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我生-回到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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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多吉通过当地旅游局的协助,帮我申请到了回程的机票。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竟然可以免去一切审查。就如同一位普通游客那样,通过探亲访友的途径就可以顺利地过关回国。多吉说,这一切都是贡布事先就已经帮我安排好的路。

    多吉送我到机场,仍然开着那辆破面包车。

    我们在机场分手,我知道,这很有可能就是我们的永别。多吉他应该不会再回到中国去。想回也回不了。

    而我,经历过这样的不丹,在我以后的人生旅程中,是否还会有勇气,再次踏上不丹之旅?

    抵达不丹之前,不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它披着一件至美、至纯、至净的神秘面纱。它的神秘和圣洁,犹如宗教。不,它是宗教本身。而我这个与宗教毫无关联的人,没有任何信仰,却被命运之神突然抛了过来,闯入这片人人皆有信仰的宗教国家。天天和佛教徒生活在一起。

    令我猝不及防的是,在他们身上,我却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关于毁灭的人生。在他们的人生故事里,充塞着爱情的毁灭,信仰的毁灭,生命的毁灭。通过他们,我看见许多生命,其实都是在皈依宗教和背离宗教之间不断往复,苦苦挣扎。

    屈指一算,除去在不丹昏迷的那三天,跟贡布相处的日子,正好七天。在这七天里所遇到的一切,把我整个人给掏空了。

    回到杭州,虚脱了好几天,一直躺在床上缓不过神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加德满都,又是如何从加德满都飞回中国,怎样下了飞机,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这一路犹如梦游。什么记忆都没有留下。

    要是任何旅程和经历过的所有的事情,都不留下记忆该有多好。

    记忆是一副毒药,是潜伏于我们身上的一种瘾,它时不时就会出来发作闹腾一番。

    过了这么久,我才终于明白过来,人之所以常常陷入痛苦,就是因为我们有太多的记忆。

    梦亦如此,假如人生没有梦,我的生活或许会宁静一些。我是个被梦的病菌感染的人,它带给我的副作用就是不断地去追究往事,对所有的过往进行刨根问底,凡事都要追问个不休。最后只落得个身心疲惫、神魂颠倒,连自己都丢失。

    2

    在床上度过的那几天,我母亲一直陪在我身边。她把医生请到家里来。这几年,他们一直把我当成病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身体里没有病。我的病在我心里。

    父亲进来过几次,每一次都默然地看我几分钟,然后离去。他在等我的身体和神志彻底恢复过来。

    我知道,我和父亲之间会有一场深聊。

    那几天,我母亲将我所有的衣物都整理出来,洗的洗,晒的晒。而我却不许她动我的那只大信封。

    信封里有贡布留给我的护身符和他的银行卡。我不知道贡布在卡里会有多少钱。但不管多少,我都会拿去捐赠给那些穷苦人家。佛家讲究行善积德,就算我帮贡布在人间再行一次善,再积一次德。

    那晚,我半躺在床上,拿出贡布的那串绿松石项链,在手腕上绕过来绕过去,可以绕成好几圈。这么粗大的一串项链要每天挂在脖子上,也是一件挺累人的事情。

    那一颗颗绿松石上面已经有一层润滑油亮的光泽,每一颗都浸透着一个男人的精、气、神。听说宝石被人戴久了,就会吸收人身上的一些元素,因而会有灵气。

    这种绿松石在杭州并不多见,但在西藏却很普遍。藏族人认为绿松石是神的化身,具有不可抗拒的神力。将绿松石戴在身上,会带来好运,让人一生都充满爱,避免一切的意外和不幸。

    绿松石的寓意和贡布的名字倒是很匹配。占堆贡布的意思,是降妖驱魔的护法神。据说,绿松石还被印第安人认为是大海和蓝天的精灵,会给远征的人带来吉祥和好运。是神的化身也好,是大海和蓝天的精灵也好,这串绿松石现在就在我手心里。我黯然地注视着它,它没能保护住贡布的生命,它亦没有为活着时的贡布带来过好运。

    这串绿松石,它陪着贡布失去爱,失去爱的女人,失去一切。而贡布却至死都把它当作自己的护身符。

    然而,若是一个人自己要寻死,再好的护身符又有什么用?

    那晚,我又做梦了。

    这应该是在我回家后的第四个晚上。之前的三个夜晚,我一直都在昏睡中,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也许,是那串绿松石,又引我去了梦境。

    在梦里,我又看见了贡布。我们坐着一艘船,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漂。再也没有比大海中央的黑夜更令人害怕的了。那来自海洋上的无边无际的广袤的黑,本身就是恐惧。贡布却一点都不觉得怕。他在我面前,完全像个英雄,一个根本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守护神。

    他用他的臂膀紧紧抱着我。只是抱着。没有任何语言。他抱着我的姿势,就像是将我完全地装进他用臂膀圈起来的那个小世界里去,使我不再受外界任何的妖魔鬼怪所侵犯。我的身体渐渐变得温暖,恐惧也逐渐消失。我微微抬起头,他的嘴唇立即凑近我,盖住我的双唇。温暖的气息,在唇齿间传递。他一遍一遍地亲吻我。仍然没有声音。仿佛只是在我口腔里博取呼吸。

    身边有风,而船仍然静止不动。此时的我们,只与安静在一起,与温暖在一起。没有过于激情的荡漾,也没有过于壮烈的爱恨。只是我们身下的大海,仍在把玩着它那天翻地覆的把戏。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贡布的拥抱和亲吻,真的具有降妖救赎的魔力。他让我渐渐恢复过来,一点也不觉得黑夜有多么可怕,浑身洋溢着温暖的气息。

    我看见一朵蕴藏着秘密与宿命的莲花在水面悄然绽放。贡布慢慢放开我,朝着那朵盛开的莲花,一头扑入水里,游过去。

    我在船上喊,不要离开我!而我的声音就像雨天里擦不着火的木柴,只在刹那间发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短音。贡布根本听不见。他竟然坐上了那朵莲花,莲花托着他,慢慢离开海面,仿佛在烟霭缭绕之间飞去了云霄。

    我明明坐在船上,在大海上漂,却突然置身于草原。犹如镜头进行了切换。我感到了一小束明亮的光,从草原深处射过来。

    我循着光望过去,我又看见了他和他的马。天哪!他居然昂首阔步向我走来,走得如此坚定从容。我朝他狂奔过去,投入他的怀抱。

    他终于将我拥入怀里,一遍遍吻我的唇,吻我的脸,吻我的耳朵。他一边亲吻着,一边说,我要带你走,我要带你回去。马儿嘶吼起来,草原上有一阵乌黑的风,猛劲地刮过来,仿佛龙卷风。我惊恐地看着那阵劲风将我们卷入其中,我和他腾云驾雾般被抛入空中,瞬间失去重心。

    我仿佛看见了他在风中变形,消失。突如其来的痛楚遍布我全身,我挣扎着醒过来。惊魂未定地坐起身,浑身冒着虚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空调温度开得太高,房间里全是燥气。

    那串绿松石就在我身边,缠缠绕绕地绕在我手上。我忽然迷惘了,这串绿松石的另一端,连着的究竟是贡布,还是骑马而来的他?我又一次领略到生命的轻易,前一刻还在相拥缠绵,转眼间这个人就已经不存在了。

    此刻,我醒在我的房间里,想起之前他们对我说的那些情话和爱抚,只觉得森森的寒。我其实是害怕死亡的。我忽然发现,除了撞见桑吉杰布的圆寂,我并没有亲眼目睹过真正的死亡。我甚至连贡布的尸首都没见着。而总是出现在梦里的他,我生命中最爱的那个人,我已经在这个恍惚的时刻想起来了。他的死因为来得太突然,当时我们骑马过草原,突遇泥石流,倾倒而下,他用尽所有力气将我推出去,他和他的马却在转瞬间被泥沙淹没。那时的我正昏迷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过去很久。他大概早已跋山涉水,过了桥,抵达彼岸。

    我甚至还能够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听见一声巨响,泥石流轰然崩塌,顷刻间变成最鼎沸的舞台,这个旷阔的舞台是刹那间的刑场,将一切敛入其中。

    应该是牧民们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响声,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他们如赶来收拾残局的神明,将昏迷中的我救起。而他,却被淹没在巨大如山的泥沙里,再无生还的消息。

    痛心疾首的父亲,最后一个闻讯而来。一定是父亲,他封锁了所有人的嘴。我和他的相爱,父亲从来都是反对。他不是父亲心目中的未来女婿。他不懂从商,也不懂为人,不会圆滑,更不会懂得去讨好我父亲。他只会在草原上骑马,一心一意地疼爱我。

    3

    医生一大早就过来了。我假装还在沉睡。我听见母亲悄悄打开我的房门,看一眼沉睡中的我,又悄悄带上门出去了。

    她和医生在客厅里的对话,我全听在耳里。

    医生说,你女儿患的是“选择性失忆”的病症,从心理学上讲,它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通俗地说,假如一个人遇到强大的刺激或打击,这个刺激又让她无法接受,那么,她的潜意识里就会选择去忘掉这件事情,这就是“选择性失忆”的形成。但是,对病人来说,虽然表面上似乎已经忘掉这件事情,事实上它还没有被真正意义上的忘记,它的阴影在病人心里还是存在的。病人在做事情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受到那件事情的影响,可能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慢慢地,就会变成一个解不开的心结。但是,一般性的“选择性失忆”,在经过时间的侵蚀之后,会逐渐恢复。除非某件事对他本人有着巨大的心理影响,病人也有可能会选择一直遗忘。但是在我看来,一直遗忘这种可能性不大,绝大多数的病人,都是有可能被治愈的。

    母亲说,现在要怎样才能尽快帮她治愈?看着她每天这么恍惚阴郁,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医生说,要治愈你女儿的病,目前最快的办法是直接告诉她,去帮助她打开这个记忆。让她从痛失男友的阴影里迅速走出来,回归正常。另外是延续两年前的那种办法,继续为她隐瞒真相,让她慢慢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自行恢复。但我个人建议,这件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与其继续瞒她,不如直截了当告诉她。据我分析,你女儿的记忆已经在慢慢恢复当中,只是她想起了哪些细节,又中止在哪些细节,我不得而知。目前出现的这种症状,只会导致她不停地游走在崩溃的边缘。有些记忆碎片会让她挥之不去,无论如何努力也忘不掉,却又拼尽全力记不起来。只会反复折磨她的神经,这有可能会导致她走向另一种极端。还有一种可能性是,当你女儿在遭遇同样的剧变和疼痛之后,也会迅速从前面的阴影里走出来。但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一个人在情感上的遭遇,一般不会在短期之内接二连三地发生。除非奇迹。

    奇迹发生了。

    只是医生不会知道。母亲也不会知道。

    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里仍然绕缠着那串冰凉的绿松石,眼睛盯着天花板。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可是我什么都看见了。

    我已经活过来了。我感觉到内心的挣扎,我看见我整个世界全部掀翻。我一直就在我的世界之外徘徊。

    兜了一大圈,我终于把自己找回来了。

    而我确信,我的灵魂再也回不了自身。虚妄的空无和痛包围了我。我整个人像在云端里行走。

    我还是有福的人,我还拥有太多的时间用来静心思考。我亲爱的人,你们一个个与我相遇,好像就是为了跟我告别。

    我闭上眼睛,轻轻祝福着,祝你在天堂一切安好。我不知道我心中的你是谁。我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女子,一个没有上帝、也没有神眷顾的人。我已经相信时间可以治愈我所有的病,但治愈不了一个孤独的无依的个体所感受到的寂寞与凄凉。

    我从床上起来,打开房门,走出去。

    我母亲憔悴了好多,她正和医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讨论我的病情。看见我走出去,立即站起身,摆出一个无比热烈和喜悦的拥抱姿势等待我过去。我走过去,让她拥抱了一下。

    我和医生淡淡地打了个招呼,走向厨房。我并不想在此停留太久。那医生不知在我母亲身上榨去了多少钱财。他从澳大利亚过来,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在中国从医十几年。进我家门也已经有七八年的历史。我母亲怕去医院排队看病,只要她和家里人身上有个什么病痛,她总是喜欢请那个洋医生到我家里来。

    对了,我母亲现在也成功地变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就在那位洋医生的怂恿和引导之下。母亲对我说,入了基督教她才知道,人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可以去。上帝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和信念。母亲有福了,我相信她就算没有父亲,也照样可以把一个个日子度过去。因为,她有了她的上帝。

    那天,我跟那洋医生说,以后别再来我家里了,你没有办法治好我的病,除非你能够将我身上那个用来做梦的腺体摘除掉。

    那医生看着我的目光有些错愕。母亲赶紧出来打圆场,说我做梦做糊涂了。

    我倒觉得在我的内心深处,从未有比这一刻更清晰、更豁亮的时光。我知道,我仍然避免不了会不断做梦。但是,我已然明白,梦不是我此生的全部。梦可以变换,可以停息,或终止,但生命仍在继续。

    4

    赶走医生的那个下午,我开车出门。路上有点滑,刚下过一点雪。这座城市刚刚过完一个春节,又进入它的萧瑟严寒,但仍能感觉到地底下开始涌动着的春机。

    我开车到了玉皇山脚,找不见那个出租房,哪一处都不像。也许出租房和哈姆一样,也是被杜撰出来的?

    然而,没有人比我更坚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它一定存在过。

    我沿着故事里的路线走。万万没有想到,找到梅茶馆居然如此轻易,车子只转了两个弯,它便赫然出现在我眼前。

    这让我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不是我在找它,而是,它一直就在那里等着我,召唤我过去。

    下车,若无其事般走过去。却发现大门紧锁。听见有声响,从旁边侧门里走出来一个小保安,诧异地问我,找谁?

    我说,今天茶馆不开张吗?

    早不是了。现在租给我们老板做酒吧了,正在装修中。

    我迟疑片刻,问他,可不可以让我进去参观一下?

    那小保安狐疑地看了看我,还是放我从侧门进去参观。

    两层楼,中间一座弧形的楼梯,我拾级而上。仿佛哈姆第一次迈进这家茶楼的时候,遇见赛壬正和另外一个男人坐在二楼的茶桌上。

    只是,哈姆没有走上二楼。我走上来了。

    二楼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所有的茶与茶器全都被收走了。我站在二楼最高的那级台阶上,扶着楼梯站着。从二楼往一楼看,能看到从大门进出的所有的客人。要是在这个楼梯边摆一张桌子,面朝大门而坐,无疑是最佳的角度。要是哈姆从那大门走进来,我能够第一时间看到他。

    那小保安跟上来,很热切地问我,是否也想租这个房?他说,过了个年,想转租这幢房子的人特别多,几乎天天有人过来问。

    我问他是否认识以前的那个茶馆老板。

    小保安摇摇头说,不认识。

    我又问他,那家茶馆是什么时候停业的?

    小保安仍是一脸茫然,说不知道。

    我有些失望,心里空落落的,走下楼梯。小保安在后面跟着我,对我说,大门锁的钥匙他没带在身边,让我从边门走。

    边门需要经过一条长而暗的通道,仿佛进入了暧昧不清的时光。我心里想着心事,全然不顾四周的动静。猛然抬头,我对面正翩翩然走来一位女子!我心里一惊,一时恍惚,以为是赛壬。

    她回到她的茶馆里来了!我居然真的见着了鬼,我吓得再挪不动脚步。

    我站住,她也站住。我再定睛一看,原来是我自己。

    小保安踢踢踏踏地跟上来,问我怎么了?我才惊魂未定地对他说,没什么。再看对面,通道尽头的墙上,镶着一面巨大的玻璃镜子。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又一阵恍惚,感觉我看见的我,她并不是我,而是赛壬。

    我逃一样跑出去。急忙上车。车子驶离停车场,却从车子反光镜里,看见一辆熟悉的车子,它就停在我刚刚停过的位置上。我看得很清楚,那是我父亲的黑色奔驰。它威严、肃穆,如一辆缓慢而过的沉重的灵车。

    快到家时,经过农业银行。停车,去为贡布做最后一件事情。

    我将储蓄卡塞进自动取款器,按下密码:123456。果然,非常顺利地进入页面提示。而我却被银行卡上显示的名字吓得魂飞魄散!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出现我父亲的名字?

    2013年6月·完稿于小雨屋

    有谁见过我的梦境

    鲍贝

    我梦见我和一匹马在一起,它对我百依百顺、任劳任怨。我们之间的沟通毫无障碍,虽然,它不能开口和我说话,但我能读懂它任何一个表情和动作。而它亦然。它对我的呵护、宽容和懂得,再没有一个人可以抵达。我每天骑着它或牵着它出门,穿过草原,穿过人群,穿过红尘喧嚣的集市,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并不知道那个很远的地方在哪儿。但我和我的马相信,那里有足够的安静,有充足的阳光,有清风拂过我们的脸庞。那匹马,让我奇迹般地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安宁。在它身边,我变成了一个柔软安详、满足幸福到忧伤的女人。在我的梦里。

    我试图描述我的梦境,然而,令人沮丧的是,我根本无法用文字去完整而准确地描述出梦里所发生的一切。那份感觉真切又缥缈,它分明抓着我的心,却又难以触摸。我看不见它,可是我知道,它就在那儿。它如此强烈地占有我的感知,占领我所有最敏锐的触角,我那样迫切地想要有人分享我的梦境。

    一个小时之后,我写了下来,贴在我的微信上。我读着一条又一条朋友的留言,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们真的看见了我的梦境似的,仿佛比我梦见的更清楚。而我,尝试回去那个梦里,却已然一片模糊。梦是如何开始的,又是如何结束的,过程应该很漫长,但其中细节无论我如何努力,都已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匹马,和那匹马所带给我的那份隐蔽而真切的感动,它们就像太阳唤醒大地一样,唤醒我内心深处的那部分沉寂的感知。

    我想说的是,一部小说的诞生,犹如遭遇一场梦境。它首先在你心中成形,除你自己的感知和触动之外,谁也看不见它的形状,你对谁也说不清楚,甚至对自己也说不清楚,你只能通过文字去试图描述。而当你落笔去写它的时候,它就已经偏离了最初形成时的模样。它能够在你的文字里走到哪一步,走过哪一个角落,穿过哪一片河流与山川,都是不能够事先被操控的。你只是紧紧抓住你最初的感动,去通过描写出现于梦中的那匹马那样,以及通过那匹马所获得的隐蔽感动,去完成你的书写。

    小说里亦有反复出现的梦境。我相信,很多梦境,是能够让我们去靠近自己,和认识自己的途径。

    我的很多故事,都在途中所得。这个故事亦是如此。是我在不丹听一位藏族朋友所讲。他的一位僧人朋友在修行途中,遇见一位美丽的女子,经历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年轻的僧人义无反顾地还了俗。之后,却被那女子抛弃在举目无亲红尘滚滚的繁华都市里。

    让我万般感慨、击中我的并非那段爱情本身,而是,在经历那场爱情之后,他们如何面对这个世界?尤其是那位从小就出家、终年在寺庙里修行的僧人,除了念经之外,什么都不会,几乎不具备任何生存能力,他又如何获得重生?可以这么说,他和我们身处的现实世界毫无关系。正是因为他与这个现实世界毫无关系,恰恰是与这个现实世界最有魅力的一种关系。

    我迅速爱上那位僧人,就像所有的作家都会爱上自己作品里的某一个人物那样。他在我心里已然是个光芒四射的主人公。通过他,我看见孤独、纯真、挣扎、欲望、荒凉、悲绝、坚强、冷酷、成长、轮回、迷失、救赎和自我救赎等,这些原本沉寂在我生命中的许多词汇,开始在我心里交织浮动,并被某种遥远而神秘的声音唤醒。那个人,他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兵荒马乱的现实世界中,然而,命运却偏偏将他抛置于此,就像进行一场穿越幽暗森林的冒险。而对我来说,鼓起勇气去写这部小说,也像是进行一场穿越幽暗森林的冒险。我并不了解那位僧人的生活状态,更不了解他的内心世界。然而,我抗拒不了冒险所赋予我的那种隐蔽的快乐。就如每一次行走,我总是喜欢去大多数人到达不了的冷僻而遥远的地方。因为神秘而美丽的冒险之花只在那些地方自由绽放。

    回来之后,我把我的感觉通过电话告诉好友续小强。口头描述对我来说真的很艰难,就如同描述一只未完成的梦境。我当时的述说一定支离破碎又激情昂扬。然而有些感觉是会相通的,小强很快认同了这个人物。他说,你写吧,那一定会是个很不错的小说。真的很感谢小强对我的鼓励和信任,并在他的催促下,终于完成了这部小说。

    写完小说是在今年6月底,7月初我又到了拉萨。在飞机上我重读了一遍小说。小说主人公叫贡布,名字是我虚构的,在小说的结尾,他从不丹的虎穴寺跳崖身亡。飞机降落在拉萨贡嘎机场,我还深陷于悲伤之中。来机场接我的是我朋友多吉顿珠的司机,上车之后,我问他怎么称呼,他说,他叫贡布。我吓得魂飞魄散。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定睛看了看这位正在认真开车的藏族男人,相信他并非小说里那个阴魂不散的贡布。

    我们在路上开始闲聊。从闲聊中得知,他曾偷渡去过印度和不丹,被抓进去蹲过几年监狱。他漫无边际地聊着,说了他很多的生活经历。天知道,这些细节,许许多多的细节,都是在我小说里出现过的,明明是我虚构的,却奇迹般地在现实生活里得到印证。

    到了朋友多吉顿珠家里,晚饭过后,我们坐于茶室闲聊,贡布为我们泡茶。喝着茶,我忽然听见贡布在念经,他念的居然是莲花生大士。他说他到过不丹虎穴寺,虎穴寺是莲花生大士的修行地。小说里的贡布就在虎穴寺跳崖自杀的。在我的小说里,还有这样一个细节,贡布和女人睡在床上,女人听到贡布居然在她身上念起经来,着实被吓了一大跳。当然,这个细节和贡布这个人物完全都是虚构的,然而,现实中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个贡布,他所经历的一切,远在我的想象之外。以及我在西藏所遇到的那些朋友,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经历和遭遇,听来令人震惊和错愕,荒诞之程度我连想象都难以抵达。相比之下,我在小说里所提供和想象的细节是如此匮乏和荒凉。

    我所经历的生活远比我的小说更具复杂性、更具冒险精神,这一点毋庸置疑。生活如海洋广阔无垠、无边无际,小说只是海面上偶尔浮起的那一朵浪花。而每一朵浪花如幻梦,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从何时开始,又会在何地终止,都是不确定的。浪花存在于大海,而对于大海来说,是永远没有边界,也永远不会有终结的。

    和多吉说着话,茶早已凉了下去,我坐在那里,又想起小说里的一些细节,我的眼角红了一下,觉得自己有所顿悟,似乎进入了某种觉醒。然而,我仍然难以解释,此刻我为什么身在遥远的拉萨,在这氧气稀缺的高原,我竟然拥有了一种亢奋的力气。

    我想起来,刚写完这部小说那天,我接到多吉电话,他说,你来拉萨吧,我带你去看看八廓街的一座大院,你也许会喜欢的。其实,他说的那个“也许”,只是客气而已,他在心里早就知道,我一定会喜欢的。

    他带我去八廓街,那座大院叫“拉让宁巴”,“宁巴”在藏语里是“旧”的意思,而“拉让”则是“皇宫”或“寝宫”之意,“拉让宁巴”,即“旧皇宫”,一座从唐开始建造的藏式大院,五世达赖的寝宫曾设在这座院子里,在他之前,是藏文字和古藏香的发明者吞米桑布扎的府邸。这是一座充满灵性的四合大院,上下三层,紧挨着大昭寺,爬上楼顶能看见布达拉宫。大院门外,有一棵千年柳树守护,据说,还是当年文成公主进藏时随行带来的树种所栽。

    多吉又问,怎样,喜欢吧?

    我说喜欢。

    那我去拿下来。

    可是,拿下来之后我们能做什么呢?

    做什么都可以。

    好。

    我完全信任他有能力拿下这座大院,我俩随即签了协议。协议是我起草的,他不太懂汉字,我读给他听,他听完说好,我们各自签字摁了手印。仪式简单而隆重。

    其实我明白,在多吉心里他要做什么、怎么做,早就想好了,我只需按他的设想一步步去完成就是。然而,我还是有所忧虑,他拥有一个庞大的集团公司,根本没有精力时间去经营和管理那座大院。而我,还是需要有大量的时间去写作和旅行,我还要回到杭州的家里,我不可能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这座院子里。

    多吉说,你当然不能放弃写作,院子可以请人管理,你随时都可以去旅行,或者回到杭州去,想来拉萨你就来,住在这座院子里,你想写作你就写,写累了无聊了,你就去八廊街上逛逛,去看看那些朝圣的人和那些世界各地的游客,逛累了玩累了,再回到院子里,听听音乐,写写字,那时的院子一定开满了格桑花,你可以剪些鲜花去装扮你的房间,总之,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听起来,完全就像梦境一样。

    一个对汉语词汇的掌握并不十分娴熟的粗犷的康巴汉子,居然能够一口气描述出这么一个诗情画意又浪漫安宁的生活场景来,真是令人侧目。而多吉并不浪漫,平时他几乎没有安静下来的时候,能够说出这番话似乎很不合逻辑,但那些不合逻辑却仍可以理解的情节还是颇令人玩味。或许在他的内心世界里有一种暗藏的、隐蔽的秩序,建立在这些秩序之上的正是他所描绘的神话般奇妙的梦境。而他生活的方式和环境对我来说也奇妙如神话。他的家族曾诞生过五十多位活佛,而他自己多年前也是个僧人,还俗之后来到了这个世俗的世界。和他在一起,常常会感觉他是个被佛光普照的人,简单通透、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就跟一个天才在打交道,很多行为处事在他那里变得极为简单又捉摸不透,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在拉萨,有这么一个好朋友,有这么一座院子可以让我去写作,或者玩,心里只是觉得好,无端地涌起些感动。

    虽然,它仍然是只未完成的梦,就如一部还未完稿的小说。在我的生活中,哪部分是现实,哪部分是梦境,哪部分又是小说,几乎是混淆不明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所经历的梦境般的生活是否太像小说,而我的小说,是否是我通过转换虚构的脱离现实生活的另一种梦境。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有谁见过的我梦境?不说也罢。

    2013年9月5日

    于西溪水榭香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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