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头-红毛驼千里走单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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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经半个多月的艰苦跋涉,乔光辉率领的人畜转场大部队终于抵达黑山头冬牧场。可是这里的情况并不乐观。由于天旱,除了黑山头方圆数十公里山地的牧草长得不错外,其他戈壁丘陵地带,牧草长得稀稀拉拉,满打满算也就能紧紧巴巴安排十多群羊,还有三分之一的羊群得另寻出路。乔光辉自走进黑山头后,一句话也不说,眉头锁起一个疙瘩,整天东跑西颠不得闲。古莉藩、阿依古丽、英菊卡三家的房子安排在一条山沟里,互相有个照应。但是,相互间的距离最少也在两公里以上。要说照应,主要该照应的是英菊卡,她快临月了,颇叫人操心。来黑山头的羊群都是轻装简带,带一个“考司”(一撮毛毡房)就行了,全部家当一头骆驼不搂驮。十几根三四米长的松杆子,扎起一个上小下大锥形的小毡房,顶多睡三四个人,还得挤得紧紧的。两口子挤紧一点不要紧,而来的客人也得挤,杨卫东总觉得不习惯,有时挤着个女人睡,肉奶奶的,人家睡得很自在,有时睡昏了,还把胳膊搭在他脖子上,他只好蹴成个疙瘩,挨过一夜又一夜的。

    古莉藩的毡房宽展多了,是大尺寸六块墙子的标准毡房。外出冬牧能住上这样宽展的毡房,是很阔气的了,整个家当得两个骆驼来驮。这倒不是古莉藩一家比谁优越,而是她家兼工作队部的办公室,乔光辉、杨卫东在这里办公,也吃住在这里,所以,古莉藩的毡房在这犹如大海般的雪原上,担当起相当于海军舰队的旗舰的角色。

    来到黑山头,杨卫东不甘沉默了,他严肃地与乔光辉谈过一次话。他说文化大革命,是关乎党和国家命运的大事,无产阶级不专他们的政,资产阶级就会专我们的政;艾莎科长交代过,待到黑山头冬牧场驻扎停当后,就要组织牧民学习,参加斗批改。你乔光辉要端正态度,认真考虑个人的问题,接受革命群众的揭发批判。

    乔光辉一直为羊群无法安排而烦着,还有部分草场没有着落,牧民们都焦急地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好言对杨卫东说:“再往后推一下,现在鞋正夹着脚呢!”

    杨卫东说:“那哪儿行,革命生产两不误,正好牧民都在附近,赶快去通知开会!”

    乔光辉眼睛一瞪,几天来因熬夜,眼球上的红血丝特别像弯曲的蚯蚓,眼光中透出一股冷气,杨卫东明显地感到一种无形的盛威压了过来。

    杨卫东说:“老乔,你被定性为走资派,你可要认清形势。”杨卫东的固执劲儿又来了,可他遇上了一个与他相比起来毫不逊色的固执对手。乔光辉当过兵、打过仗,他一向以强硬作风著称,马兰队的几个刺儿头被他调治得乖乖的。

    乔光辉被激怒了:“杨卫东,你识相的话,等我把羊群安顿好了,也就十多天时间,然后,任你批,任你斗,就是犯到点点上了,该枪毙就枪毙。我老实告诉你,现在不行。你如果从中捣乱,我会派人把你送回去,不信,你试试看。”

    杨卫东嘴张了几下,好像遇上了迎面风,噎得说不出话。杨卫东毕竟年轻,他哪里遇到过这等硬茬儿,真是秀才遇蛮兵,道理说不清。不过,杨卫东也不是存心整乔光辉。艾莎科长对乔光辉是了解的,他安排杨卫东趁冬牧在外,在牧民中将乔光辉的三大问题调查了解清楚,让乔光辉在群众会上作个像样的检查就完事了。如果将乔光辉留在家门口,群众已经发动起来了,当队长十多年哪有不得罪人的,落在造反派的手中,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不过,这是工作队内部的机密,杨卫东不可能透露给乔光辉。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接着是几个穿着皮裤皮袄的牧人破门而入。他们说,昨天晚上邻县的十几群羊漫过来,进了黑山头梧桐窝子的冬草场,若不及时组织人力阻挡,头茬草被抢食了,就会使已经十分严峻的草场困境雪上加霜。乔光辉长出了一口气,捞过大衣披上,提起马鞭子出了门。古莉藩刚烧好茶,急忙喊叫:“别,别急呀!还没吃早饭呢……”话音未落,乔光辉和那几个牧人翻身上马,像箭一样蹿出,溅起一片雪雾,急驰而去了。

    古莉藩两手一拍大腿,气馁地坐了下去:“照这样下去,乔坎会活活累死的啊!”

    杨卫东站在一旁很不好意思,他知道,古莉藩是怨恨他的。如果不是他折腾半天,早饭也该吃完了。杨卫东胸口闷着,也吃不下去这顿饭,他披起衣服出了毡房,信步向阿衣古丽的毡房走来。

    阿依古丽的房子扎在“焦勒沙衣”的半沟里。这黑山头是一座东西走向的大山,山中长满了雪松,远远看去,黑压压一片,人们叫它黑山头,哈萨克牧民叫它“卡拉沙衣”。这座大山,北阴南阳,山北是另一个国家,山南有九条山沟,每条沟能安排一两群羊。过去,由于路途遥远,这一带是无人问津的荒茅之地。五十年代末公社化后,位处天山脚下的马兰牧业队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畜牧业的发展受到了草场严重不足的制约,只好另寻出路。当时,刚担任队长的乔光辉在盛世才时期当兵时,在黑山头一带打过仗,在他隐隐约约的记忆中,那里是一个很好的冬草场。当他在一次牧民会上提出开辟黑山头冬草场的建议时,立即遭到了牧民的反对。特别是一些上了年岁的老牧民,一提说黑山头,便直摇头,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儿抖嗖的,好像黑山头是个大魔鬼。

    扎米老人九十多岁了,他说,那地方山高高的,天低低的,老天爷的尻子正对着黑山头。下起雨来,就地起水,下起雪来,一房子厚,老天爷放个屁,能把羊羔子吹到半天里。

    穆乎答尔老人说:听说那地方不干净,有鬼居吕,有只黑居吕,有只蓝居吕,平常人看不见,夜里能听到它的叫唤声。如果牧羊人看到了鬼居吕,那就一定会出事的,不是畜死就是人亡。

    后来经过了解核实,确实发生过一次很惨的事,胆小的人听了后会胆战心跳的。据说本县的千户长大牧主赛比,1923年去那一带打野马,看上了那里的好草场。当年冬天他派了三群羯羊到那里过冬,结果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暴风雪,三群羊全群被冻饿而死。三个牧羊人骑着三峰骆驼,每峰骆驼驮着一麻袋羊耳朵,来向赛比交差。遇见鬼居吕的话就是从三个牧羊人的口中传出来的,究竟真有其事,还是牧羊人为开脱责任而编造的诓语,就不得而知了。

    尽管老牧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言词凿凿,可乔光辉就是不信那个邪。他在白浩支书的支持下,选了几个攒劲的小伙子,花了一月时间做了一次考察,才拥有了这片得天独厚的冬草场。刚开始试牧的几年,都是乔光辉亲自带队,尽管他吃尽了苦头,但是,开辟黑山头新草场的成功,也使大家高兴了一阵子。而像今年近万只羊来这里冬牧还是第一次,草场短缺,急需寻找新草场成了头等大事。乔光辉能不焦急吗?能不发狠吗?这些情况杨卫东是两眼抹黑一概不知的,他不可能体会到乔光辉肩头的压力和心情的沉重。

    杨卫东来到阿依古丽的毛毡房,阿依古丽的丈夫都子江刚放羊回来,正在吃腰食(早餐和午饭中间的一次便餐),很简单,一壶清茶和几块馕饼,外加一小碗酥油和几颗奶疙瘩。杨卫东肚子正好饿着,他低头弯腰钻进小毡房,坐在了都子江礼貌地让出的上首位置上。阿依古丽盛了一碗热茶,杨卫东也不谦让,接过来连喝带吃了起来。杨卫东不会哈语,而阿衣古丽和都子江的汉语也不熟练,所以交谈起来,很不方便。杨卫东今天来这里就是要进一步调查了解乔光辉的问题,要掌握一下乔光辉的问题究竟有多大。他放下茶碗,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黑皮皮笔记本,一支钢笔,拔开笔帽,开始问都子江:“群众反映乔光辉队长迫害革命干部的罪行你知道吗?你俩不要有啥顾虑,是啥就是啥,要说老实话。”

    都子江和阿衣古丽疑惑地互相望着,显然没有听懂杨卫东说什么?

    杨卫东思谋了一下,边说边加上手势动作:“就是在南山,剪羊毛,驻队干部,出纳,乔队长拿水缸子,水缸子知道吗?就是去河里提水用的,水缸子……”这回都子江听懂了,他指着靠门放的洋铁皮砸的水缸子。杨卫东一看都子江听懂了,很是兴奋,接着他站起身,提起那只水缸子,做了个泼水的动作。

    “啊!啊!掏格拉,掏格拉。”都子江和阿依古丽听明白了,两个人立即笑了起来。都子江将刚喝进口的一口茶水笑喷了出来。特别是阿衣古丽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得眼泪都下来了。这样一来,又该杨卫东不明白了,这么严肃的问题有什么可笑的呢?他莫名其妙地怅怅地望着。

    都子江强忍着笑,他说:“这个嘛,那年夏天,热得很,剪羊毛,人忙得很,他们还做……”刚说到关键词上,又忍不住笑起来了,而且是越忍就越是忍不住地笑,他只好用手捣了一下妻子,示意妻子说,可阿依古丽笑得直摇手又摇头。

    总算笑够了,都子江接着说:“剪毛时候,人忙得很,干部牧工都参加。那天,眼看下雨了,两个干部不见了,一个驻队干部和队上的出纳员。乔队长生气得很,他就去找。”说到这儿,他俩又笑起来了,其实阿依古丽就一直没止住笑。

    都子江用哈语对阿依古丽说:“你不要再笑了,笑得我也说不下去了。”阿衣古丽笑得捂着嘴,干脆逃出毡房去了。

    都子江继续说:“那个驻队干部是男的,县上农牧科的干部。出纳是女的,是我们队有名的漂亮媳妇。乔队长找来找去,最后找到队部办公室毡房里,你猜他们两个人做啥子呢?他们把乔队长的行李拉开,在上面压摞摞呢,两个人都精着尻子……”说到最后,都子江比划了一个很形象的动作,杨卫东算是完全听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都子江说:“乔队长生气得很,他二话没说,顺手将门口满满一缸子凉水。提起来,向那两个人泼去,然后转身就出来了。”都子江说完又是一阵大笑。杨卫东也忍不住呵呵笑了两声。杨卫东没有料到,到头来是这档子邪事。他又问过好几家牧民,也都是这个说法,而且越说越黄,黄得不堪入耳。看来,乔光辉残害革命干部的罪行是压根不存在的。杨卫东对乔光辉的成见有了些许松动。

    关于邻县羊群侵食草场的传言,由于发生地离队部远,牧民一个毡房向另一个毡房传递消息,传来传去,就夸大了许多。乔光辉算是白跑一趟。接下来的事,也是当前最紧要最难做的事,就是寻找新的草场。

    乔光辉返回队部,着手合并了两群小群羊,小群一般在二百只左右,大群是二百五十只至三百只。小群羊主要是秋膘抓得差,群小好放。通过合并,抽出了两名攒劲牧工,跟他一起去寻找草场。两名牧工的主要任务是传递信息并负责在新草场上安排畜群扎驻。

    古莉藩忙着用烤锅子烤制馕饼,闻讯赶来的阿衣古丽帮助煮肉。去茫茫雪原和山地沟壑里寻找草场,那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胜任的。地形复杂,没有道路,更没有人家,那是女人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平时乐哈哈的古莉藩和阿衣古丽这时不说不笑,一脸的担心。她俩手脚不闲地尽可能把上路的食物准备得更充足一些。

    乔光辉要换乘骑了,他把老鼠皮骟马放了场,那马已见瘦了许多。一个多月的转场,那峰红毛驼他没舍得骑,总是闲缰空鞍地由着它自由自在地觅草转悠,但却从不远离他们的旗舰毡房。红毛驼是乔光辉一手抓大的,它就认得乔光辉,远远看到乔光辉的身影,就像娃娃见了爸爸妈妈似的连叫带跳迎上去。乔光辉总是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吃食喂到红毛驼嘴里,每次就一把。听人说,那把吃食里有干肉末,有沙糖,有豆瓣料,骆驼吃了后,一辈子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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