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响的时候亭亭正在奶孩子。
亭亭在年前生下了这个和自己一样秀丽的女儿,快九个月了,女儿粉嘟嘟的脸蛋越长越可爱。小二呢,刚刚和村里的几个后生从山上下来。今天是八月十五,马龙吩咐他们务必于第二天早上返回来。小二走的时候,马龙喊住他,马龙拍拍小二的肩膀拿出一听日本饼干,这是从龙王堂据点里缴获的战利品,给孩子吧,早去早回。几个人欢天喜地地回了村。现在亭亭奶孩子,小二拿个老汉梨躺在亭亭身旁,就吃梨就看吃奶的女儿,亭亭问些山上的事,小二一一应答着。小二吃完梨支起身子,女儿正闭着眼吮吸着亭亭的奶头,小二摸摸女儿的小手脸上漾出笑来。
亭亭已把头发剪短,由于营养不良,脸上明显消瘦了许多。小二的身子结实了,嘴唇上也长起了黑黑的胡须。看到小二,亭亭嘴上不说什么,可脸上早写满了喜悦。孩子已在亭亭的怀中睡着。小二爬到亭亭怀里用鼻子蹭蹭女儿的嫩脸。亭亭伸出手摸摸小二的头发,三个人就那么在黑暗中坐在。
村南传来枪声后,小二一下坐起来。
小二跳下地推开门。
东山头的月亮刚刚升起来,那轮又明又圆的月亮静静地挂在东边的天上。院子里还朦朦胧胧的,前边的房屋、树木黑黝黝地耸在夜色中。八里庄方向传来激烈的狗叫声。亭亭放下孩子出来。两人互相看一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村中有人咚咚咚地向这边跑来。这时屋里的女儿哭起来,小二看看亭亭返回去。亭亭看见跑过来的是于大爷。“于大爷,发生什么事了?”亭亭喊。“快、快!鬼子进村了——”于大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亭亭脸色大变。小二抱着女儿跑出来。
鬼子怎么在八月十五出动了。由于紧张和害怕,小二的身子抖起来。“快、快上山报告游击队!”于大爷喘着气大叫。
亭亭立刻醒悟过来,拉起小二爬上窑后的土崖,两人抱着孩子没命地往北跑。于大爷返回去大喊:“鬼子进村了!鬼子进村了!”
身后的村子立刻乱起来。
多田在得知白野全军覆灭后,气得嗷嗷大叫!纠集起古城能够出动的力量后疯狂地向马龙扑来!他要在八月十五这个中国人的传统节日里突袭北山,消灭游击队!
亭亭头上冒出大汗。孩子哇哇大哭,小二显然也跑不动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两边的大山高高地挺立在月光下。亭亭回过头能看到月地里黑压压追来的鬼子。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女儿的哭声在山沟里显得又响亮又单调。亭亭接过孩子又跑。她一边跑一边哄着孩子,听话,乖女儿,不要哭!或许是听到了妈妈熟悉的声音,女儿果然不哭了,睁着小眼看着一脸焦急的亭亭。鬼子们没在山底村停留,显然要去偷袭酸刺沟,偷袭游击队!如果不尽快通知游击队,游击队可就要吃大亏了!小二在后面被石头拌倒,亭亭停下来呐喊:“小二,快!”小二爬起来追上亭亭。
和小二一起回来的几名队员,见了女人便不管不顾地啃起来。他们已有好长时间没挨自己的女人了,今天好不容易回来,说什么也要酣酣畅畅和女人睡上一回。没睡多久,村南传来枪声。队员们听到枪声后穿上衣服跳下地。几个人很快聚在一起。鬼子已向酸刺沟扑去!队员们大吃一惊!山上一点准备也没有,鬼子窜上去后果不堪设想。几个人商量几句决定袭击鬼子,把鬼子引到别的地方。几个人弯着腰跑出村,鬼子们已进了山口,队员们分两拔追上鬼子,看看距离近了,两伙人同时开枪,后面的几个鬼子中弹倒下。遭到突然袭击,鬼子大队人马停下来,多田听听枪声,知道这是小股游击队,命令十几名鬼子对付后边的游击队员,其余人等立刻跑步前进。
二
程太太被赶出亨通药铺后身子就垮下来。
李益亭死了,“亨通药铺”转眼成了二狗的财产。二狗恶狠狠地把程金锁赶出来。老两口没个去处,夹着被窝住到城隍庙一间破旧的柴房里。这是一间欲倒未倒的柴房,房檐塌下来,窗子也倾斜得厉害,屋里的山墙上裂开好几道口子。程太太又急又气,住下没几天就一病不起了。程金锁坐在门口望着天上的月亮长吁短叹。
快到十五了吧,月光透过窗隙冷冷清清地照在屋子里。女人躺在墙角的木板上没有声息。程金锁端着长烟袋闷闷地抽烟。程金锁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也似乎好长时间没洗了,身上的灰布长衫又脏又破,浓烟从程金锁嘴里喷出来后袅袅地升起来。门前的那棵老槐树还在,当年被鬼子飞机射断的地方又抽出新枝。
程金锁望着天上那轮明月想着自己的心事。那是十几年前的八月十五吧,当时亭儿和小二还小,程太太从隔壁的茂源粮行定做了一个大大的花糕,花糕上还捏了几只好看的小兔子,一家人坐在院中就品尝瓜果就欣赏天上的明月。亭儿爬在女人的膝盖上,听女人讲吴刚砍树的故事,程金锁端着长烟袋躺在椅子上,小二呢,穿着长衫出来进去招呼老板一家人,没事干了,便站在程金锁身后听女人的故事,那是多舒心惬意的日子呀!
想到小二,程金锁回头看看这破破烂烂的柴房。十几年前柴房也就是这个样子吧,当时小二一家就住在这里。程金锁记得清清楚楚,眉清目秀的小二插根干柴跪在山门外,小二父亲抱着头蹲在一边,小二的母亲呢,就停放在柴房地上,小二母亲已经咽气两天了,因没有钱一直没有下葬。唉——程金锁叹口气,谁能想到,十几年前的这个小男孩在十几年后竟成了自己的女婿,谁又能想到,家底盈实赫赫有名的程老板程金锁十几年后竟也会流落到这等地方。
程金锁眼里慢慢浸上两颗泪珠。他小心奕奕守着的钱财,没了;他千方百计护着的铺子,在他手里丢了。这是他的过错吗?程金锁不止一次地追问过自己,不,不是的,是白野、李益亭、二狗害的吗?程金锁难过地低下头。
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唯一让程金锁感到欣慰和心安的是女儿亭亭。女儿已经长大了,女儿选择的道路是对的!他现在越来越理解了女儿所说过的话。面对恶狼,是做一只乖顺的绵羊,还是做一个勇敢的猎人?如选择了猎人,那就勇敢地走下去吧,爹只希望你走得更坚强、更勇敢些。
程金锁已经知道女儿生下外甥女的消息了,只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看到他亲亲的外甥女。那是他们老程家的希望和未来呀。等吧,等亭她妈好起来他会带着女人再去山底村的,或许他们就再也不回古城了,和女儿一家在一起,他们再也不分开了。
月亮又明又亮。月光冷冷地照着程金锁眼角的泪珠。
李益亭府上传来热闹的喧哗声。
程金锁知道那是水仙和郎彪成婚的嘻笑声。
这是李益亭被刺后李益亭府上最热闹的一晚了。院里院外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古城的头面人物全部拥集到这里。大客厅的屏风上贴着一个斗大的喜字。自然了,二狗现在是最忙的人,刁着烟卷吆喝着那些笨手笨脚的便衣们。二十几张桌子从屋里一直摆到大门外,满脸豪气的郎彪叉开大腿坐在大厅上,他已经喝了不少酒了,胸前的大红花歪邪着要掉下来,或许是热吧,他早把那顶新郎官帽子扔到一边。弟兄们一个个上来敬酒,恭喜你呀,听说那新娘子水灵着呢!队长,可别让你的大胡子扎出嫂子水来呀!大家哄地大笑起来。郎彪听着高兴,举起碗与众弟兄们共饮一碗,弟兄们,跟着大哥这么些年了,大哥不会亏待弟兄们,日后大哥会给你们一人娶一个好婆娘的!又是一阵哄笑。
水仙坐在屋子后面没有出去。她住的这间屋子也打扮起来,墙上贴着喜字,窗上是剪得鲜鲜的鸳鸯戏水,蚊帐也换成了粉色的新蚊帐。水仙今天也格外打扮了一番,脸上擦了粉,嘴唇也涂红,身上是得体的大红旗袍。儿子已被吴妈哄得睡下,水仙坐在床上听着外院一波一波传来的哄吵声。嫁给郎彪这是水仙不得已的选择。老东西死了,白野那鬼孙子又被游击队抓去,水仙知道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是守不住这偌大家业的。她必须再找一个靠山,她把古城的男人们一个一个过了一遍,最后把视角定格在郎彪身上。月亮白白胖胖地升起来。水仙坐在窗前望着挂在中天的月亮出神。水仙出身贫寒,五、六岁时爹娘去世,十三、四岁时被叔叔婶婶卖到戏园子里,十六岁那年又被戏园子老板奸污了。水仙一边侍候戏园子老板,一边用功学戏,没几年便成为古城的名角儿。水仙苦怕了,她知道自己的本钱是什么,因此当李益亭看上水仙的时候,水仙尽管心里讨厌这个汗油油的老色鬼,但嘴里还是很快答应下来,她既要躲开那个占自己便宜的戏园子老板,又要过上有钱人的生活,老色鬼李益亭满足了她的愿望,水仙住进了这座宽敞的庭院里。
前边的喧闹声逐渐冷落下来。郎彪睁着醉眼摇摇晃晃地推门进来。水仙擦擦眼睛站起来,郎彪抓起桌上的一杯冷茶咕咚咕咚灌下肚。喝了水郎彪的头脑清醒过来,看看灯光下站着的水仙,抓住水仙一把抱起来,水仙挣扎着想下来,郎彪已把她扔到床上骑了上去。水仙护住领口小声说,郎、郎队长,我来了身上的,该日我再……郎彪已来了劲头,他哪顾得水仙来不来身上的,大手一用劲,水仙的旗袍从大腿处撕了下来。窗外的弟兄们听见响动齐声喝彩,大哥,用劲干哪!接着又是一阵粗鲁的笑声。郎彪三把两下脱下自己的衣服,窗外的笑声激起郎彪更大的欲望,郎彪扳开水仙的大腿压了上去。
窗外的月亮一晃一晃的。水仙的下身流出一大滩血。郎彪咬住水仙的奶头喘着粗气,水仙忍不住疼叫出一声。
门外的弟兄们下流地笑起来。
三
亭亭跑到酸刺沟一步也迈不动了。为了让亭亭尽快赶到酸刺沟,小二抱着女儿钻进另一条山沟里。此时那轮又明又圆的月亮正悬在当天。亭亭跑得满头大汗,她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山上爬,一边喊着:“鬼子来了——鬼子来了——”山沟里很静,亭亭喊叫的声音惊起草丛中熟睡的鸟们。山头上放哨的游击队员也抱着枪睡着了,亭亭的喊声让他睁开眼。
这名队员立刻跳起来,一拉枪拴,喝声,站住!
亭亭知道遇上游击队员了,心中大喜:“快,鬼子来了!”
那名队员还在迟疑着,山口上洪水一般涌出大队鬼子。鬼子们弯着腰向山上爬来。亭亭一口气爬上山梁。那名队员吓傻了,脸色惨白地半天反应不过来。“快,快告诉队长。”亭亭着急地大喊。那名队员清醒过来,手哆嗦着向山下的鬼子放了一枪。山坡上的鬼子们没有在意,端着刺刀一步一步地逼过来。又是几枪。亭亭想寻找能打击鬼子的武器,但周围除了石头什么也没有。月亮白白地照着爬上来的鬼子,鬼子的刺刀在月光的反射下闪着鬼眼似的亮光。放哨的游击队员是名小伙子,干掉几个鬼子后情绪稳定下来,见亭亭还没有下去,小伙子白着脸吼:“走呀!快!”鬼子越来越近,小伙子连续投出几颗手榴弹,半山坡上发出手榴弹的爆炸声。
亭亭刚跑下山坡就见十几名游击队员匆匆跑来。山下的酸刺沟已乱起来,女人叫、娃娃哭。马龙正在收拢游击队员,他站在窑洞前大声喊叫着,人们急急忙忙从他眼前跑过。大部分队员分散在群众家里嗑瓜子,不少队员刚刚钻入被窝,个别有相好女人的队员等马龙吩咐自由活动后就溜到女人那里。马龙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队员们从四面八方汇拢过来,南山上的枪声越来越激烈。还有不少队员没有归队,马龙低喊,撤!
亭亭从来没见过如此惨烈的战斗场面。鬼子们一拔拔地冲上来,游击队又一拔拔地顶回去。有几次眼看鬼子就要冲上来了,队员们一阵手榴弹又将鬼子炸下去。亭亭爬在那里半天没有动,谁也不知道亭亭什么时候从半山坡上爬了上来。
山坡上堆满了鬼子、警备队员的尸体。山头上也有十四五名游击队员牺牲了。天上的月亮似乎被双方激烈的枪战声震昏了头,悬在那里半天没有动。
旁边的队员发现了爬上来的亭亭,向她笑一笑,扔过一杆长枪。山坡上的鬼子扔上几颗手榴弹呐喊着冲上来,子弹雨一般从亭亭头上飞过。打!狠狠地打!山头上的机关枪喷出团团火舌。鬼子从两边包抄上来,队员们跳起来迎上去。亭亭扣动板机,她感到肩上被重重地击了一下,子弹呼啸着飞到半空。亭亭高兴地刚要喊一声,眼前一颗手榴弹炸响,亭亭被抛起来又重重地摔下,天上的那轮明月不见了。
四
冬去春来,城隍庙中的老槐树又抽出嫩条,墙角的小草顶破土皮长出来。春天随着老槐树上的鸟叫声又回到古城。阳光暖和和地照在院子里。臃肿了一个冬季的人们开始变得苗条起来。春天来了,但程金锁却一点也没有感受到春天的温暖。
女人的病越来越重了。作为一个老中医,程金锁知道女人在世上的日子恐怕没有几天了。
屋子里光线昏暗。女人脸色腊黄地躺在那里。
程金锁抱着头蹲在地上。作为一个药铺店老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死去而无能为力,心里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他的白发又长又乱,胡子拉拉碴碴,袍子脏乎乎地看不出颜色。让程金锁更加揪心的是女儿的被捕。
这几乎是一个晴天霹雳。程金锁在得知这一消息时差点昏死过去。女儿被关在鬼子的大牢里,小二、外甥女又下落不明。程金锁的精神达到了崩溃的边缘。亭亭是他唯一至爱的女儿呀,外甥女寄托着他的全部希望和未来。现在转瞬间生死未卜,老人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这一切还不能让老太婆知道了,所有的悲忿和伤痛只能一个人去品尝和吞咽。程金锁从来不相信什么神灵,这次一个人悄悄跪到城隍爷像前,泪流满面地向城隍爷祷告,保佑保佑女人吧,保佑保佑我的女儿和可怜的小外甥女吧。程金锁曾去过鬼子的大牢,他想见见女儿,鬼子哨兵一枪托将他打倒。女儿是那边的人,程金锁知道女儿的被捕意味着什么。
女人声音微弱地喊着亭儿、亭儿。程金锁走过来拉住女人的手。
女人呐呐着亭儿该回来了,亭儿该回来了!程金锁安慰女人,女儿会回来的,女儿会回来看她母亲的,女儿她们好好的。程金锁自言自语着,眼中的泪止不住流出来。
女人躺在那里半天没有动,看住程金锁两眼涌上泪花。程金锁抓紧女人的手,女人病了这么长时间知道自己可能就要离开人世了,她实在放心不下老头子和女儿啊!她走之后,谁来照看老头子呢?女儿真的过得好么?小外甥女果真象老头子说得那么可爱么?老程家的“亨通药铺”什么时候才能收回来呢。
女人也用劲抓紧程金锁的手,她实在不愿意走啊。
这时门“吱”地裂开条缝。
小二失魂落魄地闯进来。
程金锁从伤心中抬起头。女人已听到响动,以为女儿回来了,吃力地扭过脸来。
程金锁知道小二找到这里肯定有急事,便安慰女人几句拉出小二。
“明天,明天鬼子要向小姐下手!”
小二的一句话让程金锁晃了几晃才站稳。
程金锁脸色惨白,身子怕冷似地颤抖起来,嘴唇嚅嚅着半天吐出两个字:“不……不……”他希望小二能肯定地点点头。
小二望着颤颤巍巍的老板捂住眼蹲下来,他多么希望这是一个谣言或者传说呀,但城门上的布告明明白白写着,明天中午鬼子们要处斩抗日分子……
身后的屋子有什么摔在地上。
小二推开门大吃一惊。
女人滚在地上气绝身亡,两眼怕人地瞪大。
小二“哇”地哭出来。
程金锁头发乱纷纷地跌坐在当院。
五
亭亭遇害那一天古城看的人很多,以至于监斩官古城警备大队大队长郎彪不得不动用两个中队的警备队出来维持秩序。
这是日本人占领古城后处死抗日分子最多的一天,加之亭亭是全古城无人不知的“亨通药铺”老掌柜的千金,因此看的人很多。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是说游击队化妆成便衣混进古城,准备伺机救人。几种因素混合在一起,那天古城的街头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直至现在有些老人们还能回忆起那天的情景。那天天气很好,太阳红红的照着人们的头顶。街上的人们纷纷拥到鼓楼前的广场上。鼓楼顶上飘着太阳旗,楼上面是黑洞洞的机枪枪口,几十名全副武装的日军立在上面。广场上由全副武装的警备队把守,广场中间架起两张乒乓球桌子大小的木头台子,台子上立着几名赤着上身的刽子手,刽子手手中的鬼头大刀闪着怕人的光。
人们挤在台子四周等待那撼人心魄的一瞬。
杀人是从中午开始的。正当人们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东面的人群骚动起来,两队全副武装的警备队员持着枪隔开一条通道,从日军司令部方向轰隆隆开来一辆卡车,卡车上拉着十四五名五花大绑的游击队员。车的四周是如临大敌的警备队员。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倒汉奸走狗郎彪!”
队员们一路高喊,声音哑哑的。
亭亭脸色惨白地立在车上。她从来没见过如此众多的群众场面,她有些害羞和胆怯,心在突突突地狂跳。队员们的吼声一直在耳边回响。“同胞们、姐妹们,日本帝国主义就要完蛋了,法西斯强盗很快就要受到应有的惩罚!胜利的红旗将红遍整个古城……”亭亭也见到了几年没见的于敏夫妇,他们身上伤痕累累,看见亭亭脸上露出微笑。亭亭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扬起头勇敢地迎接着车下几千双注目的眼睛。
亭亭今天把头发着意梳了一遍,乱发整齐地抿到耳后,光洁的额头上有鬼子鞭打过的痕迹,美丽的大眼睛里透露着一丝刚毅和坚强。
她从决心当猎人的那天起,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不过这一天有些来得太快了。直至现在亭亭才对自己的过去真真地后悔起来,她后悔自己怎么糊里糊涂度过那么多美好光荫,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早拿起刀枪和鬼子拼个你死我活?就是杀死一个鬼子也不至于象今天这样遗憾和惭愧了呀!
说心里话,亭亭并不想死!
她的小女儿还需要她!想起女儿,亭亭心情难受到了极点。女儿还小呀,可怜的女儿,在她最需要母爱的时候,她的母亲却要被鬼子杀死了。女儿,你一定要长大成人,你一定要为妈妈报仇呀!
亭亭也想起爹娘,想到爹娘亭亭抬起头扫视着车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她不知道父母今天会不会出来。已有好长时间没有爹娘的消息了,她不知道爹、娘看到自己女儿被杀该是怎样的伤痛欲绝。对不起了,爹、娘,女儿曾在山底村答应过爹爹,女儿会保护好自己!但现在实在是没有办法呀。来生吧,如果有来生的话,女儿还做你们的女儿,女儿一定会好好孝敬你们二位老人的。亭亭还不知道母亲已气绝身亡了。
亭亭一直挂念着小二,她有许多话要和小二说呀,她希望小二好好把女儿抚养成人,希望小二能成为一名博学艺高的大夫,帮助父母收回“亨通药铺”并将“药铺”发扬广大,她还希望小二以后能替自己照顾年迈的父母……
广场很快就到了。
多田、野藤、吉田、郎彪登上鼓楼。
人群拥挤起来。警备队员用枪托向后驱赶着群众。
亭亭的心再次紧张起来。再过几分钟自己就要永远离开这座古城了。那边有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小二吗?亭亭的心一震。
小二来了!
亭亭使劲朝那边望着,人太多了,小二被人流淹没了。她没有再看见小二,但亭亭越发安然了。有小二在,她就可以放心地离开古城了。别了,爹娘!别了,小二!别了,我的亲亲的女儿!东面一声清脆的枪声将鼓楼上的太阳旗击落下来。人群乱起来。大批鬼子赶来戒备。多田匆匆喊了几句后,郎彪下令立刻行刑。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游击队万岁!”
游击队员们一个一个走了上去。
亭亭什么也没有喊,她想笑一笑,后面的警备队员一把将她按倒。
亭亭象一朵折枝而断的花一样猝然坠入台下。
这天晚上古城又突然刮起一场大风,这场风象几年前那场风一样怪戾而狂暴,狂风夹裹着风沙呼啸而过。鼓楼顶上那面刚刚换上的太阳旗被风齐腰刮断。古城的人们都忐忑不安地坐在屋子里。大风中人们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大街小巷回荡:
“女儿回来……”
“女儿回来……”
六
在亭亭遇害三个月后,马龙率游击队配合我独立四团向鬼子发起猛烈的进攻……
1945年8月15日日裕仁天皇声音凄切地向全世界宣读了大日本帝国的投降诏书。
1945年9月9日南京,日本侵华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在投降书上签完字后灰溜溜地离去……
激战了八年之久的古城终于平静下来。
当欢庆胜利的群众慢慢散去,当那轮明月又静静地挂在湛兰的天上时,在古城南面的山梁上,那匹巨大的白狼又蹲在那里,它的眼里是疲惫还是失望,谁也不得而知。白狼看看月光下的旷野,突然昂首长嗥,绝望的声音凄厉地划破寂静的夜空。接着白狼掉头南去,逐渐消没在大山深处。此后人们再没有听到那匹白狼的叫声。
附记
多田: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宣布投降诏书后,多田抱着妻子的照片自焚而亡。
白野:1943年被俘,1963年被释放回国。白野终生感谢中国人民的不杀之恩,晚年多次到中国,向古城人民谢罪。1986年,白发苍苍的白野再次来到古城,将全部积蓄捐给古城幼儿园后,徒步来到古城烈士陵园,跪在烈士陵园纪念碑前再没有起来。
野藤:1945年被俘,1964年被释放回国。野藤念念不忘“大东亚共荣圈”梦想。目前是日某右翼团体头领,1999年8月15日野藤穿着当年的侵略军制服到靖国神社耀武扬威。
吉田:下落不明。
郎彪:新中国成立后逃到内蒙古自治区一边远小镇隐藏下来,1952年被抓回镇压。
二狗:抗战胜利后被处死。
程金锁:因女儿被害疯癫,解放后病情略有好转,1981年病逝。
小二:解放后担任古城第一人民医院院长,精心钻研程金锁留下的《汤谱秘诀》,成为古城一代名医,治好无数病人。
“小四川”:古城解放后随军南下,下落不祥。
水仙:抗战胜利后被郎彪遗弃,土改后精神失常,后淹死在护城河里。
杏花:解放后重新登台唱戏,成为著名表演艺术家,晚年生活幸福,1988年无疾而终。
亢振刚之子:巧姑夫妇将其扶养成人,现为我中国人民解放军某舰队司令,正指挥现代化钢铁长鲸巡逻在祖国万里海疆上。
亭亭之女: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医科大学生,毕业后回古城工作,现已退休。
马龙:抗战后随军南下,建国后担任某大型军工企业厂长,把后半生精力全部奉献给了祖国的国防事业,1983年从某军区副军长的位上退休,1989年迁回龙王堂居住。
已届九十高龄的马龙一直关注着祖国的发展变化,对改革开放后国家的富强欢心不已,对日本国内野藤之流的鄙劣行径大为震怒。这几天,老将军一直辗反侧,睡不安稳。他在睡梦中几次听到那匹大白狼的叫声……
老人走到窗前思绪万千。
今日之古城已远不是六十年前之古城!
今日之中国也远不是六十年前之中国!
古城的历史已经证明,中国人民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惧怕任何外部的挑畔和威胁!
前车不鉴,后车必覆!
老人想起两句熟悉的歌词:
“朋友来了是美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是猎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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