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问他：“阿然，你不喜欢它吗？”
穆冉瞧着自己的鞋面，没有吭声。
徐采苓扯动嘴角笑了两声。望着手中的蜉蝣，她忽地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随后笑着自言自语道：“是了，我怎的忘了，蜉蝣朝生暮死，不是个好兆头。我不该将它琢出来送你，都是我的不是。”
她望向穆冉，颤着声线对他道：“阿然，你别生我的气，我再给你琢一尾鲤鱼出来好不好？”
穆冉低着脑袋，一言不发。
徐采苓站起身，捏着蜉蝣朝穆冉走去，边走边喃喃道：“阿然，都是我的不好，你别生气，你同我讲讲话好不好，就像从前我们在破庙里一样，你给我讲讲故事。”
她的眼眶忽渐渐发红，眸中聚起隐隐水雾。她固执地朝穆冉走去，她想走到穆冉的身边，再牵起他的手，像从前那般晃晃他的胳膊同他讲上两句好话。她以为只要这样，穆冉就能对她绽开笑颜，对她道：“好。”
她不知，在那一日飘着风雪的长廊中，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和一盏随风摇曳的烛灯，已是两人最后的温柔缱绻。
将要触碰到穆冉的胳膊时，穆冉忽地抬起头扬手打开她的手。她毫无防备的挨了穆冉一肘，摇摇晃晃朝身侧倒去，跌在了草地上。
周围的景物化为虚无的光晕，徐采苓的身形从穆冉的眼前一点一点倒下。他看着她在自己的面前跌倒在地，也看着她眼中的期翼融化成一滩浸透着凉意的死水。他看着徐采苓从自己的眼前倒下。
不过一瞬工夫，却好似半个纪年一般亢长。
那一瞬间，穆冉的心中骤然爆发出无数个声响，每一句声嘶力竭的咆哮都揪起他的手朝着眼前那一抹娇弱的身影伸去。
他愣在原地，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她。可是在伸出手的那一霎那，他又将手缩回了身边。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伸手扶住她。
这样也好，及时止损，于他而言，是件好事，于她而言，更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她抬起头瞧向穆冉，瞧见穆冉紧紧握着的拳头上根根骨节泛白。
穆冉垂着头冷冷的同她道：“我再不是从前那个被人踩上一脚都不能还手的小乞子。”
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她固执的噙着泪望向他，不许一滴泪滑落面庞。
徐采苓咽下哽咽，昂着脑袋朗声问穆冉：“那你，也不要从前的小乞子徐采苓了吗？”
阿然，你也不要我了，是吗？
穆冉的心口忽地燃起阵阵烧灼痛意，心口的每一寸肌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放肆撕咬啃噬，痛意自心门掀起层层滔天巨浪奔流而下，所过处寸草不生，唯唯有一片荒芜。
心头的痛意像是要将他整个人一口吞噬那般，穆冉微微弯下腰身，双手紧紧握拳。他咬住自己的舌尖，直到腥味布满唇齿，心中的痛才稍稍缓和。
他抬眸朝地上的徐采苓望去，瞧见她噙着满面倔强的神色固执的望着自己，穆冉的心中渐渐爬上凉意。
忽地没来由的忆起那只灰耗子同他讲过的话。
“人的心里生长着七根丝线，贪嗔痴恨爱恶欲，每当你触动了其中一根丝线，心头血便会自然而然流进那根丝线的口中，旁的丝线瞧见了，心生妒意，张口便咬向你的心。不撕扯下你的皮肉，也不将你的心咬得血肉模糊，只单单用它们的牙在你的心上烙下一圈印子，它们便松口咬向下一处。直到将你的心咬得布满血痕，你痛不欲生时，它们才心满意足的阖上嘴等着瞧你的狼狈模样。嗳呦，听起来我都替你们觉着痛，你可别轻易碰这七根丝线，否则一痛起来，啧啧啧，你就认栽罢，没个十天半个月下不了榻的。幸好我是只老鼠，倘若我是人啊，嗳呦，我想都不敢想，那可得多惨！”
那时他满不在乎的扬唇对三危露出一抹风轻云淡的笑，将手中的饭食摆在三危面前，并未多言。
不想今日五脏有如火烤，六腑似有千根银针穿凿。不动，心头灼灼火焰炙烤着自己的神智；一动，肺腑触碰到了悬在壁上的针尖，霎时将他周身血肉穿凿流尽。
于是他咽下颤抖，轻声对她道：“采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归处。”
言下之意即是迫不及待的将她从自己身旁推开。
徐采苓的脸庞霎时爬上一片惨白色泽。
她嗫嚅着问他：“阿然，你不是说我的命是你的吗？”
穆冉低下头，不作回应。
她追问到：“你忘了吗？”
他当然没有忘却当日临风道出口的声声衷言。只是，他不再是从前的穆然，他不希望她还是从前的小乞子。
他的唇边绽开一抹施施然的微笑，徐采苓的心忽地如坠冰窟。她听见他对自己笑着道：“忘了。”
一句云淡风轻的轻喃将他们曾经有过的生死与共随手扼死在了满庭秋风里。
她噙在眼中的泪忽地冲破堤口奔涌而出。她坐在地上，昂着脑袋望着他，滚烫泪珠自她的眸中垂下，淌过惨白面颊，她依旧噙着倔强的神色望向他，像极了上阵厮杀背水一战的女将。
只可惜，破釜沉舟迎来的局面向来只有你死我亡，不存在握手言和的欢喜局面。
她面前站着的，不是穷凶极恶的胡儿，也不是奸诈狡猾的南蛮儿。站在她身前垂着脑袋静静望着她的，是她朝思暮念，用尽所有欢笑也要换得他一个会心笑颜的阿然啊。
比起陪在穆冉的身旁，她更想瞧见穆冉朝朝暮暮与欢欣相伴，所以当穆冉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陷入沉痛往事时，她总会不合时宜的凑到他身边晃着他的胳膊，将他从悲惘中拽出来，像只雀儿一般叽叽喳喳的同他讲着她觉着有趣的事。
哪里来的那么多凑巧，每当他陷入沉思时她便凭空走到他身边对他露出娇憨的笑，不过是她将他的喜怒哀乐烙印在了心间，所以每每当他的眸中渐渐浮现一片晦暗时，她总能一眼瞧见他眉间经年不化的雪痕。
穆冉转身翩然离去，不知何处来的风拂动他的衣摆，拂起片片落叶，遮挡住了她看向他的视线。
她忽地高声道：“穆然！”
穆冉脚步一顿，踩着一片枯叶踏进了一汪浅浅的泥坑，泥水浸入雪白鞋面，一抹褐色水痕自脚尖缓缓蔓延开来。
穆冉微微皱眉，眼底晕开一抹厉声。此生除了穆黍母子，能博得他厌恶的东西，泥坑首当其冲。
他伸脚将泥坑旁的落叶拨进了泥坑里，一层层枯黄落叶将泥坑藏在了身下。穆冉抬脚朝着院门走去。
徐采苓站起身，带着一脸决然看向他离去的背影。西风掀起她垂在背后的发丝，散乱发丝被风扬起飘在她的眼眸前，遮住了她眸光，也遮住了她的泪。
她轻声道：“你不喜欢这只蜉蝣，是吗？”
穆冉径直朝着挺远的门走去，背骨如竹，身影孑然。
两行清泪从她的眸中滑落，沾湿了她的衣襟。
她扬声问到：“你不要我了吗？”
穆冉依旧朝前走去，迈出的每一步依旧潇然如落叶。
眼睁睁看着穆冉跨过庭院大门，她终是朝着他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喊到：“穆然，你是不是从知道我的身世时，便已经在心中打好了算盘？”
声音落地，惊起一院在树梢安眠的雀鸟。鸟雀鸣啼声如同爆竹崩裂般四分五裂，叽叽喳喳的声响自上空遁入云端，庭院里真的只剩下两个藏着相同心事的人。
穆冉的脚步渐渐停了下来，他背对着她，站在庭院的门口，举头眺望远方霭霭生天。
徐采苓道：“阿然，倘若你没有骗过我，也没有利用我，你就回头看看我。”她咽下哽咽，带着颤抖的声线同他道：“只要你回头，我就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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