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没有背着手歪着脑袋憨憨笑着的小乞子，只有满院落叶与沙沙风声。
穆冉眼中的点点星芒忽地便黯淡了下来。
他低头望了一眼肩上的落叶，伸手将这扰乱他心神的元凶捏在手中，凝眸盯着这片落叶细细端详。落叶在他手心里荡着微微蜷曲的尖儿，摩挲着穆冉的手心。若有似无的酥麻感悄悄的挠着他的心房，不知怎的，他没来由的想起了徐采苓，想起了她掩藏在低眉垂眸下的娇憨笑颜。
穆冉兀的摆头轻笑，一松手，一片枯黄的落叶掉进了落叶丛中。
他拂去肩上沾染的碎屑，垂下脑袋继续盯着书页上的字迹瞧，正巧看到了湛维痴去郢都前留给他的问题。
书上言说：国无道，以身殉国。
那时湛维痴望着这句话撇撇嘴，又摇了摇头，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见穆冉端着庄依斐做好的糕点前来，他招招手唤穆冉来自己身旁。他将这卷书递给穆冉，随后背着手不动声色的将穆冉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噙着笑温言问他：“小然，你觉着这句话如何？”
他将书卷慢慢阖上，抬起头望向湛维痴，问到：“老师，您可是要听真话？”
湛维痴挑眉同他道：“难不成你还能编出一套好听的假话来哄我？”
他默然半晌，随后道：“学生觉着，无道之国，不值得留恋。”
湛维痴登时笑了起来，拍拍手追问到：“那你同我说说，你有何见解。”
他的心中早就有了决断，只是他从不敢将心中的话告诉旁人。所以那时他只是对湛维痴摇了摇头，随后端着盘子走出了书房。
如今四下寂然无声。秋困时节，连庭院里的雀鸟都在一夕之间遁去了行踪，窝在巢里舒舒服服的打盹儿。这样安静的庭院，只有穆冉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入神的望着天上的流云。
从前他总是觉着自己身边过于嘈杂，今儿是唤他瞧一眼新衣裙的娇嗔，明儿是央他陪着自己逛庙会的轻声呼唤，后儿则是从他耳畔响起徐采苓带着薄薄怒意的声响。他一直将自己心绪不宁的缘由归结到了徐采苓的身上。
在这静悄悄的太平院落里，四下无人，虫鸟噤声，她也不在他的身侧叨扰他，一卷书翻来翻去，落在他眼前的还是最初的那几页；纸上的字迹瞧了又瞧，浮现在他心头的还是那个噙着满目羞怯的娇憨笑颜。
穆冉在这一瞬瞧清了他藏匿已久的心迹，他心中一沉，缓缓阖上了书卷。
他疲惫地阖上眸子，随后起身离去，一脚踩在了枯叶丛中，那一片曾落在他肩上的黄叶霎时间簌簌碎裂。
又一月的光阴流去，窗下的芭蕉叶日复一日垂下脑袋望着脚尖，曾喧闹枝头繁茂灿烂的榴花不知在哪一场秋雨里褪去了最后一抹娇嫩颜色，只留下光秃秃的躯干固执的杵在院子里等着来年的春汛。
穆冉坐在庭院中垂眉瞧着书卷上的字迹，正翻开下一页，眼前忽地一黑，双眸被身后人捂得严严实实。温热触觉缓缓流进穆冉的心间，恍惚间，他嗅到了点点清芜气息。
这一霎，穆冉的唇角绽开了一抹粲然春意。
他喃喃道：“采苓。”
捂住他眼眸的一双手垂了下来，身后的小人儿转到他面前，瘪着嘴嗔道：“每次都叫你猜中，好生没趣，我以后再不蒙你的眼。”
穆冉噙着淡淡的笑意问到：“你来这里做甚？”
徐采苓大喇喇坐在石头上，杵着下巴同他道：“你猜呢？”
瞧着她笑吟吟的面容，穆冉心中酥酥麻麻。
他道：“还能来作甚，不是来找我给你讲故事，便是唤我陪你逛庙会。”
徐采苓睨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我就不能来寻你说说话吗？”
穆冉走到石头边上，伸手捞起书卷，头也不抬的道：“能。”说罢，他拂去衣衫上沾着的点点碎叶，转身走向书房。
徐采苓在他离去的那一霎那忽地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衫，她将他的衣摆紧紧的攥在手中，生怕一松手，眼前人便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拽，将穆冉拽得向后仰去，险些摔成一只被翻了个儿爬不起来的王八。
他止住摇摇晃晃的身形，回身望着她，眸中噙着无声的诘问。
徐采苓腆着脸朝他吐舌头，憨憨的笑着道：“哎呀，无心之失。”
她确实是存了心思想要将穆冉拽到自己面前来，能摔他个四仰八叉她则是更为满意，她想瞧瞧他狼狈不堪的模样。自从进了痴林，她依旧还是从前那副颠三倒四、不着边际的模样，可是穆冉在踏进痴林的那一刻开始便不再是从前那个扶着石壁无声唤着她的小乞子了。
她曾无数次站在身后朝他伸出手，没有吭声，只静静的站在他身后。只要她在心中默默的数上十声，从前的穆冉一定会在这十声之内回身握住她的手，再同她讲一句：“下回直接唤我，不要同根木头似的杵在我身后不吭声，怪吓人的。”
她将这句话记在心间，连同他嘴边浮起的清浅笑意都记在了脑海里。
不知何时起，她弄丢了她的小乞子。
穆冉坐在庭院的石头上低着脑袋瞧书卷时，她就站在窗边瞧着穆冉看书，随后，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向着穆冉的后背伸出手。她噙着满目轻柔的光辉望着他，在心中无声道出十个字。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数了多少回十个字，只记得自己来来回回数了无数个字后，穆冉仍旧没有回身牵住她的手。
僵在空中微微发麻的手，终是缓缓垂了下来。
穆冉低头望着被她揪在手里的衣衫，在心中黯自叹了口气。他刚想开口唤徐采苓放开自己，徐采苓的手在这一刻缓缓松开了他的衣衫，皱巴巴的衣摆垂到了他的脚边。
他扬起脑袋，噙着一脸愕然望向她。他记忆里的小乞子，行事不依不饶，遇着不肯放手的事，不赖在地上滚上个三无圈再哭着喊着唤他，她是断然不会轻易放手的，为何这次，不用他出声，她便将自己的衣衫放开了？
徐采苓歪了歪脑袋，笑着对他道：“阿然，你阖上眸子。”
穆冉依言缓缓阖上眸子。
徐采苓静静的看着穆冉，眼底水光菡萏着些微失落之色。她眨了眨眼，那些不溢于言表的黯然神色已然烟消云散。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靛蓝色的小布袋，将布袋握在手心，随后开口唤穆冉睁眼。
穆冉睁开眼时，瞧见徐采苓正握着一只布袋朝着自己微微发笑。
她提起布袋，对他道：“阿然，下个月是你的生辰，我想把它送给你。”说着，徐采苓将布袋打开，一只手指头大小的蜉蝣从布袋里滑进她的手掌。
她捧着蜉蝣向穆冉伸出手。
她对他道：“本来想绣一尾鱼送给你当生辰贺礼的。只是我手笨，死活学不会女红，绣出来的鱼歪歪扭扭，不像鲤鱼，反倒像是长虫。”说到这里，她自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对穆冉眨眨眼，接着道：“虽然依斐姐瞧着我的刺绣便头疼，但是我学起琢玉来到不是很慢，这几个月我都在同维愚姐学琢玉，她经常夸我来着。阿然，你瞧瞧这蜉蝣琢得好不好看？你可还欢喜？”
穆冉望向她的手心，只见一根指头长短的蜉蝣在她的手中泛着粼粼波光。蜉蝣通体莹润剔透，羽翅上的薄纱漂浮着点点碎玉。也不知这呆子用了多久才雕好这样一支栩栩如生的顽意。
再一瞥去，蜉蝣正睁着两粒黑玉眼望着他，像是要将他的灵识洞穿。穆冉心中忽地一紧，向后挪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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