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琳一下子蔫儿了。她脸不洗,头不梳,不是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泪,就是成天呆坐在沙发上。往日吵了架,闫岩躲到厂里,玉琳会找到厂里和他吵。待人们来劝架,她会摆出事实,让大伙评理。而每次厂里人只说闫岩的不是。人们把她劝回家去,闫岩回了家,再给她赔个不是,才算完事大吉。这次,她没勇气去找了,就是找了,闫岩也不会给她赔礼道歉。闫岩历来对她宽容,怎么现在就越来越小心眼了呢?吵架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为什么非要离婚呢?我们又不是从来就不好,我们也曾经好过呀。玉琳呆坐在沙发上,越想越糊涂。她的记忆又回到了那一生难忘的“豆馅包子”和“山药馅饺子”的年代。
刚结婚那几年,闫岩在区工业局工作,隔三差五到市里开会,少则一两天,多则一个星期半个月。她又不会做饭,闫岩一开会就给她蒸好几笼豆馅包。会期在三天之内还好些,会期一长,闫岩就得每隔三天回家一次,晚上为她蒸好三天的豆馅包,早晨再坐火车赶到市里开会。这样日复一日,她有些过意不去,想试着做饭。那个年代生活都很艰苦,一天,她没钱买肉就试着给闫岩蒸了一锅墨麦皮土豆馅饺子,摆好碗筷,等着闫岩回来。这天,正碰闫岩加班,这一笼蒸饺连热了五次。晚上十点半,闫岩已是饥肠辘辘,一进家门就吸着鼻子往厨房跑。他揭开锅一看,一个个鸡蛋大的蒸饺黑伧伧、硬倔倔地在蒸笼上支棱着。闫岩顺手拿了一个说:“喂,你这样支棱着,是你吃我,还是我吃你呀?”
从什么时候起,闫岩不再蒸豆馅包,他们都记不得了,倒是土豆馅饺子这件事作为笑料经常被提起,最近几年连这件事也不提了。年轻的时候自己有漂亮的脸蛋,从来没有想过感情危机。现在老了,就讨人嫌了。可是——可是又不光自己老,两个人一块老过来,他就嫌你老?多么不公平。怎么办?这个家就这样破了不成?不,绝不!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守住这个家,面子又值多少钱?委屈着点就是了。她骨碌碌转着大眼,脸上又漾出一层笑来。
这天下午,她从四点就开始剁饺子馅。她想,这次来个土豆加肉馅的,仍然是蒸饺,给他来个好吃加旧情难忘。
玉琳包好饺子,打电话骗闫岩说,她哥刚从内蒙古回来,让他晚上回家。饺子蒸熟了,她薄施粉脂,换了一套黄色碎花的太太服,头上扎了同色的三角巾。摆好碗筷,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正中,等候闫岩。
闫岩回到家里,见只有玉琳一人,问:
“玉琳?你哥他人呢?”
“他没来。我——我给你蒸了土豆馅饺子,咱们来个旧梦重寻!”玉琳直通通地说。玉琳说着就去厨房端饺子。她把一笼饺子放在桌上说:“你尝尝,咱俩好好谈谈。”
闫岩知道受了骗,心中不快,又不愿伤玉琳的面子,只好闷着不说话。他夹了一个蒸饺,见硬邦邦的,就用一只筷子串了,一口一口地啃着。
“味道怎样?”
“噢噢,可以。谢谢!”闫岩吃完一个慢腾腾地问:“你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我想的不是离婚,而是想好了还能过下去的理由。”玉琳语气平和。
“呃?什么理由?”习惯了夹枪带棒的闫岩对她柔和的语气感到吃惊。
“你嫌我胖,我不是天天吃鸡蛋、豆腐、豆腐皮?我尽力去减肥,就是减不下来,这也不怨我呀。”
“我什么时候说过嫌你胖啦?”
“因为——因为她很苗条,现在又时兴苗条。”她干咳了一声又说:“还有,你不是不喜欢吃馒头疙瘩汤,我给你换成米饭熬粥;你不是嫌炒豆腐、豆腐皮太单调,我买了《小厨房》正在试着做菜,以后我减我的肥,你吃你的‘小厨房’。你不是说无论做什么,只要坚持做,就能做好吗?我正在坚持。还有,你说我泼,我承认,我可以改,以后咱俩生了气,咱们只小声嚷,我小声哭就是了,这又有何难,非要闹离婚?”
真是啼笑皆非。闫岩长叹了口气说:
“你就不能不吵?为什么要小声吵,小声哭?”
“一个巴掌怎能拍得响?得得得,我今天不是要吵架的。我是说,世界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
“玉琳,你知道什么叫爱情?”
“爱情的定义我说不上来,但是我知道——知道我爱你;我还知道,虽然自己嘴上从不让人,但心眼是好的;知道看人要看她的主流;知道做人要有良心。”
“心眼、良心和爱情完全是两回事嘛。”
“可是,有多少家庭是靠这维持了下来。闫岩,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重新开始?今天的结果是由过去的点点滴滴演化而来的,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玉琳,结束吵吵闹闹的生活,对我们都是一种解脱。当然,我并不是没有良心的人,你我夫妻一场,我不会亏待你,离了婚,房子和家中所有的财产都归你。”
“一定要离?”玉琳一下子没了招架,恶狠狠地说:“你和我离了婚,娶那个汪紫洋为妻?告诉你没门儿!”玉琳又原形毕露了。
唉——,家,多么温馨的字眼,怎么自己就如此怕这个家呢?家是避风的港湾,为什么这个港湾却偏偏狂风叠起?闫岩看着玉琳那张暴怒的脸,越看越觉得陌生。自己怎么会跟一个这样陌生的女人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二十年来,他对这个陌生女人只有两个字“谦让”,而谦让的结果又是什么呢?
“玉琳,你多会儿能心平气和呢?”
“心平气和?我恨你,永远不能!永远不能!”玉琳狠狠地跺着脚。
“好好好,我走啦。”闫岩关上了门,门缝里传出玉琳嘶哑的喊声:“走了你就永远别回来!”
“我是不想回来,今天不是你把我骗回来的吗?”他嘟哝着,沿着鹅卵石小径走出家属院,来到一条宽阔的马路上。一片秋叶抖抖索索落在他的肩上。秋几时就来了?抬头望去,远山近壑脱掉了艳丽的夏装,一下子老气横秋起来。秋风掠过,心头一片瑟缩,他触景生情,仰天一声长长的幽叹:“老了——老了呀!”想想自己在如此漫长、干瘪、灰色的婚姻中老去二十多年,这二十年来连做的梦都是灰色的。幸亏他遇上了紫洋,要不然,他这一辈子恐怕连什么叫爱情都不知道。想到紫洋,他的心一下子舒坦起来,激动地自语着:“暗夜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
闫岩来到家具厂,一进办公室就收到了一封信。拆开一看:
闫伯伯:
雨宣和八面来风的汪紫洋相爱了我当时不相信,我知道您也不相信,可这是事实。这是您的耻辱,您一定要制止!
岚岚
“啊?”闫岩圆瞪着眼,像当头挨了一棒。他浑身发颤,手中的信纸索索地抖着。如果是雨宣暗恋上了紫洋或许他能勉强理解,紫洋她竟然……紫洋她究竟是什么人?难道她一次次的拒绝是因为雨宣,而雨宣又那么年轻?他突然想起雨宣卧室的那幅画:《我心中的倩女》和桌子上那个雨宣为紫洋泥雕的头像。这只是单纯的崇拜吗?不是,绝对不是!可是,雨宣为什么突然就离家出走了呢?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紫洋半夜十二点去找雨宣那一幕,难道——难道紫洋拒绝了他?
一个职工推门而入,见厂长满脸怒气,立刻退了出去。
“什么事,你给我回来。回来!”
“私事厂长,算了。”
“私事?啥私事?你有私事找我。我有私事找谁?找谁呀?”
那个职工见势怯怯溜去。闫岩像一头锁在笼子里的困兽,在地上来回兜着圈子。然后,他抱着头在墙上狠狠磕了几下,就气冲冲下了车间。
“这活糊弄谁呀?你说!”他指着废料堆里的雕花板暴跳如雷。
“这本来就是废料。”一个胸无城府的青工说。
“好好的怎么就是废料?”
“啊啊,是是。”车间主任听到吼声连忙赶来。
“是?是什么?这么说你们是在欺骗我对不对,对不对呀?”
闫岩陷入了极度的困苦中。
雨宣离家后,很快被天津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聘用。他既对父亲背着母亲找情人极度不满,又觉得自己爱上了父亲的情人荒唐透顶。他拼命工作,想忘掉这一切,却控制不住自己听悲情音乐。他戴着耳麦边听悲情音乐,边喝酒,边想紫洋。喝了酒他又坚信紫洋爱他,甚至想象得出紫洋想他的痛苦状:每晚十点以后,昔日他俩穷侃神聊的时刻,紫洋独自坐在转椅上,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捉着酒杯,痴痴地看着两只翠鸟,默默淌泪。那泪先是一滴滴地淌,一会儿就一串一串地尽着性流。“唉——,真是没出息。”他自语着,心里很是矛盾。他既为自己的幻化感到羞愧,又庆幸上帝为人类创造了这样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思维空间。无论你想什么永远不会被人知道。自从到了天津,他故意关掉了手机,有意吊紫洋的胃口。今天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起身打开了手机。他开机不到半小时,手机响了。
“紫洋,是你吗?”雨宣激动地说。
“紫洋?别提那婊子,雨宣我是你妈。”
“妈,你怎么这样骂人?这么晚打电话,有事吗?”
“孩子,你现在在哪里?怎么不懂得来个电话?”
“我在天津的一家公司做事,这里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玉琳说着就哽咽起来,“雨宣,妈受气了,真的。你爸要和我离婚,把汪紫洋那个婊子娶回家来……妈不知道怎么办,你快回来吧孩子,妈求你了。”玉琳说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母亲的嘤嘤倾诉,像一把冷箭射进了他的意识,把他的梦想,仅仅是梦想,彻底破灭了。来到天津,他受尽了相思的煎熬,却原来,那深深地埋藏在他心里,流淌在他血液里,生长在他细胞里,渗透到他骨髓里的恋人,不仅是他父亲的情人,而且还要做他的继母,这样残酷的现实他怎能忍受?眼泪能发泄痛苦,可是他没有一滴眼泪。他摧首顿足,狂吼,像刚发病的疯子。不知折腾了多久,最后,他把目光停留在床下那件啤酒上。
他拿着酒瓶干喝着,本想借酒麻醉自己,结果越想麻醉越清醒,越控制越糟糕。那酒源源地流进了心脏,聚集着能量。终于,酒的能量产生了巨变,轰隆一声,他的心脏被炸碎了,他痛到了极点。他浑身燥热,六神无主,坐卧不安,只好走出了宿舍。走向何方,他不知道,只知道是路就可以走。他三摇两晃,还觉得自己走得很直。明明是他撞了人,却像公鸡一样歪着脑袋问人:“你为什么要撞我?”明明是“公”路,谁走得超过了他就说人家是奔命、抢死。好在人们知道他醉了,不去计较。他边走边嘟哝:
“原来是继母,”“唉——原来是继母。”
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拦住他说:
“大哥哥,我也是继母,咱俩有缘。”
“有缘你娘个头,你给我滚——滚开!”
“没出息,我要长你那么大就不怕继母。”身后传来了小男孩的声音。
雨宣越走越远,最后来到郊外的一棵老榆树下。他奋力摇着树,摇不动就狂吼。时间和狂吼消耗了酒的能量,随着酒劲的减退,炸开的心脏开始自我整合。那整合了的心脏并不像凤凰涅盘一样获得重生,而是伤痕累累。伤痕累累并不像炸开那一刹那痛到了极点,而是长长的、隐隐的、幽幽的痛,哪种痛都让人难以消受!雨宣消受得精疲力竭了,就坐靠着树数星星。数着数着,连咳了几口带血的浓痰就睡着了。
当他醒来已是朝阳初照。他重新回到现实中来。他要回去弄个清楚。他知道母亲说的是真话,但他要紫洋亲口告诉他。
紫洋正要出去应酬,刚一开门,苏渊走了过来。
“紫洋,你好。”
“是您?找我吗?”
“是的。”
“进来坐吧。”
苏渊跟着紫洋进了办公室,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紫洋。
“这是苏文写给你的信。”
紫洋怔了一下,慢慢拆开了信。
紫洋:
我哥的母校要组织一次“老三届”同学聚会。这一届的学生共有一百八十余人。他让我帮忙联系个酒店,我认为八面来风最合适,我知道,只有你才能给他们营造一个最适合于“老三届”聚会的历史氛围。原谅我的鲁莽。谢谢!
苏文
这个苏文,这个该死的苏文,怎么总是不让我安宁?紫洋顿时眼圈红了。她几乎忘记了苏渊的存在,呆呆地想心思,呆呆地构思“老三届”聚会的就餐环境。校园生活?没劲。“老三届”的特点是什么?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就为他们营造一个具有浓郁乡野气息,硕果累累的金秋吧。紫洋越想越兴奋,嘴角不住地向上翘,笑容一朵朵地漾开了。
苏渊看着紫洋脸上漾开的一朵朵笑容,那一旦漾开就很难收得拢的笑容,不免为苏文感到遗憾。
紫洋不知是因为自己觉察到了什么,还是发现苏渊觉察到了什么,一下腼腆起来。她背过身去冲了杯咖啡,递给了苏渊说:
“您看三楼怎样?”
“行,我听你的紫洋。”
紫洋对标新立异的事一向情有独钟,她说干就干,马上给李经理打了电话。
李经理进来,紫洋介绍说:
“这是苏文的哥哥苏渊。”又对苏渊说:“这是酒店的李经理,负责后勤工作。”
“苏文是谁?”李经理直着性子问。
“呃,”紫洋这才发现自己的介绍有问题,“别管他是谁了。我的意思是——,噢,是这样,我要在三楼的顶棚上挂满红辣椒,你大体测算一下需要多少,通知采购部去买。记住,仿制品,别搞错!”
“挂那么多辣椒干什么?”李经理觉得太奢侈,问道。
“三楼要搞老三届同学聚会,我要为他们提供一个适合这次聚会的就餐环境。另外,从农村买些带皮的玉米棒,用玉米皮编成串,挂在四壁。再找六个红卫兵袖章,六个过去的军帽,六个军挎。军挎上要有‘为人民服务’五个线绣的红字,毛主席的字体。噢,对了,好像七○一厂破损的隐壁上有这几个字。你先拍个照,然后临摹放大。再收集或仿造六本《毛主席语录》。还有——,算了,我回头拉了清单。”
“这……”李经理不解。
“忘了告诉你,这些都是演节目用的。”
“演这样的节目合适吗?”
“营造一个真实的历史氛围,没有任何政治目的,这有什么不合适?”紫洋笑着说。
李经理走了。苏渊激动地说:
“你总是和别人不一样,还是苏文了解你。紫洋,让你费心啦。”
“这算什么呀。”紫洋不好意思地说。她停顿了片刻,又问:“苏文,他好吗?”
“他能好吗?现在,他的脾气坏极了,暴躁得吓人。”
正说着,雨宣边敲门边走了进来。
“雨宣。”紫洋高兴地喊。
雨宣狠狠地盯着紫洋,一声不吭。紫洋瞅着雨宣红红的脸,知道他喝了酒,也没往心里去。她为雨宣冲了杯咖啡,放在茶几上。
苏渊看着这个帅气、潇洒,不够礼貌的年轻人,不知怎地涌上一种无由的亲切感来。他往边里挪了挪说:
“雨宣,来坐下,坐下。”
“谢谢!”雨宣这才坐下。
“雨宣,你怎么回来了?”
“怎么?我不能回来吗?”雨宣语气逼人。
苏渊闻见了他身上的酒味,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赶紧说:
“紫洋,你为什么不把这帅气的小伙介绍给我?”
“噢,他是雨宣。”
“就这么简单?”苏渊问。
“对,就这么简单。”雨宣接过话来,冷冰冰地说。他认为至少应该加“朋友”二字。
苏渊靠在沙发上,从背后打量着雨宣,突然发现他的脖子上有一片地图一样的胎记。为了看得更完整,他悄悄欠着身子,顺着脖子往下瞅,没错!就是这样的胎记。多么帅气的儿子!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他分万激动,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儿子”他差点喊出来。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他不能认,他没脸认。
二十四年前,母亲刚刚去世不久,妻子生下了儿子,也离开了人世。他悲痛欲绝。没有妻子,没有母亲,一个男人怎能给一个婴儿母爱?他只好痛下心来,对着儿子脖子上的那块胎记吻了几口,含着泪把他托给婴儿室的一个护士,儿子送人了。现在,一个相貌堂堂的儿子突然出现在面前,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雨宣,你好吗?”苏渊突然问。
“我?我好。您也好吗?”雨宣虽感奇怪,但又没去多想,心不在焉地应付道。
紫洋觉得有些蹊跷,但又不知为什么。苏渊见雨宣和紫洋有事,有些恋恋不舍地说:
“紫洋,就这样吧,我的事就拜托你了。”
“您放心,我一定让您满意。”
“谢谢。”苏渊脉脉地瞅着雨宣说:“再见,雨宣。雨宣,再见。”
“再见。您慢走。”
“他好像对你很有好感。”紫洋说。
“他竟然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有好感,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我还以为这世界上只有我这样的傻瓜才会自作多情呢!”
“酒味、火药味都很浓嘛!”紫洋笑着说。
雨宣闷在那里一声不吭。
“雨宣,你怎么了?”
雨宣想不到紫洋这样问。他希望听到是:你走了怎么不开手机?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雨宣咄咄逼人地说。
“什么问题?你说吧。”
“你爱我的父亲,是吗?”
“呃?”紫洋怔了一下。
“我要你如实回答。”
紫洋不敢接触雨宣的目光,就像欺骗了人被当场戳穿一样羞愧难当。她背过脸去,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阵,雨宣突然冷冷地问:
“不好回答是不是?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让我陷得这样深?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为什么?”雨宣狂吼着,眼泪顺着鼻子流了下来。
紫洋掏出了手帕,塞到雨宣手里。雨宣把手帕扔到了地上。
“你这是以什么身份在关心我?是继母的身份吗?”
“你不要说得那样难听好不好?”
“难听,却是事实。我的父亲要离婚,并且要娶你为妻,难道不是吗?”
“娶我?”紫洋这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郑重其事地说:“雨宣,我已下定决心斩断与你父亲的关系,因为我懂得女人被抛弃的痛苦,我同情你的母亲。我不愿意拆散你们的家庭。这一点,你的父亲是知道的。他现在要离婚和我无关,就是离了婚,我也不可能和他结婚。”
“可是爱情会身不由己。”
紫洋想解释她对闫岩的那份情感,但这样的情感又很难对雨宣解释清楚,只好说:
“对我却不然。”
“爱情是不能自拔的,我就不相信你会理智。”雨宣咬着不放。
“你的父亲现在还不能自拔,可我从来没有过不能自拔的感觉。”
“没有感觉?你这样最会体会爱情,最浪漫的人?”
“你的父亲是非常优秀的,我很欣赏他,可我在他面前就是浪漫不起来。”
“撒谎!爱情是双方相互的,你敢说不爱我的父亲?”
“可是更多的时候,男人侧重于去爱,女人更侧重于被爱。”
天哪,被爱?究竟被爱到了什么程度?雨宣痛苦不堪,双手插在头发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狂吼起来:
“你恨我的母亲,因为……”
“因为爱情有排他性。”紫洋打断了他的话,“可是,雨宣,我从来没恨过你的母亲。我希望她永远把你的父亲留在身边。”“你骗人!”雨宣腾地从沙发上站起,甩门而去。
一路上,雨宣反复地琢磨着紫洋的话。爱情是身不由己的,对她却不然;爱情是不能自拔的,她从来没有过不能自拔的感觉;爱情是浪漫的,浪漫的她在父亲面前却浪漫不起来;爱情是相互的,她只侧重于被爱;爱情有排他性,她却没恨过自己的母亲。她说得可是真话?雨宣想着,心中的怨恨渐渐隐去。“多亏有酒!”他自语着。如果没有酒,他绝对接受不了母亲在电话里嘤嘤倾诉的事实;如果没有酒,他绝对没有勇气去质问紫洋;不去质问,就永远不能了解紫洋对父亲是怎样的情感。“还是酒好!酒好哇!”
玉琳见雨宣从天津回来,整天痴痴呆呆,没去找父亲,一下子着了急:
“雨宣,你痴呆什么?不管妈了吗?”
“怎么管?再说吧!”
这天雨宣拿了二胡,正要出去,玉琳拦上去说:
“你这是干什么?这个家都要破了,你还有心思拉二胡?”
“你以为我愿意吗?”雨宣阴沉着脸说。
“你……”
雨宣来到沙河岸边,拉了一下午凄婉幽怨的二胡曲。太阳落山了,天空渐渐黯淡下来.他来到一家川菜馆,要了夫妻肺片、干煸豆角和白酒,自斟自饮起来。他知道自己醉了,知道醉倒了有勇气向父亲开口的程度,就去家具厂找父亲。父亲不在,就往家里走。刚一进门,他见父亲提着一个衣箱要出去,从他手里抢过衣箱说:
“爸,你这是干什么?”
“雨宣,你回来了,有事吗?”闫岩吞吞吐吐地说。
“有!谈谈你和我妈。”雨宣愤愤地说,掩饰不住内心的敌视。
闫岩马上意识到是玉琳搬回了救兵,只好跟着雨宣进了客厅,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他不敢面对雨宣的目光,抖抖索索地摸出一支烟来,又想:反正雨宣又不知自己收到岚岚的信,便故作镇静,甚至理直气壮起来:
“雨宣,你不懂。我们的事你别管。你已经长大,能独立了,父母的离异不会给你带来太大的痛苦。”
“你错了!”雨宣怒视着父亲,突然吝啬得连个“爸”或“您”都不肯叫,“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最大的痛苦,你知道吗?”
闫岩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抽搐,他定心了片刻,缓缓从沙发上站起,大大吸了口烟,开始在地上踱步吐烟圈。
雨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心想,幸亏父亲不知道他和紫洋的关系。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最大限度的温和的口气说:
“爸,看在我妈和你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份上,看在你二十四岁儿子的份上,改变你离婚的决定吧。求你了,爸!”话是这样说出去了,这话的意思究竟是为了母亲,还是为了自己,连他也搞不清楚。
正说着,玉琳从卧室里出来,雨宣瞅了一眼经过一番精心装扮的母亲,又是心痛,又是同情。他越说越激动:
“爸,既然结了婚,就要负责任。你不该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当然,我并不赞成没有爱的婚姻,但你们的爱是能够培养出来的呀!难道你没发现我妈在变吗?你瞧她大花小花的太太服就做了好几套。她即使一个人在家,也不忘在头上扎一块和太太服配套的三角巾。有时还要穿上那套熨得很展,自认为很美的黑底粉花的套裙。她正在告别呱呱漱口,穿皱巴衣服等不拘小节的自己。现在,她又试着变换饭菜的花样。脾气也不再像原来那样暴躁。你知道这样的改变对她来说是多么不容易啊!”
儿子为自己主持公道,玉琳不免有些得意。雨宣扫了母亲一眼说:
“妈,你别得意,你很肤浅,你只会做表面文章。表面文章也是刚学的。你就不会像她……”雨宣咽回了要说的话,不由得想起紫洋来。
玉琳乞谅地瞅一眼雨宣,生怕他当着闫岩的面,再说出自己的不是来,又回到了卧室。
闫岩知道雨宣说的她是谁,不知怎的却问:
“雨宣,你有女朋友了吗?”话一出口,才知问错了话。如果雨宣一气之下说出真相,他还有何颜面面对儿子?正要扭转话题,雨宣答话道:
“有!可是……”他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着,他真想说出紫洋的名字。
闫岩赶紧接过话来:
“可是,交女朋友要切合实际。”
雨宣最忌讳切合实际这四个字,气冲冲地说:
“在你看来,什么叫切合实际?”
“比——比如志趣、爱好、性格,还有——还有年龄……”闫岩有些不自在地挠着头。
“爱情就是爱情,没有那么多框框!”雨宣打断了他的话,越说越激动。如果您的标准是切合实际,那么您和她的志趣、爱好、性格一点都不一样,还有——还有年龄也差了将近十岁,这难道叫切合实际吗?”
“好哇,你倒教训起我来了,啊?”闫岩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
“这不叫教训,叫讲理!”
“好好好,你讲你的理,我走了”闫岩说着,提起衣箱就走。
雨宣一把拦住了父亲,用缓和的不忍的口气问:
“爸,你真的要娶——娶她为妻?”
“这关你什么事?”闫岩说得很低。
“我今天找了她。”
“找谁?”闫岩一下子紧张起来。
“她。她说绝对不跟你结婚。”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难道你不觉得过分?”闫岩吼着。
“爸,我并没有伤害她,也没有伤害你,只是想证实一下事实。”
“你证实它有什么用嘛!”闫岩把衣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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