗人。此时,编辑部的全体同人正挤在紧巴巴的屋子里各自盯着桌子上的稿子忙碌,诗人也正伏案奋笔疾书。恍惚间诗人觉得桌子下面的脚被轻轻磕碰了一下,诗人没大理会,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结果又被碰了一下,这次是粘在诗人脚上不再松开。诗人抬头看看,除了对面桌上的女老姜,别人的脚都触及不到这儿。诗人正迷惑着,却见老姜正用眼神示意他学她的样子,把手臂弯到桌子下面去。
诗人觉得有几分诡异,好奇心促使他乖乖地把手伸了出去。诗人感到自己的手碰到了几根肉乎乎的滑腻的指头,还似是而非地捏了诗人一把。诗人还没回过神来,手里便给塞进了这张纸条。
诗人展开纸条,迅速浏览一遍,还好,五个问题都不难回答,这种提问方式还特别类似于小儿女在中学课堂上传递情书的把戏。诗人于是提笔在纸条背面写上了标准答案:
1.我以为我就是我
2.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3.我非常正常
4.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5.我已经回答完了
然后诗人将纸条揉成一团,勾起食指从桌子上面用力弹了过去。纸条做变速直线运动,不巧撞上了女老姜丰厚的胸脯。老姜登时满脸少女的娇羞,嗔怪地飞了诗人一眼,从贴身内衣兜里又把那面小镜子掏出来,认真地照了一照,舔了舔嘴唇,拉了拉头发,这才心神不安地将纸条打开。随后老姜脸上的色彩迅速变幻着,终于在最难看的那一种色调上定了格。
诗人则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悠然地晃荡。
下了班之后女老姜把诗人单独留下。
“你这个样子让我很失望很伤心啊,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诗人一脸痴呆呆傻呵呵地看着女老姜的嘴,并不搭话。
“你哟,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女老姜梦一般轻声叹息着。
诗人看到女老姜的眼神正在变热,还挺潮。诗人赶紧把眼光从女老姜头顶跃过去,直盯着地身后的那堵白墙。
女老姜站起身来,款步轻摇到诗人身边,亲热地将诗人肩膀头上几根无形的头发一一拂去,又无限爱抚地替诗人拉了拉衣领:
“唉,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
诗人闻到一股暖烘烘的肉香。这就是那种迷惑人的麝香吗?诗人想。他依旧木怔怔地盯着那堵白墙,就是不吭气。女老姜费尽心机设计的本应情节跌宕、高潮迭起的一幕戏,现在却成了一场相当空洞毫无意义的独白。
电话铃恰到好处地响了。诗人得以及时走开。
女老姜狠狠盯住诗人的背影,恼怒地在心里边发着誓言:
“小子,咱们这事儿没完。”
《S(h)iren》的作者们一致认为,若没有那个叫绿的女人在诗人的生活中出现,那么诗人就有可能只是“斯人”“是人”“死人”或者“石人”,而不会成为后来那个响遏诗坛的诗人。因此,他们不惜花了大量篇幅,浓墨重彩且又采取自然主义的笔法,肆意描绘诗人和绿之间的雷鸣电闪般的情爱。这种描写的根据据说就是诗人从作品52号直到作品82号那一连串的颂扬绿的十四行情诗。他们认为当这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结束时,诗人的生命就已经完结了,那之后的诗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作是原本的诗人。
事实上,诗人与绿的初次交欢很不成功。绿以清新亮丽的装束严重地刺激着诗人的视觉,令诗人那习惯了红与灰色的双眼很有些经受不起。
需要说明的是,诗人跟绿相爱时,绿已名花有主、成家立业。这就使他们的爱情与历史特别是近代史上的某些“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式的著名才子佳人的恋爱故事有了几分雷同。
还需要说明的是,诗人的第一次恋爱充满了恋母情结。在这一点上诗人显得特别的中国。
按说诗人与绿的第一次相识,一点也没什么动人之处。那是在校园风起云涌的文化哲学系列讲座的某一次会上,一些青年教师和研究生担任主讲,诗人还只是作为一名本科生坐在听讲位置上。整晚的讲座显得异常空洞和沉闷,几个年轻的主讲人轮番上台,嘴里念着东抄西凑拼起来的稿子,装模作样地表演着自己的口才和形体。那些老掉牙的语言已经让诗人感到有几分不耐烦,他干脆把眼睛闭上,在脑海里苦苦搜寻着自己下一首诗的意象。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绿出场了。
绿就是在这个春天的夜晚,在一阵怡人的清风中翩然来临,像一片轻盈的叶子悄然飘到那个厚重的讲台上。
唯一的女演讲者的出现,让乱哄哄的会场出现了暂时的静寂。正在搜肠刮肚、苦思苦吟的诗人明显感觉到了会场气氛的变化,不由得停止思索睁开眼来。
于是,一波轻盈的翠绿便柔柔地在诗人眼前漾开。这万红丛中的一点绿、万灰丛中的一片绿,让诗人万般惊喜,也让诗人万般痴迷。诗人不禁又闭上了眼睛。
诗人完全看不见了自己。
诗人的记忆倏忽飘逝了……
这一刻记忆已经飘逝
这一刻生命无法遏止
这一刻撞击就要撞入玫瑰花房
这一刻多少呓语都不再荒唐……
绿的演讲题目很简单:与古久先生对话。接着,她啪啪啪甩出十个要点,论证当今形势下古久存在的不合理性,条条切中要害。在结束语中她又大声疾呼:革命的同学们,我亲爱的战友们,孔子死了,古久也老了,旧的那一套东西统统该进坟墓里去了!
绿的演讲令座下学生们精神为之一振,眼镜片后面反射出无数道兴奋的亮光。本世纪开始以来时断时续地砸烂“孔家店”、除“四旧”破迷信反传统的药捻,重又在这一拨小青年心里冒烟儿了。他们呼着口号齐声为绿喝彩,恨不能立刻抬着绿上街示威游行。
演讲结束后,诗人夹在蜂拥的人群里上前请绿签名,并抓紧时机言简意赅地表达了对绿深邃的思想、犀利的辩才的由衷敬佩之情。绿问过诗人的名字后说,你就是我们的新星诗人吧,我读过你的作品,其中几首我非常喜欢。
面对绿的夸奖,不知怎的,一向骄矜自傲的诗人竟显得十分地矜持,有那么一瞬间还莫名其妙地红了红脸。这一景观马上被绿准确无误地捕捉进眼里。
诗人和绿的相识就是这么简单,除了对彼此才思的赞许,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一见钟情的味道。而绿那洁净明快的色彩对诗人视网膜的冲击,还有诗人苍白的脸上迅速弥漫的那层薄薄的红晕,却为他们以后的合欢埋下了深深的伏笔。
再相见时已经是在学校里的大学生剧社,诗人苍白的脸色颀长的身材特别适合于演几出名剧片段中的文人墨客。而作为在职研究生的绿因其优雅的气质被邀来客串剧中女主角。这样,他们便有了足够的时间和机会,互相切磋推动着进入角色。
诗人不敢肯定自己的情感跟所扮演的古人究竟能有几分相通。导演再多的提示他依旧还是懵懵懂懂。多亏了绿给他带戏,几个手势、一个眼风,就能牵着他进入规定情境。绿和他之间,愈来愈有了极深的默契。在舞台正中清凛的灯光下,他们衣袂飘飘翩然起舞,幕后伴着清怆的男女合唱:信陵父子,如姬夫人,耿烈呀太阳,皎洁呀太阴。接着两人执手相将,且舞且唱:舍生以取义,杀身以成仁,把人当成人……唱到此处他们已涕泪双流,彼此眼中都只剩下模糊的一片,只有紧紧拥抱在怀里的一团实体,才能作为一种暂时的偎依。
戏演到这个份上,演员和观众都难以分清台上台下。多亏此时大幕急落,把舞台与观众有效地予以间离,生死离别般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这才惊惶地松手,否则还不知戏将如何进行下去呢。
戏是越演越精,学生剧社的名气也在学院路地区叫得越来越响。男女主角得意的同时,又模糊地感觉到戏外戏也正不自觉地自然而然展开,他们既当演员,又当自己的观众,听任这场戏朝某种暗中企盼的方向发展。
繁漪:萍,不要离开我。这间屋子,已经把我闷死了。萍,你救救我。求求你,带我一块儿走吧!萍……
(繁漪伸出双手,扑向周萍。)
周萍:你……不要这么说,我……哦不……
(周萍懦弱地步步后退。)
繁漪:(紧逼几步)萍,你带我走,求求你……
诗人看到绿的眼底深处旺着一团火。那是一股压抑不住的燃烧的生命的烈焰,在奋力地挣扎着、渴求着,分外痛楚并惹人怜悯。诗人不禁动起了恻隐之心,升起男子气概,不自觉地伸出手去迎住繁漪。
绿愣了愣,想提醒诗人戏错了,此刻是她邀诗人在自己房中练戏,诗人的站位也不对,远远偏离了剧本的规范。绿犹疑了一下,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相反,她却握住了诗人伸过来的手,轻轻拉着贴向自己的胸口。
诗人便觉得手掌心里有两团火焰在起伏波动,他回过了神来,心里“突突”地狂跳不止,脸上涌起一阵火辣辣的热潮。显然诗人从不曾有过室内剧的经验,还十分缺乏对突变情况的处理能力。
绿看着诗人脸上醉酒般的酡红,浑身不禁激起一阵快意的颤抖。她那被岁月蹉跎磨砺得十分粗糙迟钝的女性感觉,现在全被诗人一脸无比生动的纯洁给唤得敏锐起来了。绿情不自禁地将身体里积蓄的所有能量,都毫无保留地向诗人辐射过去。
诗人的怀抱里塞满了一团柔若无骨的翠绿,一朵绿色的太阳“轰”地在诗人通红的血管里炸了开来,一股热辣辣的火舌正在诗人的血液里肆意地撩拨,不住地升腾、翻卷,令诗人口干舌燥。
“我该干什么呢?”诗人紧张地想,前进或者后退,他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显得无助而又迷离。
“此刻我到底该怎样做?”诗人更加紧张地思索着,急切地想运用他所学过的书本知识来解决眼前的翠绿。美人香草在水一方……岂在朝暮两情久长……天上比翼地下连理……一脑子的狗屁爱情诗竟一时全都用它不上。诗人又羞又恼,充分体会了什么叫作书到用时方恨少。他尽力装出一副男子汉的雄姿,盲目回应着绿的摆布,脑门上已经急出了一道道的热汗。
弄清了诗人还只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这个基本事实之后,绿的心里不但没有嗔怪,相反却多了几分得意。于是绿装出心满意足的样子,耐心地开始对诗人进行启蒙教育。
那学期末,剧社在城市里的巡回演出暂时告一段落。校领导给他们摆了隆重的庆功宴,接着又放两场电影犒劳大家。诗人和绿此时都心照不宣,暗自期盼着有一场只属于他们俩的庆祝仪式。电影才放到一半,两人就像预约好了似的双双溜出礼堂。
正是一个雨天,平日一向喧闹的校园此刻显得寂静和空旷。畏于人言,两人不敢造次地做出什么亲热的举动,甚至连拉拉手的勇气也不敢有,只是不即不离地交换着湿漉漉的眼神。一种无言的欲望渐渐在他们体内膨胀,雨点打在脸上后顷刻便化为气体。煎熬着的欲望简直要把他们压垮了。到了尽头,已经无路可走,于是他们便翻墙进了圆明园。
雨越下越密,整座圆明园都给遮进烟雨里。四处望不见人,只有天籁在不断撞击着耳鼓,窣窣窸窸,汇成无声的嘈杂。
绿和诗人走过湖岸,越过池塘,穿过一片用篱笆围起来的农家玉米地,一直来到大水法下面,默默地靠着石头站住了。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彼此亲热的眼神更加密不透风。
“你希望我们有个庆祝仪式吗?”绿用热辣辣的眼神问。
“你说我们应该有个庆祝仪式吗?”诗人用粗重的喘息作为回答。
绿俯在诗人耳边,轻声给他提示着台词:
“哦,吾王,这是你的国,这是你的马,这石头的鬼魅也很狰狞。但它是你的。你须战胜它,你须征服它。”
诗人在绿的形体带动下进入了规定的情境,他仿佛觉着自己又站在了舞台中央。天幕开启了。他不能退却,这是他的责任。千古文人的游侠梦,就全要在他的胯下马、他的一杆枪中兑现。
雨水冲刷着朽石,也不断抽打着他们灼热的生命,激发着诗人的勇气。诗人的血给浇烫了,他不再羞怯、不再懦弱,他强悍鲁莽、孔武有力。他纵情驰骋,释放着隐秘的自己,感到自豪,也感到惊奇。
猛地,一声惊雷在苍穹滚过,闪电刺破了天空,积贮了几千年几万年的洪水唱着啸着,轰然倾泻而下,几百只蛙们饮着大雨,英勇而嘹亮地合唱,玉米们摇曳着枝干,合着阵雨的旋律幸福地灌浆……
雨天是绿开放的季节
听,听,那雷鸣
腾跃
绿
永世激荡着听觉
睁开眼是你
闭上眼是你
绿
威武不屈地拔节
诗人的整个假期就消磨在与绿翻云覆雨的情爱里。那爱情本身仿佛就是一场格斗,诗人总能看见自己成了一位英勇的骑士,在拼力降服某种无形的敌人。每次厮杀他都能以击败对手而告终。
假期结束时诗人也整个儿地变绿了。
《S(h)iren》的作者们一致认为,绿的责任心让诗人大受裨益。如果不是绿的循循善诱,那么诗人创作成熟期的到来至少还要往后延宕许多年。诗人在绿的沃土上成熟以后,他诗里所有的隐喻和意象都变得抽象而深邃,所有的直喻和叙事都变得具体而犀利。人性的美丽和生机、阉割的残酷与萎靡日益成为他的诗的主题。诗人越发出落成为有棱有角、轮廓鲜明的男人,所有男性的锋芒无不一一从他发育成熟的体态上生动地显露。
女老姜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了。她又看了诗人一眼。
诗人毫不理会,继续不断地振聋发聩地比喻着。他没有想到,女老姜急切占有的欲望,如今已演变成了一场杀机。一场名为《哗变》的独幕剧,已被暗中策划好了,只等着诗人入瓮去演那个男主角。
哗变
幕启时人们已经依次坐好。
“你说了,就是你的不对。你必须说你没有说。”女老姜坐在上首,两眼放光地逼视着诗人。
“我说就说了,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诗人坐在老姜的对面,目光炯炯地直视着她。
编辑部的同人们紧挨墙根坐着,左手坐一溜,右手坐一溜。会议室里烟气弥漫。一幅黑白阴阳太极图挂在白墙正中。阳光从窗棂子里射进屋内,照得每个人的脸上都阴阴阳阳。
“他是现代派了,他比我们都超前,看得都远呢。”右手的一个发言说。
“那是他从洋人打包进来的旧农服堆里捡的剩,现代个狗屁,简直是拾人牙慧。”左手的一个很是不屑。
“我有必要去拾破烂吗?”诗人硬着头皮壮着胆子质问。他心里明白,如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日后的证据,但是他却非说不可。
“你们,总夸祖宗四大发明的荣耀,为什么,就不敢承认子孙的智力超常呢,难道这样就辱没了你们了吗?中学生们刚刚拿了奥林匹克金牌奖呢。”诗人毫不留情地反驳。
“他不愧是迷惘的一代啊,体现出了真正的孤独感和忧患意识。”右手的一个表示赞赏。
“No,no,no!‘感到孤独’可是人家戈多第一次说的,‘忧患’也是出自人家老缪缪塞之口,哪一句是中国人自己说的话?还不是个假洋鬼子!”左手的一个叼着烟斗,朝天花板上吐着烟圈,十分得意地引经据典。
“哼,我用拐得那么远吗?”诗人没在乎那几声“no”,依然据理力辩。“请问‘众人皆醉我独醒’、‘独怆然而泣下’是早在多少年?‘先天下之忧而忧’又是多会子的事?还口口声声光耀祖宗呢,你们,简直要令我笑死!”诗人说罢仰天大笑。
“他可算得上是叛逆的一代呢,具有清醒的头脑和毫不妥协的反抗精神,很让我们佩服啊。”右手的一个感叹。
“我早看出来了他背后有人撑腰,八成是要搞和平演变。应该对他的宿舍进行一次彻底大搜剿,看看他究竟是谁派出来的鸟。”左手的一个声嘶力竭地挥手煽动着。
“你们,也不怕犯法?”诗人忍不住高声喊叫。
“法就是我,我就是法。”众人齐声道。
诗人悲愤地欲言又止,把无助的目光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可他看到的,却只是一张张软耷耷垂着的,带着些幸灾乐祸神情的面皮。
诗人的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说,咱们……放过他吧。”高汉镛满怀恻隐地开了口。“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也不过就是童话里那个说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孩子嘛……”
“他说了,就是他的错。他必须说他没有说。”女老姜面无表情地回答。
“咱们……就原谅他的少不更事吧……”高汉镛嗫嚅着说。
“啪!”一声惊堂木响,吓得诗人猛一激灵,抬起头来,只见老姜正襟危坐在太极图下,兰花指直点向高汉镛,尖着嗓门高声喝道:
你以为你是准?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你是不是有病?
你到底想干什么?
高汉镛一听,脸色大变,哆哆嗦嗦地慌忙回答:
我不,不是谁
我不,不想干什么
我身体是不,不大好
我没,没想干什么
“啪!”又是一声惊堂木响,接着是老姜恼羞成怒的声音:
“你竟然还敢说话!我并没有翘盼你的回答。”
说着,她一纵身,“嗖”地跃到桌子上,从贴身内衣口袋里抽出那面从不离身的小镜子,在阳光里对了对焦距,聚起大太阳的光,直向高汉镛照射过去。
晌午的大太阳火辣辣地从镜子里反映出来,高汉镛的脸上霎时一片惨白。毒热的光焰烧灼着他的肌肤,令他痛苦不堪。他浑身抽搐着闭上了眼睛。
望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高汉镛,诗人觉得他万分的可怜,不由自主地挺起胸来,坐直腰杆,对着女老姜大声叫喊:
“这事跟别人没关系,你就冲我来好了!”
正在瞅着高汉镛狞笑的老姜听到诗人的喊叫,恶狠狠地转过脸来申斥道:
“你还在说!你也该懂事了。”
说着,她重新调整了一下镜子的角度,转向诗人射来。
诗人只觉得白光一闪,无数根燃烧着的钢针直刺双眼,有如乱箭穿透了心坎。一枚枚的火钎子牢牢地把诗人钉在椅子上,直扎得五脏六腑鲜血淋漓。诗人不能动,也不能想,瞳仁深处烙上了一团白亮亮的大太阳。诗人的眼睛伤了。他痛楚地用双手捂上。
恍惚间,诗人听得女老姜在自己的耳边粗重地喘息:
“这下你感觉舒服了吧?我要让你彻底舒服舒服。”
那种声音带着一股潮乎乎的气息,很黏,也很有诱惑力。接着诗人感觉到短裤被一把撕开,几根热乎乎的手指头生硬地探了进来。
“啊不,不……”
诗人惊恐地叫着往后退去。可背后就是一堵巨大的白墙,诗人根本无路可逃。
“你不能!……”
诗人声嘶力竭地大喊,挥舞着双手推挡着逼近来的一座热烘烘的、直要把人压扁的肉山。
“老师救救我……”
诗人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喊着高汉镛,可是却没有听到回响。大太阳的视觉残留,正让高汉镛“唰唰唰”地痛苦地落泪,他已经动弹不得。其他的人也都装作视而不见,在阳光里兀自闭着眼睛。诗人那模糊的视网膜上所映像的,只有一堆渐渐逼近的白脂肪。诗人张开嘴,还妄想着求救,可是一块肉嘟嘟的东西塞进了他的喉咙,在他的口腔内不停地翻搅,让他恶心得说不出话来。白花花的脂肪裹在了诗人身上。诗人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眼底深处的大太阳,白花花,明晃晃……
“啊不,不……”
诗人绝望地在心底呼喊着。他的反抗,不但没能阻止脂肪的蠕动,反而激发起她更大的热情,让她猥亵得更加急遽。诗人的心在抗拒着,可是身体的动作却越来越不对劲……受虐的快感一阵一阵凶猛地袭来,恍惚之间他甚至想伸出手去拥抱脂肪……
左右两溜的人站起身来,戴上了各式各样的面具,拉成圈子,围着诗人的躯体扭着腰,跺着脚,跳起了印第安人的草裙舞。大司命敲了一下脸盆,少司命摇了摇拖布,山神高举着条帚,山鬼拍打着撮子,率领群魔一阵乱舞,顺时针转一圈儿,又逆时针转一圈,红口白牙齐声唱着:
天门开,地门开
大鬼小鬼快快来
啾——啾——
天灵灵,地灵灵
老天爷啊快显灵
啾——啾——
群鬼转着转着,如此反复而不已。
灯光转暗。
诗人被噩梦魇着,久久都不能醒过来。
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一轮明晃晃的白太阳,一堆肥腻腻的白脂肪,烤炙着、围裹着,他越挣扎,就陷得越深,完全跌入到一无所有的存在里,在无穷无尽的变幻之中,他止不住地胀大、胀大,又不断地缩小、缩小……他拖着沉重的翅膀,无着地飘呵飘呵,直升进那诱人的太阳,他又拖着沉重的翅膀,无助地落呵落呵,直坠进那黏稠的脂肪。那一瞬间的浮沉的快乐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最原始的叫喊:
“呜啊——”
诗人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想不起来他究竟是在哪儿。他只觉得脑子空了。连五脏六腑也空了,仿佛排出去的不是体液,而是把命也排空了。
诗人披衣下床,想找点食物来填充自己生命的虚空。他翻箱倒柜,却没能找出一粒米来,他不由得谴责自己平日里的粗心大意,竟然没想到为今日做下一点储备。
架子上的一大排闪光发亮的线装书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抽出来翻了翻,密密麻麻的黄字儿很像喂鸟的谷子。诗人把它一张张撕了,扔进盆子里用加热器熬成一碗粥喝。稀粥坚硬无比。
敲门声响了。
诗人心惊肉跳,迅速跳上床去,将被子扯过头顶,把自己紧紧裹住,扑簌簌的发抖。
敲门声还在响。
诗人拉下被子,露出两只眼睛,死盯着那扇不足以作为屏障的门板,有上千种猜测迅速掠过他的脑海。
敲门的可能是绿,这么些日子没去见她,她也应该感到奇怪,来看看的。可是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又怎么对得起她?相见争如不见。他不能开门。
也许是老姜又来骚扰了吧?他厌恶,他恐惧,他眼底的一片白晃晃的印记还没有散去。她要了诗人的命还不够,还要摄了他的魂去吗?他不能开门。
“是我啊,孩子,开开门吧。”
推门进来的是高汉镛。
“你现在这副样子,很有几分像我呵。”高汉镛一看见诗人便说。
诗人不经意地朝桌上的镜中瞟了一眼,果然,蔫头耷脑的自己,的确跟高汉镛很像。
“我知道你一定伤得不轻,特地过来帮你调整。”高汉镛关切地说。
然后,他便端坐在地上,并示意诗人也坐下,摆出和他同样的姿势。
诗人盘腿在对面坐下了,并且像他一样,双手扶膝,二目微阖,慢慢地运气,不住地调整呼吸。
渐渐地,诗人的呼吸理顺了,气也调匀了。有一种熟悉的幸福感慢慢涌遍了全身……诗人感到无数红光又在眼前飞动,他看到自己又坐在那条中轴线上,又坐在那座平展展的祭台中心,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那红光仿佛变成一束跳跃的火苗,“滋溜”一声从诗人的脑门子钻进去,渐次游遍他的全身,撩拨起他每一个细胞的幸福感,然后悄悄地从他的鼻孔退了出去。诗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在一片红光里浮上来,又沉下去……
“住!”高汉镛一声断喝,诗人正在浮沉的身体猛地在半空中打住,跌落进现实中来。
“怎么样,接住我向你发的功了吧?”
“噢,原来是您…”
“不不,是你自己的功力已经达到了一定程度,有了某种交感。你应当继续练下去。”
“我对气功可是一窍不通,而且也没什么兴趣。”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功到行时自然通,不通也得通。通则在天,不通则在人。况且你已经通了。”
“这话我可就不大懂。老师,您看我这个样子,是不是成了废人……”
“不必说了,不必说了。”高汉镛挥手打断诗人的话头,“刚才我已经将气走遍了你的全身,你的各处思想和感觉我无不洞悉。我只能告诉你,都是这么过来的,慢慢就好了,就没有感觉了。”
“为什么?”诗人不解地问。
“到时候你自然就明白了。”
高汉镛走了。诗人仔细琢磨着他的话,一个人默默地打坐。不知坐了多久,疼痛果然减轻了许多。诗人活动了一下手脚,觉着又可以挪动步子了,于是慢慢地踱着,一跛一拐地走进了校园。
校园跟十年前并无多大差别。树还是树,湖还是湖,只是诗人已不是诗人,只是灰色的塑像已给炸平了两座,上面新立起一幢语音实验楼。
减去十岁。减去十岁又将如何?
诗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抬头,不知不觉已经站到了绿的小屋前。
灯光通明。
沙龙聚会正在绿的房间里热烈地举行。绿开门把诗人迎进门去,对诗人面目的变化竟没表示出一点惊讶。
绿的不惊讶反倒让诗人感到惊讶。
诗人捡了一个角落悄悄坐下。举目四望,见满屋子坐的仍是从前文化哲学讨论会上的那拨人,依旧群情激昂、滔滔不绝地表演着口才和形体,只是演讲的题目已有所改变。大家首先痛斥一番排队分房过程中的某种加塞现象,然后话题一转讨论如何下海创收。
“我们这些人再怎么折腾也脱离不了文化战线,不如就找些书来编一编赚钱吧。”绿建议说。
座下诸位于是七嘴八舌议论开了,有人说眼下研究古久大师的东西很受欢迎,我们大家手里的材料都很现成,只要把过去那些批判的动词换成赞美的形容词就行了,真是省时又省工。众人听后一致说好,决定来它一个古久学丛书系列,第一丛先编《古久本纪》、《老姜列传》等五本。谈到分工时大家想起诗人曾在编辑部任职,接触到的真迹最多,最有资格编一本《古久真迹鉴赏》,而且出版社肯定会用最好的纸张印刷,肯定会付最优的稿酬。
“怎么样啊,诗人?有兴趣没有?”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角落里的诗人身上。
诗人却理也没理,站起身来,扭头就进了隔壁绿的卧室,弄得客厅里的气氛好不尴尬。
绿赶忙撇开众人追了过来,见诗人正对着窗子喘粗气,忙关切地问:
“怎么,你还在想着老姜那件事?”
“这么说,我的事你……全知道?”诗人疑惑地盯着绿,艰难地开口问道。
“唔……”绿似是而非地回答,“我劝你别再想了,过去也就过去了,慢慢就没感觉了,都是这么过来的。”
“怎么,你也这么说?”诗人更加疑惑了。
“本来就只有这一种说法。”绿散淡地说。
“不不,这绝不该是你说的,你应该有另外的说法,你有。”诗人执拗地反驳。
“别犟了。也别再想,再想也是徒劳的。过去的,也就成了历史。”绿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可是……他们也太轻易就把一个活人变成了一段历史!”诗人激愤地嚷,“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大叫,“我不相信!”
外间客厅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一个人敲门问:“绿,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绿走过去把门关紧,然后转过身来温柔地搂住诗人,“听话,别再挣扎了。历史本来就是一个个活人变的。你活过一天,就多了一页历史。”
“这么说,历史……从来就没有断过代?”诗人怀疑地问。
“历史,是断不了代的。”绿肯定地回答。
“哦!上帝!”诗人此时如梦方醒,“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早告诉你?”这回轮到绿疑惑了,“你本来就活在历史里,难道你不知道?干吗还要别人特地告诉你?”
诗人无言以答。他完全被自己从前的无知给震惊了。原来他每天每天都活在历史里,可他自己竟是浑然不觉。诗人一时语噎,完全不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诗人呆坐桌前,默默无语地垂下头去,无意间瞥见桌上放着的一大堆信笺,一行“古久先生尊启”字样让诗人心里一动。诗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伸手拿起来,依稀见上面有几行字迹:
……先生功德无量,学富五车……后学感愧,蚍蜉撼树,不自量力。而今猛醒……如仰日月于中天,若蒙先生不弃,愿拜于门下,以补前生之无知……奉上拙作,敢求先生指正……顿首顿首。
诗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真是你写的吗?”诗人犹疑地问绿。
绿瞟了一眼信笺,点了点头,表情有些不大自然。
“你……会写这个?”诗人依旧不敢相信。
绿调整了一下表情,尽量用一副平淡的语气说:
“哦,没什么。这批评职称竞争非常激烈,古久先生的力量非同小可,我如果能得到他的几句评语,别人是不敢不退避三舍的。”
“所以你就顿首了?”诗人紧追不放。
“唔……不过是讨几个字而已。”绿不太自在地捋了一下头发。
“当初,你可是因为与古久抗击才一举成名的……”
“可是,人……总得活下去呵……”绿打断诗人的责备,语气中分明透出几分无奈。
诗人心头袭上一阵悲哀,大口大口费力地喘着粗气,觉得吸进肺里的竟全是历史。历史果真就是包裹着我们的这层空气吗?诗人疑惑地想。自己曾经挎着长枪,骑着瘦马,那样张牙舞爪地跟历史作战,费劲巴拉总算是击出了“啪”的一声响,结果那不过是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在相撞。并且,愤怒的击掌竟给蒙太奇组接成了喝彩的巴掌。
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
诗人毫无知觉地走出来,机械地挪动着双脚。他又恋恋不舍地回头向小屋望了一眼。翠绿色的窗帘早就在太阳光经久的曝晒下褪色了,变淡了,淡得灰蒙蒙的,跟窗外广大无边的灰色融成了一片。
阳光真毒。诗人想。灰色真暗。
诗人觉得自己的血液也流成了灰色。
诗人木然地在大街上遛着。太阳光依旧明晃晃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满世界忽然多了许多跟诗人一般大的小青年,也在百无聊赖地逛着,还魔魔怔怔地边走边唱:我曾经问个不休,你啥时候才跟我走哇……这种无主题变奏很上口,也很新鲜。诗人情不自禁地对着他们的口型张开嘴,发出来的声音竟跟他们很合拍。
哈!诗人高兴了,毕竟是有了同道。哈哈!诗人乐了,到底是有了知音。
诗人一路唱着、蹦着、跳着,欢天喜地地跑回自己的宿舍。他急急忙忙拿过镜子,用袖口抹了几下镜片上的积尘,美滋滋地往里一照,看见里面出现的竟不是自己,而是高汉镛的脸。诗人已经跟高汉镛一模一样了。
这下诗人明白了,强奸和阉割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就像诗人和高汉镛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诗人总算是明白了满大街的小青年为什么要魔魔怔怔地唱。原来他们也跟诗人一样,诗人也跟他们全都一样。
诗人不禁仰天大笑,哈哈!
诗人且笑且唱,且唱且舞:舍生以取义,杀身以成仁,把人当成人……镜子摔碎的声音、书架翻倒的声音噼里啪啦在诗人耳旁作响,那是合唱、合唱,它们都在幕后跟诗人一道合唱哩……
一件东西绊了诗人一下,他扑倒在地上。诗人捡起来一看,是老托尔斯泰编的一本瞎话:怎样把玛斯洛娃还原成喀秋莎。答案:复活。
这个答案很有诱惑力。诗人急切地看下去,却发现满篇都是在穷扯淡。老托只是在自我的幻觉里自己跟自己扯着良心发现的淡。
“都给我滚开吧,你们!”诗人一声怒吼,把所有印满字儿的东西一脚踢开。然后,诗人操起他的那把破吉他,连跑带颠地来到大街上,跟那一伙小青年一齐扯着嗓子唱:你为什么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现在就铁了心地跟着你走……
诗人已经转世了,谁也不认识诗人了。
可是诗人还认得诗人自己。
诗人边走边唱,又回到了那条中轴线上,又坐到了那个祭台上,盘腿而坐,双手扶膝,两眼微阖。
那种没有感觉的感觉就叫作舒服。诗人想。
诗人又看见了他自己。
诗人又看见了日食。
真的是你消逝了吗
多么匆匆的瑰丽
有限与无限的轮回
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诗人又跻身在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又跟他们一道,把茫然无着的目光投向天上。
就这么望呵望呵……
直看得眼球都飞离了眼眶,一个个地悬浮在空中,粘紧在璀璨的日食上……
一阵腐朽的气息从背后逼来。诗人睁开眼,见身后正密集着一大群史家,他们叽叽喳喳,闹闹嚷嚷,纷纷挥动手中长短不一的如意金箍棒,争争抢抢在诗人的背上狠命刻着:
“斯人——想掀起自己头发上天的人。”
“斯人——一个充满刻骨铭心的孤独感、绝望感、失落感和荒谬感的多余的人。”
“诗人——不学无术、半瓶子醋的骗子。”
“斯人——知识分子中的小丑、败类。”
“诗人——乱搞男女关系的无聊文人。”
“斯人——一个隐藏很深的阶级敌人。”
……
诗人的背给刺得流了血。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
啐。
浪荡
小姜跟诗人又是一层什么关系?难道只是简单的playmate(玩伴)或是lover(情人)不成?可为什么在小姜出走后的几天里诗人便迅速地消失?《S(h)iren》的作者们对此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解释。
小姜的视野里总是晃动着诗人那充满魅力的臀部。那个把牛仔裤紧紧绷牢的、轮廓鲜明而又富有力度的臀部,只有打坐修行的诗人才能够具有。如果能允许诗人继续不断地坐下去的话,说不定他还会练出一个舍利子真身。
一切因袭的重担我全都不要
翻着彩色眼珠儿但愿我是一个杂交
我不愿活得累,也不想跟谁作对
为什么你总像条疯狗东嗅西嗅没完没了地乱咬
诗人美好的臀部随着节奏激昂地前后摆动,每一个音符的振荡都通过臀部剧烈地后甩而得到强有力的表现,小姜敲出的每个鼓点都在这个摇摆着的臀部上激起了强烈的回响。
我宁愿走来走去干来干去做一个浪,荡,鬼,
也不想缩头缩脑没头没脑当一个窝,囊,废!
什么他妈这个那个你少跟我扯臊
我只要自由自在无所依傍随心所欲地逍遥
Wo cao!Wo cao!!Wo cao!!!
臀部优稚的摇荡形成了诗人独特的舞台演唱风格。它决不同于猫王普莱斯列那种发情似的把大腿根一个劲地往前耸动,也区别于迈克尔·杰克逊那种手淫般的一把一把地往下腹部抓挠。盯着诗人那深厚且又富有弹性的尾巴骨,小姜情不自禁地陷入某种遐想。
你的臀部多情而执着
How I love your sitzfleish!
(我多么热爱你的坐臀!)
小姜神思飞扬,心到手起,鼓槌上自然而然落下一连串句子。等到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神,又连忙用一连串鼓点的敲击把心思掩盖过去。
而此时诗人的正面也正陷入一种物我两忘的迷狂。诗人双眼紧闭,眉头紧锁,脸上的肌肉以鼻子为轴心层层向上拉紧。人类内心一旦丰富以后,表情就往往会变得十分单一。
诗人此时在乐队里公开的艺名叫作“蚯蚓”,就是那种随便给剁掉哪一截都还能继续生存下去的东西。而诗人却永远在心里记着自己只是一个诗人,而不是什么他妈的蚯蚓。就像他们的乐队公开的名字是“学人”,仿佛成员本身都个个不是人,而他们却在心里牢牢记着自己真正的名字是“Scholar”,属于学者或是书生那一类,翻译成大众化的现代汉语后才有了茹毛饮血的土腥味。
既然是“学人”,就必然应该是“雅人”“高人”或者“超人”,在意识形态领域和美学观念上绝对率先超前独领风骚,他们想。因而“学人”便努力使自己区别于一切正宗和野鸡摇滚乐队,他们率先敢在方块汉字的缝隙中硬性塞入一个个的洋文单词儿,唱就唱它一个洋泾浜的不伦不类。其次他们还把自己的活动范围严格规定在向西不出八大处,向东不入西直门,在大学城里走的是一条Poem-pop-rock(诗—流行歌曲—摇滚)的亦雅亦俗半雅不俗非雅非俗的光荣与梦想的路径。
从本质上说,蚯蚓只是诗人的惟妙惟肖的赝品,就如同从外观上讲小姜只是女老姜的一模一样的复印件一样。但眼下当诗人在床上肆意和小姜亲热时,还并不知道她和女老姜的血缘关系。而小姜在频频领受诗人的爱抚过程里,由始至终也不晓得,她眼前的这个主唱蚯蚓,就是当年那个差一点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赫赫有名的诗人,并且正是她自己的母亲及其一伙把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变成了狂吼怪叫的一条蚯蚓。小姜只觉得这个年轻人苍白阴郁得有几分特别,床上动作温柔细腻得相当感人。同时她还依稀觉得他歌声的背后隐藏着某种说不出来的诗的底蕴。
当然当然,此时的学院路已经不再流行诗人,也不再流行什么什么文化哲学大讨论,而是流行麦当娜汉堡包泰森、TOEFIGREEPT、流行爱的就是心跳玩你没商量过完瘾就离,还流行他们这个“学人”乐队的蚯蚓蜈蚣蟑螂蚂蚁,从八大学院九小技校直到燕园清华园,总有《浪荡》的歌声满天浪荡随风飘扬。
诗人觉得他和小姜之间,一直都存在着或说是暗含着某种精神上的较量。尽管在肉体上他们是配合得最为默契的亲密伴侣,但是在心灵上却总有着一种看不见的陌生距离。在意乱情迷的胶着状态里,小姜的两片粉嘴里各种欢情的呓语都吐出来了,唯独她不说“爱”这一类字跟,从来不曾说过诸如“我爱你”什么什么的。
诗人却最渴望听到这样的话,明知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却也要听,仿佛由一个“爱”字便可以撇开赤裸裸的肉体,而在彼此心灵深处确立某种诗情画意的联系,仿佛因此便能让他从丑陋的蚯蚓,返归到诗人美好的本真。
诗人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蚯蚓的歌迷崇拜者,她们或是激于情欲或是为了讨他的喜欢,嗲声嗲气毫不费力地将“我爱你”“爱死你了”“爱惨了你了”“好爱你好爱你”从鼻腔或牙缝里一一滑落,直哼唧得他五迷三道信以为真。
唯独小姜还不曾屈服。不管诗人使出什么解数,小姜就是不肯让步,就是不用那三个字配合他进入忘怀一切的诗境,而只以矫情的呻吟让诗人在难以承受的现实当中滞留。
诗人为此倍觉痛苦。他真的有些恼怒了。他用周到细致的手法把小姜摩擦得浑身起电,眼见得一触即发。诗人这时却戛然止住,盯着小姜那张姣好的粉脸阴郁地问:“要吗?”
小姜乖顺地倒伏着,像一只温情的猫,她从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呜咽:“唔……”
诗人却缓缓坐起身子,“要,就说。”
小姜听了,反倒咬紧牙关缄默不语,浑身起伏颤抖得更加急剧。
诗人忍不住一头扑到小姜身上,疯狂地摇撼着小姜:“你是个妖精!你是个娼妓!你让我在炼狱里熬煎,你一定不得好死你!”
小姜暗自怀着一份战胜的得意,伸出双手拢在诗人背后,不停地温柔地爱抚……
诗人的肉体渐渐沉沦,而灵魂却依旧警醒着。小姜到底是谁呢?诗人问自己。小姜想要干什么?自己又是谁?自己又想干什么?诗人不停地问自己。沉浸在情欲中的小姜,就像一枚浸泡在酒中的新鲜的醉枣。而绿呢?绿已经旧了,跟小姜相比,绿真是显得很斑驳了。
“但是不,不不……”诗人在心底嘶哑地喊着,“绿是我的唯一,是我生命中刻骨铭心的一段情结,谁也不能把她抹去,谁也不能将她代替……”诗人的眼睛湿润了。“小姜你是谁?”他问,“醉枣,你是什么?”
醉枣你在那秋天的枝头招摇
殷红的成熟如今有多么美妙
醉枣你的一切多么虚无缥缈
根本不知道地多厚天有多高
诗人在排练场上听着小姜跟键盘手蚂蚁贝司手蜈蚣肆意调笑,觉得小姜无论跟谁上床都相当合适,都能配合得完美无缺。诗人转而又责备自己的阴险刻薄,这种念头真是十分荒唐可笑。他又没有爱上小姜,小姜愿跟谁好就跟谁好,犯不着他去揪这份心。诗人劝着自己。
但小姜瞅着乔时的那种含情脉脉的目光,着实令诗人想上去抽她一耳刮子。
“我干吗要让小姜认识乔呢?”诗人后悔地想。
乔是诗人那个托福恶补班的口语外教。上课第一天诗人便发现,高大健壮的乔原来是常在电视晚会中唱中国民歌的那个家伙,而乔也认出诗人就是常在他们学生三食堂摇滚的那个蚯蚓。于是两个喜欢唱对方国家歌曲的人就成了莫逆之交,除正式上课外,每星期两人还要互相去对方住处一次,诗人在乔那里练英语,乔再到诗人这里来练中国话。在某个季节的某一天乔就在诗人的屋里与小姜相遇了。
小姜的出现,令乔眼里闪出兴奋的亮光,乔的话题也变得滔滔不绝异常丰富,从流行歌曲总统竞选已经引申到女权运动及其性解放。每次原定的只讲两节课的时限,也在不知不觉中无限延长。乔的汉语几乎成了与小姜的单练。见他们叽里呱啦讲得热闹,诗人也乐得待在一边闭上嘴偷懒。诗人去乔宿舍练英语时,小姜也闹闹嚷嚷跟在后边,还时不时地在他俩的谈话中简单插上几句。插不上嘴的时候,小姜就用脉脉含情的目光在一旁痴痴注视着两个男人。诗人扭头不小心撞上这种目光时,还踏踏实实地认为这只是向自己发送的特快专递。等到看过那场球赛归来之后,诗人才发现事情已远非自己最初想象的那么简单。
那次三人一块儿去看世界杯小组预选赛,乔作为一家《球迷快讯》“老外说足球”专栏的特约撰稿人,倾向完全倒向了中国队这一边。那天场上的气氛十分热烈紧张,看台上主副教练的脑门子都油光锃亮,主教练秃,副教练也不好意思不秃,足见其为中国足球事业呕心沥血的程度。上半场踢过去了,对方在四十二分钟时踢进一个球,中国队却始终没有什么建树。诗人他们三个人都急出了一身的汗,中场休息时三人都呆坐着,谁都不理谁。观众也都懒得挪地方,个个丧气得不行。
下半场开始后中国队稍稍有了点生气,开场还不到三分钟便有一球破门入网,场上顿时炸了油锅似的沸腾,憋了半晌的锣鼓惊天动地地擂响,藏在怀里的各种旗帜也都扯出来,呼啦啦地展开飞扬。满场子里都在狂呼乱喊:“中国队,争口气!”“谁谁谁,我爱你!”诗人也站起来激动地挥着拳头向天大叫:“中国队,好样的!好样的,中国队!”喊着喊着,诗人感到背上局部有了一股压力,扭头一瞧,却见小姜和乔正隔过他,呼喊着忘乎所以地将上半身拥抱在一起。诗人见状急了,不假思索迅速从二人中间插了进去,一边一个把他们拥抱在怀里,共同跳着脚欢呼叫喊。
庆祝的声浪刚刚平息不久,不料对方乘隙又踢进一球。场上一片泄气的唏嘘。中国队屡屡想把比分扳平却一直没能实现。场上这时已显出明显的烦躁不安。中方队员犹犹豫豫地带着球,一停二看三倒脚,几次沉底传中和中路直传都因接球人起脚慢给耽误了战机,不是丢球就是正射入守门员怀里。比赛临近尾声,中国队仍然连攻不破,看台上的观众都急坏了,不知是谁先站起来,大喊了一声“傻×”,众人立即接上,恼怒地齐声喊“傻——×!傻——×!”诗人张大了嘴却怎么都不好意思喊出口,耳边却听得小姜的女高音尖锐得无所顾忌,右边的乔也正憋红了脸,曲里拐弯音调不准地跟着大叫“厦——×!”这情景倒像是小姜和乔是中国人,而诗人是从外路上来的。于是诗人赶紧鼓足勇气加入到叫喊的声浪里边去。
第二天,诗人和小姜去乔宿舍时,乔请他们帮着审定他刚写完的通讯稿。诗人拿过来,见上面工整地写着:
在昨晚的世界杯小组预选赛中,中国队在一片“傻×”声中痛失出线权。究其原因,绝不是中国人的体质较之其他国家差,而是其射的欲望不甚强烈。
众所周知,中国是孔夫子的国家,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告诫他们,要“发乎情,止乎礼仪”,许多一触即发的机会他们不能够很好地把握,该射不射,使劲憋着,勃起的机能遭到抑制,在临门一射的紧要关头,还在四平八稳地调整体位。压抑的结果不是猛烈地怒射,而是绵软地流淌,最后当然也就无法过瘾。这不能不让人感到遗憾。
看罢稿子,诗人默不作声,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下水来。小姜则在一旁兴奋地拍着巴掌,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OK,乔,写得真精彩。你可真不愧是个中国通啊!”
乔听了得意地一笑。
“乔,你不能这么写。”诗人冷冷地开口说道。
“为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乔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姜也不解地看着诗人。
“是事实你也不能这么说。”诗人执拗地回答。“那是不该你说的,你却说了,所以就是你的不对。你必须说你没有说。”
话一出口,诗人慌忙惊异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是我说的话吗?”诗人问自己,“我并没想这么说,”诗人想,“那么这究竟是谁说的?这是我说的吗?我还是我吗?”诗人奇怪地想。
“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乔摊开双手不解地问诗人。
“老乔,如果你不撤掉这篇稿子的活,我和Miss姜立即就与你绝交。”
说完,诗人真就扯上小姜往外走,乔一看急了,忙上来把他们俩拦住:
“得,哥们儿,就算我这篇稿子白写了,我这场球也白看了,还不行吗?我希望,不要因为它影响了我们之间的好朋友关系。”
“唔,这还差不多。”诗人返回来,友好地在乔肩上拍了一巴掌。
往回走的路上,小姜埋怨诗人中了什么邪了,凭什么为一篇稿子生那么大的气,是不是成心欺负人家外国人?
“你说,乔究竟怎么得罪你了嘛?”小姜噘起嘴质问诗人。
诗人一脸不屑地看着小姜:
“你懂什么?打个比方说,你妈妈,或者是你家里人出了毛病,你自己说说劝劝也就算了,外人也跟着骂骂咧咧指指戳戳,而且句句都往心口窝上捅,你心里头能乐意吗?”
“哼,我才不管呢,谁爱说谁说,谁叫他们自己有毛病呢,有毛病还怕人说,哼。”小姜不以为然地甩着面条似的长发。
诗人不会想到,小姜的妈妈便是女老姜。他更没有想到,球场上的那次无意间的欢呼拥抱后,小姜与乔之间身体接触的障碍已经打开,以后无论遇到一个多么细小的情节,也不管值不值得喝彩,小姜都会大呼小叫着把自己投进乔的怀里。
托福考试的日期日渐临近。诗人发现跟乔在一起的这些日子还真就没白待,自己的听力有了长足进步,词汇量也正以不可遏制的速度向上增长。
学院路地区的托福分数,是以五道口的铁路为界来划分的。能过六百分的,基本上都在铁道西边,清华、北大及中科院各个研究所的地界内。铁道东边,稍微惨了点,地质、石油、矿业、林业、农业、钢铁、邮电……一连串的学院破名,直接影响了莘莘学子的考试成绩,一般来说能过五百五就相当不错了。学院里头的小白脸子们眼巴巴地盼着,什么时候老美也能和我国一样,制订一个农林牧副渔专业的第一批优先录取规则。
诗人租住的这所民房正位于铁道边上,稍微使点劲儿就有可能归入铁道西边那一群,一不留神也许就跌到铁道东头这一堆里。考托在这一带如今就跟吃饭睡觉一样平常。学院区外的人见面就同“吃了吗您”,学院区里的人见面则寒暄“考了吗您”,其实质都是一样的。
月光如水。诗人和“学人”乐队的成员隐在学二食堂的一角,悠然弹奏着。诗人把一双熬夜累红的倦眼漫无目标地瞟向跳舞的人群。烛光里一张张年轻稚嫩的面孔显得十分微渺,胶鞋、旅游鞋、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踢踢踏踏拖泥带水地滑动着,不很协调。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诗人想,别看他们现在还是一副懵懵懂懂水里水汤的样子,可那一个个不协调的四肢支撑着的大脑袋里,都至少装着一本刘毅编的托福一万五词汇,至少装进去了三打字缀、六打字根及1985年以来的二十几套托福试题,他们都有本领快速准确地把试卷上的圆圈涂黑。
诗人不由得叹息一声,在闪闪烁烁的烛光中忽觉心中十分寂寥。他顺手拨了一串简单的和弦。蜈蚣和蚂蚁紧跟着把音符接住,小姜的鼓点随后轻轻地敲响。
托福,托福
脱离幸福,也脱离痛苦
脱离亲朋,也脱离故土
多少次潮涨潮退日落又日出
猛醒后才知道生活在别处
没有雨哪还有这片湖这棵树
还怎能悠然敲响手中这面鼓
彷徨中匆匆踏上一条不归路
不再问苍茫大地谁去主沉浮
托福,托福
托你的福托他的福我们究竟托谁的福
无人喝彩。静寂得让人心酸。烛光一点点熄灭了,人群慢慢散去,只剩一曲“托福”在苍白的月光下舒缓地空响……
小姜缠住诗人,一定要跟着去听临考前的托福试题串讲。据说是由一位学成归来的博士进行带功大串讲,已经讲过两次,凡是去听讲并接到博士发功的人,分数至少都提高了三十分左右。
“凑什么热闹嘛,有时间回校好好复习你自己的功课去。”诗人不想带她去。听讲的票非常不好弄,他那个托福恶补班散伙前,九折优惠每个学员一张票,外面根本就买不着。
小姜不满意地嘟囔着:“听听有什么了不起,我准备考下一批的托,就当这回是事先预习一下还不成吗?”
“不是我不带你去,我的确是搞不到票了。”
“哼,得了吧你。你不管我,我找乔去。”
诗人听了一愣,一把没抓住,小姜已经跑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诗人和小姜来到海淀俱乐部,见乔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了。俱乐部门前人头攒动,不少人手里举着人民币来回走着,嘴里不住念叨“谁多票谁多票”。两块巨大的电影广告牌子临街耸立,上面并排醒目地写着:
巩俐——昔日一颗闪 英雄儿女志在四方
烁之星“秋菊”开后方 拥有一片美国地
显出你横溢的才华;海派硬功屡试不爽
张艺谋——“菊豆”结 回回都到六百七
果“红灯笼”高挂“秋 特邀托坛大腕
菊”是你目前心境;美籍华人约翰·张
人到无求品自高 托福带功大串讲
乔手里捏着几张美元,他们三人站在广告牌下,焦急地吆喝着等票。
美元终于战胜了人民币。开场前五分钟,乔花高价买到两张,三人顺利地走了进去。
场内早已座无虚席。铃声响过两遍之后,嘈杂的人声逐渐减小。第三遍铃响过之后,人们都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前方的舞台。就听“哐”的一声跺地板响,一人戴博士帽,穿道士服,套和尚裤,绑彪马鞋,拿大顶出场。到了舞台正中后颠过个来,接着是一连串的毽子、小翻、托马斯全旋、李宁腾跃。
场内观众一时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博士又“腾”地从台上跳到台下,在观众席的一排排过道之间举着八卦掌,扭着蛇形腰迂回穿行,不时地朝这个脸上哈哈气,向那个脸上喷几口唾沫。众人的眼神都滴溜溜随着他的身形转着,生怕错过了接功的机会。
博士接着跳回台上,又演练了几手太极拳,然后一屁股在台中心坐定,一声不吭,毫无表情,只剩硕大的肚皮一鼓一瘪地在那里喘息。
台下出现片刻的静寂,一会儿人们就骚动起来。场内有哭的有笑的,有扇自己嘴巴的有揪自己头发的,有大声背诵英语作文常用句型的,有用英语俚语骂自己的。乔在诗人身边做前仰后合状,嘴里还喃喃自语:“中国功夫,真了不起!”小姜也在一边叽叽咯咯笑得活像一只下蛋后的小母鸡。
诗人看着满场歇斯底里的疯子,越发觉得自己神志清醒,忍不住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惹得周围的人不放心地睁开眼睛瞟着他。小姜也在笑岔了气儿的间隙不满地捅了捅诗人的腰眼儿:“你这人有病啊你?怎么就你无动于衷,连点感觉都没有?”说完她又赶忙换了一口气,咯咯嗒嗒继续笑去了。
诗人望着全场被愚弄的人们。看着台上博士那滑稽猥琐的姿态,越发觉得简直荒唐可笑至极。诗人忍不住遗世独立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诗人越笑越响,越笑越痛快。小姜和乔也受了诗人的感染,叽叽咯咯前仰后合得更加剧烈。诗人越笑越厉害,越笑越止不住,直笑得岔了气儿弯了腰,笑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脸上和稀泥。周围人见状十分满意,于是放心地哭哭笑笑骂骂咧咧忙乎自己的去了。
“阿弥陀佛!”台上的博士见时机已到,便庄严地开口:
A B C D E F G
要给中国争口气
H I J K L M N
做人就做美国人
两句偈子念完,博士便抽身退场,不知去向。
剩下满场的观众擦着红肿的眼睛,不知自己身置何方。
考试结束后,假期很快来临。学院路上一下清静了许多。蜈蚣和蚂蚁回老家休假去了,小姜忽然不知去向,临走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诗人到小姜的音乐学院宿舍去了两次,根本就没有人。乔的宿舍也锁了门,一问,说是去桂林旅游了。
诗人不想回家,一个人闷闷地待在小屋里。本打算抓紧时间写几首新歌,却一连数日都找不准感觉。诗人出门到王府井闹市区及前门大栅栏的人堆里胡乱挤了一通,也没能摩擦出一丝灵感来。又钻地下道进了广场,看了看放风筝的,望着一个孙悟空模样的纸架子在空中越飞越远,牵线的人自以为如来佛似的得意着的傻样,诗人也觉着忒没劲。再到纪念碑的基座上坐会儿,两眼一闭之后出现的竟是一片空白。诗人闷闷地想,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病?
诗人到北图查了美国几所大学的资料,回来后开始着手写信申请。考完试后他那个班里的人互相对过答案,诗人估计至少自己也能考到六百。于是他满怀信心地写了自荐信,又冒充古久的名义推荐自己,大意是说该生在我门下刻苦修行多年,对于文化的精深要旨已有了初步的把握,如果贵校能接收他继续从事这方面的研究,让他换个脑筋思考问题,相信对他未来的发展一定会大有裨益的。我愿以我的老迈之躯及其经年所铸就的人格来为该生担保。然后诗人又用左手在所有信封封口上模仿古久的笔迹签了名。
好不容易等到开学,乐队全体成员归队,大家又重聚一起叽里咣当地乱敲。小姜显得相当疲惫而又憔悴,诗人问她假期去了哪里,她支支吾吾地说去南方串了一个亲戚。诗人也就不再追问。
美国学校的回信接二连三地来了,大意都是,只要诗人出示确切托福成绩,并邮寄三十至六十美元不等,校方就可以正式讨论诗人的入学问题。
发榜的日子过了,但诗人迟迟还未收到成绩,他心急火燎地前去查问,见K119考场办公室门前天天都围着急于拿到分数的人群。他们又联名写信去美国考试中心追问,对方回答说,由于这批中国考生分数太高,他们怀疑有事先透题或考试作弊现象,现正着手派人调查此事。一星期后诗人接到正式通知,本次考试成绩作废,两个月后可以拿着原来的准考证重新考一次。
诗人心里非常窝火。这一推迟,几千名学子的秋季入学全都泡汤,损失的还不只是几个美元的问题。考高分一向就是中国学生的特长,如今不但不被承认反而受到刁难,诗人那脆弱的自尊心特别忍受不了。诗人愤愤地把准考证撕了,任凭碎片在校园里随风飘啊飘……
诗人把自己那些外文书籍归拢归拢,捆扎好了全塞到床底下。想起还有几本杂志没有还给乔,于是他挟上这几本花花绿绿的东西去找乔。
乔的门上挂着块牌子:“请勿打扰。”里面传出的雄狮发情一般的低低的吼叫,把单薄的门板震得扑簌簌发抖。诗人转身想走,忽然又站住脚,生出一股恶作剧似的复仇念头。诗人便不管不顾地咚咚咚开始敲门。
里面的喘息声小下去了。诗人也随即改作连续不断地敲击。半晌,乔才一手扯平T恤的衣襟一手开门。见是诗人站在门外,乔不但没恼,还挺高兴地和诗人拥抱:“哇,蚯!你好你好!我非常地想你。”
诗人也紧紧地回抱着乔说:“我想你也想得要死,老乔。”
诗人坐定以后四处张望,却没有看到那个被他给敲碎了好梦的女人。卫生间里哗哗的流水声,让诗人心里明白了几分。他怪里怪气地笑了几笑。
乔忙忙乎乎地给诗人冲咖啡,诗人告诉乔,那几本杂志忒没劲,除了暴力就是性,还是留给乔自己没事时消遣去吧。说着诗人便走过去把杂志摆放到书柜里。一个小巧的棕色提包不期然落到诗人视线里,诗人一愣,依稀记起这正是小姜常背的那一个。提包边上的那个蝴蝶形发卡也准确无误地把小姜给暴露了出来。诗人脸色一下子全白了,他怔怔地站着不动,十分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乔走过来,把咖啡端给诗人,挺客气地拍拍他的肩说:“蚯,杂志不要还了。我马上就要回国,这里的东西,你看什么好,拿去,也免得我再找垃圾箱。”
诗人的腮帮子咬得咯咯响,他猛地抽出一本杂志,奋力一撕,那个站在坦克上打着“V”字手势的老美的裤裆从中间给撕成了两半,纸片飘飘悠悠砸向乔惊愕的脸:
“乔,我操你大爷。”
“Wha'’s the matter?你怎么了?”乔傻瞪着眼睛。
“Joe,you son of a bitch!(乔,你这狗娘养的!)”诗人平静地解释。
然后,诗人一脚把门踢开,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诗人的歌唱得完全失去了感觉,吉他也弹了个稀里哗啦,说什么也跟蚂蚁他们合奏不上。
“说句痛快活,到底还唱不唱了?不行就干脆散伙!”蚂蚁把家伙一扔,赌气地一屁股坐到地上。
“哼,还不如牵头驴回来嗥两声呢!”蜈蚣也不冷不热地说着风凉话。小姜则坐在一边,心不在焉有一搭无一搭地在鼓上敲。他们都感觉出是诗人的不对劲,故意地和大伙儿戗着茬玩儿。诗人任凭众人骂骂咧咧,依旧拉长了脸,拗着劲不向大伙儿服软。没练上一会儿,众人就不欢而散了,屋子里只剩下诗人和小姜。
“你到底是怎么了嘛,跟一条丧家犬似的?”
小姜凑到诗人身边,从背后搂住诗人的肩膀,讨好地问。
诗人没有答话,只是用力挣开小姜的手,转到一边坐下。
小姜讨了个没趣,过去扭开录音机,随手放进一盘串烧版的东方好莱坞带子。乱七八糟的洋文登时在小屋里响了起来,嘈杂的汽车喇叭声、啤酒瓶子破碎声、粗重的男声大叫“I want your body”“Let's do it”、淫荡的女声拖长了音哼叫“啊(口衣)喔——No,no…”所有的噪声一齐冲向诗人的耳鼓,诗人觉得血管有点发爆。
小姜见诗人不理自己,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沿上打开包,拿出那套名贵的化妆用具来勾脸。包里装的两本杂志,也给她不小心带了出来,“噗”地落在地上。
诗人无意间瞅了一眼,那熟悉的杂志封面立即让他的心跳加快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伸手拾起杂志,紧盯着小姜的脸问:
“你怎么会有这个?”
小姜盯着自己镜中的眉毛,一根一根细心描着,漫不经心地回答:
“这有什么稀奇,乔喜欢研究中国诗歌,让我帮着找一个诗人写的《新浪潮诗歌的崛起》那篇文章,我就从家里给找了两本。”
“你家里?”诗人紧逼一步。
“是呀,我妈妈就是编这本学报的……”
“你说什么?!”诗人一把扳过小姜的脸来,死盯着不放。“你再说一遍。”
小姜不满地挣扎着:“你干什么呀,神经兮兮的,你弄疼了我了。”她弯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眉刷,“再跟你说一遍,我妈妈是主编,那个很有名气的青年诗人就是她那儿的。这下听明白了吧?”
诗人一转不转的眼珠子血红地咬在小姜的脸上。怪不得,诗人心想,怪不得我总觉得这小丫头面熟,怪不得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原来如此!原来他们上下一气撒下天罗地网想摄了我的魂去。天哪!我还一直给蒙在鼓里!
啤酒瓶子碎了的声音更加刺耳,粗重的男声仍不停地叫“我要干你,我要干你”,淫荡的女声更加稀软成烂泥似的半推半就:啊喔——不不……”
诗人的血已经给烧得滚开,眼珠子直要爆裂出眼眶,他粗暴地一把把小姜推倒在床上,疯狂地扑了上去……诗人此时已经认不出了身下的这个小姜,他眼里此刻浮现的分明是女老姜的一张白脸,是一团火烧火燎的白太阳。一股复仇的欲望支撑着他在心里一下一下地数着:“我叫你美,我叫你贱,我叫你上纲上线,我叫你再跟我装蒜……”诗人终于忍不住大叫着,跌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等到诗人重又浮回现实中来时,见小姜正驯服地蜷在他的身边,一只手轻拂着他头上的汗珠。诗人一双眼睛茫然地看着小姜,小姜一对照亮亮的眸子毫不含糊地直视着诗人。“我爱你。”她咬着嘴唇轻轻地说。
“什么?”诗人一震。
“我爱你。”
诗人的神经给猛烈地敲击了一下。他翻身紧紧拥住小姜,无望的泪水止不住地唰唰流淌……
乐声又起。诗人在宽阔的五四大操场上拨着吉他。星空下,轻歌曼舞的人群有几分浮泛、缥缈,仿佛夜海中游动着的无帆的小船。鼓点响得比较陌生,敲鼓的不再是默契的小姜,小姜已经随乔去了。
蜈蚣和蚂蚁已经把前奏过了好几遍,诗人的嘴张开着,就是无法唱出声来。鼓手开始烦躁地敲击。今晚的音乐怎么也流不进诗人的歌里去。诗人索性把吉他倒挂在脖子上,用手指无聊地敲击坚硬的琴板。
蜈蚣和蚂蚁已经气愤不已。他们给鼓手递了个暗号,悄悄喊了一声“一、二、三”,然后突然同时停住手,把诗人单调枯涩的琴板声单独晒在了台上。
乐曲的戛然中止让操场上跳舞的人群不觉一愣,人们纷纷用不满的目光朝乐队所在的这个角落里望。蚂蚁三人暗自盼着诗人出丑,不料诗人却在此时无比流畅地无伴奏地唱了出来:
蒸也蒸不熟哇,哈哈
煮也煮不烂,嘻嘻
你要是打我左脸
我非把你右脸扇
活着没什么劲哪
死了也不想升天
哪管那坟头,是方还是圆
喝酒吃肉,我照样也坐禅
莲花一开放啊
咱就涅了一把槃
哈哈,涅了一把槃
蚂蚁他们三人大感意外,心说蚯蚓这小子还真他妈的有两下子。他们赶紧操起家伙,敲起鼓点跟上诗人,并不约而同地齐声伴唱:“哈哈,涅了一把槃,涅了一把槃…”
场上的人也都被他们激发得兴奋起来,人们踩着鼓点,随着乐曲的打击,东倒西歪地随意摇晃着身体,嘻嘻哈哈黑压压地胡乱唱着:“哈哈,涅了一把槃,哈哈,涅了一把槃,涅了一把槃……”
第二天,蜈蚣他们再去找诗人时,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S(h)iren》的作者们在书的最后万般无奈地写下了这样两句结语:
总之,这个世界上只有斯人独憔悴。
这个世界上诗人已经永远消失。
1993年3月9日于京西浴风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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