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魂-醉思冥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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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紫洋目送雨宣上了楼,已是夜间十一点。她漫步在街头,低头是满心的郁结,抬头是昏暗的灯,苍白的月亮和星星嘲弄般的幽光。她不再低头抬头,只是在团团的月影中直着向前,不知走向何方。塞外的夜风,夹着凉意吹在她身上,一种瑟缩之感立刻笼了上来。她终于想起了家。可是当她掏出钥匙开门时,不由自主地把钥匙放进包里。她期盼人和声音。酒店!酒店毕竟是聚众的场所。那里有顾客说话的声音。顾客走了,还有警卫的脚步声,还有……还有什么?

    来到酒店,刚下二楼电梯,就听见一桌客人在大呼小叫的划拳。划拳的内容也十分特别:什么骑(七)着驴儿走四方、九九女儿红;什么五香粉、十三香、四冷四热;什么一品豆腐、二锅头、熘(六)肝尖;什么山芋(三)纯红枣,拔(八)丝香蕉,划得不亦乐乎。

    紫洋最腻喝酒划拳的客人,今天却不然,孤独的她一听到声音就倍感亲切。她走进雅间,见桌上摆着生日蛋糕,对坐在正中的客人见面熟似的说:

    “嗨,生日快乐!”

    紫洋不认识他们,可是人人都认识她。见是总经理进来,一桌人感动得立刻站起。坐在正中的客人用四川口音说:

    “哎哟!是总经理。快快请坐。”说着就为她切蛋糕。

    紫洋和大伙坐下,得知原来是一个酒店的厨师长过生日。她接过蛋糕说:

    “既然是厨师长,那就更不是外人啦。我今天喝多了,又不想放弃为您划拳助兴这个机会。这样吧,我用蛋糕代酒,您出拳我说,怎样?”

    “好!”厨师长感动极了,挽起袖子出拳。紫洋像炒豆子一样吧儿吧儿地说着。

    客人出四,紫洋指着他说:“四平八稳坐正中”;客人出八,紫洋说:“八面威风过寿辰”;出五,“五颜六色蛋糕香”;出七,“七吞八咽全吃净”;客人左手出二,右手出四,紫洋嘟哝道:“这是午夜。有了:二十四点遇高人”客人出三,“三生有幸放豪情”;出六,“六六大顺日日笑”;出一,“一帆风顺事业成”。

    紫洋的到来,为客人增添了欢乐,她的应对如流让所有的客人拍手叫绝。可她自己脸上的肌肉始终是僵着的,她几次尝试着去笑,就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划了一会儿,紫洋突然觉得没什么劲,说了句“打扰了”就往门外走。众人觉着突然,顿时张口结舌,竟没有一个人想到挽留她。

    出了雅间,紫洋隐隐听到厨师长的叹息:“唉,人都有不如意的时候。”她走到办公室前掏出钥匙,又不由自主的放回包里。还得回家,尽管她的家孤独,却还是夜的归宿。回到家里,日光灯冷得耀眼。一屋的静寂,一屋的清幽,一屋的落寞袭得她喘不过气来。喝酒,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她拿了两听蓝带,半靠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

    她想借酒催眠,希望那纷乱的思绪获得片刻休息。只有几分钟,几分钟就够了,什么也不想,一切都化作虚无。恰恰事与愿违,越是控制不去想,越是想得厉害。她的脑海掠过雨宣那张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脸和他平日里火焰似的笑容;掠过雨宣眼底那一抹痛楚,一抹绝望,一抹让人心碎的幽怨。她知道,是酒为她酿了一场非同寻常的春梦,又是世俗凝冻了她因为有梦才鲜活的心。她的心脏越来越紧,只觉得痛,无边的痛。

    人类最大的悲哀在于无论做什么都要思前想后,都要前怕狼后怕虎。无论你怎样坚强,都摆脱不掉世俗的诋毁,所谓超凡脱俗是根本不存在的。你想摆脱这种世俗,等待着你的将是更大的悲哀。紫洋并不世俗,但她懂得世俗观念容纳不了的下场。她不是没想过把酒店交给怡秋,带者雨宣远走高飞。可是,这个世界哪里又不世俗呢?或许她可以忍受异地的白眼,可是雨宣呢?她怎能眼巴巴看着一个完美得几乎能保证一辈子都幸福的阳光男孩,因为她而遭到白眼时那心灵的刺痛呢?

    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为什么当初要接受雨宣来酒店工作呢?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他就那样欣赏和偏爱呢?为什么作为一个总经理,偏偏与一个下级聊得投机,聊得忘记时间,忘记了身份呢?为什么在与他的畅谈与交往中偏偏忘记了自己是个四十岁的女人,而雨宣是个年轻小伙呢?事情怎么会发展成今天这样呢?如果雨宣的思想不远远超过他的年龄,而自己又不去向他表露未眠的童心,情形会怎样?如果他们彼此不热衷于对情调的追求,对浪漫的推崇,而且在这当中又不去默读和欣赏对方,情形会怎样?如果自己不把听幽怨的二胡曲,这个几乎是四十岁女人的专利带给一个学了二胡又放弃的他,情形会怎样?如果……如果……如果,那么多的如果,情形又会怎样?是的,雨宣丰富的思想和自己未眠的童心缩短了他们年龄的差距;对情调和浪漫的情有独钟使他们紧紧相连;彼此的默读和欣赏使爱在不知不觉中萌发;幽怨的二胡与由“暗”的“恋”而生的幽怨的情愫是那样合拍,这种合拍又加快了他们心照不宣的暗恋过程;还有——还有酒,这种神奇的液体,使他们的暗恋得到一步步的升华……仅此而已?对于自己,这一切的一切,哪一点又与那个曾经让她爱之若狂,恨之入骨的苏文那个魔影无关呢?

    她爱雨宣,因为雨宣是净化、完美了的苏文这个魔影的化身。她爱雨宣,爱得要发疯了。雨宣走路搧起的轻风都会引起她的心跳。人们只知道这样的爱不应该,哪里知道四十岁的女人一旦动了春心,一发不可收拾呢?

    紫洋喝着酒,泪水在眼眶中勾涌,无休止地淌下,淌在酒里。她不知喝了多少带泪的酒,突然想起一句话来:“离别对于爱情,就像风对于火一样:它熄灭了火星,但却煽起了狂焰。”这是谁说得来着?绝了!

    雨宣走了。桃花树、翠鸟、二胡成了紫洋终日的景观。回忆的愉悦,思念的沉痛揉搓挤压着她的意识。她又要发泄自己似乎越是痛苦就越是充沛的精力了。她要按照雨宣的建议,把六楼会议室改成一流的歌厅。

    歌厅的装修,紫洋采纳了雨宣不少建议,桃花林是她自己的设计。职工们疯疯癫癫跟着她到荒郊野外的山沟里砍了一大车自生的酸枣树。回来去了树叶,把树干巧妙地衔接造型,再罩上一层深棕色的油漆。然后把从北京花卉市场买来的四麻袋非常逼真的单朵桃花插在圪针上。这样,一片充满生机的桃花林就营造出来了。树上的翠鸟是从早市上买来的,货主想必和雨宣买东西的同出一人。

    开业的前一天,紫洋独自坐在桃花树下听了一下午的怀旧音乐和有关桃花的歌。《桃花岛》、《人面桃花》《桃花为谁开》、《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无数的歌,倾诉着桃花的情,桃花的泪。“我去的地方叫桃花岛,听说那里的爱情不会老”。她曾经和苏文在桃花林,为爱情永远不会老祈祷。然而桃花已落情已了。“桃花盛开,拥着我的心,拥着我的梦和往日的爱,这温柔已经不来。”苏文走了,雨宣走了,“桃花为谁红?”留下的只有心痛。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苏文和雨宣能看看她的歌厅,感受一下自己的一番苦心。

    苏文自从在咖啡厅遭到拒绝,心中仅有的一点点妄想彻底破灭了。从此他下定决心不在登八面来风半步。从电视里得知紫洋的歌厅开业,却又按捺不住了自己。歌厅开业的第二天,他就来光顾。

    他来的时候,歌厅还没有上客。身穿白衬衫花马甲的服务生整齐地排在靠墙的一边。一个小巧玲珑,头上扎着两条小辫,身穿亮闪闪花衣的卖花姑娘,擓着装满玫瑰花的花篮站在门口。厅内是一片桃花林,桃花树上落着栩栩如生的翠鸟。桃花树靠在每一个台子边。台面上烛光如豆。盛开的桃花和翠鸟在紫光灯的照射下反射出淡粉和翠绿的光华,比真的桃花林不知又神奇了多少倍。大厅的四壁是充满神奇色彩的石膏壁画,灯光为这洁白的古壁画披上一层粉中带紫的梦幻般的色彩。歌厅中央有两根很粗的木柱。木柱中间分别闪出了两个半圆的平台。一个是调酒台,一个是薯条和奶昔的操作台。调酒师是黑色西装和白衬衫,而薯条制作师却是眼下流行的西式快餐服装:黑白相间的竖条短袖杉。他们的服装在紫光灯的照射下更是显得分明。两根碍眼的顶梁柱经过这样一番精心的打造利用,反倒提高了歌厅的档次,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高山流水》的古筝曲在挑花林里弥漫。苏文站在门口,静静地感受片刻。

    “真美!”

    “谢谢先生夸奖。”服务生多嘴地说,就像这歌厅是他家的。

    按照苏文的要求,服务生把他领到一个灯光最暗的角落。红酒、音乐与满目的桃花在他的心湖里搅起了无数的涟漪:

    那是春天里一个暖洋洋的星期日,他疯扑扑地回到家里,一迭连声地喊到:

    “嗨!紫洋,紫洋,你知道吗?桃花开了,桃花开了。”

    “桃花开了,那又怎样?”

    “我们去玩桃花林!”

    他们拿着二胡去玩桃花林。桃花林离城约十里路,在城北。南沙河,北桃花是他们永远玩不腻的地方。一路上他们编着笑话,猜着谜语,唱着歌,有说有笑,约一个小时,他们来到了这片一望无际的桃花林。桃花树上,那一朵朵粉嘟嘟、娇滴滴的桃花,嫩得像要滴出水来。他们站在那里,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像在虔诚地接受一次心灵的净化。

    过了一会儿,紫洋终于忍不住了,她疯喊着,扭动着婀娜的腰肢向桃花林的深处奔跑,两条小辫在她背上活蹦乱跳。他故意站着不动,等她跑远了,再去追,快追到时又故意放慢了脚步。就这样跑来追去,不知跑了、追了多少个回合,紫洋大概忘记了他是不是还在追。她跑得满身大汗,便停下脚步靠在树边,一边喘气,一边呆呆地看着那桃花,那花蕊。她索性爬上一棵树,坐在数杈上,吃起桃花来。吃一朵桃花,往头上戴一朵桃花。一会儿工夫,她戴了满头的桃花,耳朵上掖着两朵桃花,嘴里叼着一朵桃花。她眨着凤眼对手里的一朵桃花说:

    “喂!你怎么这样美丽?”一说话,嘴上的叼着桃花落到了地上。“嗨,桃花,我爱你!嗨,桃花林,我爱你!爱你!爱你!”紫洋用力摇着树喊。

    喊声与喊声震起的山应在桃花林里重叠、回荡,树上的花瓣飞飞扬扬飘落下来。这时,苏文已站在树下,他们不约而同的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你刚才在祈祷什么?”他问树上的紫洋。

    “你呢?”

    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却谁也没说。祈祷完,他拿起那把二胡爬到紫洋对面的一棵树上,尽兴地拉着。紫洋用头打着拍子,跟着唱了起来,唱了好多歌。

    七点半,歌厅开始上客人。客人们拥进歌厅,桃花迎面扑来,一片唏嘘叫好。一张张脸一下子变成了桃花脸。桃花林中,人们把酒畅饮、畅谈、畅歌、畅舞。桃花流清,醉意流转,歌声荡漾。

    一位四十多岁,西装革履,颇有风度醉意绵绵的男子,边唱边走向台中央。

    真的好想你,

    我在夜里呼唤黎明。

    他深情地唱着,像饮泣,像呼唤。话筒里传出他长长的幽叹,仿佛告诉人们,要珍惜得到的爱情,千万不要让它轻易而去。唱完了,他还久久不能平静,仍然流连在歌词里,忘了自己站在台上。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嘴唇和身体在颤动着,他哭了。在场的人们静静地望着,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心里都激越着自己的一份情。爱是男女之间的主题,爱是人生命里的浪花。

    苏文更有一番刻骨铭心的情愫。他早已泪流满面,抽泣不止。他抹掉了泪,招呼服务生过来,请求用二胡自拉自唱这首歌。服务生为他准备好了二胡,摆好了椅子和麦克风。

    苏文沉沉地走上台去,调了调弦,拉动琴弦奏出了一段过门,琴声、歌声一齐响了起来。

    真的好想你,

    我在夜里呼唤黎明。

    你是我灿烂的黎明,

    你是我生命的黎明,

    苏文那磁性的嗓音,因悠悠思念而改变了音质的嗓音和二胡的嘤嘤低诉融汇在一起,震撼着人们的心灵。歌声停了,琴声停了,一阵鸦雀无声。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紫洋是在苏文刚走回到自己的座位,走进歌厅的。她走到靠近吧台的一个专门为她准备的台子前坐下。

    “汪总,来点什么?”

    “一杯红茶。”

    “来杯红酒吧,今天气氛很浓。”服务生说。

    “呃?因为桃花林?”

    “不,因为一首歌。”

    服务生为她倒了一杯红酒。

    苏文见紫洋来了,直后悔自己没当着她的面唱那首歌。

    人们正沉醉在这首歌的余韵里,一位约三十七八的大款模样的女人,匆匆走上台去,边抹泪边说:

    “今天,我和我的初恋情人,不,是暗恋情人见面了。在整整二十年零两个月的今天偶然相逢,我太激动了。为此我也唱一首《真的好想你》,献给他,献给大家。”台下的人为她的那份纯情和痴情疯狂叫好。音乐响起,她用低沉的沙哑的声音唱了起来。

    一首《真的好想你》给紫洋带来了巨大的震动。她啜着酒,体会着这首歌的意境:一个身穿白色睡衣,披着长发的女人,盘坐在地上的一角,端着一杯红葡萄酒,和那一盏跳跃的烛光干杯。干着,她醉了,用双手托着腮,醉眼望着追月的彩云;她哭了,眼泪顺着面颊淌了下来,那摔碎的泪的声音和那跳跃的烛光融成一首忧伤的歌,这首歌就是《真的好想你》。既然好,为什么又不得相见?这样的傻事为什么偏偏发生在最最聪明的人类身上?她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自己脑海里幻化出的那个穿着白睡衣的长发女人越是凄苦无助。最后,自己和这个长发女人紧紧地重叠在一起。紫洋用心体会着这首歌,脑海里浮现起苏文、雨宣的笑脸,两张笑脸渐渐地重叠起来;耳边响起了苏文、雨宣的声音,他们的声音也重叠起来,她的胸中涌起沉沉重重、重重叠叠的痛来。

    大款女人唱到“你是我生命的黎明”这一句,她的暗恋情人为她送上一束红玫瑰,当着众人的面吻了她。

    紫洋掉泪了,那泪一旦掉下来,就再也收不住了。

    苏文独坐在那个清冷的角落里,和孤零零的烛光干杯,孤独的心流着孤独的泪。他呆呆地瞅着紫洋,多么期望能够像大款女人的暗恋情人那样亲吻紫洋一口,一口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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