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棚原有的密密麻麻的小方木格上,挂上了一串串红刷刷的辣椒。四壁吊着一长串,一长串黄澄澄的玉米棒。四周一米多高的篱笆墙上爬着稀稀落落半黄半绿的豆角秧。篱笆墙外“长”着果实累累的苹果树。地上铺着疏疏落落的败叶。演出台上是一张很大的毛主席像,两边悬挂着国旗。高音喇叭分别架在四棵苹果树上。一曲《公社是棵向阳花》和美丽的金秋把人们带回到久远的记忆里。
苏渊无比激动,在酒店门口,招呼着久别重逢的同学们。不知谁牵了头,一群同学恭恭敬敬地站在毛主席像前,汇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收获;也不知是谁派人把持在三楼门口,逼着进来的同学背诵毛主席语录。
“听说你当大官啦?‘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不,小官。‘要斗私批修。’”“‘下定决心。’啊呀,好多年不见,你发福啦!”
“‘不怕牺牲。’老了,都老了。”“‘排除万难。’哎呀呀,那么远怎么来的?”
“‘去争取胜利。’坐飞机。”
紫洋站在三楼门口,见每个人进去都要背诵毛主席语录,失笑地说:
“‘好好学学,天天向上。’不会背进不去。”
旁边的人哈哈笑了。
苏渊正好走了过来说:
“‘为人民服务。’紫样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们营造了这样一个美丽的,难以忘怀的金秋。”
浓烈的怀旧气氛在大厅里漾开,冲击着每个人的记忆。他们的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那是发自内心、花季少年的笑。在这里,每个人都抢着说话。还没来得及询问别后的生涯,却又说起了当年的趣事。他们叫着闹着,叫闹的那样得真,那样纯,那样没有中年人的规矩。他们甚至把各班几对有暧昧关系的男女,生拉着拜了天地。逗得紫洋一个劲地捂着嘴笑。
叫闹了一会儿,就开餐了。开餐的同时,酒店为他们献上了一台洋溢着浓郁“文化大革命”气息的节目:一会唱样板戏,一会儿跳“忠”字舞,一会儿说三句半,一会儿头罩白羊肚毛巾的老两口噔噔地走上台来,唱起了,《老两口学毛选》。
二人合唱:
收了工吃罢了饭,
老两口儿坐在了床前呐,
咱们俩个学毛选。
唱到最后一段,台下“老三届”的同学一下子激奋起来,集体跟唱:
阶级敌人总想来变天,
咱们贫下中农一定要擦亮眼。
咱学学《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
团结起来打垮敌人咱们革命意志坚。
紫洋也默默跟唱,胸中一阵激动。苏文啊,如果你在场,会不会满意?
紫洋在三楼为老三届的同学敬了酒,和苏渊说了会话,就来到了六楼歌厅,坐在了吧台左侧一个视线很好的角落里。
紫洋的歌厅是A城最大的,人们见开歌厅赚钱,一个月内开了大大小小近二十家歌厅、练歌房。这些歌厅暗中带了黄,以黄来吸引客人。刚开业不久,有个熟客招待一拨外地的客人。嚷着要全方位服务的小姐。
“全方位?我这里没有,”紫洋沮丧了,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与迷惘中。此时此刻,她多想找一个高人指点迷津;或者找一个与她观点完全相反的人辩论一番,辩出一个两人公认的理来!可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她不住地啜着酒,不住地幽幽长叹。
“没有全方位,客人怎么会来?”
“你们男人真是没出息,有层次的小姐怎么会全方位服务?”
“层次不层次我们并不在乎,我们只在乎全方位和漂亮。你别老土了,不随大流生意搞不成。现在深圳最时兴‘开处’(和处女性交)。许多生意人认为,每年开春开一个‘处’,花上一万两千元,做什么生意都顺都火。”
“呃?”
最近,歌厅的人气虽然还很旺。但消费明显下降。不少款爷和有钱人都转到了其他歌厅。紫洋着急了,她为小姐定了一个原则。把小姐领班桐桐叫到办公室交代了一番。
“什么?把客人控制在既离不开,又得不到的程度?这个不好办。”桐桐显然很吃惊。
紫洋盯了她一眼。
“这——,我尽力吧。”
为了生意,紫洋亲自策划了今天的节目。这样在歌韵舞韵里添加了挑逗男人情韵的节目,自然是她酒后的杰作。让她头疼的是,自己酒醉了觉得这样的策划超常的好,酒醒了又觉得不尽如人意,几醉几醒没有一次例外。经过几番思想斗争,她还是拿定了主意。但愿这酒醉的杰作能满足醉酒的男人。
今晚她要做一次客人,自我鉴定一下策划的效果,看看夹在国家法律和顾客需要的夹缝中的一台节目效应如何。
七点半,歌厅迎来了第一桌客人。他们坐在最前排的两个台位上。服务生半跪着点燃了台上的蜡烛,上了干果和红茶。客人还要了调酒师现调的五色酒。音响师打开了紫光灯。一个身穿黑色燕尾服的艺员拉着小提琴从“盛开”的桃花林里走到客人面前,为他们拉了一曲表示慰问。这时开始陆续上客,服务生忙活着,小提琴手从这一桌拉到那一桌。钢琴响了起来,与小提琴遥相呼应。柔美的音乐撒满了歌厅的每一个角落。
紫洋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她想醉,醉了的感觉才是真实的。半个小时下来,她已经醉意融融了。
八点,文艺演出正式开始。先是四组风格各异的模特表演。前三组以露为主,突出女人的三点一线,舞女们或用葵花遮羞,或用野草蔽耻,或者干脆用彩灯装点男人们的看点,只有第四组才给漂亮妩媚的“夫人”们穿上了盛装。他们的表演,清纯招人怜。含羞更诱人,放荡激情欲,妩媚勾心魂。这样的表演自然迎来了雷鸣般的掌声。
当十个穿红羽衣,戴红羽帽,摇红羽扇的高贵而风骚的“贵夫人”一步一回眸地抛着媚眼走了回去,穿着大红袍的主持人走向台中央说:
“世界很美是不是?世界上有了女人才美是不是?有人说女人是水做的,今天我们又用草、用花、用灯泡、用羽毛把这水似的女人装扮起来。好不好?好就领走。”噢!开一个玩笑,大红袍的嗓音很有磁性,人很随便,很潇洒。”语音刚落,一个长发齐腰,风情万种的女人,摇着水蛇腰走上台来。
“噢,江华小姐来了,我爱惨了她,最后吹了,为什么?大家猜。”大红袍说完,向观众鞠了一躬,和娇羞的江华轻轻点头,退下。
江华身穿一件淡粉色的袍袍袖低胸曳地长裙,裙边绣着一圈白花。头戴白色羽帽,羽帽中间缀着一个猩红色的绒球。她桃花面,樱桃嘴,蛾眉淡扫,杏眼藏情,她在大红袍离去的同时,向观众行了一个柔媚的礼,就扭动着腰肢唱了一曲《夜来香》。客人们馋馋地看着,仿佛回到了旧上海夜总会。正当人们沉醉在她的歌声里,正当人们考虑着出什么价能让媚小姐陪台的时候,歌唱完了,她盈盈然说:
“其实我是男的。”江华的声音一下变了调。台下的人都惊呆了。
“我不相信。”
“她比女人还女人,怎么会是男人?”
“哼,现在骗人的事多了,说不定老板为了赚钱让她胡说一番,谁还去追根问底?”一个离舞台最近的外地客人说。江华见状,赶紧说:
“我给大家来个男女对唱怎样?”他给音响师打了个手势,就拿着无线麦克风边唱边走下台去和客人握手。他的男声嘹亮雄浑,女声则甜美柔婉。
客人们见江华走了过来,有的好奇地去摸他的“乳房”弄个究竟,“嗯,是个假奶子。”有的站起来去看他有没有男人特有的喉结,由此辨别真假。“看来确实是男的。”有的人竟然抱着他亲了一口说:“如果你是个女的,我会娶你为妻。”
江华扭着腰回去了,人们仍然为他的表演惊叹,为他不是女人而惋惜。紫洋似乎又感到了成功,她坚信自己的判断:只有男人才最知道男人需要什么。只有男人才知道女人怎样讨男人欢心。只有扮成女人的男人才能把女人的风骚演得淋漓尽致。只有男人扮女人,演得再过都不算过,不算黄。啊!原来处理法律与客人需要这对矛盾的最佳办法就是男人扮女人!
歌厅的灯突然全部熄灭,一束追光,投在了一个架在半空的笼子里。台上云雾缭绕。一曲《人鬼情未了》,飘洒到歌厅的每一个角落。向笼子里望去,男的身穿黑色西装,女的是飘逸的白连衣裙,大大的裙摆几乎铺满了整个笼子的底部。这一男一女紧贴着身子在云雾中舞动,男的刚健潇洒,女的柔婉动人,一片化不尽的云雾,倦展在他们脚下,把人们带进一个虚幻幽冥的世界。
这个节目是纯艺术的。歌好,表演得好,紫洋最是喜欢。她看着台下的客人,虽也叫好,程度上却差了一些,这让紫洋大为不解。她长叹了一声,自语道:男人啊,你们不是来体验一个“情”字吗?怎么到了情好处,而又不动情呢?
帷幕落下了,当再次拉开,笼子不见了。那对恋人已站在了表演台中央,他们往前走了几步,在座的人无不惊叹。原来,那对恋人由一个人扮演。服装是特制的,一半是男装,一半是女装。假发一半是男性精干的短发,一半是柔美的长发。演员是女的,她索性当着众人的面脱掉了那件衣服,举起来抖动了几下,就扔到了台下。七八个好奇的客人跑过去看那件衣裳。
就在这时,灯光突然变暗,迪曲响起。歌台一块白色的幕布上是一个女人的影子,她嘴里衔着一枝花,身上只穿了一件短得不能再短的超短裙。在那里跟着节奏跳舞。她全身的部位少有的活泛、柔软,又不乏刚健。蛇一样地蠕动,却带着强烈的节奏,送胯强劲有力,恨不得把那胯送得离开自己的身体几丈远,收胯又是那样柔美、舒缓,真可谓刚柔相间,媚态连连。幕后的灯光很亮,那舞女肌肉的颤动清晰可见,就连那颤动的乳房上那两颗“葡萄”也仿佛暗红流溢,充满了诱惑。当这个舞女舞到了极致,正在一个一个解裙扣的时候,客人们张着嘴急切地等待着。帷幕落下,歌厅的灯突然亮了起来。大红袍先生走上台来。
“噢,她演错了,她不该脱裙子的。”
“该的,该的!”台下有人打口哨,有人高喊。
“你知道吗?脱掉裙子,你们会扫兴的,因为——因为他是男的。”
台下又是一阵骚动。紫洋苦笑着自语道:男人啊,你们怎么是这个样子?
接下来是几组各具特色的舞蹈和独唱。十点,节目结束,转入自娱自乐。
服务生忙着为客人点歌,桐桐也忙着为客人安排模特和小姐。由于小姐的加入,歌厅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一会儿的工夫音响室的歌单摞了一摞。一位先生邀请江华合作了一曲情歌,一位刚到,不知底细的客人,看上了江华,要与她合作《夫妻双双把家还》。他让服务生填了加急单,单上圈了几个字:马上就唱,愿出十倍价。
江华正要下场,大红袍走向台前,一把拦住他说:
“哟,看来江华小姐很是抢手,她又要嫁人了!那么她的新丈夫是谁呢?有请十号台的朋友。”
话音刚落,一个满身酒气的客人挺着大肚子,摇着因喝了酒而变形的“公府步”走上台来。
“好好好,”大红袍领着江华,对她说:“江华小姐,这位就是你的新丈夫,现在你们可以《夫妻双双把家还》啰。”
江华小姐羞答答地挽起了“新丈夫”的手,二人唱了起来。妻子娇滴滴地唱,丈夫直勾勾地瞅着她。妻子盈盈然满意自得,丈夫馋兮兮地围着她转。妻子轻柔的舞着,丈夫伸手搂住她软软的腰肢。妻子绵绵地躲着,丈夫揽住她不放。丈夫又轻轻地去摸她的乳房,妻子撒着娇,将他的手推下。
“你是一朵带刺的玫瑰。”丈夫爬在妻子的耳朵上说。
“对不起,我本来是男的。”江华爬在醉先生耳朵上说。
“啊?”醉先生才恍然大悟。“啪啪啪,”他拍着巴掌,对音响师说:“原歌重放,原歌重放。”
音响师重放了这首歌。醉先生拉着江华的手说:
“再来一遍,我要诉苦啦。”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江华唱。
“可是有一只鸟儿是冒充的。”醉先生做着生气状。
“我在演戏,你怎能当真的?”
江华歉意地唱。
“谁叫你秋波暗送娇柔似水?”
“扮妻子,就应该是这样的。”“情火旺泼冷水凄惨无比。”
“叫一声大哥哥,对不起。”
“唉唉唉。”醉先生叹道,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又接着唱“别说对不起,那是无可奈何的。”
“我俩本是同性鸟,不能恩爱,那是无可奈何的,无可奈何的。”醉先生搂着江华合唱道。
当他们唱完最后一句,台下人的哗然大笑。一时间笑声、掌声、议论声、口号声混杂在一起。
这就是轰动效应。轰动就等于是经济效益。紫洋想,得意地笑了。但她的笑还没有在脸上全部漾开,笑容就僵住了。演唱的客人是政府官员,今天怎么这样粗俗?只是因为酒吗?她把今天的节目回忆了一遍:赤身、只装点三点的女人、妩媚的贵夫人、笼子舞、男扮女装、男声女唱,颤动的假乳房,乳房上暗红流溢的“葡萄”,眼看就要解开裙扣的超短裙……这样的节目能坚持多久?客人们来歌厅究竟要享受什么?歌厅的出路又在哪里?男人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呢?谁又能告诉她呢?……她想起了雨宣,又觉得这个问题不好问。喝了几口酒,才拿起了手机:
“雨宣,你好吗?”
“不好,非常不好!我……”
紫洋怕雨宣说出什么,赶紧打断他的话说:
“我知道,知道的!”紫洋说着关了手机。
过了一会儿,她又不由人拔了雨宣的号码:
“雨宣,我……”
雨宣打断她的话,急切地问:
“紫洋,你为什么要关机?我觉得你不对劲?究竟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男人的感觉。 唉——,你是个大男孩儿,怎么知道这些?算了算了。”紫洋又切断了电源。
紫洋正在苦想,见歌厅经理和几个服务生匆匆忙忙往左后方走,起身跟了过去。走到最后一个隔断,见一个客人晕倒在地上。低下头仔细一看,焦黄的脸,深眼窝,白眼镜已摔碎在地上,一下子哭了出来:
“苏文,怎么是你,怎么是你呀?”
苏文是歌厅的第一个客人。他不知自己饭后散步怎么就走到了这里。他甚至忘了六楼有电梯,愣是踏着楼梯从后门进了歌厅。他来到最后一棵桃花树旁的隔断里坐下,企盼着紫洋的身影。没想到紫洋比他先到,坐在一个角落里,高大的吧台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始终没见到紫洋。他认真审视着每一个节目,突然肝脏的部位疼痛难忍。他把胸口顶在桌沿上,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这时,他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应该到医院急诊。可是这个时候,他不能走。在一阵阵剧痛中,他强迫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直到最后他终于坚持不住了,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紫洋含着泪到三楼找了苏渊,和他一起把苏文送到了医院。苏渊给李瑞英打了电话,李瑞英也哭哭啼啼地赶到了医院。经过抢救,苏文很快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见紫洋站在面前,笑着说:
“紫洋,让你费心了。不过,我非常感激这次晕倒,你懂吗?你应该懂。”
用晕倒作为见面的代价,这个代价太让紫洋感动了。凤眼里顿时凝聚了泪珠。
“总经理谢谢你。多亏你在场,要不然……”李瑞英说着又抽噎起来。
“苏文,今天我们老三届聚会,大伙高兴得快要疯了,这都是紫洋精心策划的结果。”苏渊说。
“我能想象得到。只可惜我不知道是今天,没看上。”苏文的声音有些颤抖。
在没有真正查清病因之前,苏文只好被迫住院,接受全面检查。紫洋见暂时没有太大的问题,又回到了酒店。
歌厅里还是那样热闹。一个服务生见紫洋回来,手里拿着一张纸走过来说:
“总经理,这是那个晕倒的先生为歌厅提的建议。”
紫洋接过那张纸:
紫洋:
迎合消费者的心理是无可非议的。但要在法律和消费者低级趣味之间寻找出路,总会有缺憾。你的演出撩拨起男人的欲望,又让他们败兴而归。依我看,歌厅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么彻底的迎合客人的心理。当然,这样做是违法的,要隐蔽。要么,追求艺术,当然是那些雅俗共赏的艺术。艺术的魅力是无限的,人们追求艺术的心理是永恒的。第一条路你绝不愿走,正因为你不愿走第一条路,才会有今天的节目。看得出来,这台节目是你精心打造的。虽是精心打造,却又不是你的追求。既然如此,只有走第二条路了。抓住“无限”和“永恒”,才能真正抓住客人。紫洋,向“无限”和“永恒”进军吧!
祝你成功!
苏文
紫洋看着建议,眼泪夺眶而出,知我者苏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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