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亭在睡梦中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
窗外是于大娘略显惊慌的声音。
“鬼子来了!”亭亭一骨碌爬起来,身边的小二还紧紧搂着她,亭亭推醒小二:“快,鬼子来了!”小二一下坐起来。亭亭穿上衣服推开门,天还未亮,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向山上逃去。八里庄方向已燃起大火,零醒的枪声越逼越近。亭亭担忧地望望北面,表哥他们不知躲起来没有。小二就扣扣子就说,走吧。亭亭返回去胡乱塞几块窝头跑出来。
路上到处是人,人群里夹杂着猪、羊、牛、驴,谁家的小孩哭,立刻遭来周围群众的斥责。于大爷、于大娘已走前去了,亭亭拉着小二深一脚浅一脚向山上逃去。
逃进山沟里人们又四散逃走,亭亭和小二又随着于大爷上了西面的山坡。山底村窜起大火,有人小声哭起来,鬼子打着枪向这边扑去。
东方出现鱼肚白,周围的景色逐渐清晰起来。又翻一座山头后亭亭和于大娘坐在石头上大口喘气。于大爷站在山梁上向后边张望,鬼子没有追来。跑了大半天,大伙都有些累,现在远离开鬼子,人们的神经松驰下来。男人们坐在一边抽烟,女人们抓紧时间奶孩子,牛、羊、驴、猪散落在山坡上寻找吃食。小二靠住亭亭坐下来,跑了半天,小二身上全是汗,小二撩起衣服擦擦汗。
山头上风很大。亭亭从怀中摸出一个窝窝头递给小二。小二正看她,亭亭踢踢小二将窝头塞进小二怀里。亭亭站起来,山北面枪声不断,亭亭知道表哥高诚他们可能就在那边。
于大爷、于大娘也在一边吃起干粮。于大娘吃一口停下来,她爹,敏儿她们逃出来了吧?他们在逃难的人群里一直没有发现女儿的身影。于大爷轻轻叹口气。于敏这孩子从小就不安分,长大成家了也让老人放不下心来。女儿、女婿现在干的可是掉脑袋的活呀。于大娘想起敏儿没心思吃窝头了:“死老头子,你还是找找女儿吧。”山坡上静静的,山风把于大娘的头发吹乱,老人两眼忧愁地望着远处,她不知道女儿她们现在在哪里。
鬼子!
有人吃惊地喊!
对面的山头上鬼子象虫子一般密密麻麻地向这边涌来。太阳刚刚升起来,鬼子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吓人的亮光。群众们尖叫着向山下逃去。
于大娘吓得腿也站不住,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鬼子。亭亭的脸变得惨白,变调地喊声小二!小二拉起吓傻了的亭亭往沟里逃去。
那边有飞机飞来。
轰隆隆,轰隆隆。
随着山沟里两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沟里的群众乱了套。女人叫,娃娃哭,大伙没命地四散奔逃。受了惊吓的牛、羊、驴撒蹄狂奔。
亭亭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听到过炸弹爆炸的声音,她感到五脏六肺也被震出来了。在那一瞬,她的思维停止了运转,头一直嗡嗡作响。日机折回来,机关枪子弹雨点般泼向奔逃的人群。飞机擦着亭亭的头顶飞过,子弹在亭亭四周溅起串串火花。小二拉住亭亭伏在地上。
山沟里跑得空荡荡的。山坡上倒下二十几具死难的群众,几头健牛滚入沟底。飞机又飞来,山沟里又是一连串的爆炸。
亭亭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恐惧和死亡。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群众,转眼间停止了运动。小二拉起亭亭向沟里跑去。
亭亭和小二连滚带爬地逃进沟里。日机已向山后飞去,两人小跑着追赶前面的人群。梁上的鬼子急速向山后扑去。两人跌跌撞撞爬进前面的树林子。群众们都躲在林子里,大伙紧张地注视着外面的动静,担心鬼子会扑过来。
山后面传来激烈的枪声。
小二拉着亭亭一直往林子深处钻,林子长在山坡上,爬到半山坡,便听得山后炒豆子般的枪声,枪声中夹杂着手榴弹、炮弹的爆炸声。两人躲在一棵树后悄悄坐下来。
林子里的人们都屏住呼吸,侧耳听着山后的枪声。
太阳升得老高了,枪声越来越激烈。鬼子的飞机呼啸着飞往山后,接着便是一阵地动山摇的轰炸。亭亭紧紧抓住小二的手。
于大爷、于大娘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表哥他们可能就在山那边。
亭亭心中又有了一份新的牵挂。
二
程金锁这一夜可算让这个孩子叨扰苦了,刚刚迷糊住眼便被孩子的哭声惊醒。程金锁不满意地掉过脸。孩子越哭越急,女人抱起孩子在地上走来走去,见孩子还在哭,知道孩子饿了,便喊:“亭她爹,你也起来吧,窗子发白了。”程金锁拉过被子蒙住头,嘴里嘟哝着:“抓药抓药,怎么着抓回个小人儿!”
孩子的哭声还是一阵紧似一阵。女人一把拉下程金锁身上的被子:“孩子饿急了,快起来热碗粥!再说了谁没个难的时候,人家天明后就走了么!”程金锁赌气似地坐起来,瞧瞧一夜没合眼的女人心也软下来:“你这是何苦呢?自家还是泥菩萨过河倒怜惜起别人来了。”程金锁说着话下了地。炉子已熄灭,程金锁出门找些碎柴回来,划根火柴将炉子点着,然后将锅里的饭端上去。女人舀碗饭放在炕上,一边喂饭一边噢噢地哄着孩子,孩子抿着饭哭声渐渐小了下去。程金锁盘腿上了炕,拿过炕后的长烟袋,把烟锅伸到油灯上。程金锁侧过脸长长吸一口,然后就喷烟就把油灯吹灭。屋子里亮堂了许多,小家伙或许是哭累了,喝着喝着便又呼呼睡去。女人把孩子放在炕上,用手巾将孩子嘴角的饭轻轻揩去:“亭她爹,你记不得亭儿小时候就爱哭。”女人就下地就说。“哭不哭跟她有什么关系。”程金锁不屑地撇撇嘴。女人用凉水摸过脸,然后靠在炕沿上梳拢头上的白发。女人看看呼呼大睡的孩子扭过脸:“亭她爹,女儿要是给我们生这么个外孙多称心。”程金锁吐口烟:“瞧瞧,又想到哪儿去了!天已经亮了!我看还是乘早打发他们父子上路吧,一会儿让李益亭那老狗知道了还不知会怎样哩。”说到李益亭,女人再不吱声了,这铺子、这里里外外已全是李益亭的了,连他们也是暂住一时,说不准啥时候就会被李益亭撵出去。
院子里已经大亮了,程金锁敲敲铺子的门:“喂,该起来了!”里面没有人应答。程金锁心里骂着:“他倒好,睡得死猪一样,也不管别人睡不睡觉。”程金锁打个哈欠,推开铺子的门,门虚掩着,程金锁喊着:“喂,该走了,天已亮了”。屋子里没人回应,窗前的长凳上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程金锁慌了,四处搜寻一遍,哪里还有“小四川”的影子。程金锁这一惊非同小可,返出来去看大门,门也开着,推门出去,街上已有了行人。茂源粮行的伙计正摘铺子的门板,见程金锁出来,便赶过来压低声音说:“程老板,你不晓得吧,昨晚过了一夜的皇军呢!”程金锁心不在焉地问:“皇军干吗去了?”小伙计用手比个“八”字,还不是剿这个去了!程金锁唔晤着。“过了那么多皇军,北山上的这个恐怕要完了!”小伙计说完干活去了。“怎么,皇军又去了北山?”程金锁愣住,亭亭和小二不就躲藏在山底村么!程金锁叹口气忧心忡忡地返回来,南屋里的孩子又哭起来,程金锁的火倏地窜上来,全怨这老婆子,留下来睡吧,留下来睡吧,这倒好,人家扔下孩子溜了!程金锁推开门吼着:“哭、哭、哭,哭什么哭!”孩子的哭声更大了。女人正抱着孩子坐在炕上,见程金锁发火,便瞪一眼老头子:“声音这么大,不吓坏孩子才怪!”“吓坏才好哩!”程金锁摔门出去,女人在背后还唠叨什么,程金锁没有听清。女儿的事就够烦心的了,现在又冷不丁添这么个非亲非故的人儿,你说烦不烦!程金锁坐在台阶上吧吧抽烟,女人哄住孩子出来:“人呢?”程金锁头也没抬:“溜了!”“溜了?”女人不相信地看住程金锁。
程金锁磕磕烟灰:“亭她妈,你还不知道,昨晚上皇军又去了北山,亭儿她们也不知怎样了!”老头子发的火女人全理解了,女人抬头向北面望望,心里默念着观世音菩萨。门外有了抓药的人,程金锁卷起烟袋出了院门,女人担心地望望北面回了南屋。孩子入睡了,女人想抓紧时间弄口饭吃。过去家里的事都有小二这个帮手,现在全靠自己了。女人捶捶腰张罗饭菜。程金锁出去的时候铺子前围了好几个人,大伙见程老板出来,都围过来,程老板好!程老板头上的伤好了吧?程金锁板着脸没有言语,走到铺子前一块一块摘下铺板,周围的人七手八脚地帮着程老板把铺板立在门后。一个城外的顾客里里外外瞅一瞅:“程老板,小二那死鬼头呢,怕是还睡懒觉吧!”程金锁没有应答,拿起掸子敲了几下柜台。知道内情的人急忙揪揪那人的衣服,那人见气势不对急忙闭了嘴。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队皇军向鼓楼方向跑去。城外的人压低声音说,城门上增加了许多皇军,出来进去查得密实呢。听说皇军去了北山!可不是,南山的“飞毛腿”也让皇军给嚓嚓了!听说乔三爷让人废了!是吗?山上下来的人都这么说!又有人进来,屋子里的人闭了嘴。程金锁头也不抬地忙乎着,大黄、黄芩、沉香……程金锁把药秤好,一一打了包裹,送到柜台外客人手里,嘴里时不时吩咐一两句,加三枚红枣,喝的时候用温开水送下。山上的土匪完蛋了?好,好!程金锁心里喜欢手上的活也麻利了,恶有恶报,活该!只是可惜那些元宝……程老板的脸上不易觉察地抽畜一下,后脑勺上的伤口也似乎隐隐疼起来。下一个?下一个——程金锁从柜台上抬起头,柜台外没人,靠窗的长凳上坐着那个叫花子似的“小四川”!程金锁一时愣住,醒悟过来后脸气得煞白,撩起袍子走到“小四川”跟前,一把抓住“小四川”的手,走、走、走,快抱上你的儿子走!“小四川”站起来想分辩几句:“程老板,程老板,您听我说!”两人正挣扎间,门外有人高喊:“程老板!”是二狗的声音。程老板急忙放开“小四川”,整整衣衫立起来。程老板——二狗叫着推开门,看一眼“小四川”脸对着程金锁,身后四、五个小汉奸一拥而入。“小四川”背过脸拿起柜台上的掸子。
二狗斜披了黄呢子大衣:“程老板,房子腾出来没有?”程金锁抽出长烟袋慢慢装着烟草。“问你呢,老东西!”二狗后边一个小汉奸吼。程金锁鼻子里哼一声。二狗身后的汉奸见程金锁如此怠慢他们,一拨枪要动武。二狗按住后边的弟兄,很大度地摸摸头上的头发,在地上转一圈盯住“小四川”:“干什么的?”“小四川”身子一颤,手中的掸子不由自主地掉在地上,“小四川”弯腰去拾掸子,二狗抢前一步,一把抓起“小四川”,说:“是不是游击队?”“小四川”装出一副很害怕的样子:“抓药的,老总。”“抓药的?”二狗哼一声,“抓什么药?”程金锁见二狗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用烟袋架开二狗:“二狗兄弟,抓什么药用向你说么?二狗,我可告诉你,这铺子现在姓李不姓程,你这样逼吓客人,没人买药李益亭可不会饶你!”
提到李益亭二狗住了手。二狗拍拍手上的土,嘴里说着:“别他妈拿李县长压我,抓游击队可是皇军的事!”程金锁笑着说:“二狗兄弟,你可别给我乱扣帽子,我可不想粘惹什么这个队,那个队的!”二狗说:“知道就好!弟兄们,走,到后边瞧瞧。”一伙人穿过铺子到了后面的院子,二狗似乎想起什么,走出去又返回来,拉开柜台后的抽屉胡乱抓一把。程金锁想要阻拦,二狗已跑走,就走就把手里的银元放在嘴里吹。二狗到后面的屋子转一圈,见程金锁已将屋子腾空,便很满意地出来,对跟过来的程金锁说:“程老板,李县长日后就要常来常往了,你要乱嚼什么舌头,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二狗一伙摔门而去。南屋里的孩子哭起来,女人叫着程金锁:“老头子,你快来看看!”程金锁皱皱眉头进了南屋:“小四川”也从铺子里跟过来。孩子又大哭起来,女人抱着孩子:“亭她爹,这孩子发起高烧!”女人见“小四川”进来不满意地看他一眼。程金锁放下烟袋撩起袍子坐到炕上,摸摸孩子的额头,又掀开布,孩子身上若隐若现地冒出一些红点子。程金锁坐起来没再言语,女人重新将孩子包好。
“小四川”着急地问:“程老板,孩子没事吧?”程金锁没好气地说:“有没有事与你何干?”“小四川”欲言又止,缩在一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是想走,想去寻找队伍,但走到城门口,心中又不放心孩子,便又怏怏不乐地返回来。
程金锁跳下地,走到门口,对着“小四川”说一句:“走吧,还愣着干什么!”“小四川”出了院子,鬼子的飞机正一拔一拔向北山飞去,飞机巨大的轰鸣声震得窗户纸哗哗作响。“小四川”抬头向北面望着,远处隐隐传来爆炸声。程金锁在铺子里喊着“小四川”,“小四川”急忙跑进去,程金锁坐在靠窗的凳子上,端起长烟袋,呼噜呼噜吸着,见“小四川”进来,抬起头:“小伙子,说实话,你究竟是干什么的?”“小四川”见程金锁对自己有所怀疑,便堆出笑:“程老板,我不是和你说了,逃难的!”程金锁迷缝起眼:“小伙子,大家都往南边逃,哪有南边的人往这边逃的道理,这不是往虎口里逃吗!”“小四川”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好,想分辩几句,程金锁举手制止住,有人进来抓药,程金锁对着“小四川”大声说:“孩子正要出水痘,见不得风,先喝点犀角水表一表。”说完走到柜台后取出截又黑又硬的犀牛角来。“小四川”接住千恩万谢地到了铺子后面。程金锁卷起烟袋为进来的客人抓药,干姜二钱,半夏一钱五……
孩子哭累了又呼呼睡去。
女人抓紧时间做饭。“小四川”取个碗坐到外面的台阶上,呼噜、呼噜,手里的犀牛角在碗里磨着。程老板刚才的问话还在耳边响着,程老板已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怎么办?这老头子脾气怪,心眼倒不坏,特别是程太太,对孩子又是哄又是喂,一点嫌弃的意思也没有,大哥、大嫂,孩子遇上好人了!想到振刚大哥,“小四川”的眼圈一下变红,振刚大哥的人头还在西门外挂着……大哥、大嫂,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的!“小四川”手中的犀牛角呼呼转着。又一拔飞机从古城上空飞过,“小四川”抬起头望着天上的飞机,心中想着队长他们可能就在北山上,早上逃出去或许现在找到队长他们了。孩子有这对老人照顾,自己也放心了,今天傍晚就走吧,只是难为这对老人了。
这时院门被人哗啦一脚踹开,女人正在做饭,听见响动推开门,二狗一伙汉奸从院外闯进来,二狗看见“小四川”怔了一怔:“抓药的,怎么还不离去?”“小四川”端起碗站起来,二狗看看“小四川”,一把抢过“小四川”手中的水碗,放到鼻下闻一闻,一股难闻的气味钻入鼻中,二狗呸一口,将碗随手一扬扔在身后:“臭小子,还不快滚?”“小四川”见二狗把碗扔了,火一下升起,攥紧拳头要去拼命,女人在后边紧紧拉住他,就拉就说:“快走!快走!”把“小四川”拉入铺子。
二狗一摆手,门外的人们搬行李的搬行李,抬椅子的抬椅子进了院子。二狗指指东屋,一伙人推开门进去,屋子里乒乒乓乓响起来,二狗扯把椅子坐在当院。女人掂记南屋的孩子,送走“小四川”返回屋里。孩子已被院外的响声惊醒,正伸出小拳头往嘴里啃。女人见了用手轻轻拍着,噢,噢,小乖乖快睡觉!她实在怕孩子这个时候会哭出来。
程金锁已知道二狗来了,见“小四川”一脸怒气进来,心想要坏事,他对“小四川”的身份已猜个七七八八,万一真的让二狗抓住什么把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程金锁接过“小四川”递过的犀牛角在地上转了几圈,“小四川”无论如何不能呆下去了。
程金锁皱起眉头,“小伙子,”程金锁停住,干咳两声还是说出来,“不是我不留情,你也看见了,这伙人什么事也能干出来,你抱上孩子快离开这里吧。”“程老板!”“小四川”着急叫道,“孩子正在发高烧,你不能见死不救呀!”“我给你带着药快走吧!”程金锁硬硬地说。“程老板,”“小四川”想说把孩子留下他走的话,话到嘴边,铺子后面的程太太和二狗叫起来,孩子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四川”听到孩子的哭声扑出去,院子里已乱成一团,二狗抱着孩子要往外面走,女人在后面抓住二狗的衣服喊着二狗兄弟,二狗兄弟,孩子出水痘见不得风!台阶上的小汉奸们吃吃地笑。
“小四川”拦住二狗一把将孩子夺过来。二狗以为“小四川”走了,见这汉子又返回来,围着“小四川”转了一圈,嘴里骂骂咧咧:“他妈的,你小子是活腻了,弟兄们把这小子抓起来!”四、五个小汉奸发一声喊围上来。程金锁急忙拦住汉奸们:“二狗兄弟,让他走吧,那孩子的病传染人!”二狗在后面咋咋唬唬:“不行,我看这小子没准是那边的人,白野太君说了,抓一个土八路大洋三千!”“哪个是八路?”院门外有人大声说。程金锁心中暗暗叫苦,李益亭那条老狗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二狗已急忙迎出去。李益亭踱着步进来,看见“小四川”觉得有点面熟但一下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便问程金锁:“程老板,这是怎么回事?”程金锁急忙说:“那娃子出水痘,痘子染人,二狗兄弟拦住不让走。”李益亭一听说孩子的病染人,瞪一眼二狗:“快,打发走。”
“小四川”还在犹豫,二狗顺势踢一脚:“妈的,再让我见了你不剥了你的皮才怪!”孩子还在哭,“小四川”抱着孩子出了院门。女人跟出去,向“小四川”使个眼色:“快,快跑。”“小四川”会意,抱着孩子向南门方向走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李益亭坐在院中的椅子上:“二狗屋子安置得怎么样了?”二狗弯下腰:“喝杯茶就好了!”李益亭点点头。太阳已升到中空,阳光白花花地照在院子里。李益亭迷缝起眼,嘴里长长打个哈欠。开完多田太君的会已不早了,回去又和水仙缠绵一回,因此睡到这会儿才出来。李益亭来这里不是掂记屋子的事。皇军把“飞毛腿”废了,乔宗怀那鬼儿子也见了阎王,李益亭掂记的是被乔宗怀抢去的那笔钱财,那可是成色不错的元宝呀!皇军攻下马鞍山没听说得了元宝什么的,因此李益亭想打发几个心腹上山,悄悄找一找那笔钱财!那本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呀!李益亭想到这里睁开眼,瞅瞅一边立着的程金锁心里笑起来。李益亭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活动腰腿把二狗招到一边。李益亭一摆手,二狗把头探过来,李益亭吩咐几句,二狗点点头。二狗招呼一名汉奸推门出去。
李益亭捶着腰走回来:“程老板铺子生意还行吧?”“还行,该进些药材了。”“天津卫那边还没有送来?”“没有。”“噢——”李益亭仰起头,“那就从太原吧,从太原先弄批货过来。”程金锁没再说什么,展开烟带装了一袋烟。女人退回南屋。李益亭推门进了东屋。程金锁原先住的屋子已收拾好,炕上新铺了雪白的毡子,山墙上立了两顶暗红的衣柜,临窗的地方摆了两把椅子,李益亭满意地点点头:“程老板,咱们以后说话就方便了!”程金锁心里恨得咬牙,脸上还是堆出笑。程老板刚才那汉子好面熟:“哪村的?”“外地的。”“外地的?”李益亭返过脸。四川人!李益亭一击掌醒悟过来,这不是那个叫“小四川”的八路吗?程金锁的脸一下变白。李益亭跺一脚出了院子:“快,抓住那个抱小孩的汉子!”院里的汉奸们跳起来跑出去。对于“小四川”李益亭印象太深刻了,郎彪当年正是因为抓住这小子才大红大紫起来。这小子嘴硬不开口,白野太君用了他的迷幻药才让这小子吐了真情。程金锁从屋里出来。李益亭对着程金锁吼一句:“好你个程金锁,竟敢把八路引回来!”“什么七路、八路的,他是抓药的。”程金锁分辩一句。我不和你磨嘴皮子,等抓住“小四川”再找你算帐!李益亭踢开院门出去。
女人从南屋出来:“亭她爹,不会有事吧?”程金锁没应答,端着烟袋回了南屋。女人跟进来。炕上的饭已摆好,几碟小咸菜,两碗粥,几个窝头。两人谁也没心思吃饭。
三
形势的严重性已远远超出了马龙估计的程度。
马龙原估计这是鬼子的例行“扫荡”,因此当发现山南的鬼子后,马龙命令队员们立刻准备战斗掩护群众向北面撤退,也没有料到鬼子已从四面围住了县委驻地酸刺沟。山坡上除放哨的两名队员外,马龙又带来三名队员,从龙王堂缴获的机关枪也扛过来了,马龙伏在山坡上向沟下面望去,鬼子们已虫子般向山上蠕动过来。马龙让大家隐蔽起来,等鬼子靠近后再一齐开火。
村里的群众们正有秩序地向北面转移,马龙知道,他们在山上多坚持一会儿,群众的损失就会多减少一些。白野、野藤、吉田率队围上来。野藤率领的鬼子们刚刚在马鞍山打完仗,还没有休整就投入战斗,不少兵埋怨野藤,低声骂野藤君是混蛋!对这次战斗吉田倒是大为赞赏,中国人不是讲究兵贵神速么,这次突然袭击八路驻地酸刺沟正是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然了吉田兴奋的还有另外一层原因,“飞毛腿”除掉了,吉田也因功晋升为中队长,好心情自然写在吉田脸上。晦气已经过去了,好运刚刚开始,美好的前程正向吉田招手,因此吉田非常希望能在这次战斗中建立奇功。吉田提着军刀率所部人马扑上来。
马龙见鬼子已进入射程,拧开手榴弹让大家准备射击。鬼子越来越近,马龙喊声打,手中的手榴弹向鬼子人群投去,队员们手中的枪也同时身敌人射去。轰的一声,几个鬼子崩到半空,前面的鬼子也中弹倒下,后面的鬼子伏在地上没有动。
野藤命令鬼子机枪开火,子弹雨似地泼来。吉田大声吆喝着,命令鬼子们冲锋。鬼子们不情愿地爬起来,弯着腰、打着枪向山上冲来。又是一排手榴弹,鬼子们伏在地上不敢动。吉田大声叫骂着,狠狠踢着躲在大石头后面的鬼子,一个鬼子要往下退,吉田劈面就是一刀。鬼子们怪叫着冲上来。
鬼子飞机飞来。
马龙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让马龙感到大吃一惊的是,东面山梁上也传来密集的枪声。吉田已从山梁上的枪声中增强了自己立功的信心,游击队就在山上,弟兄们,冲啊!子弹嗖嗖嗖从马龙身边飞过,群众已经全部撤出去,打退敌人后要迅速撤退,不然就来不及了。
马龙喊声打,身边的机关枪发出叫声,鬼子们扇子一样仆倒,队员们手中的手榴弹纷纷投出去,一时枪声大作。
队长!队长!
一名队员跳跃着跑上来。一架日机呼啸着从马龙头顶飞过,子弹在马龙周围溅起一窜烟雾。队长,不好了,山北面也有鬼子!马龙心中一沉,看来鬼子是有备而来。队员喘口气,县委书记已领着群众向西山逃去,他让你再顶一阵子也撤。
鬼子们已经退下去。马龙命令队员们撤退。东山梁上情况不妙,等鬼子包抄过来就晚了,马龙和队员们溜下山坡向山北面跑去,村子里已被炸得一片狼籍,那几名俘虏已被队员们处死,马龙踢踢地上的尸体没出声。队员们穿过村庄爬上北面的山梁。三几十号人伏在梁上,鬼子们已从北面压过来。东梁上出现鬼子。马龙命令大家沿着山脊迅速向西山转移。子弹嗖嗖向这边飞来。
县委书记一直和群众们在一起。群众们沿着山沟向西面逃去。鬼子的飞机发现了这里的群众,炸弹在人群中炸开,人们四散奔逃。书记喊着卧倒!卧倒!等飞机过去,又大声喊,快,快走!
高诚也随着县委撤下来,两名队员抬着门板跑在群众中间。高诚心里非常难受,几次挣扎着要爬下来,他实在不愿拖累大家呀!飞机低空飞来,随着几声刺耳的尖叫,高诚周围响起巨大的爆炸声,爆炸波浪将三人重重地掀在一边,高诚石头一般从坡上滚下来。高诚的头撞在石头上,他想爬起来,头沉沉的,受伤的左臂一点力也用不上。两名队员喊着高诚高诚爬过来。高诚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两名队员将高诚翻过来,高诚的额上流出血,一名队员嘶的一声从衣服上撕下一布条,三把两下给高诚包住,两人抬起高诚放到前面的门板上。人们匆匆从身边跑过。书记从后边赶上来,没事吧?没事。无论如何要把高诚带出去!高诚眼里忍不住流出泪,他怕别人看见,抬起右手将泪抹掉。
跑出山沟,前面出现一片开阔地,对面是更加高峨的山峰,山坡上是一片天然的针叶林子。书记望见林子露出笑容,快,钻进对面的林子!队员们急忙向对面的林子跑去,刚跑到中间,林子里突然射来一排子弹,跑在前面的几名队员中弹倒下。队员们疑惑间,林子里又是几枪,接着便是骤然而起的机关枪的叫声。队员们脸色大变。
书记冲进林子就已经后悔了,然而一切都晚了,树木后面象变戏法似地突然冒出数以百计的鬼子。
两名队员抬着高诚向北面跑去,高诚喊着,放下我,放下我!形势如此严峻,他再也不想拖累队友们了。几个鬼子从后边追过来,鬼子端起枪,后边的队员栽倒,高诚摔下来,前边的队员摘下枪向鬼子射击!走!快走!高诚吃力地爬起来,爬到那名队员的尸体前摸过地上的长枪。高诚、高诚,我们一起走!那名队员想扶起高诚,高诚扬手就是一个耳光,走呀,王八蛋!高诚回身向追来的鬼子射击,一个!高诚放一枪,喊一声。那名队员爬起来向远处跑去。
高诚把子弹推上膛,他必须很小心地利用好这三颗子弹,一个鬼子露出头,高诚的板机扣响,树后的鬼子应声倒地。“鬼儿子们,过来呀!”高诚大声喊着,是的,打死一个就够本了,现在放倒两个,高诚没什么可顾忌的了。鬼子们向高诚这边射来,高诚肩上、腿上同时被击中,头上被什么砸了一下,血模糊了高诚的眼睛,四、五个鬼子一齐向高诚扑来,高诚想开枪,可手不听使唤,鬼子们刺刀又准又狠地刺下去……
马龙他们一直坚持到天黑也没有发现县委书记突围出来。
鬼子们两面夹击,马龙他们乘着夜色向西面退去……
四
激战了一天的枪声逐渐稀落下来。黑暗将亭亭他们躲藏的林子罩得严严实实。鬼子的飞机也往这片林子投过炸弹。小二拉着亭亭左躲右闪,刚向下面跑了几步,便听得前面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亭亭被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压在下面。亭亭一动也不敢动,等到天上的飞机飞走了,才挣扎着爬起来,山坡上到处是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尸体、树木。小二的半截身子被土埋住,抬起头呸呸呸吐着嘴里的沙土。小姐,小姐!小二喊着。亭亭抬抬手臂,想把压在身上的东西掀下去。掀下去一看是半条大腿。亭亭本能地尖叫起来。
林子里的群众已逃得没了踪影。
亭亭和小二又急又怕,焦急地喊着村里群众们的名字!山上的风括过一阵血醒味。两人跑出林子去寻找村里的群众。
他们是在一个山坳里找到几名跑散的群众的,大家都默默坐在那里,脸上是极度的疲乏和饥饿,眼睛里透着绝望的神色。
那是亭亭从未见过的一种眼色。大家坐在石头上谁也不出声。不知是谁喊声,鬼子!大伙又神经质地跳起来,抱着孩子往回跑,一口气跑到刚才躲藏过的林子才停住脚。
夜色雾一样浸洇过来。大伙钻进林子里不敢出声。
亭亭靠在大树上呼呼喘气,两条腿铅一般沉重,脚底上的血泡起了又破,现在不跑了,火烧火燎般难受。鞋早已磨破,衣服也象叫花子一样挂得到处是口子。大家跑了一天实在是太累了,旁边的几个群众已死人一样沉沉睡去。亭亭肚子里很饿。她摸摸怀中,早上带出来的窝头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肚子里叽哩咕噜地叫。月亮慢慢升起来,山风凉嗖嗖地刮过。亭亭感觉身上有些凉。小二过来。亭亭喊声,小二。小二嗯一声,将手绕过来。亭亭柔柔地把身子缩进小二的怀里,将脸紧紧贴在小二的胸膛上。小二的手指梳拢着亭亭的秀发,两人就那么紧紧依偎着慢慢睡去。
在县委驻地酸刺沟里,白野开始了他侵入古城后最血腥的屠杀。十几堆大火熊熊地燃起来,没有跑掉的群众都被赶到沟前的空地上。山沟里、山脊上到处都是鬼子、警备队。山脊上远远近近都是鬼子燃起的火堆。
白野、野腾、吉田、郎彪拄着军刀注视着空地上的人群。
开始吧!白野阴森森地说一句。吉田一挥手,一队鬼子扑向人群,人群一阵骚乱,四、五个汉子被推出来,鬼子们扔来四、五张铁锹,吉田指着人群前的空地,挖!汉子们畏畏缩缩地拿起锹。
人们都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着,除过酸刺沟的群众,其他村的人也被赶过来。
书记就躺在人群中间。书记浑身是伤,他本来可以逃走,但当他发现几百号群众陷入绝地后他就没有打算活着离去。他把仇恨的子弹狠狠射向鬼子。队员们几次要他撤退,书记都不为所动,身边的队员们一个一个倒下,枪中的子弹射尽,鬼子们喊着扑上来。他的眼镜也不知掉到哪里去子,他现在是多么想再见到马龙他们呀!
鬼子们行动起来,人群中的女人们被强行拉到一边。空地上的坑不好挖,挖了半天只挖了尺许深,吉田有些不耐烦了,喝令这几名群众上来。一队鬼子开过去,几声枪响,四、五个汉子栽进坑里。那边的女人们小声哭起来,男人们也吵吵着。又有六七个汉子被带到坑边,吉田手一挥,枪声同时响起。男人们再也忍不住了,发声喊四散奔逃,围在四周的鬼子逼过来,吉田挥着军刀大声喊叫着,鬼子们开始肆意地杀起来。书记开始还拼命喊着,王八蛋,狗杂种!人们也躲闪着他,到了后来,书记眼前不知有多少脚在晃动,有人踩到他脸上,肚上,他的喊声也渐渐被惨叫声、怒骂声、哭喊声所淹没,一脚、两脚……书记渐渐失去知觉。十几条汉子冲破鬼子的包围向林子里跑去,林子边鬼子的机关枪响了,汉子们扑扑栽倒。几百号男人转眼之间被杀死。女人孩子们哭声震天。杀红了眼的鬼子又向女人们冲去。女人们尖叫起来,更多的鬼子加入到杀戳中。鬼子们抢出尖叫的女人,三下两下将女人的衣服剥光,一个女人发疯般地向黑暗中跑去,等在外边的鬼子迎面就是一刀。孩子们被杀死,剩下的女人们被鬼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扛走,鬼子们笑起来,女人们大声喊叫着……
东边的天渐渐亮起来,林子里的景致也逐渐清晰起来。亭亭睁开眼,小二也爬在她的身上睡着了。亭亭一动,小二醒过来,看见下边的人向这边看,亭亭稍稍离开小二一些,头发乱纷纷地披下来,亭亭粗粗地把头发绾住。
睡了一晚上身上歇过来,孩子们都叫着饿,亭亭喉咙也紧紧的,男人们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边抽烟。昨晚上跑得急,大伙都没带多少干粮,一天一夜了大人孩子都需要东西填肚子。
男人们小声议论着。不知这小鬼子要在山里呆多久?无论如何要弄口吃的了。再吃不上东西走也走不动!几个人商议着回村里看一看,能的话最好带点吃的出来,大人好说,孩子们怕是顶不住了。鬼子这次来势凶猛,大伙决定,女人们暂时还躲在林子里,男人们相跟着回村里看一看,如果山下没鬼子,他们再上山接女人孩子,如果村里有鬼子,他们想方设法弄点吃的回来。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男人们把各家的女人安咐一顿悄悄向林子外走去。女人们低低拉泣起来,男人们没在了,她们心里更有一种没名的恐惧感。小二也随男人们下了山。亭亭实在不愿让小二离开,亭亭送了小二好远一段距离,早去早回。小二点点头。亭亭把小二头发上的树枝拿掉,快点回来!亭亭说一句,声音里满是留恋和担忧。小二嗯一声向远处的男人们跑去,等着吧,半前晌就返回来了。小二他们渐渐消失在林子外边。
亭亭怏怏不乐地返回来,小二离去了,亭亭心里空落落的难受。亭亭坐在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托着下巴想自己的心思。
亭亭她们是在中午时分被鬼子发现的。鬼子的飞机在山上来回盘旋,远处不时响起枪声。大伙坐在林子里一动也不敢动,她们既担心搜山的鬼子,又担心回到村里的男人们,几个女人已低低骂起自己的男人,这个挨刀杀的,啥时辰了还不回来。觉得骂重了,又急忙收住口。女人嘴里有毒呢,这是啥年头,怎能骂这样不吉利的话。女人心里又隐隐不安起来,可别让自己的臭嘴说准。不会的,那口子善,老天爷有眼呢。女人们就这样胡思乱想着。
亭亭也焦急起来,小二说好的,半前晌就回来么,怎么现在了还不见踪影?亭亭站起来,往坡上走了几步,她想站在高处往远望望,可一抬头却发现山梁上有鬼子翻过来。亭亭失声叫一声,扭头就往下跑,有鬼子,有鬼子!女人们顿时大乱,小点的孩子吓得哭出声,当妈的急忙用手捂住,后边的女人腿哆嗦着半天站不起来,亭亭拉起她往林子外跑去。
鬼子们已发现了这边的行动,喊了几声后,向这边射来一排子弹。子弹从女人们头上飞过,女人们又是一片尖叫。亭亭她们跌跌撞撞跑出林子,顺着山沟没命地往西面跑来,后面的女人被什么拌了一下,摔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亭亭返过脸,见两个鬼子已追过去,女人尖尖叫起来,叫了几声便没了声息。女人们顾不得回头,左转一下右转一下,没命地奔跑,跑了半天,见后面没有鬼子追来,几个人扶住石头大口喘气。沟里荒草很高,几个人喘着气往沟里走,过了一块大石头,见石头后有个洞,几个人互相看一看。天上有飞机过去。一个女人朝洞里看了几眼,又捡起块石头扔进去,发现没有可疑情况,便一屁股坐进去,我的妈呀,我是再也跑不动了。
这是个最好的藏身之处了,亭亭几个也钻进去,洞很深,里面的光线越来越暗,女人们不敢往里钻了,坐在那里不说话,刚才拉在后面的女人是村前玉和的女人,女人的命运大家都能想象得到。
沟里很静,天上的飞机嗡嗡地飞过,山沟那边传来闷闷的爆炸声。山头上有鬼子说话的声音。女人们屏住气大气也不敢出,有孩子的则紧紧把孩子的嘴捂住。鬼子们在山头上晃荡了半天,没有发现可疑情况后向另一座梁上搜索过去。
半后晌的时候,山沟里突然涌来杂杂沓沓的脚步声,脚步声离洞口越来越近。洞里的女人们往里缩着身子,亭亭抓起一块石头紧紧抱在怀里,大伙的心提到嗓子眼上。
这里有个洞。有人压低声音喊。
进去、进去!
亭亭听出好象是于大爷的声音,便乍着胆子喊声,于大爷……
于大爷在外面应一声,亭亭,快,她们在里面。
洞里涌进许多人,有的是山底村的,有的是酸刺沟的,还有其它村里的,女人们和本村的人们一惊一乍地打着招呼。隔开一天,大伙还能在这里见面都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亭亭已找到于大爷、于大娘,亭亭拉住于大娘的手,大娘……后半截话还没有说出来,眼里的泪已扑漱漱地掉下来。大伙都压底声音说着自己的见闻,于大娘和亭亭坐在一边,于大爷挪到洞口注意着沟里的情况。于大娘见小二不在,忙问,小二呢?亭亭便把早上小二和村里的后生们回村找吃的情况说给于大娘,现在了还没回来,真急死人了。大娘拍拍亭亭的手,相跟的人多呢,没事。
有几个女人挤到亭亭这边,她们还是挂念着回到村里的男人,咱们躲到这里,死鬼们回来怕是找不到!鬼子们都睡下了,咱们到林子里等那群死鬼吧。
几个女人把孩子们安顿给村里人后偷偷溜出洞口。于大爷吩咐亭亭,赶天亮前务必赶回这里。亭亭点点头。于大娘摸把土往亭亭脸上抹几下,去吧,小心些。亭亭知道老人的心意,嗯一声出了洞口。
月亮已从东山头上升起来,亭亭几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林子那边摸去。远处的山头上有鬼子燃起的火堆,山的深处传来动物的叫声。几个人凭着记忆转过一道山口,刚要往前走,山后突然响起一阵枪声,几个女人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等枪声过去了,才爬起来往前走,没走几步,前边的女人尖叫一声,几个女人噢地一声就往回跑,那女人在后边叫回来,回来!亭亭她们返回来,路上躺着一具女尸,这不是玉和女人吗?玉和女人浑身赤裸裸地躺在路边,奶头已被割去,阴户上赫然插着一截短棍。女人们就抹泪就骂着这群挨刀杀的日本鬼子。两个上年岁的女人从旁边捡回玉和女人的衣服盖在女人的尸体上。
亭亭的胸口上象被什么堵着似的,心中涌起的不知是仇恨还是愤怒,此时她真恨不得自己能象表哥他们一样去与鬼子拼个你死我活。女人们默默地走进林子里,她们都知道鬼子杀死了玉和女人,但她们谁也没想到,鬼子竟是如此残忍地杀害了玉和女人。
林子里黑黑的,她们就走就小声喊着各自丈夫的名字。她们盼望着那群死鬼能突然从哪棵树后窜出来。林子里真静,静得有些让人害怕。亭亭和大伙拉住手,亭亭能从手上感觉到对方紧张到什么程度。
小二——-亭亭压低声音喊。
林子里边猛地窜过几条黑影。女人们吓得再次尖叫起来。亭亭借着月光看清楚了,那是几条狗一样的东西,狼!亭亭下意识地抓紧同伴的手,狼们奔跳着窜向远处。
林子又恢复了宁静。她们已走到早上离开的地方,男人们还没有回来,女人们靠在一起坐在石头上。女人们后悔让男人们下山去了。早知如此,哪如不让他们下山!或许这群死鬼己回来了,找不到咱们去了别处!无论如何他们应该找到咱们,咱是他们的女人呀!女人们小声议论着。大家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为了打发时间,女人们悄悄说起和男人们的趣事。我那死鬼,离了女人心就慌!还说呢,上次你们两口子上山背柴,背着背着就钻进林子去了,说,干啥去了?女人压低声音说一句,女人们都吃吃地笑起来。
亭亭也忍不住抿嘴笑起来。女人们都说自己的男人,亭亭也想起小二,两人赤身裸体钻进被窝里,那个亲呀、抱呀……亭亭的脸在黑暗中羞红。亭亭想到男女之间的事,头脑中突然蹦出张白脸,那是白野的脸呀!亭亭闭住眼,白野笑着的白脸还是那样不可阻挡地逼到亭亭眼前。
那是不堪回首的一幕!白野骑在她身上的笑声是那样清晰地刻在她的记忆里。亭亭的眼里无声无息地流出两行泪来。
想到白野,亭亭更加思念起小二来。小二,是的,我的小二,亭亭多想立刻抱住这个给予她生命热情和安慰的小男人呀。
小二会死么?
亭亭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她被这个念头吓得一下睁开眼。她们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她们还有许多路要走呀!不,不会的!亭亭坚决地否定着。
亭亭又想到了远在古城的爹、娘。爹、娘还好么?娘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他们一定会挂念自己的。李益亭没再为难爹吧,什么时候自己才能让爹安心呢?
夜越来越深了。亭亭实在有些困了,爬在膝盖上睡着,迷迷糊糊的她好象看见了小二,小二正端来一碗香喷喷的面条,亭亭刚要吃饭,小二背后冒出十几个鬼子,吓得亭亭失声尖叫。惊坐起来的亭亭心口砰砰直挑。女人们逗她说,梦见小二了吧?亭亭没出声。
这时山那边传来激烈的枪声。子弹在夜色中划过美丽的亮光。山脊上跑下几个猫着腰的人。
女人们都惊恐地瞪大眼。
来人好象不是鬼子。
几个人越跑越近。这些人都是山里人打扮,手中提着枪匆匆下来。
亭亭觉得前边的人影有些面熟,脱口喊声:
“马队长!”
奔跑的几个人停下来。
“马队长!”
亭亭再次惊喜地喊一声。虽然见过一面,但马龙的身影还是刀一般刻在她的头脑中。
马龙听到到叫声停下来。马龙见是亭亭,你们没事吧?没事没事。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快走!
于大爷他们已在洞口等着她们,洞中的人见游击队员也来了都兴奋地围过来,问鬼子什么时候离去,问游击队没事吧,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马龙告诉大家,我们的大部队很快会打过来的,鬼子在山里呆不长。大伙听了这些话都很高兴,女人们正在哄孩子,因为饥饿,孩子们哭起来。这些挨刀杀的小鬼子,是该让八路军游击队好好教训教训他们了。马龙知道群众们眼前最需的是什么,便招呼洞外的队员们把身上带的几个窝窝头山药蛋拿出来。窝窝头很快传到里面孩子们的手里,大人们分着吃几颗山药蛋。马龙说,这里比较偏,鬼子一时半会不会发现这个洞,大家千万不要乱跑。亭亭送出马龙,她想问一问表哥高诚的情况。
马龙还不知道高诚已经牺牲了。
马龙说:“他们可能已经突围出去了。”
五
自鸣钟响了六下后,李益亭睁开眼,屋子里的光线很暗,身旁的水仙仍发出呼呼的鼾声。
李益亭跳下地解个手,屋子里炉火熄灭,室内气温很低,李益亭呵着手钻进被窝里。水仙被李益亭的凉身子一激灵醒过来,去,去,不耐烦地将李益亭推出被窝外。水仙压住被子掉过身子。李益亭光着身子,看着旁边的水仙,妈的,越来越放肆了。李益亭用劲掀开被窝钻了进去。水仙没再反对,肥硕的屁股默默地对着李益亭。早上醒来,李益亭的心情本来不错,昨天下午他把那个小女孩叫到亨通药铺弄了一个下午,身子说不出的舒坦畅快,睡了一晚上,精神气全回来,见了水仙的白肉本有那么点意思,现在被水仙一闹连点兴趣也没了。
这臭婆娘能吃能睡,腰身粗桶一般难看,身上一把一把的肥肉,当年那个鲜嫩的水仙跑到哪儿去了。李益亭靠在枕头上不屑地瞅着一边的水仙。二狗已从马鞍山逛回来,说山上死了那么多人,野狗、狼成群结队地在山上出没,乔三爷的银子没找到,人骨头倒是不少。李益亭骂了二狗声饭桶没再言语,等过段时间自己亲自上去吧,二狗那小子也不可靠,见了那么多银钱难保不动心。李益亭拿过烟具巴嗒巴嗒地抽起烟来。水仙也没了睡意,下地解个手又跳上炕,白野走了两三天了,水仙有点想那个事,钻进被窝后抓住李益亭的下身,眼里柔情脉脉地看住李益亭,另一只手把李益亭嘴里的烟具拿开,老头子,来呀。
李益亭没有动,水仙缠绵一阵,勾起李益亭的念头,一撩腿骑在水仙身上,进了水仙的身子,觉得水仙的身体里空空荡荡的,便想到那那女孩的身子,又水灵又有弹性,再看身下的水仙,肉又稀又松,脸上没了脂粉掩着老太婆一般难看,又想到白野,心里便涌上一股厌恶情绪,身子动了几下便匆匆忙忙射了出去。水仙的兴头刚刚起来,见老头子已收了兵心犹不甘,还想亲热一阵,李益亭已钻出被窝,推过水仙的胳膊穿起衣服。水仙嘟哝一句赌气似地掉过脸去。
李益亭出了院子见天已大亮,望了望北面的天到了前面的客厅。白野他们在山里的情况李益亭已从日军司令部知道个一二。马龙他们很快就要完蛋了,从此天下太平,他可以安安稳稳做他的县长了。只可惜那个叫“小四川”的土八路没有抓住,不然自己也是大功一件。
程金锁也早早起来,两口子刚刚吃了早饭,两人拉着话。
女人说白野已去北山三天了,也不知亭儿她们怎样了。程金锁拿起烟袋,听说鬼子在山上杀了很多人。是吗?程金锁吐口烟。大门上传来二狗喊开门的声音。程金锁答应着趿着鞋出去。开了门,李益亭进来,程金锁问声:“李县长好。”李益亭没答理径直去了东屋。二狗返脸说一句:“程老板,都啥时辰了还不开铺子,别误了李县长的生意哟!”二狗关门进去,程金锁照着二狗的背影,吐口唾沫,端着烟袋进了对面的铺子。
二狗推门出来:“程太太、程太太,给李县长烧烧炕。”二狗又去悦来客栈为李益亭传来一桌早点。李益亭洗了手脸上了炕,灶炕里的柴燃着,屋子里有了生气,一碗面下肚,李益亭的心情平静下来。正好那个小姑娘被招来,李益亭脸上露出笑容:“来,来,上炕来。”小姑娘低着头玩着辫梢,二狗在后边推她一把,去呀。小姑娘磨蹭一下爬上炕。戏院里的姐妹们说了,认命吧,咱一个唱戏的哪能抗过人家县老爷呢!再说了惹火这群人,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李益亭躺在枕头上,小姑娘点好烟递过去。
二狗带上门悄悄退出来,吩咐小汉奸一句,好好守着,便向外面走去。忙了一上午,二狗也想回去歇歇脚。
程金锁在铺子里忙着,抓药的、看病的一直不间断。
人们一边等着抓药,一边议论着各自打探来的消息。“你们不知道吧,西门上的人头笼子不见了!”“飞毛腿的人头吧?”“可不是,谁这么胆大,敢在皇军眼皮底下取走笼子。这人身手好厉害呀!”“说不定这才是真正的飞毛腿!过去那个怕是假的哩。”说话的人把声音压低。
程金锁一边听着一边抓药。这时铺子后面传来小姑娘的唱腔,声音清清利利的甚是好听。抓药的人们一时侧过耳朵。常看戏的人便说,这不是小杏花的唱段么。不知底细的人便问:“程老板,你好派头呀,把戏子请到屋里唱来了。”程金锁干干咳嗽几声。后面的人说:“哪是程老板要听戏,怕是李益亭李老板要听呢。”人们都不再说话。程金锁抓药的动作也快了。店堂里的客人陆续散去。程金锁走出柜台,后面的唱声仍一句一句传过来。程金锁长长叹口气,造孽呀!那还是个孩子呢!铺外有人喊:“程老板——程老板在么?”程金锁推门出去,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夫见程金锁出来,问声程老板还记得我么?程金锁摇摇头。马车夫就挂鞭子就说:“程老板贵人多忘事,我是赶脚的,给你送过好几回药材呢。”程金锁拍着额头:“噢噢,想起来了,看我这记性,你是从太原那边过来的吧?”马车夫绊住马腿搬下一垛草药:“程老板想起来了吧,我是为再生堂送货呢。”“再生堂”是“亨通药铺”的老客户。程金锁说:“正缺药呢,快,快搬进来。”程金锁推开门,车夫一垛一垛把草药搬进来。程金锁抽出一根黄芪,放进嘴里嚼嚼:“嗯,嗯,挺好。”两人结算了银钱,车夫告辞出去。程金锁要留车夫吃饭,车夫说:“还要去别的铺子呢,不打扰程老板了。”车夫喊着驾、驾,打马离去。
程金锁拍拍身上的灰土进了铺子,刚拿起烟锅,背后有人喊:“程老板——”程金锁吓一跳,返过脸一看脸色大变:“小四川!你——”程金锁听听身后的动静,“快,快走!”“小四川”戴顶破草帽:“程老板,还要求您几副药呢,孩子还在发烧。”程金锁卷起烟袋进了柜台,就抓药就压低声音说:“他们正要抓你呢,你怎么还敢来?”程金锁手有点哆嗦,“小四川”是那边的人,让鬼子抓住不剥了皮才怪,况且李益亭现在就在铺子后边。程金锁包好药送到“小四川”手里:“快走,快走。”走到门口,“小四川”说:“程老板,谢谢你。”“走吧,走吧!”程金锁见“小四川”混在人群不见了才返回来。程金锁长长松口气,坐在靠窗的凳上展开烟袋,吧,吧,程金锁慢慢吸起烟来。“小四川”没引孩子,想必小伙子找到落脚的地方了,亭她妈还一直念叨这件事,这回也该放心了。白野在山上打八路,没想到八路竟来到铺子里。联想到上次小二引回的那个蒙面人,程金锁觉得这些人不那么可怕,比二狗这伙人强多了。女人唤他吃饭。悦来客栈的老板亲自为李益亭提来食盒,见了程金锁,两人互相点点头。
半后晌的时候二狗过来一次,问问门口的小汉奸,便说我去了西关,李县长醒来告诉他一声。李益亭中午喝了几盅酒,午后便搂着小姑娘睡下。一觉睡来已是傍晚时分,李益亭索性脱光衣服。小姑娘捂着领口说,李县长,今晚我还有场子,改天再陪你吧。李益亭一把扯过小姑娘:“让别人唱吧。”“老板、老板回去骂呢。”“老板不敢骂。”女孩推推搡搡当中已被李益亭剥光衣服。李县长、李县长……女孩低声叫着。李益亭的胖身子重重地压在女孩身上。
程金锁见天色晚了便唤来门口那名汉奸上铺板,小汉奸嘟嘟哝哝着不肯帮忙,程金锁说:“这可是李县长的铺子。”两人把门板一块一块按上,按最后一块时,便听得城西方向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两人一愣,南门、北门方向也骤然传来密集的枪声。小汉奸一激灵扔下门板就往院子里跑。程金锁上好门板,就见南门上有许多人跑过来:“不得了,不得了,八路攻打古城了!”
城里顿时乱起来。一队队鬼子、警备队迅速向四个门上增援过去。枪声越来越激烈,城外不知有多少八路向古城进攻,呐喊声、枪炮声响成一片。
李益亭正在兴致上,听到枪炮声大吃一惊,从女孩身上滚下来披上衣服,二狗!二狗!李益亭大喊。女孩也光着身子坐起来,惊慌当中把李益亭的裤子套在自己腿上,李益亭见了一把扯下来,小汉奸已推门进来。“怎么回事?”“八路打过来了!”“什么?”“八路打过来了!”
李益亭额上的汗一下冒出来。城里的情况李益亭心里清楚,八路如果破了城,他这个县长可就没命了!二狗、二狗!二狗去了西关。李益亭骂声妈的,走!女孩拽住李益亭:“李县长还有我呢?”李益亭一把推开女孩。
城外枪声震天,枪弹呜叫着从李益亭头顶飞过。李益亭慌慌张张向日军司令部跑去。程金锁两口子坐在炕上紧张地听着城上的枪声。南门上的城楼着了火,大火冲天而起。城外的攻城声一浪高过一浪。
日军的求救信号迅速传给北山的白野。
西门口的城楼也被火炮击中。整个古城处在枪炮的包围声中。
天明时枪声突然停下来。
西门上的城楼还在燃烧着。
白野带着大队日军从山上撤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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