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天亮之前到达不丹境内。我甚至不敢睁眼看,怕冷不丁遇上手握冲锋枪杀过来盘问的警察,或者遭遇突然袭击的劫匪。
然而,一路平安。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
在路上,Frank一再向我保证,他反反复复对我说,会一切顺利的,为了能够抵达不丹,我们已准备很多年。
他们准备了很多年,只为抵达一次不丹?那么,这次行动,并不只是因为Frank丢了护照这件事。其他人呢?难道也一起把护照丢了?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护照?为什么他们都会出现在尼泊尔?为什么历尽千辛万苦非要到达不丹?不丹,对他们到底意味着什么?
——各种疑问接踵而至。我在Frank身上发现了太多的疑问,他本身比他讲述的哈姆的故事更具诱惑力。
Frank把不丹比作天堂之门。是不是,对一个有信仰的人来说,进入不丹就是踏入天堂之门?而对于一个旅游者来说,只知道不丹是一个干净遥远世界上幸福指数最高的小国家。在这个国家,人人皆有信仰,注重人文和自然,他们的生活安静而踏实。我还知道不丹人的教育费和医疗费全由政府提供。因此居住在这里的人虽然穷,却人人皆能保持一种平和的心态。
一进入不丹境内,我的手机彻底失去信号。号称全球通的中国移动在这片桃花源的圣地,也彻底失去工作能力。
也罢,干脆切断和外界的所有联系。想起我母亲再也打不通我的电话,我的心里还是免不了一阵酸楚。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住进一家小旅馆。那家小旅馆在廷布郊外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门厅上刻着一行古怪的藏文。贡布说,那几个藏文翻译成汉语,大概就是“盲斋”的意思。我在心里嘀咕着,这里的人真是古怪,旅馆居然会起名“盲斋”。谁会来这里住呢?
老板是位仙风道骨的清瘦老人,他居然也是Frank的朋友。他们相互拥抱、问候,亲切如久别重逢的家人。轮到我,他伸出手和我握了握,脸上稍有疑惑。
Frank在身边向他解释,她叫古若梅,是我的朋友,我答应她要带她一起来不丹。
老板并没表示热烈的欢迎,也不怎么冷漠。他指了指前面的房间,说,拉巴,强巴,你们就住那间房。又转过身来问Frank,你呢阿姆,你是需要一个人一间房,还是跟他们一起睡?
Frank立即表示愿意跟兄弟们住在一起,他不需要单独一间房。老板点点头。带我去别的房间。
我跟在老板身后,回头看一眼Frank。虽然此时的Frank仍然不动声色,但我看得出他内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惶然感。我明明听得很清楚,刚才老板称呼他“阿姆”。阿姆?哈姆?难道只是发音相同,而不是同一个人?我不太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多巧合。
老板把我带到房间,帮我把行李安放好,交给我一把钥匙,让我好好睡上一觉。然后走出门外,很绅士地与我挥手道别。
他一身黑,晨曦照着他的容颜,冰冷而神秘,他对我说话的声调低迷而平和。他说,我是这里的主人,叫桑吉杰布,你有什么需求可以直接找我,我住最东边那间房。请关好门,安心睡一觉。
我目送他走远。很奇怪,他所穿的服饰像藏袍又不像藏袍。应该是把藏袍剪短并进行简化之后的短袍。袍长及膝。膝下配一双长筒袜和尖头黑色皮鞋。如此混搭,又有点英伦风的味道。衣袍斜襟,腰带系至胯部。没有任何纽扣。衣领和袖口处露出一截洁净的白布,这又有点像中国的汉服穿法。总之,这身打扮很精神,复古又时尚。
后来我才知道,不丹男人穿的这种及膝短袍,叫“帼”。
我迅速反锁上门。房间很小。床铺与家具摆放得很紧凑。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整个人放松下来,方才觉得自己早已经又饿又累。
墙上有一张醒目的画报,是不丹国王基沙尔·旺楚克与平民王后吉增佩玛的合影。旺楚克国王身着金色长袍,温文尔雅,而吉增佩玛王后则头戴丝质王冠,身着红色长裙,年轻美艳。他们是全世界最年轻的国王和王后。拥有一个童话般美丽的爱情故事。
据说,旺楚克国王在十七岁的时候,遇见七岁的吉增佩玛。当时,旺楚克为吉增佩玛的善良和美貌打动,向吉增佩玛单膝下跪,提出求婚:等你长大以后,如果我未娶,你未嫁,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妻子,只要我们心意相连。旺楚克对吉增佩玛一往情深。不管走到哪里,都会牵着吉增佩玛的手。十四年之后,旺楚克国王正式迎娶吉增佩玛为妻,成全了一段令全世界人羡慕嫉妒的童话爱情。
这是一个现实版的白马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我久久地盯着这张合影,帅气的国王温和地拉着年轻王后的手,令所有人心生嫉妒。
忽然响起敲门声,有食物的香味飘过来。我猛地从童话故事回到现实生活中。打开门,是一个不丹老人,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我心里一热,自己实在饿极了,这碗面条无疑是雪中送炭。我向他道谢。那老人并不说话,只是面带微笑双手合十,朝我一鞠躬,转身就走。
他为什么不开口说话?忽然想起来这是在不丹,他可能听不懂汉语。
我关上门,拿起筷子就吃。狼吞虎咽地吃完,连汤都喝光。
吃饱了,才想起,万一面条里有毒,或被人做过手脚怎么办?但那样的念头,也仅仅是一闪而过罢了。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从头至尾就没怀疑过Frank,以及Frank身边的这些朋友们会不会是坏人。丝毫都没有。我那么自信地觉得,他们全都是好人,是值得我去信任并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不丹的天气不冷不热,有点春末夏初的味道。我简单地冲了个热水澡,躺在干净的白床单上,似乎感觉到了天堂。连满身的疲惫都是幸福的。我以为我会迅速睡过去。然而,越是疲惫,越睡不着。
入睡之前,我恍惚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好像被塞进来一团乱麻。一夜之间,我从尼泊尔越过印度边境。由一条秘境,深夜潜入这个陌生国度。我不是不法分子,从没干过和法律相抵触的任何事情。可是,我却在这场突然如其来的意外中,成为一个偷渡者。我不知道法律会如何去惩治一个偷渡者。我并不想知道。不过,事已至此,无论会受到何种惩治,我都将无怨无悔。
回到Frank闯入我房间的那个瞬间,如果说那个瞬间的我作出的选择带有冲动和随机的成分,那么此刻的我,完全已是从容和冷寂。对自己的选择清醒无比。我仍然会选择跟随Frank而来。Frank带给我的未知越来越多。他对我来说,是广阔的未知,和未知的广阔。我在他身上发现一种绝对的不确定。也许正是这种绝对的不确定,让我激动万分,身心发热,犹如冒险所带来的快感和刺激。
我终于睡着了。
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梦。
难道我的梦,它只跟黑夜发生关系?跟我的睡眠无关?这一觉睡得长而沉,从未有过的踏实,直接睡死过去。
醒来已是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无梦搅乱的睡眠好得异常,醒来后感觉精神倍增,却有些怅然。这段日子,夜夜出现于梦里的那个人,他终于失约了。他是否去了别人的梦里?
2
我匆匆洗漱完毕。打开房门。阳光强而刺目。我眯起眼睛看外面的世界。房间外是一小块草地,草地的角落里,开着一丛叫不出名字的小碎花,浅粉色和淡紫色夹杂在一起,温暖而家常。
一个男人一动不动蹲在那丛花旁边。着装和旅馆老板一模一样,那种服装就叫“帼”,只是衣服的颜色不同,是深藏青色的。从他的发型和背影,我还是一眼就看出来那个人就是Frank。
他背对着我。我不知道他蹲在那里干什么?但直觉告诉我,他一定在那里等我。
我又自作多情。总是喜欢自以为是。
Frank这个单词,在我喉咙里绕了一下,又被我迅速咽回去,我听见另一个名字突然就从我嘴里蹦出来,哈姆——!
他立即回头,转身走向我。天知道他换上这套衣服,又变了个人,变得如此帅气而干净,真令人刮目相看。
他听见我叫他,随即转身过来,那么,他就是哈姆!哈姆和Frank,是同一个人。
睡好了吗?Frank愉快地向我问候。不,是哈姆。
你就是哈姆?我单刀直入,省去了一切的弯弯绕。
在他的眼神中掠过一丝疑惑,对我说,你怎么了?我跟你说过,哈姆是我的一个朋友。
你不是哈姆?难道你真的只有Frank这个名字?这只是个毫无意义的单词。我忽然有些懊恼。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洋名。我的声音响亮,似乎在指责他为什么会有这个无意义的名字。
他欲言又止。低下头去,仿佛进入某种思考。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好,从现在起,就让无意义消失,给你一个有意义的名字,占堆贡布。你可叫我贡布,或者占堆也可以。
占堆?贡布?占堆贡布?我选择了“贡布”,好记。这个名字虽然有点古怪,但却很有意思。我喜欢。可是,它的汉语解释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贡布向我解释说,“占堆”是降妖除魔、克敌制胜的意思;“贡布”是护法神之意。
贡布,就是护法神?你是降妖除魔、克敌制胜的护法神?我大笑,这未免太夸张。我又问他,那拉巴和强巴又是什么意思?
贡布说,拉巴,是在星期三出生的人。强巴的意思是弥勒佛。
那么杰布呢?
杰布是王的意思。他的全名叫桑吉杰布。桑吉的意思是觉悟。
他是觉悟的王?我倒吸一口冷气。那你们都姓什么呢?
藏族人没有姓。
我也想要有个藏族名字。
旺母——送给你的名字。
什么意思?
保密。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到那边你就知道了。
也是,我已身在异国他乡。到哪儿对我来说都一样,都是未知的。
我又问,拉巴和强巴他们去哪儿了?
贡布说,他们已经随杰布先过去了。我留下来等你。怕你睡醒了,会找不到我们。
这里没有服务生吗?
有一个仆人。
仆人?
就是你说的服务生。
我忽然想起,醒来后还没吃东西。可是,看这小旅馆好像也没什么吃的东西。
贡布给了我一碗酸奶。对我说,喝完酸奶,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正在筹备一场婚宴,等我们走到那边,婚宴正好开始,你可以放开肚子大吃大喝。
去参加不丹人的婚礼?真是欢欣鼓舞!可是我又担心起来,我没准备礼物,就这么双手空空地过去,是否会很失礼?
贡布表示没问题,今晚的新郎多吉是他和拉巴、强巴的铁兄弟。他说,本来他们有兄弟五人,结义于江湖。其中一位叫扎西,于两年前到不丹虎穴寺,然后信息全无。之后,虎穴寺发生了一起有人跳崖自杀的事件。他们一直不敢相信,但也不排除那个跳崖的人,有可能就是扎西。
我觉得贡布和他身边的人,每一个都像一座巨大的迷宫。随便走进去一座,就是无穷无尽的故事。有太多太多的谜底无从探知。我得通过贡布这条通道去逐一解开。
这两天,旧的谜底还没来得及去解开,新的谜语又不断涌现。还是先解开哈姆之谜吧。哈姆的故事听了一半,许多疑问在心里重重悬置,这么下去,早晚是要把人憋死的。
没有车。贡布带我走在一条田间小路上。他说,步行到扎西家,用不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只是几分钟而已!幸亏我穿了一双舒适的旅游鞋,要不然,会累昏在路上。
在这步行的一个小时里,我终于又开始听贡布讲哈姆的故事。
自从跟随赛壬这个女人走进旅馆房间那天起,哈姆的魂,再也没有回来过。赛壬,这个美丽温柔的女子,就是他的魂,他的神,他的信仰,他的修行,亦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意义。他整个身心都充满着柔情蜜意,完全深陷于爱的沼泽地,难以自拔。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物是哈姆因迷恋而上瘾的,那就是赛壬。这个女人的爱,和她的温柔,以及她的身体。他早已欲罢不能,无法回头。他也没想回头。每天晚上,他都像着了魔一样,浑身发热地背着他的那只双肩包,坚定不移、不管不顾地走向白莲花旅馆,走向一个女人温柔的怀里。
赛壬完全陶醉在哈姆对她的痴狂迷乱之中。她从没遇到过一个男人,可以为她痴狂如此!那么,这就是爱情了。爱情的原形,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她要将他带回去,相伴到老。
赛壬问哈姆,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只要跟你在一起,我愿意。
你愿意为我放弃这里的一切,陪我到老吗?
我愿意!只要能跟你在一起。
赛壬应该也知道,这时的哈姆早已经是个没脑子的人了。他只有一颗深陷于爱魔的狂热而痴迷的心。就像一个完全酒醉了的人,不会再有任何的理智思考,只听任潜意识里强而有力的一种感性召唤。然而,赛壬也是醉着的。只不过,她的醉,更多的是一种陶醉,是飘飘然对美的幻想冲动。
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惊人的秘密从白莲花旅馆里风一样传出去,传进加噶多加寺,传进哈姆的师傅吉索的耳朵里。
在那个白天,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大地。吉索和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地安排哈姆和他的师兄弟们一起去诵经。他自己却溜了出去。
他要去会一会这个让哈姆丢了魂的女子。他从小把哈姆当儿子般疼爱和教育。哈姆是他最亲的人。抚养和教育好哈姆,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修行之一。如果有可能,他要用全部的力量去帮助哈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相信佛法无边,一定会有办法拯救哈姆脱离苦海。
吉索威严地举起那只充满信仰的手,用手背敲响了旅馆的房门。赛壬正在收拾她的行李。她很诧异地站在房间里愣了一会儿。当敲门声再次响起,她才过去开门。她在心里想,明明和哈姆约好了天黑之后出发的,怎么大白天的,哈姆就急着过来了?
房门打开了,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喇嘛,脸容稍显浮肿,却庄严肃静。赛壬不认识他。但她立即意识到大事不妙,一定是哈姆和她的事走漏风声,前来找她的这个人,可能就是哈姆的师傅。
可是,赛壬是见过世面的人。她尽量克制自己内心的慌张,保持最大的冷静,并用柔声细气的语调问,师傅,请问你找谁?你是否敲错门了?
吉索蠕动了几下嘴唇,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他目不转睛地盯住赛壬。像一个刹那间被攫走了魂灵,又像是突然间失神的人。这种丢魂失神的情态,令人想起一个人“活见鬼”的状态。
赛壬叹息一声,心想,也难怪,一个长年住在寺院里的人,恐怕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女人。还没等赛壬关门送客,吉索已踉跄而去。连只言半语都没说出口。
故事讲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贡布,吉索师傅他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他认识赛壬这个女子?
贡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彻底迷糊了。不知他什么意思?我平时看电影或者读小说,总是喜欢一边看,一边瞎猜结局。我喜欢峰回路转精彩到让我猜不到结局的故事。这次,我又胡乱猜测,我猜吉索就是赛壬从未谋面的父亲。
贡布有些无奈地看着我,你好像喜欢剧透。
是不是?我仍然坚持。
那是后来的事,你还要不要听我讲下去?
要啊。我看他神情,在心里十有八九已经可以肯定,我猜得没错。
好吧,那就先跟你讲讲吉索。贡布说。
吉索从白莲花旅馆一步一步走回加嘎多加寺,那短短二十几分钟的路程,仿佛耗去了他毕生的精力和元气。他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哈姆他们还在诵经室。几十位僧人聚在一起低声诵经,回响的声音灌进他耳内,那是充满信仰和祈祷的回响,也是洗涤人灵魂的回响。然而,此刻的他,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他掉进了回忆的深渊里。
仿佛,在重重黑暗里,一道关闭了三十年的记忆暗门,猛然被打开——
三十年前的场景回来了。
三十年前的女人,回来了。
三十年前和他一起受尽耻辱的人们,他们拉帮结队地也悄悄溜进了他的记忆。
他以为已经远离了过去的内心折磨。他日夜念经、修行,炼自己,自我控制的能力就如一根坚硬的树干,帮助他横拦在通往记忆之门的道路上。他的思绪从没跨过那根自我控制的思想的树干。他知道,要是走上回忆的道路,他就会无休无止一遍又一遍地往回走。回忆会让人崩溃,变得丧心病狂。他必须用理智和佛法加以控制和规避。
可是,命运如此捉弄人,谁又能想到呢?他居然一头撞见了她。
红梅——他差点要喊出那个女人的名字。可他只是动了动嘴唇,忍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十年前的她,和三十年后的她,长得一模一样,连神态举止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变得更加时尚和精致了。隔开三十年的长度。她们完全是同一个人。只有一种解释:她和她是母女。
那么,她居然生下了这个孩子。
三十多年前,“文革”大潮涌向聂拉木县,所有僧人都被打成反革命。成批成批的僧人从寺院里被赶出去,流放的流放,被捕的被捕。他们是一群一边念经一边吃着牛羊肉的妖魔鬼怪。
红梅是考古队的队员。那一年只身进藏走阿里,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钱,流落到聂拉木。正遇上“文革”大潮。她鬼使神差地加入进去。
吉索那时还不是吉索,他的名字叫占堆益西。但在“文革”大潮里,藏人不许拥有自己的名字,这些古怪的名字全都是反革命分子。去参加插队劳动的名单里,他偷偷填了一个当时流行的名字:陈保国。这个名字让他安然度过了轰轰烈烈的革命高潮。
在插队劳动的时候,他遇见红梅。
那一刻,至今想来都很离奇。遇见她时,他和她一说话就有特别的感觉,两个人居然交谈起来,直至一发不可收拾。之后的交往越来越密,越来越深。在那个年代,他们是彼此的精神依托,是彼此活下去的动力。
当时的红梅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是一名僧人。她只知道,他们都是无辜受害的人。后来,当她知道他隐藏在背后的真实身份时,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他想过为她还俗。跟随她回到南方去。去一座叫杭州的城市。他听人说,杭州是人间天堂,那里四季花开,美女如云。
革命浪潮过去,红梅坚持要回南方。哭着求他一起回去。可是,他却胆怯了。他生于聂拉木,长于聂拉木,从没离开过这个中国边境县城。他怕跟她到了天堂般的城市里生活,会处处丢人现眼。况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个没有还俗的僧人。
他知道红梅忍受着天大的委屈,一个人回到了南方。自从红梅走后,他的良心日日深受煎熬。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最不愿提起。
别后那几年,他一点也没有她的消息,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他从没去过杭州。好几次,他心里会涌起一股冲动,推着他,劝他去,不管历经多少辛苦,也要到杭州去看一看。虽然到了那座城市,不一定就能找到红梅。但总是想去一去。
他这么想着,可一直没有动身。他幻想着,或许哪一天,她会突然出现,就会重新见着她,和她在一起。谁知世事风云变幻无常。风筝断了线。本来线也不在他手里。
后来寺庙重建,僧人可以重新回到寺庙里念经修行。他又回到加嘎多加寺。恢复了原来的名字:占堆益西。
几年之后,他当上了吉索。他咬咬牙,不再想她,也干脆断了等她的念想。硬着心修炼自己。
三十年后的吉索,闭起双眼,盘腿坐在床塌上。他在等候着哈姆的到来。
念完回响。哈姆果然寻他而来。一进门,一副欲言又止、惶然不可终日的模样。但告别之情已写在脸上。哈姆比他勇敢。
吉索对哈姆说,我知道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去吧,虽然是去往俗人的世界,但这也是另外一条修行之路。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好好对待你身边的人。
吉索交给哈姆一个布包,那是他所有的积蓄。当时的哈姆惊诧万分又受宠若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师傅会这么干脆地答应他还俗。他跪于地上拜别师傅。起身之际,已热泪盈眶。他听见师傅在他身后说,万一在那边过不下去,随时都可以回来。
听到这里,我松出一口气。毕竟,对于哈姆和赛壬的爱情来说,算是功德圆满了。虽然我知道,故事的结局不会这么简单。然而,我还是替他们圆满了一下,从此之后,赛壬带着哈姆回到了美丽的杭州,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对吗?
贡布苦笑一下,算是对我的回答。
真是遗憾,我们已经不知不觉走了一个多小时。天已完全黑下来。前面的村子里灯火璀璨,隐约传来热闹的笑谈声。看来,已没有时间再听贡布讲下去了。
我忽然想无赖一回,往田埂上一坐,不肯走,非得再听贡布接着讲。
贡布看看天色,说,走吧,人家等着我们去参加婚礼呢。婚礼过了今晚就不能再举行了,故事明天还可以继续讲,对不对?
看着贡布着急哄慰的模样,我在心里暗自得意。不过,我真的很想见识见识不丹人的婚礼。再说,走了那么多路,我也着实饿了。
我顺势找台阶下,那你得告诉我,你为我起的那个名字“旺母”是什么意思?
自在女神。他笑着告诉我。
自在女神,旺母。——我喜欢这个名字。
3
远远地,我就看见拉巴和强巴,他们正陪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在门外亲昵闲聊,贡布大步流星地跑过去,四个男人抱成一团。从背影看他们,都穿着同样款式的帼,很难分清楚谁是谁。
贡布拉过那位新朋友对我说,这位就是今晚的新郎多吉。
我向多吉表示祝贺。其实贡布不说,我也已经猜到。只有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喜气。
多吉很神秘地朝我笑笑,也祝福你们!
也祝福我们?我在心里想,可能多吉把我当作贡布的女朋友了。贡布被拉巴和强巴拉到旁边去耳语,也不知他们在窃窃私语什么。我不知道他是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但在这个充满喜庆的晚上,任何祝福都是可以接受的。
多吉领我们走进他家的院子。我的脖子上被挂上了一条洁白的哈达。院子里灯火通明,站着一些喜笑颜开的不丹人。他们的脖子上,也都挂了白色哈达。男人都穿着一样的“帼”。女人穿“旗拉”,长裙宽袖,跟藏袍相似,把人穿得很修长。
本来不丹王国所有的人就是藏族人。他们使用的语言也都是藏语,全民皆信仰藏传佛教。和中国的西藏仅一山之隔。喜马拉雅山脉将他们分成了西藏地区和南藏地区。然而,现在的不丹人,却不太愿意称自己为藏族人,他们更愿意自称不丹人。他们爱自己的国家,爱自己的民族,爱自己的政府,爱自己的国王和王后。
多吉家的墙上和大门上,画着巨大的男女生殖器,大胆而醒目,看上去竟如此光明磊落。——这是不丹人的风俗,他们崇拜生殖器。在结婚的晚上,都要在自己家的墙上和门上画男女生殖器,尤其是男性生殖器,表示为新郎新娘祈福生子的意思。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几乎天天都会看到和生殖器相关的器物。据说,生殖器在不丹有驱邪避凶的功能。可以镇吓妖魔鬼怪。如果一个男人在森林里独行,感觉到恐惧,或者感觉有妖气的时候,只需将裤子脱去,露出他的生殖器,就会吓走森林里的树怪。在一些寺庙的大殿里,除了供奉佛像之外,也摆放与生殖器相关的器物。寺庙里面的住持还特地以木制的生殖器轻轻敲击参观者的头顶,据说这样能为参观者带来好运。
在多吉家的墙上,我又看到了国王和王后的合影。国王仍然是温文尔雅、笑意盈盈的脸容,王后仍然年轻貌美,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晚餐是自助的,院子里早就摆好了吃的东西,你可以端个空盘子随便去拿来吃。不丹人的习惯和中国北方有点相似,他们也爱吃饺子。但饺子馅居然是辣的。不丹人爱吃辣,他们不是把辣椒当调料,而是把辣椒当成菜来吃。
有一道菜就是将红辣椒凉拌,直接当沙拉吃。大白菜是辣的,鸡肉是辣的,豆夹是辣的,豆腐也是辣的,几乎没有不辣的菜。连土豆都放辣椒,我把辣椒从土豆上扒掉吃,还是辣。后来只能干吃红米饭。这种红米饭,有点像高粱米,硬而粗糙,很难下咽。幸好奶茶和酥油茶都是甜的,略带些腥味。
贡布走过来,为这里的辣椒向我道歉。他说,今晚来参加婚礼的人全都是不丹人,这里人人爱吃辣,因此,没有准备不辣的菜。
我说,我一直就想学着吃辣,都没学会,现在正是时候慢慢去适应辣。
贡布说,别太难为自己,先吃些不辣的可以饱腹的东西,回去再煮面条。
我忽然想起那个不丹老人送来的那碗面条,里面没放一点辣,不仅合我胃口,而且做得比平时吃的那些面条还要好吃不知多少倍。难道他早早就知道我不吃辣?我想一定是贡布事先就跟杰布说过,然后杰布再吩咐下面的人做了一碗不放辣椒的面条。我忽然有些感动,也很好奇贡布他们三人吃的面条,是不是跟我一样,还是,放了大把大把的辣椒?
奶茶旁边有啤酒。是不丹人自己的啤酒,用喜马拉雅山的雪水酿造。我走过去打开两瓶,递给贡布一瓶。他摆摆手说,现在不能喝。
怎么,戒酒了?我很纳闷。
早破戒了。贡布露齿一笑,说,等会再喝,现在还没到喝酒时间。
喝酒还要等时间?
当然。时间,场合,还有人。
你倒是会挑剔啊。我的话里明显带着酸味,却想不出一句挖苦他的话。我真想找出一个能够陪我喝瓶啤酒的人。可是,放眼四周,没一个认识的,况且他们和我语言不通,没法交流,也不敢过于冒昧。毕竟,这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
贡布不喝酒。可我看到有很多人都在喝,喝得眉飞色舞,喜笑颜开。这里没有昂贵的名酒,也没有可口的饭菜。可仍然挡不住他们的开心。人人脸上露出来的幸福笑容,那样自得其乐,那样志得意满,真是令人心生羡慕和向往。
在别的地方,都说人穷志短。而在不丹,却人穷志不短。一杯酥油茶和一瓶廉价的啤酒,就跟茅台威士忌一样滋润肺腑,让人心满意足。
我被红米饭和酥油茶塞饱,又喝光了一瓶雪山啤酒。婚礼还没有开始。我有些着急,想早点看看新娘子的模样。
贡布说,婚礼要在半夜举行。
为什么?我有些诧异。
因为,人在这个时候心灵最纯洁,适合结婚。
人在深更半夜,心怎么会纯洁?这更是让我瞠目结舌。
不丹人这么认为。贡布说。
啤酒也能醉人。一瓶啤酒让我有了些许醉意。我拉过贡布,想趁这间隙,继续听他讲哈姆的故事。贡布面露难色地看着我。
他说,现在不能讲。
为什么?酒不能现在喝,故事也不能现在讲?我有点不死心。
今晚不适合。贡布说。
有什么不适合?我假装生气。
你很残酷。
我哪残酷了?
你逼我在这么美好的时刻讲那个故事,很残酷。
我真是搞不懂他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不就是讲一个别人的故事么,这跟残酷又有什么关联?
不讲就不讲。我撇下贡布,一个人跑去找强巴和拉巴,我想找他俩说说话,让他们陪我再喝一瓶。可是,我到处找,都没找着他们,不知道去了哪儿。就这么大个地方,他们能去哪儿呢?
多吉的家并不大,就一个窄小的院子,两间正房,左边一间是柴房,右边是灶间,餐厅和厨房连在一起。房间和院子里都站满了人。他们个个脸带喜气,神情笃定地等候着一场婚礼的开始。明知要等到半夜,也没人提出来要先赶回家去睡觉。有小孩的妇女,抱着孩子坐在一边。孩子在她怀里睡着了,她仍然抱着熟睡的孩子安静地等。
院子里有人跳起舞来,手拉着手,围成一大圈。没有音乐,简单的节拍是从他们嘴里喊出来的:呀——嗬,呀——嗬,呀嗬嗬——,气氛立即浓烈起来。
他们跳的舞,我似曾相识,很像西藏人跳的“锅庄”舞。然而,西藏人在跳锅庄时更有一种 悍的力量感,似有无限的激情和活力注入其中。而不丹人跳这种舞,却让人感觉绵柔无力,节奏较慢,圆润抒情,每一个转身和摇摆的动作,都极尽轻柔与温和。对他们来说,仿佛跳舞只是一种抒情的形式,无须太过用力,参与即可。
我也被人拉过去跳舞,我跟着他们的脚步,按顺时针方向旋转,走两步,跺一跺,走两步,跺一跺,轻轻摇摆我的身体。跳了一圈又一圈,却不见贡布他们参与进来。也没见着新娘。也许她正在人群中,或者在某个房间里,只是我不认识她。新郎多吉也不知去向。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游走来游走去,忽然出现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突然来到传说中的国度,跟一帮神秘而陌生的人聚集在一起,全然不知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明天我该去往哪里,我的左手和右手,都被陌生人紧紧拉着。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不认识这里所有的人。然而,我却异常熟悉无比自然地混迹其中,跟着这些人,老朋友一样一起跳舞,一起欢笑,一起等待一场婚礼的举行。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从跳舞的人群中退出来,走出去。
天上有月亮。亮汪汪的月光,水一样泼洒下来。村子旁边拔地而起一大丛经幡,在夜风中如幻影般摇曳,像是一群魂魄的影子在飘摇。村子不大,零零散散的,没几户人家。每一幢房子都黑着,只有多吉家灯火通明。村里人全都跑多吉家去了,没跑去的,这个时间都应该进入梦乡了。
四周全是田野。田野上长着低矮的青稞,或者麦子。贡布在路上教过我,怎样去辨别青稞与麦子。可是,在夜里,在如水般的月光下,它们在我眼里仍然是没有区别的。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就像西藏人和不丹人。也许对他们来说,一眼就能识辨开来。可是对于我,真的并没多大区别。贡布告诉我,很多西藏人的亲戚在不丹,同样,很多不丹人的亲戚也都在西藏。然而,他们几乎没有办法通过正规的途径去探亲访友。无数的藏族人没有办法去拥有一本可以合法出境的护照。藏北和藏南,本是一脉相承的同族,然而,他们被喜马拉雅山脉隔开,被一种比喜马拉雅山脉更坚硬、更伟岸的阻力所隔开。
我在心里似乎有些明白过来,贡布事实上是没有护照的。从Frank到占堆贡布,无论他拥有哪一个身份,或许都只是一个无效的人名。无效即无意义。我知道贡布身上一定会带着一本假护照。没有那本护照,他在拉萨就出不了境,也就到不了尼泊尔。不丹和中国没有建交,没法申请签证,因此他持有的那本中国护照作废,在他朋友的帮助下选择了另外的途径越过边境线。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或许他的护照是真的,人名是假的;也有可能人名是真的,护照是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谁知道呢?
很多时候,我们连自己都难以识辨自己,谁能百分之百清晰地说出,哪一个我是我自己,哪一个我又不是我自己。
在今晚,我也不过是一只魂魄,随心里的踪迹漫无目标地游走至此。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我活得就像一只梦?
空气真是新鲜。在这片异国风情的田野上,我像梦一样走着。那一丛经幡,时静时动。我经过那里,忽见经幡下面坐着几个人。我仔细看过去,总共五个人。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们是谁?到底在干什么?
开始我不太敢往前靠。我突然想到,在我跳舞的时候,贡布他们就消失了,我在院子里一直没见到他们。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我,那几个人,一定就是贡布、强巴和拉巴他们。另外两个人我无法确知。反正我相信,他们是人,不是鬼魂。我从来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鬼魂存在。我自己为自己壮胆,鼓励自己往前走。我一边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佯装散步,慢慢靠近他们。
我看清楚了。贡布、拉巴、强巴、多吉,他们四个人围坐一起,都面对着杰布,盘腿静坐,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夜里的风吹响着经幡影影绰绰。那场景十分诡魅。正式婚礼就要开始了,他们居然还这么席地而坐。连新郎多吉也这么跟他们坐在一起,真是一群奇怪的人,在这个奇怪的夜晚做着奇怪的事。
当我走近他们,他们忽然像影子一样站立起来。每个人轮流朝空中做了个奇怪的类似拥抱的动作,然后垂直双臂,面朝西方默然站立。好像有个人刚跟他们一一告别完毕,他们正目送他远去。
我听说过,修炼到一定程度的高僧,在禅坐的过程中,可以用意念和运功的方式召唤来自天堂的灵魂,并与之对话。
他们当中难道有谁是深不可测的高僧?又是谁召唤了谁的魂魄?我不禁毛骨悚然。经幡在月影下晃动起来,一阵阴风走过我身边,我打了个哆嗦。
他们临去前,似乎都朝我看了一眼,默然无语,各自走回多吉家里去。
贡布停在那里,走向我,你怎么来这里?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跟一位兄弟会面。
谁?
扎西。他竟如此坦然,仿佛跟一个鬼魂见面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又一阵阴风吹起,我的背凉飕飕的。
贡布曾经对我说过,他们是结义江湖的五兄弟,是可以患难共死的人。而扎西却先自去了天堂。那么,他们已经证实了,从虎穴寺跳崖自杀的那个人,就是扎西。
扎西为什么要自杀?一个来自西藏的小伙子,为什么要不畏千辛万苦、翻越过喜马拉雅山,跑到不丹的虎穴寺来自杀?难道扎西就是贡布要找的那个哈姆?——这又是一个不解之谜。
这五个人当中,谁又是那位道行高深的高僧?按年纪来猜,应该是杰布。但杰布不是旅馆的老板吗?怎么摇身一变,变成了高僧?
我脑子都要炸开了!这真是个鬼魂附身的夜晚。我哪像是来参加婚礼的,完全是一脚踏进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或者梦境。鬼影重重,幻像重生。
贡布催我回去。他说,这里发生的很多事情,很难片言只语说清楚,等多吉婚礼结束,再找时间对我细说。
我跟着贡布回去参加多吉的婚礼。我不知道在婚礼现场又会遇见什么令我惊诧之事。这一路走来,心里已装满太多疑问,很多事情都在我理解之外,甚至在我想象之外,我怕再这样下去,我会因消化不良而崩溃,或者过度纠缠至死。
婚礼开始。神圣而庄严的一刻终于来临。然而,整个婚礼仪式却极其简单。
新郎和新娘身着盛装手挽手出现于堂屋正厅中间。终于见着新娘了。她并没有把头发挽起,而是随意地垂着,直直地披在肩上。头顶夹着闪亮的金黄色发夹。定制的旗拉,穿在她身上异常合身,看上去显得很修长,仿佛比新郎还要高出一些。眼睛乌黑闪亮,皮肤有些接近浅咖啡色,是个健康又结实的俏美人。
不丹人结婚会请当地德高望重的高僧主持。主持婚礼的高僧,原来是杰布。杰布果真是高僧!
我保持镇静。我已不再惊诧。就像看一场电影,悬念太多,意外太多,看到后来反倒会麻木。只是看着电影情节自行往下走。结局总会到来,真相自会大白。
杰布改头换面,站在新人面前开始念诵经文。他念的应该是藏语。反正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念诵完毕,他将一条哈达从新郎胸前绕向背后,然后,再从新娘背后绕至新娘胸前。从此刻起,一条哈达就将两人的幸福绕缠在了一起,这条哈达意味着幸福绵长、永结同心和生死不渝。
接着,杰布又端来一碗水,新郎先用双手接过,喝一口,再转赠给新娘。新娘大大方方接过去,和新郎一样,也低下头喝了一口。同饮过一碗水,从此两个人就算白头偕老正式结为夫妻了。
仪式到此结束。
两个人的结婚就这么简单。没有任何契约的约束和繁琐的法律手续。领结婚证对不丹人来说,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他们认为的结婚和离婚,都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跟法律不发生任何关系。只要两个人相爱了,选个黄道吉日,请个高僧主持一下婚礼,两个人就住在一起了。要是两个人过着过着不再相爱了,就分开来居住,别人就知道他们已经离婚了,男女双方都可以自行选择另外人再结婚。
然而,就在这个婚姻完全自由开放的国度,离婚率却是全世界最低的。
不丹人所追求的自由、美好、淳朴、人性和不拘礼节,全世界人民都爱。但是,我们却无法拥有,也难以做到。
狂欢是在婚礼结束之后开始的。
年老的和年幼的都回家去睡觉了。年轻人开始活跃起来,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他们手举着木头生殖器,像跳大神一样,两腿分开,跳过来又跳过去。拿生殖器随便敲击和拍打别人的身体。有些眼花缭乱,有些不可思议。但在他们眼里,那些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
杰布主持完婚礼就不见了,也许他一个人先回去了。
贡布、强巴、拉巴陪我一起喝啤酒。原来贡布还会唱歌。他唱藏歌,用我听不懂的藏语唱。听歌的人,只要听懂旋律和曲调就行了。
我听他唱完一首又一首,每一首歌,都是饱满而激烈的悲痛与伤感。我陪他喝完一瓶又一瓶。那晚,他一直唱,一直唱,直唱到涕泪直下。
我喝得烂醉。喝着喝着,也跟着他一起哭。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我只想大声哭泣。
我记得在我喝醉之前,他要夺下我手中的啤酒,不再让我喝。他自己却大口大口地灌酒,一直猛灌。直喝得脸潮红,浑身发烫。
我能感觉到他藏于心底的隐痛。可我却不知道他的疼痛缘自何处?我只觉得酒精在他体内搅动,来自五脏六腑的痛,从他身体里由内而外逐渐发作。他终于痛哭出声,紧紧抱住我,却又把我用力推开。
月光不再普照大地。不知什么时候起,月亮被云层团团包围,躲了起来。雨在后半夜悄然降落。所有人欢欣鼓舞。不丹人认为,在婚礼的当天下雨,这是天降神雨,是神在天上对新人致以最高的祝福。
他们继续畅饮,继续欢唱,一个个跑到屋外淋雨。
贡布如何拉着我跑到屋外,和谁一起在雨中继续喝酒,到底喝了多少酒,又是如何回到旅馆的……我都已不再记得。
4
等我醒来的时候,有个身穿长袍青面獠牙的人,手拿一个硕大的红色生殖器在我面前手舞足蹈,并凑近我,往我脸上吹气。我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尖叫。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自己身置何处。
我心惊胆战地坐起身,看见贡布铁青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他一个箭步冲过来,握住我的双手,并把我像孩子一样紧紧搂在怀里,拍着我的后背说,醒了!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过来了!!!
原来是杰布扮的跳神,他把青面獠牙的面具摘下来,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根生殖器,一屁股坐于地上,大口喘气,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强巴和拉巴垂立于一旁,也如释重负,各自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还是有些迷糊,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问问贡布。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见“扑通”一声,杰布倒在地上,全身都在抽搐,嘴里嗡嗡嗡地发出一种古怪而模糊的声音,淌出些白沫。贡布放开我,急忙转过身去,跪于地上,双手抱住杰布,热泪盈眶。
好一会儿,杰布才缓过气来,恢复了一些元气。
我后来才慢慢明白过来,杰布他刚才鬼魂附体,是为了帮我治病,几乎耗尽他所有力气。我到底得了什么病?难道我在不知情的情形之下不小心冒犯了神灵,中了邪?这里到处是隐秘的禁忌,巫幻莫测。
拉巴和强巴扶着杰布去休息了。贡布留下来陪我。他说,我一直高烧不退,在床上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真不敢相信!
我看着贡布,有些恍然隔世的感觉。他脸色青灰、眼眶深陷,两眼布满血丝。这三天三夜来,他一定没好好睡过。我忽然心疼,很想感谢他。想对他说些感激的话,却不知说些什么。而他却充满自责,责怪自己没能照顾好我,不应该让我喝醉了酒,又让我去淋雨。
不丹老仆人无声地走进来,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和那天的一模一样。面条的香味让我顿觉胃里精空,却仍不知饿是什么感觉。贡布替我接过面条,并谢过他。那老人依然不说话,只对贡布点了个头,径直退出房间。
一碗面条,让我的体力恢复了一些,精神也好了许多。我下床,想走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贡布给我披了件衣服,陪我走出门外。又是夜晚,月光如碎银铺了一地。墙角有一丛不知名字的小碎花在悄然绽放。世界如此静寂。我们站在月光底下,谁也不说话。只觉得我们离得这么近。月光把我们的内心照得透亮,如新生婴孩般纯粹而单纯。感觉我们的心贴着心。
在遥远的月光下,有一只猫无声无息地翻过院墙,穿行于我目光所不能及的某处。杰布和强巴他们的房间都熄了灯,一定已经睡着了。月光下,回首看身边的这个男人,这几天,一直守在我身边,心里盛满感动,却不知如何表示谢意。在这个陌生而遥远的夜晚,忽然有了些相依为命、惺惺相惜的感觉。
贡布用电炉为我烧了些驱寒的姜茶,放了些枸杞在里面。那一夜,他没有回房去睡,主动留下来陪我。他让我躺在床上,而他却靠在床边。我佩服他惊人的定力。我明明感受到了他内心火一样的热情,可是他却硬生生扑灭了那团火。我不知道他哪来的内功和定力。
某个瞬间,我承认自己极其虚弱。那种虚弱并非来自身体,而是内心。我需要有一个人在我身边,爱着我,呵护我。我恍惚觉得,这个男人就在我眼前,在我身边,在我举手可及的地方。可是,他却坚守阵地,绝不允许自己越过雷池一步。他惊人的镇静力,让我又敬又恨。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去进一步引诱他。可是,我又问自己,要是他果真越过那一步,我愿意吗?或许今晚的我愿意,以后呢?我爱这个男人吗?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的年龄,更不知道他的家庭,他是否有家,说到底,我对他一无所知。然而,我却感觉到他的心紧贴着我的心,近到随手就能触摸到他。这种亲密自然的感觉,仿佛只有发生在青梅竹马的两个人身上才会有。
他虽然双眼充满血丝,但是感觉他却精神抖擞,一点困意都没有。真是佩服他的身强体壮和精力充沛。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他说,这没什么。这么些年来,在他失眠的时候,他早练就了一身自我修复功能。他已经可以靠意念支撑七天七夜不睡觉。因此,熬三天三夜,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姜茶暖身。我很想过去靠在他的怀里,听他接着讲故事。可是,我只是靠在床背上,与他默然相对。觉得就这样和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默然相对一言不发,也是一种美好。
我问他,接下去有什么打算?是否还是要去找哈姆?我对哈姆拥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对他不畏艰险跑到不丹来找哈姆的这种行为,也同样深感好奇。太多的谜,我都要等着他为我解开。
他说,生活中有很多很多真实的谜是不需要去解开、也永远都解不开的。
他并没有说寻找哈姆的计划,而是告诉我,他得去一趟虎穴寺,这是到不丹来的最主要目的。
难道哈姆就在虎穴寺,你要去虎穴寺找他?
他摇了摇头,又似乎有些许无奈地对我淡然一笑,有点无可奉告、或者不知如何相告的意思。
我从没到过虎穴寺。但我听说过虎穴寺。也刚从他们那里听说了他们的兄弟扎西,就是从虎穴寺纵身一跃坠入万丈深渊,去到另一个极乐世界。
扎西他为什么要自杀?
他仍然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奉告的模样。或者,在他内心深处,只是不愿提及扎西自杀的事。
那么,说说哈姆吧。我还是要听完哈姆的故事。
贡布表示同意,喝完一碗姜茶,他又开始讲述。
5
哈姆跟着赛壬到了杭州。
杭州这座城市的精致和美丽,完全出乎哈姆的意料之外。虽然在来之前,他已想象了无数种可能性,但这座城市对美与文明的追求程度,仍然超越了他所有的想象。
赛壬帮哈姆找的出租房在玉皇山脚下。是一套农宅,带个小院子。没有邻居。无需跟任何人发生关系。这是一处绿树环绕,风景秀美的地方。离开出租房,朝北走一小段路,再往西走几分钟,就可见到著名的雷峰塔,边上就是美丽妖娆的西湖。
哈姆和赛壬住进出租房里,开始过上不被任何人打扰的二人世界。赛壬哪儿也不去,天天窝在出租房里。做爱,成了他们不分日夜时刻进行的事情。在白莲花旅馆里,他们毕竟心怀禁忌,也得顾虑到旅馆边上人的感受,因此,他们总是小心谨慎,唯恐哪里出了乱子,会殃及哈姆的声誉。而现在,他们可以完全放下了。
还了俗之后的哈姆,比一个俗世间的人还要觉得自由百倍。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任何亲人和牵挂,更没有任何家累,赤条条独自一个人。赛壬就是他的全部,是他的整个世界。
他的身体,他的心,他所有的一切的一切,统统属于赛壬。在床上也是。赛壬让他做,他就做。赛壬教他怎么做,他就跟着做。
在这之前,他哪有碰过女人?连看一眼女人的机会都不太有。也从来都不曾如此妄想过。现在,他怀里抱着一个女人,日日神魂颠倒,夜夜醉生梦死。
哈姆毕竟年轻,在寺庙里修行,同时也练就了强壮结实的身体。他可以没日没夜地陪赛壬做爱。他只要一吻她,就一发不可收拾。他把她的嘴唇含在嘴里,他下面就已经进入对方,一切进行得自然而然。而赛壬也从未如此享受过,可以跟他做完一次再做一次,顺着身体的起伏,两个人几乎在烈焰般的感觉中醉死过去。每一次做完爱,哈姆都会觉得自己这一生的享受,都在这一刻用尽了。
赛壬也是,她可以带着这个男人跟自己一起飞升,一起冲到顶峰,一起下坠。当哈姆睁着眼睛,看着她高潮来临时的神游般飘荡的神情时,她知道他就要控制不住。独自先冲到顶峰去的时候,她会用嘴巴去吻他的眼睛,让他不看自己。她对他轻声低喃,温柔地命令他,不许看,闭上眼睛,忍住。然而,她喘着气说话的样子太性感,他会更加疯狂地感到自己就要崩裂。他会忍不住,在她身上拼尽全力,大喊大叫。这时候的他,感觉有一道光刹那间划过,自己的灵魂已飞离而去。他的灵魂与她的在一起。她又会去用自己的嘴去堵他的嘴,直至两人一起飞。
每次欲仙欲死,完事之后,哈姆会听见赛壬在耳边温柔低语,你是我的,你真是我想要的。偶尔,他会从沉睡中醒来,而她却仍在熟睡中,如他一样完全赤裸着身体。她的头枕在他腿上,脸依偎着他,双手仍紧紧抱着他。甚至在梦里,她的嘴唇仍会亲吻他。他看着她充满欲望的漂亮的脸,和充满诱惑的性感饱满的身体,他觉得哪怕就只拥有这一刻,立即让他死去,也是值得的。他时时刻刻都被这种排山倒海的幸福感弄得晕眩不已。
只是,有一个细节,让哈姆想不明白。几乎每次在做爱之前,赛壬就要他穿上那套僧袍。她不知道他穿着那一身僧袍有多麻烦。当他激动难耐的时刻,他会自己扯下身上的僧袍,然而,赛壬硬要他穿回去。他会在心里暗自生气,她要他穿它干什么?她是要跟僧袍一起做爱吗?幸好,当她的身体进入激动亢奋的时候,她会顾不得那么多,也会帮他扯去那僧袍。
他听她说,很多人在做爱时,都会有些小小的嗜好。比如,有些男人就喜欢女人穿着高跟鞋和长统丝袜跟他做爱,而有些男人干脆喜欢跟女人在浴缸里做爱,哪怕抱到床上,也不许女人擦干身体,非得湿着身体做。那么,赛壬喜欢他穿着僧袍做爱,也即是她的一个小小嗜好。这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是他能够做到的,他都愿意去为她做。这身僧袍,他本来是不会再带来的。他还了俗,已没有再穿僧袍的必要,是赛壬一再叮嘱他,非得让他带上,他才把它带到杭州来。
有时候,哈姆会想,他是否也有什么嗜好呢?他闭起眼睛想。但是,他发现只要他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全都是赛壬,她的身体,她的喘息,她的呻吟与尖叫。赛壬的每一部分包括气息,都充满诱惑,都是他嗜好的。他可以随时进入她的身体,随时为她疯狂,随时为她去死,直至榨干最后一点精力。
这种疯狂的程度,差不多持续了一个半月。这一个半月的时间,是怎么度过去的?很恍惚。每一个日子飞快得过,每一个日子,也缓慢得可爱。
赛壬做事情手脚麻利,她会以很快的速度煮面条,或者做一些可口的饭菜,还懂茶道。
而哈姆除了念经,偶尔为赛壬唱歌,什么都不会。他连喝茶都不会。他从来都不知道,端起茶杯来喝口茶,还会有如此多的讲究。泡茶,他就更加不会了。那一道道的程序在他看来复杂得要命。而在赛壬那里却行云流水,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赛壬在泡茶的时候,就让他坐在身边念诵经文。这对哈姆来说,是太容易的事情了。有时候,赛壬听着听着,离开茶席,就像兔子一样蹦到哈姆怀里去。茶喝一半,经念一半,先去做爱。回来再继续喝茶念经。
但是,赛壬后来已不满足于他念诵经文了。她说,她一句都听不懂。他念什么,在她听来都是一样的。她让他为她讲一些跟佛教有关的刺激的事情。跟佛教有关的事情,他能讲出一大堆,但却和刺激无关。很是沮丧。想破了脑壳,他终于想起佛教中“燃指敬佛”的故事。
单听这四个字,赛壬就两眼放光,产生出既敬又怕的神情。赛壬后来跟哈姆复述,她以前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件事情,而且真实存在于虔诚的佛教徒中间。有很多个夜晚,她都自然而然地沉浸于她想象的场景里去:夜晚的寺院,大殿寂静无声,空旷而高深。一轮皎洁的明月,洒下一片斑驳的银光,月色朦胧,树影闪烁,五彩的经幡和洁白的哈达在门前飘扬。月光下,飘过来一个佛教徒,手里举着一小束光。那一小束光源来自他的左手食指,火苗跳跃。他在一个多月前就用一根细绳扎紧食指根部,让食指慢慢失血死去。然后沾满酥油,点燃手指,右手转着转经筒,口中念着六字真经,来到佛前。他跪下去,沾满了酥油的手指一直在燃烧,而他不觉得疼。他如此决然的行为,只是想对佛祖表白他的感恩之情,表达他对佛的坚定信仰。
这种远离尘世、神秘、虔诚又飘逸的宗教体验,让赛壬莫名感动,又心生恐惧。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没命地钻进哈姆怀里,与他不停止地做爱。她反复问哈姆,你也会为我如此付出吗?
哈姆说,我可以为你去死,我的整个人,和我的心,我的整个生命,都是属于你的,失去一根手指算得了什么。
赛壬听哈姆反复说这些话,会激动得热泪盈眶。她对哈姆的爱也变得更加投入,更加疯狂,更加的难以把持。
那天夜里,赛壬手举一只青铜茶器发呆。那茶器上面刻着一只小小的兽雕,赛壬一直在细细端详。哈姆赤着脚靠近她,她都浑然不觉。
哈姆很好奇,赛壬为什么对一只铜茶器如此感兴趣。
赛壬说,我在想象一种美。
她又开始穿行在想象的路上。
她对哈姆说,你知道从古代流传下来的一些青铜器为什么那么美吗?那上面雕着的兽和花纹年代越久越美。据说,追溯到周朝末年,铸匠在炼制这些青铜器的时候,会与他相爱的女人在炼到最关键的时刻双双跳进熔炉里去,与正在进行熔化的金属一起熔化。他们的这种行为,只是让他们炼制的青铜器能够得到完美的阴阳配合。
哈姆听得毛骨悚然。他觉得这个比“燃指敬佛”更决绝,还要惨烈千万倍。燃指,只是失去身体微小的一部分,而双双跳进熔炉,却是两条生命。
赛壬说,你们信佛教的人,可以“燃指敬佛”。而那些追求艺术的人,他们却可以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有时候,死亡对于那些人来说,它有一张漂亮而神圣的脸。因此,死不可怕,死也不足惜,只是,要看为了什么而死。
哈姆忽然不敢去碰赛壬手中的那个青铜茶器。他对它充满宗教般的敬畏。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哈姆只要一看到那只青铜茶器,就会想起两条生命纵身一跃,跳进熔炉的镜像。他就紧张得满头大汗,浑身颤抖。抱着赛壬的身体,就会迅速虚软下来。
哪怕赛壬对他解释,那只青铜茶器并不是从周朝流传下来的,而是一只普通的古董,她只是借题发挥,由它生出些想象罢了。
但哈姆还是不行,心里始终克服不了障碍。仿佛这屋里忽然摆出一件法器,专门就是为了来镇压他的。
直至赛壬将那只茶器移走,他才慢慢恢复正常。
性欲如火,大约持续燃烧宣泄了两个多月之后,赛壬才带哈姆出去。她带着哈姆随处走走,让他认识杭州这座城市。其实,他们所到之处,也就是围绕着西湖四周。
他们在逛西湖的时候,赛壬并不太同哈姆说话,可能觉得两个人之间,并没什么话好说的。偶尔在外面饭馆里吃饭,也不太交流。两个人说上几句必要的话,默默吃完就走。
但是,回到出租房,躺在了床上,他们的身体又活了。
那天做完爱,哈姆和平时一样紧紧抱着赛壬。他忽然想,这个在他怀里快乐疲倦过后蜷缩成一团仍在幸福颤动的肉体,多半只是贪恋他的身体。她不管不顾放弃一切,尽情与他做爱,只是为了满足她的性欲和好奇。但是,纵然如此,又何妨?对哈姆来说,不管赛壬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都接受,他都要,他都爱。他只要跟她在一起。哪怕真为她死去,恐怕他也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那天赛壬又让哈姆为她唱仓央嘉措的《那一世》。
赛壬把头靠在哈姆的胸前,哈姆在唱歌的时候,她一直在掉泪。直至哈姆唱完,捧起赛壬的脸,才发现她的脸上早已经爬满了泪水。自己的前襟也湿了一大片。哈姆以为赛壬又被歌声感动了,便紧紧、紧紧地抱住赛壬。
那夜以后,赛壬就消失了,再也没回到出租屋来过夜。
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她告诉哈姆,她得去工作。那句话,瞬间将他们拉回现实世界。
哈姆从来没想到过,在这个世界上,居然还会有“工作”这件事情。也从来没有想过,赛壬,这个天天陪他欲仙欲死的美丽女子,怎么会与“工作”发生关系。
赛壬跟他解释,她在杭州开了一家梅茶馆。这段时间,她一直没回茶馆去,是因为她请了个经理在帮她打理,但现在那个经理忽然辞职不干了,她得回去工作一段时间,等那边事情处理妥了,她会回来出租屋陪他。
哈姆觉得赛壬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相信。但是,他为什么总觉得赛壬的话里面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到底不对劲在哪儿,他又一下子想不出来。
赛壬买了一只手机给哈姆,并很快教会他打电话、发短信。
第一个晚上,哈姆就给赛壬打了个电话。他打这个电话多半是出于好玩。他第一次用手机。他在手机里听到赛壬的声音时,显得异常激动。大声问赛壬,喂,你在哪儿?
赛壬说,我在茶馆里忙。
哈姆说,天黑了,怎么你还在忙?
赛壬说,天黑之后生意才好。
哈姆说,那你晚上睡哪儿?
赛壬说,我这边有屋子,可以睡。
哈姆说,你那屋子在哪儿?我可不可以过去找你?
赛壬说,我在忙,你没事不要再打电话。
哈姆说,那你什么时候忙完?
赛壬说,不知道,你没事不要打电话。
哈姆还想说些什么,赛壬已经把电话挂了。哈姆没想很多,觉得赛壬真的很忙。
那晚,是他到杭州两个多月以来,第一次一个人睡觉。
居然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太阳热乎乎地晒着他的肚皮,他才睁开眼睛。他有些恍惚。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身边没有人。赛壬不在他身边。他在床上打了个滚。床垫很软。他第一次知道,这种床垫叫席梦思,里面塞满了厚实柔软的海绵,还装上了无数的弹簧。难怪人睡在上面只要一翻身,就会有一种被弹起来的感觉。
哈姆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微眯起眼睛,看着天花板,想了想赛壬,想她美丽的容颜,想她彩虹般柔软弹性的身体。她是从天而降的女神。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完全令他措手不及,却又自然而然。似乎他修行独守了二十五年,就是为了遇见这份美。他相信,这一定是他前世积下来的德,在今生受到了福报。
下了床,哈姆觉得有点饿了。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弄吃的。
微波炉、电饭煲、煤气灶、烤箱、豆浆机,他从来都没有使用过。在寺院里,他们只管跟师傅念诵经文,和师兄弟辩经斗智。做饭自有做饭的僧人。在寺院每个人的分工都非常明确,他只要在开饭的时间,跟着大伙集中到食堂里去就行。
现在,赛壬不在他身边,他必须自己动手。
冰箱里面有两只鸡蛋、几块生面包、一些生面条、一大包饺子粉、两包速冻饺子、一包速冻鸡爪,还有两块生姜,两只蒜头和一小捆洗干净的嫩葱。他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都不知道怎么吃?面包他不知道怎么烤,面条也不会煮,速冻的饺子和鸡爪拿在手上硬得像铁块,他根本不知道拿这些冰冷的东西怎么办?
他想来想去,还是吃鸡蛋。他吃过赛壬做的各种鸡蛋。赛壬能够把鸡蛋做成煎鸡蛋、炒鸡蛋、蒸鸡蛋。每一种做法都香喷喷的,很好吃。他还记得赛壬说过,炒鸡蛋的时候,只要撒些葱花上去,整盘鸡蛋就会很香。可是他忘了,葱花到底是怎么撒上去的?是先拌在鸡蛋里呢,还是鸡蛋炒熟了之后再撒上去?他想了半天,决定先切好葱再说。他花了很多时间,拿菜刀将几根葱切了又切,终于切到自己满意的程度,再把它们仔细地归拢,放到一只干净的小碗里。他先拿起一只鸡蛋在灶台上敲击一下,下手稍重了些,蛋白蛋黄一下子撒出来,粘糊在灶台上,他赶紧用手去抓,想把它抓起来放到碗里去。蛋黄被抓破了,只捞回一半。敲另一个鸡蛋的时候,他分外小心,只在灶台上很轻地敲了一下,只碎了一个很小的口子,蛋黄蛋白都流不出来,他重新又敲了一下,又发生了和前一只鸡蛋一模一样的事情,蛋黄蛋白哧溜一下全撒在灶台上,他又用手抓了一部分回碗里。他将铁锅放在煤气灶上,研究了半天,才将煤气灶点着。他很快将鸡蛋倒进去,翻炒几下,又把葱花也一起倒进去。可是,他却忽然想起没有放油和盐。可是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油瓶和盐瓶放在哪儿。等他终于找到时,鸡蛋已经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焦糊味。他赶紧倒进去一些盐,油是来不及放了,直接将焦糊的鸡蛋盛进一只碗里。
虽然有些焦糊味,绿色的葱花也变成了蜡黄,但闻起来还是香。可惜太少了,只那么一点。再来二十份都不够他吃。他拿起筷子扒进一大口,只扁了扁嘴巴还没开始咀嚼,就哇地一下,直接吐了出来。他眼泪都快咸出来了!嘴巴里还留有几颗还没来得及融化的盐粒。
他放下碗筷,冲到水龙头下,直接将嘴巴接住水龙头,稀里哗啦地漱完口,才将嘴里的咸味冲淡。
他万分沮丧。拉开冰箱门,在冰箱前站了好久。他的眼睛从那些食物上看过来又看过去,阴寒的冷气从冰箱里扑面而来,他觉得有些冷意。他已不敢伸手去拿别的东西,他对自己已完全失去信心,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对付这些东西,让它们变成美味的可以用来果腹的食物。他沉重地关上冰箱门,颓然地走出去。
他一个人走啊走,朝西湖边方向走。一直走到南山路上。
南山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子可真多。左边是西湖,右边是一幢幢洋房。这是赛壬带他走过的路,他提醒自己不要走太远,他怕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城里的房子太密集,又都是高楼大厦,每一栋房子都挡着人的视线和方向。他一个人走的时候,心里还是生出些恐慌。
哈姆很想知道,赛壬她到底在哪里?这个时候她会在干什么?他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给赛壬,并告诉她,他想她了。但是,他举着手机,又犹豫了。他想起昨晚赛壬在电话里跟他说,没什么事别打电话给她。他重又将手机放回裤兜里。
西湖边很多成双成对的情侣,他们手拉着手,神采飞扬,亲昵万分。他们跟他擦肩而过。他偶尔会回过头去,追着他们再看几眼。走着走着,忽然有些忧伤。
他经过一家餐馆,叫“西湖春天”。他站在餐馆门口,想起有一个晚上,赛壬就是带他走到这里,然后带他进去吃了顿饭。都是赛壬点的菜,西湖醋鱼、东坡肉、龙井虾仁、咸鱼蒸大白菜,每一道菜都精致无比,也鲜美无比。更可人的是,他对面就坐着他最心爱的女神。走了那么久,他真的很饿了,很想进去吃点东西。可是,他有些胆怯,还是不太懂得怎么点餐。他觉得一个人坐在餐馆里,会有些难为情。于是,他看了几眼餐馆敞开的大门,还是走过去了。可是他总得吃点儿什么。他继续往前走,绿绿的草和树木,草丛中树木之间点缀着无数的不知名的小花,美得犹如仙境。他感觉他自己就在仙境里走。有些迷幻,有些惶惶然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走过几家咖啡馆和酒吧,从屋里飘出来的咖啡香味,温暖而诱人。可是,他不会一个人去喝咖啡,也不懂得怎么点咖啡。更不会一个人跑进酒吧里去喝酒。他只想尽快找到一家面馆或小饭店,可以让他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吃些饱腹的食物回去。他不断往南山路两边看,终于看到一家叫“翡翠宫”的餐馆,看上去很干净,门面却不大。他饥饿的胃已经发出咕咕的叫声,早就在向他发出抗议了。他忍着饥饿走进去,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来。不等他招呼,有个身穿粉紫色旗袍的服务员走过来,微笑着递给他一本菜单。他用双手捧着,半本靠在桌子上,他举起右手,一页一页地往后面翻过去。越翻到后面,菜的价格就越贵,到后来,他的脸色都变了。他不知道点什么好,从何下手?随便哪个菜,都在几百块以上,稍便宜些的冷菜,只那么一小碟,也要几十块。他觉得身体有些热,额头沁出些细密的汗珠子。
服务员端过来一杯白开水,里面飘浮着几朵白菊花。又夹给他一片洁白的小毛巾。小毛巾热乎乎的,好像刚从热水里捞出来。他擦了擦汗,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碗“片儿川”。片儿川,是杭州最著名也是最家常的汤面,浇头由雪菜、笋片、瘦肉组成。上次他听赛壬说起过,也亲手做给他吃过。他觉得很鲜美可口。当然,他此刻点这碗面条吃,并不是为了想念赛壬,而是因为,它是这本菜单里最实惠的。八十八块钱一碗。虽然这个价格仍然是贵得吓人的,要是在聂拉木的小饭馆里,八十八块钱,可以请好几个人吃到肚子撑破。但他实在是走不动了,只想赶紧吃碗面条填饱肚子。
可是,服务员却微笑着告诉他,在这里用餐,至少要点一两道菜。不点菜,只点一碗面条,是不可以坐在这里吃的。因为,这里不是面馆。
哈姆完全傻眼了,可是菜单里明明有面条啊。服务员依然春风细雨地告诉他,这种片儿川面只是这本菜单里的配菜,只点一碗面条,占用一张桌位,店里会亏本。店里不会做亏本生意。服务员温和地把道理讲给他听。他摸了摸了口袋,也不知身上带了多少钱,他怕点多了,会付不起钱。更何况,点多了吃不完浪费掉,也是他绝不允许自己去做的事情。
他只得抱歉地站起身,看见美味的菜盘冒着热气一盘盘端向别的客人,菜香和肉香扑面而来。他咬着牙,脸微微红着,慢慢走出饭店。他被强烈的饥饿感淹没了,有点呼吸艰难。那时间,他哭的冲动都有了。可是,他忍住不哭。他没想到,在这人间天堂般的城市里,想吃一碗面条都难如登天。
哈姆整个人虚飘飘的,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出租屋方向走回去。
出租屋的门大开着。他明明关紧的,怎么门它自己开了,莫非是赛壬回来了?!他一阵小跑,冲进门里,一看,屋子里像被日本鬼子大扫荡过一样,床上的被褥、橱门、柜子全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吉索交给他的一包钱,他放在抽屉的角落里,也都不翼而飞。还有他的一些衣物,也被洗劫一空。那小偷实在没东西好偷了,连他仅有的几套衣服也都全部卷走。
为什么在这么美丽而富裕的人间天堂里,居然还会有偷东西的人?
他双手抱膝,万念俱灰地蹲在地上,完全陷于不知所措的境地。怎么会这样的?他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赛壬说过,没什么事情不要给她打电话,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想他应该给赛壬打个电话了。
赛壬接到他的电话,一刻钟不到,就出现在他面前。这么快的速度,令哈姆惊诧不已。这么说,赛壬离他并不远。
赛壬看了看门锁,没有被撬的痕迹,就知道他出门时门没锁。
哈姆说,可是我关上了的。
赛壬拿过钥匙一边教他一边说,门关上,并不等于锁上。你要用钥匙插进锁孔里,往右转几下,就锁上了。锁上了的门,从外面是推不进去的。你不锁,人家只要一转动把手,门就会自动打开。
赛壬又用很快的速度为哈姆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捧着那碗面条,哈姆再也没忍住,使尽所有力气大哭起来。
赛壬也流泪了。不断向他道歉。她怪自己走得太匆忙,没为他准备好吃的,她完全疏忽了哈姆吃饭这件头等大事。她让哈姆先吃面,她自己开着车去超市,帮哈姆买回来很多熟食,有各种水果、饼干、蛋糕、巧克力、糖果、牛肉干、点心、牛奶、酸奶和方便面等,都是不用下锅煮,直接就可以拿来吃的东西,满满当当装了两大纸箱。除了吃的东西以外,还帮哈姆买回来两套换洗的衣服。
哈姆又是感激,又是害怕。赛壬为他准备了这么多吃的,又准备好了穿的,他知道赛壬又要走了。他怕离开她。没有赛壬的日子,他不知道怎么过。
而赛壬劝慰他,离开他只是暂时的,等她把那边的事情解决了,她就会回来和他在一起。
“那边”到底在哪儿?“那边的事情”到底是些什么事情?哈姆很想知道,也很想帮赛壬一起去解决。而赛壬告诉他,没有人能帮得了她。这件事情,必须她自己出面才能解决。她让他别再多想,也无须为她操心,只要给她点时间,等她回来就是。
到底要等多少时间?赛壬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她只说她会尽快。
赛壬帮他收拾好东西,又把水果全部洗干净了,放进冰箱里。她看见冰箱里的那些速冻食品,随便哪一样,只要稍微加工一下,就能够拿来吃,而哈姆竟然什么都不会。她的心疼了一下,眼圈又红了起来。关好冰箱门,哈姆已等在她身后,她一把抱住哈姆,泪如雨下。
吃饱了的哈姆,又恢复了体力,抱着赛壬的身体,又开始燃烧起来。他抱着赛壬往床上去。可是,赛壬却怎么也不得劲。她终于问哈姆,你的那件僧袍呢?
哈姆说,和别的衣服一起,都被小偷偷走了。
赛壬有些失望,她闭上眼睛,让哈姆抱紧她,再抱紧一些。可是,她始终打不开自己的身体。哈姆感觉到万分奇怪。他怎么努力都进不去赛壬的身体,赛壬的身体是干涩的,是紧闭的。他像一只突然失去方向的无头苍蝇,简直要疯了,快要崩溃了。可是,就是不行。
赛壬的手机响起来,她立即跳下床,去接电话。哈姆听见赛壬在说,对,我现在在茶馆里。好的。六点?我等你。
赛壬接电话的神气有些慌张。
哈姆心里很奇怪,赛壬明明在出租屋,却说自己在茶馆,她在对谁撒谎?
哈姆希望赛壬再回到床上,回到他身边来。可是,赛壬已经在穿衣服了。她说,我得赶紧回茶馆去,晚上六点要跟人出去吃饭。
和谁呢?哈姆忍不住问。
一个你不认识的人。
赛壬穿好衣服,拎起包走了。临走之前,赛壬还是过来抱了抱哈姆,让哈姆在她脸上亲了亲。哈姆强忍住不舍,请求赛壬快点回来。
哈姆站在窗口,看着赛壬走向那辆白色车子。他到杭州才知道这种车子叫宝马。马路上好多好多不同款式的漂亮的车子,在以前他从来都没见过。在聂拉木没有那么多车子,偶尔看到的,也是普通的面包车,和三菱丰田越野车。
然而,车子再多,再名贵,哈姆没有心情去关心,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关心一个人。而那个人,就在同一座城市,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但是,他就是不能够见她。他却不知道原因。
6
没有赛壬的日子,哈姆真正尝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他每天活得像一只游魂。太阳上山的时候,他醒来。饿了,弄点吃的。渴了,倒点水喝。实在无聊了,就一个人走出去,四处逛荡。夜幕降临的时候最难熬。他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突然被宣布断奶,却无处争取,那样的满心凄惶和惴惴不安。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赛壬的模样。梦里梦外,全是赛壬。后来,赛壬在他的梦里,也变得越来越不具体,像来历不明的梦本身,飘忽而来,又飘忽而去。
好几次哈姆都忍不住给赛壬打电话,可是,电话都被直接掐断。哈姆几乎陷入绝望。他甚至觉得赛壬已经不再需要他了,把他一脚给踢开了。但平静下来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他相信赛壬是爱他的,就如他爱赛壬一样。否则,她就不会千里迢迢将他带到杭州来,还为他租了房子。他相信,赛壬处理完她的事情之后,一定会回到他身边,再也不会和他分开。
出租屋前种着一棵桂花树,刚搬进来住的时候,还是不动声色的,全都是深绿色的叶子。而这几天风一吹,太阳一晒,星星点点地冒出来细碎的金黄色花骨朵,散发着沁人肺腑的芳香。每天窗子一打开,就会嗅到一阵阵的花香,真是陶醉一般。桂花树下的那丛菊花也开出来几朵,大朵大朵的,也是黄色的。菊花好看,桂花香气扑鼻,要是赛壬在多好。他想,在做爱的时候,他就会悄悄把窗子打开,让院子里的花香送进来,他们就可以闻着花香做爱了。
也许,等花开得再艳一些的时候,赛壬就回来了。他这样对自己说。
他需要学会等待。
他又开始念经。只是,他再也不能够专心。念诵经文也不能够使他平心静气。他被心魔死死缠住。日夜被自己的欲念和期盼所折磨。惶惶然不可终日。
他仿佛得了一种病。但他心里很清楚,这种病,只有见到赛壬,它就会自动消失,他才能够安静下来。现在,他只能失魂落魄似的,一个人走出去。几片树叶无风自落,掉进他怀里。他捡起一片树叶玩赏,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又嗅。树叶也是香的。他很奇怪,在这里,连风吹过来都是带着香味的。风里混杂着各种花草树木的香气。西湖边到处是花,是树木,是修剪得整整齐齐像绿地毯一样的草坪。人在边上走过,脚边也会沾起一些芳草的香气。
那天,他一个人木然地走着,忽然便看见一辆白色宝马车从他身边开过去。他认出来那辆车就是赛壬的。他停住呼吸,紧张到连心跳都停止了,急急追上去。
可是,他哪追得上?路上的车子像长龙,一辆接一辆,连他的目光都追不上了。但他肯定他刚刚看到的那辆车,就是赛壬的。他不知道坐在车里的赛壬,是否也看见他了。他追着她的车跑,他身后的很多车子都为他刹车,为他亮起警告灯,但却并不按喇叭。他听赛壬说过,杭州是个文明城市,在这座城市里,尤其是在景区,所有的车子都必须按交通规则开车,严禁鸣喇叭,否则会被罚款。他有些想不明白,开自己的车,按几下自己车里的喇叭,也要被罚款。
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这是赛壬离开他后,第一次给他电话。她说她看见他了,叫他不要乱走,就在那湖边等她,她办完事就过来。
谢天谢地!赛壬也看见他了!还让他在这里等她!挂断电话的哈姆,开心得孩子一样手舞足蹈起来。他多么想高歌一首,以抒发他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然而,他只是张了张嘴,立即明白在这里唱歌不适合。要是在聂拉木,在山里,在草原上,他一定会高声歌唱。而在这里不行,他便在心里唱,不由自主地在湖边打着转,心里一直在快乐地哼哼。
直至天黑,赛壬才急匆匆地赶来。
他们坐在西湖边的草地上,湖面上灯影闪烁,对面的断桥和保俶塔掩映在灯影下面,出来夜游的人陆续出现在西湖边和断桥上。这是秋意渐浓的夜晚,每一个角度望过去,都是一副美而安静的图画。哈姆坐在美如画的草坪上,沐着从湖面上吹过来的清凉的晚风,吃着赛壬带来的小笼包子。那个瞬间,他又回到了人间天堂,回到了温情缱绻的美好里。
吃饱了的哈姆,想知道赛壬到底住在哪儿?她的茶馆开在哪儿?他想他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他真心想过去帮帮赛壬。哪怕让他跑前跑后,帮忙擦个桌子添个火也好。
赛壬的眼里却充满泪水。她背对着哈姆说,假如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我该如何赎我的罪?
你有什么罪?
罪在我心里。
哈姆转到赛壬面前去,他发觉她的眼神虚虚渺渺,虽然眼泪强忍住没往下掉,但他看得出她把泪硬往心里吞。她内心的痛苦挣扎和无助,他感觉得到。却不知道她的痛苦挣扎和无助到底来自何处?要如何才能帮她解决?
哈姆说,若要清算自己的罪,我们每个人生来都有罪。人生即罪。
这种说法在赛壬听来,宗教味未免太浓了些。但是,对哈姆来说,实在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如此相劝。
哈姆说,我是不是你可以信任的人?
现在,我唯一信任的人是你。
那你可不可以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无比信任你,可是我不能够告诉你。赛壬说。
哈姆的心一阵疼痛。他默默地受着伤。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以为两个相知相爱的人,可以无话不说,任何事情都可以一起去承担和分享。然而,他眼看着她在他眼前痛苦挣扎,却不知道她为何而痛苦?为了什么而挣扎?
他忽然跪在地上,请求赛壬,让我去你的茶馆,我知道对你来说,我可能是个无用之人,但我可以远远看着你,知道你就在那里。我不能没有你,我是因为你才来到这座城市。除了你,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跟我没有关系。没有你在身边,这里再美,对我来说也是虚无。只有你在身边,所有的美才是真实。
赛壬没有去扶哈姆,自己也跪了下去,两人抱在一起。赛壬把自己的头埋进哈姆怀里,她把脸对着哈姆的心口,说,请再给我一些时间。求你了,我爱你!
赛壬的手机一直在响。赛壬没有去接。哈姆警觉到又有人在催赛壬回去,赛壬又要离开他了。他不免紧张起来。他觉得有赛壬在身边的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他不想这么快就让这个夜晚结束。他恳请赛壬留下来,要不就带他一起走。不管她到哪儿,他都要跟她在一起。
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响到第三遍还是第四遍的时候,赛壬无可奈何地推开哈姆。虽然哈姆相信赛壬是爱他的,离开他只是迫不得已。但是,他的心里还是受着伤。
赛壬拿着手机走到旁边去接听。哈姆隐约听见了赛壬在说,对不起,刚在路上,没听见手机响,我马上就过去。
赛壬又在对那个人撒谎,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不用问,肯定又是那个“不认识的人”。
整座杭州城,除了赛壬,对哈姆来说,全都不认识。那个陌生而神秘的人,他到底是谁?为什么每次接到他的电话,赛壬就要为他而去?
他是谁?哈姆用恳求的语气问赛壬。
赛壬凝视着暗涌潋滟的湖水,黯然不语。
两个人在西湖边直直立着,心里想说出的话,汹涌翻滚,却一句话也不能够说出来。站了好一会儿,赛壬忽然回过神来, 急急地对哈姆说,哈姆,对不起,我必须走了,过几天我过去看你。
几天,到底是多少天?
对于这种未知的等待,在哈姆的心里已产生出巨大的恐惧感,他几乎崩溃。可是他只能保持沉默。
那晚的哈姆,可能受心魔驱使,他在赛壬上车的时候,悄悄在后面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他在杭州的这些日子里,早已学会了打的。坐上出租车之后,他吩咐司机说,跟上前面那辆白色宝马。
也许一切皆是天意。哈姆对自己的跟踪行为很是不满,但是好奇心促使他这么做。他必须这么做,他太想知道赛壬的事情。可是,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又是多么不愿意看到他不想看到的一面。
过了四五个红绿灯,转了两个弯,车子在龙井山边上停下来。他看见赛壬拎着她的包,从白色宝马车里走下来,头也不回,只顾朝前面走。
“梅茶馆”三个字,赫然出现在眼前。茶馆总共分两层,楼上楼下,灯火通明,每个窗口里都坐着茶客。一个男人从茶馆里走出来,等候在走廊上。赛壬一只脚刚跨上台阶,就被那男人拉进怀里,两人亲热地抱在一起,那男人吻了吻赛壬的脸,拉着她的手一起走进茶馆。一切自然而然。
而对哈姆来说,却是晴天霹雳,他整个人都被懵住了。只听见自己的心跳陡然间加速,脑子嗡嗡嗡地响着。出租车司机催问他是否要在这里下车,还是继续往前开。他才苏醒过来似的,掏出钱包,付了车费,摇晃着走下车来。
他在灯光下,并没有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长相,也看不清楚他的实际年龄,但感觉上,他要比赛壬大出好多。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赛壬身边有个男人,而且无比亲昵。这已经是事实。
那个男人,到底是赛壬的丈夫,还是她的情人?赛壬爱这个男人吗?他记得,赛壬曾经跟他讲过,她没有结过婚。她一直在等,等着遇上一个纯粹的男人,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纯粹的男人。她要等到一份完整的毫无杂质的爱。直至遇见他。哈姆当时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而此刻,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潮水般汹涌而至。他悲伤得难以自制。他很想哭出来。可是,却一滴眼泪都没有。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坐在一棵大树底下,眼睛看着梅茶馆。看三三两两的茶客,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直至快打烊了,几个服务员已经在忙着清理垃圾和打扫卫生。
哈姆从树底下站起来,伸了伸发麻的双腿,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便走了进去。在那个时刻,他的双腿完全不听他指挥,脑子里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他像一个中了魔障的人,心和魂都不在他身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就这样走了进去。
拿着扫把的服务员走过来,温和而客气地对他说,先生,对不起,我们已经打烊了。
哈姆站住了,可是,他却不后退,仍是木然地站在原地。
谁说打烊了,给这位先生泡一壶龙茶,要最好的龙井。
声音从二楼传下来。哈姆抬起头往上看,一二层在中间是打通的,中间一个旋转楼梯,二楼四周有木栏杆。赛壬和那个男人就面对面坐在木栏杆旁边的那个座位上。
赛壬脸都青了,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她完全不知道如何去应付眼前的这个局面。她看着哈姆的眼神极其复杂,那里面有痛,有恨,也有无可奈何和爱莫能助。
哈姆现在看清楚了,他一直微仰着脖子,看着这个男人从旋转木楼梯上天旋地转地走下来。这个男人看上去和吉索的年龄差不多大,估摸着应该有五十多岁。他的心又一阵钻痛,这个年纪的男人,都差不多可以做赛壬的父亲了。他们居然……哈姆不敢往下想。
那男人很快站在哈姆面前,微笑地看着他,极温和地请哈姆入座。但哈姆却觉得,他的温和当中有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威慑力。这是一个有力量的男人。
服务员将一壶刚泡好的龙井端过来。男人亲自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为哈姆倒了一杯,也为自己倒了一杯。他对哈姆做了个请喝茶的手势,来,请尝尝我们杭州最地道的龙井。
哈姆低下头去啜了一小口,尝不出个什么滋味,只是嘴唇被烫了一下。他的心里眼前出现一片茫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来,又是如何坐在这个男人面前的。他抬起头,去看二楼的赛壬。而赛壬并不在看他。只是一个人低着头,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落寞又无助。
男人抬起头对着二楼喊,宝贝,你也下来,客人都上门来了,你还不下楼来陪陪客人。话里带些嗔怪,又有些命令的味道。
他唤她宝贝?哈姆听得很清楚。哈姆的心又痛了一下。
赛壬不得不走下楼梯。
男人让赛壬坐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侧过身问她,这位先生怎么称呼?不打算介绍一下?
赛壬明显打了个哆嗦。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他拥有一双毒而准的眼睛。
然而,赛壬还是做着垂死挣扎。她很不自然地对那男人说,他是哈姆,是我远方来的一位朋友。说完,她又转向哈姆,说,哈姆,你怎么大老远跑过来了?这么久没见你,差点认不出你来了。你就这么突然出现于茶馆,真是吓我一大跳。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哈姆慢慢回过神来,虽然他还不是很清楚接下去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他心里已然明白,他一定为赛壬闯下大祸了。不管那个男人是赛壬的丈夫,还是赛壬的情人,他都为她添了麻烦,闯下大祸了。他忽然感觉无比羞愧,也想挽救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冒出来一句话,我是无意中看到梅茶馆的,所以,就进来了。
那男人忽然笑了,对哈姆说,赛壬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既然你已来到这里,就好好跟我宝贝女儿叙叙旧,我就不打扰了。
男人爽朗地笑了笑,搂了搂赛壬,并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他先回去休息了。那男人豪迈而大气,站起身来,也和哈姆握手、道别。说走就走。
这下,哈姆更加懵住了。从情人到父亲,这个变化来得实在太快!原来那个男人,真是赛壬的父亲!他差点喜极而泣。要不是茶馆里还有其他服务员,哈姆直接就想在赛壬面前跪下去,向她忏悔。他差点误会她了!
哈姆说,原来你的茶馆就开在这儿。
哈姆说,这里离出租屋很近,以后我可以走路过来,我可以来这里帮忙。
哈姆说,我泡茶不会,但倒垃圾、打扫卫生还是可以的。
哈姆说,你父亲看上去很威严,很有身份的样子,他是做什么的?
哈姆说,你今晚住哪儿?我们回出租屋吧。
哈姆说,这些天没有你,我都快疯了。
……
哈姆忽然变了,变成了一个多嘴的人,仿佛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之后,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忍不住要多说些话来为自己压压惊似的。
赛壬一直沉着脸,忽然沉住气站起身,对哈姆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哈姆一阵激动,欢天喜地地跟着赛壬走出梅茶馆,稳稳地坐进赛壬的宝马车里。他很多天没碰赛壬了,今晚终于又可以和赛壬在一起了。这是一件多么幸福快乐的事情!
但是,送他到出租屋,赛壬却对哈姆说,哈姆,今晚我有事,不能够陪你,你先一个人回去,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哈姆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都半夜了,你还有什么事?
我真有事,以后我再告诉你,我求你了,再给我点时间。
哈姆不下车,坐着不动。
赛壬说,你快回屋去,听话,我真有事!若是你想我们俩在一起,你就得让我把事情处理完,不然,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
哈姆急忙跳下车。但他仍然莫名所以。等他回转身来,赛壬的白色宝马车,已在幽深的夜幕中扬长而去。
哈姆再次忧伤起来。两个明明相爱的人,却非要分离?他真的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无端端陷于这种局面?刚到杭州,一切都那么美好,日子过得简单快乐。却突然就出现如此变故,变得那么复杂,变得让人无所适从……
说到这里,故事出现停顿。这次绝对不是我故意打断,而是贡布自行中断,我听见他忽然叹息一声,起身去倒水。我想应该是他讲话讲太多,口渴了。
不丹的夜真是安静。水从壶里倒入杯子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脆响亮。贡布倒了一杯给我,我低下头喝一口,四周静得都能听得见喉咙咽水的声音。
贡布换了个坐姿,对我说,这回你好像变老实了,不想猜猜那个神秘男人是谁?
我说,不用猜都知道,反正他不会是赛壬的父亲。赛壬的父亲在加噶多加寺,你已提前透露。我像在回答一个不用过脑子的智力竞猜。
真聪明。贡布有口无心地夸我。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虽然他仍说他自己不累,但我知道他早困了,只是沉浸在哈姆的故事里,是故事里的人物和情节让他提着神。我很怕他今晚又中止,拖到明天再讲。哈姆这个人,从中国开始到尼泊尔再到不丹,就像看电视连续剧,总是看不完,又日夜令人牵肠挂肚、受尽煎熬。要是今晚能够听完,我就可以把哈姆放下了,不会再让他的故事继续折磨我。
我对贡布说,接下去的故事,你可以简单粗略地说。
贡布爽朗地笑了,说,好,接下去的部分我就给你讲个故事梗概。
我说我没意见。听完一个有始有终的梗概,总比听了一半没有下文要好。谁知道明天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7
日夜受尽煎熬的哈姆,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一趟又一趟跑梅茶馆去看赛壬。赛壬开始和哈姆吵架。她希望哈姆不要出现在茶馆里。她让他回去,给她点时间,等她处理完她想处理的事情。
可是,哈姆不。他偏要往梅茶馆去。并且主动帮服务员一起去干活。而茶馆里的很多事情,哈姆根本插不上手。他在茶馆里表现出来的不伦不类和不三不四的行为彻底惹赛壬生气。她崩溃一般,将哈姆带回出租屋,泪如雨下,用几乎绝望的语气对他说,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犯了个天大的错误!我不应该把你带到杭州来,我原本以为我可以为你放下一切,事实上,我放不下。茶馆马上要面临停业,我要养活你和我自己,我就得去找新的工作。你知不知道,要在这座城市里生活,我们需要谋生,需要赚钱,需要有足够的经济条件去满足我们每天必须的一日三餐和住房的费用。在城市里过日子不是在寺院里,你只管自己念经修行,就会有人送钱送吃的来。我恨我自己,当初有勇气把你带来杭州,却没有勇气为你放弃这里的一切。我在这座城市里打拼了那么多年,所有的付出就只换来这一座茶馆。可是,现在我随时就要失去它。我不知道失去茶馆以后,我还能去干什么?我拿什么来养活你和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子。
哈姆的心就在这时狂跳起来。一开始赛壬所说的那些来自俗世生活的压力和焦虑,他确实从没有想到过,因为他出生以来就没经历过那些。可以这么说,他还是个混沌未开、不谙世事刚刚还了俗从寺院里出来的人。还俗,不等于他立即能够从俗,很多来自于俗世的生活,他从来就不懂,也从未遇到过。赛壬说的那些话,他也只是听个似懂非懂、一知半解。然而,当他听到赛壬说出“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子”这句话时,忽然就如在他沉寂安静、混沌暧昧的心海里投入一枚深水炸弹。他呆若木鸡地死盯住赛壬,仿佛在听一个天外来客带来遥远的消息,难以置信,却又如此真实地从赛壬的嘴里蹦出来,明明白白地呈现于他面前。
他们有孩子了!是他和赛壬的孩子!他要做父亲了!他的脸涨得通红,一口气憋在肚子里,只觉得浑身发酸发胀,简直就快爆炸了,可他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连吐出个片言只语都不能。他只听得见自己雷击般狂乱的心跳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哈姆的脑子出现一片空白混沌的状态。他没脑子了,他已找不见自己了。
在赛壬眼里,哈姆就是个没脑子的人。但她就是爱上了这个没脑子的,爱得一发不可收拾,爱得异想天开。之后,她重又置身于这座城市,跟那些太有脑子的人在一起。她算计不过他们。
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赛壬确实称他为父亲,只不过是在公共场合。只要回到两人世界里去,他们就是情人。男人是个成功的浙江商人,拥有自己的公司和不计其数的房产和地产。开始的时候,赛壬原是他公司的一名员工,两人日久生情,彼此相爱。赛壬一直天真地以为,只要彼此之间拥有爱情,总有一天她会等来一场婚姻。
然而,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过来,男人绝不会为她离婚。他有一个贤惠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妻子,有一个漂亮的女儿。他可以把她既当情人又当女儿一样来宠爱,为她买车,购房,买女人的衣服和首饰,并为她开了一家茶馆,让她闲着的时候有事可做。代价是,她永远不能够结婚,也不得爱上别人,甚至,他怕万一她怀孕生出孩子来添麻烦,跟她约法三章,不许她怀孕。她被剥夺了一个女人的基本权利。
赛壬在这段无望的爱情里沉沦心碎。能够完全拥有一个男人,拥有一个男人完整的爱情,成了她最大的梦想。直至她遇上哈姆。哈姆是她的“完整”。而对哈姆来说,赛壬曾是他最彻底的全部和所有。
带着哈姆回到杭州之后,赛壬总是想起她的那个决定。犹如冥冥中的安排。那天,她带着绝望的心情去墓地看望她母亲,她静静地坐在她母亲的墓前,出了会儿神,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跟她说到过,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一个亲人,那个人在西藏聂拉木县的加噶多加寺里。赛壬的心里像闪过一道光,看见了一根来自遥远地带的救命稻草。犹如冥冥中得到了神的启示,或者,是她的魂魄跟随她母亲的指引,从杭州出发,一路往西,终于走到了聂拉木县。
虽然,她明明知道,要去千里万里之外寻找一个无名无姓亦不知道长相不知其年龄的人,无疑于大海捞针。然而,当她站在加噶多加寺门前的那个瞬间,她觉得有一种回到故乡的奇异的感觉。她冥冥中觉得,她母亲心里的那个人,一定就在这里。只是,她不认识他,她没有办法认识他。亦无任何依据和凭证可以让她去向人打听。
现在,对赛壬来说,面临的就是选择。从情感上,她毫无疑问选择跟哈姆在一起。但现实生活不允许她作出如此选择。她原以为那个男人会放过她。然而,那男人说他依然深爱她,使尽一切办法想留住她。要是她选择离开,就等于选择倾家荡产。除了拥有哈姆,她将一无所有。
突然有一天,赛壬失踪了。电话打不通。茶馆也在关门停业中。
开始那几天,哈姆天天坐在出租房等。他不敢走出去一步,怕万一他出门的时候,赛壬正好回来找他。他天天在出租屋里静坐念经,祈祷赛壬早日出现。
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之后,他已经觉得赛壬不会再回来了。赛壬肯定出事了!——当这种预感在他脑子里出现时,他的心迅速被一种恐惧紧紧攫住。他没有办法再在出租屋里等下去了。赛壬说过,在现实生活面前,光靠念经是不行的。他觉得,他得开始行动了,他要走出去把赛壬找回来。可是,茫茫人海,他去哪儿找赛壬?
哈姆开始每天早出晚归,走遍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漫无目标地实施着他的寻找计划。
如此过去两个多月,还是更久,哈姆已经不记得到底过了多少个日子。每一个日子对于哈姆都是煎熬,每一个日子充满绝望,又都满怀期待。等待赛壬突然出现,成了哈姆坚持把每一个日子过下去的唯一支撑和动力。
哈姆身上的钱早就花光了。他很自然地混入到乞丐的队伍中去。他沿街乞讨,视线不放过任何一辆车子和每一个从他眼前走过的女人,但是,再没出现过赛壬的身影。她就像完全在这个人间蒸发了一样。
有一天,那个男人突然出现了。他走进出租屋,四处打量这间朴素的屋子。屋子里的哈姆变成了一个衣不遮体的乞丐,他居然还守在这间屋子里,没有回去。也许他已回不去。
男人皱了皱眉,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悲伤。他把一个大信封交给哈姆,并递给哈姆一张报纸,说,赛壬死了。
瞬间男人以为哈姆会哭。他甚至想在哈姆为赛壬哭的时候,扑过去拎起他暴打一顿。然而,他一动不动,只是无声地看着哈姆——这个可怜又可恨的小男人!他居然不哭。可是,他看到了比哭更可怕的绝望。那男人忽然双手掩面,蹲在地上,对哈姆说,我替赛壬求你最后一件事,赶快去拉萨,去认领一下赛壬的尸体,并设法将她的骨灰带到聂拉木县的加噶多加寺去。这是赛壬最后的愿望。
泪水从男人的手指缝里流出来。他抹了一把脸,站起身,说,赶快走,我送你去机场。
哈姆像一个失了魂的人,直至上了飞机,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送到机场,又跟着人流过完安检,又走上飞机的。他只记得那个男人将他送到安检口,跟他告别,伸出大而有力的双手,紧紧紧紧地握住了他。他的右手一直有一种被紧握过的麻麻的微疼。那种麻麻的疼是在他坐上飞机之后才慢慢消失的。
坐定后的哈姆从包里掏出了那张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客观、用心,又艰难地读下去。那镇定和极端的认真里挟带着一种来历不明的义气,仿佛他是在帮一个最贴心的人去完成一项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
是《天天早报》的头版头条。横幅标题:“杭州一怀孕女子在叩长头赎罪途中丧生车祸”。
本报记者:李小雨/文 图片来自网络微博。
内容:
于今日凌晨,在新浪微博上有一位叫“追随一朵白云到天边”的网友,发了一条惊人的消息说,有一位叩长头到拉萨去朝圣的女子,快进拉萨时被一辆大货车撞倒。事发后,肇事司机已开车逃逸。在驴友的帮助下,该女子被送进拉萨医院,经抢救无效死亡。经医生检查,该女子已身怀五个半月的身孕。为了找到死者家属,该驴友不得已用手机拍了死者的脸部,于微博上一并发出。恳求大家互相转告,尽快让死者家属前往拉萨处理后事。
该网友还说,在该女子的身上和她的背包里,并没找到身份证以及其他任何证件,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一只苹果手机。手机因断电停用。网友用充电器将她手机充了电,查看通讯录,通讯录为空白。但看到一段已编辑好却没有发出去的消息:
“我将以藏传佛教最原始最虔诚的方式来赎我的罪,我押上两条人命做赌注,假如老天爷肯赎我的罪,我将会和我的孩子在聂拉木等你。不管日子多艰难,我会和你在这个角落里度完我的余生。假如老天爷不可饶恕我,那么让我和我的孩子在半路上死去。我留给你的信封里,是我所有的积蓄,你可用它去找个活路,或者回加噶多加寺去。我对不起你!我只有以死谢我的罪。”
手机显示出的是杭州地区的号码。由此判断,该女子是杭州人,或者居住地在杭州。她是从杭州出发,一路叩拜到拉萨的,居然还怀有身孕!如此惊心动魄之举,吓倒了众网友。微博上的消息一经发出,不到一个小时,已被网友疯狂转发两万多条。网友纷纷猜测该女子的身后故事和背景。也有网友猜测该女子的精神是否失常?不然怎会如此残忍?对自己残忍也就罢了,居然还舍得拿肚子里的孩子做如此赌注,这明摆着是谋杀。哪怕不因意外事故身亡,那孩子生下来也不会身心健康。
下面链接部分网友的留言评论:
风淡云轻:天哪,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到底什么情况?这也太太惨烈了吧!
王阿毛:这是不是真的?会不会又是炒作?
爱在路上:有谁会拿命去炒作?!人都死了,一定是真的。那女人真的好可怜,她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在心里已经难以消化了,才会做出如此行为。不过,还是挺可惜的,好好两条人命哪,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我是非我:真可怜!那该死的肇事司机呢?撞死了人就这么跑了?!警察叔叔呢,这个时候怎么不见动静?
赛金花:肇事司机替天行恶,他妈的,多少条人命都是这么白白死在路上,却不为人知!
林荫道:那女子是否爱上了一个不该去爱的人,还怀上了他的孩子?一定是这样的。看她的留言就知道了,她叫那个人回加噶多加寺去,既然是“回”,那么,他就是从寺里逃出来的人。天哪!太不可思议了。她爱上的人一定是个喇嘛!我晕!
长青藤: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弱女子竟然可以干出这种行为,这也太可怕了吧!到底是什么力量促使她这么去做?思考中。
刘小飞:这算是信仰吗?还是中了什么邪?!简直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天理难容!!!
爱睡懒觉的兔子:真是丧心病狂!!!
大大傻:真他妈的,我这辈子活到今天为止,最让我困惑的事情之一就是,痴情到发狂的女人,要么流传于以前的故事里,要么出现在新闻里,我身边怎么一个都遇不到?
流氓小兔:叩长头?靠这种行为真可以赎罪吗!
天沙草:孩子他爸呢?快出来!!!!
风马牛不相及:老天爷也太不给力了吧!虔诚如此,仍不肯放过,两条人命啊!该死的肇事司机,追查出来活杀!
我是小李飞刀:我猜此女有严重的自虐倾向,要不怎么会有如此行为?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愿只是一个误传。
……
8
贡布从哈姆那里得来这张报纸,他居然一直带着这张报纸,从没丢弃。
我看着坐在面前的贡布,心似掉进冰窟里,一阵阵发冷,抽搐。屋子里的气氛变得阴郁肃然。太不可思议的结局!无论开启我哪扇智慧之门,都永远猜不到会是如此结局。
我在替赛壬感到惋惜的同时,也替哈姆愤愤不平。她凭什么替哈姆作出如此选择?那孩子是她的,也是哈姆的。她这是对生命的不负责任。
哈姆怎么办?我轻声问贡布。
他靠那个大信封活着。贡布说,里面是赛壬留给他的全部积蓄和一封长长的绝笔信。
为什么大信封会在那个男人手里,而不是赛壬亲手交给哈姆?我又问。
贡布说,从信的内容看,赛壬极有可能是让茶馆的一个服务员转交的。但服务员没有交给哈姆,却给了那个男人。只有一种解释,就是那男人为了控制赛壬,早已收买了所有的服务员,也就是说,所有的服务员都有可能是那个男人的眼线。这么多年来,赛壬一直生活在那个男人的掌控之中,毫无自由可言。当那男人得知赛壬背叛他之后,一定把赛壬逼到走投无路了。而且,男人在这座城市里生活,要体面,要光鲜,他自己的孩子都不允许赛壬怀上,他更不会允许赛壬怀上别人的孩子,并将孩子生下来。这对于那个男人来说,是一件奇耻大辱的事情。而赛壬没有跟那个男人妥协,她知道她已经放不下哈姆,但是,也没有选择跟哈姆去私奔。也许,她预先知道和哈姆私奔的结果仍然是死。因此,她毅然决然作出如此选择,自己一个人走上赎罪之路。
赛壬在信里写了什么?我又问贡布,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夜很凉,我却开始冒汗。从背部到手心,全是细细凉凉的汗。
写什么不重要了。贡布叹息一声。
我还是缠着贡布追问,哈姆去哪儿了?
贡布只得又叹息一声,像是在回忆他自己的故事。他说,哈姆带着赛壬的骨灰回了一趟加噶多加寺。跪在他师傅吉索面前,把他和赛壬的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并请他师傅教他如何为赛壬超度。
哈姆万万没有想到,他师傅浑身颤抖,指着他,脸憋得通红。嘴里却只吃力地吐出一个字:你?你?你!突然,他气绝身亡。哈姆悲痛欲绝,声嘶力竭地抱住他师傅,却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哈姆终于肯承认自己是个不祥之人。他生来就带着罪。在这个世界上,与他最亲近的人都一个个奇怪地死去。
哈姆将赛壬的骨灰和师傅的尸体埋葬在了一起。这是他认为在他的生命中,唯一做对的一桩事情。
贡布的声音低沉下去。他在说话的时候,并没看着我,而是一直看着他眼前的那面墙壁。仿佛穿过那面墙,看见了很遥远的人和事物。
讲完故事的贡布,整个人瘫软在那把大圈椅里,仿佛他的身体已完全被掏空。他把身体合拢,双手抱膝,疲惫不堪地把头伏在双腿之间,抬不起头来。
太寂静了,此刻的寂静犹如推不动的黑夜,无边无际地笼罩着我们。又仿佛被一块巨大的岩石压着,几乎就要窒息。
好久都没有说话。
我忽然想起来,贡布跑到不丹来,就是为了找到哈姆。难道哈姆真的会在不丹?我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问贡布,你能找到哈姆吗?
贡布还是那句话,我相信到不丹,一定能够找到他。
然而,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他对哈姆身置何处,仍然是毫无线索的。但他却又如此坚定地认为,他一定能够在不丹寻找到哈姆。是他的这份坚定,令我深感困惑和不解。难道贡布和哈姆之间真有心灵相通之说?
快天亮了。两个人相对无语,再次陷入沉默。倦意汹涌而来。
我想对贡布说,睡吧,可是又不知他睡哪儿合适?这里不比加德满都那个晚上,房间里有两张床,两人各睡一床,相安无事。这个房间里却只有一张床。
贡布像是又猜出了我的心思。他说,你赶紧闭起眼睛睡一觉,我就在这里靠一靠,大家都休息一下。
贡布靠在布沙发一样的大椅子上,头枕着靠垫睡着了。
睡之前,我心里涌起一些感动,有一些莫名而奇异的情愫在我胸中涌动。然而,我太困了。任情绪如何翻腾,仍然压不下我的倦意。我在迷糊中猝然睡去。
我梦见了那个名叫赛壬的女子,正五体投地磕长头一路向西朝圣而去。在她起身抬头的瞬间,我分明看见她沧桑而美丽的脸庞充满悲绝。但悲绝里仍可见渺茫的希望。
这个美丽的性情女子,她同时展现了她的两个极端,一面是相信至爱,纯情热烈,对未来充满幻想;另一面是对人生的绝望,残酷冷漠,不相信未来,只求生命赶快结束。在一步一磕首的朝圣路上,死亡之花一定无数次在她眼前盛开。她对自己的决绝和残酷,远远胜过佛教徒“燃指敬佛”的虔诚。想来令人心怵。
镜头切换,一个为爱情离寺还俗的年轻男子哈姆,却在杭州这座奢靡繁华天上人间般的城市里失魂落魄、不知所终。
在梦里,他俩离我如此近,却又离我如此之远。我分明看见他们,却走不近他们,他们始终在我够不着的地方。迷糊间,我听见哈姆在哼唱《那一世》,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那一日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柔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我在歌声里醒来,却不敢睁开眼睛,怕残留的梦痕一扫而净。哼唱仍在耳畔继续。
那一刻
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
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天
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
只为投下你心湖的石子
那一夜
听一宿梵唱,不为参悟
只为寻找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瞬
我飞羽成仙,不为长生
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那一日,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
只是,就在那一夜
我忘却了所有
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
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我挣扎着醒来,终于从迷糊中回到现实。我明明醒了,哼唱却仍如此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这不是梦。怎会有如此清晰了然的梦?
它是真实的声音。这个声音我已太熟悉!不是哈姆在梦里唱,而是贡布!是我眼前的贡布在哼唱。他一字一句地在那椅子里抱膝哼唱,泪水爬满他的脸。我不知道他是在梦里,还是醒着。
他的哼唱变成低低的抽泣,仿佛是在吟诵受难经。
我闭上眼睛,思绪飘至远方,脑海里浮现两个身体,彩虹般交织。经幡如雨。白色的马儿耷拉着尾巴,低着头啃吃茂盛的绿草。草原上数不清的小碎花摇曳生姿,浸透了隔夜的露珠。一阵阵热潮袭来。
——是他吗?这个熟悉的男人,无数次在我梦里出现。只要他的手一触及我的身体,我的衣裳便自行滑落,飘坠于草原尽头。白云一朵朵,悬于我的脸上。五彩的经幡跃动起来,靠近我和他的身体。远处大殿里香火缭绕,唢呐和诵经声此起彼伏,无数的僧人唱起回响,身、口、意相应。我的身体与他的身体相连,犹如胶合于一起的彩虹,双双离了地,悬于半空中。
身边是不断在风中呼啦啦飘过的经幡,还有五彩的云朵。他轻轻咬住我的耳朵,对我说,你是我的女神!我愿意为你去死。他紧紧抱住的双手突然松开,他的身体也从我身体里离开,垂于地面。我的下身一阵抽搐,湿淋淋的,仿佛是他在离开我之前,向我身体里撒满了露珠。他最后留给我的那句话,仿佛是对我说出的安慰,又像是诀别。他的身体,他的嗓音,令我为之着迷。然而,我甚至还未来得及好好亲吻他的双唇,亲吻他的脸,他便已离开我。
他钢硬的肩膀,灵敏修长的四肢,通晓骑术,能征服常人无法征服的烈马。在佛将他带走之前,我把他的形象已吸入我的身体,刻入我的身体内部。而我,却没能记住他的容颜。就如跟一个人贴得太近,会反而看不见对方的脸。而我,明明已经得到了他,却又失去他。我的世界瞬间崩塌,变为空渺。从此,任何人可以从我眼里看到天空、白云、沙漠和草原,却看不到我的心。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必须不断伸出手去,想要去抓住点什么东西,才能够继续活下去,才能够去忍住这种失去带来的心痛。
这多像一个梦。然而,它却不是梦。在我闭起双眼的时候,它奇迹般浮现。
我点燃一支烟,坐在床上抽起来。我身上居然一直带着烟,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抽烟的?我差点忘了自己的处境。
不丹王国全民禁烟,不允许任何人带烟草入境。我却悄悄违着法。自打我跟着贡布通过秘境偷偷潜入不丹的那天起,我就早已是个违法乱纪的人了。万一被查到,我将受到何种处置?我甚至没有半点害怕,想都不曾想一下。我这条命,本来就是被人捡回来的。他死了,他的马也死了,而我却活下来。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又如何死去?再使一把劲,我就想起来了。是的,我马上就可以回想起来。
可就在这里,每次都是在这里,我的记忆被卡住,不再往下走。仿佛被一根树枝横着拦截住,不让我走过去。怎么也跨不过去。
我不是一个健忘的人,我可以记住生命中无数发生过的细节,然而我却没能记住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甚至连他的容颜都忘记 。一次又一次,恍惚,又恍惚。脑子很乱。在我进入回忆的时候,我也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一个贡布。这个开始叫Frank,现在又叫贡布的男人,此刻就在我身边,在半梦半醒中沉痛哼吟仓央嘉措的情歌《那一世》。
他为谁吟唱?又是为了谁心痛成这般?
还需要问吗?还需要去问吗?我一支接上一支。抽烟如失火。屋子里烟雾缭绕,熏得人呛眼。却没有呛醒贡布。他一直在梦里。并非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在他奇怪的梦里,一个人涕泪直下。而我猛烈地吞进一口烟,被自己呛到,也呛得满脸是泪。
不,我分明在哭。我听见自己在哭泣。真是奇怪,屋子里的两个人,一个在梦里哭泣,一个在现实中哭泣。我并不知道自己哭什么。也许在梦里哭的那个人,反而最清楚自己在哭什么。
哭泣是件累人的事。当哭泣停止,身心都有一种被掏空了的感觉。不想起床,继续蒙头大睡。
9
我这一睡,睡得天昏地暗,直至中午以后才忽然醒来。
贡布已不在房间。他睡过的那条布沙发一样的圈椅一尘不染。房门紧闭。他从那椅子上醒来,关门,都没有把我吵醒。仿佛,这个房间除了我,压根没有人进来过。真是恍惚!
我居然可以如此沉睡!在一个有陌生男人的房间。而我对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竟如亲人般信任。这份坦荡、自然,到底缘于何处?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和遇到的人,神秘莫测又蹊跷,就像在某个小说的场景里才会出现。
应该早已过了午餐时间,也不知他们是否用餐完毕,还是在等我?我赶紧洗漱完毕,换了套衣服出门。
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敲门过去,拉巴和强巴不在,桑吉杰布也不在,连那个老仆人也不见人影。旅馆里空无一人。
我忽然想起来,自从我们住进盲斋这家旅馆,就没见过一个客人的影子。我跑到院门外去看,连个招牌都没有。也许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旅馆,只是一处私人居所。是我一直以为它是一家旅馆。
我有些懊恼自己,居然睡过了头,连关门声都吵不醒我。我颓然地回到房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接下去该去哪儿?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就好像小时候玩的游戏,被小伙伴们蒙住眼睛,吵吵闹闹地被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突然扔下我,接着所有人消失,各自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里,然后,让我挨个儿去找。在小时候的那个游戏里,最后我总是能够找到他们。第一,他们躲不远,所谓的隐秘角落,一定就在我身边附近;第二,他们憋不住,只要我稍微有些耐心,不急于去找他们,他们都会一个个动起来,并发出声音,藏身之处自行败露。
此刻的我,心里乱糟糟的,有些莫名所以,有些想不明白。找遍房间每个角落,连张纸条都没留。这个让我拿出百分之百信任,并心安理得跟他来不丹的男人,明知我的手机在不丹不可用,明知我们彼此只要分开,便很难找到对方,却仍然跟我玩起失踪这个游戏。实在不怎么好玩,也太不够意思。
不过,我又设法劝慰自己,尽可能地让自己安静下来。也许他们只是突然有事,要出去一会儿,办完事马上就会回来。
哪怕所有人不回来,桑吉杰布总要回到这里,不管这里是旅馆也好,私人居所也好,他是这里的主人。我总是抱着侥幸心理,善于心里暗示,自我宽慰。只要有一个人回来,就可以向他打听贡布的去向。
我很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但又不敢。我怕我一出门,贡布他们回来会找不见我。心里不免涌起些愤恨。这个见了鬼的Frank!古里古怪的占堆贡布!我不管他是谁,他都不应该随随便便将我抛下。几天前,他在加德满都扔下我,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又突然现身,将我带到不丹来,现在却又再次扔下我不管。更可恨的是,这次他居然和他的同伴们一起消失。真是活见鬼了!
生完他的气,又生自己的气。这段旅程未免太离谱,这些天发生的事,比小说和电影还离谱。我问自己的内心,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到底想要干什么?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连我朋友都算不上,只不过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他身上到底有什么魅力,我要如此追着他,死心塌地跟着他走?难道就为了听他讲那个故事?
故事谁没有?谁没有故事?我敢打赌,在路上遇到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他愿意坐下来跟我讲,相信每个人心里的故事都是精彩绝伦的。而我为什么独独就遇上了他。这个活见鬼的男人!这个充满鬼气巫幻的男人。
我可能饿了。人一饿,心就慌,容易生气,越想越生气。其实也没什么好气的。说到底,这一路走来,我并没有遭人抢劫,也没人逼迫我这么做。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心里翻涌起的委屈,一阵接一阵,我被那种委屈的情绪弄得鼻子酸酸。我不该去恨人家,要恨恨自己。这几天智商陡降,几乎没智商。我一会儿劝自己,一会儿又恨自己。打开电脑又没心情写东西。只得又走出房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胃里空空,头也昏昏沉沉的。一定是由于极度饥饿而产生的贫血迹象。我一间一间找过去,嗅着食物散发出来的余味,终于找到餐厅。门虚掩着。我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反正整幢房子没有人,连鬼影都找不着一个。
餐厅里只有两张桌子,一大一小,大的是圆桌,小的是方桌。两张桌子上都空空如也。灶台上有两口大锅,我揭开锅盖,里面也是空的。但餐厅里还是有食物残留的香味。我四处翻找。在灶台的角落里有一只大碗。上面用一只差不多大小的平底菜盘盖住。为什么要盖起来?里面肯定有内容。我揭开一看,果然有东西!是满满当当的一大碗辣椒烤土豆,香气扑鼻,真是诱人!我捧起这碗烤土豆,坐于小方桌前。一时找不到筷子放哪儿,也不想花时间去找,直接用手抓着吃。
天知道,烤土豆还要放进那么多辣椒,不丹人做菜嗜辣不要命。可是,再辣也得吃。只吃下一个土豆,嘴里就被辣得唏哈唏哈地不断哈气。但还是得吃。说是吃,不如说是吞食,强迫自己吞下去。
这一刻,才明白过来什么叫“饥不择食”。也明白了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情。只要胃空着,谈任何的理想、爱情、人生、未来、抱负、使命等等,都是空的,都是扯淡。
那个不丹老仆人,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窗外,看我狼吞虎咽又艰难万分地吞吃一碗烤土豆?我辣得嘴里冒火,两眼直淌泪。而他就这么直直看着我。
他一定不会知道,我并没有在哭,我真的只是被辣出了眼泪。当我忽然看见他站在窗外盯着我时,我吓得差点被一口土豆噎住气。我停止咀嚼,但嘴里仍然发出唏哈唏哈声,泪水仍在往外冒,怎么也止不住。我在为我狼狈的吃相而感到无比尴尬,同时也深感羞愧。我迅速在想,他会不会认为我这是在偷吃他的食物呢?
他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我又怕又羞愧,一时之间想不好说什么。能对他说什么呢?你好,抱歉,对不起?说什么都不对劲。我索性紧闭嘴巴,一句话都不说。我等他先开口。真是忐忑。这个古怪的老仆人,他居然也不吭声,一句话也不对我说。
急得我!不知道接下去他要干什么。我坐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吃是再也吃不下去了,太丢人!
只见他,慢慢走向挂于墙上的那个壁柜,打开柜门,从里面搬出来一碗拍黄瓜,一碗洋葱炒鸡蛋,还有一碗蘑菇炒青菜。他把它们摆在我面前。每一道菜都是凉的,但看得出来,都是当天做的新鲜菜。每一碗菜里,居然都没有放辣椒!
难道都是为我准备的?而我进来时,一定是被饿昏了头,并不知道那个壁柜里会有这么多菜。他又为我拿来一双干净的竹筷子、一只白瓷汤勺,还有一只白瓷空碗。他把我面前的那碗辣死人的烤土豆,轻轻移到桌子的另一端,并示意我,可以吃那些菜。我一阵感动,眼泪直往下淌。这回我是真的哭了。我哽咽着对他说了句,谢谢!
可是,他并没理会我,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又去打开壁柜,拿出些面条,开始煮水烧面。我蓦然想起,上次他送面条进房间,也从没跟我们说过话。他是不是个聋哑老人?
在他下面条的时候,我又故意对着他的背说话,大声问他,这些菜很好吃,都是你亲手做的吗?
连问几遍,他还是不回头,只专心做他的面条。这下,可以彻底证实,这位不丹老仆人,果真是个又聋又哑的人。难怪在我起床的时候,到处找贡布他们,敲他们的房间门,他都听不见。原来他一直都在这幢房子的某个角落里。
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偌大的一幢房子,所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个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我说话的老仆人陪着我。我甚至异想天开地想到用纸条交流的方式。我希望这位老仆人识字。我分别用汉语和英语在一张白纸上写道:
“老先生,非常感谢您!您知道桑吉杰布和贡布他们去哪儿了吗?能否告诉我,他们何时才能回来?”
当那老仆人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过来的时候,我随即站起身,点头作揖向他表示感谢。他向我轻轻摆了摆手。表示不用谢。我将那纸条递给他,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向他打手势,希望他能看懂我写的内容。
他拿过纸条,很茫然地往上面扫了一眼,便立即还给了我。显然,他完全看不懂纸上的内容。我有些灰心丧气。他却从壁柜里拉出一只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纸上写着一行字符:WIFI—SJJB123456789。
我一阵欣喜,这里居然有无线网,没有猜错的话,字母加数字的这串字符,应该就是这里的Wifi密码。也不知道是谁事先把它写在纸上,由老仆人保管着,随时拿出来给人备用。我将密码认认真真地抄下来,把那张纸条还给他,并向他表示谢意。他毫无表情地接过去,重新又把它放回那个抽屉里。
我默然无语,一口接一口将那碗面条全吃下去。不好意思剩下。
终于把自己吃撑。我在吃的时候,他就坐在那张大圆桌旁边,侧身朝我,脸对着窗,眼睛一直在看窗外。他的神情异常模糊,好像在等什么人,又好像不是。再仔细看,他的神态和表情里毫无内容可言,又仿佛盛满了不可知的内容,因为过于深沉而无法见底。
吃完面条,我站起身去收拾碗筷。他立即发现了。赶紧过来阻拦我,示意我可以走了,由他来收拾。我又向他表示了感谢。退出门外。回房去。
饱腹之后的心情,果然神清气爽,心安了许多。那不丹老仆人和我非亲非故,他愿意为我如此效劳,一定也是受贡布他们之托。况且我被安顿在这里,白吃白住,就跟招待一个远方来的客人一样。我有什么理由去怨恨他们?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总不能让人家白天黑夜都陪着我,围着我转。他们又不是上辈子欠我的。先前的委屈和愤恨一扫而光。我坚定不移地相信,天黑之前他们一定会回来。
10
回房。
百无聊赖地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去。
忽然想起有Wifi,立即打开电脑。
其实网络世界里,并没有什么令我留恋的事物。我不喜欢网恋,不喜欢戴着面具在网上与人聊天,也从不迷恋网络游戏。我勉强在新浪上开了个微博,也只是用来偶尔浏览一下来自网民的第一手新闻资料。
我不喜欢那些天天发微博晒自己心情,或不管大事小事都要上网发一通牢骚的文字,不管你爱看不爱,都被强迫着看一遍。而那些动不动就要自拍一张照片晒在网上去臭美的人,更是叫人难以忍受。每次看到那些自拍照片,脸蛋变形,笑容僵硬古怪,你很难想象,独个儿躲在房间里对着手机屏幕摆出各种笑容和动作的那个人,是何等的滑稽和不堪。我们从小被教育要好好爱自己。但倘若一个人自恋如此,却也可怕。
我点开网络连接,将Wifi密码填进去。
很快,网络接通。网络一连上,电脑右下角自动跳出雅虎邮箱的提示:“您有9个新邮件。”
我打开邮箱,除了一封推销产品的垃圾邮件之外,都是我母亲发来的。这几天她一定打爆了我的手机,快急疯了!
我打开母亲写的信件。每一封信的内容,几乎都是一样的。字里行间全是担惊受怕和焦虑。能感觉出来,为我的突然失踪,她已快接近崩溃边缘。她用恳求的语气,求我赶紧给她打个电话报平安。她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手机居然几天几夜打不通,若是再联系不上,她就要去报警了。
悲伤渐渐漫上来,弥漫了整个房间。我深感不安。带着内疚的心情给母亲回信。写了好多遍,又删了好多遍。为何跟母亲的沟通也变得如此艰难?最后一遍按下删除键,已觉得无话可说。我为什么会对自己的亲人如此漠然?
我父亲呢?为什么没有他的信?他难道一点也不为我的失踪着急?我是死是活,他都不再管?要是我给我母亲回信,她必将会转告于父亲。我为什么要让他知道我身在何处,平安与否?他根本不关心我的处境。
我一狠心,退出邮箱。
退出邮箱的一刹那,我流下泪来。说不清楚从心底深处翻涌而起的那份感觉,到底是委屈,还是恨。
连上了网络的QQ,在这个时候也自动亮了起来。有个头像在左右摇摆,我点开一看:老古——是我父亲!
原来他没去邮箱给我写信,而在QQ上守株待兔。只等我一上线,他就出现。
他说,你终于出现了,你在哪儿?
在路上。
为何手机一直不通?你到底在哪儿?
我说了,在路上。
别再撒野了,你得给我回来。
想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
不要只图自己快乐。
好笑。我说,你不是也天天在图自己快乐吗?什么时候你为我们图过快乐了?
只要你回来,你需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
我要我的自由,你能给我?
别太任性。一切等你回来再说。
我不回去!
你会后悔的。
我绝不后悔。
我斩钉截铁地输出这句话。然后将QQ设置到隐身状态,佯装断开网络,让他去急。看他对着我灰掉的头像还能说什么。
我屏神敛息地坐在电脑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聊天框框,等着对方苦苦哀求,或者恳求我赶紧上线。然而,父亲的头像也随即变灰,迅速断开网络。
难道父亲已对我死心?
死了心才好!
过去好一会儿,我才慢慢平静下来。我不再去想家里的那些人和事,拒绝自己的思绪回到那个暧昧庸俗的现实世界里去。
仍是百无聊赖。
我合上电脑,走出去。
不丹人跟西藏人模样相似,不丹的天空也跟西藏的天空一样,纯净到一尘不染。此时,湛蓝的天已转换成胭脂色,远处的天际变得模糊暧昧起来。
四周仍然静悄悄的,贡布他们一个都没有回来。这几个人到底去了哪儿,为何一整天都没有任何消息?
我想趁天黑之前出去逛逛。我仍然相信,天黑之后贡布他们一定会回来。不管怎样,他们总要回来睡觉的。他们总不会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从此消失。他们不像是坏人,他们绝对不会对我撒手不管。
那不丹老仆人呢?我要找到他,告诉他我要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可是,我走遍整条走廊,敲遍所有房门,连餐厅和院子的各个角落也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见到他。我差点想在院子里大声喊叫,立即意识到任何喊叫都没用。赶紧闭上嘴,用脑思考。
出去逛?
还是继续等下去?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等。
这块圣地对我来说,毕竟太陌生。看天色,已经逐渐转暗,我担心自己一个人走出去,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迷个路,或者遇上个什么事,回不来怎么办?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才会痛感性别的无法改变。与男人相比,女人终归胆小量浅。我在平时虽然处处表现得倔强,但遇事总是理不清,也没个方向感。起码在这个时候,我还是怕自己万一会惹是生非。回想这几天经历过的人与事,感觉自己无意中闯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已经有太多的事纠缠住我,让我难以理清。我不想再为自己添加任何麻烦。
墙角处开着一丛粉白色花朵,每一朵花呈八瓣状。这种花就是开在高原的格桑花,也有人称它八瓣梅。但是,格桑花应该在夏天开。怎么会在早春时节就开花?难道因为不丹的气候暖,它们便早早开了花?我俯下身去,悄悄摘下一朵,想夹在书本上拿回去,等到夏天时遇到格桑花时比较一下。
我拈着一朵花,转身,突然看见不丹老仆人幽灵般出现在我面前。他怎会走路不发出一点声音?我此时才张圆了嘴吓得想尖叫。但我又极力收住。虽然他听不见,但他看得见。我对我爆发式的受惊状态,感到万分抱歉。我知道我这样对他很不礼貌。
不丹老仆人弯起腰,朝我鞠了个躬,表示对无意中吓着我而致歉。我愈加不好意思。不断对他点头哈腰,并自说自话地跟他说,没有关系的,真的没有关系的。
他又朝我点点头,并指了指餐厅方向。我明白他的意思,晚餐时间到了,他要去准备晚餐。我对他微笑,尽量表露出我最大的感激。
我没有跟他去餐厅,他准备饭菜得有一段时间。我回到我的房间去等。
我把那朵花夹进本子里。听见有音乐声传过来,还有人随着节拍在击鼓。音乐应该预先就录制好的,而鼓声却是现场加进去的。听上去过于欢快、轻松又随意,总之有些怪模怪样。比那晚参加婚礼时听到的音乐还要欢欣鼓舞上百倍。
这种节拍的音乐,适合人的双手舞起来,身体扭摆起来,脚步踏起来,整个人不断地摇摆、舞蹈,摇摆,舞蹈。有点像踢踏舞或者咔嚓步。当然,这音乐与我身边的这个傍晚极不吻合,与我的心情也极不吻合。可是,我却一个人在房间里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身体不跟我的思想走,而是合着节拍被音乐直接带走。
我不得不承认,身体是个奇怪的东西。它并不时刻听命于你的思想,受思想的指令,有时候,它会有自己的行动。它只是自顾自地跳着、舞着。而在我的眼睛里,什么内容也没有,心里什么也没有。
有叩门声,轻而急促。我立即命令身体停止扭摆。一定是那不丹老仆人来叫我过去用餐。打开门,却是贡布!
他是否身上长了翅膀?突然而去,又突然而至,令人猝不及防。
你去哪儿了?我问。
先别问。他说,我会带你去。
你又要带我去哪儿?我有些生气。
我出门的时候,你睡得好香,不忍叫醒你。
我问你去哪儿了?我的声音突然提高,委屈得直想掉眼泪。
他走过来,俯下身,抱住我,手心在我后背轻轻拍着。那是大人在哄慰受了委屈的孩童时才会有的姿势。从尼泊尔到不丹,有几个晚上,我们整夜都在一起,虽然没在一张床上,但也共处一室,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我。直至此刻,却给了我一个如此轻浅的拥抱。
他说,不生气,是我不对。我应该留张纸条告诉你。我起来时,强巴和拉巴都在等我,时间来不及,走得太匆忙。
我忽然想到,贡布睡我房间,强巴和拉巴会怎么看?
贡布说,他们不会怎么看。
什么不会怎么看?
你说怎么看?
我问你啊,他们会怎么看?
我说了啊,他们不会怎么看。
真像绕口令。
我又气又急,但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吧,算我失败。
我说,他们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反正不关我事。
他松开手,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的脸,总结一样对我说,不要管别人怎么看,在这块土地上,任何的看与不看或者怎么看都无足轻重。重要的是,我们已经来到了不丹。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好好度过最后这几天。
度过最后这几天?——怎么听起来又像是告别。
贡布话题一转,对我说,我会带你去逛一些地方。虽然不丹很小,但你要是一个人到处乱逛,还是会有走丢掉的可能。不过你放心,有我在,我会在这几天里好好陪你。我答应过你。
没有你,我也一样可以走不丹。我的倔脾气又上来。
那你就得找旅行社,跟团走才能拿到不丹的签证。可是,你又不是一个喜欢跟团旅行的人,你不会整天追着小红旗走马观花。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哪里告诉你了?
我自己看出来的。
你还看出我什么?
你身上带着一股仙气。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慧根的女子。
嗬,你居然会拍这么大的马屁!
我说实话,你跟别的女子很不同,你身上很少凡俗气。
我不过一个俗人。
你在我眼里,就是旺母,自在神。
他这算是拍马屁?还是调情?抑或只是一种信口开河。但好像又都不是。他只是在说一些他想说的话。
贡布终于陪我吃了一顿晚饭。一盘拍黄瓜,一盘炒鸡蛋,一盘辣椒炒鸡块,还有一盘蘑菇炒小青菜。这些菜对于不丹人来说已经很奢侈,他们对吃很简单。除了鸡肉之外,很少有其他大型动物的肉类上桌。
在我们吃饭的时候,不丹老仆人又走开了,不知他去了哪儿。也许是回到他自己的住所。我没见过他在我们面前吃过任何东西。是否仆人都不许自己在主人和客人面前用餐?
自从我从昏迷中醒来见桑吉杰布那恐怖的一面之后,就再没见过他。拉巴和强巴也不知去了哪儿。
我问贡布。贡布只说,他们有事去了。
他仿佛很不善于将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情,细细碎碎地把来龙去脉都说个清楚。还是他压根就不屑于去说他的身边事?
出发前,我们先回了一趟房间。
贡布为我准备了一套不丹女人穿的“旗拉”,他建议我换上。他说,不丹国王鼓励不丹全民皆穿传统服饰,因此,在不丹,只要从服饰上就能一眼分辨出来你是本土的,还是外来的。贡布不太愿意别人将我们视作异类。本来,他和不丹人在长相上就没什么区别,又会讲藏语和简单的英语,不丹人使用的也就这两种语言。穿上不丹传统服饰的我们,几乎可以和不丹本地人一样了。
贡布早就换了不丹男人穿的传统服饰“帼”。深藏蓝色,交领、右衽、腰胯处系带,里面衬白色短衣,袖子长度超过外面的袍子,然后向外折,雪白的袖口和宽松的衣袍,使得他看上去潇洒自在,又气宇轩昂,活活就是从汉朝走出来的儒雅书生。而脚上的那双黑色皮鞋和及膝长统袜,又显露出一股时尚复古的英伦风格。总之,看上去让人觉得从头到脚都干净斯文、赏心悦目。
我第一次穿这种叫旗拉的衣服,感觉有点麻烦,不知从何着手。贡布耐心地过来帮我拉来扯去。但在我换裙子的时候,他借故转过身去,走向别处。很奇怪,在这个男人面前,我一点也不觉得害羞,仿佛我们之间已亲密无间地交往了很多年,早已不存在来自身体上的羞怯。这种熟知的程度,到底缘于何处?连我自己也解释不清。
我换上的那套旗拉,蓝色长袖短外套,沙龙式玫紫色长裙。其实就是上襦下裙。上半身的内衣、外袍、腰带、长裙和别针,和男人穿的帼相似。只是里面那件交领内衣是窄长袖的,颜色并非和男人一样是白色,而是柔和的浅蓝。颈部用项链式的别针固定住。长裙其实就是一大块长方形的布包裹起来,腰部用同色系的宽腰带缠绕两三圈,然后穿上长袖的短外套,内衣的袖口像男性一样翻叠出来。直筒式拖地的长裙配简短的上衣,视觉上拉长了腿部的线条。再说窄袖管在视觉上,也起到了瘦身的作用,使得我的身材一下子变得修长挺拔。因为臀部和腿部被裙子紧紧包裹着,走起路来有点像小凤仙。若是手里再捏一把小扇子,笑容再温婉一些,就可以“轻萝小扇扑流萤”了。
一身美丽的衣裳总会为女人带来好心情。我在贡布面前转了个圈,问他,好看吗?
他说,好看。
我们穿成这样走出去,是否跟不丹国王和王妃那一对有点像。
贡布没理我,假装没听见。
要是我们民族也能穿回汉服,那我们将是多么温婉美丽的女子!我并没有半点自嘲,我真觉得汉服的简约和美,胜过任何一个时代的服饰。
贡布说,一个民族穿什么样的服饰,也跟信仰有关。服饰也是文化的一种,会被信仰一直挖到根上。
想起来,贡布和我不是同一个民族,他是藏族。他说的这句话,貌似没有对我们汉族作出任何的褒贬评价。然而,仔细一想,他是对汉族人的不守传统和没有信仰作出了毫不客气的批评。一个失去传统、没有信仰的民族,注定回不到根上去。一个失根的民族,犹如一个人失去了心。
我们走出去。门外有车。原来这辆面包车,拉巴他们并没有把它开走。令我惊讶的是,贡布居然会开车。
真是难得,在这个神秘的国度,一位身穿不丹国服的藏族男人为我开车。而坐在他副驾座的是一位身穿不丹旗拉的汉族女子。这种结合本身就带着另类诡秘的色彩。
11
车子在一条蛇形的公路上行驶。对面的天空,全是浓浓淡淡的烟灰色的云,而霞光像一层玫瑰色的绒布,铺在空荡荡的公路上。
廷布是不丹王国的首都,是政治和宗教的中心。贡布用手指向北方,说,现在我们身处喜马拉雅的南麓,在喜马拉雅山的北面,就是我们西藏。
不丹王国,在梵语中的意思,即为“西藏的边陲”。不丹人自称“竺域”,意为“龙”的意思。因此,不丹的另一个别称是“雷龙之国”。
我朝北边望过去,喜马拉雅山脉雄伟绵长,白雪皑皑。不管是北边的西藏人,还是南边的不丹人,那座山脉上处处是神灵。
公路沿着河。贡布说这条就是不丹著名的旺河,从廷布这座城市里穿过。
很奇怪,他怎么对不丹如此熟悉。据我了解,他未必懂电脑,一个连手机都不用的人,是不会去上网百度搜索不丹的资料的。
对我的疑惑,他只报以一笑。
然后,他对我说出一句话:我可以爬过喜马拉雅山脉,到印度,到尼泊尔,到不丹。你信吗?
你说我会信吗?可真会吹。我又看向前面绵延不绝、白雪封顶的山脉。
贡布又开始介绍。不丹人全民信仰佛教。他们的人均收入不高,生活过得简单知足,也很少有麻烦。这里是世界上离经叛道最少的地方。这里的佛法亦是至上无边的,尽善尽美,无题不解,一切圆满。他说得铿锵有力。
何为圆满?我问。
圆满,即一个完整的意识形态。
我莫名所以,他一说佛理教义方面的知识,我就会越听越糊涂。
我说,我不需要佛,佛也不需要我。
贡布说,你可能不需要佛,但佛需要你。
从来都是人求佛,哪来佛需人?
一个人要有信仰,但是,在我看来,信仰也更需要人。
我更加糊涂了。
在廷布街头,身着红色僧袍的喇嘛随处可见。每次看到喇嘛从我们身边经过,我心里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哈姆。
路边很多大小不一的寺庙,每一处皆香火旺盛。我怀着一种猎奇心理,或受一种冥冥之中的昭示,跟随贡布进寺朝拜。
几乎所有的寺庙建筑都是类同的。突出的土红色屋顶、殿、阁、塔、壁挂、飞檐、饰兽,寺庙旁边的经幡和哈达都是一样的。我眼前的天空慢慢暗下去,寺庙变得更加神秘。
进入寺庙,跪地朝拜的时候,僧人会拿来圣水洒于头上,并拿出木头做的红色生殖器轻轻敲击我们的头顶,为我们祈福求平安。
朝拜的时候,我也是十分虔诚的模样。
走出寺庙,贡布问我,你不是不信的吗?
我说,我虽然没有信仰,但我敬畏这些僧人和佛教徒,他们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能做到。就像哈姆告诉赛壬的那些佛教徒,为了敬佛,可以做到让自己的手指燃烧。还有修为高深的大师,为了弘扬佛法,居然可以作法招雷自打,圆寂而去。虽然,死对于他们来说,就如归家一样。但是,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不是说佛以慈悲为怀吗?为什么佛见了圣徒们这些惨烈自虐的行为,而不设法去阻止?
这是一种精神,人要有信仰。
为了信仰,连命都可以不要。想来也可怕。
死,并没什么可怕的。贡布轻描淡写地说,可怕的是,一个人失去信仰,再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和支点,却仍然要继续活着。
车子离开廷布,又开出约半小时左右的路程,到达一座景致优美的皇家园林。贡布将车子停好,陪我进去。他说,这里就是不丹的王宫德钦曲林宗。
我看看天色,有点可惜,为什么不白天来?
贡布说,白天不能进去参观,不丹的国王和王妃就在这里上班。不过,贡布也表示,我们确实还是来晚了点,要是再早到一个小时就好了。
门口有皇家护卫,将我们随身携带的包和相机过一遍安检就让我们进去了。这是一座三层楼的宫殿,南边流淌着一条河,大殿四周有高大的柳树和梅树。可惜很多门都紧闭着,不得入内,而且天色也不允许我们久留。
这里是天府,是不丹王国最高权力机构的所在地,而现任的国王和王妃刚刚离去,白天的忙碌刚刚归于静谧。我们在宫殿里走过。无数的鸽子在灰影中飞过。这种感觉有点像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镜头。
贡布带着我走向宫殿的附近。他指给我看,那里有一处神殿。相传是以前的僧人修炼养性的地方。天黑了,虽然有灯光照明,但神殿的本来面目已陷入朦胧模糊,因而更显神秘莫测。
所有的神殿都有一种巫幻的力量,修炼到最后的僧人,会跟正常人大不相同,个个成了精。精气完全可以自控,生死也可掌握于自己手心。想想也是恐惧。
记得那年我去桂林,路经一座寺庙,有没有信仰、信不信佛教是一回事,路过寺庙要进去拜拜,这是母亲从小对我的教诲。我进去了,烧了三炷高香。
那高香真的是高,高过我的个头,比棍子粗。三炷香,我根本搬不动,一炷一炷地求师傅帮我点燃,然后请他帮我插进那巨大的香台上去。
终于没能忍住,问了那师傅,烧香拜佛心诚则灵,为何香要做得这般粗大?浪费钱又浪费材料,刺鼻的化学香料又只能污染寺庙里的环境,这种形式有必要吗?
那师傅很年轻,大概三十还不到,我看他长得血气方刚,大概修炼还不到家。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举起他的右手,五指并拢,朝寺庙的后山上一指,说,那山上有个山洞,里面只可容一人独坐。每年都有僧人躲进那洞里去,经过七天七夜的苦修,才放自己出洞。在这七天七夜里,进去的僧人须摒除所有私心杂念,不吃不喝不动,还要不畏惧黑暗与孤独的侵蚀。
师傅的意思我明白,人需要活在一种形式里,佛也是。但是,这种明白,还是模棱两可的。无形式也是一种形式。不过,要这么说开去,就太无边无际了。
我随着师傅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有一个黑乎乎的山洞。我有一种爬上山进那洞里去看看的冲动。但师傅说,僧人在洞里修行,任何人都不可以进去。
我忽然就想到,那个躲进山洞去修炼的僧人,他可以不吃不喝也不动,但可不可以七天七夜不拉不撒?
但我没敢问,我怕有所冒犯。
12
我们继续上路。但不是往回走,而是朝普那卡宗方向去。贡布说,他一定要带我去看看不丹王国最著名最古老的普那卡宗。他的意思是,反正晚上回去也没事,不如几个小时开车过去,到那边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去参观普那卡宗,参观完普那卡宗再往回赶。
他果真对不丹的地形了如指掌。我开始怀疑他以前是否真的来过不丹。
贡布说,我们几个花了很多年研究这里的路线。哪怕从未到过不丹,也会对不丹了如指掌。
你们几个?是指你和拉巴和强巴吗?
还有多吉。
多吉他不是当地人吗?
现在是。
他的意思是,多吉以前不是。
那么多吉以前是哪儿的呢?
难说。他又想一语略过。每次只要问到他身边的人和事,他就开始言简意赅。很难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如此缄口。
车子仍回到蛇形的盘山公路上,好像不丹都是这种形状的路。放眼过去,四周全都是郁郁葱葱的山,和成片成片的田野。
仿佛很多年前,我坐在火车的窗边,眺望着窗外的田野、村庄、小镇,看天上云朵逐渐黯淡下去。星星亮起,我直奔一个男人而去。
我记忆里的那年,到底是在哪一年?让我奔他而去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我明明已经想起了他,却仍然记不起他的容颜,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我忽然把我梦魇一样的记忆片断,以及我反复梦到的那个男人和他的马,说了出来,我一五一十地讲给贡布听。
贡布很耐心地听我讲完。看着前面弯弯曲曲的盘山路,沉默不语。过去好久,才吟诵似的说出来一句话,忘记便是放生。
他的话,又让我想起圣经里的那句,健忘的人有福了,因为往昔便是痛苦。
要是所有发生过的事,都能够及时忘记,该有多好!但是,谁又能够做得到?需要多高的修炼方可以去做到?
贡布忽然又柔声对我说,你要无所谓。因为,那个他只出现在你梦里,在你的现实世界里,你看不见他。一个你看不见的只在梦里出现的男人,就如同一个死去的男人。因为不存在,所以要无所谓。
我的心忽然一阵绞痛。
他话里的那个“死”字,就像一枚看不见却沾着毒汁的针,不知扎着了我的哪根神经,让我心痛到抽搐。而那样的一份感觉,我却无以表述。只得暗自捂住心口,回到我同回忆的偎依里,试图一点一滴地从记忆的片断里重获一些新的消息。并毫不畏惧地从它露出獠牙的大口中,勇敢地去窥视黑暗的内部,毫不犹豫地往深处走去。
我不能修炼成佛。我的身体里仍充满七情六欲。我亦相信任何健忘的人,回忆从来无法完全彻底消失。我清楚地意识到,在我的回忆里,有我探寻的事物。我还是不愿放弃。要是我选择忘记,就意味着探寻的脚步已停下。那么,我只有颓丧地坐在途中,等待死神降临并把我再无波澜的生命收走。
我亦承认,健忘的人有福。但是,我不愿意在我长长的生命里,就这么一路奔跑,一路丢失。从来不问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如我父亲一般。他得到太多。失去更多。自我懂事起,我就看他终日被名利所困,后来又为情所困,很少有畅怀开心的时刻。
他在我和母亲那里获取不了的快乐与幸福,我就不信,他从他情人那里就能够获取双倍的快乐和幸福,去填满他的缺失。
车子刚驶入帕罗,一场夜雨已等在那儿。
贡布的车子绕了几个弯道,在一片空地上停好。下车,一声闷雷响过,雨随即摔落下来,重重地打在我们的身上。贡布用一只手掌搭在我头顶上方,为我作伞挡雨。这动作实在挡不住几滴雨,只不过一种形式,然而这种形式令人温暖。
他带着我往前跑,对面就是一家旅馆。那旅馆就开在斜斜的山坡上。我们沿着台阶往上爬,推开旅馆的玻璃门,进去。
一个身穿旗拉的服务员站在总台前,笑意盈盈地朝我们一鞠躬,软声细气地对我们说,欢迎光临,请问,你们是要住宿吗?
贡布改用藏语跟她对话,两个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番。看那服务员的表情,似乎对贡布又增添了几分热情。她收了贡布100美元押金,然后递给贡布一把钥匙。
去房间的路上,贡布对我解释,整个旅馆只有一间房了,其他房间都已住满了客人。我们还是住下吧,反正我们也就将就住一晚上。
听上去虽然是在跟我商量,但意思和态度却已然坚定。我还能说什么,我们俩共住一室,又不是第一次。我随他去。
房间在二楼,也是这幢房子的顶层。带个小露台,露台朝向南面的山谷,视野很开阔。可惜外面打雷下雨,只能看见面前一整片广阔而湿漉漉的黑夜。
房间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洁白的被褥床单和实木发亮的桌椅,令人心生愉悦。衣柜门是一整面落地的玻璃镜子。墙上有个挂壁式的小吧台,陈列着小瓶白酒、威士忌、法国红酒、不丹自产的雪山啤酒、可乐,以及一些坚果和零食。居然还有碗装的康师傅牛肉面。中国人真会做生意。我国政府还没跟不丹建交,我国商人却已将商品输入到了不丹各个旅馆的房间里。
房间里有香气,是沉香或藏香的余味。墙壁是乳白色的,上面涂鸦一样涂画着一个饱满挺立的男性生殖器。床头上方挂着画框,画里是男女合抱的裸体,双方四肢纠缠于一起的大乐佛。画面抽象,却画得很具体真实。看久了会心生恐慌。似乎出现在你眼前的是一尊被七情六欲缠满身体、又欲罢不能的佛。令我想起尼泊尔爱神庙里的那尊爱神。
不丹人崇拜生殖器和性的态度明朗而大胆,而且无比热烈,甚至连旅馆的墙面也一样涂画,全然不顾偶尔抵达此地的国际友人会否心存忌讳。但入乡随俗。保持并坚守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化,不丹人已做到淋漓尽致。也因此,不丹王国受到了全世界人的瞩目,被认为是最后一片神秘的净土。当这个世界天天在翻天覆地发生变化的时候,不丹保住了自己。它洁身自好,固执一方传统,从未受到来自外界的文化侵略和任何污染。
世界被雨水紧紧包裹,感觉我们身处的房屋正在风雨中飘摇。我和他在这一瞬相互凝视。他坐在床沿,我坐在床旁边的圈椅上。之前两人共处一室,都听他讲哈姆的故事。都是他讲,我听,讲到累,累到沉睡过去。一夜又一夜,皆相安无事。
而这一夜,却相对无语。谁都没再说话。可是,在心里却升腾起一片聒噪声,难以安静。一道闪电划过,雷声响起。雷声不是那种震耳欲聋大地即将为之碎裂的巨响,也不是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划破天空的尖叫声,而是轻缓地在空中炸响并坠入山谷,升腾起一片温暖的绛红,如有声的云雾在碰撞、在相互摩擦,掀动并怂恿你非得和另一个人融合在一起才能够安神又安心。
我看着窗外,忽然有股冲动,很想走过去开启那扇通往露台的门,让自己出去淋雨,让雨水浇透我的身体。
而贡布已经开启了一瓶红酒。他说,喝点红酒好睡觉,红酒安神。他往玻璃杯里倾倒深玫瑰色的汁液。一手端起一杯,将其中一杯递给我。
酒亦能安神?闻所未闻。
但,此时此刻,能和他一起喝点酒,不管什么酒,我都非常乐意。这应该是我遇到他以来,他第一次主动邀我喝酒。
喝点酒,气氛就变了,身心俱处于一种放松状态。
一开始,我喝得并不多,沉醉的节奏格外慢。我心里知道,我若是不愿自醉,别人是难以醉倒我的。
而贡布并不是个善于劝酒的人。他只管自己闷头大喝。喝完一瓶之后,他又开启了第二瓶。
我很想对他说,红酒不是青稞酒,是需要慢慢去品尝,而不是拿来如此大口豪饮的。可是,在这个非同寻常的雷雨之夜,豪饮又怎样?
毕竟,红酒也是酒。它能令人沉醉,亦能让人麻木。我们要的就是这份沉醉和麻木,而无心情品尝其中滋味。
原来你和我一样,心里都深藏着一个人。贡布说,这个人,我们到死都不会忘记,忘不了。他把一大口酒倒进嘴里。
酒多好,让一个男人打开一条秘密通道,让他自觉而尽情地吐露心声。我忽然惊觉,贡布与我共处那么多天,他只是跟我说起哈姆的故事,却从不说他自己。我一度认为,他就是哈姆,哈姆就是他。可是,我又一再推翻。
总觉得故事里的哈姆,应该更单纯一些,是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他从小就在寺院里敬佛诵念,过着最最简单的生活。对红尘俗世本无念想和牵挂,也从未出过远门。是为一个女子的爱情而突然闯入红尘世界,这是他难以躲过的一劫。
然而,我眼前的贡布,却让我觉得他绝非一个不谙世事之人,他几乎对世事人情已然到通透熟知的地步。他对感情和身边事物的淡定和漠然,是出于他看透这个滚滚红尘以及来自他内心深处的一份神秘的坚定。要是,贡布和哈姆真是同一个人,那么,哈姆是如何变成现在的贡布的?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的人,变成一个淡定广漠看透人生的人,这又会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种演变历程?
可是,就在今晚,他却自觉说出他心里深藏着一个人,那个人,他到死都不会忘记。这句话,又让我心生疑惑。莫非他真是哈姆?他一路都在寻找哈姆,然而,我却从未见他有过实际意义上的行动。事实上,他从未向人打听过哈姆,也从未去哪儿找过哈姆。他是不是在找他自己?这么说,有点玄幻,有点诡谲。一个在路上到处寻找自己的人?——这听起来非常滑稽而不可信。
我知道,人人都有好奇心;我也知道,好奇害死猫。但是,此时此刻的我,仍然无端端地被好奇心团团包围、紧紧纠缠。虽然我煞费苦心,证实他是哈姆,或者不是哈姆,不管是哪一种答案,都跟我发生不了任何关系。但我还是控制不住我翻涌而来的好奇心。我终于鼓起勇气,再次问他,你就是哈姆,哈姆就是你,是不是?
贡布红着眼睛,说,是又怎样。
是又怎样?那么,他就是了!他这么快承认,反倒令我感到手足无措。无论我有千万种心理准备,我还是被惊吓到了。我愕然地看着他。不知是酒喝多的缘故,还是受了惊,感觉整个屋子都在摇晃。
我又听他在补充说明,有些语无伦次,显然是酒喝多了。他说,我再对你说一遍,哈姆是哈姆,我是我,哈姆是我,我亦是哈姆。就如你是你,我是我,你亦是我,我亦可以是你。
突然,闪电劈过天空,雷声巨响,一阵地动山摇过后,电路被打断,房间里一片漆黑。我不知该拿这份虎视眈眈的黑怎么办?只觉得浑身发烫,又手心冰凉。
就在此时,一双大手伸过来,将我拉进怀里。他漆黑的影子紧紧笼罩在我身上,网一般。我本能地想要去挣脱这份突如其来的拥抱,明智地想逃离这张网。然而,我却又安享于网下面这个狭促得令人窒息的空间。它给予我安全和温暖。
这个开始自然而然,在我们这几天的相处中,我知道它迟早要发生。但当它就这么来到我面前,我却毫无察觉,连个准备都没有。
雷声消逝。雨声不绝于耳。在这个陌生的雨夜,他的拥抱对我来说温暖而奢美,像突然被穿上一件令人忐忑不安的华服,又被引领至一个未知而陌生的殿堂,那里光芒万丈,那里焰火四起。它仿佛在摧毁我的意念。令人颓丧,并甘愿沉溺其中。
我试图挣脱,却被箍得更紧。他的双唇在我脸上寻找,带着红酒的甜涩。我微微踮起脚,仰起脸,更紧地凑近他,等他的双唇找过来。或许,我早就在等待,等待冥冥中的一声召唤,等待一个等候许久的契机。
我身上穿的“旗拉”,和他穿的“帼”,本来就没有纽扣。像两个三千年前的汉人,只一拉系带,衣衫和裙子无声滑落。
他一寸寸地贴近我,肌肤相触。他并没取下他那根又粗又大的绿松石挂链,此刻,它正以冰凉的刺激刺入我的肌肤。我身体往后仰,一直往后仰,直至被压倒在床上。他的双唇没有离开过我的肌肤,一直在亲吻。这如玉器般碰撞的吮吸声,是最轻柔的呼唤。拨开一层层云雾缭绕,回声直抵身体的最深处。
终于,他的手往下探索,连同他手腕上的那串佛珠。他身上佩戴的东西,他都没来得及取下,也许护身符是不能离开他身体的。我一面抵抗着他的闯入,一面却又渴望他像闪电一样劈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入我身体幽暗的内部,照亮它,也带领我看清我自己,看清那些被蒙蔽或被我遗忘的往事。
这种感觉,就像我受人之托,日夜为他守着一只箱子,而箱子的钥匙并不在我身上,我从不知道箱子内部藏着些什么东西。突然在某个时刻,闯入一个窃贼,他要撬开那个箱子,我一边喊叫着让他千万别去破坏它,一边又在心里巴望着他一锤子下去,砸开那只箱子,让我也可以跟着他一起看清那只箱子的内部世界。
我试图将他推开,而双手却被他用力举起来,用一只胳膊压在枕头上,使我再也动弹不得。他已将他强硬的坚挺插入我的惊愕里。我听见我的身体在尖叫,带着斑斓的光苗,似乎擦着风,呼啦呼啦,速度越来越快。身体被风带起,起伏、翻卷、扭动、挣扎、顺应,抛开所有的形状,张开了每一片羽毛,每一片羽毛都在风里战栗抖动。而他却如一头毫不留情的猛兽,将我整个人摔下去,往下坠落,直线坠落,又将我凶猛地送上天。我几乎昏眩过去,又醒过来,又昏眩过去,随他飞入云端。我从来不曾吼叫的喉咙,在那个瞬间发出了悠长尖锐的尖叫声。然而,那绝不是来自身体内部的单纯欢乐,那一定是我还来不及认清的一种令我深感惊愕的东西。
这种感觉陌生而熟悉,似乎在某时某地不止一次经历过。我看见了他,温柔地将我抱紧,亲吻,抚摸,并坚挺地进入我,他的马就在他旁边,低头亲吻着脚下每一根跃动的小草。经幡如雨,草原的风总是很大,空茫茫藐远而广阔,远处有洁白的哈达在涌动。我一睁开眼睛,他却消失。马也不见了。
压在我身上的那个男人,真实而具体,我闭起眼睛也能说出他的名字,清楚地记起他的脸。而他,我明明知道他,却为何想不起来他的容颜?不知道他身在何方。为何我在想起他或梦到他的时候,有如此熟悉亲密的感觉。我相信,他一定在我的生命里存在着。可是,他却下落不明。他到底是谁?他到底是谁?
我的身体仍然如泥土般念婪地包裹着他,不,不是他,是一个叫贡布的男人。贡布疲软下来的身体,并没有抽身而出,仍然留在我柔软的体内,静止不动。我慢慢为我的那份欢乐感到背叛的羞愧。而那份羞愧到底欲施予谁,我却毫无头绪。
我睁开眼睛。黑夜如深海。没有灯光,我看不清他。这个叫Frank,又叫贡布,也有可能是哈姆的男人,此刻就卧在我身上。身体如一张漆黑的网,如此紧密地将我网住。两个人一起在无边无际的深海里飘浮。我不知道他是睁着眼,还是闭着,胸前背上都湿着,浑身浸透了汗水。
我听见他一个词,一个词地在说话,像在念咒语,又像是独自在呢喃。他的发音平静却有力,有一种非让我听下去不可的力量。可是我听不清楚。听了好久,我终于听明白了,他是在念诵一段经文。我背上一阵虚汗,天知道,他这是在干什么?趴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上念经!
我挣扎着欲坐起身,一挣扎,他从我身体里滑出去。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在我脸上,接着又是一滴。他干脆把头埋进我胸前,原来他一直都在流泪。
这是我认识他以来,他第一次哭泣。就在他进入我身体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哭。我知道,他的眼泪不是为我而流。这些眼泪,它们一定不是来找我的。虽然,每一滴都渗入我的皮肤里,与我肌肤相融,混为一体。我能感受到它们的珍贵。然而,它们要找的人绝不是我。我就在他身边。我们那么近,我们又那么远。身体紧密地粘合在一起,而灵魂却早已飞越千山万水。
我们只不过借彼此的身体,将自己点燃,然后各自表述,各自完成。身体完成了我们的爱恋与欲望。他爱的人不是我,我爱着的那个人,却至今下落不明,但绝对不会是Frank,不会是贡布,更不会是哈姆。
我们都无力推开命运的流离失所和生离死别。既然如此,那么,一晌贪欢又有什么不对?它至少还证明我们与这个世界,与我们的此刻,还是粘连的,仍有着丝丝缕缕的牵引。我们从未孤绝。
当然,这也不过是狡辩,为这件不应该发生却已然发生的事情找个理由。但,我要拿这个理由何用?是为将来回忆的时候,有个托词吗?
一个人的回忆里,到底可以储存多少事物?有些人靠回忆活着,而有些人,回忆里什么都不会有,都是空白,或者间断性的空白。
什么是回忆?记得有谁对我说过,回忆就是在已经不存在的时间里,加上一些不应该发生的事,这就是回忆。这话听起来似乎有它一定的道理,但不会永远如此。总有一些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不在过去,而是在现在,就在此时此刻,就在这儿,眼前。因此,我感到有必要不再遮掩事实的真相,无需为所发生的行为找任何理由和托词。
贡布从我身上移开。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盏酥油灯,点燃,在熏过沉香或藏香现在又散发出荷尔蒙气味的空间里闪耀。床头上方男女裸体合抱的大乐佛也亮了起来,还有对面墙上那个硕大饱满的红色生殖器。在明明灭灭的灯影里,看上去那样雄赳赳、气昂昂,仿佛畜势待发,似有势如破竹之力。
酥油的味道也渐浓起来。借着那点光亮,贡布裸着身走向洗手间。天知道,这个男人的身体竟如此健美、壮实、充满力量感,胜过任何街头的男性裸体雕像。我隐约听见他小解的声音。
这一路过来,要说我对这个男人一点都不曾动过心,那是自欺欺人。骗着自己,还想原谅自己。可是,我心里装着一个人,没有放下。我太想知道那个梦魇般永无止境地进入我内心深处的那个男人,他到底是谁?为什么我如此清晰地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却拼尽全力记不起他?每当我深入生与死、爱与恨的话题的时候,总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有这么一个人。他如一颗扎在我心脏的深刺,疼痛长久地困扰着我,令我非得将它拔出来不可。
有这么一个瞬间,我希望贡布能够帮助我,帮我理清头绪,帮我认清我自己。可是,我又异常清醒地知道,贡布无法做到这一点,没有人能够帮得了我。我们都是在各自的命运里飘摇不定的人。
我终于在这个夜晚,穿上我的红睡裙,轻薄华丽的丝绸紧贴着我的身体。它与这个浓烈的充满爱情的夜晚如此吻合,我的身心变得无比轻盈。我想让今晚的这个男人,看见我穿上这件红睡裙的模样。今夜,我是他的新娘。
从洗手间出来的贡布,回来床上。忽然双眼一亮,很诧异地看着我身上的那条红睡裙。他捧起酥油灯,温柔地对我说,让我好好看看你。忽然,酥油灯落了地,亮光瞬间消失。他控制不住地抱起我,凶猛地吻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红睡裙上。
不知哪根筋搭牢,莫名的醋意升上来。我忽然想起,深藏在他心底深处的那个女子,和他们之间刻骨铭心的神秘爱情。他一定受了伤,又为她痛不欲生。他心里装着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我沉溺于自我猜度和臆想之中。我有些嫉妒。
那个叫赛壬的女子,奇怪地在我脑海里不约而来。她看上去那么美丽而伤感,倔强而又多情。
我的身体被贡布使劲压着,他有一股蛮横的劲道,似乎欲将我碾成粉碎。我有些眩晕,想放弃一切追问,就这样死于宿醉。
而我却很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话,连我自己都吓一跳,我听见自己在问,你深爱的那个女子就是赛壬,对不对?
在这样的夜晚,这种时刻里,我知道这无疑是最不应景,也最不应该问的问题。我的脸滚烫,在黑夜里独自羞愧,后悔莫及。
贡布双手环抱着我,身体仍停留在我身上。僵着不动。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叹息一声,慢慢离开我,在黑暗中半躺起来。他放过了我的身体,放过了随时可以抵达的无与伦比的沉醉与欢乐。然而,他并没有半点责备和遗憾。倒是我,莫名地有些沮丧和委屈。
我听见他在黑夜里问自己,我是谁?我是谁?
他的声音低回缠绕,犹如一种轻柔神秘的梵音,仿佛带着催眠的功效。
他说,你还是认为我是哈姆。不错,事实上,我一直都在寻找哈姆,我也不知道哈姆是谁?我是谁?我们都是哈姆,也都不是。所有的我是我,所有的我皆不是我。我非我,你亦不是你。
他又回到他的语式。这样的描述语式,我已从他嘴里听过很多遍。然而此刻,这句话再次从他嘴里说出,仍然让我感觉玄机重重。但仔细想一想,说跟没说一个样。相当于废话。鬼话。
是又怎样?换句话即是,不是又怎样?前一句话的意思,即是后面那句。所有的我是我,所有的我,皆不是我。我非我,你亦不是你。
若按如此推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可以听,亦都可以不听。
要是再按此推理下去,他可以把我当作是我,也可以将我当作赛壬,或者其他任何女人。我忽然感到自己仿佛进入一个轮回里。我身边的这个男人,可以用低回般的梵语说话,又可以在做爱时念诵经文,他在我心里变得越来越古怪巫幻、越来越神秘莫测。他明明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却又让我感到遥不可及、深不可测。他变得很不具体,抽象如墙上挂的那幅大乐佛,又仿佛一只魂魄,日夜守在我身边,若即若离。
他是谁?他到底是人,还是神?抑或是一只在前世不小心犯了错,要在这辈子来受罚受罪的鬼?
14
雨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阴风起。一阵接一阵呼啸着的风,从山谷里汇集。它们分成若干等份,从窗缝里你死我活地灌进来,发出嘶嘶嘶的低吼声。犹如无数魂魄在房间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身边充满不祥的气息。
我几次凑近贡布,想扳过他的脸,让他抱紧我。
可是,他只是握了握我的手,继续他的睡眠。他已进入熟睡。困意也向我袭来,我卷成一团,靠着他,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但我的睡眠很浅,也许只是非常努力才得以维系的状态。
我似乎又看见了他,那个牵着白马的男人。他朝我走过来,身体笼罩在风的阴影里,呼啦啦的山风拉扯着他的衣衫,使得他看上去有些变形。他的脚步落在我床前,朝我哀怨地看一眼,随后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使我羞愧难当。我辜负了他。我手忙脚乱地去拉床单,想遮住我完全裸露的身体。却怎么也摸不到床单,只摸到另一个男人光滑坚实的胸膛和他有力的臂膀。
我的手停住,缩回来。回转身去,试图挽留他,并向他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我要回到他身边去。然而,他头也没回,仿佛被彻底伤了心那样,拉着他的马渐行渐远。无尽的悲伤涌上心头,爱和恨和伤痛太过强烈,让我在梦里不断哭泣。
猛然惊醒,惶惶然坐起来,我圆睁双眼看着我自己。尽快让迷糊的神志恢复到最清醒的状态,我无法控制地想去解释这一切。在梦里,他仍然那样亲切熟悉,又那样无情冷漠。他和我交会,又和我分离,这梦境太过纠缠人。也许只有当我找到他、认出他的那一天,梦境才会结束,所有的真相才会水落石出。
天光已大白。贡布仍在睡梦中。他睡着时,背对着我。被单落在地上。我把它拉上来,轻轻盖住他。他古铜色的背沟,钢硬的腰臀和修长结实的双腿,处处显露着一个男人的性感和力量之美。
我屏神敛息地坐在床上,手摸到自己的身体,仍然柔腻灼烫。然而,我已经很清醒,昨夜的梦已做到了尽头,这个男人他不属于我。
他睡得很不安稳,仿佛睡在动荡不安里。他翻了个身,脸朝天花板,两条眉微微拧在一起。在梦里也不轻松。他睡着的样子看上去有些苍老无力,和醒时截然不同。
昨夜醒时的他,陪我喝完一杯又一杯。那会的他,看起来特别充满力量,浑身是劲。那劲道让人感觉用之不竭,取之不尽。可是,此刻我看着他,也许是他睡得太深沉,前额的头发搭拉下来,脸孔塌陷,充满一种被生存拖垮的毁朽的气息。
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把自己关进浴室里。把浴室门关紧,在浴缸里注满热水,然后躺进水里去。温热的水令人舒展。浴室也熏过香,是纯植物的藏香混杂着酥油的味道,时浓时淡。我的身体在水里浮荡,四肢微微打开,身体里还留有贡布隔夜的汁液,荷尔蒙的气息随着水气四处弥漫。真是安静,我能听见自己微微的心跳。抬起手腕,左手腕上有一处被使劲掐过的印痕。胳膊和胸前,同样也有几处深浅不一的痕迹,那是贡布留给我的吻印。
我仰起脸,闭上眼睛,昏昏沉沉间,我用意念去臆想一个人。我在等他回来。
果然,他又回来,牵着他的马,身影浸满悲伤。我心疼了一下,在心里呼唤他,请你再靠近我一些,再靠近我一些。请你转过来,让我看清你的脸,或者,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总是出现在我梦里?
他慢慢转过身,朝我走近,一步一步,他走得缓慢而郑重。我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等着他。等着他靠近我,近到可以让我看清他的脸,近到足以让我的双手能够得着他的手,我要紧紧拉住他,用生命缠住他,再也不肯放他走。我的心被那样的一种期待鼓胀得满满当当,眼里蓄满泪水。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就要走到我跟前,我马上就能够看清他,够得着他了。我终于,终于就要抵达,抵达他,抵达梦里的真相。
突然,浴室门被推开,带出来一些碎响,令我猛然惊醒。我恍惚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又把双眼闭上,再次睁开看,是贡布!他刚从睡梦中醒来,两眼迷离却神态和蔼地看着我。
我脸有些红,生气地从浴缸里站起身,手指着他说,你给我出去!
他愣了一下,沉吟了一秒钟,一脸的迷惘,但仍柔声细气地说,怎么了?为何突然变得这么凶巴巴的?
请你出去!我听见自己尖锐的声音,犹如玻璃碎了一地。
他有些莫名所以,闭起嘴,默然转过身去。
那个瞬间,我一定沮丧懊恼得像一头发了威、动了怒的母狮子。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是站在浴缸里,任泪水倾流而下。
我有什么资格这样去对待他?离开家门之前,我曾对自己规定几条原则,对待身边的人,要做到不粗暴,不愤怒,不任性,不生气,不无礼,不大喊大叫,要温文尔雅,轻言细语,而这一刻,我所有的原则,瞬息间崩塌。
好久,我才慢慢恢复平静。用大浴巾包裹起身体,走出浴室。
贡布已穿好衣服,安静地等候在那里。见我推门而出,他赶紧将那套旗拉搬过来,放在床的一角,从内衣到外套到裙子,一样样帮我穿上。系腰带的时候,我往腰上少绕了一圈,系带长到膝盖下,走路都会绊到脚。他帮我重新解开,在我腰上多绕了一圈,再帮我打上蝴蝶结。他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你穿上旗拉,很像不丹女人,不过你比她们更美。但是,以后你得学会自己穿。要有些耐心,多穿几次就会了。
他迅速忘了我冲他生气那回事,就像刚刚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似的。对我的尴尬也装着视而不见。也就片刻时间,他把床铺也收拾干净了,被单和枕头摆得平平整整,酒杯和酒瓶放回原处,屋子里收拾得一点痕迹也不露,就好像我们刚从外面进来,也从没在这张床上睡过觉。
我过去主动抱了他一下。他也张开臂膀,抱紧我,轻柔地拍了拍我的背,什么也没说。非常显然,这个拥抱比起之前更多了一份亲近,却少了激情与暧昧。就如亲人之间的拥抱。一时竟有些迷惑。为何昨夜两人拥抱在一起的时候,会如此的意乱情迷,如此忘情,又如此难以自拔?仿佛一旦失去对方,身体将会迅速枯竭。
朝向露台的那扇门,早已被他打开。他带我走出去。雨在黎明之前停止。昨夜只能看见毫无边际的黑,而在这个清晨,却是满目葱茏。山峦起伏,植被丰茂,脚下的山谷深不见底。空气湿润而干净。
雨过后的天空和山峦进入最沉静最慈祥的时刻。山谷里的风轻轻地吹拂过来,吹动我的裙裾和长发。贡布将我吹乱的头发用一只手轻轻拂过我耳际。然后,从我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头顶。就这样,我们凭栏而立,默然无语,一直望着前面的山谷。
时间的轴,像山际横向绕缠的那一圈轻雾,不断变长变细,时而被阻断,又时而相连一起,变幻出各种不同的形状。慢慢飘浮,缠绕,或分离。时间静止。在这种一切趋于缓慢的光景中,爱恨情仇、欲望和意念,都在随风消散。
那一刻,我的心从未有过的空,也从未有过的满。接下去,将去哪儿,去何地?去干什么?于我而言,都不再重要了。
15
退了房间,我们出发去普那卡宗。
普那卡宗坐落在一条宽大的河谷上,喜马拉雅山冰川融化下来的雪水,从普那卡宗前流过。在普那卡宗左边的河流叫母曲,右边的河流叫父曲。母曲和父曲两条河流在普那卡宗前汇合成为同一条河流,叫普那卡曲。
贡布又开始当起了不丹的向导。他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地向我介绍。尽职尽力到让人心生感动。
天空蓝得醉人,早上的阳光照耀在普那卡宗庞大的建筑群上。普那卡曲水光潋滟,像有人在河面上撒满了会闪闪发光的珍珠。寺庙与葱绿的森林相依相偎,安详而宁静。车子绕过一个弯,又绕过一个弯,由远及近,从每一个角度看过去,普那卡宗和它所处的地势就像一幅壮美古典的画面,显示出它的优雅与王者的气势。
很多年前,这里曾是不丹王国的首都,也是贵族们冬季的住所。据说,这所建筑在历史上多灾多难,其中大火就达数十起。更为不幸的是1960年和1994年,父曲河上游冰川融化,普那卡宗再次遭受溺水沉没。但不丹人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用他们传统的手法将其修复完善。
这是一座遭受无数风雨劫难、历尽沧桑的寺庙。此刻,在我眼里,它仍然是完美的,像一个充满故事和历史感的老人,看上去仍然精神抖擞,昂然而立。
要是从高处俯视,普那卡宗整座寺庙建在河流之上。跨过河流进入普那卡宗的是一条长长的木质廊桥。靠在廊桥的一侧,可以看见清澈见底的溪水里有成群结队的鱼儿在游来游去。不丹人从不吃鱼。西藏人亦是如此。鱼被他们看作是自己祖先的化身。
寺庙的大殿和门窗都有色彩繁杂的雕刻。不丹人在粉饰上所用的色彩,鲜艳明亮,反差惊人。这种运用在建筑上的色彩如此鲜艳亮丽,仿佛在全世界也只有藏传佛教上的艺术才敢如此大胆。有些窗户的镂雕花纹,竟是来自中国古代中原的吉祥花纹。照此来看,不丹人不仅跟西藏人有着一脉相承的藏教文化,跟我们部分汉族人,也有着牵扯不清的渊源和暧昧关系。
一些不丹当地的信徒们坐在庇荫的角落里,嘴里轻轻地念着经文,手里不停地转着经筒,和我在西藏所见的信徒们一模一样。在他们念经向佛的时候,他们的嘴巴、手脚、身体、骨骼,乃至血液,都是为了一个念想而存在。
贡布跟我说起一个藏传佛教中著名的典故,大宗师顶果钦哲仁波切,于1992年圆寂火化。据说,他在圆寂之前,事先告诉他的弟子们一切准备妥当。圆寂后的他双腿一盘,整个身体开始逐渐缩小,从195公分,一直缩小到30公分左右,弟子们跪于地上苦苦恳求,他才未缩小成一道光而逝去。
我不是佛教徒,这个典故带给我的感受难以描述,只是在心里充满敬畏,又对此种行为深感无法理解。
贡布表示,有些事情你只要知道他存在着就行,无须去理解透彻。有些事情,无论我们作出如何努力,也不一定能够抵达它的源头,哪怕努力到你生命枯竭的那一天。
他说,他很久以前在寺院里待过,和他师傅共住一室。那几年的他,几乎夜夜担惊受怕。因为他师傅除了白天念经之外,会在半夜三更,一个人起来,帮枉死者的亡魂超度。几乎夜夜如此。到了难以自拔的程度。他师傅说,每到夜深人静,他都会被那些鬼魂叫醒,以至于他无法安睡。
那些鬼魂是怎么找来的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贡布说,我师傅有一种法器,叫罡东。是用十八岁女孩子的腿骨做成的。
我倒吸一口冷气,惊愕地看着贡布,问他,你师傅夜夜拿着女孩的腿骨吹奏?
是,只要那声音在夜里响起,听来如泣如诉,阴风阵阵。师傅屋子里的墙面上和窗棂上很快就会附满魂魄。无数只魂魄,等着师傅为它们超度。它们会在墙上和窗棂上发出各种怪异的动静来。那时的我,就能够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却看不见它们。但是,我师傅能看见,并与它们进行对谈。
我听得心里直发颤,简直就是恐怖片里才会发生的故事情节。然而,贡布一再表示,这是在生活中真实发生的事情,是他的亲身经历。那几年他师傅为了帮助这些枉死的亡灵超度,做了无数功德的事。
然而,生死由命,天命不可违,他师傅的这种行为乃属逆天而行,因此,他师傅付出的代价是,所有的亲人都逐一丧命,或致残、致废。
那你师傅为何仍要逆天而行?我百般迷惑地问贡布,难道你师傅不爱他的亲人?不为他亲人的生命着想?
在我师傅心里,只有大爱。贡布无比冷静地说,那些年,经过他的手超度的亡魂,已不计其数,他觉得,这一切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我怔怔地看着贡布,很难相信他说的一切就在生活中发生着。然而,我对贡布所说的真实性又毫不置疑,我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不会骗我。看得出来,他并没有任何骗我的必要。
无语,窒息。我必须承认,贡布此刻向我所描述的一切,比我的梦境更诡谲,更深奥,更不可思议。我已了然,就在贡布和我的生活之间,相隔着千山万水之远。然而,我们却又如此近地站在一起,在这块干净传统、处处皆有神灵存在的土地上。难道,这也是冥冥中注定的宿命,和一份无法解释的缘分?
寺院里有一棵巨大而古老的菩提树,树枝一路通往天际。有一部分长到了建筑里。要是在我们那边,会毫不犹豫地砍去树枝,保全建筑。没人愿意放弃经济和物质来为已经流逝的历史古迹让道。而在这里,我却看到寺庙的屋顶被人为地切开,让着古树自由生长。这样的惺惺相惜和人为的付出很让人感动。
菩提树下,偶尔有僧人低着头,拂着长袖穿行而过。有一群不丹小伙子和姑娘们在跳舞,舞姿轻柔曼妙。贡布加入到小伙子的队列里去,跟着他们一起跳。舞步与节拍竟然合得天衣无缝。他们穿的衣服也一模一样。但我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贡布与他们的不同。感觉贡布在迈开舞步的时候,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力量,不那么轻柔。就像一个来自北方的男人混迹于南方男人当中,我亦能从中一眼就能辨认出来一样。
不丹的姑娘们很热情,也拉我过去一起加入她们,一切自然而然,温馨动人。我看到他们身后有许多弓箭,不禁心生奇怪。
后来听一位不丹姑娘说,他们今天下午有一场射箭比赛。比赛之前,在这里先来排练舞蹈。不丹男人大都喜欢射箭,包括国王在内。在射箭场比赛的时候,都会有成群的女孩跟过去,和那些射手们边歌边舞。想必在不丹,不太会存在剑拔弩张、过于紧张的比赛和决斗,一切皆在缓和放松的心态下进行。
那位姑娘还俏皮地用下巴指了指贡布,问我,你的那位阿哥很帅呵,是你的男朋友吗?
我看了一眼贡布,贡布正跳得起劲。我对那姑娘说,不是。
姑娘很神秘地冲我一笑,那他是你的艳遇?我没猜错吧。
我只能笑而不语,有些许尴尬。
她似乎觉察出了我的尴尬,说,没事的,我说的艳遇,并不一定指男女之事的那个艳遇,那是很一般的艳遇。我指的艳遇是,你们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猝然地遇上一个人,带给你一份纯粹的美,那快乐的一瞬间。
我顿时怔住。
她居然为“艳遇”一词作了如此独到的分析和完全耳目一新的解释。直觉得这个不丹姑娘非同凡响,令人刮目相看。她与平常人很不一样。
和贡布离开他们时,我还是不断回头望,想再多看几眼那个姑娘。可是,她已淹没在舞动的人群中。从背影看,她们每个人的衣服和发型几乎都是一样的,我已经分不清哪个背影是她的了。
贡布以为我留恋,问我是否还想继续跟她们一起跳舞。
我说,我遇见了精灵。
贡布哈哈一笑,你才是我遇见的精灵。
16
离开普那卡宗,已经是中午时分。贡布开着车想找家餐馆吃饭,可是开出去很长一段路,不丹的公路边上就是没有一家餐馆,连个商店都没有。
想来也难怪,不丹人口不多,全世界来不丹的旅行的人,每年仅限制在七千左右,以前还要少。不丹整个国家也就七十多万人口,又分布在山区。除了进到城镇去,在公路上找不到餐馆,实属正常。
贡布问我饿不。
我说暂时不饿。
他表示,无论如何都要让我吃了饭再走,要不然在半路上会饿,开回去至少得五六个小时。怕我挨不到。
听他的话音,似乎只要我不饿的话,他自己好像是可以不吃饭的。我就不信,五六个小时的路程,他不吃饭能开得动车?我心里这么想着。
他突然对我说,我可以做到用意念填饱我的胃。
我吓一跳。
他好像知道我对他心存疑问。他不会把我的内心都看个透吧?想起他曾经有一个可以看见死者的魂魄并与之对谈的师傅,我心里一阵发怵。他是否也从他师傅那儿得了点真传?哪怕学得点皮毛,看透我这个凡人的内心应该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这么想的时候,我都不敢再往下想什么了,连思想都停止。我怕他万一真有特异功能,那也未免太恐怖了点。
贡布真有办法,他将车子开进了一个村子。那村子小而安静,也就十几户人家,每户人家炊烟袅袅。正是午餐时间。贡布拉着我走进一户人家,就像是去探访一位久未见面的远房亲戚。
那户人家有六口人。一对可爱的姐弟和他们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姐姐大概六七岁,弟弟四五岁光景。贡布用藏语跟他们交谈,彼此之间的沟通不存在任何问题。那一家子像接待贵宾一样接待了我们。
听不懂贡布跟他们交谈的内容,但看得出来他们之间交谈甚欢。那姐弟俩也围绕在贡布身边,好奇又亲热地挨着他坐。贡布不时俯下身和他们说上几句,用手掌去摸摸他们的头发。我总觉得贡布到了不丹,就像回到了故乡,只要他一张口用藏语跟人交流,这里所有的人都以亲人般的微笑接纳他。不像我,由于语言不通,他们很难跟我亲近,只能把我看作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既陌生又客气,眼神里还略微带着些微妙的谨慎和防备。
客随主便,女主人为我们盛上来两碗土豆饭。将土豆去皮烧熟压扁成糊,和红米饭搅拌在一起,里面加些盐、料酒和少量的辣椒,闻起来香喷喷的。饭桌上除了一大碗蔬菜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下饭的菜。但吃起来却很有劲。辣椒加得并不多,可能是家中有老人和孩子,托他们之福,我很快将一碗土豆饭吃得干干净净,感觉肚子已饱得可以三天不进食。
看得出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很清淡,并不富足,却那样安逸、幸福,令人心生羡慕。家中有老有小,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安享天伦之乐。每个人的脸容安静祥和,没有任何焦虑和被生活压迫着的痕迹。
吃完饭,贡布又和他们聊了几句,起身告别。男主人起身和贡布拥抱,并握着他的手,一路把我们送到门外。女主人也在身后善意友好地说了句什么,应该是道别或祝福的话。反正我听不懂。
我们上车,贡布又探出身去,向他们挥手告别。那两个小孩也跑出来,朝我们挥起小手,很留恋地看着我们离去。告别的场面,如此温馨、自然而然。
贡布说,我们说着同样的语种,身上流着相同的藏民族的血液,本来就是一家人。车子开出一段路,他才摇上车窗,朝我诡异地笑了笑,说,那女主人刚才说的话翻译成汉语的意思是,祝你们幸福美满,早生贵子。
仿佛是从别人那儿借来的甜蜜,虽然只是短暂的片刻,但这一刻也是甜润的。
回去的路上,一群燕子横空越过我们的头顶,正往西飞行。我们的车子,也朝西方向而去。弯来弯去的公路,沿着苍翠的山脉蜿蜒伸展,清澈的溪水在身边流过。抬头看,喜马拉雅山脉雪山就在眼前。
那一刻,至今想来都很离奇。有一种轻松自在又饱满的愉悦感遍布全身。想起那位不丹姑娘的话,艳遇就是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猝然遇上一个纯粹的人,和一份纯粹的美,那快乐的瞬间。
当一个人抛开私心杂念和陈规烂俗,没有什么妄想的时候,抵达快乐和幸福其实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
坐在贡布身边的我,甚至想着,要是接下去的日子,都能像今天这样,跟以往所有的一切人和事物完全割断,从零开始,就这么过下去,跟一个刚认识没几天,却可以推心置腹地信任他依赖他的男人在一起过,也没什么不好。
然而,这只不过是忽然之间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心念罢了。我心里很清楚,我,还有贡布,都是活在过去里的人。我们对过去的那份记忆从未抹去,永远都不可能丢开。我们所有的努力,和每一步的往前走,并非远离留在昨天的往事,而是,在努力离我们的回忆更近、更深。
贡布在认真开车,眼睛注视着前方,目不斜视。但我依然能够感觉到,此刻的他心里装着我。
山路颠簸,绕过一个弯,又绕过一个弯,绕过无数的拐弯之后,我在摇晃中困意一阵阵袭来。我不想让贡布一个人醒着,我要陪他。强打起精神,命令自己不要睡着。可是,眼皮不听话地耷拉下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这时候的脑子已经沉重如一座山,全然不听我指挥。
贡布伸过手来摸了摸我的头,说,快闭上眼睛,乖乖睡一会儿,到了我会叫醒你。
我睡着了,你一个人开车会否很无聊?我强撑着问他。
贡布说,怎么会无聊呢,你睡着了,你还是在我身边啊。而且,你睡着了,就不会再吵我,我更能够专心开车,不必为你分心分神的,也可以早点到。
我朝他嘟囔了一句,好吧,我不吵你。在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意念已经离开我,朝着瞌睡的世界狂奔而去。
17
醒来时,天已黑尽。但我认得出来,这里已经到了盲斋。车子停在院子角落里,后窗开着一条缝。我居然还躺在车里。身上盖着一条深红色毯子。
我有点懵。两秒钟后,我想起来我是在半路上睡着的。贡布呢,他为什么没有叫醒我?他不知从哪儿找了块红毯子,方方正正地盖在一个熟睡的女人身上,然后连脚步声、关车门的声音也没有,如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忽然脸一阵热,真是不可思议。我居然能够在一个男人身边,睡得跟死猪一样。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每次旅途中,我总是习惯于失眠。什么时候会在车子开动的时候睡过这么沉的觉?连车子刹车熄火都没有把我惊醒!
我是在很多天以后才想起来一件事,贡布的身上其实一直都带着安眠药。虽然凭他的体质,熬上几天几夜不睡都不会出问题,但长期的失眠还是会令人崩溃。因此,在他极度需要睡眠,又难以静心的时候,他只得靠安眠药帮助自己入睡。
在那个村民家吃饭的时候,他帮我盛了一碗汤,我估计他在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将一颗安眠药悄悄放进了我的汤里。当然,他没有任何恶意,他只是想让我好好休息。接下去的路他不能够再陪我走。他也不希望我亲眼目睹一场生命圆寂的场面。然而,我还是很不合时宜地在他的预计时间内提前醒了过来。
我抱着毯子,下车,关好车门。
天空呈蓝黑色,那其实是比黑夜更深的紫黑色。
奇怪的是,盲斋所有的屋子灯光璀燦。从桑吉杰布的屋子里传出模糊的诵念经文的声音。我心里一惊,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就像走在恐怖片的夜晚,心缩成一团,屏声敛气,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隔着窗玻璃,我吓得手里的毯子滑出手心,迅速坠落在地上。心跳陡然加速,呼吸急促得像刚结束一场长跑比赛。
贡布、拉巴、强巴,还有多吉和那位哑巴老仆人,全部都是僧侣的装扮,身披云肩飘带,手持高香,一律跪于两旁像在念着咒语一样的经文。临时搭起的法台上,端坐着桑吉杰布。从他的嘴鼻里流出水银一样的宝物,下垂半尺多长。酥油灯仿佛在人头骨里闪烁,犹同星星遍地。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僧人圆寂?能够自行了断生命的,必定是修行极高的人。我已完全相信,桑吉杰布真是一位得道高僧。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不在寺庙里,而要选择在盲斋结束自己的生命?
老仆人端起香料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桑吉杰布的尸体,为他涂抹一种药料,裹起一层白布,只留头部和两臂在外边。裹好白布,老仆人又给杰布的遗体戴上帽子,穿上神服。感觉杰布的身体在变轻,来自身体内部的热量正被一点点收敛起来。生命像伞一样合拢。他已抵达了他要去的那个世界。
我心惊胆战地撞见这场仪式。对于这场古怪而平和的仪式,贡布他们自然都是预知的,就只是瞒着我一个人。他们原本就没想让我这个外来者旁观,是我自己鬼使神差地在一场沉睡中提前醒了过来。
撞见这样的事情,我原本应该避着点,尽可能地去尊重他们的意愿。可是,我却没能熬住好奇和疑惑,把一切看进眼里。
桑吉杰布年岁不高,也就五十多岁的光景,看上去还那么身强体壮。为什么他活得好好的,转眼间却要将生命圆寂?在他的生命中到底遇到什么事,经历了什么?这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仿佛天外来客。他们明明就在我眼前,却又离我那么远。在他们身上发生的种种行为,我都不是太能够理解。他们为了抵达那个精神世界、完善自我,可以毫不犹豫地付出自己的生命。
因为信仰,他们和我,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里。也因为信仰,他们把死看得神圣而平淡,死得幸福而安静。而我无信仰支持,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把命搭上。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这是一次奇怪的旅行,从离开家门开始,我就跟他们在一起。直至来到不丹。而我不属于这些有信仰的人。不属于此处。
此刻的屋里,是一片没有回忆和将来的天空。外面的空气清澈、沉静、广阔而莫测。信仰如血液,在人的体内起伏、沸腾。
他们仍在屋内低沉着声音诵吟祈祷,我不敢再看圆寂后的桑吉杰布。我看见贡布如水般静止和安详的脸,身着僧袍,眼睑低垂,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很难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昨夜与我就在山坡旅馆的房间里,睡在一张床上交欢。他捧起我的饱满,探入我的炽热,吸吮我的潮湿,我们在一起醉酒纵欲,缠绵至死,交合的身体犹如两条濒死挣扎的鱼。他身上的汗水,曾在我的身上像河流一样流淌。
而此刻,这个男人,却忽然又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全然陌生又令我心生敬畏的男人。他与我之间,仅隔开一层透明的玻璃窗,我能听见他念念有词的声音传入我耳内。而我却觉得他与我之间恍若隔世,他吟诵的声音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过来的。
我没法回到车子里去,一个人悄悄地潜进我睡的那个房间,将房门紧闭。拎着一颗心,仍不知如何去安置。也不敢睡去,只有坐在床上苦等。我也不清楚我到底在等什么?
或许,我只是要等一个答案。可是,贡布和他身边的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诡异,他们带给我的困惑和疑问,远比十万个为什么这本书还要厚,我欲如何去穷尽?
也许仍然是安眠药在我体内残留的药效,我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阵汽车引擎惊醒。我猛地从床上坐起,身边空无一人。我迅速想起昨晚的那场圆寂仪式。心又悬了起来。
我打开门,天色已亮。走廊里没有一个人,也听不到一丁点儿人制造出来的响声。我走出去,慢慢向东边走过去,靠近桑吉杰布那个房间,却又不敢凑近窗口去看。我远远地竖起耳朵听,可是屋里已没有任何的动静。天地之间,寂然无声。
他们人呢?难道一场仪式结束,人也一个个走光了?死了的桑吉杰布也会跟着一起消失?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这屋子实在太惊悚,比传说中的鬼屋还让人恐怖。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举目望向窗内。室内空无一人,亦空无一物。昨晚的那个法台呢?我明明看见桑吉杰布盘腿端坐于那里圆寂而去。而此刻,它却不翼而飞。所有的一切消失殆尽。这个瞬间,我想我快要疯了,恐惧遍布全身,令我几乎濒临癫狂崩溃。
我用仅有的一点自控力,控制自己不去发疯,不去想那些古里古怪的人和令我魂飞魄散的鬼灵事件。
赶紧收拾行李,我像逃离鬼屋一样从盲斋里逃走。
我疯了一样在路上跑,行李箱拖得噼啪作响。我不敢回头望。脑子里一片空白。拒绝思想,我已不敢去想。只是浑身在哆嗦,不停打冷战。
直至跑过一大片田野,再也看不见那幢比鬼屋更巫幻的盲斋。来到一条沥青铺就的公路上,我拎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如释重负地坐在路边喘息。
18
傍晚之前,我赶到了廷布。廷布是不丹的首都城市。我走在旺河边,一个人拖着行李走啊走。身边再也没有人帮我开车,再也没有人当我向导,再也没有人对我嘘寒问暖。可是,我一直都强忍住,拒绝自己往深里想,拒绝让自己哭。
我在廷布找了个旅馆,将自己安顿下来。
从房间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旺河宽阔的河面。旺河两旁开满各种店铺,店铺里陈列着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人来人往。我出神地靠着窗,看着窗外的景色。这是一座热闹繁华的城市。城市里适合群居,处处充满着旺盛的人气。
我喜欢这种气场。只有在这种属于人的气场里,我才能够恢复正常呼吸,进行正常的思维。
我告诉自己,我已经安全了。不用再去为他人的事情恐惧紧张。说到底,这些日子我所经历的事情,跟我毫无关系。可是,我却置身其中。甚至卷入他们的偷渡行为。我还不知道如何飞回去,是否回得去。
天黑之前,我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这一路上,我努力不去想贡布这个人和关于他的事。事实上,只短短几日的相处,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发生任何感情,与爱更是无关。他顶多也就是个偶尔走过我生命旅途的过客而已,不会留下任何记忆。
然而,通过这一整天的努力调整、自我暗示与开脱,却并没有令我多出几分安心。这个叫Frank,又叫贡布的男人,他仿佛成了我心中的一块暗礁。只要我一闭上双眼,便会冷不丁地被记忆撞到,引起水花四溅。我已然发现,我越急于去摆脱他,想尽办法去过滤掉对他的回忆,反而想他越多。负在我身上的对他的记忆,如无数鳞片生长在我身上,我没有办法一片片地去把它们全都卸载下来。
此刻的我,像一只被淋湿的鸟儿,恹恹地站在浴室里,任莲蓬头里的水直冲而下,一遍遍地帮我冲刷记忆。然而,记忆汹涌而来。身体它本身也有记忆。记忆里有那个男人带给我的快乐磅礴和缱绻相依。虽然,他与我非亲非故,可在我心里,不知不觉间早已把他当成亲人,或者一个相知相爱多年的情人。这种感觉来得有些莫名其妙、难以置信,但却不得不承认。他早已以这样的姿势存在着。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屏障里,各自承受孤单,习惯冷漠,偶尔滋生出来的欲望,我们总是习惯用漠然去扼杀它、抑制它。回首过去,这么多年走过的一段又一段旅程,总是孤单一个人,与空为伴。
要说艳遇,我承认,遇上贡布,我算是邂逅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艳遇。正如那位不丹姑娘所说,艳遇,并非一定是指男女之间的事情,而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猝然地遇上一个人,猝然地带来一份纯粹的美,那快乐的瞬间。
是的,我邂逅了这份纯粹的美。猝然间的相遇与纯美,让我们的邂逅拥有所有艳遇里最非同凡响的迷人的气质。
在这个小而神秘的王国里,我终于成了孤家寡人,成了一个举目无亲、没有旅伴的独行女子。我将身体上的水珠子慢慢擦干,用浴巾包裹身体,转身,打开浴室门,忽然被自己吓倒。镜子里的我紧紧裹着白色浴巾,头发也被白色毛巾包裹着,只留两个胳膊在外面,脸上毫无表情、麻木僵硬。瞬息间,我的脑子里疯快地想到了圆寂后由不丹老仆人为其裹上白布的桑吉杰布!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浴室,以最快的速度打开行李箱,找自己的衣服换上。
一只牛皮纸大信封从我的衣服堆里被悄无声息地牵扯出来,掉在地毯上。我蹲下身,把它捡起来,不用想,我也知道这一定是贡布留下的。
除了他,还会有谁?但,他是如何放进去的,在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信封里装的是什么?我一概不知。只是在我离开盲斋的时候,太过仓促慌乱,只顾着往箱子里塞东西,根本没想到要去查看一下箱子里是否少了什么,或多出了什么东西。
我捧着那只大信封,一个人坐于地毯上,背靠着床,敛着气,静着声,有点欲哭的感觉,但却拼命忍住。不过,我很快镇静下来,将信封拆开。信封口用胶水粘合,可能是他怕里面的东西会掉落出来。
信封里有一封手写的信,一张农业银行的储蓄卡,一条平时在他脖子上戴着的绿松石项链和他手腕上的那串佛珠。他为什么要将他身上佩戴的东西留给我,连银行卡都留下。在我心里已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不敢多想,去读那封信:
梅:
原谅我不辞而别。这是我所能留给你的全部。醒来可去找多吉夫妇,你的回程机票和一切事务,他们会帮你落实。这是银行卡密码:123456。你要好好的。贡布。
他的汉字写得粗大又歪歪扭扭,像是画上去的,却一笔一画,尽可能地去让每一个字都工整端庄、言简意赅。
我又反复读了几遍。眼睛起了雾,心痛得缩成一团。原来,他在我离开之前,就已经决定离开我。而且是永远离开,不再回来。
也许,他趁我熟睡之际,推开我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将信封塞进我的行李箱。他在离去时,是否回转身来,深情地看过我一眼?也许,他是在我还在车里睡着时,就已经进入我的房间,将信封塞进我的行李箱,一切准备妥当,只等时机一到,便悄然离去。
那么,这封信是他为我们的相遇画上的最后一个句号。
一切过去。一切结束。
我从地毯上几次试着想爬起来,却又跌坐回去。一种颓然的无力感遍布全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论如何,我得回去。我对自己说,我死也要回到盲斋去。与从此失去一个对自己掏心挖肺般好过的男人相比,遇见死亡这件事,又有什么可怕的?我要回去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贡布和杰布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才会作出如此决定?
天黑后的廷布,居然打不到一辆出租车,司机只愿意在城里转悠,都不愿出城,个个都对我说天亮再走吧。
可能不丹都是山路,他们怕天黑开车有危险。对于不丹人来说,安全永远首居第一,没有人愿意为了赚钱去冒险拼命。
终于拦住一辆出租车,开车的是个小伙子,跟他死缠烂打磨了半天,终于说服他,同意送我去。可是,坐上出租车,我却说不出来那个小镇的名字。而且,天一黑,我是个完全分不清方向的人。我只得抱歉地下车。忙乎了半天,我只得放弃,重新回房,等天亮再走。
夜里下起一阵急雨。房间里的空气凝固。等待令人疯狂。时间犹如蟒蛇,不动声色地吐着信子,蜿蜒前行。我坐在床上,神思有些恍惚,手里抚摸着贡布留给我的那串绿松石项链和佛珠,在我眼前浮现的全是他的音容笑貌,和他不断晃动的身影,如此熟悉,却又充满不祥的气息。
无法睡去。下床。从行李箱里搬出笔记本电脑,打开。想把贡布讲的故事的后半部分继续用文字在电脑里记录下来。
打开电脑,居然自动搜索到有Wifi的信号。我点链接,果然就连上了。邮箱又跳出来“你有6封新邮件”的提示。
点开,都是我母亲的信。她仍然在家里一个人黯然神伤、默默牵挂着我。她希望我能给她回个信,报个平安。
突然一阵心酸,母亲所做的一切,只是需要得到我的一声平安。我点回复,向母亲汇报了我在不丹,手机没有信号,但一切安好,再过几天即回。
点发送后,替母亲松了一口气,相信她收到我的回复,暂时不用如此提心吊胆地为我担惊受怕了。
我退出邮箱。慢慢理清思路,回到那夜贡布为我讲的那个结局中去——赛壬,这个决绝、凛然的女子,怀着身孕五体投地往圣地一路朝拜而去的身影如电影镜头一样出现在我眼前。
窗外雨越下越大,我已把窗门紧闭,与世隔绝一样坐在室内。全世界与我隔绝,与我无关。我心里只有那个故事和故事里的人。
我在想,赛壬和我一样都来自杭州,等我回杭州去,我想我一定会去找她的梅茶馆。梅茶馆,和我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梅字,我又在这次旅途中听到关于她和哈姆的爱情故事,或许,这也是缘分。
总之,这个谜一样的女子,令我心生好奇。
赛壬,我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汉族应该没有姓赛的,至少我在杭州从未听说过有这个姓。赛壬,这个名字是否和Frank一样,也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化名?为什么她会为自己起这个名字?
赛壬——我在百度上敲下这两个字。跳出来一段来自百度词条的介绍:
赛壬:(Siren)是古希腊神话中人首鸟身的怪物。在西西里岛附近的海域有一座赛壬岛。她飘着长发坐在开满鲜花的赛壬岛上,以甜美的歌声来引诱海员把船驶进暗礁满布的海岸,使得过往的水手倾听失神。随着美妙歌声的引诱,海员会渐渐迷失方向和心智,导致溺水而亡,航船触礁沉没。
她经常飞降海中礁石或船舶之上,又被称为海妖。同样是女人的头和鸟的身躯,赛壬与鸟体女妖大致相似,但是鸟身女妖多被描写成凶暴粗野、兴灾作乱的恶兽;而阴毒致命的赛壬,却是姿容娇艳、体态优雅、美丽又性感。
在希腊神话中,因为爱情而自溺于大海的女子,就会化身为赛壬。而在其他记载中,赛壬又是冥界的引路人。
荷马史诗中其中有一段写到,奥德修斯在一次航行中,驶进了赛壬岛附近,听到了赛壬的歌声,万分警戒的奥德修斯露出对死亡的恐惧。然而,他仍然无法抵挡来自赛壬那摄人心魄的呻吟般的歌声蛊惑,他决定去会一会那性感惹火、美丽激情的赛壬,去赴她那甜美与死亡共存的幽约。不得已,水手们用蜡封住奥德修斯的耳朵,并将他绑缚在桅杆上,并快速将船驶离那片晦暗,才让奥德修斯逃过一劫,安全地离开那片海域。
赛壬的歌声,成了一个诱惑的象征性符号。
反复读了几遍,我合上电脑,禁不住发出轻声叹息。赛壬,居然是人首鸟身的妖怪!虽然,她只是来自古希腊神话里的人物,只是一种象征性的符号。但对于那个不谙世事,从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哈姆来说,他遇见的那个女子,就是赛壬本身,她对他具备着致命的毁灭性的诱惑。他没能抵挡得住这份诱惑。毕竟,他没有奥德修斯幸运,有船员为他用蜡封住耳朵,或者用布蒙住眼睛。他只是飞蛾扑火般追随赛壬而去,义无反顾地扑进那场名为爱情的大火里。
哈姆和赛壬的故事,是爱和性和死亡作为生命激情的完美统一,它的美如此残酷、极致,犹如神话。我不禁问自己,我们的一生,是否就在追求死亡和性爱的圆融和谐?
雨声渐弱。我命令自己睡去。关上灯,闭上眼睛,夜的气息四处弥漫升腾,将我和我的床紧紧包围。
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的床变成了一只航船,正驶向一片遥远而寂静的海域。海上迷雾翻滚、浓云密布,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之中。我不知去向何方,也辨不清东西南北,完全迷失了方向。只是听任航船飞速地剖开海面,一路前行。仿佛有舵手在帮我把舵航行,渡我去一个神秘之处。
忽然,船停下,看见一座绿草如茵、鲜花盛开的小岛。我弃船上岛。此时云雾散尽,天空晴朗起来,海面也呈现出一派风平浪静的祥和气象。
岛上正欲举行一场婚礼。我混入人群中,看见了身着白色婚纱头戴白色花环的美丽新娘。她转过身,看见我,朝我狡黠一笑。
我愣住,我依稀看见了我自己。那个身着白色婚纱的女子居然是我!我惊愕地张大了嘴,一时之间,我有些晕头转向,难辨真伪。眼前发生的一切,未免太荒诞!
随着一阵掌声,有人欢呼起来:新郎来了,新郎来了!
我猛然回头,去看新郎是谁。
占堆贡布!
——我赶紧捂住嘴,才不至于惊呼出声。
他亦坐船而来,高大挺拔的他穿着赤红色随风飘舞的僧袍,胸前戴着鲜红的花朵,正翩翩向我走近。
真奇怪,与他分开才一天一夜,我几乎就不认识他了。他是这样高贵,眉宇之间英气逼人。走路时宽松的僧袍在风里摩挲,发出刷刷的声音。整齐肃穆、气宇轩昂,好似一个刚刚受过加持从寺宙里走出来的王子。看着他,我百感交集又有些莫名的委屈和焦急。几次想张口叫他,却又总是叫不出来他的名字。只在心底里,轻轻地唤着他。
他所到之处,人群迅速为他让出一条道,又随即在他身后尾随而去。那架势就像一个君王驾临。而他完全目中无人。他看不见身边所有的人,也看不见我。
他径直朝那一身洁白华丽的婚纱走去。婚纱惊喜地旋转,向着他欢快地奔过去。贡布也快步跑向她。
我又开始恍惚,我分明看见洁白的婚纱和赤红色的僧袍各自飞扬,衣袂飘飘,朝着对方奔跑过去。
他唤他的新娘:赛壬!
她唤她的新郎:哈姆!
我恍然大悟,如梦初醒。角色转换,新郎和新娘,就是哈姆和赛壬!
又一阵掌声响起,比之前更热烈、更疯狂。他们相拥在一起,狂热亲吻,全然无视众人的存在。整个世界在他们的亲吻中开始旋转,旋转,不停地旋转。
僧袍似火。我看见哈姆的身体烧了起来。我想呼救,却仍是喊不出声。我的声音仿佛被收走了,又仿佛喉咙被人死死卡住,除了喘息,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可是,我眼看着哈姆身上一直冒着青烟,慢慢变成一根烧焦的木头。
而他们还在吻,一直在吻。真是奇怪,居然没有人过去给他一杯水。那些人瞬息间消失,去向不明。
我四处找水,我要将哈姆身上的火扑灭。我终于找到水,递一杯水去。他们仍在亲吻,始终不分开。哈姆的红色僧袍已经烧光,变成一片片的灰烬贴着他开始焦糊的身体。
我看见新娘一边亲吻,一边冲我狡黠而阴险地笑着。她一直冲我笑。她的笑让我忍不住止步,我不敢再靠近他们。
忽然,我看到新娘眼睛一闭,将哈姆身上的火引向她自己。一团火变成了两团。哈姆抱她更紧,亲吻更加热烈疯狂。婚礼的音乐响起,又有点像来自佛堂的回响。我仿佛在听一曲爱欲狂喜与死亡呻吟的乐章与佛教曲的二重奏。
哈姆在朗读劳伦斯的一句话,如咒语,在树上撞过来又撞过去:我存在着,但同时也在毁灭着,突然我飞跃出这个双重状态,而终于获得至善至美的满足。
哦,他们是一对情投意合的毒蛇,正在用猩红色的信子和他们彼此的生命盟誓。我终于流下泪来。一路狂奔,大声呼救。直至把自己从梦里喊醒,才逃离这场惊恐的婚礼,离开那个美丽荒诞的海岛。
我满身都是虚汗,手抓着枕头,坐了起来。
贡布的佛珠缠绕在我的手腕上,脖子挂着他的那串绿松石项链。我居然还戴着他的护身符。睡前忘了拿下来,难怪睡得不安稳。
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来,洒落在地毯上的一小片一小片的光点,像天上的星河那么密集流动。雨过天晴的早上,太阳又升了起来。具体是什么时间,我不得而知。
我扔掉枕头,从床上坐起站在地上去的那一刻,完全是机械性的动作。我套上我的休闲衬衣和我深色的牛仔裤,穿上防滑又防雨的旅游鞋,这是我平时旅行最常穿的行装。我把贡布为我准备的“旗拉”,收进行李箱里,它仅被我穿过一次。我想以后我不会再有机会穿它。或许,在某个特殊的时刻,我会穿上它进入回忆。
我走到窗前,推开窗门,凉爽的微风滑过皮肤。窗外人迹稀少。大概这个时候,仍会有很多人在贪恋着床铺和他们甜美的睡梦,舍不得醒来。旺河水气弥漫。晨光打在河面上,看上去一半清晰,一半模糊。
只有少数的店铺已开门,零零星星地在挂着待售的商品。边角的早餐铺飘出几线烟雾,有丝丝缕缕的早点香味飘过来,引诱着早起的饥饿的人们靠近它。
隔壁房间传过来低低的哈气声。又有人醒过来,在慢吟呢喃。突然,传来一阵女声的高叫尖嚎,招魂唤魄似的。我赶紧离开窗口,回房洗漱,准备出门。又一阵恍惚,不知道回去盲斋,于我有何意义。
这一路走来,我不知道意义何在?我只知道,我必须回去。有些事情,它正在发生着,或者,它早已经发生了。每次陷于恍惚之中,我会一时分不清哪是梦境,哪是现实?夜里的梦魇犹如藤蔓般绕缠着我,步步紧逼。而我身处的现实,却更像梦境。
谁说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有些梦,完全在你无所思的状况下猛然出现,它浑身带着一种不可告人的预示和神秘的召唤,让你不由自主地卷入其中,再也无法脱身。我所遇到的现实中的人和出现于梦中的人,只要我一闭上眼睛,他们即以各种扮相和姿态粉墨登场。
他们令我目眩。他们令我神迷。他们令我张皇失措、又无可奈何。
他们是谁?我是谁?
我拖起行李,拔出房卡,关闭房门之际,我又看了一眼那张陌生的床。每一张床,都各自生产着不同的梦境。我长吐一口气,不敢往下想,赶紧退出,下楼去。
虚汗再次浸湿了我。
19
由于我说不清楚那个小镇的名字,没有出租车肯送我去。我忽然想起来,我沿途用手机拍过一些照片,也拍下了盲斋。我将照片给司机看,终于有人认出那地方。他说,他的家就住在那附近,因此,他对那一带都比较熟悉。
坐上车。我终于如愿以偿,由出租车带我回去。
盘山公路绕来绕去。我在记忆里开始搜索盲斋,自从我搬进去的那一刻,直至前夜亲眼目睹了那场神秘仪式。许多细节在回放。
车轮转动。我的脑子也越转越快,快到崩溃的程度。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桑吉杰布的脸容。第一次在盲斋见他时,他将我送至房间,然后平静地离开。
那时,我以为盲斋是旅馆,而他则是这家旅馆的主人。再见他时,是在多吉的婚礼仪式上,他改头换面以高僧的形象出现,又迅速神秘地消失。当我从高烧昏迷中醒来的时候,他正戴着慑人的面具为我作法,为我祈求平安。而就在前夜,居然在毫不设防的情形下,意外而心悸地又见他最后一面,他那圆寂之后死静的脸容,在我的脑海里顽固停留,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相信,我此刻的脸容一定惊恐不已。我想甩掉这些片断的记忆。可是,越是想甩掉它们,它们越是跟紧你,像影子一样与你粘连。
我做着深呼吸,脸微微向后仰。忽然看见车子的反光镜里,司机清瘦尖削的脸,正露出牙齿朝我笑。我心里一惊。赶紧收回视线。佯装困了,闭起眼睛打瞌睡,以避免和司机进行无聊至极的谈话。
花了半天的时间,我终于回到了盲斋。幸好那司机对这一带的路线十分熟悉,仿佛这里的每一幢房子、每一棵树,甚至一花一草,他都能闭着眼睛摸到。
我付他车费,他居然朝我摆了摆手,他的意思是,不要收我的车费。他说我是第一个敢住进这幢房子里去过夜的女人,他敬佩我的胆魄和勇敢。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幢平房,说那里就是他父母的住所,他正好回家一趟,算是顺道将我带回。
出租车居然不收费,又是一桩奇事。要是他收下我的车费,然后跟我告别,我或许可以轻松一些,也可以安心地走进盲斋去。而他不要钱,还对我说了这句话,我的心又悬了起来。为什么盲斋没有女人敢去住?那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那屋子真是我想象中的鬼屋?
他对我摇摇头。意思是,无可奉告。
是他不知道?还是,天机不可泄露?但,他肯定是知道的。不然他不会这么说。
没有女人敢住进这里!
——这句话无疑是个闷雷,在我心海里发出沉闷的巨响。司机看那屋子的眼神有些怪异莫测,仿佛有些畏惧,又有些崇拜,还有些敬而远之的感觉。
他见我正盯着他看,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他向我挥了挥手,又露出牙齿对我笑一下,迅速钻进他那没有熄火的车子,绝尘而去。
我目送他远去。车子扬起一些尾气。一阵冷汗忽然便渗出来。就在刹那间,我想起贡布在帕罗那天跟我说的那件事。他说他师傅专门帮人超度亡灵,每天到了夜深人静,他师傅的屋子里就会聚满无数等待超度的魂魄。
桑吉杰布是否就是贡布的师傅?我觉得很像,但却又不像。我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脚底打着战。
可是,既然已到了门口,再怕也要进去看看。
我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走进去。
无需按门铃,也不必敲门。因为院子里没有门。只有一个小开口。穿过长而窄的通道,就进入了屋檐底下。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整幢房子静得离奇。
我转了个圈,试着“嗨”了一声。没有人回应。也幸好没有人。要是这个时候,冷不丁从某处钻出个人影来,我一定会被吓个半死。
所有的人就在那夜奇迹般地消失了。一个个去向不明。
其实,哪怕有人在这里,贡布也不会在。他在信里已经写得很清楚。只是,我心有不甘,想回来打探他的下落,寻找他的脚迹。
要在这里住下去,守株待兔地等着某个人回来,我可没那勇气。甚至回房间去看看,我都没那胆量。桑吉杰布的房间,我只远远地瞥了一眼,就立即退出来。
雨后的天空,特别晴朗,太阳当空照着,大地一尘不染。而我心里却满是难以消散的雾霾。我必须找到一个我认识的人。
我拖着行李,凭着记忆,往多吉家里走去。
贡布在信上说,我在不丹的一切事情,都可以去找多吉夫妇帮忙解决。此时此刻,多吉夫妇是我在不丹王国唯一可以去投奔的人。
大半个小时之后,我就看到了那幢熟悉的房子和那道柴门,还有离屋子背面不远的那片颜色已陈旧泛白的经幡,仍在风中呼啦啦作响。
记得在多吉的婚礼开始前,我在那片经幡下,撞见贡布他们围着桑吉杰布而坐,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跟亡灵对话。
柴门半掩着,我在外面喊了一声,多吉,你在家吗?
屋里立即走出来一个人,是多吉的妻子。她还带着新嫁娘的娇羞,热情地过来拉起我的行李,把我迎进屋。
她在屋里正捣碎干辣椒,有一半已被她捣成粉末,一半堆在桌子上。或许是受了红辣椒的刺激,她的脸色比那晚举行婚礼时还要红润。但她说话时的声音却像在哽咽。她一直比画着对我说话。可是,我半句都听不懂。她只会讲一种藏语。
多吉不在家。我不知他去了哪儿,去做什么了。除她之外,家里再无别人。贡布在信里说,让我有事找多吉夫妇。现在我终于找到了多吉家,碰到了多吉的妻子,而我们却连沟通都不能够。我们在一起,还能够做什么?我颓然地坐于她边上,不知如何是好。
我只能干等多吉回来。我祈祷多吉能够很快回家。
多吉的妻子对我比画着说了一大堆话之后,也安静下来。她也知道,对我说得再多也是徒劳,我根本没有办法听懂她的只言半语。
她放弃了说话。为我倒了杯水,拿出来一些干果让我吃。她自己继续坐在桌子旁边去,继续捣干辣椒。
干辣椒的粉末在空气中弥漫飞扬,渗入我的眼眸。我眼睛一眨,眼泪刷一下掉下来。我很快别过头去,站起身,假装去屋外呼吸新鲜空气。
站在屋外,我向远处望过去,泪水已模糊了我的视线,其实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只是望着。久久望着。我希望多吉能够出现,尽快出现。
是在傍晚的时候,多吉才回到家里的。
原来,他受贡布之托,去盲斋找我了。开始时,他敲我的房门,没人应,以为我在里面睡觉,便不敢惊醒我,一个人蹲在院子里耐心等。等到中午,日头已高悬,他再次去敲门,还是没有应。他便在房门外高声喊。喊过几遍,还是没动静。他感觉到房间里可能没有人。便自行打开门进去,一看,果然房里已空空如也。他一急,便跑出屋,去附近找我。找遍了各个角落,都不见我,才回到家里来。
我是在差不多中午的时候赶到盲斋的。那么,多吉是在我到达盲斋前的几分钟,或者更短的时间,他刚刚从屋里跑出去。就这样,我们在盲斋擦身而过。
幸好我已找到他家。
看到多吉,就如在荒野上行走,突然与所有的亲人失散,在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的时刻,终于又苦苦等来最后一位亲人那样。要不是怕他妻子忌讳,我真想扑过去抱住他,痛痛快快哭一场。
多吉让我在屋子里坐下来,他妻子重新为我们倒了两杯水,安安静静地离开我们,去准备晚餐。
我的情绪已逐渐稳定下来,进入谈话的时候,我竟变得出奇的平静。我问多吉,贡布到底出了什么事?
多吉说,没出什么事,贡布只是选择了另外那条路。
哪条路?
他去虎穴寺了。
虎穴寺?强巴和拉巴呢,他们也一起去了?
是的,他们三个一起走的。多吉说完,用手指了指天,平静地说,他们已经去了天堂。
他们死了?!我全身僵住。
虽然我知道贡布他们多半已离开人世,但突然听到证实他们已死的消息,还是一时之间想不通,有一种被懵住的感觉,脑子里出现一大片空白,完全没有头绪。几秒钟之后,我想起那个跑到虎穴寺去跳崖自杀的扎西。我恍然明白过来,贡布和拉巴、强巴已相约着一起去了天堂,还有桑吉杰布,他们一起去天堂和扎西团聚了。
对于这场死亡,他们早有预谋。几个片断的回忆在脑海里浮现,从尼泊尔通过秘境进入不丹的路上,贡布让我放心,为了能够顺利抵达不丹王国,他们已经作了好几年的准备,他坚信他们一定能够安全到达不丹。
那个时候,我哪知道,原来他们千辛万苦抵达不丹王国,就是为了能够爬上传说中的虎穴寺,最后保证自己能够万无一失地死在那儿去。和扎西一样,从虎穴寺的悬崖上纵身一跃,画出最后一道绝美的弧度,以彩虹般绝美的姿势消失。
另一个片断,在多吉举行婚礼的那个夜晚,他们坐在那一大片经幡下面,嘴里念念有词,形迹可疑。等我发现他们的时候,贡布曾告诉我,他们刚送别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扎西。他们刚送走了扎西的魂魄。或许,在那个时刻,他们就早已和扎西说好,他们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一起相聚在天堂。
或许,他们这几个人,聚在一起曾经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思考他们各自的存在,思考他们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死去又将意味着什么?他们肯定经过无数次的辩解和挣扎,最后明白,存在已经无意义。他们的讨论转而变成了如何结束这种存在。最后得出同一个结论,贡布、拉巴、强巴追随扎西上虎穴寺跳崖自杀。而在他们自杀之前,先看着桑吉杰布圆寂。桑吉杰布已经修炼到可以强令自己圆寂、随时能够自行结束生命的能力。而贡布他们,则只能靠虎穴寺的悬崖。
我双手抓住椅子扶手,抓到的却是满手心的凉气。脊梁骨已经从头冷到尾,浑身打起哆嗦。我咬咬牙,强行镇静。太多的事情像谜一样,我要等着一件件去揭开,去搞明白。
而多吉却冷静地对我说,在你看来谜一样的事情,在我们眼里却只不过是一些经常在生活中发生着的事。
经常发生的事?我差点没尖叫。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难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吗?!
多吉无语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坚定自信,又坦然,明显在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当然有比生命更重要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事情!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一个个把自己从中国弄到不丹来死,令他们选择死亡的原因又是什么?天下悬崖多的是,在中国的土地上,随处都是山脉,每座山上都有悬崖,为何独独选中虎穴寺?
凡事皆有因果。
多吉声音低沉,说得慢条斯理。我快疯了。我急需知道这些古怪的人,他们之间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因,遭遇过何种劫难,才会导致这样的果?
每个人从他的因,走到他的果,都必然经历无数的劫与坎。当终极的果,真正来临的时刻,有些人可能需要走过一生,而有些人,只需要经过一件事,或者一个转身的念头。
我需要多吉把所有真相告诉我,太多的谜团没有解开,我的脑子再也绕不开接二连三发生的这些事。此时,我的心思全拴在这些怪人身上,而多吉却欲言又止。几次陷入沉思。直至他妻子来催我们吃饭。
此时此刻,我哪有心思吃饭,连饥饿也控制不了我胡思乱想。
多吉赶紧起身,对我说,先吃饭吧,吃了饭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带你去虎穴寺。到了虎穴寺,或许你自然就会明白。
为什么到了虎穴寺即会明白,难道虎穴寺里暗藏着某个玄机?在我心里又笼罩起一团又一团的疑云,彼此之间交错叠加,推都推不动。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问起,还能再问些什么?
我有些神思恍惚地站起来,乖乖跟着多吉和他妻子走。我自己或许可以不吃饭,但总不能让他们也因为我吃不好饭。
仍然是那千篇一律的几道菜,心里已五味杂陈,吃什么都吃不出个味来。只是酥油茶的味道从未这么浓稠过,几乎能把人醺哭。多吉和卓玛都不再说话,只顾着埋头吃饭,一顿饭吃得肃然无声,像是在完成一种饱腹的仪式。
向暮的窗子已经没有多少热气,天又凉了下来。
起风了。我几次朝后窗外望出去,看见那一大片白色经幡,在风中呼啦啦作响,感觉阴郁森然。有一次,我嘴里刚扒进一口红米饭,猛然抬头,看见经幡下面盘腿而坐的贡布。风突然强劲,将挂经幡的竹竿子也吹得噼啪作响。席地而坐的贡布却安如磐石,他的脸容看上去那样坚定、死寂。
我停止咀嚼,紧咬住双唇,强行命令自己保持镇定,不发出声音。几秒钟,或更短,我就意识到自己又进入恍惚,不小心走了神。但我还是被刹那间光临的这个恍惚,吓得手直抖,仿佛那手也不是我的手,夹起菜也不知往哪儿送。
我以为饭后多吉会再陪我说会儿话。心乱着也好,惊恐也罢,不断生发出来的好奇心,任何惊恐都管不住。我只想听他说,一直说,直到把真相完全揭开。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饭后的多吉却顾自走出后门,走到那片摇曳的经幡下面,就好像是去回应我刚才的那个恍惚。他席地坐下去,将双腿盘起交错,手心朝上,合并一起放在双腿中间,那姿势就是我刚才恍惚间看到贡布的坐姿一模一样。
怎会这样,这是怎么了呢?其实,也不是想不通,他们在打坐的时候,所摆出的姿势人人都一个样。打坐,或许就是他们每天必做的日常行为。是我多想了。我脑子里全是雾一样的疑团,理不清,又清除不掉,我只能胡思乱想。总算还保持着最后的一点理性思维,没让自己走到精神崩溃、神经错乱的地步。应该庆幸。
那晚,我就在多吉家里过了一夜。
在不丹,除了他们夫妇,我已没有任何可以去投靠的人。想来真是奇妙,我们本来素昧平生,却只因邂逅贡布,一步步走来,走到了今天这个局面。多吉夫妇待我如故友。命运摆弄人,你的下一步会走到哪里,完全由不得自己。
那晚的梦,只跟贡布有关。
事实上,那一夜的我,从躺下去的那一刻起,直到天亮,根本就没有熟睡。我的意识半醒不醒,一直徘徊在睡与醒之间的模糊地带。与其说我是在做梦,不如说我是在醒着想一个人。贡布的身影一直在我脑海里晃。整夜在晃。他被分割成无数碎片。我一会儿想到一小块,把它找出来,一会儿又想到一小块,又把它找出来,我试图借助我的记忆和想象,将他拼凑起来,拼成一个完整而饱满的贡布。
然而,他总是难以成形。很多碎片无法找到,不知道它们被丢弃在了哪儿?或者,那些隐秘部分的碎片,我从未曾触碰过它们,它们不在我的记忆库里。靠想象也难以完成。越想象,越纷乱。心乱如麻。
20
我彻底醒过来的时候,天已蒙蒙亮。听见卓玛和多吉在隔壁房间轻声说着话。是我听不懂的藏语。饱含在声音里的,却是我听得懂的夫妻情深和缠绵。
起床。洗漱。简单地用过早餐。卓玛为我和多吉准备了一些干粮和水带上,我们按原定计划,去传说中的虎穴寺。
仍旧是那辆破面包车,是它把我从尼泊尔运到不丹。如今,车在,与我同行而来的那些人却一个个神秘失踪。其实,也不是失踪,他们都是有计划地跑到不丹来求死。
大概开出两个多小时,来到一座叫Paro的山谷。山上没有车道,车子只能停在山脚下,要步行而上。站在山脚抬头看,有一座腾空而建的寺庙坐落在三千多英尺高的悬崖上,远远望去,腾云驾雾般若隐若现,犹如海市蜃楼。那就是传说中的虎穴寺。多吉为我准备了一根木头拐杖。他说,你拿着它爬山有用,有几处山路非常陡峭,会很危险。
我接过木拐杖,问多吉,到达虎穴寺需要多少时间?
多吉看了看我,说,看你的体力,估计要四小时左右。
天哪!我再次仰起头去看那座寺庙的时候,有点头晕目眩,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如愿以偿地到达目的地。
开始时的山路并不很陡。多吉在前面开道,我紧跟在他后面。他说,虎穴寺是不丹最神圣的佛教寺庙,被誉为全世界十大超级寺庙之一。据古代经书记载,在八世纪时,莲花生大师骑着一匹飞虎从西藏飞过此地,降妖驱魔,镇服了占据这座山头的山神鬼怪,并在这座山的山洞里冥想,他曾经的冥想之地,就是现在的虎穴寺。
他说莲花生大师是藏密的开基祖,是藏传佛教中最令人尊重的祖师之一,是当时有名的密宗大师和降魔能手,以“神通”和“咒术”名闻天下。他亦是宁玛派,即红教的传承祖师,为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释迦牟尼如来等身口意三密之金刚化身。
一切关于佛的传说,在我这个没有信仰的人听来,都只能听个半知不解。我只当故事来听。
西藏是莲花生大师出生之地吗?我好奇于他的出处。
不是。多吉说,莲花生大师的出生地在印度西方邬丈那国,也就是今天的巴基斯坦。
那他为何是从西藏骑虎而来,而不是从印度或者巴基斯坦?
多吉说,莲花生大师在到达不丹之前,应藏王之邀,前往西藏弘法,调伏了黑教,使藏民得以改宗正统藏传佛教。莲花生大师被认为是阿弥陀佛之意的化身,亲身示现不生不灭之真谛,把佛、法、僧完整的闻、思、修体系在西藏建立起来的最重要的导师,他是藏密的开基祖,也是藏传佛教中最令人尊重的祖师。受所有藏人敬爱,被称为“咕噜仁波切”。
他与莲花又有何关联呢?我发现我貌似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一些问题,皆只是与佛无关的极浅薄的题外话。我对佛的世界所知甚少。
多吉似乎也察觉到我对佛的典故并不是很感兴趣,只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因为莲花生大师出生于湖中莲花,故名“莲花生”。
莲花生大师对我来说,只是发生在远古时代的传说。而我更关心的是眼前的人和发生在眼前的事。我还是想不明白,贡布他们选择来此结束生命,就只是为了仰慕莲花生大师当年的神通广大吗?
而多吉的意思是,这是一条通往赎罪之路。任何有罪之人,只要抵达虎穴寺,无论他前世今生所犯下的罪孽,皆会在此得以赎清。
我有些不敢相信。我重新打量我此刻正在走着的这条山路。
多吉又说,身上有罪孽的人,在去往虎穴寺的路上,有些人会呕吐,而有些人会莫明其妙地拉肚子。很灵验。
我将信将疑。每个人身上多少会带些罪。人生来即罪。难道我们每个人上山都得上吐下泻不成?我在心里想着,我是否走到半山腰,也会发生呕吐或者拉肚子的事件?
多吉说到的赎罪,不禁让我想起哈姆。贡布曾对我不止一次地说起过,他到不丹是为寻找哈姆。难道哈姆在贡布之前也到了虎穴寺?贡布是否就是哈姆?一重又一重的疑问再次向我涌来。
我忽然问多吉,你知道哈姆吗?
哈姆是谁?多吉一脸茫然。看他那样子,应该从未听说过有哈姆这个人。而贡布和多吉这么多年的交往,按理,应该知道贡布的另一个名字。如此想来,贡布真的不是哈姆?是否,贡布从未跟多吉提起过哈姆其人其事?还是,贡布一开始就在他的故事里编出了一个人名叫哈姆?
于是,我旁敲侧击又转弯抹角地向多吉打听关于贡布的故事。要是贡布的故事和哈姆的故事恰好雷同,那么,我还是会觉得贡布就是哈姆,认为哈姆只是贡布杜撰出来的一个名字。
山路弯弯,我们走一程,站在路旁休息一阵。主要是我走不快。幸好有根拐杖,省了很多脚力。要不是我老拖后腿,多吉一个人早爬到顶了。我看他爬山路一点也不觉得累,轻松自在,犹如在平地上散步。
一路上,我都在问多吉关于贡布的一些事情。我问得断断续续,多吉也答得断断续续。但是,基本上可以从多吉描述的语言里,寻找出这几个人的一段心路历程。在我听来,他们每一个人的经历都令人惊心动魄。然而,多吉在述说的过程中,却自始至终只用一种极其淡然的概括性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些与他根本不相关的人的故事。还是回到多吉断断续续的口述中去吧——
我和贡布、拉巴、强巴,还有扎西,都信奉藏传佛教。我们都是分布在藏区寺院里的僧人。
那是十年前的事,各座寺庙都有不同的寺规,我们之间本不相识。后来,寺庙需要扩展、生存,前来朝拜、需求加持的人也逐渐多起来,一部分僧人被调去为游客讲经布道,并接受客人的物质和钱财施舍。
发展到后来,这种对外来游客的所谓的讲经布道,只是成了一种形式,或者一种游戏规则。那个规则就是,僧人为游客念经加持,游客给寺庙捐赠物资。不过,按照寺院的规矩,那些僧人自己是不得收费的,他们只是替寺庙收。
后来,发生了有僧人悄悄离寺而去的事情。为了钱财离开寺庙的僧人我倒没遇到过。那些纷纷离寺出走的僧人,大都是因为挡不住女人和外面世界的诱惑。
僧人也是血肉之身,也有七情六欲。只是平时在寺庙里的禁闭生活当中没有被受到激发。真正修炼到六根清静、心如止水的僧人不多。
他们追随女人到了广东、深圳等一些经济发达城市,开始一个又一个销魂又疯狂的日子,和寺庙里的生活截然不同。然而,这样的日子终究短暂,没有女人会陪你一辈子,更没有人会养你一辈子,一切的繁华安乐皆如过眼云烟,稍纵即逝。
就是这样了。我和拉巴、强巴都到过深圳,我们的经历大致相同。我们都不想再回到寺院里去。但也没法在城市里留下来。
我们没有任何谋生的技能。说实在,从寺庙里出来的我们,除了念经做课,什么都不会。城市生活不需要这些,城里人更不会需要我们。回老家去,自然更没有脸面,没法向家里人交待。我们都想远走高飞,想彻底离开这片土地,一走了之。
遇到贡布是在七年前,在拉萨的某个街角。他和我们一样,正急迫地想要翻过喜马拉雅山去。他的目的地是不丹王国,他要去虎穴寺赎他的罪。
他的目标,也就变成了我们共同的目标。后来我们又遇到了扎西。扎西不知从哪儿打听到确实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翻过喜马拉雅山去不丹。他说他有两个朋友已经成功地翻越过去。但是每个关口都有边防军严守把关。想要安全爬过山去不被发现,最好的季节是在最冷的冬天,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军人们都在忙着过年过节,哪怕人守在岗位,心却已飞去跟家里人团聚了。
关于护照之事,我想,你应该知道的,我们都是从寺庙里出来的僧人,要获得一本出国护照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不丹和中国没有建交,当时即使拥有护照,也办不出签证。
因此,要到达不丹,对我们来说,唯有翻越喜马拉雅山这一条路可以走。虽然,我们也明白,这是一条充满危险的路,随时都有可能粉身碎骨、命丧途中。
但是,我们怕的不是死。以前有怕过,后来,我们知道死对我们来说,就是回去,没什么好怕的。我们怕的是走不到不丹,到不了虎穴寺,无法成全我们最后的愿望。
就在那年的寒冬腊月与春节交替的日子里,我们五个人,带着简单的干粮和一点水,按着原定的计划开始实施我们的行动。
我们在积着厚厚冰雪的喜马拉雅山脉上同生共死,度过了七天七夜。这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七天七夜。
七天七夜之后,我们爬到了喜马拉雅山脉的南面。终于离开了故土,抵达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一颗紧绷着的心放松下来。松懈下来的身体一下子进入无力状态,那时的我们,每个人的体力都已经耗尽。我们像相互取暖的小动物,紧紧抱作一团,睡死过去。
可笑的是,等我们清醒过来,走到山脚的一个村子里,才发现我们几乎耗尽生命抵达的地方,并非不丹,而是另一个国家尼泊尔。这对我们来说,就好像明明走在一条回天堂的道路上,却突然跌进了地狱。
也就是在那次熟睡中,扎西的右脚被冻坏,五个脚趾从此失去知觉。然而,他倒不觉得这是个不好的事。本来出生入死走这条路,就是为了赎罪,他相信五个脚趾是他赎去的罪孽的一部分。
我们没有灰心,也没有被击垮。我们都拥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无论经历何种艰辛苦难,我们都得抵达不丹,爬上虎穴寺去,赎去我们身上的罪,清除我们身上的污浊。然后干干净净地回去。
在尼泊尔,刚开始的一段日子,我们靠吃街边倒掉的剩菜剩饭和烂水果度日。幸好我和贡布稍微还懂点英语。贡布是第一个做了尼泊尔临时导游的人。大量的中国游客涌到尼泊尔来,尼泊尔需要既懂中文又懂英语的导游。有一段时间,我们都靠贡布当导游赚来的钱生活。
我也在贡布的指引下,做了一个临时导游。虽然这是非法的。但在尼泊尔这个国家,对于这方面的管理非常混乱。
毫无疑问,在尼泊尔生存的我们,是难民,也是黑户。我们要经常躲避这里警察的视线,我们把自己训练得像猎狗一样灵敏。
后来,我们在加德满都遇到很多像我们一样的人,他们也都是从中国过来的。有些人在中国变卖了家产,带着金银珠宝来到尼泊尔孤注一掷,想在这个佛比人多的国家做生意赚钱。然而他们在尼泊尔做生意,几乎没一个发财的,当金银珠宝全都花光的时候,他们便成了这里的难民,又两手空空、回不去中国,只能在尼泊尔继续艰难度日。
我们几个在尼泊尔生活的这些年,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去不丹的愿望,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可以安全抵达的途径。
有一天,扎西打探到一个听起来对我们都有利的在江湖上悄悄流行的游戏规则。有一些来自欧美国家的喜欢登山冒险的单身女子,她们从千万里之外赶过来,就是为了来尼泊尔爬雪山。全世界8000米以上的山脉有十四座,其中八座就在尼泊尔境内,大部分山脉横跨在中国西藏或印度的交界线上。没有人比土生土长在高原的藏族男人更善于爬山。那些来自欧美国家的富家女子,就喜欢找藏族男人玩闪婚。藏族男人陪她们去爬雪山,她们帮男人在自己的国家想办法申请到绿卡。之后,双方再协商以闪电式的速度离婚。
这听起来虽然无比荒诞,犹如天方夜谭。但是,不得不承认,它对我们每个人都具备着不可抗拒的诱惑。
扎西反复对我们说,已经有成功的例子。
若能拿到绿卡,不管哪个国家的,只要有绿卡,我们就拥有了新的身份,就能拥有属于我们自己的护照,就能随时回国或出国去。我们所付出的不就是跟人家玩个闪婚吗,不就是陪人家爬爬雪山吗,这些对我们藏族男人来说,没什么可畏惧的!
就这样,我们投身其中。也是扎西先遇上的,他比我们更清楚要去哪些地方邂逅那些女人。扎西简直是太顺利了!他遇到一个加拿大女人,看上去比扎西要大出许多,但这些对扎西来说,一点也无所谓。那个加拿大女人在她自己的国家很有些背景。听扎西说,她是个有钱人,感觉她很有来头。那个女人向扎西保证她一定能够帮他拿到绿卡。扎西很快就跟着加拿大女人走了。
我们以为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到尼泊尔。我们天天去博达纳特大佛塔下等扎西。博达纳特大佛塔是藏族人建造的,这是我们几个人说好的聚集碰头的地点。万一有人失散了,就去大佛塔下面等,肯定会碰在一起。
大部分的藏族人都在大佛塔附近居住。因此,很多找藏族男人的异国女子,也都来这里。扎西也是从这里遇上那个加拿大女子的。
在博达纳特大佛塔下,我们也都邂逅到了各自的对象。但是,都没有像扎西那样顺利。拉巴和强巴最不幸,居然遇上的是同一个女孩,来自美国。那美国女孩答应了拉巴,又答应了强巴。过了一个多月,在某个晚上,那女孩让拉巴不要去找她,她说她累了,可是,拉巴急于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跟她结婚,于是便天真地跑去宾馆问她。拉巴在那张无数次和女孩交欢的大床上,看见女孩骑着的那个男人,正是他的生死兄弟强巴。而强巴看到破门而入的拉巴,也是瞠目结舌。
从那时起,拉巴和强巴再不相信任何女人的话,也不去求任何女人帮忙。在他们眼里,终于可以看一堆白骨那样地去看一个女人。
贡布的行踪一直都很神秘,他不太愿意说他的事。他大概用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打动了一位美国女人,经过那女人的关系和打点,他们在尼泊尔民政局填了无数张表格,按贡布的话说,填这些表格,差不多把他的一只手腕给报废了。贡布还是顺利地跟那女人去了趟美国。在六个月之后,贡布居然拿了绿卡和护照飞回尼泊尔,真是奇迹。而回来后的他,却绝口不提那女人的事。好像那个女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他的绿卡和护照上的名字就叫William Frank Clinton。
说实在,我们都很羡慕贡布所获得的一切。但是,贡布却开始沉沦,天天醉生梦死,与一帮吸毒的人混在一起。早上醒来,经常不知道他身边睡着的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上的床。混没多久,他自己也开始吸毒。
扎西是在四年后回到尼泊尔的。那天,我们又聚在大佛塔下面,扎西突然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衣着光鲜却满面凄惨。他终于拿到了加拿大的绿卡。但是,他几乎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他说,要不是还有一个愿望未能实现,他早已自绝于加拿大了。
扎西在加拿大到底遭遇了什么,吃了多少苦,受了什么样的委屈,他只字不提。他只是万念俱灰地回到尼泊尔,来找我们。
再后来,我们在大佛塔遇上了桑吉杰布。
那时的桑吉杰布已经在不丹居住了三十多年。在不丹他已经是一位受当地人尊敬的僧人,要是在我们那边的寺院,他差不多已经是堪布或者活佛的地位。但是,不知道是他的身份原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在不丹一直未被重用。
桑吉杰布的老家也是在西藏。三十多年前的那场“文革”浩劫,彻底毁了他的家,夺去了他所有亲人的生命。劫后余生的他,褪去僧袍,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爬过喜马拉雅山脉,历尽千难万苦到了尼泊尔境内,再从尼泊尔通过一条秘境逃到不丹。因为,他祖上的一些亲人,都深居在不丹。
就是这样了。是桑吉杰布为我们提供了一条通往不丹的秘密通道。回不丹之前,桑吉杰布跟我们周密细致地研究了一番地形图。他那次到不丹,车子里只可以带回两个人。最后决定我和扎西先到不丹。贡布和拉巴、强巴留在尼泊尔,再寻找机会。
而那时的贡布忽然想回中国一趟。他反正已拥有护照,以Frank的身份,他可以回中国,也可以去到任何一个国家。据我所知,他在中国早已无亲无故,谁也不知道,他要回中国去干什么?拉巴和强巴一直就在尼泊尔等他。
到不丹之后的扎西,违背了我们兄弟之间的约定。他可能再也受不了带着他的污浊之身在这人间继续度日了。突然有一天,只身去了虎穴寺,等不及兄弟们的到来,便匆匆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先行一步去了天堂。
扎西走了,我更加要坚持留下来,等到贡布他们。可是,在等待的时间里,我遇上了藏族姑娘卓玛。她是个好女人。命运捉弄人也好,成全我们也好,连死神也阻挡不了我们彼此相爱的心。我们住在了一起。为了卓玛的幸福与安宁,我暂时不会离开这个世界,我要让她好好地生活下去。
虽然我们一直住在一起,但我们的婚礼,必须等到兄弟们都到场才举行。
我们又等了快两年,终于等到了贡布、拉巴和强巴。第一面见你时,我还以为贡布和你已经彼此相爱,就像我和卓玛一样。但杰布告诉我,你们不会像我们。贡布已经不会再爱。对于很多事情,杰布总是能够一眼看穿。
就是这样了。
就是这样了。就是这样了。多吉很喜欢用这句话作总结,就这样,他把一种很不堪的经历摆在你面前。就是这样了。就是这样了。坦然。无奈。充满宿命。
而我足足有几分钟的时间,脑子里所有的东西被逐一抽空,呈现出一片空茫。随即,错愕、悲恸、痛惜、幽怨、愤恨,酸楚……迅速占据了我的脑海。
21
为什么贡布已经不会再爱,他把他的爱都施予了谁?强大的痛惜和酸楚涌上来。我不断想起,在坡地旅馆里的那个夜晚。要是我们都能够再往前踏出一步,彼此相爱,或者假装彼此相爱,我是否也能够像卓玛留住多吉那样地去留住贡布的生命?为什么我们都不愿意去相信,在我们的生命中,事实上没有什么爱与恨、仇与怨是过不去的。
就如走在这条赎罪的道路上,没有什么罪是不可以被原谅的。生与死,爱与恨,俱在一念之间。
然而,一切皆成事实。我没有普度众生的能力。没有办法救人。连自救也不能够。我只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女子,以一个过客的身份,匆匆来这世界上走一遭。
而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一个个都是无比虔诚的佛教徒。但我又觉得,他们却都做了佛教的叛徒。也许,这么多年的经历,已让他们明白,宗教似乎无法自救,亦难以解救任何人。只有死亡,方可让他们确信他们活着。当他们纵身一跃跳下悬崖的瞬间,也许体验到了一种永远存在的牢固。
或许,他们的信仰,让他们看得见死亡有张漂亮的脸。而现实中的生命,却常常丑陋卑贱、不堪入目。
虎穴寺就悬在半空中,已经近在眼前。快走近时,山路变成了陡直的台阶。台阶就修在悬崖峭壁上。往下走,再从下面往对面的山峰上爬过去。有些台阶几乎呈90度,眼睛不敢往下看,两腿虚软。估计有恐高症的人,到了这里都得逃回去。
越接近虎穴寺,台阶越凶。台阶两旁挂满经幡,两个山峰之间搭起一座悬空的木桥。桥上也挂满五颜六色的经幡。像无数彩云在风中飘荡。
人行至这里,感觉每向前移动一步,就离天堂近了一步。贡布他们是从哪里往下跳?他们选了哪个台阶,还是从桥上,抑或是虎穴寺的悬崖上?我的目光四处搜索,希望看见任何一点的蛛丝马迹。然而,人已去,如雁过留痕,再无觅处。无论从哪里,只要你脚下一滑,重心倾斜,生命便可在瞬息间结束。
而我一时还没有死的勇气,我只觉得生命珍贵,活着不容易。我头皮发麻,双腿越来越软。越是想着这些人跳崖结束生命的举动,越是不敢往下看。直至来到虎穴寺,我绷紧的心才放松下来。
奇怪的是,我一路走走停停地走过来,总共花去四个多小时的时间。虽然已累得半死,但并没有上吐下泻的迹象。难道,我的身上居然没有任何罪孽?还是,上山赎罪之路,只是一个传说,或者一则听闻而已?
多吉带着我爬上最后一级台阶,脱去鞋子,进入寺庙。
一位僧人接待了我们。他以木制的生殖器轻轻敲击我和多吉的头顶,为我们祈福、求平安。虽然,僧人的举动仍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在不丹的这些日子,我已经慢慢习惯了这些习俗。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入乡随俗。
多吉跪在那里,闭起双眼,嘴唇嚅动,好久都没有起来。我不敢去惊扰他,悄然立于一旁,安静等候。
好几次,我差点走神,以为长跪于地上的那个人,是贡布。我的眼里一直有雾。说不清的悲伤在心里四处漫延,疯狂生长。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甚至陷于无穷无尽的懊悔之中。我为什么不能够和贡布在一起的时候,对他说一句我爱你?在一份爱摆在面前的时候,我们总是习惯于猜测和对峙。要是人与人之间,没有那么多的猜忌和对峙,是不是会少一些对生活的绝望?
陆续上来一些人,个个脸上揣着不安,气喘吁吁地进到寺庙里,迫不及待地下跪。这些来自俗世的人,他们总是走在犯罪与赎罪的途中。
我也跪下去。和他们那样,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佛就在我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我却心里一片空茫。我知道忏悔在心,不在嘴。跪了好久,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仍然不能够对佛说出我心里想说的话。
几个僧人从我身边低着头飘然而过。我的目光追着他们的背影看。他们每一个都那么像贡布,也都像哈姆。每一个人的背影,都是一个绝望的侧影。
山风真是清凉,撞到巨树与岩石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呜呜呜的低吼声,仿佛有人在披头散发地哭泣。我似乎能够听得出来,那里面也有人的魂魄在嘶喊。
寺庙里有一潭奇怪的水,沿着墙角流过。被当地人称为圣洁之水,喝了会有排去浊物、清除罪孽的功效。有个年轻的僧人就站在那里,拿着勺子为前来讨水喝的人舀水。可能是外面的阳光过于强烈,室内光线又偏暗,眼前的僧人、勺子和水,都在我眼前若隐若现,显得尤其诡魅。
我接过一勺子水,喝了一口,也不知水干不干净。但毫无疑问,这里的水肯定没有过滤,这是从天上下来的水。由于它的神圣与洁净,自然不必经过人为的过滤。一口水咽下肚去,只觉得有一股清凉入心入肺,心脏和肺和胃迅速有一种被凉透了的奇异感觉。
我只喝了一口,难道一口就能见效,果真在清洗我的所有脏器?下山的路上,无端端便呕吐起来。这让我顿生畏惧之意。难道真是虎穴寺里那圣洁之水应了验?帮我在清除罪孽,然后让我带着全新的洁净之身去人间重获新生?
此刻,是否贡布的灵魂也在天上注视着我,帮我清理心中浊物?我一直吐,一直吐,狂吐不止。直吐到涕泪直下。那种呕吐带来的洗胃般的难受,真想一死了之。
多吉一直在我身边,不断递过来纸巾。拍拍我的背,安慰我说,这是好事。
什么样的事,才是好事?我问多吉,也问自己。
哪怕吐得莫明其妙,吐得玄之又玄。我仍然经过我的理智分析,得出的结论是,我喝了冰凉的没有经过任何过滤的山泉水,从而导致了我的呕吐。
天知道,我这个俗人,压根就不相信“圣水洗罪”这个说法。哪怕我此刻就坐在虎穴寺可以通神的山上。想到这里,我开始笑话自己。我这个无信仰主义者,看不到自己的罪,也看不清自己的苦,没有解脱赎罪的途径可以走。我对什么都不信,对任何事都抱以怀疑主义的态度。
呕吐完的我,感觉一身虚空。仰起头,望向天空。我对着上苍喃喃自语,有信仰的人,你们有福了!我仿佛看见贡布在云端里朝我微笑。满身的虚空迅速将我填满。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远处传来一首藏族歌曲——
没见过天空这样高远
没见过胸怀这样博大
没见过白云这样圣洁
没见过积雪这样无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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