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往

    我知道我妈要去城里的亲戚家了。你看，她把菜籽油往头上抹了。我妈平时倒油时，总是把油瓶轻轻地一歪，点了两三滴，就迅速地把油瓶立起，嘴唇对着瓶口飞快地一舔——她才舍不得费一点油呢。你看，我妈穿新鞋子，蓝底红花的鞋帮，多新鲜！不去城里的亲戚家，她不会舍得用菜籽油抹头发，不会舍得穿新鞋子。

    我知道我妈要去城里的亲戚家了。你看，她现在又开始给我妹妹打扮了。她衔着皮筋，在给我妹妹梳头，她要给妹妹扎羊角辫子。可是，对我不闻不问。不去城里的亲戚家，我妈不会有耐心打扮我妹妹，也不会不让我跟着。

    我说，妈，我也要跟着你去。

    我妈想也没想，就说，你不去！

    我说，我去嘛！

    我妈说，你去干什么，你去讨人嫌！

    我知道，再说下去不会有什么用了，最多能得到两巴掌。

    我妈拉着我妹妹的手上路了。妹妹扭过头，得意地挤眉弄眼。气死我啦！我妈一去城里走亲戚，就带我妹妹，就是不带我。城里的亲戚是我妈的三妹妹，我们叫她三姨娘。我们家的亲戚只有三姨娘家在城里。去别的亲戚家，我妈从不怎么打扮，拉上我和妹妹就走。可是去三姨娘家，我妈就把我妹妹仔仔细细地打扮一番，还不允许我去，说我爱乱动。我爱乱动怎么啦，我到哪儿都爱乱动……不过到城里我就不乱动了嘛，可是妈不相信。我不死心，我妈和我妹妹在村口转弯时，我就跟了上去。到了大路上，我妈回头望望，我赶忙站住了，随手摘了一片柳树叶，吹起叶笛，装着不再要去的样子。等她们走了一段路，我又跟了上去。快到涟水大桥时，我妈她们站下来歇会儿。我妈看见了我。我妈朝我挥手，叫我回去。我愣了一下，就躲到路边的麦田里。刚抽出的麦穗刺着我的脸痒痒的。我不敢多呆，顺着麦田边跑起来。我登上涟水大桥时，我妈她们正在北岸呢。我又站住了，我妈朝我招手。她要让我过去？过去会打我吧？我迟疑着。我妈又招招手。我只好跑向我妈。到了我妈跟前，我喘着粗气，汗水直滴，我把头扭向一边，不敢看我妈。我妈说，我就晓得你非来。我告诉你，到你三姨娘家，不准乱动。我说“嗯”，心里甜丝丝的。我妈拍拍我身上的土，又给我纽扣扣好。我妈又蹲下去把我的鞋带子系好了，看着我的破鞋头，说，你看这……唉。快到三姨娘家了，我妈停下了，说，你到了那儿，不要乱翻，乱翻我打死你。我点点头，心里竟有些紧张起来。

    到了三姨娘家，三姨娘很热情，拿糖果给我们吃。三姨娘家的糖果是装在大肚子的玻璃瓶子里的。各种各样，花花绿绿。我很羡慕，城里人日子真好呀，一瓶子糖，想吃就吃。我吃着糖，看着墙上的画，柜子上的闹钟、收音机，觉得稀奇极了，我很想去摸摸。可是，我妈老是对我使眼色，叫我不要动。我只好坐着，把糖纸折来折去，弄得沙沙响。我妈对三姨娘说，三妹妹，姐妹几个就你嫁到好人家了。三姨娘说，和你们比我是好些，不过在城里人家也是一般。我妈又说，这几年，不是你和他姨父帮衬，我那几个讨债鬼都养不活，不晓得怎么过呢。三姨娘说，姐妹们，不说这些话。我妈老说我们兄弟姐妹是讨债鬼，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她们说这些话，我没兴趣听，东张西望的。

    过了一会儿，三姨娘家的儿子小光回来了。小光去过我家，我们很熟了，又差不多大，我八岁，小光九岁，我们最爱在一起玩。

    小光一回来，就对我说，咱们去玩玻璃球吧。说着，他去找玻璃球。小光没找到，问他妈。他妈说，我怎么晓得，你自己找。小光很着急，我就帮他一起找。我想，会不会在柜子顶上呢？我就搬来椅子，站上去，到柜顶上看。我把柜子顶上的东西挪过来挪过去。突然，啪的一声响，吓得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天啊，一只陶制的小猪被我的胳膊肘碰到了地上。“小猪”摔得八瓣开花，“猪”肚里滚出了一地硬币。

    我妈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一把将我从椅子上拽下来，狠狠地甩了我一个耳光。我三姨娘赶忙将她拉住了。我妈还要打我，颤抖着说，叫你不要乱翻，叫你不要乱翻……我三姨娘说，算了算了，一只存钱罐，摔坏了就摔坏了。我吓呆了，低着头，咬着手指头。

    小光倒是没说什么，蹲下去捡钱。我妈也蹲下去，边捡钱边说，这孩子，小光，姨娘回去还要打他的。

    钱捡起来了。三姨娘让小光带我出去玩。

    小光还没走，我先到屋外去了。

    小光让我和他去店里买玻璃球。我慢腾腾地走着，不说话。小光说，快啊。

    我说，我想回家。

    小光说，姨娘还没走呢。等你们走时，我也和你们一起去，你们家可好玩了。

    小光的话，让我想起一件事：小光上次在我们家，打碎了一只碗，砸死了一只小鸡。但是，我妈一点没生气，还对三姨娘说，城里的孩子就是活泼，不认生。三姨娘也没骂小光，没打小光。

    我想到这儿，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丢下小光，跑了。

    到了涟水大桥时，我站住了。桥南岸是农村，桥北岸是城市。北岸和南岸的孩子是不一样的吗？

    我边走边用棍子抽着路边的小树、野草、野花，把它们的枝劈断，叶打碎，花打烂。

    那天，我妈回来，我没有躲起来，我等她打我。我想她把我打急了，

    我要问她：我和小光有什么不同？可是，我妈没有打我。我有些急，有些失望。

    第二天的课堂上，老师教我们读课文：工人、农民、科学家、解放军——你长大了干什么？

    然后，老师提问。老师问我，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我说当解放军。

    老师问，为什么？

    我说，我要背一包炸药，把敌人的大桥炸了。

    同学们都笑起来。

    老师说，你过来。

    我走上去，老师拧着我的耳朵，使劲儿转了两下，把我往后一搡，就你爱捣乱！

    唉，我还是挨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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