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意外的消息旋风般地在炮团传开:作训股二十八岁的正连职参谋吴浮,连跳三级,一下子被任命为炮兵团团长。
牟达和我午饭时在机关食堂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一怔,继而几乎同时高兴地互相砸了一拳,我们四个朋友中终于出了一个大官。
看来,军界是真要起用新人了。
晚饭后,我和牟达刚走进吴浮的宿舍,一力也骑着自行车赶到了,他一进屋就举着手中的一个纸包颇为自豪地叫道:“怪味豆!”
“操!”牟达不屑地瞥了一眼一力手中的纸包,“连长大人就拿这点东西来祝贺?”
“但是,但是,”一力涨红了脸,“这是俺畔畔他妈特意做的。”一力这人平时说话就好用“但是”,一急起来用的“但是”就更多。
“少来你那些‘但是’,喏,看我的!”牟达说着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了两盒上海酒芯巧克力。牟达这人平时处事大方、讲义气。去年八月,吴浮家里遭了水灾,牟达知道后,当即把自己的存折往吴浮面前一扔:“去,取一百寄回去!”
我也把下午在服务社买的两盒中华烟从口袋中掏了出来。
吴浮一直静静地坐在床沿望着我们,黑黑的脸露出一丝颇近讥诮的笑意。
“你当了大官,今天本该由你请客的!”牟达看着吴浮说,“不过,考虑到你目前尚无暇做请客的准备,我们同意向后推推。今天晚上,我们三个聊备贺礼,前来祝贺!”
吴浮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脸上那丝颇带讥诮的笑意更加明显了。他接过牟达递给他的巧克力、怪味豆和中华烟,默默地吃着、吸着。他这人平时就不爱说话。但说出来一句可就算一句,一句有一句的分量。那次一力家属来队时缺碗和盘子用,吴浮把自己的四个细瓷碗和八个细瓷盘送去说:“你留着用,不用还了。”一力当时留下用了,待家属走后,他觉得应该把这些碗盘再还给吴浮,下次用时再去借就行了,便擦洗干净后端到了吴浮宿舍。吴浮接过这些碗盘后,一句话没说,只是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下,碗盘顷刻全成了碎片。一力当时惊得连问:“怎么回事?”吴浮一边慢慢地用扫帚扫着那些碎片,一边低声地说道:“我讲过不用还了……”
吴浮直到把手中的那根中华烟吸完之后,这才慢腾腾地说了一句:“人生值得祝贺的事情不多!”
“但是!”一力立刻接口,“吴浮,你当了团长,但是,可不能一当官就忘了下边的干部战士!”
“这个‘但是’用得还基本上可以!”牟达望着一力笑道。
一力斜瞪了牟达一眼,边把一根中华烟烟丝剥出装进他的小旱烟袋锅里——他喜欢用他那根短杆旱烟袋吸烟,一边又转向吴浮:“说真的,你当了团长,但是,就要扎扎实实地干出点事来,譬如,对团里的那些歪风,就要下狠心刹刹!下狠心!”一力说着脸上现出了激愤之情。我知道,他说这句话是有点缘由的。前不久,团后勤处给营以上干部做了一批小饭桌,营以上干部价拨完之后剩下了十来个,政委指示价拨结了婚的连职干部。一力平时家属来队,都是在方凳上放碗盘吃饭的。但当他带上钱骑着自行车赶到团部时,管理员却苦笑着朝他摇了摇头:“没有了,最后三个饭桌全让金副团长买走了,说是给他住在附近的两个亲戚的儿子买的。”一力当时站在那儿愣了好久……
“这倒是应该注意的!”牟达也收起脸上的笑容,一本正经地开口道,“你要想管好一个团,干出点名堂,不下狠劲刹住不正之风可不行!这东西可是涣散人心最厉害的东西!比如,小车的问题……”
听牟达说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看来,牟达对前天的那件事还耿耿于怀。前天上午,参谋长让牟达坐小车去三营,了解一下对下一季度训练安排的意见,金副团长正好也去要车到火车站接他从外地上学回来的女儿,在家的小车就一辆,管理股长一点也没犹豫地把车派给了金副团长,使得牟达只得骑上自行车来回跑了五十里地……
“你笑什么?”牟达大概看见了我脸上的笑纹,不满意地瞪了我一眼,“你马赴东没吃过歪风邪气的苦头是吧?”
牟达的一句话使我笑不起来了。是的,我何尝没尝过那苦头?去年年底,师炮兵科要从团里调一名参谋,我家就住在师机关所在市,虽然和炮团相距只有一百公里,然而我却同样要和妻子过着分居生活。炮兵科的同志们有心思调我去,结果,最后调走的是金副团长的侄子而不是我。
“正经话,吴浮,”我慢慢开口说,“一力和牟达的话有道理,你上任后要不下决心把歪风邪气刹住,就休想获得人心,扭转我们炮团工作在全师倒数第一的局面!”
“你只管放心干吧!在这方面,起码我们三个人会做你的坚强后盾和辽阔后方!”牟达拍了拍胸脯。
我和一力被逗笑了。
吴浮脸上的那丝颇近讥诮的笑意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只剩下了三道深深的皱纹。他默默地望了我们三个一眼,这才缓缓地站起身,用他固有的低沉的声调说了三个字:“记下了!”
二
今天,我是值班参谋。
吃过早饭,收发室送来了一封电报:“凌丸17日乘103次到”。我笑了,吴浮的这位贤妻冬凌,大概听说丈夫当了团长,特带着儿子小丸前来贺喜的吧?
我拿起电话,把冬凌要来的消息告诉了在三营的吴浮,他说他下午三点以前回机关,去车站接他们。
刚放下话筒,牟达进了值接室,我把冬凌要来的消息一说,他高兴地一拍手,“嗬,巧了,下午我那口子也坐103次从医院来,好,到时候我让管理股给派个小车,把她们一块接来!”
下午我下楼去营门口收发室寄信。刚出楼门,见吴浮火急慌忙地推着个自行车向营门外走,看到我后苦笑着说:“从三营回来,半路上自行车坏了,误了接车。”我见状急忙喊住他:“不用去了,牟达去车站接他家属,他一块把冬凌接来。”我的话刚落,团里的一辆吉普车呼地驶进营门,迎头停在了他的面前。
吴浮慌忙扭过自行车把,这当儿,前门开了,只见牟达跳下车来高兴地朝吴浮喊道:“夫人到!”
我急忙走到车前拉开车门,边同冬凌和方蕴打着招呼,边把两岁的小丸接过来放到了地上。
“慢着!”吴浮此时突然声音挺高地叫了一声。牟达、我和刚下车的冬凌、方蕴都被这叫声吓了一跳。
“我没有请你用车去接冬凌。”吴浮这时望着牟达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冷得出奇。
牟达脸上掠过一丝惶惑。
“既然我没有请你帮忙,那你在哪里把她娘俩拉来的,就还把她娘俩送到哪里去!”吴浮的声调依旧那样冷峻。
一丝气恼出现在牟达的脸上。
这是干什么?我刚想说吴浮一句,不料冬凌已开了口:“你咋呼什么?人家牟参谋辛辛苦苦地把我们娘俩接来,你怎么这样对人说话?”
“回去!拉回去!!在哪里把他们接的还把他们送回到哪里去!”吴浮转对司机说,声音干脆而不容置疑。
冬凌大概被丈夫的话语激怒了,身子瑟瑟发抖,这时,小丸蹒跚着向吴浮身边走去。
“回来!小丸,咱们走!”冬凌双眼含泪,几步上前一把抱过儿子,转身上了车,“嗵”的一声把车门关了。
小车司机不知所措地望了一眼吴浮和牟达。
“开回火车站!”吴浮朝司机挥了一下手。
我呆在了那儿,在这一瞬间,我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劝阻。
课间休息的机关干部这时都纷纷地围过来,默默地看着这个场面。
小车司机缓缓地转动方向盘……
吴浮这时慢慢伸手去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十元的人民币,走到站在不远处观看的管理股长面前低声说道:“请将小车两个来回的车公里费全部算清!”说罢,转身骑上自行车向营门外蹬去。
“你多管闲事!”方蕴气恼地数落了牟达一句,把提包向肩上一抡,扭身向宿舍院走去。
牟达的脸由红变紫,由紫而变得十分苍白。
“我他妈的是一个贱种!”牟达这时猛地向自己头上捶了一拳。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没动,我知道此时上前不论对牟达说什么话,都是毫无意义的。
十五分钟以后,吉普车空车返回了。
一个小时以后,吴浮汗流浃背地用自行车带着他的冬凌和小丸回来了。据在宿舍区站岗的哨兵说,坐在自行车后架上的冬凌,在走进大门口时还在抹眼泪……
三
晚饭后,我先到牟达宿舍坐了一会儿,一来是看望一下方蕴,二来想劝劝牟达,让他不要再生吴浮的气,多年的朋友,不要为这件事伤了和气。最后打算拉上他一块去看望一下冬凌,趁此让他和吴浮言归于好。
最初的寒暄过去之后,我刚要同牟达提下午的事,外边有人敲门,牟达起身去开门,门一拉开,只见吴浮站在门口。
“快进来。”我先开口让道。
吴浮的脚动了一下,但不料牟达此时还堵在门口,只听他冷冷地问道:“吴团长,有公事?”
吴浮的嘴唇动了一下,但没有声音。
“如果没有公事的话,对不起,此刻我正在休息。”牟达说罢,“嗵”的一声关上了门。
“牟达!”我见状急忙上前去拉他,想重新把门打开,不料牟达猛地把我推开,高声叫道:“这是我的宿舍,我想叫谁进谁进!别看我是一个小参谋,不巴结谁!”
“算了,算了,别说了。”我急忙制止他,怕他继续说出刺伤吴浮的话,那样两人就越发不好和解了。
“为什么不说?我怕啥?”牟达眼瞪着我一连声地问,但我知道他是想说给门外的吴浮听的,“兴别人伤我的脸面,就不兴我说说话?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不了转业,没有什么了不起!叫我老牟今天走,老牟绝不拖到明天!”
“好了,好了,说这半天总该说完了吧?”我无可奈何地劝道。
“说完了?多着哩!全怨我牟达眼瞎,错认了人,交错了朋友……”
我和方蕴总算把牟达拉离了门口,但开门一看,吴浮却已经离开门口走到了操场那边,暮色中可见,他的步子迈得十分缓慢……
四
吴浮今天要去二营了解战术训练情况。因我是分管战术训练的参谋,参谋长便让我随同前去。在骑自行车往二营走的路上,我委婉地向吴浮说道:“办什么事都要注意方法,那天对牟达那件事的处理就有点过分了,朋友之间……”他一直默默地听着,不置一词。
到了二营四连。一力见我俩来到,高兴得一连声地说道:“但是,但是,没想到是你俩一块来,畔畔他妈还没走,中午一定让她给你们炒两个菜。但是,但是你怎么和牟达闹红了脸?”他望着吴浮问。
“还是先汇报战术训练情况吧。”我岔开话题。
一力开始汇报战术训练情况,但没汇报多长时间,一辆地方的卡车忽地驶进营区,停在了连部门口,车厢内站着一个大个子战士,在他身旁放着一辆缠着草绳的新自行车。
车刚停稳,那战士就大声向连部里喊:“粟连长,快来看,自行车买来了。”
一力闻唤向我们点了下头走出去,我也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那战士边把自行车往一力手里递边说道:“本来要用火车托运的,刚好俺县有一趟车来这边拉货,就顺便拉来了。”
“好,好。”一力喜眉笑眼地应着,接过那辆自行车放到地上,而后几把扯掉车上绑着的草绳,立时,一辆崭新的凤凰二八车子现在眼前。
“嗬,这车子现在可不好买!”我望着车子颇为羡慕地说。
“是呀,”一力高兴地笑着接口,“要不是小傅的妈妈在他们县商业局工作,但是,咱也别想买到。”他边说边指了一下站在身边的大个子战士。
大个子战士颇为自豪地笑了。
噢,明白了。一力也是走的这种路子:打听到哪个战士有亲属可买到某种紧俏商品,便托战士利用休假时间代买,或干脆批准他们一段时间探亲假,让他们回去代买,而后用嘉奖、转志愿兵、选送入教导队等办法作为回报。
“一力,买这辆自行车多少钱?”吴浮此时出现在门口问,语调冷冷的。
“原价,一百八。”大个子战士抢先回答,“不过,要在别处买,那价钱可就没准了,听说要花二百多块!”
“哦。”吴浮点了点头,向战士温和地说,“你回班里休息吧。”
大个子战士高兴地转身向班里走去。
“战士给你买了自行车,你回报点什么东西?”这当儿,吴浮又转过来低声向一力问道。
“嘿嘿,但是,没什么回报的。”一力笑着说,脸上略现出一点尴尬。
“走!推上车子跟我走!”
“去哪里?”一力有些吃惊。我也一怔。
“街上!”吴浮干脆地说罢,转身向营门口走去。
“去街上干什么?”一力又问。
吴浮没有再回答,只是快步走着。
一力只好不知所以地推着自行车跟在吴浮身后向营门外走去。
“这是要干什么?”我不安地也跟在他们身后问。
“按原价卖掉!”吴浮的回答顿时使我大吃一惊。
“什么?你要卖我的自行车?”一力惊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但是,这是我的自行车,我不卖!”
“我是团长,我有权命令你卖掉!”吴浮此刻的声音很低,但语调中却带着一股巨大的压力。
“你?!”一力又气又痛心地瞪着吴浮,猛地把车子支在地上,“我看你敢把车子卖掉!”说罢,扭身向营房里走去。
二营营房门外就是镇上的一条街,吴浮推上车子就走。十分钟后,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沓子十元一张的钞票。
我呆站在那里,根本没料到吴浮会这样办事。
正在这时,四连那个叫小傅的大个子战士闻讯跑来了。他望望面色冷峻的团长吴浮,嘴唇哆嗦了好久才喃喃地说道,“一百八十块钱卖给他们,太便宜了,我妈当初为了弄到这张自行车票,曾给人家送了一斤干海参……”
吴浮的眉梢轻抖了一下,随即低声地问道:“一斤海参多少钱?”
“二十五块。”大个子战士声音微抖地答。
吴浮默默地掏出钱包,数出了二十五块钱塞到了那战士手里。
“不,不,我不能要你的钱。”大个子战士急忙推让。
“拿住!”吴浮强把钱塞到那战士手里,“以后记住,干部战士的关系不能用这种方法来改善!”
大个子战士无言地点了点头……
回到连部的时候,只见一力正噙着旱烟袋坐在那里翻着一张报纸,但看得出来,他实际上一行字也没看到眼里去。他的双手在微微颤动。
吴浮默默地走到一力面前,把那一百八十块钱轻轻放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但是,但是,你欺人太甚!!”一力此时猛地从口中拔掉旱烟袋站起来吼道。这是我第一次见这个老实人发这么大的火。
“坐下,我们谈谈。”吴浮此时的声调和缓而带点恳求。
“但是,我没时间!”一力狠狠地把烟锅里的烟磕到桌子上,而后,抬脚几步跨出了连部。
吴浮直直地望着一力的背影……
五
吴浮同牟达、一力的关系从此恶化了。虽然我尽力在中间做三人的和解工作,但一直没有奏效。最近这段时间,因为机关干部都忙着复习业务,准备迎接考试——这是吴浮提议进行和亲自组织的一次全面业务考试,我也忙乎着迎考,就没有再找他们三人解劝。
机关业务考试是星期一开始的,整整进行了三天。所考知识的全面深入程度和要求的严格程度,是我开始时所没有料到的。我有两项考得不理想,其中尤以射击指挥这一项考得最糟糕——我到机关后,一直把精力下到如何写经验材料上,射击指挥这一套都忘得差不多了。
考试结束后,我悄悄告诉吴浮,我的射击指挥一项考得很差,目的是让他心里有数,晚上讲评时别提我的名字就行了。我在司令部算老参谋,考试成绩不好,若当众点着名字说一遍,那就太丢人了。
星期六上午,进行考后总结时,吴浮果然没有分项讲评,我心里一阵轻松,这件丢脸的事总算过去了。但万万没有想到,总结即将结束的时候,吴浮突然宣布了这样一条决定:“……鉴于马赴东、王方亮两名参谋射击指挥成绩考得很差,经研究决定,马赴东同志到八连代理连长,王方亮同志到五连代理连长,以提高他们……”
犹如突然被人当头砸了一棒,我蒙了。
一个副营职参谋经过考试后下连代理连长,岂不等于告诉全团干部战士:马赴东原来是一个草包参谋?!更重要的是,这一来把我调到师炮兵科从而同妻子团聚的努力全部破坏了——前不久,师炮兵科有一个参谋调到军炮兵处了,有消息说师炮兵科长准备把我调去补缺。吴浮这样一搞,实际上等于警告炮兵科长:“马赴东在炮团当参谋都不够格,你们师里还要调吗?”吴浮呀吴浮,你好狠的心哪!我们一块相处几年,并且我在考后特地给你打了招呼,你竟这样办,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只顾在那里乱想,没有注意到总结会已经结束,等我收回思绪的时候,发现其他的人都走了,只有吴浮还站在我的面前。
“老马,”他低低地开口道,“这样做……”
“这样做很好!”我截住他的话头,我不愿听他的任何解释,“谢谢你的关照!”我轻蔑地说罢,起身向会议室门口走去。
六
一吃完中午饭,我就开始收拾宿舍里的东西。明天早晨就去八连,我马赴东决不在团机关多待一天!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扭头一看,是牟达和一力。一力上午也来参加总结会了。
“坐吧。”我指了指椅子低声让道。
“你现在还劝不劝我们了?”牟达没理会我的让座,只是神色冷峻地望着我问。
“真想不通姓吴的心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狠!”我气恨而又痛心地说。
“唉——”一力在牟达身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应该想得通!”牟达的声调冷得厉害,“这就是权力对人心腐蚀的结果!每个人心里都或多或少地有一种获得某项权力从而出人头地的欲望,这种欲望没有适当的条件很难表现出来。吴浮从正连职一下被提到正团职,这一意外到手的权力,唤起并加剧了他原本藏在内心某个角落的这种欲望,使他觉得他还可以取得更大的权力,于是他要努力,他要做出成绩让上级看看。这种心理动机促使他在办事时不顾别人的利益,当然也包括不顾朋友的利益。记得那个弗朗西斯·培根吗?”
我茫然地望着他,不知他何以忽然提起培根。默站在一边的一力,此时掏出他那根短杆旱烟袋,缓缓地点起了烟。
“当年写过‘知识就是力量’这一名句的培根,其父原是英国的掌玺大臣,”牟达又冷冷地开了口,“他十九岁时因父亲亡故而一下子变得一文不名,为了度日,他便煞费苦心地接近并最终赢得了英女王的宠臣埃塞克斯勋爵的信任。埃塞克斯不仅给了培根一大笔财产,而且给了他一所富丽堂皇的房子。但是,当女王准备以不忠的罪名审判埃塞克斯时,培根为了讨得女王的欢心,为自己另寻新的升迁谋财之路,竟出庭无中生有地指控埃塞克斯阴谋篡夺王位,计划杀害女王,结果使得埃塞克斯上了断头台。培根的所作所为,不是也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吴浮的行为吗?”
我怔怔地望着牟达,惊异他怎么会知道培根的这一段历史。
一力仍在一下一下地吧嗒他的旱烟袋。
“好了,不说别的,这个表你填了吗?”牟达边说边从衣袋中掏出了两张八开的打印的表格。我认出那是师干部科前些天发下来的“团职干部任职情况调查表”,全团连以上干部每人发一张,希望大家自愿把自己对团里领导干部的看法填写上去,最后不写填写人的姓名。这大概是师干部科想出的考核团级领导班子的新方法。
“填这干什么?我没填。咱当不了官,也不打算关心官们的事。”我朝牟达说。那张表发给我后我就把它塞进了抽屉。
“不,应该填!”牟达边说边把他手中的表格摊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我这才看出这是两张已填好的表,一张上是牟达的笔迹,另一张上是一力的笔迹。调查表上的最后一栏是“你认为团领导哪些人不称职”,两张表上的这一栏,都清清楚楚地填写着:“我认为吴浮任团长是不称职的!”
“我们应该表明我们的看法!”牟达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立刻从抽屉中找出了那张表,狠狠地填上了那同一句话。
就在我把钢笔旋好准备装进衣袋时,门被缓缓推开,吴浮出现在了门口。
一丝意外同时出现在我们四个人脸上,我们三个谁也没想到他在此时会来这里,吴浮显然也没料到牟达和一力此刻也在这儿。
那三份表格还摊放在桌上。
“都吃过饭了吧?”吴浮轻轻招呼道。我们三个谁也没有应声,并且几乎同时把目光移向了窗外。窗外的篮球场上,炊事班一个不太会打篮球的战士正孤零零地在那里运球、投篮。
“今天中午吃的菜真咸!”吴浮边低声自语着边去门后桌上拿起一个茶杯倒暖瓶里的开水。他显然想缓和气氛。
我依旧没吭声。过去,他每次来,都是刚刚坐下,我便给他倒水沏茶,从今以后,稍息吧!
他端着杯子喝了两口水,向我身边的桌子走来。我本想闪一下身子挡住桌上的那三张表格,但转而一想:挡它干什么?让他看看,岂不更好!
吴浮终于看见了桌上的那三张表格,我清楚地观察到,他的目光在触到调查表最后一栏的那行字时,眉峰分明动了一下。
我心里感到了一种报复后的痛快。
我望了牟达、一力一眼,他俩注视吴浮的目光中也清楚地流露出一种快意。
吴浮的目光从调查表上移开了。
我做好了听他发火或辩解的思想准备,牟达、一力显然也在等待着他开口。
沉默在延续。窗外篮球场上那个战士拍球的单调声清楚地传进室内。
“这里最好是再添一句!”吴浮突然异常平静地说,手指了一下调查表上的最后一栏。
我们三个同时一怔。只见吴浮掏出钢笔,俯下身很快地在那三张调查表的最后一栏里分别添上了这样一句:“他上任几月,至今还未迈出两步。”
我们三人交换了一个十分意外的眼神。
“添这一句更有说服力!”他的声调十分轻松,像是在评改军用公文中的字句。但我却隐隐听出了:他的声音在抖。
“好,你们坐”。他把钢笔插进衣袋,向门口走去。
我们三个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想起要说什么话。
吴浮在迈出门槛时,又微笑着回头望了一眼——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微笑。
吴浮的脚步声终于听不见了。球场上那个战士单调的拍球声又传进了室内。
我们三个仍定定地站在原处,许久许久,一力才低声地说道:“但是,……”
他没继续说下去,静默重新充塞了屋子。
窗外球场上的那个战士还在拍球,拍球声传进室内,一下一下,那样单调、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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