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关还是不依不饶地逼了过来。
太阳刚刚落下去,风夹着雪粒扫过空荡荡的街巷。亭亭围着围巾站在村前的大树下,风把她的脸吹得通红,或许是冷吧,亭亭不停地跺着脚。通向古城的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天色已经暗下来,远处的景致逐渐模糊起来。亭亭失望地叹口气,抄着手慢慢向村后的窑洞走来。
于大爷的屋子被毁了半间,于大爷用山柴堵住露风的东墙住进去。亭亭进了院子,于大爷正好从屋里出来,看见亭亭问声:“没回来?”亭亭摇摇头。于大爷没再说话,抱捆柴低头回去。亭亭默默地跟进屋子,屋子里气温很低,炕头的油灯照亮很小一块地方。于大娘盖着厚厚的棉被躺在炕上。于大娘从山里逃回来后就病倒了,脸又瘦又白,头发乱纷纷地披在枕头上。于大娘听见亭亭的脚步声挣扎着起来,刚翻身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亭亭急忙按住于大娘:“大娘,躺着吧。”于大娘咳嗽一声,喘着气问:“还没回来?”亭亭嗯一声,已经几个月了小二他们几个死不见尸活不见人。村人们都说,不用指望了,怕是不在人世了。亭亭一万个不相信,小二怎么能死呢?小二怎么能扔下她独自走了呢?她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他怎么能不管不顾地走了呢?亭亭始终相信小二活着,相信小二会在某个早晨突然出现在回村的大道上。然而几个月过去了,小二他们一点音信也没有。
于大爷在灶前烧柴,锅里的水已滋滋响起来。亭亭要回去,于大娘咳嗽一声:“吃了饭走吧。”这时院外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亭亭侧耳听听,心砰砰跳起来,于大爷也看住亭亭。亭亭急忙推开门,院外来的却是于大娘的女儿女婿。“于敏姐。”亭亭一脸失望。于敏叫着亭亭从屋外进来。老两口见是女儿、女婿,脸上写满了喜悦,于大娘挣扎着坐起来,于大爷张罗着给女婿舀水。于敏扶住于大娘:“娘,可些么?”于大娘喘口气:“可多了。”“又给你抓回几幅药,吃了这几副就会好的。”于敏说到药,回过头:“亭亭,我们见到你爹娘了,他们挺好的,让你不要惦念他们。”亭亭闷闷不乐地站在一边,看到于敏夫妇,亭亭心里更加难过和惆怅,该死的小二,你究竟死到哪里去了!于敏见亭亭闷闷不乐的样子知道亭亭还在为小二的事担忧。
于敏安慰亭亭:“小二没事的,说不定小二今晚就回来呢。”于敏见亭亭还没有转过来,便逗着说:“隔了几日就想成这样,若要走个一年半载不愁出病才怪哩。”于敏打开包裹,瞧,你妈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包裹里有一叠亭亭喜欢吃的葱花饼。亭亭走过来,把饼子——分给众人:“我娘的身体还好吧?”于敏卷住饼子吃一口:“好,程太太吩咐让你多注意身体。”这可是纯白面饼子,大家已有好长时间没吃过这种面食了。于大爷挖点小米撒进锅里。几个人又香又甜地吃着饼子,锅里的小米粥也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于敏舀碗米汤喂娘几口。于大娘喝几口咳嗽几声,老人的胃口格外好,喝完一碗粥,让于敏再喂她几口。
于大爷吃完饼子把几包药放下去:“多亏了程老板,要不然,你娘她早——”于敏瞅瞅爹没让他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于大娘喝完粥身子有些累,于敏扶住娘躺下。
喝了碗粥,亭亭额上出了汗,心情也较先前平静了许多。于大爷坐在地上,低声问于敏:“山上还好吧?”于敏擦擦嘴:“都挺好的。”于大爷说:“村里不少后生上了山。”于敏攥紧拳头:“大伙被鬼子杀醒悟了,只有赶出这群东洋鬼子,咱们才有好日子过。”
亭亭一直坐在旁边听着。于敏的这些话都一一敲在她的心坎上,鬼子拆散了她和表哥的婚姻、毁了她的清白之身,现在连她的小二也被赶得下落不明了。
于敏说:“我这次进城还听到一个奇怪的消息,说那个飞毛腿又活了。”“飞毛腿”?亭亭问,“不是让鬼子杀害了么?”于大爷也说:“可不是,人们都说鬼子抓住了飞毛腿。”于敏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西城门上不是还挂过这条汉子的人头嘛,可城里的人们都在议论这件事,说的有板有眼的,飞毛腿怎么怎么干掉几个鬼子,飞毛腿怎么怎么枪毙了几个汉奸。”亭亭说:“说不定鬼子上次抓的不是真的,挂个假人头吓唬人们。”于敏说:“也有这种可能。”亭亭一脸的兴奋:“我在狗掌村的时候就听说过飞毛腿的故事,说飞毛腿来无踪去无影,专拣鬼子下手。姑妈说,飞毛腿是二郎的神狗变的,就咬日本人。”于敏笑起来。
几个人说了一阵话天色已经不早了。于敏夫妇准备回去,于敏说:“娘,你要按时把药喝上。”于大娘点点头。于敏又拉住亭亭的手:“娘这次能挺过来全靠程老板,我们一家人不知怎样感谢他才好。”亭亭瞅一眼于敏:“不是于大爷收留,我现在还不知流落在哪里呢,要说谢,应该是我们感谢于大爷于大娘才对。”
室外的风还在刮着,亭亭走出来感觉一丝寒意。于敏和亭亭招招手走出院外。亭亭紧紧围巾向自己住的窑洞走去。于大爷拿着半袋小米过来。亭亭拦住于大爷:“大娘身子弱,熬点粥给大娘喝吧。”于大爷说:“留出来了。”两人没再说话,于大爷先进了窑洞,划根火柴点亮油灯。
窑洞里冷冷清清的。于大爷抱捆柴回来:“天冷,烧烧炕吧。”亭亭嗯一声摘下围巾。于大爷带上门向前边的屋子走去。屋子里就剩下亭亭一个人,亭亭顶好门窗坐在灶火前就烧柴就想心事。
亭亭想到小二,想到小二小时候的模样,规规矩矩,腼腼腆腆的,那时自己逞强,小二处处让着自己,唉,谁曾想到十几年后小二这个冤家竟成了自己的男人!想到小二,亭亭又忧愁起来,这么些日子了,小二一点音信也没有,难道真的如村人们说的,小二他们已不在人世了?如果真是那样,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亭亭眼圈变红。灶火里的柴呼呼燃着,锅里的水早已烧开,水蒸气弥漫了整个屋子。火光映得亭亭的脸红彤彤的。夜已经很深了,亭亭将剩下的柴全部填进灶里。炕烧得又热又烫,亭亭和衣钻进被窝里。
吹灭油灯,黑暗立刻布满了整个屋子。屋外的风呼啸着刮过。亭亭瞪大眼望着屋顶。
亭亭又想到表哥高诚。
自从上次见了那面后,就一直没有表哥的音信,也不知表哥的伤好了没有。按小二说的,表哥应该早好了,可表哥一直没来找她。亭亭知道表哥的心情,将心比心谁也不会好受的。
就在这时,村南面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亭亭的神经立刻绷紧。
接着又是一枪。
亭亭一掀被窝坐起来。难道鬼子来了?亭亭不敢大意,围上围巾出了院子。院外黑漆漆的,地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亭亭抱着膀子听着远处的动静。于大爷也起来。四周又静下来。不象是鬼子过来的动静。亭亭站了一会儿。于大爷在那边喊:“回去吧,有啥事我喊你。”亭亭呵着手回到屋子。在外面一冻,亭亭没了睡意。亭亭顶好门重新钻进被窝。
有脚步声向亭亭的窑洞走来。
亭亭的神经再次绷紧,手下意识地摸过身边的棍子。
脚步声越走越近。亭亭的脸一下变得苍白。亭亭握住棍子坐起来,眼紧紧盯着门窗。
“谁?”亭亭颤着声问。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
“于大爷?”亭亭再次发问,她想装得平静一点,喊出来声音还是那样胆怯。
“于大爷?”亭亭见外面的人没有应答,心一下狂跳起来,半夜三更的是什么人来到这里?
“我。”门外是小二的声音。
“小二!”
亭亭尖叫一声跳起来,手中的棍子扔到一边:“小二,是你吗,小二!”亭亭喊叫着跳下地,拿开顶门的棍子推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身风雪的小二。
“小二——”
亭亭喊一声扑过去,她紧紧抱住小二,眼泪哗地流出来:“小二,你怎么才回来!”亭亭抱住小二哭出声。
前边的于大爷已听到后面的动静,披着衣服赶过来:“是小二回来了吗?”
亭亭松开小二,擦擦眼上的泪:“于大爷,小二回来了!”亭亭还赤着脚但她的声音里已是一片喜悦之情。
小二抄着手默默地进了屋子。
亭亭哆嗦着点亮油灯。于大爷跟进来,扳住小二的肩膀,上下左右瞅瞅:“好小子,再不回来就把你媳妇想坏了!”
小二的头发又长又乱,脸上是一道一道的血痂,下颌上竟黑黑地长起一圈胡子。
小二看看亭亭,咧嘴笑一笑。
亭亭已忙开了,又是抱柴,又是淘米,她干这些的时候,手脚又勤快又麻利,一点也看不出这是当年古城有名的程家贵小姐。亭亭脸上的忧戚已被突然而至的惊喜所代替,她一边干活一边瞅着她想了盼了几个月的小二。小二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脸上的伤疤还历历在目,亭亭估计小二又不知受了多少苦楚。亭亭点火熬粥,想到小二所受的苦难,亭亭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于大爷让小二快上炕。于大爷坐在一边,问小二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
小二脱了鞋上了炕,听见于大爷问半天没出声。亭亭从灶火前抬起了头。
小二叹口气:“唉,那天我们一进村就被鬼子抓住了。鬼子把我们押到古谷关修工事,修了大半年,眼看工事要完工了,鬼子竟……”小二说不下去。缓一缓,小二慢慢说:“鬼子们竟把修工事的人全给活埋了!我看见情况不对,乘鬼子不注意溜了出来,要不然,也早……”
亭亭的泪已是一串一串地往下掉。于大爷说:“咱村那几个后生都被……”小二抱住头抽泣起来。
粥已经熬好。于大爷叹息着回到前边的屋子。明天早上,村里的女人听到男人被埋的消息还不知怎样伤感哩。于大娘也醒来,听说小二回来了,老两口又是一阵唏嘘。
小二一连喝了三碗粥:“饱了,饱了。”亭亭把碗筷收拾下去。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亭亭看着小二,小二也正看着她。小二见亭亭看自己急忙低下了头。
亭亭把门顶好,爬上炕,她要好好看看她的小二。于敏姐说的好,小二今晚不一定就回来,现在果然回来了,而且是从阎王殿里回来的。亭亭爬到小二跟前,端起小二的脸细细瞅着。“小二!”亭亭叫声小二,忍不住把小二揽进自己的怀里,就亲就说着自己的想念之苦。
小二的情绪逐渐恢复过来,吹灭灯紧紧抱住亭亭。两人亲吻着滚到一边,亲吻一阵便开始摸索着解开衣服。
“小二!”
亭亭赤身裸体躺在那里。
小二爬在亭亭身上一阵亲吻,头发、耳朵、脚趾……小二贪婪地亲着。
外面的风仍然很大。
两个人现在什么也忘记了。
亭亭摸着小二干瘦的脸颊眼里满是喜悦的泪水。
二
程金锁老两口睡得早醒得也早。
程金锁翻过身摸过长烟袋。女人说:“亭她爹,少抽一口吧,这几天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了。”程金锁吧吧地抽着没出声。“亭他爹,这小二到底跑到了哪儿去了?”他们也知道了小二不知去向的消息。程金锁吐口烟叹口气,“谁晓得。”“女儿好命苦哟。”女人愁眉苦脸地说。
屋外的风夹着雪花打在窗子上。女人叨叨着:“亭儿一个人呆在那里还不知吓成啥样!”“总比白野占着强!”女人不说话了。程金锁磕磕烟锅头指指东屋。
小姑娘的肚子越来越明显了。李益亭安顿小姑娘住在程金锁这里。
“水仙那婆娘,知道了还不定怎样泼闹哩。”程金锁放下烟袋钻进被窝里。“造孽呀。”女人说,“李益亭那老东西也是奔六十的人了,怎尽干这缺德丧良心的事呢。”“睡吧,亭她妈,咱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两人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女人说:“亭她爹,再有山底抓药的人给亭儿捎件棉褂子,天气是越来越冷了。”程金锁嗯一声。程金锁心里其实一直挂念着小二,只是怕老婆子忧愁故意拿话岔开罢了。明天还找李益亭吧,让李益亭帮着打听打听。
“嗵”有人跳进来。
老两口一激灵。程金锁坐起来:“谁?”
“我。”“小四川”的声音。
老两口互相看一眼。程金锁就穿衣服就低声责怪“小四川”,怎么又来了?你这么不是往虎口里送嘛!
程金锁趿着鞋出去,天快明了,屋上地上铺了不少雪。远远近近的砸门声传过来,夹杂着鬼子、警备队粗鲁的呵斥声。小姑娘东屋里的灯已点亮。程金锁扣住衣服。“小四川”拉过程金锁将一包东西塞进他怀里:“快,程老板快将它藏好!”说完飞身上了墙头。
东西沉甸甸的,程金锁一摸,脸色大变,枪!
有人似乎发现了“小四川”,打着枪向这边追来。
程金锁抱着枪在院里转了一圈。小姑娘在屋里问:“程老板,谁呀?”“抓药的。”程金锁随口答应一声。女孩推开门,程金锁抱着枪进了对面的铺子,看看四周,将枪搁在柜顶上。
鬼子搜索的声音已经到了。程金锁搬捆草药压上去。院子里还有不少脚印。程金锁又急忙跑出来,拿起扫帚扫起雪。女孩说:“程老板,抓药的走了?”“走了。”女孩笑一笑腆着肚子返回屋子。
“开门!开门!”
门上响起发激烈的砸门声。
“来啦,来啦!”程金锁答应着开了院门。白野率一群鬼子闯进来。搜!鬼子们踢开屋门闯进去,女孩、程太太被赶出来。一伙鬼子闯进铺子。
程金锁拿着扫帚的手忍不住哆嗦起来。铺子里一阵乱响,两个鬼子提着那把短枪奔出来。程金锁脸色惨白,手中的扫帚掉到地上。
白野拿过那把短枪看住程金锁:“程老板,你是飞毛腿?”
女孩捂住嘴吃吃地笑起来。
白野盯住女孩:“笑什么?”
女孩还是笑个不停,就笑就说:“枪是李益亭那老王八蛋的,日大我的肚子,扔下条破枪就飞走了。飞毛腿,真是个飞毛腿。”
周围的鬼子也抿嘴笑起来。
恰好二狗路过这里,见白野太君询问女孩,便趴在白野耳边嘀咕了几句。
白野把枪一丢,挥手领鬼子们出去。二狗狠狠瞪了眼程金锁转身离开院子。
女孩停住笑,捡起地上的短枪递给程金锁:“程老板,快收起来。”
程金锁喊声:“姑娘,你可救了我们的命了!”
程太太被吓得尿了一裤子,见白野走了,腿也软得站不住。
“外面冷,回去吧。”
女孩看看程太太摸着肚子回了东屋。
程金锁再不敢耽搁了,跑进铺子把那把短枪塞到药柜子底下,直至万无一失了才拍拍手出来。
程金锁回到南屋说:“真没想到哇。”女人也说:“真没想到。”两人对女孩一阵感叹。
鬼子们一直追到天明也没有追到飞毛腿。
三
天明以后,小二回来的消息传遍山底村。几个女人大清早的便赶过来,小二回来了,他们的男人呢,也该回来了吧?几个人踩着积雪向小二住的窑洞走来。
亭亭早早起来,几个月来的思念和忧愁已被昨晚的狂欢一扫而光,她的身上也象突然着了什么“魔力”似的充满了活力。屋子里很冷,小二还在呼呼大睡。亭亭围上围巾出去抱捆柴回来。亭亭点火的响动惊醒了小二,小二睁开睡眼,见小姐已起来,也要挣扎着往起爬。亭亭笑着说:“睡吧,天还早。”
女人们已来到窑口门,听见亭亭的话叽叽咕咕地笑起来,一个压低声音说:“多长时间没见了,一上炕还不亲个死!”亭亭的脸腾地羞红,小二爬起来急急忙忙穿衣服。女人们推推搡搡挤进来,“小二,我们家那个死鬼呢?”女人们都急切地盯住小二。
小二低下头摆弄衣服上的扣子。亭亭看见进来的几个女人,心里一下阴郁下来。
“小二,你倒是快说呀!”
女人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脸上没了笑意。亭亭默默退到了一边。都是有男人的人,亭亭能理解女人们的心情。然而她们从今往后就会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男人了。
小二张张嘴又止住。
一个女人抓住小二的肩膀:“小二,他们是不是还被鬼子关着?”小二摇摇头。“难道他们都——”小二捂住眼低下头:“他们都被鬼子活埋了!”
一个女人叫一声闭过气去。另一个女人哇地哭出来:“老天爷呀,你让我们怎么活呀!”闭过气的女人缓过劲来:“死鬼,你死得好惨哪!”女人们都大哭起来,那悲绝的声音传遍整个村子上空。
亭亭的眼泪扑漱漱直掉。女人们哭着回了家,女人们的哭声又引得几个家庭嚎啕大哭起来。村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这个年头,这种哭声大家每隔几日就能听到一次。
小二埋住头躺在炕上。亭亭坐在灶边不停地摸眼泪。她在替姐妹们流泪的同时,也不断地为自己庆幸着,如果小二也被埋了,亭亭想象不到自己会是怎样的悲伤。
半前晌的时候,天上的雪又飘飘落落地下起来。
小二喝口粥又埋头躺在那里。亭亭以为小二还在为村里后生们的事难过着,便劝慰道,“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自己的身子骨当紧。”小二躺在那里没有动。
这时于大爷冒着雪过来。小二身子不舒服?
亭亭看看小二点点头:“大娘好点吗?”“咳嗽得更厉害了。”于大爷本来是想让小二过去看一看的,见小二躺着便把嘴边的话咽回去。亭亭看出于大爷的意思,见小二没有动便说:“于大爷,走吧。”亭亭和于大爷相跟着到了前边的屋子。
于大娘缩在被窝里不停地咳嗽,屋子里很冷。锅里正熬着药,中草药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屋子。于大娘脸色腊黄。于敏姐梳好的头发现在又披散下来,随着头剧烈的咳嗽抖动着。亭亭拉住于大娘的手:“大娘,喝口粥吧?”于大娘摇摇头。
药已经熬好了,于大爷用碗盛上来,亭亭扶住于大娘坐起来,于大娘靠在亭亭身上喘着气。于大爷说:“喝吧,喝了就会好一点。”于大娘端起碗,看看药,把碗举到嘴边,一口两口,于大娘平平稳稳地把药喝完。于大爷接过碗:“会好的、会好的。”于大娘把嘴边残留的药液抹掉。
屋外匆匆来了两个人,来人告诉于大爷,于敏两口子早上被鬼子抓走了。
“砰”的一声,于大爷手里的碗掉在地上。
于大娘猛地咳嗽起来,一口痰堵在喉咙背过气去。亭亭尖尖地叫起来:“大娘,大娘!”于大爷也喊着:“敏她娘,敏她娘!”于大娘慢慢悠悠地醒过来,喉咙腥得慌,老人张口嘴便翻天覆地地呕吐起来,先是药水,后是大口大口的血……
亭亭哭起来:“大娘,大娘,你是怎么了?”
于大娘的呕吐停住,喘口气又止不住地呕起来……地上流了一大滩血。
“小二——你快来——”
亭亭失声地喊着后面的小二。
于大娘挺到后半夜就不行了。
“大娘——”亭亭尖尖的哭声传到黑暗中。这是亭亭发自内心深处的哭喊,几年来,大娘亲闺女一样待她。没吃的了,端过饭来,心情不好了,过来解劝她,就是逃到山里了也不忘给她脸上摸把土……可是现在,大娘眼睁睁地离自己而去了。
于大娘平平静静地躺在那里,她还在牵挂什么,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肯闭上。一头白发也纷乱地披散下来……雪下到天明停下来,整个山底村蒙上层厚厚的积雪。几个村民过来帮着把于大娘抬到村后的山坡上。没有棺木就用身上的被子把老人包住,被窝有点短,老人的脚还在外面露着。
山坡上出现了一个新的坟堆。
四
自从女孩救了程金锁两口子后,程太太便对女孩有了一种新的看法,出来进去都问姑娘好,熟惯了,女人还让女孩注意这注意那,说六、七个月的身孕了别闪了身子。有时候做起可口饭菜了,还喊来女孩,三个人围在一起就说话就吃饭。
亭亭让人捎过话来,说小二回去了,她们在山底村挺好的。女人一个劲地念阿弥驼佛,临了又让来人给女儿捎去小半袋白面。女孩看见了还将李益亭送过来的糖块、饼干之类的东西塞进那人的怀里。
程金锁心情不错,年三十那天还特意将往年挂过的几只旧灯笼挂出来,晚上的时候,女人炒了几个菜,唤过女孩一快来吃年饭。
程金锁盘腿坐在炕上,女人和女孩坐在一边包饺子。程金锁的面前摆着花生米、小肉片、辣子白、炖萝卜。程金锁举着筷子:“姑娘,吃菜吧。”女孩把包好的一个饺子放到蒸笼上,给程金锁倒杯酒,说:“程老板,辛苦一年了,您先喝上一杯吧。”程金锁笑呵呵地接过杯子:“姑娘,那我就先喝了?”程太太笑着说:“喝就喝吧还罗嗦什么。”程金锁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倒进去。两个女人抿住嘴笑起来。
三杯酒下肚,程金锁的话多起来,问女孩:“家里父母身体还好吧?”“有些日子没见了,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女孩抬起头似乎想起什么,李益亭答应的照顾自己父母的事一件也没有下落,没着落又能怎样。女孩不易觉察地叹口气,低下头揉着手中的面,揉好后,又搓匀切开,接着饺子皮便树叶一样从女孩手下飞出来。
李益亭打发一名小汉奸给女孩送来一个食盒子。女孩让那名小汉奸送到南屋来。食盒上面是几碟精细的点心,下面是炖好的鸡、鱼。小汉奸说:“李县长说了,让姑娘吃好饭,他今晚就不过来了。”女孩不耐烦地摆着手。小汉奸退出去。
“程老板、程太太,吃吧。”女孩挽起袖子给程金锁、程太太撕一条鸡大腿,“吃吧,不吃白不吃。”女孩自己也撕一条,三个人对看一眼低头吃起来,吃了鸡又吃鱼,吃了鱼又把各种点心吃光,吃完这些三个人觉着肚子也饱了。
程太太擦擦嘴:“饺子还没下呢。”女孩说:“明早吃吧。”程金锁打着包嗝退到后边:“姑娘说的是,明早吃吧。”程金锁没有酒量,喝了几杯酒脸已成了红脸关公。女人收拾好炕上的东西程金锁已在一边发出鼾声。女孩说:“程老板酒量不大。”女人给老头子盖件衣服:“他哪有什么酒量,平时也不沾酒,今天高兴喝了几杯。”
两个女人重新上了炕。女孩便问:“程小姐怎么嫁到山底村去了?凭你们家的地位,程小姐怎不找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呢?”女人听了轻轻叹口气:“唉,此事说来话长。”女人便把亭亭与表哥相恋、后被李益亭骗进古城遭白野糟踏、小二引着逃到山底村的经过说了一遍。女孩听得两眼发红,她原以为自己这种小户人家的姑娘会让人欺侮,没想到赫赫有名的程家小姐竟也遭此大辱。女人擦擦眼睛:“姑娘,千万不敢把亭儿在山底村的事告诉李益亭,告诉了,我们一家可就没法活了。”女孩说:“程太太,放心吧,话烂在肚里也不会说出去。”“上次让李益亭抓住小二,我们让出铺子才搭救出他。”女人一想起过去的一幕眼就要掉泪。
程金锁打个盹醒来,听见女人的话支起身子:“说那些事干嘛。”女人叹口气:“姑娘也不是外人,说一说我的胸口也可堵得慌。”程金锁拿起烟袋抽起烟。
女孩见天色不早了,便告辞着出来。女人扶着姑娘上了台阶:“早点睡吧。”女孩返过脸:“程太太,你们也早点睡吧。”
女人刚回到南屋,便听得大门哗啦一声被人撞开,一群脚步声涌入东面的屋子。
程金锁以为是李益亭那老狗来了,披了衣服推开门,东屋里传来的却是一群鬼子的嘻笑声。
女孩大声哀求着,一声碎衣服的声音,女孩尖尖叫起来。
女人也出来。程金锁觉出声音不对,卷起烟袋去推东屋的门,门已从里插住。程金锁用力拍着门:“太君,太君,姑娘是李益亭李县长的女人!”
鬼子们没人理睬。四、五个鬼子你抓一把我摸一把。女孩捂着下身尖叫着:“不——不要——”
程金锁在院里来回转着圈子。女孩尖尖的叫声从屋里传出来。女人不住地摸眼泪:“亭她爹,快去找李益亭那老东西!”
一句话提醒了程金锁,程金锁跺一脚向大门外跑去。外面没有人,路上的雪很滑,巍峨的鼓楼还黑黝黝地耸立在那里。程金锁不小心被块石头拌倒。程金锁顾不得这些,爬起来向李益亭的住宅跑去。
此时正是年三十午夜时分,李益亭和一群姨太太们坐在院里观看二狗他们燃放烟火,随着那一串串好看的礼花,女人们惊叫着、嘻笑着。女人们一个一个向李益亭恭贺新年。李益亭穿着一件毛皮大衣坐在屋檐下,脸上笑嘻嘻的把手中的红包一一发散下去。
这时一个小汉奸从门外跑进来,趴到二狗肩上低语几句。
二狗脸色大变,急忙向李益亭跑去。
水仙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见李益亭出去了,便把手中烟狠狠拧灭!
鬼子们刚刚出去,李益亭一伙进来,女孩赤身裸体躺在血泊中。
王八蛋!狗杂种!
李益亭一怒之下追到日军司令部!门口的哨兵拦住李益亭,李益亭还要喊叫,白野带着一群宪兵赶到,见李益亭提着短枪,喊声反了,一把抓过李益亭,啪啪就是几个耳光。
李益亭被打得清醒过来,扔掉枪扑嗵跪下:“白野队长你要给我做主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哭就说女孩被害的事。
白野装作吃惊一样子:“是吗,还有这回事?好,我替你查一查,查出来,死了死了的!”
白野身后的几个宪兵抿嘴笑起来。
五
亭亭怀孕了。
这是小二昨天进城告诉他们的好消息。
程金锁夫妇唏嘘了好半天。程家又有了新的希望和未来。老两口絮叨了大半夜,这是多长时间以来老两口唯一感到高兴的消息。铺子的买卖越来越少了,大家知道亨通药铺是大汉奸李益亭的铺子后,抓药的人都去了鼓楼后的益仁堂。铺子半开半闭,程金锁从来没有感到象现在这样孤单和寂寞。每天早早开了铺子,程金锁便抱着长烟袋吧嗒吧嗒地吸烟,一锅又一锅,一直坐到天黑也不见有人光顾。女孩的身子已恢复过来,经过李益亭的努力,女孩的小腹又高高地凸起来。李益亭为了确保女孩安全,安排两个汉奸二十四小时守在铺子门口,因此抓药的人越发连一个也没有了。
天明后老两口坐起来。女人说:“要给小外甥准备衣服呢。”程金锁抽口烟:“早着呢,小二说是腊月里的月子。”“准备好心安,要不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女人穿好衣服,心里美滋滋的,脸上也有了多日不见的笑容。女人倒了夜壶返回来:“亭他爹,我怎思谋也有些不放心,亭儿年少不懂事,小二呢,也是个毛头小伙子,跌着碰着可就迟了。”程金锁抬起头:“你说怎办?”女人凑过来:“这么些日子了,也该上去看看亭儿了。”“不中、不中!”程金锁摇摇头,“我一走铺子怎办?再说了,李益亭问起来,亭儿不就藏不下去了。”女人也觉得老头子说的有理,靠在炕沿上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女人说,不如求求那边的姑娘吧,那孩子靠得住。程金锁侧过脸:“怎求哩?”女人压低声音:“反正铺子里也没人来,索性走上几天,李益亭要是问起来,就说是姑娘打发你去聂庄给她老子娘看病去了。”“这倒是个好主意,不知姑娘答应不答应。”“答不答应问问姑娘不就知道了。”程金锁点点头。
女人推门看看东屋的窗户,见姑娘还没有起来又返回来。睡在铺子里的两个小汉奸已在院里溜达起来。女人赶忙为程金锁收拾东西,放了亭亭的几件衣服,将地上的半袋小米挖出几碗也放进去,想一想又把昨天剩下的几个玉米面窝窝搁在小米上面。程金锁磕磕烟灰似乎想起什么,爬到炕里面翻起毡子找出一个蓝布包,包里是本发黄的《汤谱秘诀》,程金锁摸摸这本书又用布包好,然后夹进亭亭的旧衣服里。
院里传来小汉奸们倒水的声音。姑娘已经起来了。程金锁向外摆摆头。女人在衣服上擦擦手推门出去。“杏花姑娘。”女人站在窗下喊。小汉奸瞪一眼女人:“干什么,杏花姑娘刚起来,不见!”姑娘在屋里喊一声:“是程太太吧,进来吧。”女人答应一声拉开门。姑娘刚刚起来,保养了这么些日子脸上气色不错,炕上被窝还没有叠,头发也乱纷纷的。
女孩见程太太有话要说,便说:“程太太,有什么事快说吧。”女人便把亭亭怀孕、老头子想去探望的事说给女孩,希望姑娘帮帮忙,一旦李益亭知道了就说是姑娘打发去了聂庄。
女孩笑一笑:“程小姐也怀孕了,程太太怕是要当外婆了吧?”女人含着笑点点头。女孩说:“放心去吧,我当什么事呢,告诉程老板,多住几天,老东西问起来,我就说给我爹看病去了。”女人千恩万谢地出来,回到东屋说给程金锁,程金锁也是一脸的高兴。
程金锁匆匆吃口早饭便挎着包裹出来。两个小汉奸见程金锁一副出门打扮,走过来拦住程金锁:“程老板这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女孩在屋里听见了推门出来:“怎么,给我爹看病也不行?”两个小汉奸连忙说:“不敢,不敢。”程金锁出了铺子向南门这边走来,悦来客栈的熟人们看见了,便喊着程老板要出门了?程金锁举着烟袋说我去趟聂庄。向南走不远,雇头毛驴骑了,赶脚的牵着毛驴走向南门。
南面的城门早已打开。进城的出城的人来人往。
门口的警备队严格盘查行人,稍有差错即刻遭到逮捕。守门的警备队员认识亨通药铺的程老板,问声程老板好便放出程金锁。程金锁向东走了一截路停住,拿出几个铜子放进赶脚的汉子手里,一个人慢慢向山底村走来。已有好长时间没出城了,乍然走在这平坦坦的土路上程金锁的心情格外好。田地里已有农人耕地种田,不少地里去年的庄稼杆子还没有割去。这么好的地没人种真是可惜。
程金锁正在感叹,猛不防背后喊声:
“站住!”
程金锁吓一跳,身子禁不住哆嗦一下。庄稼地里一下窜出六、七个持枪的汉子。
程金锁知道遇上了郎彪的便衣队。
几个便衣将程金锁上下左右搜个遍,发现老家伙除了几件旧衣服、一本破书外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旁边一个小头目盘查几句,程金锁稍有迟疑,脸上便被重重击了一拳,血顺着老人的嘴角流出来。程金锁不敢说去山底村,一口咬定去八里庄给人看病。便衣们见榨不出油水乍唬几句消失在庄稼地里。程金锁坐在地上气了好半天,早上出来看女儿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好在那本医书没有被抢去。这是老程家仅有的一点遗物了,程金锁想交给小二。
太阳红红的。程金锁休息片刻又向山底村走去。
程金锁走进村子的时候心里竟莫名地激动起来。女儿已经好长时间没见了,女儿好吗?肚里的小外甥,是的,最好是个外甥,不过即使是个小外甥女也高兴哦!
村子里很静。许多残垣断壁让人意识到这是经历了一场浩劫的村庄。
前面就是女儿的窑洞了。程金锁的心砰砰直跳。女儿,是的,自己亲亲的女儿就住在这个小院里。一瞬间女儿的许多形象在老人头脑里闪过。程金锁心里涌起滚滚亲情。
“亭儿——”
程金锁依在杏树下呼唤。
屋子里没有回应。
“亭儿——”
程金锁提高了声音。
“谁呀?”于大爷从屋里转出来。一个穿着长袍、背着包裹、花白头发的老者站在杏树下。
程金锁返回脸,看到于大爷便觉得这可能就是亭儿她们常说的于大爷了,便问:“您是于大爷吗?我是亭亭的父亲程金锁。”于大爷脸上立刻笑出来:“唉呀,是程老板上来了,稀客、稀客,快进屋吧。”于大爷引着程金锁到了前边的屋子。“谢谢你呀于大爷,亭儿这几年全靠您老人家关照了。”程金锁进了屋子摘下包裹,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东山墙用土坯垒起来,其余两面土墙熏得黑黑的,炕上落着灰尘,灶火前堆着没有烧完的柴禾。于大爷倒碗水端过来:“程小姐是个好孩子,小二也不错,我老了,孩子们对我照顾得挺好。”程金锁坐在炕上,喝口水:“亭儿他们出去了?”“噢,对了,”于大爷一拍脑门,“程小姐两口子上山送鞋去了。”“上山?”程金锁疑惑地问问。于大爷压低声音:“对,上山,上山给游击队送鞋去了。”这倒是程金锁没有想到的事,程金锁喝着水没有说话。女儿和小二参和上了游击队的事,这多少让程金锁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给游击队干事那可是掉脑袋杀头的活呀!然而联想到这几年女儿所遭受的坎坷磨难,再想想亨通药铺的一连串遭遇,程金锁心里又有些释然。他恨白野、恨李益亭这些仗势欺人的狗汉奸,恨不得让游击队全部除掉这些狗娘养的王八蛋!可恨归恨,让女儿亲自参加游击队他总是觉得有点不踏实。小二这狗奴才,前几天抓药也没露个风。
于大爷见程金锁不出声以为程老板累了,便说:“程老板,你到后面的窑洞歇一歇,我去给您弄口饭吃,程小姐赶下午就返回来了。”
程金锁说:“不用张罗饭,我带有窝头,你忙吧。”程金锁挎着包裹来到后面的窑洞。窑洞里干干净净的,程金锁脱鞋上炕,从包裹里抽出烟锅头抽起烟来。他又为女儿参加游击队的事犯起愁来。
亭亭和小二正向山底村走来。他们刚刚翻过酸刺沟,亭亭骑在小毛驴上,小二拉着缰绳走在前边。太阳明明亮亮地照着。
亭亭的心情还沉浸在酸刺沟那热烈而昂扬的氛围中。这真象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群众们紧张有序地生活着,游击队员们出出进进完成着各自的任务,新加入的队员则加紧在山坡上操练着。马龙说的话多好啊,他从世界形势讲到中国,从中国又讲到古城,最后他告诉亭亭、小二,还有那些从各村偷跑上来的青年农民,日本鬼子被赶出古城,赶出中国的日子为期不远了!
亭亭已得到了表哥高诚牺牲的消息!她现在已经没有了泪,有的只是愤怒和仇恨!马龙说的对,在饿狼面前,棉羊的眼泪和乞求都是无济于事的!东洋鬼子不就是闯入古城的一群饿狼吗?当善良的古城人民都变成坚强的猎人时,白狼还能肆虐吗?东洋鬼子还能肆无忌惮地杀人放火吗?
想到这些,亭亭喊声埋头走路的小二,她想把自己的心里感受告诉给少二。
小二。
嗯。
小二答应一声。
出了山口,山底村已凸现在视线中。小二见路好走了,索性放开手让驴得得得地朝前跑去。
土崖上站着的不是于大爷么?
亭亭远远地喊声于大爷。
于大爷答应着迎上来。亭亭勒住毛驴跳下来。于大爷接过缰绳:“孩子快回家去,程老板上来了!”
“是吗?”亭亭惊喜地喊一声,朝后面喊声小二、小二便不管不顾地向自家的窑洞跑去。
程金锁或许是听到了女儿的声音,放下烟袋趿着鞋出来。
亭亭跑到崖头边看到了院中站着的老父亲:
一袭又脏又破的长衫,满头杂乱的白发,额上的灰尘、头发、汗粘在一起。
亭亭心中一热奔下去。
“爹!爹!”亭亭眼中的泪哗地流出来。
程金锁也喊着亭儿、亭儿迎过来。亭亭拉住父亲的手,程金锁也摸着女儿的头发温和地端祥着女儿。
女儿成熟多了,脸旦红朴朴的,身段也变粗变结实了,衣服是乡村女孩子们常见的那种大襟碎花褂子,肩膀上补了块兰花小布头。娇气的女儿已成了记忆中的形象。
程金锁宽慰地笑了,女儿结结实实的,这比什么都强,只要女儿好好的,自己所受的那点苦算得了什么。小二也从崖头上下来,不好意思地叫声老板!亭亭说,还叫老板,叫,爹!小二摸摸头嘿嘿傻笑。
三个人说着话慢慢回到屋里。
亭亭喊着小二,快,抱柴烧火。小二应一声跑出去。亭亭把程金锁推上炕,自己挽起袖子和面。程金锁上了炕盘起腿,拿过长烟袋含在嘴里。女儿的手脚又轻快又麻利,已没有一点娇小姐的样子了。亭亭问着母亲的身体、铺子里的事。程金锁一一应答着。亭亭和的是碗又粗又黑的荞面,当她发现父亲正端祥自己的小腹后,脸腾地羞红。
程金锁关切地问:“有了?”
亭亭使劲点点头。
程金锁笑眯眯地靠在被子上。有了女儿,有了女儿肚里的小外甥,程金锁心满意足地笑了。灶坑里的火已燃着。躺在热乎乎的炕上,程金锁有说不出的慰贴舒展,直至现在他才感到身子乏困极了,程金锁放下烟袋慢慢睡去。亭亭给父亲盖件衣服。
炕上传来父亲香甜的鼾声。
六
天快黑时,李益亭来到亨通药铺,看到铺子早早关了,便问门口的小汉奸:“程老板呢?”“程老板去了聂庄。”“去了聂庄?”李益亭进了门又返回头。“姑娘打发去的,姑娘的爹病了。”李益亭噢一声进了东屋。
女孩正在炕上躺着,身子重了,整天又无所事事,因此老是发困。李益亭撩起门帘进来,女孩揉着眼往起爬,李益亭脸上满是笑,捏捏女孩的脸蛋,喊声我的小亲亲!女孩打一下李益亭的手:“去、去、去,小亲亲,怕是又有了小相好吧!”李益亭仍旧笑眯眯的,抱住女孩就要亲:“想死我了!”女孩一躲退到炕里边:“半年六个月不见个人影,还想死了,又哄我吧!”李益亭脱掉长衫上了炕:“忙、忙嘛,这不是看你来了?”“看我?”女孩挖苦一句,“怕是看你儿子吧?”李益亭干干地笑一声:“都看、都看。”
李益亭拉住女孩的手:“就是这几天的月子吧?”女孩赌气地侧过脸:“你下的种你还不清楚。”“清楚、清楚!”李益亭笑着把女孩搂在怀里,“来,让我摸摸。”李益亭的胖手在女孩的肚子上摩梭半天,“瞧,这是我儿的头,噢,这该是孩子的脚了吧?”女孩软软地靠在李益亭的身上。李益亭抱住女孩一阵亲吻,女孩这次没有动,闭住眼任凭李益亭的厚嘴唇在脸上、嘴上、脖上亲吻。
亲吻完了女孩睁开眼,“又该走了吧?”李益亭把自己头上的几根头发拢整齐,“不,不走了。”“不走了?不怕你那夜叉似的八姨太找上门来?”女孩拿过梳子梳理自己的头发。“水仙?”李益亭咬牙切齿地吐口唾沫,“我迟早要剥了这臭婊子的皮!”鬼子强奸女孩的事李益亭已调查清楚了,全是那个臭婊子的鬼主意!女孩抬起头:“那你还天天守着人家。”李益亭轻轻叹口气:“不瞒你说,那臭婊子和白野太君打得火热,不是白野太君,嗯,我早就收拾掉这婊子了!”李益亭把腰里的短枪抽出来:“不走了,今晚好好搂着我的宝贝睡一觉。”女孩接过李益亭的短枪,可别把枪再拉下,要不然,白野追查出来又说我是什么“飞毛腿”!“飞毛腿”?李益亭摸着光脑门笑出来,简直是一群蠢猪,追“飞毛腿”追到我这里来了!
屋子已经暗下来。李益亭喊进二狗点亮灯。二狗出去弄饭。女孩把李益亭的短枪放进衣柜里。
二狗将程金锁用过的那张小炕桌搬上去,几盘点心、几盘小菜摆好,李益亭和女孩盘腿坐在炕桌的两边。李益亭抿口酒光脑门上闪着亮光:“这次给我生个大胖儿子,我不会亏待你!”女孩吃颗花生米瞅一眼李益亭:“你可饶了我吧,日后,能给我们娘俩一个安身立命的场所,我就感激不尽了。”李益亭放下筷子抓住女孩的手:“杏花,你放心,等收拾了那个臭婊子,你就搬过去。”女孩推开李益亭的手:“算了吧,我也不争你那什么姨太太,生完孩子唱戏去。”“你看、你看,这是什么话!哪有县长太太唱戏的道理。”李益亭吃口菜摇摇头。说到唱戏,李益亭抬起头:“日后有你的福享,戏么,就给我一个人唱。”女孩说:“想的美。”李益亭伸过手捏捏杏花的脸蛋:“杏花,现在就唱一个吧?哪怕哼一个也行!”女孩吃块点心拍拍手:“来首小曲吧。”“小曲更好。”李益亭一击掌。杏花清清喉咙:“……阳婆一落点着灯,灯看我来我看灯。一对对枕头花格莹莹,一床床盖窝半床空。提回盆盆顶住个门,放下枕头短下一个人……”女孩想到自己的身世,也想到被李益亭霸占以来所受的遭遇,眼圈一下变红。这么些日子,女孩都是独守孤灯,也难怪女孩伤感。李益亭似乎也被女孩感动了,很动情地搂过杏花:“杏花委屈你了,以后我会常陪你的。”两人温存一阵,李益亭喊二狗、二狗。门外没人应答。李益亭骂一句这群饭桶,便自己下地将桌子、盘碗收拾下去。
杏花展开两人的被窝,脱了衣服钻了进去。李益亭笑一笑爬上炕。李益亭钻进被窝时觉得有些凉,一撩杏花的被窝将胖身子移过来,杏花掉过身子不理李益亭,李益亭将杏花的身子扳过来,摸摸杏花的奶头、大腿有了那个意思。杏花推开李益亭。李益亭的欲望起来,翻身压在杏花身上。
二狗几个一直闹腾到后半夜才散了伙,一个个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到了亨通药铺,见李益亭已睡下,二狗安附两个小汉奸好生侍侯着,便和其余几个汉奸向鼓楼那边走去。两个小汉奸喝的酒太多,头一挨板凳便死猪一般睡去。
夜越来越深了。整座古城已沉沉睡去,远处城楼上鬼子的探照灯还四处照射着。亨通药铺里已静静地没了一点响动。“小四川”灵巧地在屋脊上窜来窜去,窜到亨通药铺的屋顶上时,“小四川”停下来。
“小四川”伏在屋顶上观察一下周围的动静。两个小汉奸的呼噜声清晰地从铺子里传出来。李益亭住的东屋也没有反应。“小四川”从南屋顶上爬下来。“小四川”溜到铺子门口,轻轻一推,门竟无声无息地开了。两个汉奸的呼噜声夹着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小四川”拔出短刀摸到窗台前,手起刀落,两个汉奸的呼噜声立刻停息下来。“小四川”捡起地上的短枪退出铺子。南屋的程太太似乎正在翻身。“小四川”蹲在窗下屏住呼吸,等屋里传来程太太轻轻的鼾声时,“小四川”又将南屋的门从外面锁住。
“小四川”跃到东屋台阶上,推推门发觉门从里边插着,便用短刀轻轻将门拔开。
李益亭睡得正酣,他已有好长时间没这么香甜地睡过了。他的光脑门在黑暗中闪着亮光,又粗又壮的胳膊紧紧搂着怀中的杏花。他正做一个美好的梦,他梦见杏花已给他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然而此时一把锋利的刀已紧紧抵在他的喉咙上。
李益亭一下睁开眼,女孩也发现了地上的黑影,尖叫一声坐起来。“小四川”低喝一声:“别动,动,打死你!”女孩抱住被窝嗦嗦发抖。李益亭一动不能动,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身上立刻吓出一身冷汗,他现在非常后悔昨晚的决定了,游击队一直找他,他怎么能在亨通药铺过夜呢?“好汉,饶命!”李益亭绝望地哀求着。李益亭,你听着,我就是你们杀不死的“小四川”!“小四川”一字一句地说着,你死心踏地为鬼子卖命,今天就是你的死期!“小四川”一用力尖刀划进李益亭的喉咙。
杏花已被吓傻了。
“小四川”为了以防万一,说声对不住了便将杏花一拳打昏。
“小四川”推门出来,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小四川”又灵巧地消失在黑暗中。
程金锁这一夜一直未合眼。
吃晚饭时于大爷赶过来,四个人就吃饭就说些闲话。吃了饭,于大爷说,程老板身子累了,早些歇着吧。程金锁送走于大爷回到炕上,刚才打了个盹,现在头脑非常清醒。小二在地下收拾碗筷,亭亭坐到炕上给父亲装锅烟。程金锁端起长烟袋美美地吸一口:“亭儿,打开包裹。”亭亭拿过父亲的包裹,上面是半袋小米,米上还有几个窝窝头。亭亭看见窝窝头知道爹娘的生活现在也艰难了。“爹,这些小米,你和我娘留着喝吧。”“铺子里还有。”程金锁吐口烟,“你有了身孕,你娘让你多注意身子,别闪着、碰着的。”亭亭脸一红答应一声。
亭亭拿起那几件旧衣服,见衣服里夹着一个兰布包裹,便问爹这是什么?程金锁接过包裹喊过小二。“小二,”程金锁就打包裹就说,“这几年亭儿全亏了有你照顾,现在你们成了亲,我和你娘非常高兴。”程金锁说到这里停顿片刻:“你已是我们程家的姑爷了,亭儿的终身就全托附给你了,你要好好待亭儿呀!”小二心里一阵感动,头使劲点着。程金锁放下烟袋,拿起包裹里那本发黄的医书,用手细细摸一摸递到小二手里。“小二,”程金锁慢慢说,“这本医书是我程家的传家宝物,记录了上千幅汤谱秘诀,你要一一记住,亨通药铺的希望就全靠你和亭儿了!”小二心里非常感动。程金锁安顿完这些似乎了却了心中某些心愿,长长出口气靠在被窝上。
亭亭说:“爹,你也累了,早点歇着吧。”小二在一边说:“早点歇着吧。”
程金锁支起腰看住亭亭、小二。你们两个要说实话,程金锁的脸严肃下来,参加了这个也不跟爹说一声。程金锁用手比个八字。亭亭看看小二,说:“爹,不是不想说给你,是怕你和我娘挂念。”“现在让我和你娘更挂念了!”程金锁皱紧眉头,“抗日我不反对,可你是我们程家唯一的女儿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和你娘怎么活!”“爹,抗日危险,不抗日就能平安吗?过去咱们一家招谁惹谁了,您不也给鬼子当过几天区长,可到头来,还不是让鬼子欺侮得我有家不能归?咱家的铺子不也让李益亭霸占了?”亭亭还说了狼、绵羊、猎人的故事,面对恶狼是当一只绵羊,还是当一个猎人?程金锁沉默下来,他不得不承认女儿说的这些都有道理,可他心里仍然不那么踏实,他知道他是舍不得女儿去冒那个险,与鬼子斗那是要冒杀头的危险呀!多少好汉被鬼子杀害了。但他不知道用什么话去反对女儿。
亭亭给程金锁铺开被窝,口气也软和了下来:“爹,你和娘就放心吧,我和小二都会小心的,再说了,山底村离山近,一旦有个情况也好躲藏。”这句话说到程金锁心里,程金锁看着女儿,知道女儿确确实实长大了,懂事了!经过几年的波折,女儿已不是自己印象中的女儿了!由她们去吧,只要女儿她们安安全全的就行了。
程金锁想通了脸色也缓和过来,叹口气唤过小二:“来,我给你能说多少就说多少吧。”小二抱着那本书坐到程金锁跟前,程金锁结合自己的亲身体会逐章逐句地给小二讲那些古奥的秘方。什么“青主寒痛瘀惊风,赤主热或戴阴证;黄显脾虚白虚寒,黑肾虚饮瘀痛寒。”什么“君一臣二,奇之制也。君二臣四,偶之制也。君二臣三,奇之制也。君二臣六,偶之制也。”小二的头脑里胀乎乎的。
程金锁知道短短几个小时小二理解不了那么许多,他只希望小二能认真研习,慢慢消化书中的东西。好在小二肯吃苦,或许小二会有所作为的吧。
小二额上冒出汗。亭亭看见了,心疼地给小二拿过手巾:“爹,已经后半夜了,听得我的脑袋都胀乎乎的。”程金锁看看女儿,伸伸腰:“好,咱们睡觉。”
程金锁睡在炕头,亭亭、小二依次和衣躺下来。三个人谁也没有睡意,程金锁还是掂念亭亭当游击队的事:“亭儿,爹明早就回去了,你和小二千万小心些。”亭亭嗯一声。“要好好保护好肚子中的孩子,他可是我们程家的希望呀。”亭亭伸出手抱住父亲的胳膊。
亭亭也安慰父亲:“爹,我们会小心的,你和娘也要保重,铺子的事你也不用生气,等打败了日本鬼子,亨通药铺自然会回到程家的。”
程金锁点点头。
快天明的时候,程金锁有了睡意,刚要合眼,听得院里来了许多人。亭亭听出是马龙的声音。亭亭急忙迎出去,外面果然是马龙他们。黑暗中马龙走过来:“程小姐,打扰你们了,有位队员受了伤,让小二包扎一下。”亭亭招呼大家进屋。屋里的油灯点亮,大伙嘻嘻哈哈进来,刚刚在八里庄打了胜仗,大伙身上都挂着战利品,心情也不错。
程金锁与马龙和队员们一一见过。马龙说:“程老板是古城德高望重的名医,还望程老板日后多为抗日做些工作。”程金锁打量一眼马龙,心里说,这不就是那天到铺子里的汉子吗?难道他就是让鬼子汉奸闻风丧胆的马龙吗?嘴里应承着应该、应该。
小二为伤员处理了伤口,马龙一伙告辞出去。
天已经亮了,程金锁也准备返回古城。
又要分别了。亭亭和小二一直送到村口外。程金锁拦住女儿和小二:“回去吧。”亭亭抱住父亲的胳膊。程金锁摸摸女儿的头发:“日后多注意身子。”亭亭点点头。
父亲越走越远了。
亭亭的心中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程金锁不愿回头再看女儿,他的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他知道一返脸泪就会止不住流下来。走过八里庄的时候,程金锁返过脸,山底村已经消失在视线外。
七
这年的秋天,古城南北半坡上的庄稼展现出一片十分喜人的景象。红高梁象毯子一样铺到远处。粗壮的玉米杆子让每一个走过地头的农民都喜上眉梢。如果不是有间或响起的枪战声,谁也不会以为这是战争年代的田野。日本的各种物资越来越捉襟见肘了。古城的多田也开始为皇军的吃饭发起愁。马龙不会让多田轻易地把粮食抢回去。游击队在青纱帐里狠狠打击着四处游荡的鬼子、便衣,并发动群众抢收粮食。多田决定集中优势兵力将游击队赶回北山。
双方的较量在青纱帐里展开。
战斗打响的那天是个阴天。老天也好象要有意成全游击队。雾,漫天的雾把整个古城罩得严严实实。白野指挥大队人马没入北半坡的青纱帐中。他们已在这里奔波六、七天了,三十几名抢粮的汉子被白野用绳子串回古城。多田大为高兴,鼓励白野狠狠打击敌人。
中午过后,雾仍然没有散去。现在是深秋季节,青纱帐里又闷又热,鬼子们个个汗流夹背。白野走得也累了,向后挥挥手示意队伍原地休息。鬼子们一屁股坐下来,拔出刺刀砍些高梁杆子吮吸甜水。前面突然传来枪声。白野一拔短枪跳起来,鬼子们持枪成散兵线向枪响的地方扑去。枪声飘远。远处的高梁杆子晃个不停。鬼子们悄无声息地追去。
游击队员们逃进山沟。白野的大队人马杀气腾腾地赶到。鬼子们在山口遇到了顽强的阻击。几梭机关枪子弹扫过去,游击队向山中逃去。白野追进山沟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两边是高耸的大山,不会中了马龙的埋伏吧?前面的鬼子已粘住了逃跑的游击队员。白野在犹豫间队伍冲进山沟。鬼子们越追越远,也不知追了多长时间,前边的游击队员突然没了踪影。四周仍是扯也扯不开的雾。白野心中一惊,一种本能的直觉告诉他,快撤!
然而一切都晚了。
当从雾中抛出那冰雹一样的手榴弹时,白野的心一下凉到了极点。
当时的马龙就站在雾中的山头上,鬼子们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从山沟里传上来。打!狠狠地打!马龙狠狠地向山下的鬼子们开着枪。手榴弹、石雷、机枪、步枪、手枪一齐向下射来。白野不知道四周有多少游击队。鬼子们的退路已被封死,两边是大山,前边是密集的枪弹。白野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恐惧的声色。他想突围出去,但前后左右都是喊杀声。冲上山坡的鬼子被打倒。鬼子们四处乱窜。石雷、手榴弹的爆炸声响成一片。身边的鬼子越来越少。
山头上响起了令人心颤的喊杀声。上百名游击队员从四面掩杀下来。一颗手榴弹在白野面前爆炸。白野只觉得眼前火光一闪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游击队员们从白野身上一跃而过,他们在追杀着逃跑的鬼子和警备队。
这是一场干净、彻底的歼灭战!马龙和队员们打扫完战场,押着十几名浮虏向西边撤去。
夜色笼罩在整个沟谷上空。四周死一般静。山风刮起来,接着小雨洒落到山头上,到半夜的时候,已是雷鸣电闪大雨如注了。山沟里的尸体任由大雨冲刷。血水汇聚成一股小溪向山下流去。一个电闪,照亮战场上尸横遍野的场景。白野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身上压得很重。白野吃力地掀过身上的尸体。瓢泼大雨很快让他昏胀的大脑清醒过来。白野吃惊地跳起来。他借着电闪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尸体。白野不相信地翻翻尸体,他希望能有一个活着的士兵。
一个也没有。出征的皇军全军覆没!
白野捂住眼蹲下来。
他的心在痛苦地滴血,眼中的泪无声地流下。这是他侵入古城以来最为惨痛的一次失败。
雨水顺着头发浇灌下来。白野捡根木棍跌跌撞撞地从山沟里爬出来,四周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只有轰然作响的雨声。一丝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摇摇晃晃地向山外走来。四周都是大雨。白野凭着记忆摸索着前进。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进洪水里,白野不知走了多少路。
该钻出大山了吧?
饥肠辘辘的白野望望四周黑乎乎的大山停下脚步。他仔细回忆着进山时候的路径。但眼前什么也没有,耳中轰然响着的是雷鸣般的雨声。白野估计自己是迷路了。白野仰起头悲忿地责问黑暗的苍穹,老天爷呀,难道真的要让白野死去么?雨声中隐隐传来狗的叫声。白野侧耳细听。果然有狗的叫声。白野连滚带爬地向狗叫的地方爬去。转过一道山口,前面有间亮着灯的小屋。
狗吠声清晰地传进白野的耳中。
白野本能地警觉起来,举起棍子一步一步向亮着灯的小屋摸去。这是个仅有七、八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头的一对老夫妻被狗叫声吵起来。他们还以为有狼来吃羊,老汉挑着风灯查看屋后的山羊,羊们静静地伏在雨中。老汉挑起灯向远处望一望,屋前的大山黑黝黝地耸立在那里。小屋里好象有什么摔倒的声音。老汉拽拽衣服返回来,当地站着一个鬼似的日本鬼子,老太婆倒在血泊中。老汉大吃一惊,手中的风灯随着“啊”的一声掉在地上。白野的木棍将老汉打得脑浆四溢。
屋外雨声一片。谁也听不到这间小屋里的声音。
白野紧急行动起来,他从锅里抓起几块山药囫囵囫囵吞下去,然后将地上的五、六个山药蛋倒进衣服里跑出来。雨已经停了。周围逐渐明亮起来。爬上山头的白野大失所望。眼前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这里哪是出山的通道!白野一屁股坐在山头上,他明白自己已深入了游击队控制的腹地。山风刮过白野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凉。山下的小村庄响起锣声,七、八个人举着家伙向山上追来。白野没命地向山的另一面跑去。
天明以后,接到情报的游击队开始了追捕行动。白野不停地奔跑。他不敢走山路,寻找那些荒僻的山沟窜来窜去。有几次,差些与寻找他的游击队撞在一起,听到前面的说话声,白野急忙伏在石头后,他知道那几名游击队员过来自己就没命了。所有的山口上都有游击队员把守。白野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身临绝境的滋味。白野躲在一片小树林里不敢行动。头上有日机飞过。白野跳起来想喊一句,飞机呼啸而去。白野知道自己的呼喊是徒劳的。
夜晚再次来临。
忍受着饥饿折磨的白野窜出林子,他想乘夜晚向南面逃去。他在天明的时候观察好了,沿着山脊往南走,一定会走出大山回到古城的。
想到古城,想到古城中妖艳的水仙,白野身上陡然生出一股力量。白野走得很急,就走就回头看一看。山头上的火堆甩在了后边。由于昨天刚下过雨,山坡上很滑,白野一不小心滑倒,山坡很陡,白野象一块石头一样滑落下去。白野闭着眼心在急速地下沉,滚到半山腰,白野被一块突出来的石头挡住。白野躺在那里半天没有动,手、脸、腿剧烈地疼起来。
碎石滑坡的声音惊动了前面的游击队员。游击队员打着火把向这边走来。白野忍着剧痛向后退去。又一天开始了。白野钻进一个山洞不敢动。怀中的山药蛋早已吃光,白野用草根、树皮充饥。此时的白野已全没有了一个堂堂日军宪兵队队长的威严。帽子早已丢掉,脸上满是泥血,衣服七零八落。
熬到第三天的时候白野再也没有力气爬行了,他爬在那座山梁上一动不动。山风刮过。白野失去知觉。就象昏睡了一个世纪似的,白野再次睁开眼。睁开眼的白野吃惊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他正被两个游击队员抬着向山下走去。白野绝望地闭上眼,他知道自己的一切全完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