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底稿:晚近中国的另类观察Ⅱ-历史的进化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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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艺人的立场

    过去的中国,唱戏的艺人,属于下九流,虽然红的时候有达官贵人来捧,而且收入不菲,但身份地位依然逃不出下贱二字。《红楼梦》里的红戏子琪官,粗鄙的薛蟠和温柔的宝玉,都喜欢得不得了,但究根问底,却脱不出玩赏的潜意识。清末时节,西太后老佛爷带头提倡京戏,市面上的好角儿,都先后进宫供奉,一被品题,身价百倍。最高领导带了头,王公大臣自不落后,一时间军政民商各界,一齐来凑趣,戏园子爆满,堂会连连。前三鼎甲、后三鼎甲,谭叫天、小叫天、盖叫天,南可以唱到上海、武汉、长沙,北可以出国,唱到平壤、汉城。八国联军占了北京,商家为了跟洋鬼子联络感情,花大钱请名角,请联军司令瓦德西赏光看戏,咚咚的锣鼓害得老瓦头痛欲裂。

    尽管如此,艺人的“贱”并没有为此稍减。大家心目中,还是有个“玩”的意思在里面。清末“逛相公堂子”,跟逛胡同是差不多的意思。可是,人们对艺人的道德要求,却并不低,解放后,艺人的立场问题,在思想改造时,曾经很让他们自己头痛。

    艺人地位轻贱,但是如果让他们选择立场的话,却往往站在统治者的一边。太平天国农民起义,艺人们最爱演的戏是《铁公鸡》,歌颂清军将领张国梁。京剧名角之一的孙菊仙,还从军参战,混到了三品顶戴。那时候,底层闹的乱子特多,但艺人,包括民间草台班子的艺人,很少有站在闹事者一边的。只有闹义和团时,有编了“时事戏”《火烧望海楼》之类唱赞歌的,但那时义和团是得到老佛爷嘉许的。个中的道理很简单,尽管农民造反给下层百姓出气,但在造反的过程中,却会危及唱戏人的市场和票房,就算有山大王请来(或者绑来)唱戏,但给不给钱是说不定的,有时候甚至连吃饭的行头(戏装和家什)都会赔进去。跟太平天国同时,山东的造反者,称王称帝的时候,就经常抢戏衣打扮自己。有秩序,有稳定,才会有戏唱。艺人虽不识字,却无师自通地明白这个道理。

    当事情牵扯到外国人,尤其是中国跟外国打仗的时候,艺人们也有立场,那就是选择站在中国人一边。虽然不见得去前线演戏劳军,但在后方,唱几出某某征东或者征西的戏文鼓舞士气的事,每场战事都免不了。可是艺人唱是唱了,仗却总是打不赢,于是艺人就有了牢骚,埋怨朝里出了奸臣。戏文里,这种事情很常见,中国人跟狄夷打仗,前方将士卖命,后方总有奸臣作怪,里勾外联。不仅艺人这样想,喜欢看戏的国人,包括士大夫也这样想。所以,鸦片战争打不赢,是由于有穆彰阿、琦善,后来则有李鸿章包圆,充当现代的潘仁美。中日甲午战争,中方的主事者是李鸿章,战事不利,李中堂被褫夺了黄马褂。战败后,作为羞辱中国人的一招,日本非逼李鸿章去马关签条约,这当然更坐实了李的汉奸罪名。据说京城一次演《白蛇传》,到水漫金山一节,当时著名的苏丑(京剧丑角分讲苏白的苏丑和讲京白的京丑)刘赶三,临时抓哏,对穿黄衣的龟将喊道:快上,再缩头缩脑,扒了你的黄马褂!观众哄堂大笑,都知道他在讽刺谁。

    立场归立场,如果洋人真的打进来了,而且占了中国地方不走,艺人还得吃饭,该唱戏还得唱戏,比如刚才提到的给瓦德西唱,也得唱。抗战期间,像梅兰芳那样蓄须明志,不再唱戏的艺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没有什么积蓄,还要吃饭,尤其是那些家累重的,比如像马连良,不仅要养活一大家子,而且一个戏班都指望他,所以,连日本人逼他到满洲国给溥仪唱戏,他都不能不去。——这在解放后,成为他最大的心病。

    艺人靠身上的“活”(我们叫艺术)吃饭,本质上跟手艺人靠手艺吃饭没什么两样。但艺人活在人们的聚光之下,众目所瞩,形象未免有所变异。一厢里,传统亵玩心态作怪,大家轻贱之,一厢里,又往往对他们的要求过高,阶级大义、民族大义都让人家坚守,稍有差池,则众口一词,骂个没完。

    粪业、粪捐与粪政

    明清以来的中国城市,是没有下水道系统的,各家自备马桶,方便完了,早上倒掉。倒到哪里呢?有倒到污水沟里的,也有倒到河里的,在南方城市,更多的是农民进城来收,挑回去肥田,有时还要付一点费。由于粪可以卖钱,于是公共场所,也有人建公厕,方便免费,但掏粪收费。那时农民没有化肥,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向来视粪为宝,所以凡是物产阜丰之地,公厕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积存也没有。据说欧洲在17世纪之前,城市也没有下水道系统,在巴黎街上行走,说是千万不能靠近临街的窗子,弄不好粪水就会自天而降,淋你个臭不可闻,顶多泼粪的人探出头来,道声对不起。比较起来,中国的粪便处理方式,要优越多了。

    这种城市状况,一直到中国政府跟西方接轨,变成共和了许久,依然如此。大概只有租界和少数高等华人的所在,才有现代西式的厕所和下水道。当然,时代前进,人也未必没有变化,在某些城市,粪业出现了,看到人员来往频繁,建公厕有利可图,有人开始以此为业,沿街大建(或者改造)公厕,竞争客源。比如广州,民国前期国民党总是在此搞事,跟北京政府对着干,来往军民人等极多,所以公厕业格外发达,三步一厕,五步一所,甚至派有专人看守,兼职拉客。有的城市,则由地方有力人士,组织劳工包揽掏粪事务,然后统一卖给农民,如天津和北京。不过,古代的官府,从来没有动过在粪上生利的主意,即使像清末辛丑以后,巨额赔款和举办新政的双重压力,地方官官声又大坏,但同样没有人动过开征粪税或者粪捐的念头。然而,进入民国就不一样了,主事的军阀生财有道,主意打到了粪业的头上,据说是由四川的杨森首开记录。杨森曾经短时期占据过成都,做过四川督军,在主政成都期间,杨森手笔很大,不仅修马路,而且要移风易俗,让人在街头巷尾到处刷“杨森语录”,比如,“杨森说,吸鸦片是东亚病夫!”“杨森说,不要随地大小便!”

    但是大手笔的另一个方面多少有点阴暗,那就是拆民房,不给补偿,同时开征粪捐,派军警在城门口堵截进城挑粪的农民,按挑收钱。吃辣子的川人,嘴巴也辣,送给杨督军一副对子,曰:自古未闻粪有税,于今唯有屁无捐。

    嘲骂可是嘲骂,只要有好处可捞,任何的弊政都会很快流行开来,而且坚持下去。杨森督军没有做多久,就被其他军阀赶下了台。但是一个杨森倒下去,千万个杨森站起来,粪捐很快被发扬光大,推及全国,到了国民党当政的时候,粪捐还在收。不过,这个时候,由于行政现代化的步伐加快了,行政部门多了起来,对于粪捐的征收,出现了新的问题。卫生局说,粪便有关卫生,捐该我们收;社会局说,人入厕方便,是由于社会问题,所以该我们收;税务局急了,说,收税本来就是我们的事,凭什么你们来打岔横插一脚!相持不下的结果就是,一个厕所,卫生局收卫生捐,社会局收社会捐,税务局才收粪捐。同时,由于三家机构需要协调,于是就有了粪政。

    在学习西方的道路上,我们的公共行政,在机构设置上,永远膨胀得最快,在公共政策上,在收费方面永远发育得最快。民国时有个名人,叫聂云台,写了一本小册子,名为《大粪主义》,说是要各级行政长官带头掏粪,如果怕不安全可以派卫兵保护。当然,打死这些长官,他们也不会去掏粪,只是他们的眼睛,其实并没有放过厕所。

    当上之所好具有正面价值的时候……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是中国人的古训。都说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其时,楚王治下的众多官员的家眷姬妾如何?书上没说,不过,按情形估计,应该也在拼命减肥,做饿死或者快要饿死状。当然,楚王这种行为,由于事牵好色,按古训是要遭到谴责的,自然不足为后世训。可是如果上之所好,好得很正面,具有符合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价值的时候,又怎么样呢?从史书上看,好像也有问题。

    阎敬铭是晚清同光中兴重臣中,地位重要、作用非轻、却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位。阎敬铭这位西北来的陕西佬,一生崇尚节俭,传说中有许多他如何抠门的故事。不过,由他执掌户部(类似今日之财政部),西太后老佛爷想要办个庆典,弄个热闹,花银子总要有点麻烦。他最大的功劳是阻止了重修圆明园,否则,以当时中国贫弱的现状,不知道要因此整死和饿死多少平民百姓。不过,崇尚节俭的阎敬铭,也有打眼的时候。据说此公主政山西时,一贯其节俭的风格,一上任就看上了山西的褡裢布。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山西是个出商人的地方,大个的商人做票号生意,掌管天下的银钱,小个的则什么都做,满世界乱窜,走到哪儿,身上都免不了有个大号的褡裢,什么都往里装。褡裢布都是特别织就的,结实耐用,价钱还不贵,缺点是比较厚和硬,不太适合做衣服。可阎敬铭不管这个,就是用褡裢布做袍子,走哪儿穿哪儿,看见下属有穿褡裢布衣服的,嘴上不说,眼睛里冒着喜欢。不久,山西的官员个个都置起了褡裢布的袍褂,外面来的官员新上任,见阎中堂之前,必然得添置一套褡裢布的行头,害得当地褡裢布价格直线窜升,比绸缎还贵。时间一长,阎敬铭习惯了褡裢布的官场风景,如果有谁不穿褡裢布的袍褂,他反倒要不舒服了。可巧,有天还真的就碰上一位新上任的官员,穿着外面日常的官服。中堂大人不高兴了,谈话中,言里言外讥刺人家奢侈。这个官员急了,说:下官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了,添置不起褡裢布的袍褂,只好穿平时穿的衣服来见大人。到此,阎敬铭才明白自己提倡的节俭风尚,已经变成了一种新的奢侈。

    地方首长所为尚且如此,如果皇帝也有同好,那么效果可想而知。在清朝诸帝中,嘉庆皇帝是个苦命人,等到他上台的时候,朝廷的钱差不多都让他那个过于张扬、也过于风光的爹爹花光了。看着空空如也的国库,他抠门抠得近乎变态,不仅自己什么钱都不敢花,甚至提倡穿补丁衣服,如果有官员真的穿了打补丁的衣服,不管官声如何,总是会令他满心欢喜。自然,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一下子大小官员就统统简朴起来,裁缝铺里专门做补丁官服卖,比新衣服价钱还高。

    走私大王赖昌星说,不怕官员不贪,就怕他们没有爱好。言外之意,只要他们有爱好,他就有办法攻下来。其实,这个道理我们从古到今的官员们都懂。上级的爱好,在某种条件下就是他们升迁的机会。不管这种爱好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只要有爱好,就会有人揣摩,有人逢迎,有人投其所好,真的或者真假莫辨地装作自己也有同好。

    道理很简单,总的来说,讨好一两个人,总比讨好众多的百姓要来得容易得多。

    姓名之祸福

    人的一生,福祸吉凶,按道家的说法,完全没准,而且福祸相依,看起来是福,没准走到后来反倒是祸。按佛家的说法,是福是祸,全在人的作为,所谓:若问前生事,今生受者是,若问来生事,今生做者是。不过,人世间的事,真是难说,有时一个人的福祸,居然只跟他的姓名有关。

    晚清同治年间,有个名叫王国均的人,会试及第,殿试也取在进呈御览的前十名中,大富贵近在咫尺。可是,当时主政的偏是西太后,西太后听到这个名字后,眉头顿皱,说:好难听呀!意思跟“亡国君”同音。太后发话了,阅卷大臣哪敢怠慢,于是,王国均被刷到了三甲,下到地方做七品芝麻官去了。幸亏从来会试取中的没有淘汰一说,否则,王国均名落孙山也是有可能的。没办法,当时内忧外患交加,大清皇帝做亡国之君,不是没有可能,作为朝廷的当家人,在风雨飘摇之中,有点神经过敏,倒也不奇怪。南宋偏安小朝廷快要完的时候,也是如此,不过人家图的是祥瑞,取了文天祥做状元。当然,有倒霉的,就有得意的。同样是那个老太婆,以及前后若干辈见风使舵的考官,在大清国就要油枯灯熄的时刻,连续两届的殿试状元,怎么看都像是看名取人,一个是王寿彭,一个是刘春霖。最可恶的要算是倒数第二届(光绪二十九年,癸卯科)的状元王寿彭,分明是主试者为老太婆的七十大寿,特意拍的马屁,意思是让老太婆寿比彭祖,活上八百年。这个王寿彭,后来做了那个最著名的狗肉将军张宗昌的老师,教这个连自己有多少个兵和姨太太都搞不清的流氓做诗,还连带着主持山东的读经并尊孔大计,当然,也顺手往自家捞大把的银元,属于荒唐有一大把,学问一点也无的文人。

    中国民间,向来有“讨口彩”的习惯,尤其在“办事情”的时候,讲究就更多。姓名如果对景了,为主人增加点吉利色彩,当然大家皆大欢喜。不过,实在来宾中有名字不那么顺眼的,大体也就糊涂过去算了,打死也想不到找个吉祥名字的来凑趣,甚至不惜拿国家的抡才大典开玩笑。不过,板子也不能都打在老太婆身上,历史上做得比西太后还过分的人也有。老太婆讨吉利,也就是在已经取中的贡士中选择,危害虽然不小,猫腻玩得却不大,而有些人讨吉利,则是自己活活造出来的。比如多年卫戍北京的军阀王怀庆,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终于要出征了,他不仅学清朝的皇帝,从德胜门出发,而且举行了一个仪式:队伍排好,王怀庆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一个名叫王得胜的军官跑过来,到王怀庆面前,立正敬礼,报告:“王得胜前来报到!”这个王得胜,就是王怀庆特意养在军中的,他能做军官,并供养优厚,仅仅是因为名字取得好。王怀庆的把戏,其实同样军汉出身的赵匡胤也做过,据说赵匡胤陈桥兵变,夺了柴家的江山之后,出征北汉,队伍开拔前夕,有叫宋捷者上书,赵皇帝未及阅书,看见名字就大喜,宋捷者,大宋告捷之谓也,于是提拔升官,厚加赏赐。以后世之事估计,十有八九,这个宋捷上书也是赵匡胤或者他的手下特意安排的。

    王得胜和宋捷的命运,是由于名字而得济了,但改变他们命运的人,却不见得真的能因口彩而改变自己的命运。赵匡胤那仗胜了,但王怀庆的出征,却一败涂地,丢掉了自己的看家本钱,此后只好到天津租界做寓公了。

    有关八国联军与中国妓女的一点乱弹(1)

    每到世纪末,这个地球上的人们就要热闹一下,快到2000年的时候,各国从政府到百姓都想出了很多热闹的招,而且真的很热闹。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更早的时候,1900年在历史上是一个让人特别难忘的年头,正是在这一年,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对此,中国人当然很难忘记,不信在北京的街头问问老百姓,有谁不记得八国联军呢?连1860年英法联军烧的圆明园,老百姓也非要将它记在八国联军的账下,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其实,那个时候,西方的老百姓对当时发生在中国的事也挺关心,报纸上肯定天天报道我们怎么杀教士,怎么围攻使馆的消息。直到现在,中国历史上发生了那么多大事,能让外国人有点记忆的,还是义和团。

    虽然自1840年以来,中国没少挨洋人的欺负,但像这次列强全体(11个国家)一并打上门来,还是第一次。让洋人团结起来的最直接的原因,是执掌国政的西太后听说中国出了神兵义和团,可以刀枪不入,所以大着胆子跟全体洋人宣了战,任由义和团杀在中国的洋人,杀中国的教民,攻打外国使馆。义和团是从来不沾女人的,据说是怕破了法术,但同时又非常仰仗女人,据说只有女人才拥有可以真正威胁洋人的威力,于是有了红灯照,有了黄莲圣母、金刀圣母等让男人顶礼膜拜的女性活神仙。跟戚本禹以及现在许多影视作家想像的不一样,红灯照其实从不上阵舞刀弄枪,她们是作为法术的象征存在的。

    八国联军固然在枪炮方面占着许多优势,但于想像力上却远逊于义和团的大师兄二师兄们,他们居然根本就不知道女人对于战争还有这么大的威力,所以打仗的时候,根本就没让女人掺和。但是在战而胜之并占领北京之后,却像许多为他们所鄙夷的野蛮人一样,将子女玉帛收入夹袋(在攻占天津之后,甚至连黄莲圣母林黑儿也一并抓了去)。一向有军妓随军传统的德国军队,此次远征根本就没带上他们的女人,可能在他们看来,被占领的中国城乡到处都有可供他们的大兵发泄兽欲的对象,所以索性为他们的皇帝陛下节省一点军费。进入北京的各国联军在寻找女人方面,与寻找财富一样地具有天赋,甚至连他们号称要保护的中国教民,也遭到了性侵犯。这一点,连他们的最高指挥官瓦德西也不得不承认。

    在度过了战争初期的混乱和动荡之后,联军的士兵从大索三日的亢奋中渐渐恢复过来,各国对北京实行分区占领,着手恢复秩序。北京最早恢复的商业活动,竟然是娼业,不仅著名的八大胡同的业务极度地繁盛,就连一向偷偷摸摸地下活动的暗娼,生意也日渐看好。在上操和值勤加抢劫之余,联军的大兵满世界乱窜,寻花问柳。这时就用得着北京闲人了,连一句洋泾浜英语都不会的若辈,居然能够无师自通地为洋大人拉皮条,拉得好时,会从洋人和妓女的生意中分润了若干好处,拉得不好,吃几条“洋火腿”(挨洋人的踢)也是正常的事。当年在北京五城公所当差的王大点,由于原来的差事近乎于警察,干的就是弹压管理妓女的活计。联军进城,任职的衙门空了,闲来无事,正好利用自家熟悉妓家的专长,为洋人介绍生意,在他的日记里有这样的记载:“坐多时,平西方行,走鹞儿胡同口遇两个大头布洋人(即印度兵)找妓馆。我带同上四神庙路西土娼下处,二人同嫖一妓,各用一洋元与之,哄他多时,又给我花生食。后由牛血胡同回行万佛寺湾,又遇德国巡捕洋兵三人,意往娼处。我俱带同猪毛胡同路东妓馆,有二洋兵各嫖一妓,亦以一元与之。”一个晚上就做成了两桩买卖,可见生意之兴隆。

    在和洋人做皮肉交易的妓女中,有位当时就小有名气,后来则声名大噪的人物,她就是清末民初以来几乎无人不晓的赛金花。赛金花本姓赵,赛金花是她的“艺名”,此人原是苏州娼家的一名“清倌人”(雏妓),艺名傅彩云。十六七岁上被同治朝的状元洪钧看中,纳为小妾,当洪被任命为清朝驻俄、德、奥、和(荷兰)四国公使时,由于洪夫人不乐远行,于是状元公携她出国上任,驻节德国首都柏林。几年后,洪钧回国,未几病死,彩云遂离开洪家,在上海、北京等地重操旧业,先名曹梦兰,后名赛金花。由于“状元如夫人”头衔的助力,遂成为名噪一时的名妓,经常与公子王孙、达官贵人相往还,人称赛二爷。八国联军进京的时候,赛金花正好在北京,住在京城著名娼寮集中地的八大胡同之一的石头胡同,而石头胡同恰归德军管辖。

    按说,依照中国人习惯,对赛金花们的这种行为,该是将一盆盆的污水迎头泼上去,再骂上半晌才是,好像中国的失败与丢脸,大半是由于这些不知亡国恨的商女。可是不知是为了什么,脏水没有泼出来,好事的文人墨客反而以赛金花为中心,编出了一系列女人救国,确切地说是妓女救国的故事。

    如果赛金花没有做过状元如夫人,如果她的纤足没有恰好踏过德国的土地,如果赛金花能像莫泊桑笔下的法国妓女羊脂球那样,发扬爱国主义精神坚决不接外国客人(当然必须同时也不存在像小说里那么一群无耻的说客),那么也许这种妓女救国的故事就不太好编,至少不会编得如此生动。但是历史老人就是这么好心肠,偏偏给中国文人留下了这么多可供展开想像力的空间,于是,八国联军的统帅德国人瓦德西被说成是赛金花在德国时的旧相好,那时年逾知天命的瓦德西也因此变成了翩翩的“日耳曼少年”,既然洪状元要带如夫人出入驻在国的上流社会,那么年少美貌的彩云勾上个把风流倜傥的德国军官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偌大的德国怎么会那么巧就碰上了瓦德西,而且一碰上就发生了恋情,自有“巧合”二字从中弥缝,本是古来文人们一逞手段之处。旧情人在北京重逢,理所当然应该重续旧好,于是赛金花就做了瓦德西在北京临时的枕边人,一起住在中南海的仪鸾殿里,朝朝暮暮,卿卿我我。而其间仪鸾殿那场真实的失火事件,也自然有了赛金花的参与。——年近七十的瓦德西在我们的文人笔下,居然能够挟着赤裸的赛金花从窗户一跃而出,普鲁士武士如此神勇,无怪乎后来大清国练新军要以他们为蓝本。

    有关八国联军与中国妓女的一点乱弹(2)

    故事延伸下去,瓦赛交欢的黄色镜头不知怎么就转成了赛金花如何舍身为民请命的光辉事迹。说是赛金花不停地在瓦德西枕头边吹风,不仅制止了联军的大屠杀,而且保护了皇宫不受焚毁;甚至在议和的时候,在李鸿章都束手无策的时候,由赛金花出面成功劝说了克林德夫人(克林德系义和团运动时的德国驻北京公使,在运动中被杀)接受了立碑道歉的条件,从而免去了各国对西太后和光绪皇帝的追究。这类故事从八国联军还在北京的时候就开始编,一直编到赛金花人老珠黄,竟然还有人在津津乐道,不仅在一般的文人笔记里,而且出现在小说和戏剧中。故事在开始的时候还有个别不利于赛金花的情节,比如说她为瓦德西出主意让老瓦开科取士,老瓦还真的就在金台书院从四书里出题考了一次。只是这种情节的市场有限,大家爱听的是说赛金花好话的东西,爱听赛金花是怎样舍出身子救了北京人的故事。于是京城内外,从贩夫走卒到公子王孙,一传十,十传百,直把个赛金花传成了舍身取义救国护民的“当代伟人”。在这期间,作为当事的主角赛金花则一直在知趣地顺水推舟,作为市场和风月场上的双料老手,她当然明白这种传闻对她生意的价值。自然,赛金花的买卖还真的为此火了不知多少。

    当然,这个世界到什么时候都有不凑趣的人,在大家都在宣扬赛金花的救国事迹的时候,还真的有人出来煞风景。当时作为没有跑掉的同文馆的学生,后来因帮助梅兰芳走出国门而闻名的戏剧理论家齐如山就告诉人们,赛金花的确跟德国人混过,但只是些中下级军官。他亲眼所见,赛金花与一群德国下级军官在一起时,看见瓦德西过来,吓得连头都不敢抬。身为当时北京城如凤凰一般稀罕的懂外语而且敢跟洋人打交道、并因此与八国联军做了不少生意的人,齐如山的话自然不是空穴来风。其实用不着齐如山出头指证,稍微细心一点的人只要用脑子想一想,就会发现所有的瓦赛故事包括赛金花自己的叙述,都充斥着前后矛盾,只要做一点考证功夫,西洋景就会不拆自穿。然而,从庚子以后的几十年里,想要了解真相的人并不多,不仅没有人愿意去考证事实,甚至连用脑袋想一想都不乐意,显然大家宁愿相信明摆着荒诞不经的瓦赛神话。不仅鲁迅病重将死的时候,发现赛金花被我们的剧作家封为了“九天护国娘娘”,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一部描写戊戌维新的小说,依然沿袭了当年的赛金花救国传说。也许在今天,知道这段公案的人们中,还会有人相信赛金花真的与瓦德西有过那么一腿。

    自然,高张道德主义的大旗,谴责赛金花们丧失民族气节似乎是没有多少道理的,至少在今天看来不那么理直气壮。我们不可能要求所有操皮肉生涯的人都具有羊脂球的觉悟,就是羊脂球,最大的可能只不过是作家为了谴责法国的正人君子而制造出来的一个虚幻的形象。二战结束后,巴黎街头那一群群因与德国人睡觉而被剃成光头游街的妇女,似乎说明法国女人的道德意识并不比落后的中国同类强多少。男人丢了城池,却让女人去坚守民族主义的阵地,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更何况,妓女皮肉交易是她们的生计所系,既然我们不可能要求在异族统治下的所有人一并殉国,或者一起上首阳山学伯夷叔齐,那么就没有理由谴责妓女与外国人做生意。但是,现在的问题是事情走到了另一个极端,预料中的谴责声不知不觉地变成了颂扬的赞歌,而且唱得响遏行云,未免让人感到有些肉麻。仔细想想,其实谴责也罢,颂扬也罢,喜欢编故事和传故事的男人的心态其实是一样的,不过是将本该自己负担的东西卸到女人肩头去,开始是指望女人用莫须有的法术抵御洋人,然后又指望女人用她们的身体来救国救民。

    汉人的妓女,尤其是名妓们,仿佛一直都系着特殊的民族情结。明末清初的时候,有李香君和柳如是们身体力行着民族大义,到了清朝快完的时候,又轮到了赛金花。虽然名妓们前后的行为似乎有些异样,但男人们对她们的寄托却差不太多,总是幻想自己担不起来的事情可以由女人撑起来。只是男人们的期望值随着时代的前进愈发低落,在明末的时候还敢幻想着“自己”的女人通过抗争不叫异族染指;在洋人刚刚打破大门的那会儿,跟洋人做生意的妓女还特别叫人看不起,被讥为“咸水妹”;可是到了八国联军打上门来,跟洋人睡过的妓女,不仅身价百倍,而且还被赋予了救国救民的光环。也许,到了连国人最后的杀手锏——义和团的“刀枪不入”都失灵的时候,男人们,尤其是某些号称知书达理的男人,于是只好指望女人的身体了。

    “吃大菜”及其他

    19世纪后半叶的上海,是中国变化最快的城市,这变化,多半来自于西方人对中国经济地理看法的改变,和太平天国在长江三角洲的闹腾。打了鸦片战争,占了香港,并且坚持要进广州城的英国人,后来发现真正能扼住中国脖子、获得最大利益的地方,其实是位于长江三角洲中心的小县城上海。他们发现并开始经营上海的时候,运气非常好的是正好赶上了太平军进军苏南和浙北。在上海的西方人虽然当时还不够多,但却成功地将太平军挡在了城外,使得遭受太平军扫荡的江南富户,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中国最富裕地方的最富裕的一群人,涌入上海,托庇于西方人的门下,不仅使西方在上海本来没有根基的租界就此壮大起来,而且给了西方在上海的存在以坚实的物质基础。

    从某种意义上讲,上海租界是当时中国的一种“特区”,中国的富人,当他们从逃难的惊魂中醒过来时,发现这块土地其实是块最适宜养生金蛋鸡的所在。于是,大规模的经营活动开始了,租界从此财源滚滚。从这个意义上说,西方人实际上是借助于中国人和他们的资金,在上海建筑了自己的殖民事业。如果西方不是恰好在关键的时刻选择了关键的地方,这种便宜事,也许未必会有(中国其他地方的租界,没有一个能抵得上上海的)。

    上海租界虽然让西方人获利最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尽管租界的中国人养活了租界,但他们连一丁点权力都没有),但它的存在,对于中国和中国人的意义,还是非常的巨大,这从一点小事上就可以看出。在19世纪70年代以后,凡是到上海的人,有两件事是他们必做的,一是吃大菜,二是坐马车。大菜就是西餐,马车是西式的四轮马车。如果到了上海而没有尝试过这两样东西,就等于白去了,会被人笑话老土。当时上海西餐的一餐值费,比中餐的鱼翅席尚要贵上数倍,而且吃了之后,几乎人人都会叫苦,说是难以下咽,味同嚼蜡,但来上海的人,依然前赴后继,竞相把钱扔在西餐馆里。当时人们对此的说法是:中餐吃个味,西餐吃个派。

    无论从形式到内容,西餐何“大”之有?又何“派”之有?即使饮食专家,恐怕也找不出来。事实上,这种“大”和“派”,背后是人们对西方的崇拜。19世纪60年代,是中国人折服于西方的年代,这种折服,也许在北方和内地,尽管洋人占了北京,烧了圆明园,还多少有点心气难平,但在以上海为中心的江浙一带,则表现得相当彻底。《点石斋画报》以吴友如为首的画匠们,比着租界的洋楼、洋人和洋玩意,把传闻中的西方介绍给中国人,一时洛阳纸贵。只要听说是来自于西方的东西,不管是多么离奇,大家总是在啧啧称奇之余按捺不住艳羡。洋,不仅意味着大、新,而且还意味着好。那时的上海,是中国人看西方的窗口,吃大菜、坐马车(后来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坐吴淞铁路的小火车),就意味着爬上窗台往外看了一眼。当然,看的多了,模仿加掺和也就出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文化——海派文化冒头了,它意味着创新,也意味模仿;意味着时髦,也意味着乱来;意味着西化,也意味着洋泾浜。总之,近代中国的进步,总免不了跟上海有关,晚清的混乱,也能在上海找到根源。

    自从西方人选定了上海,自从西餐变成了“大菜”,中国就不一样了。

    看杀名人

    一个人要能吸引众人来看,在现在的社会,一个必要的前提是他(或者她)必须足够地有名,而且是要能吸引大众眼球的那种名。记得若干年前,有好事者把一哲学家和一群歌星影星装到一个游船上,沿着长江巡游,所到之所,众星被热烈追捧,哲学家只好坐冷板凳,尴尬了一路。看名人,而且还要看真人。现代社会,传媒发达,一个娱界明星,照片、影带、碟片无数,连穷乡僻壤也不难找到他们的形象,可是,大家仍然喜欢追踪这些人的行踪,只要他们在什么地方出现,都会引起一阵不小的骚乱。这种毛病,用相声演员牛群的话来说,是要看活的。

    古代社会没有今天所谓的传媒,想要看一个人,除了画画之外,只好看活的。不过,那个时候好像大家喜欢看的,往往是美女和美男,跟名气关系不大。西晋时的著名美男潘岳(即后世所谓的潘安)出行,必有大批女人围观,摸索追吻,无所不为,就跟韩日世界杯期间,贝克汉姆在日本的遭遇一样。一次,他去看著名诗人左思,当地的女人们,也如法炮制了一回,让左思好生羡慕。左思虽然诗才独步,但相貌却不怎么样,可诗人总免不了有点自负,他认为潘岳的女人缘,不是由于人家的相貌,而是潘的打扮和表现。于是,他也按照潘的装束,乘坐潘的车,甚至按照潘的姿势挥手,招招摇摇就出来了。结果,原本意气飞扬的诗人,遭到了女人唾沫、土块(还好没有臭鸡蛋)加奚落臭骂的迎接,灰头土脸地落荒而返。美男如此,美女的待遇也是一样,西施出行,必有大批追随者随行,之东,则西巷为之空,之西,则东巷为之空。从东施效颦这个典故看,追随者中不仅有男,还有女(今天也是如此,女明星的追捧者中,男女一样多)。

    然而,看名人也存在着安全问题(最令警察头痛),不仅看客自相践踏,容易出人命,就是被看的名人,也有风险。西方的女影星遭到追星者绑架、甚至刺杀的消息,已经不算新闻了。英国前王妃戴安娜的死亡,跟狗仔队的追踪有着直接的关系,属于一个跟“看”有关的名人伤亡案件。前些天法国著名影星苏菲?玛索来中国,为了防范众人“看”的过激,接待方准备了60个保镖护驾,可是,现场激动的看客依然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能摸(包括抓)就摸一把。当然,古人也是人,这种事情古代也有。跟潘岳同时代的卫ND325,也是出名的美男子,晋室南渡,卫ND325也到了南方。江南的女人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美男,未免过分激动,在大热天里,活活把个卫美男像看熊猫似的围观了大半天,至于身体接触,当然也在所难免。可悲的是卫ND325身体一向不好,经过这么一“看”,回去就大病一场,死了。当时就传出一个典故,叫做:“看杀卫ND325”。

    看名人以至于看杀,是名人和大众付出的代价。任何人,只要变成大众眼里的名人,那么,他(她)的一切,特别是他的身体,就已经不属于他了,已经成了大众娱乐的一部分,必须为大众的狂欢做点贡献。古今中外都一样,公众的东西容易损坏。在这方面,古代的美女美男们肯定要比今天的明星悲惨,今天的明星被看,标志着巨大的票房,也就是个人的收益,而古人,除了让人嚼舌头,个别美男多几个投怀送抱者之外(今人这方面收获更多),什么好处也没有。

    茶壶茶杯和牙刷

    辜鸿铭有句名言,男人和女人,就像茶壶和茶杯,一个茶壶可以有几个茶杯,一个茶杯不能有几个茶壶。意思是说,男人纳妾,享齐人之福,是天经地义的。辜鸿铭“学在西洋”,是西方文化熏出来的人,西方文化的要点之一,就是一夫一妻制,比照亚当夏娃,严格执行。即使贵为国王,也得遵行不二,拈花惹草偷腥可以,但跟中国皇帝一样三宫六院的,则不行。西方世界千余年来,除了极少数的化外之地存在个别的例外,比如美国的摩门教,还真是一体遵行。可是,为什么偏偏一肚子洋墨水,中国字都写不好的辜老先生回到中国,在欧风劲吹的当口,硬是公开鼓吹纳妾?到底是跟他的保皇政见一样,不过是借题反潮流,还是为了使他那“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娶在东洋,仕在北洋”的豪言壮语名副其实(他纳了一个日本的妾)?现在委实是弄不太明白了,但我估计跟这两条都有点关系。

    辜鸿铭说了这句很是冒犯时髦女士的话,摇着脑袋后面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辫子,依旧我行我素去了,根本不理会背后先进的男女们的叫骂。这些人叫骂得越凶,他老人家越是高兴。不过,先进的人们在批判的同时,往往在私下里不得不承认这句名言比喻的高明(尤其是男士),时间一长,大家未免有点中毒。大诗人徐志摩追上美女陆小曼,尽管有许多曲折和不快(尤其是对于小曼的原配王赓而言),毕竟是一段文人佳话。徐志摩圈子里的人,多半还是替他高兴。当时很有名的画家,也是徐志摩好友的邵洵美,特地为他们画了一幅画:一个茶壶,一个茶杯。题曰:志摩是茶壶,小曼是茶杯。大大地幽了好朋友一默。

    小曼笑纳了邵洵美的礼物,但却发表了自己关于男女问题的见解,她说,男人和女人,不应该是茶壶和茶杯,而应该是口腔和牙刷,每个人应该有自己专用的牙刷。

    陆小曼顺应时代的潮流,维护了女人的权利,其比喻可以跟辜老先生媲美,不愧为一代美女加才女。只是她在日后的实践中,却只顾了女权而忽视了男权,虽然有客观原因,毕竟寻下了情人,并且开支巨大,让丈夫在徒呼奈何的同时,还要两地奔波讲课挣钱,最后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让喜爱他诗歌的人,少了不少享受和激动。

    自古以来,男女之事,神鬼难言之,说不清道不白的。时间一晃,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可是不仅纳妾的依然我故(据女士们说,现在的包二奶,还不如纳妾,因为没有名分,男人也不太负责),婚姻关系中,乱用牙刷的事情大有愈演愈烈之势,造成了眼下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中国,性和婚姻关系的紊乱,大大超过资本主义高级阶段的美国。是好事还是坏事,说不清,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我们的观念有点乱了,实在不知道是该守旧还是应该迎新,抱着茶壶还是拿稳了牙刷。

    关公、汉室与火羊阵

    已经有些年了,历史学家总是忧心忡忡,说是历史被写小说编本子的弄坏了,很是担心以后的人们,可能会按照这些弄文学的人所说的理解历史。其实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自从宋朝说话人(说书)讲史以来,从来历史的叙述,都敌不过文学的夸张,普通人记忆中的历史,不可能是史家的历史。只是这种文学性的历史,时不时地会借某些人的身段,冒出来,在后来的历史中留下痕迹。

    闹义和团的时候,团民围攻西什库教堂,久攻不下,这时冒出来一个和尚,涂红了脸,手里捧着一本《春秋》,按青龙偃月刀,骑着马来到阵前,团民们声势大振,说是关公再世,洋人的末日到了。大家拥着再世的关公,一起上前,只听一声枪响,“关公”坠落马下,大家一哄而散,直到八国联军进城,小小的西什库教堂巍然不动。

    辛亥年十月,云南新军起义前夕,蔡锷、唐继尧等人在刘存厚家,刘摒去妻子,大家歃血为盟,书“同心协力,恢复汉室,有逾此盟,天人共殛”16个字,火化调于酒中,滴上各自的血,一起喝掉。当时鼓吹排满的人,要光大汉之天声,恢复汉家衣冠,倒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恢复“汉室”是什么意思呢?在汉语里,“汉室”的意指是固定的,无非是刘家的朝廷。大概事情紧急,这些出身日本士官学校的武人,一时以为自己是奉了衣带诏的刘备、马腾和董承了。

    最富创意的是冯玉祥的部下张之江,1925年他跟奉系李景林部在天津附近开战,张之江攻,李景林守,双方僵持不下。张之江想起了《东周列国志》上田单的火牛阵,打算如法炮制,可是急切之间,找不到那么多牛,京津附近,羊倒有的是。于是,张将军临时修正了古人,改打火羊阵——抓羊、买羊,在羊尾巴上浇上煤油,羊角上束好火把,拉到阵前,一齐放出去。没想到,被弄得疯掉的羊并不听从指挥向前冲,而是四面八方乱跑。火羊阵没有改变双方的阵地格局,不过,其结局,两边阵地上的士兵倒很满意,因为他们都在忙着大嚼其羊肉。

    跟义和团运动期间,北方遍地的拳坛上,一“上法”(进入某种状态)就宣称自己是关(羽)张(飞)赵(云)马(超)相比,跟成千上万唱着“三国战将勇,要属赵子龙”走向战场的军阀士兵相比,上面提到的事情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些小说观念改变世界的小案例。但是这些告诉我们,不真实的历史,也许比史家叙述的比较真实的历史,更能创造新的历史。因为它有更多人乐意相信,也有更多的人乐意模仿,历史也许从来就是这样将错就错地演进着。跟上述故事类似,比如辫帅张勋,对关羽崇拜到了骨头里,他不知道《三国演义》里关羽所谓的忠臣不事二主,降汉不降曹的鬼话,都是罗贯中编出来的。当然,如果张勋仅仅止于崇拜,跟历史的变化关系不大,可是他在清亡后还抱着清室的大腿不放,上演了一场清室复辟的闹剧,让后世的历史学家不得不记上他一笔。从某种意义上,小说的历史虚构,就有了真实的历史意义,参与创建了一段真实的历史。

    有关人头像章的一点考据

    中国一度有过纪念章的盛世,在那个盛世,伟大领袖的像章,成了一道中国特色的风景,除了特别的穷乡僻壤,谁家没几个乃至上百个像章呢?记得那个年月,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们,经常被人挂满了像章,有时甚至几层。——在衣服上挂上布片,再往上别像章。有的像章有脸盆大,有的是金子或者稀有金属做的。至于把像章生生别在肉上,弄得鲜血淋漓,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劳动佛祖,让他来为自家护身保驾,挂个佛像在胸前或者腰间,这是国人古已有之的老习惯。这些佛像如果是金属做的,而且又足够的扁平,也就跟像章相差无几了。不过,为世俗世界的人做纪念章的事,还是一种舶来货,是洋人先弄起来的,中国人后来一直在学。清朝覆灭之后,别的现代化好像没什么起色,但在这方面,倒是进步神速;在山西和江西的旧货摊上,我淘到过孙文、袁世凯、黎元洪、蒋介石,甚至曹锟、吴佩孚、张作霖、阎锡山的像章,都蛮精致的,个个人头硕大,端庄可敬。但是翻遍历史并名人日记和回忆,却没有人人戴像章的记录,甚至军政人士好像也没什么人佩戴这种看起来很美观的东西。如果非要佩戴点什么的话,大家显然对勋章更感兴趣,在老照片上,顶多能看到人们挂上若干或者若干排勋章的形象。

    显然,这些曾经威风过的伟人(用广东话来说叫猛人),不是自身个人魅力不够,就是手下抬轿子的人太蠢,造出了像章,却没有办法或者干脆没有想到让大家都佩戴。袁世凯手下的梁士诒等人,想出了组织妓女和乞丐请愿团拥护老袁当皇帝的招数,大太子袁克定甚至连报纸都伪造出来,以示舆论一致,居然就是没想到让老百姓人人都戴有袁头的纪念章(哪怕让军政人员戴也行啊)。如果人人胸前都佩戴老袁的像章,别说做皇帝,就是直接做神仙,都准保没人敢反对,蔡锷之辈就是想捣乱,也没有人会响应。

    不过,在那个时代,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上面提到过的大人物这样蠢,造出像章只拿它做纪念品,不充分发挥其政治效用。有两个不大的军阀,造了有自己头像的纪念章,然后强令自己的部下,每人一个,佩戴在胸前,如果有人不遵,军法处治。这两个人,一个在胶东,叫刘珍年,一个在关中,叫管金聚。

    相比较起来,刘珍年推行个人崇拜的力度要大一点,不仅发像章,据说还编了自己的语录,发给手下的军政人员,人手一册,某些警句据说也是要求背诵的。可惜的是,现在刘珍年语录已经找不到了,我搜寻多年都没有结果。如果有一天刘语录能出土问世,肯定是件让收藏旧文物的人们高兴的事情。

    更可惜的是,刘、管两位的队伍毕竟太小,不过几万人枪,崇拜所形成的战斗力又不足够大,所以没有显示出像章本身所应该具有的巨大精神威力,先后都让更大的军阀吃掉了。管金聚的遭遇更具戏剧性,打败了仗,本来他是可以化装逃走的,可是,即使变了装,他的士兵人人胸前都有他的像章,等于到处张贴了通缉令。——于是管大人没有跑成,落到了对手手里,而对手又是个六亲不认的家伙,结果管大人胸前吃了花生米,翘辫子了。

    时间过去了大半个世纪了,没有人为我们的刘大人和管大人总结过经验教训,为什么他们的个人崇拜不够有威力。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此二人开创了利用像章推行个人崇拜的先河,拥有货真价实的首创性。仅凭这一点,他们就有资格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因为这两个小老鼠,后来居然拖出了那么大的木锨。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发生过很多事情,有伦理革命、思想解放,还有科玄论战、教育救国、乡村建设。可是,当时发生的并不仅仅是这些事情,不仅大学生和教授在忙活,很多让后来的人们看起来很不怎么样的人,也在忙。对历史发生作用,甚至影响到后人行为的,其实并不都是那些很光鲜的思想和行为,思想家和先进时髦的学生在创造历史,军阀、马贼们也在创造历史。有讲唯物论的就有装神弄鬼的,有拜佛传戒的就有用水龙头给部队洗礼的,有主张教育救国的就有扶乩打卦的,比较起来,利用像章搞个人崇拜,还多少有点创造性。只不过,大家乱忙一场,流芳百世也罢,遗臭万年也罢,究竟哪个影响更大,还真说不清。

    有关名人和辫子的故事

    由于近些年清宫戏的流行,估计全国的男女老少,没有不知道清朝的男人是要留辫子的了。在美国,很有些人到现在还以为中国男人脑后有辫子,因为国人给他们最早的印象就是如此,祖祖辈辈传下来,形成刻板印象了。其实,当年中国男人的辫子,之所以最终被剪了下来,主要是这些西方人外加东方的日本人闹的。首先是西洋人少见多怪,心怀种族歧视之见,说国人的辫子pigtail(猪尾巴),后来一心要脱亚入欧的日本人也跟着起哄,猪尾巴长猪尾巴短地叫,日本小孩还成群结队地跟在清国留学生的后面,一边嚷着,一边伸着手,试图揪一下。清朝最后的十几年,国人到日本留学的最多,慢慢地对这种起哄招架不了,有些人在境外某些势力的策动下,居然想起了原来这辫子其实是满族人逼我们留的。一来二去,明末清初的笔记,《扬州十日记》《嘉定三屠》什么的都出来了,大家一看,原来我们的祖先,为了脑后的这根辫子,死了那么多人。辫子,不仅给了洋人骂自家的由头,还是奴隶的标志。

    大家想通了之后,有勇敢的人就把辫子铰了,不长不短的头发,披散在脑后,前面还因为经常剃的缘故是光光的,成为那个时代独特的一种发式。不过这样一来,中国使馆的留学监督不干了,总是找这些人的麻烦。因为留学生中很多是公费,即使不是公费,父母家人也在国内,虽然那个时候朝廷在搞新政,整个社会,在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影响下,人心不稳,控制也不那么严了,但如果真要较真,追究起来,总是有点不妥。于是,没了辫子的诸公就亟思有所反制。经过侦查,他们发现监督大人姚某,跟某女留学生关系暧昧,于是决定设伏捉奸。俗语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只要惦记着,总能找到机会下手。某天,机会终于来了,姚某被抓了个“现行”,三个好汉一拥而上,邹容抱腰,张继捧头,陈独秀挥剪,只听咔嚓一声,监督大人的辫子就被剪了下来。结果姚监督丢了官,而三位好汉也不能再继续求学,自然也就逼上梁山,做了大名鼎鼎的革命党。

    打这以后,继任的留学监督再也不敢为难留学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学生们也就日益胆大妄为,不再把辫子塞在帽子里,隆起一座富士山,纷纷剪下辫子跟日本下女换酒喝了。风气所及,连满族学生也受影响,不过,这帮八旗子弟多半未必真的下手,倒是将剪辫变成一种跟家里人要钱的手段。端方的儿子也留学日本,到日本没几天,就把带来的学费、生活费连同回去的旅费统统花了个精光,然后问老子要钱。老子闻后大怒,不给。儿子又来一信:再不给钱就剪辫子换钱!端方虽是满人官僚里的开明派,但满人剪辫子毕竟不成话,于是赶紧给儿子汇去一千大洋。

    当年留学日本的人,绝大多数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因为一来国人真正肯下功夫的少,二来日本人也比较会糊弄中国人,大批地办速成学校,一年甚至半年就打发中国人学成回国。回国的留学生有的虽然连正经日语都不会说,只跟下女学会了几句戏谑的话,但却大批地担任国内新学堂的教师。这样一来,剪辫子的“不良风气”就传给了国内的学生。为了防止境外反动思潮的侵蚀,清朝的地方官采取了许多紧急措施,最主要的就是规定学堂的教员不能没有辫子。可是,如果这条规定严格执行起来,那么学堂就有办不下去的危险,因为留学生没有几个有辫子的。没有办法,只好变通,允许“海归”们弄条假辫子挂上充数,结果国内一时间假发店大发市利,生意奇好。鲁迅回国的时候,也买了一条假辫子,可是那些冬烘的先生,偏要像苍蝇见了血似的盯在后面品来品去,研究辫子的真伪,逼得鲁迅一怒之下干脆扔了假辫子,就光着脑袋走来走去。——学校居然也没有辞退他。其他回国的“海归”,装假辫子的经历大抵差不多,都先后被过于苛求的赵老太爷们逼上了梁山,最后大家索性不要辫子了。

    当然,事情也没有那么绝对,海归们也有自愿挂假辫子的时候——那是朝廷授予他们洋进士、洋举人的时候。晚清新政曾经弄过某种中西合璧的玩意,给留学回国、学而有成的海归们授科举的头衔。举行一个小小的考试,按成绩,也按留学生在国外拿的学位,学工的授工科进士和举人,学农的授农科进士和举人,学军事的,就授兵科进士和举人,当然,如果是学牙医的,就授牙科进士和举人。我们很多近代的大名人,像严复、李四光、蔡锷、唐继尧、吴禄贞、蒋方震,都得过这种科名。虽然那时候很多时髦的人都在骂科举,但真要是头上落个进士举人的头衔,谁都不会拒绝。——毕竟,那东西我们祖祖辈辈为之奋斗了那么多年。

    再后来,革命了。革命党只要起义成功,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剪辫子。有的地方甚至规定,凡是不肯剪辫子的人,不予公民权。更多的时候,革命党人是靠武力强迫,抓住有辫子的,按倒就剪。害得农民不敢进城,街上流行戴尖的高帽子,当年见于日本的“富士山”转移到了中国。但是一门心思革命的人很不理解,为什么国人对自己奴隶的标志这么看重?一个很有革命思想的军官冯玉祥,下令他的部下士兵统统剪掉辫子,他亲自带人手持驳壳枪监督,士兵们哭得呼天抢地,纷纷把剪下来的辫子珍重地包好藏起来。冯很愤怒,也很无奈。可是,过了不久,当冯玉祥也变成了一方军阀,他招兵的时候,定下一个关键的条件就是,没有辫子的不要。——有辫子的农民,才是真正的老实人,招来当兵——塌实。

    再到后来的后来,国人的辫子逐渐地没了,毕竟乡下人敌不过城里人。在乡下向城里看齐的过程中,随着风习的改变,九斤老太和赵老太爷都渐渐地没了市场,被城里人强行剪掉辫子的农民,安然无恙的日子一长,大家突然发现,原来没有辫子也是可以活的,而且活得很方便。可是,辫子没有了,神还在。这是冯骥才小说《神鞭》里说的,小说主人公傻二原来有一手甩辫子的“神功”,参加义和团,辫子被洋人的洋枪洋炮打没了,但练了洋枪,一样神乎其技,百发百中。此话,从另一个角度讲似乎更对——辫子没了,奴性还在,在某些特殊的条件下,甚至还会变本加厉。上层的人,讲“政治贞操”(注意:讲的都是大男人),下层的人,矮着身子狂呼万岁。

    其实,个中的道理是常识:奴性之有无,是脑袋里面的事情,跟脑袋上的头发无关。

    卧辙代表

    在清代,地方官离任的时候,这个地方的绅商都得表示一点挽留的意思。比较通行的方式是送“万民伞”,意思是这个父母官,像伞一样遮蔽着一方的老百姓,送的伞越多,表示这个官越有面子。当然,有时候也会有更热烈的表示,那就是当官上路的时候,组织一群人拦车或者拦轿,虽然最后人总是要离开的,但那场面还真有点感人。

    当然,这种事,有真的。不过,如果在这个官被撤职或者降职的时候,当地还有人送伞,甚至拦轿,说明这个官绝对是个清官或者好官,而且当地人同时又有情有义。可惜的是,在多数情况下,所谓万民伞之类,多半是当事人自己操办出来的。当地人看在离任官员即将升官的面子上,一般都不拂其意,怎么也要表示一下,不过如果需要大力度的表现,比如组织拦轿拦车什么的,那就需要离任者出点血了。某些官声不佳的人,连一般的万民伞都得出点血,否则没有人乐意操这个心。当然,也有官声不好,不肯出血,却非要伞不可的,那就是放赖不肯办交待,逼接任者为他张罗。

    进入民国以后,地方掌权的人,逐渐换了军人,军人的脸皮比较厚,横征暴敛,营私舞弊,做事情不在乎人家怎么说。很多地方,1920年代的田赋已经征到了2020年代,小老婆讨了N个。不过,军阀也有好面子的,如果有机会换个地方当头,也有人热衷搞一点万民伞之类的噱头。1917年,冯国璋以副总统继任总统,必须离开南京,于是把他的亲信江西督军李纯调到南京,做江苏督军。李督军在历史上,没有多少声响,除了“二次革命”时打过国民党之外,似乎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只是有点好面子,讲虚荣(否则大概后来不会自杀),从江西调到江苏,等于升值,走的时候,总要风光一些。于是在他的安排下,江西的绅商一如前清时节,送万民伞,发电报挽留,沿大街安排商家预备送别席,而且还推举了一个老绅士做“卧辙代表”,意思是在李督军上路的时候要躺在车前拦驾。只是那时候已经有了轮船,从南昌到南京一般是坐轮船的,不知道到时候是否把老绅士丢到江里去。当然,所有的这一切,都有代价,就是说,由李督军买单的。

    比起依权仗势,以强力胁迫老百姓对其表示欢迎或者挽留的,这种花钱买感情的方式,其实还算是温和的,温和虽是温和,却多了几分肉麻。只是拿肉麻当有趣,从来都是政界人士的特殊爱好,这一点古今大同小异。一位现任的地方官说过,现在选拔干部,得有一部分能干事的,有一部分老实听话的,还得有一部分拍马屁的。他强调说,如果没有拍马屁的,咱们当官图个啥?其实,这些人明知道拍马屁的说的不是真话,跟他也没有真感情,但就是要听他们的好听的,一天不听,就浑身难受,不用说,这是种瘾。我们知道,在实际的生活中,拍马屁的诸公,不仅说好话,灌迷汤,而且会组织人员装出灿烂的笑容,欢迎或者挽留,如果必要,卧辙代表或者卧辙群众都会有的。跟过去不一样的是,今天的万民伞、送行宴或者代表什么的,所有的花费都可以堂堂正正地由公家报销。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直接由纳税人买单,而且组织活动的人,还可以在年终的时候,把这些活动算作政绩。

    谁说中国人没有进步?呸!那是万恶的旧社会。

    “义和团药方”为何再现江湖

    出一趟差回来,发现北京的非典型性肺炎已经闹大发了。商店里的口罩脱销,都扣在了行人的嘴上,消毒液也脱销了,都洒在或者正洒在各色房间的空地上。更有意思的是,虽然致病的病毒还没有最后查清,但防治这种病的中药药剂却冒出来一堆,有中国的也有韩国的。民间的验方也层出不穷,跟小道消息一并,在底下到处传。其中有一位好心人特意打电话相告,他刚刚获得的一份珍贵的防治“非典”的验方,方子念完,电话这边的我不禁哑然失笑,我告诉他,这是当年义和团的药方。

    放下电话,怕记忆有误,找出史料查了一下,果不其然,那位好心的朋友告诉我的验方,就是一百多年前,流行的义和团揭贴上附着的防治洋人下毒的药方:

    乌梅七个,杜仲五钱,毛草五钱,用水煎服即愈。

    在现在人的眼里,上个世纪之交是中国人跟外国人过不去的年代,包着头巾挥舞着大刀的义和团,自我感觉有刀枪不入的法术,老是冲着洋人以及信基督教的人们砍砍杀杀,好像很激昂,也很神气。其实,那也是个恐慌的岁月,人们,包括义和团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什么,洋人在井里下毒,就是其一。据说,人们喝了下过毒的水,会出现瘟疫,让中国人都死光光。这种恐慌还不是最恐怖的,人们还传说洋人诱人入教,女的奸淫,男的鸡奸,死后挖出眼睛做成药水,据说可以点铅成银。不仅如此,洋人传教士和修女还拐骗儿童,挖出心肝来做药。自打西方撞开大门进来,基督教各派在中国城乡的传播成了气候,类似的传说就在不胫而走,只要谁家走失了孩子,什么地方闹起了瘟疫,如果当地恰好有洋人或者洋教的话,那么针对洋人的恐慌就会闹起来。于是乎教堂被烧被砸,教士教民被打被杀,历史上称之为教案,在义和团之前,已经闹了几十年。

    耐人寻味的是,真正因为洋人和传教士欺负中国人而闹起的教案并不多(这种事其实很多),闹起来而闹大的,往往是根据我上面提到的这些讹言和传说。尽管,每次这样的教案在西方的干预下,都以闹教的地方赔款惩凶为结局,但是,处理教案的中国官方,却从不公布事件的真相,告诉人们其实没有人挖了心肝做药,也没有人在井里下毒,慷慨激昂的冲突,含有了太多误会的成分。信息控制的结果,给人的印象是,赔款惩凶的处理不过是洋人武力胁迫的结果,而讹言是实有其情。于是乎,讹言越传越盛,越传越玄,最后以庚子年华北的大旱为契机,酿成了举国皆狂的排外大潮。当然,最后是超大规模的赔款惩凶——成千上万的义和团员人头落地,四万万人每人交出一两银子。

    历史似乎在借助“义和团药方”告诉我们,凡是大规模的群体性恐慌,往往与当局有意无意地控制信息有关。事情就是这样,越是担心真相的暴露会引发人心的骚动,就越是容易引起人们的不安。当正式的渠道闭塞的时候,人们对于各种非正式渠道就格外地依赖,从而导致小道消息乃至讹言被激活,群体在传播和接受讹言的时候情绪相互感染,恐慌由此产生而且升级,直至出现危机。更加可怕的是,群体性恐慌所引发人们的紧张,使人们会自动地寻求消解之道,紧张的情绪要有地方宣泄,不满积聚要寻找替罪羊。这时候人们往往趋向于“做点什么”,有点火星,有人刺激,就完全可能像溃堤一样形成骚乱,更不用说有人有意组织策划了。

    虽然,信息控制是传统政治治理术的组成部分,但是某些聪明的统治者也知道,什么时候能瞒,什么时候不能瞒。在人们意识到危险可能波及每个人的时候,信息公开往往是化解危机的不二法门。因为公开的信息可以让人们知道如何规避危险,绕道而行,而反其道而行,则很容易使自己成为人们情绪激动后果的承受者。

    义和团药方的再现江湖告诉我们,人们在情形暧昧的危机时刻,其心境、情绪和行为大体上是相近的。也许没有几个人知道,正在流传的药方中有义和团的药方,甚至人们可能并不真的相信这些中药和药方,可以治疗今日的非典型性肺炎。它的出现,不过是一种人们在恐慌的时刻想要做点什么的征兆。

    时间虽然过了百多年,在触及到人类最本原层面的时候,人的变化其实并不大。

    废科举:百年之痒与百年之羞(1)

    2005年是科举废除100周年。100年前,一项存在了1400年的制度,经当时的重臣张之洞、袁世凯、岑春煊、端方等人一撺掇,几年前一手埋葬了戊戌变法、被人视为顽固派首领的西太后下了一纸诏书,就这么完了。顺手翻了一下当时也算是小名人、而且对时政颇为热心的郑孝胥的日记,1905这年,关于废科举,居然一字未提。戊戌变法时废八股引起的轩然大波,此时已经消失在了爪哇国里,知识界看起来已经帖然接受了这个在后人看来几乎是翻天覆地的改变。这个被著名学者许倬云称之为中国文化三原色之一的科举制,居然完结得这么无声无嗅,波澜不惊,不仅令今天的我们不解,而且让当时有点了解中国的外国人看了,惊奇之余,未免有点盲目乐观,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莫理循居然由此推理说:既然“中国能够不激起任何骚动便废除了建立那么久的科举制度,中国就能实现无论多么激烈的改革”(《清末民初政情内幕》)。

    莫理循没有明白,废科举这项看起来最具现代性的制度变革,虽然似乎表现了中国人学习西方的热忱,其实背后却有古已有之的老套路在起作用。如果没有这种老套路,科举即使不可避免地会被废除,也断不会如此迅速,更不会如此地朝野一致。

    古代的中国人在政治上有个习惯,只要国家出了问题,无论这个问题是出在经济上,还是军事上、制度上,甚至干脆就是皇帝自己家里有了麻烦,大家在找原因的时候,板子往往都打在士的头上,打在士风或者学风上,而最终又都反映在选举(官吏选拔)上。自从秦汉创制以来,这种局面就形成了。选举制度的几次重大改革,比如从察举到九品中正,从九品中正到科举考试,以及中间小的变革,如察举从四科到唯经义是举,科举考试内容从诗赋变八股的标准化演进等等,无一不是这种找原因然后大批判的结果。大抵自秦汉以来,皇帝必须依赖金字塔式的官僚体系管理帝国,大小官吏等于是皇帝开工资的雇员,形成了实际上的“半公司”架构,无论是追求效率还是讲求稳定,都只能落在官吏身上,官吏的素质和能力,成为后来我们所谓的“人治”的重中之重。这样一来,选举就成了王朝政治的“纲”,每次出了问题,大家就指望“纲举目张”,一抓就灵。

    晚清面临千年未有之变局,中国在应变方面的成绩不佳,选举制度自然难逃板子。自明末以来对八股制艺的批判声,随着中国跟西方打交道中的一连串败绩,越来越高。当然,一般说来,这种批判的内容大抵是老生常谈,无非是说科举考试将人们束缚在八股制艺的牢笼之中,不能很好地选拔人才,以至于中国事事不如人,本质上跟明末士人类似的呼声没有多少区别。不过,跟以往不同的是,此时的批判,随着人们对西方的了解日益深入,很快手上就有了批判的参照——西方的学校制度。西方的节节胜利,使得这种参照更加光彩照人,很具有说服力。事实上,正是义和团运动这种归向传统的抗争的彻底失败,不仅导致原本戊戌以来对变革的反对声销声匿迹,而且引发了改革的紧迫感,才使得废科举如此顺利。这里,人们不仅听到了“破”的呼声,而且看到了“立”的榜样,目标当然是向西方学习。这意味着,在中国历史上,选举制度的变革,第一次有了来自别种文化的资源,而且是特别有诱惑力的资源。

    然而,我们的先进知识分子所引进的西方参照,在事实上跟科举制度并不对应,至少不完全对应。严格来讲,我们的科举主要是一种通过考试选拔官员的制度,属于选官制度,虽然随着科举的推行,学校制度(官学)日益和科举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成为科举制度事实上的附庸。在明清两朝,甚至官学的入学考试,被人们看成科举的第一个台阶——进学成为生员(秀才)。但科举毕竟不等于学校制度,因为它事实上什么都不教。不过,由于科举创制的时候,引述古义(周礼所谓的学校制度)所造成的先天误会,以及国人天生不善分类的思维方式,因此,那个时候的人们,即使是最西化的先进分子,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分类学上这种看起来不起眼的失误,从一开始就拿西方的学校制度来类比科举,一直比到科举废除还意犹未尽。

    其实,尽管清朝官学是跟科举捆绑在一起的,但恰是因为这种捆绑,反而使得官学逐渐退化,到了晚清时节,官学实际上已经成了一段可有可无的阑尾。虽说各个府、州、县都有学校,房屋设备齐全,但这种学校基本上是不开课的,逐渐甚至连起码的考试也成了形式。进学的实际意义,除了获得参加进一步考试的资格外,主要是为了拥有一种初等缙绅的身份,可以有某种官方赋予的特权,并得到民间的尊重,跟学校学习几乎没有任何关系。人们真正学东西的所在,其实是私学(各种名目的私塾),真正的老师,也是私学的教书先生(尽管,在那个时代,人们一般对自己真正的受业老师并不重视,而却将那些在考试中录取自己的所谓的房师和座师当成老师。这是一种人际关系的扭曲,目的无非是结成官场上的人脉)。所以,实际上,西方学校制度的对应物应该是中国的私学体系,而不是科举制度。晚清新政时大家众口一词的“废科举,兴学堂”,按理应是“废私塾,兴学堂”才是。虽然,废科举后,私塾也走向式微,但那是废除科举的副作用导致的。

    古代中国被人称为“选举社会”,选拔官员的制度在社会中的重要性可想而知。事实上,无论是早先的察举,还是后来的科举,都既是社会精英上升的阶梯,也是政府联系士人的桥梁,更是使社会围绕着政府旋转的磁石。科举的金字塔的最顶层是进士,其次是举人,再其次是秀才,秀才之外,还有人数众多的童生。从进士到童生,台阶虽然只有四层,可上层和下层,人数比例可达到了一比十几、数十万。科举制度就是这样牢牢地将社会上绝大多数精英和预备精英,都固定在了政府的轨道上,用《儒林外史》里马二先生的话来说,孔夫子到了今日,也一样要赶考。自元朝以来,官方将朱熹编定的《四书》定为考试范围,将朱熹的注释作为标准答案,无非是将原来科举所有的制度上的政府与士人的联系,加上一道忠诚的锁链而已。

    科举制度在古代社会的作用,还体现在这个制度对日常生活的塑造上。定期的科举考试不仅滋生和激活了古代的印刷出版业,产生了一批居住在城市里,专门编制、评点“考试复习资料”为生的读书人,也刺激了乡村的私学的发展,为读书人提供了一个比较宽口径的谋生饭碗,使得中国的古代社会有了惊人的识字率。更重要的是,这个制度塑造了大批的读书人“应考—谋生”的生活模式,即所谓“耕—读”的模式(许多乡村的读书人,都是一边教书,一边复习准备考试,一边种地)。这种模式不仅给了读书人还算体面的生活,而且为乡村礼俗生活提供了“礼教”的资源,维持了乡村世界的秩序。很多人之所以生命不息,考试不止,不仅仅出于他们对仕途的迷恋,而且还是因为他们其实没有办法摆脱这种生活模式。

    废科举:百年之痒与百年之羞(2)

    在科举废除的时候,虽然来自西方的“大门口的陌生人”已经进得门来几十年,在政治上,业已成功地将中国拉进了西方的世界体系;但在社会生活上,除了少数的沿海口岸城市外,这些外来者却并没有给中国带来更为深刻的变化。换言之,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读书人,尽管已经进入20世纪,依然还是按着古老步调,演着生老病死、吃喝拉撒的“旧戏”。那些沿海城市,虽然也逐渐有了记者、律师、银行职员之类的现代职业,但由于过于稀缺,一时也难以满足新式教育的学堂毕业生以及留学生们的需要。在科举废除前,虽然学校教育大有起色,各色学堂办了不少,但新教育的出口,多半也要指望政府的洋务部门。而西方教会办的新式学校,毕业生如果不设法留洋的话,只有留在教会内部消化。事实上,直到科举废除,在学堂里读书的人们,多半是脚踩两只船,一边学着声光化电和ABCD,一边复习着八股文,背诵子曰诗云,随时准备参加科举考试。当年进了江南水师学堂的鲁迅兄弟的例子就很典型。周作人后来回忆,在科举废除前夕,在学堂读书的他,仍然受家里人的催促,要他回去参加秀才考试,“当时家里的人,大概还觉得当水手不及做秀才的正路,或者由于本家文童的力劝,也未可知;而同时在学堂本身也存在着这样的空气,这是很奇妙的,虽然是办着学堂,实际却还是提倡科举,即如我们同班丁东生告假去应院试(秀才考试的最后一关),进了秀才,总办还特别挂虎头牌,褒奖他一番呢。”(《知堂回想录》)不管社会舆论对科举的态度如何,在周氏昆仲和其他类似处境的读书人来说,脚踏两只船,无非是多一条发达晋升的途径而已。

    其实,废科举并非没有反弹,也不是没有引发不满情绪。科举之废,对于身处风气已开的江南地区的周氏昆仲来说,可能只是在科举的那条船上收回了脚而已,但对于像蒋廷黻这种地处偏僻的湖南邵阳乡下的读书人来说,事情就要麻烦得多,由此带来的苦恼也多得多,他们的家长不得不为此烦恼,而且付出更多的金钱,以便把他送到省城里上学堂。还有很多人,连学堂都进不了,只好投奔新军,做当时很为人所看不起的“粮子”(过去对士兵的称呼)。显然,他们这些人在改革过程中,是没有声音的,至少,他们的声音没有那些上层的读书人那么大,由于没有那些救国求新的大道理,他们即使发了声,也没有人听,自己的底气就不足。他们的境遇甚至可能还不如一些农民。我们知道,在清末新政期间,很多地方都出现了“烧先生”、“打学堂”的农民风潮,农民借这种看似非常落后愚昧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兴办学堂的不满。这种风潮被记录下来,总算留下一点民间有关废科举的声音。

    对于已经成年的人来说,生活模式和生活轨道的改变,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即使改变后有出路都是如此,更何况无出路。国外史学界已经证实了由废科举导致的士人与朝廷的传统联系的中断,跟辛亥革命之间的关系。其实,给士人带来更大惶恐和不安的是生活状态的改变和混乱。这种惶恐和不安,可能才是最后压倒清朝政府骡子脊梁的一根稻草。我们都承认,新军是革命的主力,但武昌的新军士兵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明白了革命的道理才造反的?有多少是由于生活的不满而发泄愤怒?抑或两者兼而有之,各种的比例各占多少,我们现在是无法弄清了。据当时还算个领袖人物的仇鳌讲,其实那时候就连他满脑子想的也不过是排满,对于民主共和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应该说至少有一部分人,其实不过是借着更西化、更具现代性的口号主张,发泄了他们原本对现代性意义上改革的不满。

    民国建立之后,人们逐渐明白了,考试取官,作为制度形式而言,至少在那个时代,谈不上腐朽落后。当时的西方国家大多处于政党分肥的文官制度状态,现代西方的文官考试制度,是后来才建立的,而且据说是受了中国古代科举考试的启发。事实上,后来的民国政府,考试作为一权独立出来,表明国人已经注意到了这个传统资源的重要性,而且,学校不再和选官考试捆绑在一起。应该说,民国的教育,比较成功地将教育和选官分离开了。到此,按道理说,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蒙在科举头面上的百年之羞理应去掉了吧?可是,没有,科举还是没有真的从当年的恶运中走出来,不仅有识之士,每每谈及现实的教育问题,科举还是挨骂,至少作为一个坏背景在挨骂。而且,最糟的是,新中国建立以后,在计划体制下,科举居然以一种非常特殊的形式复活了。不仅科举复活,而且当年的科举制度下选官和学校制度不分的老病再次复发。新中国的高考,怎么看还都像是科举的变种,不仅形式像,而且考试内容也充斥了八股味道。凡是高考及第者,一律转户口粮食关系,毕业就是“国家干部”,好像是23级(虽然比进士出来就是七品差了点,但考虑到大学的名额比当年进士及第不知多了多少倍,所以也说得过去了)。虽然号称是最革命、最先进的教育,但主旨却是跟当年确定朱(熹)注为不可动摇的标准一样,是一种给定结论(真理)式的教育。无论什么学科,什么问题,都有标准答案甚至是惟一的标准答案(甚至在今天,研究生考试,都必须将标准答案出好,以备教育行政部门检查,如果检查中发现老师判卷有不符合标准答案的地方,就要按事故处理)。当年是科举考试的内容成为学校(私学)教育指导,而今天同样的指导也发生在高考和中学教育之间。不仅科举复活,而且我们的学校以及相关的教育机构,也有复古的迹象。学校基本上变成了衙门,而教师有官阶和官身,但没有权力,薪水微薄而且寒酸,现在也差不多。过去是学官管着教师,现在依然,过去是学生看重学官而不看重教师,现在依然。虽然,改革已经有了二十多年历史,但由于教育体制的改革滞后,整体局面并没有得到根本的改观。虽然大学毕业生不再天然具有“国家干部”的身份,但学校和高考运行机制和内容,却是青山依旧,恶水照流。更要命的是,正像当年没有弄清楚病灶所在就贸然下刀子一样,现在改革的方案,也一样存在着打算倒脏水连小宝宝甚至澡盆也一并扔掉的现象。

    实际上,科举的复活,是以一种扭曲的形式嫁接在我们的制度上,科举中最陈腐和选官的内容,被决然地安在了高等教育体制上,而干部选拔(选官)制度,却跟科举没有了关系。传统就是这样以错位的方式被继承了下来,结果是我们的高等教育和干部选拔制度,变得历史上空前的糟糕。我们一方面没有办法改掉高考像科举的毛病,更没有办法改掉教育按给定形式灌输的弊病,同时也没有办法真正通过考试来选拔干部。例行的公务员考试,到目前为止,仅仅是干部选拔制度的一个小小的补充。这种变革,实际上更多地是考虑控制,而轻视效率。教育的逻辑,是所谓的李申科思想的合理延伸。既然是培养齿轮和螺丝钉,那么,教育就只在两个方面发展:一是技术,二是驯化。在这种情形下,科举的复活,也就成为必然。

    废科举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一百年,科举蒙羞了一百年,它留下的伤痕也让我们痒了一百年。在这期间,西方的学说我们不知引进了多少,知识更是添加到了不知爆炸了几回的地步,可是,我们的智慧好像还在原地打转,甚至还有点退步。当年现代性的变革骨子里是传统的套路,今天却也海棠依旧,甚至并没有红肥绿瘦。一百年了,觉得自己走了很远,走来走去,才发现其实还在古人的迷局中没有绕出来,甚至更糟。

    在私塾和读经之间(1)

    眼下,读经是一种夹杂着反对声的小时髦。伴随着读经的呼吁,各种形式的私塾竞相出现。新私塾虽然也号称读经,但多半是些蒙学读物,《三字经》《千家诗》之类,或者干脆就是学点文言文和古诗词,真正读四书五经的非常罕见。自新中国成立以来,老的私塾虽然不断有孑遗被发现,但每次发现,都会伴随着一次剿灭。我在新华社的内参里,发现过不少这种“发现—剿灭”的痕迹。2002年,因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发现了湖南平江乡村还存在的老式私塾,披露后,虽然没有剿灭随之,但这最后的私塾却在学者、官员尤其是媒体的众目睽睽之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前些日子,当年陪我一起在平江调查的彭以达老人,介绍一位从上海去到平江办私塾的人来找我。言谈之间,虽然我对这个富有献身精神的年轻教师很是佩服,但也明白了,他办的私塾,其实已经以教英语和电脑为主了。

    过去的私塾都要读经。虽然,有的村塾掺杂着教一点跟经不太沾边的日用杂字,但不读经的私塾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读经当然有程度的差异,“一日三行读大(学)(中)庸”的有,一上手就读《左传》的也有;将“郁郁乎文哉”读成“都都平丈我”的可能不一定有,但读错别字的三家村学究肯定少不了;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凡是私塾就是都要读经,在读经过程中进行文字训练。读经和文字训练的目的,当然跟科举考试有关,但并不单是为了科考。离我们最近的王朝清朝,一般情况下人口是三亿上下,进过私塾的人上千万,可以算得上读书人的至少有上百万,而科举的金字塔,进士不过每三年取300个左右,每年万分之一的几率;举人稍多一点,各省多则上百,少则几十,大体上也是三年一取(另有恩科),录取比例也相当小,三年不满千员;在秀才档次,各地的学额,清初每年大县40,中县30,小县20(大中小县以人口赋税和文风计算),再加上府学和额外的客籍、商籍、土籍(少数民族)等名额,每县平均不到40,以后虽然有所增加,但相当有限。可以说,绝大多数从私塾出来的读书人,根本跨不进科举的门槛。“虽书香世家,能获一衿,已属不易。”柳亚子家是吴江名门,百多年来每代都能出一两个秀才,颇得当地人尊重,其高祖为此刻一印曰:“有福读书”。陈独秀考中秀才,马上说亲者络绎登门,若干年后,他跟北大的同事蒋梦麟谈起此事,还开玩笑,说蒋是策论秀才不值钱(录取名额多),而他是制艺秀才(有读经功夫的)值钱。所以说,对于私塾这种古代社会的主要教育形式而言,科举只能算是这种教育几率很小的一个出口。如此狭窄的出口,如果私塾的功用仅仅局限在这上的话,会使得大多数的人丧失了进私塾学习的热情。事实上,跟我从前所设想的不一样,私塾的功能,其实并不限于培养科举的预备人员,更重要的是为乡村社会的日常生活提供仪式和精神方面的资源。

    我们知道,私塾的日常功课之一,是学习对对子。从一字对、二字对一直对到十几字。原来我以为这种学习是八股文和帖试诗的写作准备,后来才发现,实际上,对对子的功夫,主要施展在农村的百姓日用上。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和各种名目的祭祀活动,甚至一般性的应酬往来,对联在其中都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无论是春联、祭联,喜联、挽联,都是“对课”的用武之地。写出来的东西不仅要对仗压韵,平仄妥帖,而且要对景,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量身定做”,只有这样,写的人和被送的人才感到欢喜和塌实。有的地方,元宵灯节时的灯,也有“经”的内容。张岱在《陶庵梦忆》里就曾提到绍兴有一种“呆灯”,上面画四书故事和相关的灯谜。习字(毛笔字)也是私塾的功课之一,从红描到临帖,其过程跟学习对对子一样艰难。这个过程,一般也是被视作科考的准备。据说,不仅写得一手好字的人应童子试就沾便宜,甚至到了殿试场合,名次的高下,也基本上是看字的好坏。不过,即使传说都是确实的,但对于大多数在童子试面前就被挡住的读书人来说,展示自家书法的机会,还是在日常书信和写对联上。对子是要贴出来,或者挂在墙上的,字必须要像样,能挂得住,在大家品头论足之间,无论哪个书写者都不会掉以轻心。即使对子对得好,但一笔字差了点,总是羞于见人,只好再用功,如此这般,无意间造就了中国书法深厚的民间土壤。

    私塾学习的文字内容,从《三字经》《千家诗》《纲鉴》到四书五经,从某种意义上是为这种写对子提供了文字内容。在传统的各种形式的对联中,除了少量恭喜发财的内容外,几乎所有对联的内容,都绝对符合儒家伦理所体现的正统意识形态。显然,这跟乡绅的倡导和私塾的教育不无关系。

    在陆续进行的田野考察中,我发现,眼下中国相当多的农村,对对子的传统依然残存。多数地方,一般是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对联,有少数地方在婚礼和丧礼上分别能见到喜联和挽联。过年的时候,由村里人自己写春联的和到集市上买现成春联的,大概各占一半。而自己写春联的地方,大多由受过点旧教育熏陶的老人包办,其中,有些地方还保留了上辈传下来的对联本子,上面罗列了一些各种场景该用的对子,写的时候照猫画虎就可以了。而有的在外面工作过的老人,则喜欢自撰新词,或者新老交用,由于水平有限,往往写得半通不通的。只有在极少数一直残存着私塾的偏僻山区,比如湖南平江、浏阳一带,对子才既写得好(字与文俱佳),又对景,而且在各种仪式中都存在;人们在写对子的时候,一般都是自己创新,以照抄老本子为耻。一般说来,对于农民,春节写春联的习俗有着非常强固的生命力,只要还有点心气,家里还过得去,几副春联是过年必不可少的点缀和装饰。如果春联是自己家人或者亲戚写的,被问及的时候会感到十分的自豪,脸上泛着得意的微笑。我上大学的时候,同宿舍的一个岁数很小的同学,每到放寒假前夕,就会抽出时间来胡练一阵毛笔字,说是好过年回家给乡亲们写春联。其实他既不懂什么叫对仗压韵,也不会写毛笔字,但他说,村里只有他一个大学生,如果不会写春联,会让乡亲们笑话的。

    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写对子,有时还是那些被推翻阶级惟一被保留的“特权”,因为很多农村,只有这些人才写得一手好字,懂得拽文。在平江农村,每当有扫盲任务的时候,一些从前的地主就会变成扫盲班的教师,实际上等于变相地办私塾。贵州安顺的天龙镇,有位黄埔军校毕业的国民党前军人的郑姓老人,当地的很多对景而又漂亮的春联,大多出自他和他的学生之手。据他讲,在过去的岁月里,只有到了过年写对联的时候,他才感觉像个人。

    春节贴春联,是从桃符转化而来的民俗,由原来带有巫术意义的画符,演变成具有明确文字意义的祝福(当然,桃符原来的画面也还保留,变成了门神),而且这种祝福,一般都富有儒家伦理的含义。这种转换,既体现了儒家伦理对巫术民俗的渗透和改造,又是两者奇异的结合。这种结合,使得儒学的观念非常好地成为百姓日用的工具。

    在私塾和读经之间(2)

    儒学经典在民间的日用,还体现在农民日常仪式和调解活动两方面。过去农村的婚丧嫁娶以及年节祭祀,都要有一定的仪式。这种仪式,就是儒家所谓的“礼”。不过,儒家经典《仪礼》和《礼记》上规定的礼仪,是不下庶民之礼,跟农村百姓日用之礼,有很大的距离;两者不仅有繁简之异,而且在于农村的类似礼仪,掺杂了大量民间巫术和宗教的成分,变得很不“纯”了。以丧礼而论,不仅仪式上有僧道的念经超度,而且装殓和入殓过程也充斥了巫术的程序和理念。不过,尽管如此,这些礼仪在主导方面仍然是儒家的,不仅精神上保有儒家“慎终追远”之主旨,而且只要有条件,必须请儒者前来主持(喊礼或者点主)。一般来讲,尽管各种仪式内容混杂,只要不是刻板的道学先生,乡绅们是不会拒绝参与的。因为他们知道,一般的老百姓,恰是通过类似的礼仪活动,才能够更深切地体悟到儒家礼治所要求的长幼尊卑之序,直观地明了上下、尊卑、昭穆这样的概念,甚至可以说对礼有了某种肌肉的记忆。礼仪的混杂,对礼恰是一种有利的情势,也许正因为民间这种不纯的礼仪,才使得农民对之拥有更加强固的亲和力,因为来自巫术和宗教的成分,同时满足了农民对于祈福趋吉衷心的心理追求。

    民间的调解,是乡村日常活动中不可或缺的成分。民间纠纷是日常的节目,完全没有纷争的社会是不存在的。而在古代社会,诉讼是不被提倡的,民间有了纠纷,按约定的习惯,是首先要找人调解的,或者是族中长辈,或者是邻居好友直至乡绅或者其他地方精英。如果不经民间调停而直接讼于官府,应该属于某种反常之举。即使进入诉讼程序,如果是“婚户田土”之类的“细事”,官府首先还是要进行调解,即进入黄宗智先生所谓的“第三域”。在正式判决之前,官府和原被两造谈判博弈,乡绅和其他的乡村精英在此期间也势必要居中起作用。无论是官方的调解还是民间的调解,纠纷调解是民间日常生活得以维持的关键性环节。

    对于民间和官府调解的研究,现在已经有了一些,但其机理却还是不很清楚。比如,调解的说词是什么?或者说,调解用的是什么工具?这个问题,往往被人忽视。多年游幕,曾经做过地方官的汪辉祖曾说:“且讼之为事,大概不离伦常、日用,即断讼以申孝友、睦姻之义,其为言易入,其为教易周。”(汪辉祖:《学治臆说》)意思是说,要想调解到双方撤诉,无非是申明儒家伦理的说词,即私塾所读的经里的内容。其实,海瑞处理亲族之间诉讼的原则:“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海瑞集》),主旨也无非是孝友忠信。明代的名士张瀚处理一件兄弟争产案件时,采用的那种将兄弟俩枷在一起的非常手段,号称使他们朝夕相处,顾念亲情,最后撤诉,虽然既愚蠢又残忍,其实也是出于儒家伦理的考量。显然,调解时拿“孝友、睦姻之义”来说事,不仅“为言易入,其为教易周”,而且容易为乡里舆论所接受,为上官所赞许。当然,除了道德说词之外,官府调解还应该有律例的内容,即在讲大道理的同时,申明法律,让原被两造明了利害所在,以便主动撤诉。

    官方的调解如此,民间的调解也是如此。由于调解人往往是那些“知书达礼”者,甚至是当过地方官的乡绅。所以,他们的调解话语,也无外乎孝悌仁义这一套,即使其他类型的精英从事调解,也大体离不开这些话语,只不过,他们的语言相对要俚俗一些。当然,正像官府调解包含有法律的内容一样,民间的调解也包含有其他的成分,人们在进行调解的时候,往往会分析事情的利害关系,讲一些人情常识和日用道理,甚至掺杂一些因果报应之类的半宗教、半巫术的说教。一个成功的乡间调解人(和事佬),往往善于将各种文化资源天衣无缝地混杂在一起,交替使用。不过,尽管如此,儒家经典里的内容,依然是主脑。

    在中国的古代社会,儒学是百姓日用的东西,经过私塾这个中介,通过宗族、乡社的活动以及婚丧嫁娶年节祭祀的仪式,日常生活、民俗信仰与儒学经典的精神水乳交融,难分彼此。儒家伦理和学说,固然不仅仅是学者象牙塔上的清玩清供,也不仅仅意味着上层的意识形态和统治工具。

    中世纪的中国农村,教育的普及程度之高,是令外国研究者吃惊的事情。更令人吃惊的事情,是民众对儒家伦理牢固的亲和力。正是这种亲和,使得任何一种形式的统治者,都得对孔子礼敬再三,连进军过程中对孔子像夹脸一箭的蒙古人,坐了江山之后,依然要祭孔如仪。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农村社会农民对文庙(孔庙)的冷淡,其实主要原因在于,文庙实际上是个官方设定的“禁区”,那里被最大限度地神圣化和清洁化了。祭孔成了官员和绅士的特权,老百姓根本不可能涉足,时间一长,他们自然就不去那里了。同时,由于所谓的儒教一直处于某种半宗教的状态,孔子和孔门弟子,一般也不是人们祈祝的对象,香火不旺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虽然百姓祈祝的香火都投向了其他的神庙,但据调查,在古代中国的农村,每个村庄街道的主轴线上,都是宗祠的所在,神庙,只能建在侧线上。而宗祠的活动,我们知道,基本上是按照儒家伦理的精神进行的。

    眼下,读经和私塾都有复兴之势,不过,我想说的是,我们要意识到,在过去私塾和读经盛行的时代,在私塾和读经之间,还存在着很多东西。

    农村宗族:命运在历史中旋转(1)

    在现今的中国农村,尤其是南方农村,宗族的复兴已经是一个潮流,修族谱、建祠堂的热闹,连一些革命多年的老干部也卷了进去,不仅乐此不疲,而且带着莫名的兴奋。虽说跟从前的宗族相比,山已不是那座山,河也不是那条河,连祠堂门外的狗都不是那条狗了,但毕竟族谱修了(而且印制成册,出版发行),祠堂盖了,祖宗牌位供起来了,甚至连族长都选出来了。

    对待宗族的态度,国内学界已经有了很大变化。原来一提到宗族复兴,言里言外,多少有点“沉渣泛起”的意思,总是习惯用“把持”、“干扰”这种词来形容宗族的作为(在谈及村民选举时尤其如此)。现在除了少数立场特别坚定的人之外,多数研究者都看到了宗族在社会整合、社区建设和公共产品的提供等方面的作用。前不久在江西召开的有关宗族的学术讨论会上,美籍华人学者蔡莉莉用非常地道的政治科学方式,证明了在同样的经济文化条件下,有宗族的村庄和没有宗族的村庄,其公共设施存在很大的差别。可在国内学者看来,这已经是常识了。当然,这的确是常识,在中国古代的相关著述和国外有关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论述里,中国的宗族就是干这个的,而不是我们印象中的“鞭笞”、“沉潭”、“封建压迫”之类的丑恶。应该说,复兴之后的宗族,在兴办公益方面已经大不如前,但基本的功能还是保留了下来。这是每个肯下去调查的人,只要不带偏见,都能看到的。可是,常识虽是常识,让学者回归常识,需要经过很长一段路。

    原来的恶评,显然是源于某种跟政治有关的“成见”。1949年以来,在土地改革中,宗族是非常明确的被打击对象。族长即使没有多少田产,也要被划为“公堂地主”,打入阶级敌人行列。土改过后,宗族组织被判定为阶级压迫的工具,一概强行解散。新建立的农村组织,是以阶级为标准划圈的,革的就是以血缘宗亲为基础的旧社会组织的命,或者说,就是要打破农村血缘和地缘的旧日纽带。在改革开放前,如果有农村干部敢于修复祠堂,恢复祖宗牌位,轻则丢官,重则要治罪的。再往前推,大革命时期,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就有压迫束缚农民的“四大绳索”之说,族权就是其中之一。苏维埃时代,土地革命在打土豪分田地的同时,也革了宗族的命,族长如果不赶紧跑的话,多半命要丢的。1930年,李立三当家,硬要全国的党员发动暴动,江苏农村的党员被逼急了,滑头一点的半夜到祠堂里把祖宗牌位偷出来,丢到茅坑里,老实的干脆一条绳子把自己吊死在族长家门口,都算是暴动了。看来,基层农民党员,很自动地就把斗争的目标指向了宗族。

    其实,共产党人对宗族的反感,最早启于“五四”。早期的中共领袖,大多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健将。“五四”反传统的主要内容之一是伦理革命,宗族组织是革命首当其冲的目标。虽然,我们在“五四”一代人的主张和诗歌小说中,看到的往往是“家族”这个字眼,但中国的家族,跟宗族往往分不太清。批判甚至控诉旧传统、旧家族,是一代“五四”青年最为热衷的事情。最激进的时候,他们甚至走向无政府主义,号召取消家庭,取消名字(消除姓氏所代表的宗族血缘印记),互相以代号相称。周恩来的笔名伍豪,实际上来源于他当年觉悟社时的代号“五号”。

    在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宗族不言而喻是属于旧阵营的事物;对于向西方靠拢的现代进程而言,宗族跟封建大家族是一个意思,代表着落后、保守、顽固、束缚和压迫,属于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实际上,在任何时代,那些有志有为,多少有点不安分的青年,叛逆的目标都往往指向家族。《红楼梦》里贾宝玉这样的人物,许多大家族都会出上一两个。家族既是他们的庇护所,也是令他们生厌的所在。只是,当年宝玉们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来公开造反,只好当面唯唯,背后撒野。而“五四”的青年却有了来自于西方的理论,来自于民族复兴的大道理,作为他们的借口,可以堂而皇之地举起反传统的旗帜,向家族、家长和宗族张弓放箭。他们的行动非常彻底,从家长一直反到族长再反到孔夫子或者大总统。陈独秀虽然自己说由于年幼失怙,他没有资格组织仇父团,但如果他有父亲的话,他跟父亲的关系未必会相处得好,至少他的文字会令父亲大人很不舒服,让他的家族的长老更不舒服。显然,对于所有叛逆青年来说,家长的压迫、家族的束缚,是有切肤之痛的。革命者恰恰都是叛逆者,如果有正当的理由,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他们把切肤之痛化为公然的反抗,进而演变成革命的理论。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的革命,其实跟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方向是一致的。

    当然,建国以后之所以肃清宗族,背后还有现实的需要的拉动。革命旗帜下的现代化,是一场立体的现代化,需要强力的社会动员。后发现代化的国家,往往趋向于通过超常手段、便捷的途径,赶超先发国家,深度的社会动员,就是其中的应有之意。人们所需要的,其实不仅仅是对社会的强力控制,还要求每个人都竭尽所能,为国家民族作贡献。为实现这个目标,文化改造、社会改造和人的改造这三大改造是必不可少的。也就是说,中国的革命,决不是简单的夺取政权的问题,而是一场涉及民族文化和社会结构的深度变革。在这场变革中,原有的农村社会文化结构是要被颠覆的,这意味着原来以血缘地缘为纽带的农村社会结构要被割裂重组,以外来输入的阶级标准重新排列组合。组合之后,原有的等级秩序依然,但等级划分的标准变了,等级的顺序也颠倒过来了,然后所有的一切都依附在国家意志上面,成为现代国家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在这个改造过程中,宗族不言而喻地处在被摧毁的境地。事实上,不彻底地摧毁宗族组织和相关的文化,农村的社会改造就无从谈起。

    自然,无论是“五四”情结的作怪,还是革命的现实考虑,都导致在革命的话语中,宗族原本负面的劣迹,诸如“鞭笞”、“沉潭”、“干涉婚姻自由”、“阶级压迫”之类的话题,格外地活跃起来。说是“妖魔化”当然也无不可,只是这种话题其实也是实有其事,并非有意编造。正如当年的“五四”青年对大家族的切肤之痛是真实的一样,革命运动中对宗族的批判,也并不虚妄。可惜的是,青年终究会变老的,而耗尽共产党人心力的三大改造尤其是对社会结构重组的改造,并不成功。当领袖们将青年时代的梦想,注入社会改造的行动中去的时候,人民公社和大跃进的实践,让农民分男营女营集体居住,在公共食堂吃饭,集合出操,排队上工,把改造推向了极致。可是,人间天堂的试验,结果却是一场特大的灾难。

    试验的结束,梦醒了,不管梦里有没有合理的成分,但人们毕竟掉在了冰冷的地上。革命以来形成的农村社会结构虽然未必马上瓦解,但已经出现了裂痕。关键是,国家权力退缩、意识形态淡化的前提下,这个结构不再能如常地整合社会(尽管有些专断),如常地提供公共产品(尽管层次很低)。于是,陈年的历史记忆重现了,因为历史永远是人们现实行动的资源之一,在一些传统依然有根基的地方,宗族的复兴浮出了水面。亲不亲,阶级分,已经成为历史旧账,人们发现,靠阶级弟兄改善不了自己的生活状况,传统的血缘地缘关系,却一直显示出令人依恋的可靠性。所以,大家再次有亲靠亲,依托血缘组织,改善自己的生存状况。宗族的复兴,如果套用西方的国家与社会理论的话,就是在长期有国家没社会的状况下,国家逐步退出,而处于组织真空状态的农民,采取的一种取之传统资源的自救行为。

    农村宗族:命运在历史中旋转(2)

    严格地说,虽然孙中山先生一直诟病中国人是一盘散沙,但从古至今,中国农民实际上是不能没有组织的。尽管其组织的程度可以松紧不一,组织形式可以各种各样,但组织肯定是存在的。因为作为以农耕和贸易为主要生活内容的人群,没有组织是不行的。农民在用水灌溉、房屋修建、生活娱乐甚至日常耕作方面,都需要合作和互助。农村社会的民间组织是百花齐放的,有各种各样以互助为目的的会与社,也有各种半宗教半娱乐的香会、花会,还有自卫性质的看青会、联庄会和各种武会。当然,数量最多,规模也最大的,还是宗族和宗教组织。事实上,血缘纽带和信仰纽带是农村各种民间组织的基本组织线索。宗族和宗教组织本身自不必说,就是那些看起来跟血缘或者信仰没有关系的组织,包括第三社会的帮会组织,都有亚血缘和亚宗教的性质(比如洪帮,有关帝信仰,有按照虚拟的血缘纽带排列的帮会结构)。事实上,尽管政府讳莫如深,目前农村自发产生的民间组织,还是在血缘和信仰两条线索上发展最为广泛,也最为迅速。

    宗族的复兴浮出水面,有些人感到忧虑,有些人感到兴奋,也有些人操心如何让它们变成现代社会的NGO。但无论怎样看待它,都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它的复兴,不是发生在大宋朝或者大清朝,而是20世纪的末年和21世纪的初年,恰好赶在了一个中国从来没有过的现代化高潮的浪峰上。城市化的浪潮,迅猛地吞噬着乡村,中国的东西南北,内地和沿海虽然差异巨大,但受城市化的波及却是无一幸免。绝大多数农村,都程度不等地面临着衰败的宿命。如果说,在清末和民国的现代化浪潮中,乡村中出现了精英离乡的困境,那么,在此次浪潮中,不仅精英离开了,而且连同村里的绝大多数青壮年男女也离开或者半离开了。由于精英和骨干成员的常年或者季节性缺席,宗族的活动,不可能十分充分。更为重要的是,宗族生存的文化条件,或者说跟宗族相伴而生的话语环境已经基本上不复存在了。我们说传统中国是个礼俗社会,以知书明礼为核心的礼俗运作,跟宗族活动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两个泥娃娃,离了哪个都会有麻烦。自科举废除以来,新教育和新文化的推行,已有近百年之久,除了极个别的地方,农村中已经没有什么知书达礼之人。因此,传统习俗在卷土重来的时候,由于没有礼的支撑,显得散乱不堪,支离破碎。在宗族活动中,拿什么来举行仪式,拿什么来协调族人,似乎都成了麻烦事或者尴尬事。眼下,尽管有好事者在鼓吹复兴儒学或者国学,甚至组织小孩子读经,但这些东西毕竟还是城里人的小热闹,什么时候能到乡下,到了乡下能不能管用,都还是个问号。现在,有的地方,农村宗族已经在寻求新的话语资源方面做了些尝试,比如在族规民约里,写上了“三个代表”。但是,这种来自于庙堂之上的理论,能否变成农民日常生活的操作性话语,估计还需要很多思量和力气。而农村中精英的散失,为这种新话语的整合与吸纳,造成了更多的困难。

    当然,出路也是有的,古代社会宗族文化是由乡及城走过去,而现在则有可能外面的精彩由城及乡走过来。我们已经看到,在有些地方,城里退休的干部和工人回到乡下,已经成为宗族和其他民间组织的骨干;城里的某些文化因素,已经因此而进入了宗族活动之中。随着城乡之间的高度互动(打工者的定期来回),宗族组织的新资源输入,想必不是问题。虽然,最后宗族的演变会越来越呈现出非驴非马的面目,但它们会对农民有用,而且能持续地生存下去,这就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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