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里顾客不多,我很快地买到两碗肉丝面,然后便在一张靠墙的桌前坐下吃起来。不知是因为饭做得好还是自己肚子饿了,反正第一碗面不知不觉就被送进了肚里。
当我把第一个空碗推开,把第二碗面拉到面前,并趁势用手绢擦脸上的汗时,无意中发现一双黑亮的眼睛在盯着我。那是一个十岁模样的女孩的眼睛,站在离饭桌不远的墙角里。
我估计可能是我这个当兵的刚才狼吞虎咽的吃饭姿势引起了女孩的注意,于是便有意放慢了吃饭的速度,使面条在吞进口腔时发出的“呼,呼”声减弱一些。我这样吃了一会儿后,抬头看看墙角,发现那女孩还站在原处,眼睛仍望着我。我感到有些奇怪,就边用筷子把面条往嘴里送,边仔细地观察这个女孩。我发现这是一个面目端正、身体瘦弱的孩子。她的面庞不像一般女孩那样丰满、红润,而是非常瘦削、憔悴。头上的那两条小辫,看样子是随意扎成的,一点也不好看,辫梢上扎的既不是橡皮筋,也不是塑料绳,更不是绸带,而是蓝布条。身上穿的蓝布褂子和黑裤子,明显地是由大人的衣服改成的,既破旧又不合身。脚上没穿袜子,只穿一双超过脚的长度的帮上带补丁的黑布鞋。她的双手背在后边,身子倚在墙上,看样子要是没有身后墙壁的支撑,她会站不住的。我明白了,她是一个乞丐。
直到这时,我才进一步看清楚,她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光,其实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手上的筷子,在看筷子上的面条。每当我送一筷子面条到嘴里时,我发现她的小嘴也跟着动了动。我的心一颤:啊,她饿了!
我看了看碗里剩下的面条,点头示意让她过来。
不知为什么,她有些犹豫,走了一步后,竟又退到了原来的地方。
我向她招了几次手后,她才背着双手慢慢地走到了我的桌前。我把那半碗面条往她面前一放说:“你饿了吧?快把这点吃下去。”
她望了望我,又看了看碗里的饭,然后轻声问:“叔叔,你没吃饱吧?”
“我——饱了。”我明白了孩子的话意,心里一阵感动。
她听到我这句话后,才把手从背后拿出来。这时我发现,她左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搪瓷碗,右手拿着一小块馒头。
我见她要把那半碗面条往自己碗里倒,便说:“不用倒了,就用这个碗吃吧,一会饭就凉了。”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坚持把饭倒在了自己的搪瓷碗里。然后朝我说了一声“谢谢叔叔”,就转身向门口走去。
见她要走,我忙说:“在这吃吧,吃完我再给你买一碗。”
她转过身来,用微微发颤的低音说:“不用了,叔叔。”然后很快地走出了饭店大门。
她明明很饿,那点饭也远不够她吃,为什么又拒绝我给她买饭呢?我觉得有些奇怪,便拿起手提包跟了上去,想看个明白。
在车站广场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女孩停了下来。我看到从一个不大的蓝包袱旁边站起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这男孩的身体和女孩的一样弱。两人的装束也差不多:褪了色的蓝褂,打着补丁的黑裤。与女孩不同的是,他的脸色稍显红润一些,眼神不像女孩那样忧郁。那男孩见女孩来到,高兴地喊了一声:“姐,你可回来了!”
我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走到他们跟前去,那会给他们带去拘谨的。于是便闪身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几棵塔松后边,透过塔松的叶隙,注视着这姐弟俩。
“妈妈呢,小虎?”姐姐端着饭碗站着问。
“出去讨饭了,妈让我在这看东西。”
“谁让你说‘讨饭’哩?”姐姐突然生气地问。
“妈妈是去讨饭嘛!”弟弟委屈地辩解道。
“妈妈不是告诉过咱们很多次,不要说‘讨饭’,要说‘走亲戚’吗?”
“为啥不让说‘讨饭’?”弟弟显然有些生气。
“因为咱家是贫农,说‘讨饭’让外人听到丢人,懂吗?”
弟弟不吭声了,他大概被姐姐的道理说服了。
“小虎,快吃吧!”姐姐把搪瓷碗递给弟弟。
“谁给的,这么多?”小虎接过碗来惊喜地问,脸上原来挂着的不高兴神情顷刻消失了。
“一个解放军叔叔给的。”
“解放军?妈不是说过不能向解放军叔叔要东西吗?”这回是弟弟责问姐姐了。
“是啊,解放军叔叔站岗放哨很辛苦,我们不能再从他们手里要东西吃。不过,这饭是那个解放军叔叔吃剩下的。”姐姐向弟弟解释着。
听到这里,我的鼻子一酸,顿时明白了女孩刚才不让我再给她买饭的原因。
“你吃饱了吗,姐姐?”小虎把碗放到嘴边时又停下来问。
“我吃饱了,快吃吧!”姐姐说完,就无力地斜倚在了蓝布包袱上。
小虎开始吃饭。唉,这是什么样的吃法呀!不用筷子,碗里的面条全是吸进嘴里的;很少咀嚼,吃饭过程中两腮几乎没动;没有间隙,从碗靠近嘴边开始,直到碗里干净为止,片刻没停。看得出,他真饿了。他把碗里最后一截面条吸进肚里后说:“嘿,真好吃!”
“够不够?”姐姐问。
小虎没有回答,只是用手背使劲地擦了一下嘴巴。显然,他没有吃饱。看到这里,我后悔自己刚才不该吃那么多。
“来,把这个吃了。”姐姐朝弟弟扬了扬手中的那一小块馒头。
小虎有些犹豫地接过那块馒头,拿在手上瞧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在掂量它的重量还是在考察它的质量,但他很快又把它放进了包袱上的一个小布袋里,并没有吃。
“咋不吃啊?”姐姐问。
“把它留给妈妈。”
看到这里,我决定立刻上饭店给他们买点吃的,尽管我手上的钱也少得可怜。但刚刚转身,猛听小虎大声问:“姐姐,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不走亲戚了?”
听到这句问话,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要不了很久吧。”姐姐轻声回答着弟弟。
“说不定明年、后年咱们那里就会丰收,咱们就能吃白馍了。”
姐姐这番乐观的回答,大概解除了小虎心头的忧虑,他那沾满灰尘的小脸上现出了一副满怀希望的笑容。
我疾步向饭店走去。当我拿着几个馒头和几块咸菜重新走到那几棵塔松跟前时,一幅意外的情景出现在面前:
五六个戴着“红小兵”胸章的十来岁的学生把那姐弟俩围了起来,其中一个胖胖的男孩子正高声宣布:“我们是铁路小学的红小兵,奉命来车站广场维持秩序,你们两个要老实接受审查。”
“说,你们叫什么名字?”那个胖胖的男孩发出了命令。他大概是个领导。
“我叫林小燕。”那女孩回答道。
“我叫林小虎。”小虎有些胆怯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你们出来干什么?”
“走……亲……戚!”小燕迟疑了一下回答。
“走亲戚?”一个长着一双机灵眼睛的男孩发出了疑问,“走亲戚为什么拿着包袱、拿着碗?为什么这几天我们上学时总看见你们俩在广场上?”
姐弟俩没有回答。他们显然被问住了。
“快说!”其余几个红小兵催促道。
“我们是……讨饭的……”小燕被逼不过,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讨饭的,我们早看出来了。想骗我们办不到!”胖胖的小领导说道,“你们家是什么地方?”
“丰县林家村。”
“为什么出来讨饭?”
“家里没有吃的。”
“你们家的粮食呢?”
“队里生产不好,分的粮食很少;国家救济的粮食,因爸爸和奶奶生病,留给他们吃,俺们只好出来了。”
“我不相信。”那个长着一双机灵眼睛的红小兵说,“我记得收音机前几天还说全省粮食连续丰收,贫下中农生活幸福,你们怎么能没吃的?广播电台还会说假话?”
“真的,俺们那里几年没丰收……很多家……粮食……不够吃。”小燕眼眶里含着泪水。
“这是污蔑!”瘦瘦的红小兵激愤地叫喊。
我看见,委屈使小燕、小虎眼里早已噙着的泪珠涌出眼帘,在他们沾满灰尘的脸上滚动着。
“不管怎么说,你们出来讨饭也不对。”胖胖的小领导大概看到他们流泪了,所以口气有些和缓,“你们想想,要是来这里的外国人看见你们,不是丢咱们国家的人吗?”
“你们俩承认不承认丢国家的人?”瘦瘦的红小兵紧跟着追问。
沉默。只有小燕、小虎的啜泣声。
“承认不承认?”几个红小兵继续追问。
“承认……我们……丢……国家……的人。”小燕哽咽着说完了这句话。小虎望着姐姐低声哭了起来。
“你们哭——什么?”望着这低声哭泣的姐弟俩,那几个红小兵手足无措了。胖胖的小领导只好发出一声命令,“限你们明天离开这里。”然后挥手带着伙伴走了。
这支队伍一走,一直在抑制着自己哭声的小虎一下子扑到了姐姐的怀里,嘶声哭喊道:“姐姐……我们不‘走亲戚’了……我们不‘走亲戚’了!”
小燕用双臂把弟弟紧紧搂在胸前,一边把大颗的泪珠撒到弟弟的头上、背上,一边低声劝慰弟弟:“别……哭……别让人……听见……丢人……”
我的心被他们的哭声撕扯着。我默然走到他们身边,把刚买到的两块咸菜用一个随身带的旧信封包好,和那几个馒头一起放进了他们的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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