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德满都机场很小,不如杭州的一个长途汽车站。飞机降落之后,所有人涌向行李转盘,找到自己的行李,各自走出机场去打车。
等我拿到行李,机场里的人零零落落,已所剩无几。Frank没有托运的大件行李。他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只深蓝色的拉链背包,比中学生的书包稍大一些。有时双肩背,有时就单肩斜挎着。
他过来帮我拉行李箱。说我的箱子可以把家也一起装进去了。谁说不是呢?箱子里塞满我要换洗的衣物和所有用得着的日用品,以及电脑和我的梦。在旅途中,旅行箱就是一个小而漂泊的家。
没有出租车,也没有公交车。这是最后一班抵达加德满都的飞机。所有旅客奇迹般消失,去向不明。
机场关门了。那整排的玻璃大门,居然在我们走出来之后,被人反锁上。加德满都笼罩在昏暗的路灯下面,空气黏稠。有些夜凉。
这里四季如春,温度差不多都保持在20多度左右。从下着雪的阴寒潮湿的中国西南,突然飞到这个异国高原的春天里,有些恍惚。我总是会有这样的恍惚。这么些年来,我经常从冬季忽然飞到春天,又从春天忽然飞到夏天。我一直认为,人是可以靠飞行来改变季节的,却不能改变命运。
我穿着薄毛衣,把厚厚的羽绒衣抱在怀里。Frank却仍然将他的羽绒衣披在身上,懒得脱下来。在这样的天气里,多穿些衣服不会觉得热,少穿些也不觉得冷。我甚至看见穿着短袖的夜行人,从我们身边匆匆走过。
季节在这儿消失了。你穿什么都行。怎么穿都可以。
我们得先找到酒店。都过午夜了,我订的酒店应该早已被自行取消。我把希望寄托在Frank身上,问他有没预订酒店。
他倒好,对我双肩一耸,说,他从不预订酒店,都是到了目的地之后再说。我心急起来,那要是遇到今晚这样的事,你住哪儿去?
他说,要是他一个人的话,他会在机场旁边随便找个角落蹲一晚,等到天亮再说。
他说得自然而然,我却听得惊心动魄。在这兵荒马乱的国家,又是后半夜,一个人蹲在路边角落里过夜,就不怕被人劫财谋杀?
他笑笑,再次补充说明,他经常独自一人夜宿街头。这没什么。
我无语。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可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
我拿出手机,拨通我预订过的酒店号码。到这个时候,完全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电话通了,我报了我的名字和订房信息,对方居然告诉我房间还为我留着,没被别人买走。谢天谢地,我问他我应该怎么去酒店。对方说,这个时间已经叫不到出租车了,让我自己走过去。
酒店没有接送服务吗?
对不起,我们酒店没有这项服务。
什么破地方!让一个女人在陌生的城市里走路去酒店?我愤愤地挂断电话。
Frank在边上说,比起没地方住总要好一些。他表示愿意送我过去。
按照服务生提供的路线,我们足足花了四十多分钟才找到酒店。
酒店在泰美尔街上。这是一条购物街。在白天,吃喝玩乐的店铺到处都是,但夜里都关着门。什么都没有。连个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都找不到。
酒店大堂精致而明亮,看上去干净整洁。一路艰辛,靠双腿走路过来着实不容易,终于可以安顿下来了。
去办理入住手续,问服务生是否还有房间,我说我需要两间房。
服务生诧异地问我,房间里有两张床,为什么还要一个房,你们不是一对吗?房间只剩最后一个了,你们算运气的。最近游客特别多,这条街上的酒店基本都住满了人。
我无语,出示护照,交了押金,拿了房卡就走。
Frank将行李还给我,让我回房好好休息。他一副欲离开的样子。难道他真要去露宿街头?
我忽然生气,箱子这么重,还不帮我搬上去?
服务生低下头,佯装没看见。他肯定以为我们是一对。
房间在六楼。
在电梯里我飞快地想,两个人,一间房,怎么办?无论如何,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去睡大街。看他那副样子,铁定了不会去另外的地方找房间睡。就算去找,这深更半夜的也未必找得到,他肯定会在某个角落里蹲着过夜。
我为什么忽然对他心生不舍?他不是我男友,不是我情人,也不是我的精神恋人。我们只不过是两个萍水相逢的人。然而,在这个夜晚,我们是相依为命、同病相怜的人。我这么对自己说。我们身上患有共同的一种病。那种病叫孤独。
因为孤独,也为了他从拉萨开始,一路对我的照顾和陪伴,我得好好感谢他,不能让他一个人去街头露宿。可是,我要怎样才能留住他?
房间门打开了,我让他帮我把行李拖进房间。我跟在他后面。开启了所有的灯光,然后关上门。
没有邀请。没有推托。甚至没有说过一句暗示的话。他留了下来。自然而然,却又出乎我意料。我本以为他会走,或者会跟我客套一番再留下来。
他后来告诉我,我让他搬行李进房,他就知道,我想留他。他怕我一个人孤单,就主动留下来陪我。
他倒直接,抛开一切拐弯抹角和人情世故。也许在异国他乡,人与人之间没有各种禁忌,也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戒备心理,内心处于自然而然的放松状态。我应该早看出来,他是一个自制力和道德感超强的男人。他在房间里,只会让我多出来一份安心,不会有别的什么非分之想。
我烧了一壶水。茶是从家里带来的西湖龙井。我用了心去泡,泡出来的茶汤,色和味都温润柔滑。
他喝了一口,说这茶好喝,有股清香。他说以前也喝过这种茶。他喝茶的时候镇定又缓慢,喝得很孤单,仿佛我并不在场。
他是在杭州喝的吗?我忽然想起他曾到过杭州。在这个夜晚,我格外想知道他去杭州干什么?
而他似乎并不想过多地提及杭州。为了引他说话,我问他要找的那人是谁。
他说,一个平常人,他曾经是位僧人。
一位僧人?我的好奇心被激发,他用了“曾经”二字。那么,现在他已经不再是僧人了,是吗?我问他。
他还俗了。他说。
你确定能找到他吗?
去找,就能找到。他说话简短,充满禅味。
我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让那人还了俗?是否他觉得俗人的世界远比僧人的世界好玩,因此他选择了还俗?
他继续喝茶,对我的玩笑话置之不理。
喝茶提神,二人都没有睡意。和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在异国他乡的夜晚,喝茶闲聊至天亮,是我从未经历过的,真是奇迹。
我在家里的每一个日子,都是平铺直叙、毫无新意,一切都是可以预知的。只有走出来,才发觉一路上到处布满奇迹和未知,充满无穷无尽的可能性。我喜欢变数。
我们的聊天有一搭没一搭,话题也是五花八门的。最后,我们聊到了爱情。我说,你相信爱情吗?你认为什么样的爱情才算是真正的爱情?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对我说,凡事随缘,想太多、想太远都不好。放眼远处,皆是悲。
你的意思是,活在当下,及时行乐?
他极宽容地看我一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那意思是,随便我怎么去理解,怎么去想,都行。他话不多,但在这个夜晚,我偏就想引他说话。
而我自己和他说的话,比起这些年来所有说过的话的总和还要多。而且说得如此投机,完全放松、无所顾忌。这个发现,让我自己也觉得惊诧不已。
是否我压抑得太久?还是在我的心底里,早就渴望着想遇见这么一个人,能够在我身边坐下来,静静地听我说话。
他说,女人是否都喜欢谈爱情?
我脱口而出,我最近想写一部爱情小说,苦于找不到好的素材。
他说,你是作家?
我无可无不可地一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一直以来我想要的生活,就是一个自由作家的生活状态。不用去坐班,也不用去处理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五花八门的文件。每天睡到自然醒。醒来坐在电脑前编排故事,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想写到什么时候就写到什么时候。想象着无数的读者在地铁站、办公室、飞机上、阅览室、长途汽车站、深夜温暖的灯光下……捧读我的小说,为我小说里的情节和人物喜笑颜开,或泪流满面。这就是我想象中的理想生活。
而我的理想与追求,却被我父亲视为堕落与没出息,他认为这都是因为想避世,对生活的不负责任,和不健康的念头在作怪。他坚持认为这是我对他的反抗,也是对这份家业的反抗。他对我痛心疾首,却仍然顽固不变,哪怕他明知我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他也要将我推向他一手创立的房地产业里去继承他的家业。
而我不是这块料。对于他干的那些事,和他交往的那些人,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他的世界与我完全隔绝。我从来就融不进去,也没想融进去。
为什么非得逼我走上你为我设定的那条路?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生个儿子?你不和母亲生,你不是还养着另外一个女人吗?为什么不跟她去生一个?——这话是在哪一年,何种情形下说的,我已记不得了。只知道当时昏了头,完全失去理智。我大把大把地流着泪,沦陷于对生活的绝望和厌世之中。只想把话说狠一些,再狠一些,好尽快从我父亲的掌心里逃走。为此,我吃了一记响亮的巴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挨父亲打。我听见自己在心里喊,我是大逆不道的,我是无用的人,你放我走吧!我宁可堕落成一个作家,堕落成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我也不要去你一手经营的那个世界暗无天日地拼什么江山。
我看见Frank在笑,无声的笑。他摘了墨镜的脸,比戴上墨镜要生动得多。笑的时候眼角两旁细密的鱼尾纹在加深。
他说,你们这些衣食无忧的女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就喜欢自讨苦吃。你们的忧伤和流浪在别人看来都打了蝴蝶结。看上去很美。为什么不把它写出来?我想,要是你写出来,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看。
听得出来,他话里调侃的成分,比理解更多。我有些沮丧。不过,我很快释然了。我们刚认识。他并没有经历过我的生活。怎么可能一下子让他去懂得和理解另一种生活和情态?
我对他说,我的故事太烂俗,我自己都不喜欢,写出来谁会看。
古若梅。他忽然叫出我的名字。我心一惊。原来,他是在我给酒店打电话的时候,听到我在报自己的名字。
他说,你的名字很好听。不管是梅,还是莲,都是圣洁之花。还有,关于你的生活,虽然我没有亲身经历,但是你的心情,我想我很能理解。
他的话仿佛一股暖流,顷刻间流遍我全身。我忽然有些奇怪,这个外表看上去并不很灵敏,甚至还有些木讷的男人,在他身上似乎拥有第三只眼睛。通过那只眼睛,他可以看穿我的内心世界和所思所想,甚至对我的多愁善感也一览无余。
不过,我并不担心这种“看穿”。反倒希望被“看穿”。我不知道,有些时候的看穿,是不是也等同于一种理解,或是一种懂得?
我说,我很想知道你的故事,我对你充满好奇。
好奇害死猫。听过这话没有?他说。
没听说过。我又为他沏上一杯新茶。
你让我想起临睡前,总要听大人讲故事才肯入睡的孩子。
我说,不讲算了,我去睡觉。
我有些扫兴。
真可恨,天都泛白了,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他低下头,略微沉思一下,说,我的生活很简单,没什么离奇的,我也不会编故事。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把我那位朋友的故事讲给你听。或许你可以把它写成你的书。
就是你要找的那位僧人朋友?我忽然想起来,我对他说我想写一个爱情小说,我要的是爱情故事,而不是僧人还俗的故事,更不是关于什么宗教和信仰的故事。难道那位僧人的还俗,与爱情有关?
他好像看出我心中的疑问。对我说,他经历过一段毁灭性的爱情。
原来如此!他叫什么?
哈姆。
哈姆?不像是汉族人的名字。
他是藏族人。
我立即兴奋起来,抑制不住的好奇心让我坐立不安。我到过西藏,也认识一些藏族朋友,但却从未在他们那里听说过什么离奇的故事。他们都过着一种简单纯朴的生活。也许并不简单,只是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深入他们。我倒想听听发生在一位僧人身上的爱情故事,到底会是怎样的。
可是,Frank却打了个哈欠,说要先睡一会儿,醒来再说。说着,他脱下他的羽绒服。我看见他戴在脖子上的那串绿松石挂链,又粗又大。在我们汉族男人当中,很少有人会戴这么粗大、颜色又如此鲜艳的挂链。这是藏族男人才会佩戴的藏饰。我很好奇,定睛看着他的那串项链。
他注意到我正在看他,微微一笑,说,这是我的护身符。并举起他的左手腕,说那串佛珠也是他的护身符。
我说,原来你是有神灵护佑的人。
他说,你也是。我会保护你。
我把话题转回到哈姆身上,我问他,我能见到他吗?
只要你想见,就能见到。他说完,从沙发里直接滑到地毯上,准备睡觉。
他说话总是充满禅意,从不失去理性。
只怪今晚喝的是茶。喝茶只能让一个人越喝越理智。要是房间里有酒就好了,酒一喝,我保证他滔滔不绝,想打断他都不行。
可是现在,看来有酒都不行了。他好像已经在地上睡着了。
不是有两张床吗,为什么不睡床上去?
他没有回应我,连叫都叫不醒他。这么快就进入熟睡,真是个奇人!他的羽绒服盖在身上,做了被子。我怕他着凉,还是拉了一床棉被盖在他身上,但很快被蹬掉了。可能是他感觉到了热。
淡淡的阳光穿透窗帘,进到了房间里。楼下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和各种市嚣声,一个新的清晨开始了。
在中国,今天是大年初一。全国上下都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氛围中,不管你心里是快乐还是悲伤,都必须展开笑脸去迎接这个焕然一新的日子。
2
我打开箱子,拿了换洗衣服和洗浴用品,转身去洗手间冲了个澡。虽然房间和洗手间隔了一扇木门,但却不能反锁,只要在门外面轻轻拧一下门把手,门就会轻易打开。
但是,我一点也不担心Frank会进来。不是因为他已经熟睡了。哪怕他没有睡着,我也相信他不会擅自闯入。我对他的信任,全凭直觉。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到底从哪里得来,很难讲得清楚。
本来困意重重的我,在冲完澡之后,顿时显得神清气爽。
我穿着深蓝色的长裙,走出去。空气真好,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深呼吸一口。眼前出现一大片草原,开满五彩缤纷的小野花。绿油油的草尖上和小野花的花瓣上,挂满清晨细密清澈的露珠。
我深深地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再深吸一口。忽然便见着一条溪流横在身前,晨雾缭绕,望不见溪流的尽头在何方。美丽而微带朦胧。我蹚进水里,逆着溪水而上。溪水湿了我的裙裾,我全然顾不上。水真清凉。是一种透心透肺的凉。
草原无穷无尽,寂然无声。我四处张望,内心开始莫名地焦急惶乱起来,又有些无法说清的毫无来由的委屈。我好像在等待某个人的出现,却不知道我到底在等谁?心里涨满无比迫切的期盼。
他来了。他总能如约而至。每次都这样。他骑着他的白马,顺着溪水而来。我欢欣雀跃,朝着他和他的马儿奔跑过去。我一路跑,一路喊,却发不出声音。我只是无声地奔跑着,像无声电影里的主人公那样。
我赤着脚。我居然赤脚。我的鞋子呢,我不知道鞋子丢在了哪儿。也许我压根就没穿鞋子。那双蓝色平底布鞋,是他亲手送我的。他说城里人的高跟鞋不适合草原,应该穿平底鞋。蓝色的鞋面上绣着红色的小花朵。我叫不出来它的名字。他说那叫格桑花,是属于高原的花朵。
可我居然忘了穿上它。我把它弄丢了。丢在了哪儿?我使劲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草根和泥沙磨着我的双脚,脚底和两侧磨破了,伤口在流血。可是我顾不上,也不觉得疼。我的心全在他那儿。我的那双布鞋呢?它到底丢在了哪儿?我一路奔跑,一路回想。没人告诉我。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气声。我已筋疲力尽,却仍然追不上他。
我离他越来越近,感觉就要追上他了,就差那么一步。我那样委屈而忧伤地想站在他的面前去,告诉他我来了,我再也不走了。这次真的不再走了。
可是,他却头也没回,突然纵身一跃,跳上马背绝尘而去。马蹄声扬起,我再也无力奔跑,也喊不动他。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我望着他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草原深处。
寂寞和无望将我重重包围。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我披散着长发,蓝色衣裙在风中乱舞。心痛让我尖叫,我听见自己在风中大声哭泣。
胸口像被某种东西堵塞住,透不过气来。
我突然醒了过来,心还在莫名痛着。我有些恍惚,想再回到梦里去,再看一眼出现在梦里的那个骑马的男人。
然而我已彻底清醒过来,意识已完全回到现实世界中,再也回不到梦里。窥郎眉眼真,返梦却无痕。我摸着自己的脸,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你做梦了?
一个男人在问我,是Frank。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就坐在我床边,一直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做梦?
我被你哭醒,你一直在哭。
为什么不叫醒我?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哪敢叫你?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做梦的。
他的意思是,还能够做梦的人,应该还可以算是幸福之人。会做梦,意味着对眼前的生活仍心存向往和渴念,对这个世间的感情还没走到苍白淡漠的地步。
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我成了一个多梦之人?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经常做同一个梦。反复不断地梦到同一片草原,同一个人,还有那条弯来弯去望不到尽头的溪流。我无数次问过我自己,在我的潜意识里,是否在渴望着一个男人从草原深处朝我策马而来?而在我的记忆库里,从不曾遇见过这个骑马的男人。我不认识他。在我的现实生活中,我也从未曾抵达过那样一片草原。
几乎每一次,我都会在梦里哭醒。每一次的梦醒之后,我会将自己分析又分析。但无论如何剥茧抽丝,我仍然无法解释这个梦境的存在。它缘何出现在我的梦里,重复又重复?
这是个奇怪的梦,我从未将它说给别人听。我一直觉得所有的梦境都是不可描述的,它只存在于一个人的内心,是最为私密的部分。除自己之外,他人根本无法拥有跟自己相同的真实的感受。
而在这个异国陌生的房间里,我却自然而然地道出了这个梦。我尽可能地去描述它,还原它本来的面貌。我希望Frank能够在最大程度上感受到我的感受。
描述完我的梦境,顿觉轻松。多年的秘密终于有了可以一起分享的人。不管Frank能够领会几分,是否能够感受到与我相同的感受,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终于说出那个绕缠我很久的奇怪的梦。这些年来,我从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够从这个阴郁模糊的梦境中走出来,走向明亮,走向从容。
Frank说,这不是一个不好的梦,何必急于去摆脱它?既然是好梦,就要去保护梦,尽量不要去惊扰它。出现在梦里的忧伤和冷寂时刻,有时候是神的选择,有时候亦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自己的选择?我可以选择梦?Frank你说错了,是梦选择了我。
不管是你选择了梦,还是梦选择了你,反正你正拥有着你的梦。好好保护,并享受你的梦。
我如何享受它?我喜欢这个梦吗?喜欢梦里那个骑马的男人,喜欢他经过的那片草原和溪流吗?我一时恍惚起来,仿佛又回到我的梦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却又觉得思绪万千,乱成一团麻。
梦里的人与风景遥邈而隐约,却历历在目、栩栩如生。有一种虚无的感觉拽住我,一直不放手。我的心紧一阵,又紧一阵。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早已在想念梦里的那个人。只是我一直不愿意对自己承认。这是我最隐秘最见不得人的想念。一个三十的女人,早过了少女怀春的年龄,却仍在想念一个出现在梦境中的并不存在的男人。不过,谁知道呢?也许他曾经出现过,只是我不记得了。
我又低下头来看自己,觉得我和自身正一分为二,分成主体和客体两部分。而有时候,我同时既是主体,又是客体。偶尔变成全部,偶尔又回到部分。既是真实,又是幻影。我像一个拥有两副面孔的人。分离与合并,合并与分离,聚散无常。
而我相信,在某个不可捉摸的神秘的地方,一定存在着能够把我的主体与客体紧密连接起来的绳结。我迟早会在某个奇妙的场所,同我的另一个自身不期而遇。在那里,我的主体也即是我的客体,我的客体也即是我的主体,两者之间毫无阻隔和障碍。
Frank问我是否饿了,做这样的梦会很累的,是很伤筋动骨的事情。
我笑出声来。Frank居然也会幽默。他说要带我去吃早餐。天知道,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上空了,再不出去,连吃中餐的时间都要错过了,还想着吃早餐。
Frank笑着说,每一天的第一顿,都要当作早餐来吃。
我提示他,我要换套衣服出门。他在房间里,我会很不方便。
他笑了笑,径直出了门,去楼下大堂等我。
3
梦里的那条蓝色长裙,随着梦的消逝而消失了。我的箱子里,根本没有一条深蓝色连衣裙。昨晚冲完澡睡觉,套在身上的是一条白色睡裙。是柔软的棉布料子,长袖,圆领,极保守的一种款式。要不是它的过于宽松和镶在领口的那圈蕾丝白色小花边,让它看上去像条睡裙,完全可以当成普通的连衣裙穿出去。
除了这条白色睡裙,我还带着一条红色丝绸睡裙,是法国一位内衣设计师最得意的作品。优雅、慵懒,性感和激情,是它的象征。那位设计师的理念是:满足所有对美好事物有着疯狂迷恋的女性。
永远以来,我好像并未疯狂迷恋过任何事物。这个世界在我眼里总是淡的、冷的。现实生活中的我,本能地拒绝过于浓烈的事物和情感。而这条红色的丝绸睡裙,我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内衣店里突然邂逅到它,我承认,在那个瞬间,它像一团火一样将我迅速点燃。我毫不犹豫地买下它,出于一种女人的天性。我模糊地相信着,在未来遥远的某个时刻,穿它在身上,是必然会发生的一件事情。
几乎每一次旅行,我总带着它。把它压在所有衣物的最下面,塞在箱子最隐秘的地方。可是,我从没有在旅途中穿过它。一次都没有。从买下它至今,我只试穿过一次,就是在巴黎那家内衣店的更衣室里,我站在落地镜子前,褪去所有现实中的服饰,换上这条睡裙。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轻薄华丽的丝绸紧贴着我的身体。我看见镜子里的那个自己,竟然如此轻盈性感,充满迷人的欲遮还休的风情。
记得那天,我一个人,揣着那件红睡裙走回去的路上,一直深陷于一种自陶醉般的满足和莫名的忧伤中。我经过凯旋门,经过巴黎铁塔。风吹乱我的长发,拂过我的脸庞,轻柔而温暖,犹如一双饱经沧桑却又充满爱情的手。
我在路边的一家小咖啡馆里坐下来,临着窗,要了一杯香浓的维也纳咖啡。咖啡上来的时候,进来一位年轻的欧洲男人,他径直走向我,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并不抬眼看我。他向服务员点完咖啡,便一直低着头,翻一本大开本的杂志。他翻得很快,我甚至可以肯定,他并不在看里面的内容,只是打发无聊的一种手势。或许他正在等一个人。
可是,他等不等人,关我何事?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人。
没过多久,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子跑进来。居然是亚洲人。日本人还是韩国人,抑或是中国人,我一时无法分辨。然而,她是哪国人,又跟我何关?
她朝我对面的那个男人风一样跑过去。那男人迅速起身,眼里放射出一种热情而炽烈的光芒,仿佛突然置身于炎炎烈日之下。我很想戴上我的黑色墨镜,逃一样离开。
我无法解释自己,买下这件红睡裙,是纯属我当时的一时冲动,还是想让自己从淡而无味的现实世界中走出来?它是不是我向往另一种激情生活的一个隐秘暗喻?可是,我一直带着它,却从未穿过它。把它压在箱子最深处。很多时候,我都忽略了它的存在,甚至忘记我出门前早早就把它藏在箱子底。
就像很多次的旅行,一个人走在途中,从一个旅馆的房间醒来,又到达另一个旅馆的房间睡下,我都忘记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忘记了何去何从。在我内心深处,我又清楚地知道,不管我走到哪里,去到多远的地方,我还是会回来,回到我的现实生活中。哪怕一路有红睡裙做伴,我知道它也不会带领我走得太远。
4
我们在泰美尔街上随便找了家小餐馆。服务生把菜单交给Frank,而Frank又把菜单递给我。他让我想吃什么点什么,而他表示自己什么都能吃,几乎没有他忌口的食物。
我并不知道尼泊尔餐怎么点,随便点了几个,让服务生快点上菜。坐在餐馆里,闻到食物温暖的味道,才知道自己真的饿了。我想,Frank也一定饿坏了。
在等吃饭的时间里,闲着也是闲着,我又让他讲述那位僧人朋友的故事。他沉思了一下,说,还是吃了再讲吧,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不知道他是饿着肚子没有力气讲,还是他还没找到故事的切入点,不知从何讲起。我有些兴致索然,像一个孩子盼望大人讲故事,却总是遭到拒绝一样。
尼泊尔人做菜的速度可能是全世界最慢的了。大半个小时之后,服务生才将饭菜慢腾腾搬上来。我发觉他们走路的样子,也是比我们慢了一拍。问他们话,他们需要思考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答你一个问题。再加上他们说英语的口音有点像印度人,一下子很难听清楚,你就得反复问。沟通总是无法通畅。
等待虽然漫长,我们还是吃饱了。胃不再觉得空虚。胃饱了,整个人便觉得踏实了一些。等到杯盘狼藉之后,我们居然都不知道吃了些什么。好像每一盘都有土豆、红萝卜、蕃茄和牛肉丁,都煮得很烂熟。每一道菜看起来都模糊不清、真相不明,咖喱味过于黏稠浓郁。
一顿饭的时间里,我没怎么说话,只顾着埋头吃。吃得极其认真,像在完成某件重大的事情。
Frank似乎觉察到了我的索然无趣。他喝完最后一口汤,对我说,嗯,吃饱了,我可以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了。
你的故事?
我朋友的故事由我讲给你听,当然可以说是“我的故事”。他如此解释。而我不过随便一问。
服务生将账单送过来,递给Frank。
我说,我来买吧。
服务生随即把账单给了我。
Frank看着我掏钱买单,表情自然而然。他好像并不知道作为一位男士,用餐后要跟女士抢单这回事。那套人情礼仪,仿佛在他身上并不发生作用。
然而,他绝不是想贪小便宜或者身上缺钱而不肯买单的人。这在接下来的几天行程中,完全可以证明。只要我不提出来买单,他会很自然地去付钱。而他在替你付钱买单的时候,表情也是自然而然的。
等我付完钱,他说,走,我们边走边聊。
可是,走出去,根本不能够用心去讲述一个故事。街上到处都是人。泰美尔街是加德满都最有名、也最繁华的一条购物街。各种店铺连绵不绝。尼泊尔手工艺品和特色服饰琳琅满目,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摩肩接踵。
很多店铺里传出响亮的印度歌曲。它们像交响乐,重叠绕缠在一起,一样的哀伤,一样的缠绵和热烈。全世界的爱情和哀伤都是一样的。
我不断停下脚步,朝店铺里张望,那些挂于墙上的鲜艳的纱丽,和充满异国风情的各色衣物诱惑着我。我还喜欢那些神秘的器皿,用银和黄铜铸成,一路闪着耀眼的光芒。我很想走过去,捧在手里,摸摸它们,沾沾那些流光溢彩的快乐。可是,我不好意思拽着Frank陪我逛街。况且,他也不像一个会陪女士逛街的男人。
Frank走在我前面,我跟着他,不时停下来看看街两旁的物品,又追上他几步。他忽然回过身来,大声对我说,我们去别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说的“别的地方”是指哪里,反正不会是在这条街上。看得出来,他对这条街不感兴趣。那些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的一切物件,对他来说仿佛都不具备任何的诱惑力。
穿过十字路口,我们挤到了马路上。行人真多,车道和人行道模糊不清。摩托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不断穿梭在车流与人群中随意停下来向游人招揽生意。
在加德满都,坐出租车不如坐摩的。摩的基本上可以横冲直撞,不用受堵车之苦。但是摩的只能带一个人,两人分开不方便,再说Frank没有手机,到了目的地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对方。
还是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我们去哪儿。
Frank说,去大佛塔。
司机二话不说就往前开。尼泊尔是个神比人多的地方,供奉着各路神灵的佛塔和佛龛随处可见,那个司机拉上我们就走,怎么就这般自信?
对于我的疑问,Frank这样解释,我们是从国外来的游客,需要去参观的几个地方,司机心里大都有经验。只要是从游客嘴里说出来的大佛塔,司机肯定知道就是博达纳特大佛塔。
博达纳特大佛塔是尼泊尔最著名的古迹之一,安放着释迦牟尼弟子摩柯迦叶佛的遗骨。在尼泊尔,没有比这更大的佛塔,它应该算得上是全世界最大的复钵状半圆形佛塔。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以前来过?我问Frank。
Frank笑而不答,旁顾左右而言他,继续向我介绍博达纳特大佛塔的历史。
司机忽然回过头跟Frank说话,两个人叽哩呱啦说了一大通,我一句都听不懂。
他们说得显然不是英语。难道Frank听得懂当地的尼泊尔语?我忽然觉得Frank挺神秘,这个男人身上到底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司机不断回过头来跟Frank说话,越说越起劲,以至于开错了方向,绕了很多路。车子在路边停下来。司机对自己刚才光顾着说话不小心开错了方向表示歉意。他建议我们将错就错,不如在这里下车。他往前方一指,说那儿就是巴格玛蒂河,是恒河的上游,每天都有印度教徒在这里举行葬礼,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都要来这里参观。
Frank表示感谢,付了车费后,又和司机叽哩呱啦说了一通,两个人才依依惜别。
我有点纳闷,也有些生气。明明是司机带错了路,也不帮我们重新找回目的地,就这样把我们扔在别处,居然还收人家车费?
Frank说,这不是司机的错,是神的旨意和安排,是神引领我们来到恒河的上游,先参观巴格玛蒂河边的葬礼,再去参观博达纳特大佛塔。
真会自欺欺人,我不置可否。反正到哪儿对我来说都一样。
我问Frank,你和那个司机是用哪国语言在交流?
Frank哈哈大笑,说,哪国都不是,是我们中国某地的方言。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说的是藏语!细一想,和我在西藏行走时听到的藏族朋友说的话一模一样。只是在异国他乡,突然听到这样的话,压根没往那里去想,还以为是尼泊尔当地语言。
原来那位司机就是藏族人的后裔。他的祖先们当年历尽艰辛,翻越喜马拉雅山脉,来到尼泊尔发家致富。然而,这些藏族人真正能够融入尼泊尔的并不多,致富的梦想,最终也都落了空。从家里携带来的金银珠宝渐渐变卖完,最后都贡献给了这个国家。绝大多数的藏族人,在尼泊尔的日子过得极其艰难。
那么Frank,你又怎么会懂藏语,而且说得这么顺畅?你不会也是藏族人吧?
我上下打量Frank,觉得他像,也不像。从他的外表看,其实跟我平时认识的那些中国男人并没什么两样。只是,他的行为举止略有些不同。不,是很不同。包括他戴的那条绿松石项链,也让我觉得他应该是藏族人。他仿佛拥有一片与众不同的别样的精神领域。在那片领域里,他拥有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实生活中的他自己,是我难以靠近、不可捉摸的另外一个Frank。
我们慢慢走向巴格玛蒂河。路上到处是垃圾,碎纸屑、果壳、烟蒂、尼龙袋,以及枯萎的黄色雏菊,随处可见。路边水沟里的水,黑而污浊,在炽热的太阳底下,散发出一阵阵刺鼻而奇怪的恶臭味。就在那些臭水沟旁边,盘腿坐着苦行僧,他们个个蓬头垢面,用油漆在自己的脸上和身体上涂满各种图案。
巴格玛蒂河边人头涌动,但却忽然安静下来。从河边走过的人,个个捂起鼻子,走得无声无息。只是经过的风,不时带起他们的衣裾。
靠河边坐着的,除了乞讨的苦行僧之外,大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他们神情凝重,盯着对面河畔印度教徒的火葬仪式,眼都不眨一下。整条长长的河堤,气氛静谧得令人窒息。
Frank在堤岸上席地而坐,面对着对岸正在焚烧着的尸体双手合十。我十分好奇,跟他一起席地而坐,心里莫名地生出些恐惧。我从没见过当众焚烧尸体的场面。我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像旁边的游客那样,拿出相机,想把这些场面拍摄下来,但又不敢按下快门。对死者心存敬畏。在中国很多地方,对着死者拍摄是大不敬的。
然而,Frank说,你想拍就拍,印度教徒不介意这些。对他们来说,生与死只不过是换一种形式,他们把人的死亡,看成是生活中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确实,这是我见过最平静的葬礼。没有悲恸,没有号啕大哭,只是平静地在火葬仪式中默默祈祷、告别。
他们的葬礼仪式,让我想到中国的一句成语:视死如归。印度教的信仰和习俗真正阐释了这个成语的意义:面对死亡,就像回家一样。
这是一场露天举行的火葬仪式。有六具尸体同时在火化。据说,在这里,每天都会从不同的地方,运过来十几具、甚至几十具尸体在这里焚烧。
方形的火化台是石头做的,在河边一字排开,间距大概十几米左右。火化台上的木头,是死者亲属在为死者准备火葬前架上去的。遗体抬到火化台之前,需褪去衣服,沉进河水里,为死者净身,洗去尘世间所有的罪孽,然后把米和花撒入死者口中。再裹上白色和黄色两层布,抬回架好的木头上面。
体面的富人家,还会在裹尸布外面缠些鲜花。然后,由长子点火,家中亲属立于一旁,镇定自若。等尸体全部焚烧完,再将死者的骨灰和一些衣服和花朵,一并撒入河水里。他们相信死者的肉体,从此在尘世间消失。魂已脱离开躯体,无牵无挂地升入天国。
河堤上浓烟滚滚,尸体焚烧的气味令人窒息。几个小时过去,我开始头晕脑涨,再也静不下心。有点缺氧的感觉。想离开,换个地方去呼吸新鲜空气。
而Frank仿佛一尊雕像,他双眼低垂,紧闭双唇,没再说过一句话。他坐在那里,几乎是静止的。几个小时对他来说,就好像仅仅过去几分钟而已。
我催他离开。
他像被我唤醒似的,很恍惚地回过头看我一眼。那恍惚的眼神遥远而悠长,仿佛他和我之间隔着今生来世。
真该死!他应该戴上墨镜的。我宁愿他戴起墨镜,也不愿意见到他用这种恍如隔世的眼神看我。可是,我发现他离开中国,踏上尼泊尔这片土地之后,就再也不戴墨镜。
我们离开,仍然沿着巴格玛蒂河边走。其实也没走多远。只是暂时闻不到尸体焚烧的气味。河水的流动极缓慢,感觉像是静止的。河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整条河流已经感觉它承载不动了。在这脏兮兮的浑浊的河面上,我甚至看见了一些漂浮着的还未来得及融于水里的死者的骨灰。
可是,就在这条河里,依旧有人蹲在河边洗衣淘米、沐浴洗漱。对这里的人来说,巴格玛蒂河是恒河的上游,河水最终汇入印度的恒河,是最神圣、最干净的水。
走过一座桥,一位年老的乞丐半躺在桥墩的转角旁边,头发和胡须粘连在一起。他的身下垫着一张破旧的竹凉席。凉席上应该是他的全部家当:一口没有把柄的小铝锅;半把铁铲;一只有缺口的塑料桶;一个脏到没有颜色的空碗,上面搁一双长短不一的筷子;一包破布条一样的衣物,裹成一团堆在墙角里。他的身边依偎着一只黑猫,躺在他身边半眯起眼睛晒太阳,懒洋洋地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
Frank掏出几块饼干,放在那只空碗里。那只黑猫“喵”地叫了一下,像是在替主人表示感谢。
那乞丐缓慢地转过身,动了几下嘴唇,并没发出声音,只是朝我们浅浅地瞥上一眼,又低下头闭起眼睛晒太阳。他并不像其他乞丐那样,收到施舍的食物,会表示出某种相应的感激。也许每天每天,从这儿经过的行人不计其数,往他碗里或身边丢食物的也会很多,他早已见惯不怪,或者无动于衷了。
Frank却不这么认为。他说那老人应该不是乞丐,而是远道而来的苦行僧或者虔诚的印度教徒。他只是已经老到没有开口说话的力气了。他来这里,只是为了等待死神。
我心里吃了一惊,追着Frank问,等死为什么不回家里去等?在家里死,总比客死他乡好。
那是你的观念。Frank不以为然。他手往前方一指,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看来Frank以前还真到过尼泊尔。不然,他不会对这里的一切如此熟悉。他带我去的地方,就是湿婆神庙。
湿婆神是印度教的毁灭之神,也是重生之神。湿婆神的另一个名字是“帕斯帕提那”,“帕斯”,是众生之意,“帕提”是主的意思。“帕斯帕提那”,即众生之主。
帕斯帕提那庙附近,就像过年赶庙会那样热闹和拥挤。当地人在那里摆起各种小摊。吆喝声不断。来自世界各地、不同肤色的游客徜徉其中,脸上带着点儿猎奇的晃荡的神态。而来这里朝圣的人,走路像赶集,脸容肃穆、保持着全心全意的虔诚,目不斜视地朝湿婆神庙而去。
我们紧随着朝圣的人流往前走。这么多人,个个步履匆匆,急着去见湿婆神,不知是赶着去毁灭,还是去重生?
这座寺庙是印度和尼泊尔两国的印度教的湿婆神总庙。它背靠青山,面朝巴格玛蒂圣河。在圣河边参加完葬礼的印度教徒也都要来这里朝圣,为他们刚刚死去的亲人向湿婆神祈福,让他们早日重生。
湿婆神庙的山门是石头砌的,需要经过几十级陡峭的台阶。圆拱形的门楣上,刻着湿婆神和他妻子帕尔瓦蒂的彩绘浮雕。庭院中央有一座巨大的铜铸神牛雕像跪卧在长方形的石基上。很多人在对着神牛雕像跪拜祈求。
就在铜牛雕像的后面,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公元八世纪李查维王朝时期的国王贾亚·德瓦二世的赞美诗。这首赞美诗,是尼泊尔历史上最古老的诗篇。
随着人流在庙里转了一圈,我就开始觉得胸闷气燥。也许是印度香的味道过于浓烈刺鼻。再继续熏下去,我估计会窒息过去。
我使劲往外走,Frank跟在我身后。台阶旁边有一棵树,树下有可以坐人的石头,我在那里坐下来,脸朝着大树大口呼吸。
虽然外边的空气依然浑浊,但比起寺庙里面好了很多。况且我的头顶就是一棵大树,华盖如伞状——那是不是传说中的菩提树呢?
我居然忘记问。
我想Frank他一定会知道。只是,那天的他没有跟我说起那棵树,他坐在那棵树下,说他的故事——他朋友哈姆的故事,他终于开始讲了。
5
哈姆出生在西藏自治区樟木小镇的雪布岗村。是夏尔巴族人。入寺之后跟随他师傅改成藏族。
哈姆出生时,先出来的不是头,而是一条腿。接生婆惊慌失措。对接生婆来说,最怕遇到的就是这种事。她脸色铁青,和同样脸色发青的哈姆的父亲,站在院子里嘀咕了好一阵子。在大人和孩子之间,他们最终决定了让孩子活下来。
哈姆一出生就克死了他母亲。镇子上每个人都这么说。哈姆是个不吉利的人,一定是哪个克星投的胎。而哈姆的父亲并不觉得哈姆是个不吉利的人。他觉得每一个人的生死都是由上天注定的。每次他去墓地看望哈姆的母亲,他都会蹲在墓地旁边自言自语,请你保佑我们的哈姆平安长大,你再耐心等我几年,等我把哈姆带大,我就去那边找你。
可是,哈姆的母亲等不及了。在哈姆长到七岁那年,她便匆匆把哈姆的父亲带走了。他们终于在那边的世界团聚。
七岁的哈姆从此成了孤儿。他永远记得那个春夏交接的雨季,他父亲带着他去牧羊,在聂拉木的山路上遇到山体滑坡,父亲拼尽全力将哈姆推出去好远,大声对哈姆喊,快跑!哈姆!快往前边跑!羊群惊慌失措,四处乱跑。父亲驱赶着羊群,一块石头混着泥水飞快砸中了他的脑门。
好心的邻居帮哈姆把家里的羊变卖了,为他父亲举办了一个最简单的葬礼。但是没有人敢收留哈姆。全镇的人都认为哈姆是个不吉利的人,一出生就克死了他母亲,七年后又克死了他父亲。他们为哈姆指引了一条路,一直往西走,就能走到聂拉木县城,在县城旁边的山林旁边有座加噶多加寺,寺院里的人应该能够收留他。
哈姆离开了和父亲朝夕相处七年的家。
那时他好像并不太懂得什么叫悲伤。只是在他锁上那扇破旧的木门,背转身去的那一刻,眼泪却夺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写到这里,我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下午的阳光落在我面前的白色咖啡杯上。咖啡已经喝完了,我又续了一杯。
这是一家小而精致的咖啡馆,就在酒店的旁边。温暖洁净而且友好。服务员都是男的,个个脸上挂着安静的笑容。背景音乐是美国乡村经典歌曲。一个男人用他低沉沙哑的烟嗓子在不断吟唱。没有印度歌曲的缠绵激烈,但是却更有一种广漠的感伤。我感觉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被那音乐轻易带走,随那位素昧平生的吉他歌手,乘着大篷车在美国西部的阳光下一路尘土飞扬,一路高声歌唱。
我从没到过美国西部,但是,这并不妨碍我想象。当我坐在咖啡馆里开始动手写哈姆的故事时,我的想象停留在无穷无尽的西藏。我将自己移植到故事发生的地方去。在我的感觉里,西藏就是中国最为广阔而神秘的西部。
在遇见Frank之前,我并不知道西藏有夏尔巴人,更不知道夏尔巴人的来历。在藏语里,夏尔巴人的意思是“来自东方的人”。相传是西夏人的后裔。现在大约有四万人左右,主要居住在尼泊尔和不丹境内。在西藏约有一千二百人。他们只有名字,没有姓氏。他们不属于任何民族。他们的语言结构和藏语基本相同,人人会说藏语,主要的宗教信仰也是藏传佛教。因此,他们总是被混淆为藏族人。
这些散居在喜马拉雅山脚下的夏尔巴人,是否真的是西夏后裔?他们为什么不属于中国五十六个民族的任何一个民族?
许多问题我都搞不明白,急需向Frank问清楚。哈姆的故事也只讲了一半。然而Frank还没回来。他让我在咖啡馆等。
他到底去往哪里,并没有告诉我。不过,加德满都这么大,我对这座城市根本不熟悉,就算他告诉我去向,我也不会知道他在哪里。
或许Frank是去找他的哈姆去了。这也仅仅是我的猜想。Frank自己也不知道哈姆在哪里。然而我想,在Frank心里,肯定是有线索的。不然他不会如此肯定地说,“只要去找就能够找到”的话。
国际航空订票服务中心的电话还没有回过来。在来咖啡馆之前,我去订不丹的机票,票务中心的接线生说,需要一点时间查询,让我留下联系电话,等候她的答复。我看了下手表,都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还没有电话回复。
我喝了一口热咖啡,继续写哈姆的故事。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故事,至少它吸引了我。虽然这是我第一次下定决心写故事,但我对它充满信心,对自己充满信心,我应该能够把它写完。
哈姆迷路了,在山路上走了七天七夜,饿得头昏眼花,终于走下山,看见一片草原。草原上水晶晶花开得无边无际,像铺着一层粉紫色的地毯,在阳光下如此耀眼明媚。
哈姆突然感到一阵昏厥。在他倒在地上之前,他看见了一只狼,正夹着尾巴朝他走来。哈姆小时候听父亲说过,在草原上遇见一只或三两只狼,是一件很吉祥的事。狼见了人,都会避着走。要是遇见狼群就危险了,要想办法逃跑。哈姆庆幸自己只遇见一只狼,而不是一群狼。然而,哈姆已经没有力气想下去了,两眼一黑,倒在了草丛里。
等哈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羊毛毯子上。
是加噶多加寺的吉索救了他。哈姆喝完一大碗羊奶,使劲睁眼看四周,问吉索,那头狼呢?
吉索说,没有狼,这里只有人。
喝了羊奶的哈姆,恢复了体力,站起身朝吉索一鞠躬。说,我要走了。
吉索问,你去哪儿?
去加噶多加寺。
这里就是。
哈姆有点不敢相信,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想,父亲对他说的话,果然没有错。在草原上遇见一头狼真是一件吉祥的事。
加噶多加寺里总共有二十多个僧人。有时候会多出来几个,有时候又会少下去几个。哈姆从来没有数清过。
哈姆一直跟吉索住在一起。
吉索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他不仅会说藏语,还会说汉语和英语。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吉索很喜欢哈姆,把他当儿子一样爱护。每天教他识字、诵经、打坐,同时也教他说汉语和英语。只要吉索自己会的,都毫不吝啬地教给哈姆。
哈姆每天的日子过得充实而知足。只是偶尔想起他父亲的时候,心里会涌起一阵又一阵的伤心和难过。
但日子过久了,哈姆对父亲的想念,也便日渐淡然。有时候,他甚至会忘了他父亲,想不起来他父亲到底长什么模样。哈姆总是为之愧疚。
我怎么能够把自己的父亲都忘了呢?终于有一天,哈姆对吉索说出了自己的愧疚和不安。
吉索看了哈姆好一会儿,最后递给他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对他说,你看看镜子里的那个人。
哈姆第一次照镜子,像看西洋镜。他端详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好一会儿,忽然觉得又伤心又幸福,他对吉索说,我又想起我阿爸的模样了。
那一年,哈姆已经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的哈姆回到雪布岗村,村里人很快认出了他,他们像躲避瘟神一样躲开了他。
不远处有个老妇人忙着要赶走自己的小孙子,让他躲哈姆远一些。她对那孙子说,走开一些,他是克星,他会克死他身边最近的人。
一个已步入风烛残年衣衫褴褛的老人却不走,站在哈姆面前一把一把地摸着自己的胡子,盯着哈姆看了好半天,对哈姆说,你跟你阿爸长得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而哈姆的记忆里却没有这位老人的模样。他已不记得了。他连自己的阿爸都差点记不起来,怎么会记得这位老人呢。他觉得这是罪过。他双手合十,跪在地上,请求那老人告诉他关于阿爸的一些事情。老人摇摇头,赶紧扶起哈姆,说,忘了好,忘了好,你现在正走在修行路上,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不必费心去追它回来。你还是好好修行吧,终有一天,你会修成正果的。
何谓正果?哈姆正欲问那老人,老人却已扬长而去。
哈姆回到自己的家,门前挂着的那把锁已锈迹斑斑。蜘蛛网结满了门楣。他看着一只蜘蛛仍在吐丝结网,辛苦劳作。他伸出手摸了摸那把锁。他并没有去开门。只要门一打开,那张精密的蜘蛛网必然会破碎。哈姆看了看那扇门,和七岁那年一样,悲伤地转过身去。然而,却没有了那时的恐惧和害怕。
哈姆回到了寺院。他师傅吉索正在埋头劈柴。劈柴并不是吉索干的活,可是在那天,吉索却使劲在院子里干活,汗珠子挂满了他的额头。
哈姆走到吉索旁边去,对吉索说,师傅,我是不是真是村里人说的克星?真是我把我阿妈和阿爸克死的吗?我生下来就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对不对?
吉索没理他,继续劈柴。他从来不允许哈姆回家。他花了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教哈姆去忘记、放下。然而,哈姆还是偷偷跑回家去了。
对一个僧人来说,所有的修行只为修成正果,洗涤一生的罪孽,让灵魂得以超生。那天到了做课诵经的时间,为了惩罚哈姆,吉索不许哈姆参加。他扔给哈姆一句话,你要绕圈,你就绕圈去吧。
谁也不会想到,吉索那时的一句气话,却一语成谶。
哈姆奇迹般地绕进了一个爱情的怪圈里,越陷越深,直至难以自拔。最后,他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一生的修行,毅然离开了加噶多加寺。从此走上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
引他走上这条不归路的那个女人,她的名字叫赛壬。
赛壬是个美丽的女人。Frank说,她和你一样来自同样美丽的城市,那座城市被人称之为天堂。
——如此巧合!写到这里,我停顿下来。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和坐在咖啡馆里写故事的我,都来自同一座城市——杭州。这种地理上的巧合,扰乱了我的心神。我有些激动,不自觉地陷入到某种迷惑的状态中去。
我记起来,Frank讲到这里的时候,也这样停顿了一下。他看了我好久,对我说,你很像赛壬。
哪儿像呢?我问Frank。
很多地方都像。
很多地方?我大笑起来。
Frank把我们比作大地了。我以为他会说我们长得像,或者是神态和行为举止像。没想到他会说我们俩“很多地方”像。Frank也跟着我笑。但我不知道他为何而笑。
Frank的口头表达能力很强。他把这个故事讲得娓娓动听。无论中间作何停顿,只要他接下去讲的时候,进入故事总是自然而然。
现在,我要把他口述的故事,落实到文字上,发觉远不如听他讲得精彩和引人入胜。我有些小小的沮丧。
咖啡又喝完了,我已不想再续。我让服务生拿菜单过来,看看能再点些别的什么。
一个法国男人走进咖啡馆,视线斜斜地掠过来。我注视着他。果然,他朝我这边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的空位子上。
他很自然地和我打了个招呼,我还他一个笑脸,算是招呼。那情形,在旁人看来,我们像是约好了似的。
他问我,Are you Japanese?
No!
Korean?
我又笑着摇了摇头。
Vietnamese?
在欧洲人眼里,也许亚洲女人都长得差不多。我防止他继续在亚洲各国瞎猜,主动对他说:Chinese!
他嗨了一下,精神立即显得很振奋,一副非常快乐的样子,脸上的表情是恍然大悟之后的愉悦。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快活,不像我认识的许多中国男人,从头到尾总是像在想什么心事的模样,喜欢装深沉。
他说中国好大。
他说他在几年前到过中国。
他说他非常喜欢中国。
他说他特别喜欢中国女人,喜欢她们身上神秘的味道。
他说他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叫阿伦。
……
听他说了很多关于他的中国之后,他表示要跟我喝一杯。我没有拒绝。他立即叫了一瓶朗姆酒,说是上好的圣詹姆斯朗姆酒,来自马提尼克。
我向他表示,我不太懂酒,对酒的品种和产地更是一无所知。
他很耐心地向我介绍,马提尼克是西印度群岛的一个岛屿,是法国的一个海外行政区,首府为法兰西堡。
真是遗憾,我从未到过马提尼克,连听都没听说过,就更不知道圣詹姆斯朗姆酒的来历。我并不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难过。我一点也不想听他介绍这种酒的来历和关于那个岛屿的故事。我对这些遥远的事物一点也不感兴趣。不过,跟他喝一杯,尝尝这种酒的味道,还是很愿意的。
幸好,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极绅士地为我倒了一杯酒,并递到我手中。我第一次喝这种朗姆酒,感觉这应该属于烈性酒。
酒使我的身心暖和起来。这种感觉很好。
阿伦问我在写什么。
我说在写一个故事。
啊,原来你是作家!阿伦再次振奋起来,你写什么书?我能看到吗?
我说,我不是作家,我只是在写一个故事。
阿伦朝我直瞪眼,张圆了嘴巴,似乎进入了一种更为兴奋的状态。
是写你自己的故事吗?
不,别人的。
你编的?
听朋友说的。
哦,是你朋友的故事。
也不是,是我朋友讲的一个故事。
是真实的故事吗?
应该是。
他伸长脖子凑过来看。
我把放在一边的电脑屏幕朝向他。他看了一会儿,笑着说,我看不懂中国字。但是,我认得你们大写的“一、二、三”。他竖起他右手的食指,在半空中从左到右,比画了几下。
阿伦又问我,是不是一个人来的尼泊尔?
这是在所有的旅行中,都会被问到的一个问题。我说是的。但又立即告诉他,我在飞机上遇到一位伙伴,也是中国人,我们在一起。
阿伦朝我诡异地眨了眨眼睛,笑着说,你已经有艳遇了?
他举起酒杯要恭喜我。我握着我的酒杯与他轻轻碰了一下,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无奈。你能够对途中邂逅的一个老外解释什么呢?
我也问阿伦,你呢?你也是一个人来尼泊尔?
不。阿伦摇摇头,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另外两个今天去爬珠峰了。我腿受了点伤,没办法上雪山,只能留在加德满都,等养好伤再走。
腿受伤了还喝烈酒?
不碍事,一点小伤。阿伦无所谓地笑笑。
门外又进来两个女孩。阿伦的目光立即跟随她们而去。直至那两个女孩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坐下来。
阿伦大大方方地对我说,又是亚洲女孩,让我们来玩个游戏,猜猜她们分别来自哪个国家,好不好?
我对他笑了笑,拒绝与他玩这个无聊的游戏。对他说,快过去吧,直接去问她们,她们会告诉你。
阿伦爽快地对我打了个响指,并拿走了他的酒,欢快地朝着他的新目标走过去。
我又接着写我的故事。
我想在Frank回来之前,把他告诉我的那部分全都记录下来。然后再听他继续讲述下半部分。
朗姆酒让我感觉稍稍有些兴奋。身体开始发热,我进入了一种微醺的状态。但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恰到好处,正适合我写作。
6
谁也不知道,这个叫赛壬的杭州女子,为什么独独选择到加噶多加寺去朝圣。聂拉木是中国最边缘的县城,再往东南方向走半天,就是樟木口岸,那里就是中国和尼泊尔的边境线。很多远足的驴子会到达这里,途经聂拉木县进入藏北无人区阿里,或者穿过樟木口岸去尼泊尔。
但是,赛壬和那些驴子们不同。她是专程从杭州飞到拉萨,然后从拉萨直接租车到了聂拉木。
那天的哈姆仍然没有得到师傅的原谅,他一个人坐在寺院外的大石头上。大太阳直射着他。他半睁着眼在那儿反省自己。可是,他心里却是空的。不知道该反省什么,心里全是迷惘。
就在那天,哈姆遇见了赛壬。对哈姆来说,赛壬的出现完全是猝不及防的。她像天外来客,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她朝他走来,走到他跟前停下脚步,轻声问他,你好师傅,请问,这里就是加噶多加寺吗?
是,这里就是。哈姆抬起头看着这个女人。
哈姆发现这个女人的眼眸里充满迷惘。可他并不知道,就在几秒钟之前,他自己的眼里也同样充满不可解释的迷惘。
那个时候,赛壬眼里的迷惘转瞬即逝,似乎被某种光给照亮了一下。但随即,她的眼里又升起一些难以解释的迷雾一般的东西。
女人对哈姆表示了谢意,并请哈姆带领她进到寺里。
在释迦牟尼如来佛像面前,哈姆指点她添加了酥油,并点燃了一盏酥油灯。女人在佛前跪下去,好久都没有起来。
哈姆并不知道她在祈祷什么。
当那女人站起身来的时候,哈姆看见她往供奉箱里塞进去厚厚一叠钱。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一大叠钱加起来到底有多少,但这肯定是他见过的供奉最多的一次。
临别的时候,女人对哈姆表示谢意,并告诉他,她叫赛壬,她以后还会再来这里。
赛壬。哈姆记住了这个女人的名字,但也只是记得而已,他并不认为这个女人会再来这里。就算再来,也无关他的事。
无数众生在寺庙前来来往往,在寺院里修行的人,不会去记得他们。
寺里寺外,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然而,在过完那个夏天之后,赛壬却再一次出现在加噶多加寺。
哈姆几乎忘记了这个女人。可是,当这个女人出现在他眼前时,“赛壬”这个名字立即在哈姆的脑海里浮现。原来,哈姆一直记得她。
哈姆发现过完夏天的赛壬,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多了一层凄惶和不安。他看得出来,在她心里有某个死结需要人去帮她解开,但却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对她的经历一无所知。事实上,专程来寺院朝圣的众生,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心结。
赛壬一到寺院,就直接进入大殿,在释迦牟尼佛前长跪不起。她和上次一样,加酥油,点燃一盏酥油灯,然后往供奉箱里塞进去厚厚一叠钱。
第二天,赛壬又去了。她对哈姆说,她就住在聂拉木县城一家叫“雪莲花”的旅馆里,但她看不懂旅馆旁边的一行藏文。她翻出手机拍的照片给哈姆看。哈姆说,那是“岗拉梅朵”的意思,跟汉语“雪莲花”是同一个意思。
赛壬表示,她很庆幸能够遇到哈姆。因为在这里,既懂藏语又懂汉语的人不多。她发现,很多人都听不懂她说的话。
哈姆既骄傲又有点羞涩,他对她说,我还会说一点点英语。
谁教你的呢?寺院里有人会讲英语,这让赛壬惊讶不已。
我师傅。
你师傅是谁?
我师傅是加噶多加寺的吉索。
吉索?
对,“吉索”在汉语里,相当于“总管”的意思。
赛壬笑了笑,我以为吉索是一个人的名字,原来是职务。
哈姆觉得自己十分愿意将寺院里的一些情况讲解给赛壬听。他说,吉索在寺院里还不算是最有权威的,吉索上面还有堪布。“堪布”在汉语里面相当于学院院长或大总管的意思。比堪布更有权威的,就是活佛了。
赛壬觉得,活佛是离现实生活很遥远很遥远的事物,是她永远够不着的另一种存在。
哈姆说,其实活佛和他们一样,每天就生活在这座寺院里。只有在遇到其他寺院做大佛事的时候,偶尔会出去几天。
赛壬打量着哈姆,哈姆身上一身红色的僧袍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特别耀眼。她说,你们在我看来,都是佛。
哈姆说,人人皆是未来佛。
赛壬一脸孤单。回去的时候,她请求哈姆能否送送他。哈姆同意将赛壬送回旅馆。
从加噶多加寺走路到雪莲花旅馆,大概二十多分钟路程。但对哈姆来说,却像走了整整一个世纪。赛壬邀请哈姆进房间去坐坐,哈姆说不坐了,他得趁他师傅回来之前赶回去。
哈姆的师傅去别的寺院讲经了。最近他发现他师傅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几天都不回来。那天他回寺院,发现师傅又没回来。他忽然有些小小的后悔。早知道师傅不在,他就可以多陪陪赛壬。虽然哈姆从未到过杭州,但他听说杭州在千山万水之外,是个美丽如天堂的城市。而这个来自美丽城市的美丽女子,看上去是那般柔弱和无助。出于一种善的本能,他很愿意去多陪陪她,给予她温暖和力量。
接连几天,赛壬天天来加噶多加寺。每天点燃一盏酥油灯。其他时间,就在寺里寺外闲逛。有时候,她就独自一人坐在寺院的角落里,看着僧侣和游客进进出出。她好像对寺院里的僧人特别感兴趣,总是追着他们的背影看。
有一次,哈姆问她,你总是看着他们,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赛壬笑着说,我看见了未来佛。
又有一次,赛壬忽然问哈姆,你们这些修行的人,是怎么看我们女人的?
哈姆说,师傅说过,修行到一定程度的高僧,透过女色,看见的只是一堆白骨。
你师傅真有意思。赛壬说,来,那你现在使劲看着我,你能透过我看见一堆白骨吗?
哈姆很快看一眼赛壬,又迅速别过头去。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危险,向他直逼过来。他突然感到脸红,紧接着一阵心跳。他觉得自己应该马上离开这个女人了,否则会有危险。然而,他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危险,还是一种魅惑?他更加不知道,魅惑与危险仅一步之遥。
就在那天晚上,赛壬再次请求哈姆送她回去。哈姆没有拒绝。他无力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他向着那份危险坚定地走过去。那二十分钟的路程,他走得缥缈如烟,内心塞满东西。脑子却空着,像一个全然不会思想的人。
哈姆送赛壬进了房间。
他第一次走进一个女人的房间。
也不知怎么回事,赛壬忽然哀伤之极,请求哈姆为他留下来,陪陪她。她只想有个人在身边,和她说说话。
哈姆同意了。他仿佛被施了魔咒。他居然在赛壬的劝诱下,陪她喝了点酒。他完全忘了自己正在修行。
在这个要命的夜晚,他同时与酒与色一起共度。他竟如此轻而易举地触犯了佛家的大忌,完全背弃了他师傅的教诲。
生活在高原上的人都善于歌唱,赛壬让哈姆为她唱一首。借着酒意,哈姆哼唱了一首仓央嘉措的情歌:《那一世》。
那一日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柔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刻
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
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天
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
只为投下你心湖的石子
那一夜
听一宿梵唱,不为参悟
只为寻找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瞬
我飞羽成仙,不为长生
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那一日,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
只是,就在那一夜
我忘却了所有
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
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哈姆在哼唱这首歌的时候,赛壬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哈姆。她对哈姆说,你穿着这身袈裟在唱这首歌时的模样,简直性感到醉人。你就是那个多情达赖仓央嘉措!
哈姆对“性感”二字的理解,仍处于半知不解的状态。但他脸红了,有点飘飘欲仙。他被酒,被歌声,被这女人的妩媚风情,被意外从心里生长出来的那份喜悦和惊奇深深地陶醉了。
那晚他听赛壬说了好多好多话,但他一句都没听进去。赛壬说的那些话,他是在那晚之后才慢慢回想起来的。
酒醉后的赛壬,如寺庙里的女神,又如引诱之果。她体态婀娜,双手湿热,她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脸颊。他的脸发烫,心里闪着奇异的电光。
他沉睡了二十五年的身体,经女人的手被迅速激活。他的身体活了,处处激荡着火花。而他的头脑却几乎是僵住的,无法想任何一件事。
他听见警钟响起,听见自己堕落的声音,意识到自己正在深深地陷入罪沼。他竭力控制自己,挣脱对方的怀抱,向她抱歉,却又更紧地抱住对方。内心意外地充满感恩,仿佛遭遇奇迹。为了唤醒他,神把她送到自己面前。他意外地发现了另外一个自己,那个完全陌生的自己,就这样赤裸而真实地呈现在自己面前。他流出泪来。
赛壬也哭了。这是一个哭泣的夜晚。在这块边疆的土地上,在僻远而神圣的加噶多加寺旁边。哭泣是另外一种沐浴,痛哭过去和今天一切说不出来的东西。
那一夜,那一瞬,她爱上一个佛一般的男人,并让一个佛一般的男人爱上了自己。
就在那一夜,他为她忘却了所有。
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
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7
傍晚之前,我接到尼泊尔国际航空公司的电话,说是后天有飞不丹的机票,让我拿着护照过去办售票手续。我让对方为我预留两张机票。对方问我什么时间过去取?我一时说不准,不知道Frank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我说我会尽快过去。
接完这个电话,我已无法再接着写。而某种情绪却依然沉浸其中,一种难以自控的悲伤紧紧攫住我。忽然很想见到Frank。
可是,Frank他到底在哪儿?我忽然想到,他是否以为我已经回了酒店,去酒店找我了。于是,我收拾电脑,走回酒店去。
房间没有人。
Frank根本没有回来过。真是奇怪,房间里全是我的东西,没有一样是Frank留下来的。从昨夜到早晨,我们明明在一个房间里。难道Frank已经开了另外的房间,把他的东西搬到自己房间里去了?
我跑到楼下服务台去问。那个消瘦的服务生耐心听我说完之后,一脸迷茫,他并不知道我问的是哪位客人。而Frank这个英文名,他翻遍登记簿根本找不到。他说从早上到现在,没有一个中国客人来登记入住。
那么,Frank根本没回来过。我沮丧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原来,Frank早上离开的时候,就带走了所有的东西。
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我了吗?还没到不丹就与我失散?虽然我们并没约好一起到不丹,但从拉萨机场遇到他开始,我已认定他会是我此趟旅程的同伴。他的故事还没讲完,他就这么与我不辞而别?一种失落和迷惘笼罩住了我。好像有什么东西鲠在我的喉咙里,委屈的情绪弥漫了整个房间。
我再一次跑到楼下总服务台,要了一张纸条,留下我的手机号,我让服务生帮我交给一个叫Frank的中国男人。我还是对Frank心存侥幸,我不愿相信他真就这么失踪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加德满都。跟服务生交待完毕,我冲到大街上拦住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博达纳特大佛塔而去。
我想起来,Frank和那个藏族司机交谈的情景。虽然他们一直用我听不懂的藏文,但我忽然觉得他们之间可能会有约会。虽然我明知道他们就算真的有约,我也不会那么好运找到他们。但我还是迫切地想出去找,没办法一个人在房间死等。
我隔一会儿就给酒店总台打电话询问,那个叫Frank的中国男人是否回来了,酒店那边的回答始终是同一句话:那个人还没有回来,等他来了,我们会让他给你去电话。
博达纳大佛塔离泰美尔街不远,大约六公里左右,我付了车费径直朝大佛塔方向走。大佛塔确实硕大无比。我抬起头看,佛塔上绘有慧眼。东西南北面都有。它以地、水、火、风四种元素表示万物的组成,佛教总称“四大和合”。
据说佛塔内安放着释迦牟尼弟子摩柯迦叶佛的遗骨。生活在尼泊尔的藏族人以这里为聚集之地,他们的宗教中心就设在这里。
佛塔四周都是藏族人的商店,以卖唐卡和藏饰为主。到处可见穿着藏袍的僧侣。天色已暗,众多的旅行团刚刚离去,藏族村落的本来面貌呈现出来。
遇见一队吹吹打打的人群,原来是迎亲的队伍。我跟在队伍后面,亲眼目睹了佛塔边上的这场藏族人的无比隆重的婚礼。
新郎新娘敬酒的时候,我的手里也被塞过来一碗青稞酒。我向他们说完祝福的话,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结果我又被连续敬了两杯,一共喝下三杯青稞酒。对于我这个不会喝酒的人来说,三杯酒下肚,浑身发热,走路都有些飘。我差点忘了,我是来找人的,误以为自己是赶来参加这场婚礼的。
同一天,在巴格玛蒂河边看完葬礼,又在大佛塔边遇见一场婚礼。葬礼带走灵魂,死亡已经过去,生命又将开始。这一切,是不是亦是神的安排?冥冥中给予我某种启示,告知我关于生命的轮回和始终。
我跟在转塔的藏族人后面,顺时针方向绕着佛塔走。所有转塔的人,手里都握着转经筒不停地转动。据说转经筒承载着成千上万佛教徒的祈祷文,拿在手里按顺时针方向每转动一下,就会被“激活”一次。
无数的鸽子在我面前飞来飞去。天黑下去。我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哪里还找得见Frank的身影?
通过供奉天花女神的小庙旁的小门,可以沿着楼梯登上佛塔的顶层。我试着走进小门,爬上楼梯。我有些头晕,脚步缥缈。就在我的头顶,是巨大的佛眼,象征着佛法无边。无论朝哪个方向看,四面都有一模一样巨大的佛眼。悲悯、深邃而犀利,仿佛能穿透红尘与人世间的一切事物
都说面对佛眼,就会自然而然觉得心境澄明、了无杂念。而此时此刻我的心里却充满“寻找”二字。我在心里不断喊着,Frank!Frank!Frank!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消失。我忍不住在心里哭泣起来。
我记起来在到达湿婆神庙前,Frank曾对我讲过关于大佛塔的历史。他说,往昔无数劫。那时的观音菩萨发誓要令所有众生解脱人世间的苦。
她终于解救了众生,让众生脱离忧患之后,便登上普陀落伽宫殿的顶部,心想已令一切众生解脱。可是,当她视察六道的情况时,还是看见了许多众生如蝇蚁般附在粪池旁待在恶趣中。菩萨心想,再没有可能救度一切众生脱离苦海,不禁哭泣,流下两滴泪珠。
菩萨的这两滴眼泪,变成了三十三天的因陀罗王的两个女儿,名叫“富娄那”天女,和“阿富娄那”天女。
“阿富娄那”有一次因偷窃花朵而触犯天条,被惩罚到人间受苦,成为尼泊尔摩古达地区的一个饲鸡者的女儿,被称为“饲鸡妇森弗那”。她生有四个儿子。
森弗那靠饲养业积蓄了足够的财富,养育了她的儿子们,并安排他们成家立室。她心想,我从饲养业中获得的储蓄,已经让我的儿子们成为受人尊敬的人。我将要建造一座大塔,作为一切佛心,亦即我内在圣性的外显,它将成为无数众生的朝拜之处,并成为诸如来金刚不坏灵骨的舍利塔。
于是,她去拜见国王。她向国王顶礼、绕行、下跪、合掌恳求:请大王批准我建造一座大塔,作为我内在圣性的外显,作为无数众生朝拜之处,作为一切佛心的容器,并作为诸如来金刚不坏灵骨的舍利塔。
伟大的国王批准了她建造佛塔。森弗那和她的四个儿子,还有驴和象一起,便开始建造大塔。
大塔已建至颈部的时候,森弗那感觉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召唤了四个儿子和他们的仆人来到身边,说,把这座大塔完成!儿子,你们如果遵从我的愿望,便会完成此生的义利。说完,她便去世了。
铙钹声响起,天神降下花雨,天空出现了无数道虹光。而曾经贫穷的饲鸡妇森弗那,因为建造大塔的惠施而征得佛位,名为参斯哈母潘沙。
四个儿子为报亲恩,而获得功德,便遵母亲的遗愿,允诺加添顶部,完成大塔。四个儿子像以往一样,带着驴子和象搬运砖头继续工作。
三年之后才得以竣工。前后共花去七年之久。
往昔的大迦叶如来的金刚不坏舍利,被封置于塔里的生命树内。陈设处供养丰盛。遍撒供献的香花后,大迦叶佛由众多随从菩萨围绕出现,遍布在塔前的空际。无数阿罗汉围绕,五部如来,三界诸天王与无数寂静忿怒尊,怒放般显现;他们撒下花朵,他们的吉祥莅临。铙钹之声大作,诸天神撒下雨花处处清香飘荡。
大佛塔前,到处是待售的香花。一串串耀眼的亮黄。我买下一串,双手捧在怀里,下跪,心却一片空茫。我不知道自己要祈求什么。
空茫中,我听见广大的佛在向善信们说:“你们这些有福和有好出身的人,这大塔是三世一切佛心不离的法身的无上容器。由清净心意建造这个大塔的愿望,因为这功德,你们所作的任何祈祷,都会圆满实现。”
任何祈祷都会圆满实现?——那么,让Frank现身吧。在眼前,在我的身边,我只需要Frank出现。
是不是Frank也跪在某一处,正默然祈祷?我心一惊,猛然起身,绕着塔疾行。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忽然响起来,我的心一阵激荡。谢天谢地,我心想肯定是Frank打来的,他一定已经回到酒店去了。
我来不及看手机屏幕上的显示,飞快按下按键,是我母亲。我又沮丧又委屈,眼睛起了雾,身边的事物全都变成了模糊的影。我能想象母亲一个人窝在家里形单影只的想念。这个时候的父亲一定不在家,他不会在她身边。
挂断母亲的电话,天黑下来。我走下大佛塔,仿佛失了魂,丢了魄。商店里的灯光亮起来,仍有游客在跟店家讨价还价。
我看见一只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藏式面具,它被悬挂于一家藏饰店门口。我想走过去,买下它,戴在我的脸上。我停下脚步,朝它看了又看。可是,我却没有勇气过去买下它。我命令自己转身回去。
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我尽量不去想我母亲,也不去想Frank。当芜杂纷乱的心绪纷至沓来的时候,我只能下意识地去强迫自己掏空清理。如《圣经》一般铿锵作响:健忘的人有福了,因为往昔便是痛苦。
可是,某些经过深埋的记忆,仍会不期然地跳出来,将我推至遥远的日子,回到时光之井的更深处。
如果说,有一样东西让我深信不疑,那就是:意义并不存在。或者说,意义它并不预先就存在。
所谓的意义,大概只是人为自己发明出来的一个名词而已。我们希望它能够像一只神的手掌那样,去抚平我们心中的忧虑和迷惘。而我们对意义的不断追寻,却又让我们不自觉地陷入到无尽的忧虑和迷惘之中。
8
夜里忽然下了一场雨。无数在地上飘飞的枯叶和看不见的垃圾,散发着雨后糜烂的气味。泰美尔街道又黑又脏。
我回到酒店,朝总服务台瞥过去,服务生的脸上毫无消息。不用问,也知道Frank他不曾回来过。
他不会再回来。
他像一片落叶那样消失了。
Frank,这个被摁在一个中国男人身上的毫无意义的英文名字,现在它连一个符号都不是。我要迅速把它忘掉,不允许它像阴影一样跟随着我。
我摁亮台灯,烧一壶开水,泡好茶,打开电脑,继续写。我要把那个故事写完,然后忘掉它。
雪莲花旅馆成了哈姆和赛壬每晚约会的地点。
一个喇嘛每晚天黑之后就往旅馆里面跑,而且在旅馆的房间里留宿,这在外人看来,总是现眼伤风败俗之事。为了避开外人的目光,赛壬为哈姆买了一套休闲便服、一双旅游鞋,一顶棒球帽。这身行头只要一穿上,哈姆就是一个远足驴子的模样。放置这身行头的是一只外出旅游时用的深蓝色登山包,可以双肩背,也可以单肩背。
从加噶多加寺到雪莲花旅馆的二十分钟路程,要绕过一小片低矮的山坡。山坡上有几棵已经开始落叶的瘦瘦的树和一些高原上才会生长的灌木丛。
哈姆每次从偏门离开,背包掖在宽大的僧袍下面,巧妙地避开僧人们的目光,走到拐弯处,才将那只深蓝色的背包挎到肩膀上去。
走上山坡,他会选一丛长势最好的茂盛的灌木丛旁边坐下来,迅速脱下他的僧袍,换上那套行头。每次在换衣服的时候,他的心里总是又刺激又温暖。这是赛壬为他买的。这套衣服防雨又防潮,还有个名字叫“冲锋衣”,是哥伦比亚的牌子。哈姆记不住这个牌子的名称,太复杂,但他记住了它的原产地在遥远而陌生的美国。
美国,对哈姆来说,是历尽千山万水也难以到达的另一个世界。而他却身穿着来自那个遥远世界的衣服,去会见一个女神一样美丽广阔的女子。
可是,每一次进入房间,赛壬又让他脱下那套哥伦比亚冲锋衣,换回那套红色的僧袍。赛壬说,冲锋衣只是用来掩护,是一套来自尘世的衣裳,她不喜欢他穿在身上。脱下它,就如脱了一身世俗气。
赛壬喜欢哈姆穿着僧袍的样子,也喜欢哈姆穿着僧袍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哼唱《那一世》。有时候,她也跟着他一起唱,唱着唱着,她会抑制不住地流下泪来。
他们在做爱的时候,赛壬也不让哈姆把僧袍脱下来,就这么披挂在身上,如大地般涌动翻滚。僧袍上酥油的味道和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以及荷尔蒙的气味,浓浓淡淡地交错、弥漫,整个房间充满古怪而刺激的气味。这些难以状描、无穷交错的气味一次又一次地带领他们畅欢飞扬,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送至妙不可言的天堂。
爱使得他们超凡入圣。性也一样。他们是血肉之躯,也是金刚不败之身。坠入爱河里的人,向来就喜欢做梦,喜欢在付出自己的同时,也渴望从对方身上获取更多更广阔的东西。他们是彼此的人间烟火,同时也为对方提升为神。是天堂,也是地狱;是拯救,也是毁灭。他们在爱欲交会的世界里难舍难分,享受人间的至美,同时也佛光普照。
那天,哈姆抱着赛壬说,我不能离开你。
我们不分开。
我们要一起。
永远在一起。
死也要死一起。
多么美丽而充满毁灭的爱与沦陷。
赛壬忽然问哈姆,也问自己,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而哈姆却把他们的相遇,解释为是神的安排,是冥冥中一场缘分的到来。在尘世间,所有难以解释的相遇与邂逅,人都习惯性地将它们归于缘分。没有人能够解释得清楚缘分这个东西。
可是,对于这场缘分的出处,在赛壬内心世界的认知里,却是有源头的。
赛壬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就没有父亲。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她母亲在临终时却突然对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一个亲人,在中国的边境聂拉木县城的加噶多加寺。母亲说完这些就咽气了。
那一年的赛壬,刚满二十岁。她根本没有时间向她母亲问清楚,那个人是她的什么亲人,为什么会在寺院里,为什么从来不跟她们母女见面。
太多的为什么,她再也无处可问。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定是个非同寻常的亲人。或许,就是她从未谋面的父亲。当“父亲”二字在赛壬脑海里一闪而过时,她打了个激灵。在她的生命里,这是个令她爱恨交加、既熟悉又陌生的名词,几乎在所有的时刻里,她都在想象与默念着这个名词。
从她二十岁走到三十岁,十年的光阴流逝,在这些没有母亲陪伴的日子里,赛壬独自一人漂在杭州这座城市,历尽各种辛酸与苦痛。在某个突然出现的无助与黑暗的时刻里,“父亲”这个模糊的词汇,又在她脑海中浮现,并在她的心里翻江倒海般得以提示。
她终于决定只身踏上前往聂拉木的路途。仿佛她母亲的临终遗言,在经历了十年之后,才突然在她身上起到了化学反应。
不过,这一场关于生命历程的化学反应,是如何发生变化的,以及一切事件发生的始终和因果,只有赛壬自己一个人知道。
赛壬是否找到了他的父亲?她的父亲真的是在加噶多加寺吗?她在踏上聂拉木县之前又发生了什么事?她和哈姆的爱情又会走多远?我被这些疑问纠缠得头晕眼花。
而Frank的故事,说到这里为止,再没有说下去。我多么渴望Frank能够突然回来,为我继续讲完这个故事。可是,在心里我已不允许自己再对Frank心存侥幸。对任何人、任何事,期待越深失望越重。我得学会自我拯救。
没有Frank又怎样?明天起,他没讲完的故事,我自己去编完它。接下去的路,我自己一个人走。本来,我就是一个人。出行之前我也没幻想要在途中遇见什么人。所有途中认识的人,所有的靠近,都只是为了抽身离开。
他没讲完的故事,我自己去编完它。这么想的时候,我忽然便心安理得。倦意翻江倒海而来。接下去的事情,就是命令自己上床睡觉。
9
我又进入梦游的世界。
这里是尼泊尔与印度的边境线,有个很小的村子叫蓝毗尼村。整个村子沐浴在太阳的光照里。我在村子前走过。
佛陀的母亲当年也在这儿漫步。村里许多无忧树,开满艳丽的花朵。佛陀的母亲伸出右手欲摘花,一个婴儿从她右臂出生了。刹那间,光芒四射、天地为之震动。婴儿自己站立,朝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走七步,步步莲花。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声如洪钟:天上地下,惟我独尊。
硕大的莲花托起佛陀的双足,从天而降的水,为他灌顶沐浴。佛陀从印度跨过国界,走向尼泊尔。一直沿着恒河走。足迹遍布圣河的每一个角落。
我也一直走,跟着佛陀的足迹。
我仿佛看见了人的生死轮回,也看见了古老的人间爱情。
梦中那位骑马的男人,他又如约而来。他的背影在我看来如此熟悉,我几乎一眼就能辨认出是他。然而,他总是脸容模糊,忽远忽近,难以让我靠近。
他和他的白马就出现在我眼前,只是我们相遇的场景换了。不在开满鲜花的草原,也不见清澈的溪水。我在巴格玛蒂河畔看见他。他拉着他的马,随着朝圣的人群,缓缓赶来。我一见到他,心就狂热起来。
尸体焚烧的浓烟依旧缭绕,笼罩着整个巴格玛蒂河和走向河水沐浴的人们。我脱下我的绣花鞋,把它们放在河岸边的石阶上。石阶上有很多各色各样的鞋子,每一双都灰头土脸,带着一路的疲惫与坎坷。我再一次回头,深深看一眼我的绣花鞋。深蓝色鞋面,绣一朵红色的格桑花,它们如此醒目而一尘不染,像是从来没有在尘土里走过,而是从天上走下来的。我希望他能一眼认出它们来。
我赤脚蹚进水里。水真凉,仍是透心透肺的凉。我闭上眼睛,一步一步走向水中央。我的深蓝色裙摆被水托起,飘浮于水面,像一朵硕大的蓝莲花。我在莲花中间渐沉下去,再沉下去,内心涨满期盼。
我在等他。等他离开他的马,跟随我,纵身跳进这圣河的水里,与我一起沐浴,或者,牵过我的手,引我上岸,带我回家。
我看着他慢慢靠近河岸,走下石阶。石阶两旁的鞋子可真多,乱七八糟一大堆。他从中间走过,视而不见。忽然,他停下脚步。他看见了那双绣花鞋。他终于认出它们来了!他的目光盯住那朵格桑花,若有所思。
我的心又一阵狂跳。他应该知道我在水里。我在等他。可是,他的目光从鞋子上掠过,抬起头,那样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下沐着圣水的湿漉漉的男人和女人们。转过身去,走上浓烟滚滚的台阶,经过焚烧尸体的木台边,策马而去。只一眨眼,他和他的马,便已消失于人群中,我再寻他不着。
我伤心地哭出声来。心被无穷的委屈和忧伤塞满。我一下又一下地捧起圣水朝脸上泼撒,洗涮不断淌下的泪。可泪水却越流越多,流个不停,怎么也洗不尽。
圣河边的灯火亮着,如同北极光照亮了无尽的荒野。沐浴的人们纷纷上岸,回家去。烧完尸体的家属也告别撒入河水的灵魂,各自散去。
天地之间,只剩我一个人,无边无际的孤单笼罩着我。我一步一步走上岸,走入灯光里。灯光打在蓝色裙子上。被水浸湿的蓝色更蓝了。如此伤心饱满的湿漉漉的深蓝,是天之尽头的颜色。月亮升起在半空中。往圣河里抛洒的碎银,近处远处都是。河岸上弯弯曲曲的石子路和路上随处可见的金黄色圣花,也被那样的银光分解成各种各样不同的图案,在微光里静止,却又充满诡魅。
我穿上鞋子,准备离去,却觉满心凄惶,不知去向何方?在微弱的银光里,一团庞大而晃动的影子,突然向我靠近。他牵着他的马出现在我面前。
我突然听见“咚”的一声,他双腿一曲,向我跪下来,双手抱住我的腿,泣不成声。他说,我怎么躲也躲不过你,就像躲不过命。你是魔鬼,你是我摆脱不了的枷锁,是活生生剔取我灵魂的魔鬼。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紧紧抱住他。重逢把伤感点燃,既幸福又悲伤。他一边哭泣,一边帮我脱下绣花鞋。把我抱起,抱着我再次走下石阶,一级一级走下去,直至我们双双沉入圣河。
巴格玛蒂圣河里,除了我和他,再无他人。我们彼此相拥,沐浴在圣河里。他撕掉自己的衣衫,也帮我脱去蓝色长裙,挣脱一切束缚,在圣河里狂热做爱。圣水撞击着河岸,哗哗的声响灌入耳内。我泪水涟涟,幸福得叫出了声,却又心痛不已。
我们居然在圣河里做爱。我们是否又犯下了一桩不可饶恕的罪与错?
他在我耳边轻声呢喃,仿佛叨念经文时的低徊:只要有爱与灵魂的地方,就会有深深的罪与错。我们要爱,我们要有灵魂地活。这里是尼泊尔,是佛陀出生的地方。你就是我的女神;而我,就是你的爱神。
圣河变成了爱河。沐浴在圣河里的我们,成了彼此的神。爱让我们觉得遍地佛光。
佛光普照。我们如此接近,脸贴着脸,身体缠绕着身体。我却仍然看不清他的容颜。我的身子往后仰,一直往后仰,让身体与身体之间空出来一小段距离,我要借这段距离看清楚他的脸容。他却从我身体里忽然离开,像一条鱼,扑通一声沉入河里。
我四处寻他,声嘶力竭地喊他,再没有回应。我的心碎成一片一片。空茫茫的圣河里,一朵朵飘零的圣花,像无数只鬼影般的手,它们张牙舞爪地伸向我赤裸的身体。
10
我尖叫着醒来。心里七上八下、惊魂未定。河水撞击石岸的声音犹在耳畔作响。为什么会做这么稀奇古怪的梦?而且夜夜梦不断,把我的睡眠搅得支离破碎。梦给我制造了一场又一场空悲切和空欢喜。
我不要走进这个荒诞的梦的世界里去。置身梦里的我,唯有满心的凄惶和莫名所以的孤单无助。
我要去的世界在旅馆之外。我不能再独自一人在旅馆的房间里继续待下去。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催促我走出去。
泰美尔街在阳光下苏醒过来,依旧持续昨日的喧哗和脏乱。一阵阵的臭气随风飘过。地上随处都是垃圾和灰尘。实在不敢恭维。
路过的商店和餐厅,大都卫生条件不好。墙纸和桌椅看上去油腻黑污,没有想进去坐下来的欲望。小孩一丝不挂地在垃圾堆里打滚,也没有大人看管。他们好像从来都不怕着凉。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到处都是,游客经过,他们会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向你乞讨。要是你不给点碎钱或零食,他们会跟着你好一段路才肯罢休。哪怕你再三跟他们解释,你身上已没有零钱,也没有可以给出的食物。他们也不会听你的,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他们自己对你放弃。但是,他们的脸上并没有过多的失望和悲戚。有的年长的乞丐,身上只裹了一块脏脏的裹布,赤脚跪在路边乞讨。有的干脆躺在街角一方,身下没有任何垫物。可能已经病得奄奄一息,经过的人皆视而不见。
生活在这里的人太贱,或许他们相信生命有轮回。这辈子过成怎样,都无所谓。因此,在这里购买物品,也不太会遇到过于狠毒的讨价还价。在这里开店的商人,只要稍有利润有点赚头就行了,不会欲壑难填。哪怕你还了价、又不打算买了,他们也不会穷凶极恶地追杀你。
虽然处处都是脏和乱,但也处处充满着慵懒和闲情。这里的时间,永远都够,生活在这里的人,也不会赶着追着过日子。明天还是这一天。
他们有信仰,相信头顶三尺有神灵,喜欢把日子慢慢过,内心温和。但我还是难以喜欢他们。这里的生活对我来说,并无任何诱惑。
不过,摆在街边待售的商品却对我充满诱惑。尼泊尔特色的手工衣裳、黄铜器皿、闪光晶亮的银罐子、神秘的唐卡和各种绘画,样样吸引着我。真想走过去,买下它们,带回家。不过,我还是熬住了。我知道还有好多路要走。一路走来,总会遇到很多令人喜欢的东西,我不能全部带在身边,否则会很不轻松。
奇怪的是,泰美尔街上所有的商铺和小店里,站着或坐着的永远都是男人,没有一个女人。饭店、酒吧、咖啡馆里,也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在招呼客人。尼泊尔的女人们,不知都去了哪里。
抬头看,远处的喜马拉雅雪山干净而澄明。天蓝得透亮。把人的心气掀得大大的,似乎可以装得下任何生猛的色彩。是的,这个瞬间我心里的色彩亦浓郁而丰富,仿佛有一股强悍的生命之气,从雪山上磅礴而来。
我离开泰美尔街,来到杜巴广场。杜巴在尼泊尔语里,即是皇宫的意思。这里是尼泊尔最庞大的皇宫广场。
据说巴德岗王国的布帕亭德拉·马拉国王,酷爱建筑艺术,在巴德岗修建了许多宫殿和寺庙。这座皇宫广场规模最庞大,耗时也最为漫长,前后共花去五十四年时间才完工。在这里,很完整地保留了当时的古文化和历史。
而我来到这里,只为好奇供奉于此的尼泊尔女神和爱神。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见见尼泊尔活女神和传说中的爱神。
女神和爱神的庙宇都在皇宫广场上,离得很近。但是要见活女神,需要根据女神的作息时间来定。购门票时问售票员,被告知下午四点左右女神才会在窗口露面。
我买了票,先去爱神庙。杜巴广场虽然并不很大,但是寺庙众多,绕来绕去,很容易迷路。问了好几个人,都建议我先找到哈奴曼宫,即老皇宫。老皇宫确实比较容易找到,它门口有个披着红袍的猴子像,很醒目。
猴子庙旁边就是爱神庙。寺庙门前居然会有这么多人排队。我拿着门票排在队伍后面,等着去会见爱神。我反复看门票,白底蓝面,一栋古老的庙宇建筑,上面印有一串编号,仿佛是爱神给出的号码牌。
门口的小商贩摇晃着他们手里的小画册,不断向游人兜售。
我也买了一本。原来是本《性爱春宫图》。翻开那本小册子,就像打开一个鲜为人知的性的世界。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各种交媾姿势,让人眼花缭乱。
更加让人眼花缭乱的是,在进入爱神庙之后,发现几乎所有的梁、柱、墙壁和庙檐下面,都是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性爱图案。生殖器以最为坦露夸张的方式暴露无遗。这些描绘世间男女交媾的雕刻图案,在这里,绝非一件淫荡的事情。尼泊尔人崇拜生殖器,它等同于神。
另外还有一个说法是,相传印度教在尼泊尔盛行之时,恰逢一场巨大的瘟疫,人口骤减。为了鼓励人们生育,同时也鼓励寺庙里独身的僧侣,也都参与生育繁殖。后来,这些性爱的雕像就被刻在了各个庙宇里。
还有一部《爱经》,在里面全部都是向人传授如何交媾的房事技巧。据说在印度教里,这也是作为修行的一部分。
印度教认为,性是轮回的关键。另外还深信不疑,性是人们进入天堂的必经之路。在印度教徒的世界里,生命永不会消失。一个生命死去,将会以另外一种形态轮回。转世,即是死亡之后的再次诞生。死是另一种生。生亦即是另一种死。所以,尼泊尔人认为,生育便成为这个轮回中最关键的部分。生殖崇拜,其实就是对新生命的崇拜,也是对人类生命力最为赤裸、最为直接的崇拜。
我在爱神庙里转悠来转悠去,到处都是乞讨的小孩。带在身上的碎钱和糖果全都分光了,但还是有源源不断的脏兮兮的小手伸过来,一张张小脸上都是好奇和茫然。怎么打发都会有人跟着。
忽然,他们离开我,朝另一个方向跑过去。原来那边有人在举办一场隆重的婚礼。居然有人来寺庙里结婚?我心生好奇,也跟了过去。
在乱哄哄的人群里,终于看到举行婚礼的人,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女。她在大人的陪伴和指使下,身着盛装,跪在性爱图腾前面行大礼。
和她结婚的对象不是人,是一种当地的水果,叫罗汉果,也叫贝尔果。这真是一场闻所未闻、匪夷所思的少女婚礼。在尼泊尔的传统民俗中,每一个女孩在她二三岁开始到青春期这段时间,必须要举办一次少女婚礼。一个少女在神的面前完婚,她的婚礼就得到了神的首肯和祝福,将来才能拥有真正的成人婚礼。即使她成人以后不结婚,族人也不会对她有任何歧视。
我跑到那少女的正面去,终于看清她的脸。尼泊尔女孩的眼睛看上去特别大,眼睫毛长得像是装了副假的上去。听说她们从小就涂一种植物的汁液,眼睫毛会变得又黑又长。那女孩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目光清澈,对未来充满憧憬,完全沉浸在一场对美的幻想中。到她长大成人之后,能够拥有第二次和相爱的男人举行婚礼,是她此刻就开始做着的梦。神先预设了一场婚礼给她,同时,也虚构了一个梦给她。
或许,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被同一个梦所虚构的人。
神庙里花香弥漫,低沉的吟唱和祈祷此起彼伏。前来朝圣的人可真多。在尼泊尔,人气最旺的地方就是庙宇。对于这里的人来说,信仰就像空气一样自然。而一座座的庙宇,就是他们的归宿,是他们终其一生徜佯其中的精神家园。
回过身,再看大殿上的爱神,不怒自威,身上缠满性爱旺盛的男女,像被七情六欲缠身的大神。看久了,心里会生出些莫名的恐惧。
11
我离开爱神庙,告别那场隆重的婚礼。我要去拜谒另一位少女。不,她不是少女,她是女神,是深受尼泊尔全国上下所有人敬仰的活着的女神。
经过几条灰暗窄小的巷道,两旁皆是残存的赭红色庙门,以及我看不懂的年代久远的壁画,一派盎然的古色古韵。各种颜色的辣椒摊和香料摊陈列在巷道两旁,纷乱的游人在其中穿梭往来。
走过香料摊,好奇让我弯下腰去。商贩拎起他家的香料,开始猛烈而热情地向我介绍。我一句话也听不懂。刺鼻的香味浓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这香味令我一阵阵恶心,一路都想呕吐。我拿丝巾掩护鼻子,逃一样离开。
在尼泊尔,神多到难以数清,要比尼泊尔的人口还多。在这里走路,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踩塌”或者“撞翻”一座庙。他们在地上画个图案,旁边竖块小木牌是一座“庙”;在路旁的哪个土堆上摆一只盒子,里面撒些花瓣也是一座“庙”;大树旁边摆一块椭圆的石头,插几支香,那棵树就成了朝拜的对象。尼泊尔人制造的这些“神庙”,搞得我一个人走路神经兮兮的,唯恐一不小心一脚踏错便冒犯了哪路神圣。我时刻提醒自己,千万要看仔细路两旁的埋伏,一路上走得小心翼翼、万分紧张。
一个少女追上我。我回头看她,十二三岁的模样,身穿深粉色破旧的纱丽,裙子太长,下摆拖着地,拖地部分的边角脏乎乎的沾满了泥灰。但仍然不失它的美。少女一头披肩黑发,如水般倾泻而下,眼睛又大又黑,长得非常清秀。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个标致的小美人,让人一眼就能喜欢上她。她不仅一口流利的英语,而且中文也说得极标准。一开始她一直用英语在跟来往游客兜生意,见我是中国人,立即改用中文问我,嗨,这位姐姐,你要看手相吗?
我对她说不要。脚步并没为她停下来,而且愈加小心地观察着路旁的“神庙”。
她又紧跟上我,追着我说,我真的会帮人看手相,而且看得很准。
我还是说不要,对她笑了笑,急匆匆赶路。
为什么不要?
你为什么不要看手相?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嗨姐姐,你为什么不要?
为什么不要?
……
我万没想到她会一路跟着我追问,直追至女神庙。我手里拿着门票,迅速进入寺庙大门,而她进不去。追问在女神庙门口终结。
我回转身看她,她有点轻视又有点不屑地看我一眼。随即她的目光又开始投向人群,寻找她下一桩生意。
我为什么不让她看我的手相?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呢?那女孩走了,我还在替她继续追问,条件反射似的。
刚摆脱了那个女孩,一位披着头纱的尼泊尔妇女手里挎着篮子向我走过来,里面装着女神的相片。她向我竖起一根食指,很卖力地向我兜售:要不要女神像?十张女神像,只需要一美金。我赶紧掏出一美元给她,买下她十张女神像。我真害怕要是我不买,她是否会像那个女孩那样开始第二轮的追问。
女神庙并不大,像个小而精致的四合院。大门口有两尊石狮子忠实地守卫。土黄色的砖墙只涂了一层清漆,没有其他任何的粉刷。经过很多尼泊尔的寺庙,好像都这个样子。墙面上的门窗,都是黑褐色的,像涂了一层厚厚的黑漆。由于年代久远呈现出老而旧的气息。但雕栏玉刻的图案,仍然保持着它的精致和完美。这些源于十七世纪马拉王朝鼎盛时期的工艺,让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叹为观止,感慨它的不同寻常。
所有的门窗都紧紧关闭,把里面和外面两个世界断然隔绝开,充满神秘。仔细看门框和窗套上那些精致的雕刻,除了一些花纹之外,也都是一些性爱的图案,只是没有爱神庙里那么具体而夸张。
寺院里的天井,到处可见白白的鸽子屎,东一堆西一堆,被游人踩了又踩,留下顽固的灰白色印迹。站在院子里的人的头上,衣服上,冷不丁就会落下来一坨鸽子屎。但没有人会嫌它脏,拿张纸巾一擦就完事。生活在这里的鸽子是自由而幸福的,这里的人把它们当神一样供养。陆续有人进来,把四合院中间的天井都给站满了。举目望过去,这个时候站在天井等着看活女神的人,很少有尼泊尔当地的,大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每天中午的十二点,和下午四点,女神就会出现在窗口,供游客瞻仰。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所有人都挤在一起,伸长了脖子,站成一个方向。
女神没有出现。大概过了一刻钟,被我们死死盯住不放的那扇黑窗忽然打开,我的心都提到了喉咙口,可是,伸出头来的却是一个黑着脸的男人,他对着我们喊话,意思是,女神马上就要现身了,请你们不要大声喧哗,并收起所有的相机、手机和其他一切可以进行拍摄的工具,绝对不允许向女神拍照。
黑脸男人喊完话就消失了。刷了黑漆的雕花木窗,重新被关上。我们仍然站直了身子仰望着那扇窗。以为过不了多久,女神就会从那窗口出现。
可是,女神她就是不出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又过去半小时。站在天井里等候的人黑压压一大片,一开始还保持着他们肃穆的表情,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躁动起来。有的开始抱怨,有的开始怀疑。早过了预定的时间,女神她为什么还不露脸?为什么做了神还跟人一样不守时?
站在我前面的是一位大个子德国人,他虽然还保持着他的安静,但他的手腕不停地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他看那块表的次数,估计每分钟超过了上百遍。
然而,女神就是不露脸。我的脖子仰的时间太长,又酸又疼,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可是,整个天井以及台阶上都是人,根本没有可以坐的地方。真是沮丧。仿佛一大群人在今生今世犯下了什么罪孽,从世界各地赶来这个鸽子粪便遍地的天井里,集体站着接受神的惩罚和折磨。要是这样的惩罚能够替我们洗尽灵魂的罪,那么,也是值得的。这样想的时候,我只得坚定地站回原地,继续等。
有人说,女神和人的作息时间一样,下午六点下班,要是到了六点她还不出现,就意味着今天她不会再露面了。有几个人放弃了,嘴里嘀咕着,离开,去别的地方。我身边有个人对着窗口大声责问:请上面的人扔句话下来,女神今天到底会不会露面,要是不再露面,请告诉我们一声,免得大家再等下去。
过了一会儿,窗又打开了,还是那张黑黑的尼泊尔男人的脸,他对大家说:女神是神,只要她心里不高兴,她就会不想跟大家见面。
下面的人问,那女神什么时候高兴啊?
再等等吧,女神高兴了她就会在这个窗口出现。
窗户又关上了。
真是焦急。继续等,还是放弃?我也开始犹豫了。就在我犹豫的瞬间,窗口忽然开启。一位披金戴银浓妆艳抹身着红衣盛装的少女出现了!她大概十岁左右的模样,那少女即是传说中的尼泊尔活女神!
女神就站在那扇窗户前面,与我们相隔三层楼的距离。这三层,是否意味着天堂、人间、地狱之隔?女神出现的时刻,所有在场的人仿佛刹那间被施了魔法,连喘气声都消失。整个天井鸦雀无声,飞来飞去的鸽子都停止不动。所有人的目光射向那窗口,注视着女神的本来面目。这是人对神的瞻仰,也是人与神的对视。女神的整个额头涂成了朱红,额头正中间画了一只像眼睛一样的东西,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法眼。粗大的黑项链镶满各种颜色的碎宝石,远远看去,像一条闪着金银鳞光的大蟒蛇,又有点像法器。女神的眼睛大而明亮,脸上几乎看不出有任何表情。
或许,她不允许拥有人间的表情。她是高高在上的神。神自有神的表情。
活女神也被尼泊尔人称为“库玛丽”,即“处女神”的意思。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十六世纪的马拉王朝。在那个时期起,尼泊尔人上至国王,下至百姓,对活女神非常崇拜。根据印度教的圣典,女神是“难近母智慧女神”的化身,亦是力量神的象征。“活女神”被人们信奉为印度王权力和庇护的神源,是所有教徒们的精神支撑。她出生在释迦家族,是释迦牟尼佛祖的后代,且祖祖辈辈都在尼泊尔的巴格玛蒂河和威斯奴蒂河岸边长大。必须具备三十二种美德,出身清白,没有任何污点,没有任何瑕疵,没有任何伤疤,不能生病,不能流血,即使皮肤划破了也不能出血,双脚不能沾着地,进出寺院由僧侣抬抱或以车舆代步。除了跟指定的老师学习外,玩伴也是指定的,父母偶尔才被允许探望。
被选上女神的女孩,按尼泊尔人的形容:女孩的脖子要像贝壳般发亮,身体像菩提树一样挺拔,睫毛像母牛的睫毛那样锐利,腿像鹿一般笔直,眼睛和头发必须黑得发亮,手和脚必须修长美丽。当然,作为尼泊尔人敬仰的活女神,她还必须拥有超出常人的冷静、无畏和智慧。作为尼泊尔王国的保护神,她的星座必须与国王的星座吻合。
挑选女神的工作由皇家祭司担任,过程既独特又神秘。据说,他们会选出几位或十几位三四岁都符合要求的女孩,她们会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和祭祀用的水牛头、羊头等共处一室,度过一夜。大多数女孩在这种情形下都会被吓哭,吓得不敢睡觉。而那个不畏惧黑暗、也不哭的女孩,即是受尼泊尔全民敬奉的女神。
十六世纪以来,每到挑选女神的时候,数百户人家会把自己的女儿送到神职人员手中,争相角逐这个象征荣耀和神圣的职位。然而,到了最近几年,当皇家神职又开始挑选女神候选人时,只有几户人家愿意将自己的女儿送去参加挑选。
此刻正在接受我们瞻仰的这位女神,她的名字叫普瑞迪·释迦。她母亲里纳并不愿意将她送去做女神。当神职人员敲开她的家门,这位善良的母亲眼里闪满泪花,她对前来敲门的神职人员说:我不想我的女儿离开我,但我又怎么能说不?
里纳还是将女儿送了出去。从此,普瑞迪离开了世俗生活,离开了正常人的生活轨迹,终日生活在这座寂静、庄严的院子里,开始接受万众的朝拜和瞻仰,过上极为荣耀却孤独的隐居式的女神生涯。
当初潮来临,女神立即变回平民,她会被宣布退位。正式退休后的女神,她可以保留的仅仅是一枚金币和一件她在位时穿过的红色衣裳。女神的光环不再笼罩着她。由于没有读过书,又加上长期与社会的脱节,退休后的女神,只得长期待在家里,靠家里人养活她。更残酷的是,没有人敢娶女神进门。据尼泊尔人一种迷信的说法,任何男人只要和女神结婚,就会在半年内死去。这使得退位之后的女神,生活变得更加无依无靠,她们不得不被迫空守闺阁,终身不能嫁。
对女神的瞻仰大概持续了一分钟,或者一分钟还不到。女神突然脸色一沉,双手捂脸,刹那间于窗口隐去。有人在尖叫,不许拍照!
原来有人举起相机在偷拍女神。庄严的寂静,瞬间被打破。人群纷纷回头,寻找是哪一个不守规矩的家伙。我目击了那个人,一个冒失的中国游客。他自知失礼。趁着人群混乱紧捂住胸前的相机迅速离去。
而女神是真的生气了,她今天再也不会出现。一群人只得愤愤然带着遗憾的心情各自散去。
为什么女神可以被我们看,却不可以让我们拍照呢?就因为她是神吗?我一边往回走,一边拿着看刚从尼泊尔妇人手里买来的那十张女神像。我一张一张看过去,忽然便明白了。每一张照片里的女神,都是经过精心打扮的,尤其是威严的仪态,都是经过精心设计和严格要求下的结果。要是随便让游客乱拍,又随便发布到世界各地的网站上去,就有可能损伤女神庄重的形象和神态。可见,包装有多重要。连神亦如此。
我再一次经过巴格玛蒂河,火葬的仍然在那里火葬,圣徒们仍在河水里沐浴。我想起昨夜的那个梦,有些恍惚。整整一天在外面逛荡,很累了。随便点了碗咖哩味十足的面条,吃完,回酒店去。
12
回到酒店,人还在恍惚。航空公司的人居然也没有打电话来催我拿机票。我自己也忘记了过去取票。是真的忘记,还是故意忘记?有些事情,我压制着不让自己去想,只想冲个澡,倒在干净的床上,蒙头睡上一觉,明天取了票,按原计划只身飞不丹去。
刚刚洗过澡,套上长睡裙,身上又汗湿了。我推开窗,让外面的凉风吹进来。月光挂在黑黑的树梢上。空气嗅起来浑浊不堪,不用看,也知道月光照耀着一地脏而乱的垃圾。我又关紧窗户,拉拢窗帘,收拾收拾东西,倒在床上。
随手翻看一本书,是英文版的《直到长出青苔》,看了几页,看得半懂不懂。合上书,准备熄灯睡觉。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看见房门朝里边无声地打开,一个男人站在门口,烂衣破衫,头发乱七八糟,双眼炯炯有神。我差点吓得尖叫起来。我的手在我还没发出尖叫声的时候,赶紧捂住嘴巴。
几乎在一秒钟之内,我已看清楚了,是他!是Frank!
Frank居然回来了。我看着他转过身去关门。
我记起来了,那天开房时服务生给我两张房卡,我给过他一张。他居然不经过我同意,不按门铃就擅自开门进来。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突然消失一天一夜,回来竟彻头彻尾变了个人。
关好门后的他,贴在门背后,一声不响。他身上的衣服其实已不能称其为衣服,只是披挂着一块破烂的旧布条。他看着我,那目光看上去陌生而热烈,像火一样在燃烧,脸上的表情特殊而古怪,像一个着了魔的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虽然他一直不出声,我也搞不懂他要干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但我感觉到他胸中火焰高涨凶猛。如同我小时候在外婆的村子里遇见过的巫婆,在作法欲通往阴界去的时候,身上就会出现此类激动高亢又难以述说的状况。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突然失踪一天一夜,又披披挂挂神经质一样出现在我眼前?我真想朝自己掐一把。这感觉太像梦。然而,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眼前,这不应该是梦。我还没有睡下。我清晰地知道自己还醒着。
我已回过神来,跳下床,走过去问Frank,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Frank仍然双目炯炯地看着我,仿佛根本听不见我在对他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谢天谢地,他终于开口说话。又生怕身后有人跟着偷听似的,声音又急又轻,我跑来告诉你,现在我就要去不丹了,在路上我答应过你,要一起去不丹。若你相信我,愿意跟我走,那么,现在就动身,马上。
现在就走?!
我在想Frank是不是疯了!但我没有尖叫,我只是尽量让自己镇静地面对这件突发事件。我还不能确定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需要Frank作更多更详细的解释。我又引他说话,为什么要连夜走?我们连机票都还没到手。
不用坐飞机,我们从陆路走,可以从Phuntsholing口岸入境,我已联系好朋友,他们会帮我们办好所有过境手续。但必须夜里出发,否则——,Frank停顿下来,很深地看我一眼。忽然,他对我两手一摊,说,我还是向你坦白吧,我把护照弄丢了,现在我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我已经不能坐飞机去不丹,只能通过朋友安排从陆路出发。还有一点,我不得不告诉你,目前中国和不丹还没有建交,持中国护照的人,不能任意进入不丹,你只能通过旅行社报名的方式跟团才能去。哪怕你订到机票,到了那边也还是过不了关。我的时间不多了,朋友的车已在楼下等,你要是愿意跟我一块走,请赶紧准备。若是不跟我走,那我们就此别过。
他把房卡交到我手上,然后神情急切地看着我,等我作出决定。
这下我傻眼了,真是瞬息万变!我感到一阵晕眩。这一刻受的刺激实在太多。我一眨眼,回过神来,虽然觉得Frank的解释有点勉强,但我还是决定相信他,相信他这不是在撒谎。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不是一个要骗取我什么,或者怀有某种阴谋诡计的人。
与此同时,哈姆、赛壬、吉索这些故事里的人物一一跳将出来,激发并怂恿着我跟Frank走,哈姆的故事才可以继续下去。我被一股无形却汹涌的力量推着走。
13
我急匆匆整理行李,去前台办退房手续。Frank早把我的行李搬到车上去了,自己站在大门外等。我一推开玻璃门,他就拉起我直奔一辆小面包车而去。开车的那人竟然就是那位藏族出租车司机!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巧的事?我一时心生疑惑,难道Frank和他早已认识,只是在我面前假装在异国他乡的一场偶遇?
Frank让我坐副驾座,他自己坐后座上。他说待会还会有一个兄弟要上车。我和司机打了个招呼,他只朝我很浅地点了下头,算是招呼过了。
车子已经冲进夜幕几十米远。大概一刻钟之后,行至郊外,车子靠路边一停,又上来一个男人,三十出头的模样。他急切地拉住Frank的双手,并侧过身深情地拥抱了一下。随即掏出一套衣服让Frank换上。
Frank对我说,不许回头看。
我笑了笑,把头顶的反光镜往上扳,直至它只能照得见天花板。
换好衣服的Frank显得精神多了。宽松的T恤,牛仔裤。应该都是中国货。在尼泊尔大街上看到的男人,大部分都这么穿。天凉的时候,会在外面再套一件深色夹克。加德满都的很多服装店,除了卖他们自己的手工衣服之外,大部分的服装都是从中国进过来。哪怕远在地球另一边的澳大利亚,我曾在那里寄居六年,也随处可见中国服装。有一年去南非,居然也在很多地方看见卖中国服装的门店。看见黑人也穿着中国衣服在大街上行走,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发现在这个地球上,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中国人;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中国货。
Frank为我正式介绍他的两个哥们,开车那位叫拉巴,刚上车那位叫强巴。他们一直在说话,大多数时间用我完全听不懂的藏语交谈,只有在很少的时间里,会插上几句汉语和简单的英语。
他们一直在说话。我听不懂,也就插不上嘴。我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会说话的哑巴,和一个听得见的聋子。
那晚在路上,突然下起滂沱大雨。在尼泊尔,很少下这么大的雨。车子在急雨中行驶,一点也不减速,反倒开得更加肆无忌惮。车子穿过大片灌木丛,驶入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两旁的树木在漆黑的雨夜里像飞速而过的巨影,有点触目惊心。我心惊胆战地坐着,感觉像是去历险。仔细想想,这本来就是一场历险。
我侧过头去看他们,虽然不完全看得清他们的脸容,但感觉得出来,他们每个人都沉浸在“天助我也”的欣喜和狂欢中。
这场大雨真的如此重要吗?到了不丹之后,我问Frank。
Frank说,是这场大雨,助我们进入天堂之门。省去不少麻烦。
这么说吧,我们是通过一条秘境才到达不丹。事后我才知道,我们从加都出发并没有直接开往不丹,而是先到了一座叫Jaigon的小镇。那个小镇属于印度,和印度口岸Phuntsholing交接,是通往不丹的唯一途径。
我压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到的那座小镇。只知道他们在那里稍作停留,又遇见了两个神秘人物,然后在一个屋檐底下密谋一样地聊了好一会儿。而我对他们的交谈,一概不知。我只被Frank告知,在路上千万不可一个人任意行动。
现在回想起来,Jaigon这座边境小镇,一路上都散发着极浓郁的咖喱味,车子所到之处,感觉每一处都是肮脏、破烂而无序的。而隔了一条街的Phuntsholing,却感觉干净宁静。很难想象仅一条街之隔,竟是天壤之别的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可惜我没有时间在Phuntsholing停留。很多年以前,我就幻想着能够有一天,一个人走到印度去。印度神秘的文化和无穷的信仰,以及功力无限的瑜珈,都早已令我神往。
记得很久以前翻《史记》,读到印度有个吓人的名字,叫“身毒”。感觉那是玄奘去的诸神群居的地方。而我等凡俗之人,去了恐怕非得灵魂出窍。后来看印度电影,从电影里又看到印度的乱和无序。告诫自己,印度很大,也很乱,不是一个女子任意可去之地。
而那个夜晚,我却忽然到了印度,又忽然抽身而走。我好像是被命运之神突然抛了过来,又突然抛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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