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魂-人月同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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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节大宴宾客,这是紫洋经营酒店以来第一次。团圆的节日,邀请的客人自然都是全家。

    雨宣从天津赶回来过节,见了桌子上的请柬,把父亲拉到自己的卧室说:“……爸,别说是你们有好多能过下去的理由,就算你们真的过不下去了,你就当这是咱们一家最后一个中秋节行不?”闫岩最终没有拗过儿子。岚岚的父亲是新上任的卫生防疫站站长,自然也是全家赴宴。起初岚岚有些犹豫,在父母的劝说下还是来了。一家人刚进酒店,岚岚一眼瞅见雨宣,拉着父母就往雨宣旁边那一桌凑。苏文是后到的,瞅见闫岩一家落座在大厅西侧,就同病相怜地带着妻儿凑了过来。

    一楼大厅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每家人都显得十分和睦,人与人之间也显得格外亲近。家庭的烦恼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有幸福和美满。家庭小团圆汇成集体大团圆,大团圆的氛围与酒店以粉色为主调的温馨环境紧紧地融合在一起。六点半,中秋节庆团圆文艺晚会拉开帷幕,晚宴正式开餐。中秋节的缘故,每张餐桌上都上了一坛桂花酒。客人们把酒畅饮其乐融融。紫洋开始挨着桌敬酒。苏文和闫岩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注在她的身上,苏文碰了碰闫岩的胳膊说:

    “进度快点才是。”

    闫岩知他指的是什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

    “酒太烈,快不了。”

    “可是,酒越烈越醇。”

    “那倒是。”

    “恐怕你不是因为酒烈,而是下不了决心吧?”

    “那倒不是,我会的,一定会的!”闫岩递给苏文一颗三五,悠悠地说。

    在这处处张扬着的团圆、美满的氛围中,他们显得那样格格不入,那样伤感。闫岩愁眉紧锁,苏文抑郁在胸。两个夫人,一个面临家庭的破碎忧心忡忡,一个家庭已名存实亡,无从消纳沉积已久的困惑与无奈。苏文六岁的儿子抖抖索索地夹着盘里的菜,时不时瞅瞅父亲随时都有可能大发脾气的脸。雨宣瞅着父亲若有所思的脸和苏文忧郁的眼睛,心中酸涩,好一阵低头不语。一抬头,与苏文的目光相接,只好移开;他用余光瞅瞅父亲,父亲好似正在自己的脸上搜寻着什么;他逃避地背过脸去,又接触到旁边一桌岚岚炽热的目光。他起身去了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他在大厅里转着,想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坐下,可是在这特殊的节日里,哪个位置都不合适,只好又回到了原位。

    紫洋来到大厅西侧,在这满是温馨,载歌载舞的氛围中,她显得那样孤独,那样不协调。她动作机械,语言刻板,与平日里的妙语连珠判若两人。她无论走到哪能一桌都是同样的祝酒词:“我敬大家一杯,祝你们团团圆圆,幸福美满。”处处的欢声笑语刺激不了她的感官,她的心由孤独、忧伤变得空旷,空得没有了灵魂。她在客人面前轻轻地笑,盈盈地笑,浅浅地笑,偶尔夹着几声“爽朗”的笑。尽管笑也没了内容,她还是把笑撒满了餐厅。她从这一桌笑到那一桌,无论哪一桌都不是她的久留之地,无论哪一桌只有她才是多余的。她笑到了苏文和闫岩这一桌。

    “哟,你们两家怎么同坐一桌?”紫洋说着,痴痴地瞅着苏文的儿子,胸中涌起无尽的遗憾。

    雨宣傻傻地瞅着紫洋,嘴唇吮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紫洋。”苏文和闫岩异口同声。他们把目光投在紫洋的脸上,但谁都知道对方的余光在瞅着自己;谁都知道自己的夫人正观察着自己瞅紫洋的眼神。

    与其他桌相比,这一桌没有见了总经理那火一样的热情。两个男人喊紫洋的名字都没了下句。闫岩掏出一支烟点着,开始吐烟圈;苏文也没想起对邀请表示感谢;雨宣在观察;玉琳在嫉妒,而嫉妒的表现形式则是不住地往闫岩碗里夹菜;只有李瑞英是感动的。她为紫洋倒了酒碰了杯,站起来说:

    “汪总,我这个人不会说话。今天我敬酒不是为了受邀请,而是为汪总你这个好人祝福,祝好人永交好运。”

    一席话说得紫洋差点掉下泪来。她知道这是李瑞英的肺腑之言。我是好人吗?好人能交好运吗?我这个好人要永远当下去吗?

    “谢谢你,瑞英。”紫洋刻板地笑着。

    苏文见她们干了杯中酒,脸上的肌肉不由得抽搐了几下,又强装出笑来说:

    “紫洋,你不是设想过皇帝的爱妃和现代酷仔跳交谊舞吗?那么今天的节目会不会有现代酷仔和嫦娥共邀广寒宫?”

    就你知道广寒宫。雨宣讨厌苏文说话的语气和他故意讨好人的样子。

    “没有酷仔,只有赏月、拜月、祭月和走月。”紫洋笑着说:“你那天晕倒把我吓坏了。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

    “没——没问题。我血压高,那天又多喝了几杯。让你受惊了。”苏文骗紫洋说。

    雨宣的目光从苏文的脸上移向了父亲:他那装出来的无动于衷的脸上盛满了幸福,那幸福一不小心就会流淌出来。再看看失去了锋芒,一直在那里愣着神一句话也不说的母亲,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自斟自饮了几杯白酒,仗着酒兴,也仗着父亲不知他爱上了紫洋,直通通地问:

    “紫洋,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怎么一封信都不回?”说完,他又觉得语意未尽,赶紧补充道:“当然,你有忘掉我的自由。”

    这样的直呼其名和质问,使闫岩的脸顿时扭曲起来。他低下头去,心中涌出幽幽的痛来;玉琳眨巴着大眼,怎么也翻不过个儿来。

    苏文想,这个小伙是狂,狂得连辈分都不分了。

    紫洋有些难为情,故意开着玩笑:

    “你这孩子,出了酒店就没了规矩。”

    听了这话,闫岩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意。

    “噢,对不起。我又忘了,在你的心目中我永远是孩子。”

    雨宣话音刚落,听到旁边那一桌“当啷”一声,好似一只杯子摔碎在地上。岚岚正沮丧地看着脚下。紫洋明白,这又是自己惹的祸。她是祸害,这一桌更不是她的久留之地。紫洋笑着为闫岩、苏文两家续满了酒,开始重复无论走到哪一桌都是一样的话:

    “我敬大家一杯,祝你们……”

    大伙干了,紫洋把目光投向台上。

    丰腴美貌的杨贵妃正依偎在唐玄宗的身旁,二人缱绻意浓,把酒对饮,沉醉在月圆人双的幸福中。贵妃有些醉意,早已神飞天上。她起身和众仙女一起跳起了《霓裳羽衣舞》。

    台上团圆,台下团圆,家家小团圆,集体大团圆,唯有自己游离于外,与这一派团圆的景象格格不入。她的眼里顿时蒙上了一层雾气。中秋节大宴宾客,除了业务上的需要,更是为了花钱买热闹,消磨自己的孤寂,没想到这温馨团圆酒香飘溢的月夜,结果处处的团圆,使自己的心态更加孤寂,她被这种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她要逃避。说了声“呃,大家请慢用”径直上了二楼。

    苏文和闫岩感受到了紫洋的心境,两人同时对看了一眼低头不语。谁都明白对方有为她排解孤寂的冲动,只是有夫人把着不能动。

    紫洋坐在办公室的转椅上,看着那棵桃花树,树前的二胡,枝头上栖息的一对翠鸟,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雨宣不好意思紧跟在紫洋的身后,等了大约五分钟,才上了二楼去敲紫洋的门。

    “请进。”紫洋揩去脸上和掉在写字台上的泪,清了清嗓子说。

    雨宣开门进来,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着,不说一句话。对视了片刻,雨宣顺手拿起桃花树前那把二胡,坐在茶几上拉他刚学会的《读你》:

    读你千遍不厌倦

    读你的感觉像三月

    ……

    他唱得那样投入,唱得那样动情。目光灼灼,情意绵绵,使紫洋不敢正视。她把头靠在椅背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泪水又从眼角滚落下来。

    文艺节目演了一个半小时,主持人款款走向台中央,为大家宣布了一则惊喜的消息。

    “各位朋友:中秋节庆团圆文艺演出到此结束。现在酒店邀请大家到六楼楼顶共同赏月。在那里我们酒店的全体员工将和大家共度美好时光……”

    餐厅内顿时沸腾起来。所有的人都往电梯口涌,保卫人员忙着疏导。许多客人等不及走了楼梯。

    紫洋接了怡秋的电话,也同雨宣一块来到六楼楼顶。雨宣手里还拿着那把二胡。

    登上楼顶,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另外一番景象:整齐的餐桌,洁白的台布。每桌一壶清茶、几碟月饼、瓜果。没有灯光,只有牛奶般的月色尽情地流泻,流泻的月色使这里的一切成为梦幻。在这空阔、悠远、梦幻般的朦胧中,人们喝一杯清茶,举首遥望明月,顿感自己脱离了尘世,来到一个纯净、清凉、美好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一队“宫女”端着西瓜灯送到各桌。灯内的烛光透过带着红瓤的精美瓜雕的缝隙黄中带红,给人以委婉柔和的感受。跳动的烛光,摇曳的人影又为这一派纯净与清凉平添了几分温馨。

    音乐响了起来,一群身穿白色衣裙的“仙女”仰望着苍穹中的月亮翩翩起舞。

    这一切来得如此迅速,让人反应不过来。客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这不是在做梦?”一个客人揉着眼睛问。

    “我也觉得像梦。”

    在这个“梦”里,餐桌前的空地上突然摆出一个身高一米的人身、兔脸、长耳、戴金盔、披战袍,左手抱臼,右手拿杵,背上插着旗帜,脚下踩着一朵偌大莲花的兔儿爷。兔儿爷的前面放着一张方桌。方桌上的八个木盘中盛满了水果月饼。另有四盘切成牙状的西瓜摆放在最前边,像四朵盛开的莲花。一群窈窕女子,排着整齐的队伍,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地跪在兔儿爷面前叩拜,唱拜词……

    苏文醉了,待众女子叩拜完,他含着泪走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在兔儿爷前悄声说:

    “兔儿爷,兔儿爷,请您饶恕我背叛的罪过。如果我真的患了绝症,赐我和紫洋阴间阳间两心长相守,夜夜梦里总团圆。”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全场鸦雀无声,人们都想听他说什么,却没有一个人听得清楚。紫洋不知苏文许的什么愿,但愿他月遂人愿。

    许完愿,苏文抬头看着兔儿爷,忽然想起了《前清宫词百首》里的句子:“中秋分外月华明,领宴归来夜色清。不供嫦娥怜兔影,为侬捣药祝长生。”

    想到这里,他突起领拜的念头,便跪着转过身子,对大伙高喊道:

    “朋友们,沐浴着皓月光辉的子民们:现在,我领着大家共同跪拜兔儿爷。”苏文提高了嗓音:“全体跪下。”

    苏文一声令下,早已醉了的人们不去思考,就互看着离开了座位,走到兔儿爷前整整齐齐地跪在了地上。李瑞英被丈夫酒后的癫狂感动得流下了热泪,她心服口服地跪了;玉琳随大流跪了;闫岩不情愿地跪了;紫洋和雨宣默默地互看了一眼,也跟着大伙跪了;岚岚悄悄跟在雨宣背后跪了。

    苏文跪着转过身去,开始领拜:

    “一拜兔儿爷:月色为我圆好梦,夜夜好梦总成真。”大伙作拜跟着念了。“二拜兔儿爷:团圆美满遂人愿,日日年年沐月恩。”大伙作拜跟着念了。“三拜兔儿爷:人生苦短常叹息,为我掏药祝长生。”苏文喉头紧缩,声音中颤抖着不忍与无奈,不知这是不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拜月。

    紫洋只含着泪跟着苏文念了第一句和第三句拜辞,念得那么认真,拜得那样专注。雨宣虽然也一句不落地念着拜词,心中却暗暗为苏文在紫洋面前出尽风头而不快。当苏文领拜完毕,他拿着二胡走到最前面,要为大伙拉一曲《花好月圆》。过门还没拉完,苏文不假思索地从雨宣手中抢过二胡,爱惜地抚摸起来。

    雨宣定定地瞅着醉得不轻的苏文,见他爱惜的样子,忽然心有所悟。

    “这是您的二胡吗?”

    “噢,不——不是,绝不是。”苏文的脸上掠过一丝甜蜜的笑意。“帅小伙,我可以借你的二胡拉一曲吗?”他顾不得去想雨宣的感受,一心想抓住这个机会,为紫洋拉上一曲。那天在歌厅没有当着紫洋的面边拉边唱那首《真的好想你》,已经让他后悔莫及了。

    “可以。”雨宣不情愿地说。心想,你醉大了就有权利和我要二胡吗?唉——,我为什么不醉大?我醉大了可以不给你。雨宣无法摆脱心中的不平,便说:“你最好拉一个我会唱的。”

    “《梁祝》里的《化蝶》怎样?”

    “好吧。”

    苏文开始调弦,雨宣想变变词,诉说一番心中的哀怨,突然想起雨果的一句话:“……它的魔力能使人们在灵魂深处突然开出一种奇香异毒的黑花,这便是人们所说的爱。”有了,就唱这朵黑花。

    苏文早已心动,他深情地拉着,雨宣悠悠唱道:

    一朵黑花乍开心底,

    妖妖冶冶乱人心扉。

    黑花的名字叫做爱,

    香虽奇来毒更异。

    奇香缕缕熏人醉,

    异毒阵阵促憔悴。

    它的花蕊是甜蜜,

    它的花瓣是伤悲。

    甜甜蜜蜜有几许?

    伤伤悲悲总凄凄。

    将它拔起不再流泪,

    怎奈它长进我心髓。

    紫洋瞅着苏文两行热泪喷涌而出;听着雨宣的歌,歌词里,也是雨宣心里的那朵奇香异毒的黑花分明是为自己开的……

    闫岩突然讨厌起苏文,讨厌他半闭着眼睛拉二胡的姿势,讨厌他的过分投入。抬眼去看紫洋,见她痴痴迷迷地瞅着苏文和雨宣,心中叹道:紫洋啊,一个是背叛过你的人,一个是一时狂热的青春儿,就让你这样割舍不下吗?

    雨宣唱完,苏文紧紧地拥抱住他说:

    “你唱得真好,唱得真好!”

    这一拥抱,一赞叹、雨宣豁然明白,这首歌不但唱出了自己的心声,也唱出了苏文的心声。

    紫洋瞅着眼前的一切,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她的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反复地出现着一个个场面:浪漫的月色,清凉的世界、烛光跳荡、仙女起舞、集体拜月。人醉了,月亮也醉了。在这人月同醉的情景中,还有两个男人为她而歌,为她而痛。人生还要什么?这就够了,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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