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房门被“嗵”的一声撞开了,随即,小儿子森森的哭声冲进了他的耳朵。他有些不大乐意地微启眼帘向门口望去,但立刻,他的双眼瞪大了:门口,站着满脸鲜血的森森和一脸怒气的妻子蕙莨。
“怎、怎么搞得满脸是血?”林师长慌忙坐起身问。尽管长期的戎马生涯使他已完全不把流血当一回事,但此时他还是慌了,须知森森是他三十八岁时才有的唯一的、最宝贵的儿子。
“瞧瞧你手下的兵有多好,把人打成这样!”妻子怒声挖苦道。
“打的?谁打的?”师长更加吃惊了。
“呜呜,警卫连的陈二柱……”十一岁的森森边哭边说着。
“他为什么打你?”师长一边查看着儿子脸上的伤口一边问。
“呜呜,我没惹他……”
师长检查完儿子脸上的伤口,见出血的几个地方都只是皮肤破了,这才舒了一口气,接着问:“你没惹他,他就打你?”
“嗯,呜呜……”
“他是怎样打你的?还有谁在场?”
“呜呜……用拳头……没人在场……”
一种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沉思的神色出现在师长脸上。恰在这时,二女儿璐璐从外边回来了。她是市医院的外科护士,师长急忙叫她把森森拉到隔壁去包扎。
森森刚跟二姐走出门,蕙莨就噔噔几步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上边的电话话筒递向师长:“给!”
“干什么?”师长不解地问。
“告诉军务科,处分那个陈二柱!”妻子的口气是命令式的。
“你?”师长有些吃惊地望着妻子。
“地方上打人要受拘留,当兵的打人不该给处分?”蕙莨那本来就泼辣的脸孔,此时又因添了几分怒气显得有点逼人。
“这事要慢慢……”
“慢什么?”蕙莨眼瞪着丈夫,“你打不打电话?不打我就亲自去军务科找江科长,我不信他敢不处分那个兵!”好在师长房间里的那部拿起话筒就可讲话的供电电话机坏了,今天上午总机班拿去修理时临时给换了一部野战磁石电话机,要不,蕙莨的这些话早传到总机值班员那儿了。
“你究竟打不打电话?”蕙莨脸上的怒气在迅速增加。说完,见师长仍没吭声,就啪的一下扔掉话筒,转身向门外走去,边走边气哼哼地说:“我去军务科!”
“回来!”师长低沉地叫了一声,军事指挥员惯有的那种威严浮现在了他的脸上。
蕙莨闻声猛转过身来恼怒地叫道,“我为我的儿子申冤有什么错?”说完,又转身要向门外走。
师长的眉心陡地一耸,目光掠过写字台上的电话机,双眸随之一闪,变了态度:“哎,哎,我打电话,我打电话。”
蕙莨这才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师长拿起电话话筒,马上摇起电话来:“请要军务科……军务科吗?是江科长吧?嗯,我是林风璋。有件事请你处理一下。就是警卫连有个叫陈二柱的战士刚才打了森森,打得挺重。为了制止这种动手打人的坏风气,我建议立刻宣布给他处分。什么处分?你看着办吧!行政警告是够上了。严重警告?也行!好,就这样。”师长放下了话筒。
一种怨气得泄的神色出现在蕙莨脸上。
一丝含义不明的笑意爬上了师长的嘴角,不过,当妻子抬头看他时,那笑意立刻消失了……
快吃晚饭的时候,师长把二女儿璐璐叫进书房,并随手反锁上了门。灯光下可见,璐璐秀气的眉眼间没有妈妈脸上的那种泼辣态,有的只是娴静、温顺与善良,使人一望而能感觉到,她的生活很可能是循着淑女—贤妻—良母—好奶奶的道路向下发展。大概也就是因为她的这副诸事容人的貌相和脾性,使得她在家里常处于受气的地位,除了妈妈、姐姐常训斥她外,十一岁的弟弟也从不把她放眼里,常常欺负得她流眼泪。
“爸爸,找我有事?”璐璐见爸爸小心翼翼地反锁上门有些诧异。
“嗯,有件重要事。”师长说着坐到了女儿身边,“我觉得森森刚才关于他被打伤经过的诉说,内中有诈。”
璐璐笑了:“爸爸,你又在家里说军事用语,妈妈听见又该骂你了。”
“噢,噢,瞧我这坏习惯,”师长笑了一下,“让我对他的话生疑的地方有三:其一,我的战士不会轻易打人,更不用说打孩子;其二,即使打他,一般人打孩子也都是打屁股,不会打脸;其三,即便打了他的脸,用拳头打也只会造成青肿伤而不会造成撕裂伤。这内中的实情究竟如何,不得而知。找那个战士了解,他说的话你妈妈未必肯相信。所以,我想让你去找森森了解一下真情。”
“爸爸,他不会告诉我的,他不怕我。”璐璐急忙红着脸说。
“嗳,正是因为他不怕你,他才有可能向你说真话。心理学书上写过,犯了错误而又想掩盖的人,在知心朋友和他所不惧怕的人面前,最有可能丧失警惕,说出真情。”
“那——我去试试?”璐璐有些信心不足。
“来,再给你一件武器。”师长说着递给女儿一塑料袋东西。
“这是什么?”璐璐扬了扬那好看的眉毛。
“芝麻糕,森森最爱吃的。”师长说完又眨了一下眼,“别让你妈看见,这是她上午才给森森买来的,还没有给他,让我刚才给偷了来。”
璐璐又笑了,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糯米牙。
“记住,晚饭后行动。最好让他带你到现场,我和你妈妈在后边跟着。”师长叮嘱着。
璐璐认真地点了点头。
饭碗刚一放下,璐璐就照嘱行事了。她小声地向森森说道:“跟我来,姐姐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脸上贴了两块纱布的森森,斜眼瞄了二姐一眼,很不情愿地起身跟她走出门外。森森估计,二姐不会有什么好东西给他。大姐每次发了工资,总是给他买很多好吃的东西;二姐倒好,每次发了工资总是如数交给爸爸。
“小森,你看这是什么?”在门前的路灯下,璐璐拿出了一片芝麻糕摇晃着。
“芝麻糕?”森森惊喜地叫了一声,随即向姐姐身上扑去,“快给我!”
森森三下两下就把那片芝麻糕吞到了肚里,他抹了抹嘴立刻又问:“还有吗?”
“看!”璐璐又拿出了一片在手里晃。
“快给我,二姐。”森森的嘴顿时甜了,平时他是常向二姐喊“璐璐”的。
软心肠的璐璐一见弟弟那馋得可怜的样子,便又急忙递了过去,但蓦地,她记起了自己的任务,于是忙把手缩回来,提出了条件:“回答我一句话马上就给你。”
“什么话?”
“下午你在什么地方被人打伤的?”
“苹果园里。”森森答完,接过姐姐递来的那片芝麻糕,又迅即填到了嘴里。
“你领姐姐一块去你挨打的地方看看行吗?”璐璐又提出了要求。
“俺不去。”森森见二姐手里没了东西,立刻想转身走进屋里。
“我这里还有。”璐璐立刻亮出了那个塑料袋。
“啊?那么多!”森森先是一惊,继而是一喜,并马上改变主意,“好,我领你去。”
就这样,森森领着姐姐,走出院门,踏着月光,向师里的苹果园走去。
此时,一直坐在屋里观察外边动静的师长立刻对妻子说:“走,咱俩也出去散散步,顺便跟着璐璐、森森他们,听听他姐弟俩说些什么悄悄话。”说完,不待妻子答话,就拉了她的手走出门外。
森森领着二姐走到苹果园东边的篱笆墙外站住了,指着园里的一棵大苹果树说:“就在那树下。”
“那个兵是咋打你的?”璐璐装着很随便地问,并同时把一片芝麻糕递到了森森手里。
森森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没有别人,这才稍稍压低了声音说:“二姐,我告诉你真话,你回去可不要跟爸妈说呀。要是你对他们说了,我明天就给你的自行车轮子放气,叫你骑不成车;把你的梳子偷走,叫你梳不成头;把你的那本护士书撕坏,叫你看不成书!”
“好,好,我不给爸妈说。”璐璐立刻笑着表态。
“那你赌个咒吧!”森森跟着又进一步要求,“谁告诉爸妈了谁是小狗。”
“行,行,是小狗。”璐璐边答应边又递上了一片芝麻糕。
“今儿下午我和张小仓在这里玩”,森森开始了叙说,“后来口渴得慌,我俩就想进园偷几个苹果吃吃。嗨,没想到刚上到那棵树上,警卫连的陈二柱从那边来了,他会打篮球,我认识他。他看见我俩后,一边喊着‘快抓贼呀!’一边飞快地向这边跑。我俩一慌,赶紧从树上往下跳,谁知没小心,我的脸让树枝给剐破了。回家时,我怕说了真话爸妈揍我,就骗他们说是陈二柱打的……”
“天哪……”站在近处树影下的蕙莨听到这里,禁不住吃惊地叫了一声。
“是妈妈?!”森森闻声惊骇地叫道,随即,只见他一猫腰,顺着一条小路飞快地向家里跑去……
“咋办?那个战士已经被错误地处分了!”一走进书房,师长就神情严肃地向妻子问道。
“那,那,你说呢?赶紧宣布取消给他的处分吧。”蕙莨的声调里露着明显的不安。
“说得倒轻巧!”师长立刻驳斥道,“无缘无故地给人家个处分,现在只说一声‘取消’就行了?告诉你,只要他一封信告到军区纪律检查委员会,你我都可能受到……”
“那……”蕙莨此时真有点慌了。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两个今晚各写一份检讨书,明天就交给你我所在单位的纪委,这样,将来上级纪委看到我们认错态度好,也许就……”
“那,你替我写行吗?”蕙莨望着丈夫轻声问,当初的那种厉害气彻底消失了。
“不行不行,我要抓紧写我的检讨;再说,你过去当过县委的秘书,又不是不识字。”师长说着,在写字台上铺开稿纸,挥笔写出了“我的检讨”几个字。
“唉,也罢。”蕙莨叹了口气,走到另一张桌前坐下,拿过几张纸,思索了一会儿,便低头写了起来……
一个多小时以后,蕙莨拿着两张写满了字的稿纸递给师长:“你看看行不行?”
师长接过看了一遍,缓缓说道:“别的地方写得都可以,就是关于这次犯错误的危害和原因写得不是那么回事,让人一看就觉得没说真话。”
“那你说咋写?”蕙莨此时的口气已完全是请教了。
“我的看法是,”师长有点像他平时部署工作那样严肃了,“这个错误的危害不仅在于它会损害战士和师长的关系,会促使森森在说假话害人的路上滑得更远;更重要的是,它将会使战士感到我们的干部胡乱用权,不值得信任。从而对我们保持社会公平的能力发生怀疑。同样,你犯错误的原因,也不仅在于你娇惯、疼爱孩子,而在于你只记得你是师长的妻子,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手中有权……”
“那……”蕙莨显然被这席话震动了,两颊腾起了在她这样年纪已很少出现的红晕,“那你把这些话添到上边吧。”
“你觉得我这些话对吗?”
“嗯。”蕙莨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好!”林师长此时一下子高兴地站了起来,“现在我宣布,今天我的战术演习成功了!”
“战术演习?”蕙莨迷惑不解地看着丈夫。
“对,对。哈哈,实话告诉你,下午我给军务科打电话,只不过是用的一个战术手段——‘以假充真,巧稳敌人’。实际上,那个电话根本就没有打出去。你瞧,”师长说着拿起了写字台上的电话话筒,“这种磁石电话的话筒中间有个按键,这按键按下时才能向外送出话,我今天打电话时根本就没按按键,不过是利用你对野战磁石电话机构造的不熟悉,假装着讲几句骗骗你而已。”
“哎哟,老东西,中了你的计了。”蕙莨恍然大悟。
“是啊。须知敝人略懂一点战术,跟我打交道应谨防上当。”
“死老头子!”蕙莨笑着在丈夫肩上捶了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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