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头-救黑狐激怒草原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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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莉藩她们今天是要奔青疙瘩和拉的。转场路上,坏天气常常有,而坏到这等程度并不多见。看来三个女人的薄弱环节在冷风的进攻下,是难以招架了。乔光辉从骆驼上取下三块水毡,一人给了一块,并帮助衬在马鞍鞒上,还把灯芯绒袷袢的大襟拉来裹紧腿部,总算挡住了无孔不入的冷风。古莉藩说:“对付女人,还是你们男人有办法。”阿衣古丽和英菊卡听古莉潘说怪话,咯咯咯笑个不停。古莉藩那张来啥说啥没挡挂的嘴,乔光辉早已习以为常,多的时候他装个没听见。

    从马兰牧业队到黑山头冬牧场要经过两道沙窝、三片黑石子滩和一块丘陵地,只走十五站,青疙瘩和拉是第七站。“和拉”是哈语羊圈子的意思,其实并没有成形的羊圈子,只是每年转场的羊群都要在那儿扎住几天,日积月累,羊粪越积越厚,就成了很珍贵的粪场子,再冷的天,羊过夜卧在粪场子上,身子底下是暖暖的。这沿途十五站都有粪场子,也叫“和拉”。

    转场时,早早起床,女人已烧好了茶,烤好了馕,简单吃上一些,就拆倒毡房,捆绑在骆驼上,打发女子与房子先走。男人在后面吆着羊群,边吃草边赶路。女人赶到站口上,搭起房子,搭柴架火,烧茶做饭,清扫粪场子上的积雪。待太阳落西,男人吆着羊群到了,羊也吃饱了,肚子圆圆地卧在粪场子上,反刍倒磨,人吃过饭倒头就睡,不过,耳朵里还要静听羊群的动静,以防野狼袭击。就这样,还没有睡实在,东方天际又放白了,赶快起床,奔上新一天的转场路。转场是非常辛苦的劳作。

    哈萨克牧民还有个非常好的风俗:前面站口上转场扎住的牧民,看到随后转场路过的人家,都要及时烧一壶热茶,在路旁恭候,不论认识或不认识的,都要敬献热茶一碗。由于乔光辉、古莉藩他们是打头站的,转场的大部队还在后面,所以他们得不到这份礼遇,口干舌燥是免不了的。应该说,喝的水少就自然尿得少,可是一路上古莉藩动不动就要两个男人闭上眼睛,还要他们转过身去,因为女人要小解,而主要是英菊卡要小解。英菊卡已怀有八个月身孕了,“大肚子婆姨尿水子多”,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想憋也憋不住。

    安排冬草场的计划是艾莎科长一手策划的,乔光辉接受任务后,本不同意英菊卡的羊群去黑山头,那样太危险。可是,英菊卡说死说活也要去,不愿留下来。这个中缘由乔光辉和古莉藩都清楚。看着英菊卡泪盈盈的,乔光辉不忍心拒绝,好在有古莉藩同路,他放心多了。像英菊卡这种情况,对于世世代代逐水草而居而牧的哈萨克牧人来说,是常有的事。这就跟红军长征途中女兵照样生孩子一样的,就那个条件。哈萨克牧人中的大多数妇女,到老了以后,都是腿来腰不来的,一走一呻吟,那都是月子里造下的病痛。

    当古莉藩她们走近一片稀稀疏疏的梭梭林时,风雪稍微收敛了一些。乔光辉凭经验判定,已到了中午时分。一般阴雨或落雪的日子,每到中午,都会减弱势头,或者停下来甚至拨云见到日头,这叫绕午。玩疯了的风也有点累了,需要休息一下。过了这个时辰,可能会有更猛烈的暴风雪袭来,需要有充分的精神准备。

    趁着雪停风小,他们抖动马缰,加快了行进的速度。乔光辉还担心后面跟随的羊群是否安全。所以,要尽快奔到青疙瘩和拉,安顿好房子后,他要回头迎上去帮助男人吆羊。

    正在这时,只见梭梭林中一只狐狸吃力地在雪地上奔跑。那是一只黑色的狐狸,不是纯纯的黝黑,而是介乎于黝黑和褐黑之间的一种不稳定的狸色。如果迎着风,将毛吹起来,会看到泛白的波浪,而当它趴卧在那儿,便是一棵灰黑的蒿草。细究它的毛色结构,很简单,就是毛梢黑色,毛根白色,黑白之间,能起着很好的保护作用。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珍贵狐狸,民间有千年白万年黑的说法,狐狸修行,一千年修炼成白色,一万年修炼成黑色。猎人一生能猎到一只黑狐狸,那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一路上不曾搭腔的杨卫东,紧绷着个脸,做出一副严肃冷漠的架势,似在维护着一种只有他自己信奉着的“革命”尊严和权威。出发之前,乔光辉建议艾莎科长派一个老成一些的会骑马的能吃苦的。艾莎科长长期从事畜牧工作,他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艰险。可是,被文革烈焰烧得头脑膨胀的杨卫东却信誓旦旦地扬言:“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还说,连女人都能去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去?他还引用革命样板戏中“越是艰险越向前”的唱词作辩解。当然,他还有个更充足的理由——就是对付乔光辉这样的走资派,非他莫属。他特别强调,黑山头是边境线,大家要时刻提高革命警惕性。言下之意,是个苕子也能听懂,乔光辉还能说什么呢?古莉藩嘀咕道:“好心当成驴肝花,不识好歹的东西,到时候,叫他娃娃吃不了兜上走。”

    杨卫东撇眼看到跑过来的黑狐狸,立即惊叫起来:“快看!狼!狼!”他的声音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后音里有些颤抖抖的。杨卫东骑着豹花色的老骟马,性情温和乖顺,揽膘瓷实。像他这样从来不骑马的人,给匹有性头的马会很不安全的,这也是乔光辉特意安排的。那豹花老骟马有个本事,能一面走路一面打瞌睡。你看它眼睛闭着呢,又好像醒着呢,你说它醒着呢,可走起路来却摇摇晃晃的。这种马最大的特点是不塌膘,最适合在极其艰难的环境中骑乘。

    黑狐跑过来时,豹花马正在做梦。杨卫东猛地惊呼,豹花马吓了一跳,还以为主人嫌它走的慢要加鞭子,便条件反射地往前一蹿,没提防的杨卫东被蹿向鞍后,骑在了马屁股蛋上。如果是匹性头马,早尥起蹶子,把他摔在马下了。豹花马和杨卫东都虚惊一场,老骟马的优越性显示了出来。杨卫东重新骑回鞍上,抹去鬓间渗出的冷汗,然后躬身在马脖颈上轻轻拍了几下,算是对马的赞赏和安慰。

    古莉藩不无讽刺地翻了杨卫东一眼说:“你把小小的狐狸认成狼,你那眼睛有了大毛病了,应该找医生看看。”杨卫东早风闻古莉藩的厉害,连艾莎科长也怕她三分呢。所以,他装个没听见,只顾看那狐狸在雪地上表演。

    黑狐一面跑,一面向空中看。它跑起来像一个毛团,轻飘如飞絮。特别是那长长的尾巴,在雪地上飘来飘去,光洁而新鲜,好看极了。古时候有钱人家的贵妇人脖子上围一条狐狸尾巴,那不仅挡风御寒,而且娇艳风光身价百倍。乔光辉观察和研究那只狐狸已有好一阵子。乔光辉是何等明锐宽广的眼界啊!他像一位指挥员似的不动声色地留心观察沿途周围的一切,这是他长期奔波在千里放牧线上,严峻的工作环境和复杂多变的情况所练就的。所以,古莉藩她们跟着乔队长会一百个放心的。当然,古莉藩、阿衣古丽、英菊卡她们也看到了那只黑狐。野外放牧看到狐狸是太平凡的事情,值不得大惊小怪的,怪的是通常狐狸见人唯恐躲之不及,可是这黑狐却迎着人跑来,还越跑越近。大家还在张着疑惑的眼睛寻找答案,而答案早已随着乔光辉上仰的目光,盯在了高空里展翅盘旋的一只草原鹰上。那是一只硕大无比的草原鹰,飞在影影绰绰的高空里,那一双锐利的冷森得像蛇眼一样的眼睛,连地上跑动的沙鼠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当它认为时机成熟,便收翅闪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向猎物,连凶恶的公狼也会被它轻而易举地折腰猎杀。看来,那只黑狐已是草原鹰锁定的猎物了,而且已盯踪多时。草原鹰不急于下手,就是要狐狸惊恐地没命地跑动,直到跑不动。反正这野戈壁滩上,没有狐狸的藏身之处。狐狸的洞穴可能已被草原鹰封杀,稀疏的梭梭林只能暂避锋芒,却不能遮蔽长久。黑狐已无路可逃,它恨不能变成个小老鼠钻进地缝。其实那也没用,只要被草原鹰盯上,大到野狼,小到老鼠,都不要想逃脱灭顶之灾。

    乔光辉看着那草原鹰逐渐降低高度,连那圆睁的鹰眼中放出的光柱都能看清楚了。若是城府浅一点的狐狸,比如说红狐、黄狐和个头很小的沙狐,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或者眼一闭、腿一软,趴在那儿,束手待毙。可这只黑狐表现出惊人的智商,当草原鹰收翅俯冲下来时,它纵身钻到乔光辉骑的老鼠皮骟马肚底下,草原鹰不敢接近乔光辉,没能得逞,只好像飞机表演节目一样,重新拉起,在低空盘旋,寻找新的战机。黑狐见草原鹰离去了,它也钻出马肚,颠颠着与老鼠皮骟马并“足”同行。黑狐显然知道,再厉害的动物,都害怕人。黑狐不时地抬眼望一下乔光辉,它已汗湿淋淋了,鼻孔和嘴角上结满了白花花的霜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一只随行的牧羊犬呢。

    草原鹰又飞来了,黑狐不敢懈怠半步,紧贴着马腿跑着,它又抬眼怯怯地看着乔光辉的脸色。这时的古莉藩、阿衣古丽、英菊卡也回头看着乔队长的脸色。她们为黑狐奇怪的举动而大感兴趣,唾手可得的猎物,而且是如此叫人眼馋的珍贵猎物,只消手起鞭落,一马鞭打下去,就够了。这数九寒天的狐皮,经霜浸雪润,针毛绒毛都已长齐,做一顶哈萨克式的尖顶狐皮大帽,要多英武有多英武。可是,乔光辉不是这样想的。他从狐狸递向他的怯怯的目光中看到了祈求,看到了一种信任。就在草原鹰第三次冲下来的时候,只一爪之差,险些将黑狐逮着。黑狐表现出极度的惊恐和悲哀,它立即停在雪地上,面对着乔光辉,抱起两只前爪,向乔光辉拱了几下,就跟人打躬作揖一样,那眼睛还分明泪花花的。乔光辉的心一下子被软化了,他被这个挣扎着的小生命感动得几乎要落泪。他想起白洁书记临死时的那句话:“人是黑头虫,可杀不可救。”但他还是下决心要救这只狐狸。当草原鹰再一次俯冲下来的时候,乔光辉毫不犹豫地甩手给了草原鹰一马鞭子。草原鹰没料到这一招,它被惹怒了,又一个冲刺,这一次它不是对着黑狐,而是冲着乔光辉扑来。乔光辉机灵地一躲,头一低,鹰从乔光辉头顶飞过,抓走了乔光辉的狐皮大帽,如果不是紧缩脖子躲得快,给草原鹰那一双能掏走野狼眼珠的利爪抓到,其后果就不堪设想了。那鹰头也不回地飞走了,越飞越远,一直从阴霾的天际慢慢消失了。杨卫东哪见过这等阵势,吓得直吐舌头。三个女人也虚惊得犹如心蒂被拔。古莉藩按着跳动不已的心,惴惴地说:“好险啊!乔坎,你总是善心遇恶报,吃力不讨好。”乔光辉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是在这样寒冷天气里,失了棉帽,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立即感到两只耳朵被冻得生疼。古莉藩立即从怀中掏出一条毛绒围巾,递给乔光辉,倒好像早就为乔队长准备好似的。乔光辉把围巾展开来裹头裹脑围起来,只留出一双眼睛,倒也十分暖和。草原鹰挨了一马鞭飞走了,黑狐才离开马肚,离开他们。它蹲在一棵梭梭墩旁歇息起来。乔光辉他们走得很远了,那只狐狸还蹲在那儿,有时还将身子立起来,抱着两只前爪,在向他们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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