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个月来的休整,战士们个个都是生龙活虎的样子,“小四川”被捕、金书记牺牲后的阴郁情绪一扫而光,大家摩拳擦掌准备与鬼子大干一场。
马龙与县委回合后组建起古城游击大队,现在他们接到上级指示,为了狠狠打击敌人,扭转古城的被动局面,上级命令古城游击队配合我主力四团拿下鬼子的飞机场。
马龙已经知道自己的父母被鬼子抓走了。他虽然很难过,但他知道打击鬼子总会有牺牲,这一天他在返回古城时就已经想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鬼子的飞机场位于古城的西南面。这是鬼子在晋北一带最大的一个机场。鬼子的飞机每天都会起飞落下,四处为非作歹。接到命令后,马龙率领游击队来到飞机场的南面。天色微明,飞机场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机场上并排停放着几十架鬼子战斗机、轰炸机、侦察机。
主力四团是以马龙原先所在团特务营的基础上扩展起来的,团长正是当年给马龙布置任务的副团长。当马龙赶到八塔村见到老首长时,那种激动的心情是任何一个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都难以体会到的。
按照团首长的指示,马龙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封锁消息、侦察敌情、担任警戒。飞机场的南面有条小河。马龙布置完警戒后与团侦察参谋潜到机场附近侦察敌情。这是这场战斗的关键,他们必须细心、细心、再细心。侦察参谋在靠前的草丛里注视着机场上的动静。
四周静静的,草丛上蒙着一层白白的雾霜。鬼子碉堡上的枪口黑洞洞地盯着远处。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机场南端的铁丝网下钻出一个人来。
马龙暗示队员,大家分散隐敝起来。
这个人猫着腰,就跑就回头看一看,显然是观察后面有没有追兵。
来人越来越近。这是个农民模样的人。马龙不知道他怎么会从机场上跑出来。
来人跑进小树林子后长长吁口气,刚要撩起衣服擦擦汗,看见草丛中钻出四、五个持枪的汉子,吓得腿一软扑通跪下:
“老总饶命!老总饶命!我再也不跑了!”
马龙告诉他,我们是游击队。
那人听说是游击队,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来,他知道游击队是专和鬼子干的队伍。这几人既没有打他也没有绑他,农民觉得他们不象是警备队的便衣,一屁股坐在地上,嘟哝一句:
“吓死我了!”
马龙看看天色,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和农民一起穿过林子,到了对岸的村子里。河水还没有解冻,大家过河的时候都很轻松。
他们在村南的一截短墙后停下来。农民告诉马龙,他就是前面村庄的人,一直在飞机场当差,听说鬼子要杀他们灭口,一个人偷偷溜出来了。
马龙和侦察参谋对看一眼。农民叙述的情景与他们侦察到的情况大致吻合。可以让团首长下决心了。
为了不走露风声,马龙把那位农民带到山上。
太阳很高了。鬼子机场上的飞机熠熠生辉。
天黑以后部队分三路向各自预定的地方插去。
东面一路以二营为主穿插到飞机场与古城之间,警戒古城与聂庄方面的敌人;西面一路以三营为主埋伏于飞机场西郊,防止西面敌人增援,中间一路以一营为主攻打敌飞机场。团指挥所设在山坡上一个隐蔽的山洞里,站在山梁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战场。特务营作为预备队留在山上。
总攻时间定在凌晨两点进行。
马龙站在山坡上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部队沉默不语。老团长似乎看出了马龙的心思:“怎么,手痒痒了?”
马龙没说什么,见老团长返回山洞,便紧追几步赶上去。
“我的大队长,仗有你打的!”
马龙听出话中有话,急问团长是什么任务。
老团长看住马龙:
“任务很艰巨!”
两人来到草图前,团长把手指按在飞机场左侧的敌高射炮阵地上。
马龙会心地一笑。
大战前夕,时间过得真慢。
日军飞机场上,探照灯、引航灯闪着亮光。四周一片漆黑。
根据各路传回的消息,我进攻部队均已顺利进入伏击地点。
夜越来越深。
整个阵地上一片沉寂。
日军营房内的灯光挨次熄灭,鬼子飞行员、地勤人员、守卫部队放心大胆地钻入被窝。
中国军队的飞机不会深入到这里来扔炸弹。至于小股游击队,鬼子们向来没有放在心上。在整个华北上空,他们是天之骄子,没有对手,没有威胁,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低空飞行,投弹、射杀。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此时一只装备较差的中国军队会用刺刀拳头来对付他们那些庞然大物。
时间一点一点向后推移。
在鬼子们呼呼入睡的时候,我上千抗日将士正瞪大眼睛注视着各自的目标。
担任主攻任务的一营潜伏在机场南面的草丛中。一营又对战斗作了精心安排,爆破队分东西南三个小组各对付一个碉堡,凌晨两点为部队扫清进攻障碍:一连从西南角撕开缺口冲入机场,攻击日正面驻军;二连从东南角攻入机场,与西面部队夹击反扑日军;三连从南面攻入机场,打击敌机。
马龙率领队员们也接近了炮兵阵地。鬼子炮兵阵地在西北角上,十几门高射炮黑乎乎地指向苍穹。自从进驻古城以后,鬼子的高射炮部队还没有真正接受过战争的考验。这些无所事事的大兵们便把过多的精力发泄到了花姑娘身上。铁丝网冷冷地立在盐碱地上,北面一排平屋里住有鬼子高射炮兵。飞机场上的探照灯不时扫到这边。现在已是下半夜了,队员们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前面的敌人。
马龙看看夜色,看看远处黑乎乎的群山,心想过一会儿这里就会发生惊天动地的爆炸了。古谷关战斗后,他这是第二次与大部队共同作战了,所不同的是他现在是以古城游击大队大队长的身份率队参加战斗。
战斗即将打响。
团长低头看着时针指向两点的时候,压低声音喊:“开始!”山坡上预先准备好的一堆山柴被点燃。看到信号的爆破手们同时跃出埋伏的地方,弯着腰,迅速接近鬼子碉堡。碉堡里的鬼子发现情况有异,一串机关枪子弹打破沉寂的夜空。鬼子的行动晚了。
轰隆隆!
轰隆隆!
轰隆隆!
随着三声惊天动地的爆炸,震惊古城上下的飞机场袭击战开始了。担任主攻任务的一营在火光中跨过壕沟冲入敌机场内。
北面碉堡的鬼子向我进攻部队疯狂扫射,前面的战士中弹倒下,后面的战士又冒着弹雨冲上前去。我重机枪连开始向鬼子还击。战士们冲进机群内用刀、枪砸这些可恨的家伙。
鬼子炮兵被爆炸声惊醒刚要冲出平房,便遭到游击队的阻击。
飞机场上,遭到突然袭击的鬼子很快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十几挺机关枪同时向我东西两边扫射,几十个鬼子在火力掩护下端着刺刀扑向正面机场上的战士们。机场上空顿时杀声震天,双方战成一团。
多田在睡梦中被电话铃惊醒,听到战报大吃一惊,命令白野、郎彪迅速集合部队。寂静的大街上立刻传来鬼子踢踢踏踏的跑步声。聂庄的野藤也接到增援的命令。
机场上又一波鬼子冲来。我东西两路战士冲上去。
双方都杀红了眼。
日机油箱被子弹打穿,大火呼地燃起来。战士们纷纷将手榴弹投进机舱内。一架架飞机燃烧炸裂。
飞机场上大火映红了半个天空。马龙指挥游击队将鬼子炮兵堵在房内寸步难行,逃出来的敌人被射杀。队员们好久没有打过这样痛快的仗了,多少天来,他们一直被鬼子追呀,杀呀!今天也让这些小鬼子尝尝爷们的厉害。
为“小四川”报仇!
为金书记报仇!
团长一直观注着整个战场的发展态势。古城敌增援部队已出动,我攻击目标基本完成。团长果断地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山坡上的柴火再次燃起来。
担任主攻任务的一营几十名战士倒在血泊中。
敌人的疯狂反扑被再次打退。
鬼子的油库被手榴弹炸开,一声巨大的爆炸过后大火瞬间冲天而起。
马龙率领队伍边打边撤。担任堵截任务的其它几路部队也顺利撤下来。机场上枪声仍然激烈地响着。
部队撤到山上并没有停息,而是向晋西北方向走去。团长站在山坡上注视着机场方向的大火。鬼子们正在奋力扑救。马龙从山坡下赶过来,见到老首长举手敬礼。团长握握马龙的手,告诉马龙游击队也要尽快转移,防止鬼子的报复行动!马龙说,是!大部队还会很快打过来的!团长要马龙灵活巧妙地与鬼子周旋,总而言之,要坚定信心,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团长最后离开山坡。天很快就要明了,夜风将马龙汗湿的头发吹乱。
大部队蜿蜒着向西山走去。
马龙目送部队消失后也迅速向龙王堂方向转移过去。南山遭鬼子破坏很厉害,马龙想尽快打开南山的工作局面。
二
几副犀角地黄汤喝了以后,程金锁的身体好了许多。倒是女人因为又惊又吓脸色苍苍白白的,身子也觉酸软无力。
太阳暧暖和和地照进屋子,老两口吃了饭后,程金锁抱着长烟袋度出院外,院子里干干净净的,房门上“毋饮过量酒,毋贪意外之财”的对子还在。程金锁立在院中向蓝蓝的天上望去,几只鸽子向北飞去。程金锁望着远去的鸽子半天没有动。他知道女儿就在北面的山脚底下,这是小二带给他们的好消息,这消息犹如一副大补的人参汤,立刻使程金锁的精神振作起来。他暗暗鼓励自己,不能倒下呵,女儿还好好的,亨通药铺还有希望,铺子不能毁在自己手里呀!女人也是一副按捺不住的喜悦,多亏了小二这孩子!当时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女人没事的时候就叨叨老头子平日里怎不多传些方子给小二,好让小二多学点本领。程金锁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有一本祖传的《汤谱秘诀》,那是他行医立店的根本,这东西是同铺子一并传给女儿的,小二毕竟是外人,不到万不得已,程金锁不会轻易传人。两边的几个老街坊都过来看望了程老板,咱门是生意人,还是老老实实搞咱的生意吧。程金锁听出几个老伙计的话外之音,是说他不该给鬼子当什么区长。程金锁也是一脸的惭愧。日子暖和了,程金锁的身子板硬朗了许多,便想着要把铺子开了。
程金锁狠劲吸几口烟,掉过烟锅在鞋底上磕一磕,便进了对面的铺子。铺板还没有摘,屋子里暗暗的,一股熟悉的、幽幽的中草药香味沁入程金锁的肺腑,他站在当地好半天没动。多香的气味哦!快有半年没闻过这香味了吧。柜台上落了厚厚一层土,程金锁摸摸这里,瞧瞧那里,这是当归,那是阿胶,他不用看屉上的名目也知道里面放的是何种草药。“六味地黄益肾肝,薯朱丹泽地苓丸”“粟壳阿胶冬花味,敛味止咳气自生”一串串方剂方子气泡一样窜入程金锁的头脑中。晦气已经过去。日子还会一天天红火起来的,不能给女儿留一个破破烂烂的摊子哦。
随着时间的推移,亭亭对小二的态度逐渐有了转变。当她发现小二眼神中那种男女之间特有的情感后,她的心里震颤了一下。她开始认真地对待眼前这个过去一直当成下人的男人。她发现小二身上有许多和表哥一样优秀的品质,忠诚、善良、勤劳,而且还有表哥所没有的善于体贴人的特征。但她总觉得小二身上好象缺乏点什么,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有了好感后的亭亭明显和小二说的话多了,心情好的时候还给小二做顿饭。受宠若惊的小二越发不知怎样来关爱小姐了。
亭亭觉得已很久没有父母的消息了,便想打发小二回趟古城。小二也正好想回去取点药,便收拾收拾向古城走去。
外面天气很冷。临出门的时候,亭亭把自己的红围脖围在小二脖里。小二心里一直暖洋洋的。小姐对自己这么好,自己真能娶上小姐么?小二被自己的荒唐想法吓一跳。呸!不要脸的东西!小二心里骂起自己,赖哈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天高地厚!小姐给你个笑脸,你竟起了歪心!
小二一路嘀嘀咕咕,不知不觉到了古城。小二的心立马紧张起来。这是古城的北门,城头上鬼子端着枪立在那里,城门前几个警备队员监视着行人。
城门口的警备队员搜查一番后让小二进去。
太阳已经落山了。街上冷清了许多,十字街口的鼓楼还是那样巍峨地耸立在寒风中。楼顶上的太阳旗在斜阳的映照下越发显得吓人。一队宪兵走过。小二一路向南走来,刚过鼓楼便与二狗擦肩而过。二狗正叼根烟,见过去的人有些面熟,似乎想起什么,便一扔烟头尾随在小二后边。
铺子已经关了门。小二回头看看周围轻轻敲敲门。女人正在屋子里收拾盘碗,听到院外的敲门声女人揩揩手出来。“谁?”女人站在门口问。
“我!”小二的声音。女人急急拉开门。小二围着围巾站在门口。女人急忙把小二拉进来。女人就走就问:“小姐怎样了?小姐怎样了?”小二急忙回答:“小姐很好!小姐让我回来看看你们!”
一句“小姐很好”便让女人安然了许多。程金锁在里屋听到小二的声音,也急忙坐起来,“小二!小二!”程金锁看见小二也是一脸的喜悦。小二急忙见过老板。程金锁问,“小姐可好?”小二立在地上说小姐吃的好,睡的好,身子也好……女人的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程金锁见小二还站着,连忙喊:“亭她娘,唠叨起来就是个没完,孩子赶了一天路,还不弄点吃的来!”说完招呼小二坐下。女人嘴里应着急忙张罗饭食。
小二听到老板称呼自己孩子十分感动。他早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现在听到老板这么一叫,别有一种烫贴和舒服。小二是个坐不住的人,稍事休息便帮女人收拾起来。屋子里有说有笑很快有了生气。
这是小二和小姐逃走后第二次回来。上一次没有说成话,这次小二可以尽情地诉说了。小二一边干活一边诉说他和小姐的逃难史,说到高兴处老两口忍不住笑出声,说到伤心时老两口又是一阵唏嘘。
说到后来,程金锁似乎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问小二:“上次和你一起来的可是这个?”程金锁用手比个八字。小二说,“可不是怎得,他们的一个头病得厉害,押着我回来抓药。”小二听听门外的动静,伸过头来:“你们可知道那人是谁?”程金锁问:“谁?”“马龙!”“就是鬼子要抓的那个马龙吗?”“那还能有谁!”
李益亭正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二狗匆匆闯进来,爬在李益亭的耳朵上低语几句。
“小二回来了?没看错人?”李益亭睁大眼。二狗说:“那还能有错?就是把那小子烧成灰我也能认出他是谁!”
“妈的,送上嘴的肥肉,不吃白不吃!”
李益亭一墩茶杯。
七、八个汉奸气势汹汹地向程金锁家扑去。
三
天明以后鬼子进行了疯狂的报复。
没有炸毁的飞机以及从京、津方向赶来增援的飞机,三个一组、五个一队地飞往南北两山,对八路军可能藏身的地方进行了疯狂的轰炸。房屋被彻底摧毁,逃跑的人群被成片地射杀。
恼羞成怒的多田,立刻命令将马龙父母吊在南面的城门上。马龙父亲的头发又杂又乱地飘散下来,胡子也很长时间没有刮了。自从被鬼子抓进古城后,老两口就没有一天不受鬼子折磨的,他们已是奔六十岁的人了,死,对于他们再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只是他们现在一点也不愿意死,他们还想看看他们的龙儿呀!龙儿,你好吗?马龙父亲使劲挣扎着抬起头来,极目所望的是远处苍茫的群山,他想龙儿或许就在那大山的后面吧?
女人吊在那里好长时间没有声息。她身子弱,外面的风好大哦,身上的体温正一点一点消失,女人的头脑变成一片空白。
天气很冷,寒风呼啸着吹乱马龙父母的头发。两位老人吊了三天后,气绝身亡。他们的鞋不知掉到什么地方,赤裸的脚很僵硬地垂吊在那里。
日机的炸弹也落到了山底村。
随着一声巨响村前的一处屋子倾刻化为乌有,正在吃早饭的一家人被炸上西天。炸弹的巨响震得亭亭的窑洞漱漱落土。亭亭吓得尖叫一声跑出门外。村前已传来人们的哭声。日机呼啸着向山中飞去。
亭亭的心砰砰直跳。她跑出大门外向南望去,通向古城的大路上仍然没有小二回来的身影。
山中轰炸的声音不断。村里的群众人心惶惶。小二进城几天了怎么还不回来?亭亭焦急地望着。
直至现在亭亭才明白,自己是多么需要这个恭顺而又很体贴的男人。人往往就是这样,在一起的时候并不觉得对方有多么重要,有时候甚至忽略了对方的存在,而一旦要真正失去他(她)的时候,才觉着对方是多么的可贵!亭亭现在就是这样,小二离开后,亭亭才觉着自己竟是这样的依恋小二!
亭亭后悔让小二一个人回城去了。当时说好的,第二天就返回来么,怎么现在了还不回来?难道是父母出事了?亭亭的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
李益亭早就听说,日本人进来前,那个吝啬鬼程金锁就把许多值钱的东西藏起来了。程小姐逃走后,白野是生过气,也暴跳如雷地找过那个小女人,可当水仙的肉体粘上这个饥渴的饿狼后,白野也就逐渐忘记了那个让他迷醉的中国女人。现在小二回来了,李益亭便觉得敲打程金锁的机会来了,他要借追问小姐的下落,榨出这老东西几两油来。
小二被关押在一间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此时他正抱着肩缩在墙角里。小二已从最初的恐惧中渐渐平静下来。那天七八个汉奸破门而入,他以为是给游击队看病的事犯了,心一沉知道自己完了。后来见这群人只追问小姐的下落,嘴上便咬住说不知道,他知道老板会搭救他的……门吱咛一声,一缕太阳的光线从门缝里照在小二略显惊恐的脸上。小二认出来人是二狗。二狗抓住小二的衣领一把提起来,盯住小二看了一眼又将小二扔到地上。二狗拍拍手上的土,慢悠悠地问:“小二,你可想回去?”小二揉着被二狗勒疼的脖子看住二狗,二狗能真放自己走么?小二疑疑惑惑地看住二狗。二狗一返身猛地抽出短枪:“说,东西埋在哪里?要不,老子毙了你!”小二现在彻底明白李益亭他们的意图了,抓自己是假,逼诈钱财是真!小二问:“什么东西?”“妈的,装什么蒜!”二狗甩手就是一个耳光!小二的头撞在墙上。小二索性靠在墙上一言不发。二狗吼几句,见小二不理不睬,跳起来就是一阵拳脚!
吃了早饭,程金锁又来到李益亭门上。李益亭抿口水不冷不热地说:
“程老板,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实在是白野太君追得紧,小二……”
李益亭故意把后半句话压住,脸埋在杯子里,听着程金锁的反应。
程金锁果然大为紧张:
“李、李县长,小二、小二还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李益亭冷笑一声,“你心里最清楚!”
女儿千万不能再落入鬼子的手里!难道小二已供出小姐的下落了吗?李益亭话中有话呀!程金锁脸色苍白地跌坐在椅子上。
李益亭知道击中了程金锁的要害,心中大喜。
当年的程金锁是何等的威风呵!“亨通药铺”名传古城上下,程金锁是“亨通药铺”的大掌柜,就连自己这个商会会长也不得不给程老板空一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沧海桑田,谁会料到程金锁程老板会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谁又会想到我李益亭会成为皇军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县之长呢?
程金锁已唔晤唔地哭起来,雪白的头发、杂乱的胡子随着无望而伤心的哭上下震颤。女儿呀,我苦命的孩子!古城这么大,竟无我女儿的藏身之地!
李益亭知道程金锁的防线已彻底垮了,便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安慰程金锁:
“唉,程老板!我知道程小姐是你的心头肉,你是万万舍不得的!唉-——谁让我们是老相识呢?看来还得我……”
“帮”字还没有出口,程金锁已双膝一软跪下来:
“李、李县长,我求你了!”
“放是可以,”李益亭看住眼巴巴的程金锁:“不过……”
李益亭背过身在地上踱着方步。“不过什么?”程金锁急忙问。李益亭为难地说:“我这里人多嘴杂,难免不把小二和小姐的事传到白野太君那里!”“怎么办?”程金锁想不了许多,现在救女儿要紧。“怎么办?”李益亭看住程金锁,“恐怕又要让程老板破费几个了。”
“多少?”程金锁心一抽。
李益亭弯下腰伸出一个巴掌。
“五百?五千!”程金锁再次绝望地惊叫起来,“晤,晤,我去哪里弄这笔钱呢?”
这时二狗从门外进来,看看程金锁,说,白野太君请李县长去开会!李益亭放下手中的茶杯,拿过帽子说:“小二出来出不来就看你的了!”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大厅里冷冷清清的,屏风上的饿虎正睁着怒眼盯着程金锁。程金锁慢慢爬起来。室外的太阳正明明亮亮地照着前面的大街。西门上的鬼子正端着刺刀立在城头上。程金锁抄着手就走就想,五千现大洋这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啊!这几年进项不多,开支不少,砸烂铺子也没有这么一大笔钱呀。
女人不放心,已从鼓楼那边迎过来,见了老头子赶忙问事情办得怎样了!程金锁听女人这么说,长叹一声蹲在路边!五千块哪!五千块袁大头哪!程金锁三言两语说出李益亭的意思。
女人听了也是一惊。老天爷呀,这不活活要人的命么!路上熟惯的人向程金锁打招呼。女人擦擦眼角的泪,扶住程金锁站起来,回吧,回了家再想办法。两个人满脸愁容地回来。铺子前已聚了几个抓药的人,女人招呼说,老头子身子不舒服,还是到别的铺子抓吧。两个人回了屋子害起愁来。程金锁抱过长烟袋一口一口吸烟,女人坐在另一边摸眼泪。难道真的是天要绝我程家么?老两口对坐落泪。就在快掌灯的时候,门外突然闯进一个乡下打扮的姑娘,老两口正诧异间,姑娘已摘下头巾。
“亭儿!”
老两口大为惊骇!程金锁跌跌撞撞去关大门。女人拉住亭亭的手不相信地看住女儿。一年多未见,女儿瘦多了!程金锁已从外面进来,亭儿,亭儿!亭亭急忙扶住父亲。亭亭没想到,这么长时间没见,父亲竟老成这样,头发全白了,胡子也几天没刮,外面的长衫脏兮兮的。这不是梦吧?女人一直不相信地摸着女儿的脸。几年前程家还是象模象样的人家,现在一家人竟成了如此模样!三个人又压抑地哭一阵后,亭亭四处找寻小二的影子。老两口见女儿这样一下沉默下来。
亭亭预感到小二出事了,急问:“小二哪去了?”女人抱住亭亭,一声“我可怜的女儿”又引得一家人哭起来。女人断断续续告诉小二被抓、李益亭要钱、家里凑不起五千大洋的经过。
亭亭的心里比刀绞还难受。父母为了自己遭了多少苦难,现在又连累小二进了监牢!小二这次回来,都怨自己呀!
亭亭拿起红围脖一串串掉泪。小二为自己受了多少委屈!而自己却一直没有善待过小二!将心比心,亭亭哭得更厉害了,哭到后来,亭亭要去找李益亭,李益亭不是找我吗?我这就去。
慌得女人一把抱住女儿,连连责骂老头子你到是快点想个办法呀。
程金锁又抽起了烟。
外面完全黑下来。程金锁一个人在院里走来走去。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这样熟悉和亲切。他用手轻轻摸摸前面的“亨通药铺”的门板,他摸得很慢很慢,他就摸就流泪。
埋到地下的钱不到万不得已那是不能动用的!那是他们老程家几代人的心血呀。难道就这样白白送给老狗李益亭么?不!他的心里不甘地叫道。
可不这样,如何才能凑够五千大洋呢?如何才能救出小二,救出女儿呢?难道能让女儿再入火坑么?不!程金锁的心里痛苦地滴血。
送给老狗李益亭吧,女儿比一切都重要!地下的先人如果知道自己今日的处境也会同意自己这么决定的。
已经是后半夜了,程金锁一家谁也没有合眼。四周很静,半弯残月冷冷地挂在西天。程金锁整整衣衫出了外屋地,正面的桌子上孙思邈像前已摆上了蜡烛、香纸。山墙祖宗的牌位前也点起蜡烛。程金锁剥好线香点燃,对着沉思的药王恭恭敬敬地插好香。女人和亭亭也出来,三个人合掌作揖然后一齐跪下,叩了三个头后,又一齐转向祖宗的牌位前。亭亭就叩头眼里的泪就流,她知道从今以后,他们一家将再无半点积蓄了。程金锁一脸的肃穆。古城上下谁也知道程金锁程老板有的是硬头货,可是谁也知道程老板是个吝啬鬼,是一个子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主。可现在所有的积蓄就要远去了,程金锁内心的悲壮是可想而知的。
三个人出了门。
北面的鼓楼黑黝黝地耸在黑暗中。这时一声熟悉的狼嗥声从远处凄凄惨惨地传过来。女人禁不住打个寒禁,拿灯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这不是日本人打进来前的那声狼嗥么?这不是女儿结婚前那声不祥的狼嗥么?女人的手越发抖得厉害了。
程金锁听见狼嗥声怔了一怔,然后慢步走到院当中,向南七步,正好是过去小二住的南屋的台阶。程金锁挽起长衫,从墙角拿过锹开始挖起来。亭亭从小长这么大,一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没有关心过家里有没有钱,钱在什么地方,现在看见父亲这种阵势,心里既紧张又害怕。台阶上的石头动起来,程金锁放下锹挪动那块石头,那石头很大也很沉,程金锁费了很大劲才挪开一小块地方。程金锁擦把汗,回屋取出捅炉子的铁条,一下一下,里面的砖也活动了……正在这时,屋顶上、墙上突然跳下几个人。
天色微明,大街上没有人。
“亨通药铺”死一般沉寂。
四
天气渐渐暖和过来。积雪开始消融,山坡上也顶出了嫩绿的小草。
“小四川”终于恢复了健康。他一大早就起来,挥动膀子砍劈桦木拌子。太阳慢慢起来,阳光温暖地射在“小四川”结实的膀子上。恢复了身体的“小四川”浑身好象有使不完的劲,砍柴、打猎、爬山,身体是那样轻松和灵巧。
大森林里一片翠绿,各种鸟在愉快地唱歌。洞旁的拌子小山一般窜起来。“小四川”用手臂擦擦额上的汗,一阵微风吹过,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凉爽和舒畅。振刚哥去聂庄还没有回来。嫂子推开柴门让“小四川”打点水来。“小四川”应一声提包离去。女人笑着转回屋内。多好的小伙子,女人在内心感叹着,又勤快又善良。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女人已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兄弟般可爱的男人。女人正在和面,突然觉着肚子一阵难受。女人捂着肚子弯下腰。她内心一直不敢肯定这是真的,她想等确实了再告诉振刚哥,现在看来,确实是有了。稍微好一点了,女人脸上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她有这个经验,怀虎子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小四川”轻轻地爬上前面的山梁。他们离水沟远,每次振刚哥都会背一大包水回来。嫂子手巧,用狼皮缝制了一个特大的水包。山洞那边嫂子正向他招手。“小四川”心里热乎乎的。对于振刚哥、振刚嫂子,“小四川”已无法用“感激”二字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特别是振刚嫂子,在那一个又一个难堪而又无可奈何的日子里,给自己穿衣吃饭、端屎端尿。“小四川”悄悄流过许多次泪,当嫂子端走那些秽物揩洗净自己身子的时候,“小四川”蒙住头哭了,那是男子汉真正的哭泣,为自己的无能,为嫂子的大恩大德,他的泪水湿透了衣巾。他在心里不知一次地喊过,嫂子,嫂子,我愿下辈子当牛做马来报答您山一般厚重的恩情。
小溪里的水哗哗流过。“小四川”溜到溪边洗个痛快。他把水包灌得满满的,他知道自己很快会离开嫂子的,他想在离开前尽量多做一些重活。水包里的水溢出来,流到背上湿漉漉的。
“小四川”回过头,坡上的山丹丹花摇摇曳曳。水包很重,“小四川”吃力地爬上梁去。“小四川”放下水包喘口气。
远处云雾蒙蒙,“小四川”不知道队长他们在哪里。
走出山口聂庄已出现在视线中。振刚紧一紧背上的狼皮大步向庄子走去。
快到庄口的时候,振刚站住。女人下山时一再吩咐振刚,让二旦去换点米,女人是生怕振刚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小四川”还在山上,自己出点事倒无所谓,女人和“小四川”怎么活呢?振刚望望庄口那几个盘查的警备队员扭头向二旦家走去。
自从上次杀死那个军曹后,振刚一直没来二旦家。好久没见了,二旦两口子还好吗?几个村人正圪蹴在墙下晒太阳。振刚是从山上下来的,上身一件生羊皮袄,腰间一根褪毛的皮带勒住,背上又是一卷狼皮,引得晒太阳的、房上扫雪的人直往振刚这边看。
二旦的院门紧扣着。振刚敲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询问,“谁?”二旦岳父的声音。
振刚说我。里面似乎有些迟疑,门被不情愿地打开。老汉早听出是谁来了,这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么?军曹被杀的事一直象块石头一样压在老汉的心上,小鬼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知晓了,到那时能有好果子吃么?老汉的院门天天闭着,一听见打门声,心总要过好一会儿才会平静下来。
振刚喊:“二旦,二旦!”
“不在!”二旦岳父应一句讪讪地回去。
二旦媳妇正在炕上裁剪小孩衣服,听见喊声立刻推开门:“振刚哥,振刚哥,啥时候下来的?快进屋、快进屋。”
二旦媳妇腆着个大肚从西屋迎了出来,见振刚哥瞧自己的肚子,脸一红低下头:“振刚哥,就你一个人下来了?嫂子好吗?”振刚答应着弯腰进了二旦的西屋。二旦岳父的脸色振刚早看在眼里,心里在进门的一瞬间象塞了团毛似的堵得难受,本想返身就走,但没见着二旦就走,二旦会不高兴的。二旦媳妇把炕上的剪子、布头往里一推,说:“振刚哥,快上炕吧,我给你弄饭去。”
“二旦不在?”振刚瞅瞅屋里。
“二旦去关上送粮去了。”二旦媳妇脸上满是笑。振刚哥是她和二旦的恩人呀!已经好长时间没见振刚哥了。
振刚见二旦没在,扭头要走,说:“也没啥事,看看你们就行了。”二旦媳妇拦了几次,见振刚执意要走,便把振刚送出大门。
没见着二旦,又受了二旦岳父不冷不热的脸子,振刚心里有些不痛快!步子也迈的大了,翻过河漕就进了庄子。门口盘查的警备队员这次没怎难为振刚。正是中午时分,庄子上人来人往的。振刚还在想刚才的事,以后还是少去二旦家吧,二旦媳妇就要生了,再惹出别的麻烦就拖累二旦一家了。
聂庄只有十字交叉的两条小街。野藤中队进驻聂庄后,在庄中财主院里建起炮楼,四个庄门上也重新进行了加固。二旦所在的警备队住在小南街一带。
振刚从南面的庄门进来后就向北走,过了十字街,慢慢往东走去。振刚还记着那天夜里窜进庄里的情景,当时自己一心想着报仇,一点没料到身后的屋子里竟住有那么多鬼子。
东街上是聂庄最繁华的地带了,粮庄、布店、钱铺全挤在这里。四邻八乡进庄卖菜的、粜米的、卖香纸糖果的也都在街两边摆了摊子叫卖。振刚背着狼皮向路北的皮货店走去。
正在这时,东门上一阵喧哗,就见许多行人纷纷向东门上挤去,振刚也身不由己地随了人群涌去。听见有人说:“鬼子又要杀人了!”“听说是从南山上抓回来的!”“全是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造孽呀!”
东门外挤了很多人。外边的人往里挤,里边的人往外挤,人群涌来涌去。振刚被挤在后面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场子里有人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操你小日本八辈子祖宗!”里面的人一片尖叫便再没了声息。庄门上鬼子的太阳旗正高高飘扬着,保持警戒的鬼子端着长枪注视着门下的人群。
就在振刚感叹那场子里的好汉时,庄门南面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枪声。人群一愣,又是一枪,庄门上有鬼子栽下来。人群立刻炸开。庄门上的鬼子迅速向南面开枪。人们尖叫着,四散逃开。振刚随着庄门口的人群涌进庄里。东街上已乱起来,摆滩的、开店铺的都慌慌张张收拾货物,炮楼上的鬼子已跑步赶过来,庄门立刻关闭了。振刚还要往西跑,身后有人拽住他。振刚一返脸,后面拽他的竟是上次自己救过的小姑娘!振刚想喊什么,小姑娘已拉上他拐进南面的铺子里。
振刚和小姑娘一进门,小姑娘便把铺子关了。外面仍然乱哄哄的。
屋子很暗,小姑娘压低声音:“亢大哥,还认得我么?”声音里明显露出惊喜的声色。
“我怎么不认识你?又开了铺子?”
小姑娘拽过条凳子让振刚坐了,顺手摘下振刚背上的狼皮:“亢大哥,外面风声紧,我给你端碗圪托儿,就吃就说。”
小姑娘名叫巧姑。振刚将巧姑救出来送到聂庄巧姑姨妈家后,巧姑的姨妈便给巧姑寻了一门女婿,男人三十六、七,没有爹娘,靠做些香纸买卖糊口。巧姑见那男人老实,年龄大是大了点也便应允了,过了门后,便又把圪托铺子开起来勉强度日。
“亢大哥,没有你,巧姑早不在这个人世了。”巧姑一直想报答那天答救自己的恩人,没想到恩人就在铺子外面。巧姑的欢喜劲儿就别提有多大了。
过了一会儿,巧姑的男人从外面回来,听巧姑介绍后又是一番感恩不尽的样子。
门外鬼子过来过去如临大敌。
振刚知道一时半会也走不了,索性在巧姑的铺子里呆上一半天再说吧。
五
天亮以后程金锁慢慢睁开眼。“爹!爹!”是女儿的声音。
程金锁看清了周围的环境,熏得污黑的天花板,发黄的墙壁,墙壁上竖幅寿星挂轴,这熟悉的一切是那样强烈地刺激起程金锁的记忆。
钱……
程金锁一骨碌坐起来,女儿还要拦他,他已一把推开女儿闯出屋外,女人擦擦眼泪和亭亭追出来,室外的天已经大亮,门外的大街上传来热闹的叫卖声。南屋的台阶已被刨得乱七八糟,藏钱的洞口赫然露在那里。
程金锁跌跌撞撞走向南屋,腿一软跪在洞口,手哆嗦着伸进洞口,他的胳膊使劲往里伸着,他企盼着能有奇迹出现,然而什么也没有,装钱的坛子已被砸碎,那几十锭元宝呢?那些银元呢?没了,一个也没了!
程金锁伸出手颓然坐在台阶下,几代人的心血就这样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天爷,这不是活活要我程金锁的命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这样惩罚我!程金锁的长发乱纷纷地披散下来,脑后被枪柄砸伤的地方渗出血。
亭亭看见父亲的样子心里异常难过。昨晚上的事仿佛就象那些传奇小说中的情节一样,然而这些过去想也不敢想的事竟恶梦一般发生在自己身上。小二被捕、家庭遭劫、父亲受伤,再想到此前的种种,亭亭心里万般难受。亭亭的泪珠子扑漱漱直掉。爹已经老了,为了自己受了多大的罪。“爹,咱们回吧。”亭亭扶住程金锁站起来。
铺子上的门板被拍得哗哗作响。天已不早了,抓药的人恐怕又聚了许多。程金锁懒得回头。女人撩起衣襟擦擦眼开开院门。
铺子前果然聚了不少人。人们见程金锁太太出来,急忙围过来,有人喊,程老板呢,我家娃子急着用药。有的说,可不是,老太太今天就没得喝了!一个农民模样的挤过来,程太太,我老婆肚疼得杀猪般叫,求求程老板,快快救救我女人吧!
女人听得这些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刚说声,程老板病了。后面就有人喊,程老板昨天还好好的么!是不是程老板又当了区长,不卖药了?人们悄悄吵开了,程老板给皇军干上了!听说程老板的女儿嫁给了日本人!你还不知道吧,程老板都快当外公了!
女人的脸羞得通红,昨晚遭了土匪劫,今天又听得这等说法,女人又急又气,说声到别处抓药吧!一甩手进了院子,反身把门插上。外面的人还在说,瞧瞧,有了日本人做靠山,脾气也大喽!人们议论几句,见没有希望了便四面散开。
女人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怎么这些难事儿全让我们家摊上了!昨晚那伙蒙面人差点没把她们吓死,那伙强人临走时甩下一句话,不要命的就来马鞍山!马鞍山她们敢去吗?
亭亭在屋里喊她。
女人摸把眼进去,老头子经受不住吓了,再把他撂倒,这个家可就没救了!女人进去时,程金锁已仰靠在被子上。亭亭已给他梳好头发,额上也缠了一块布条。程金锁毕竟是程金锁,商场滚爬多少年,大沟大坎他经见过。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倒下,必须挺起来。程金锁伸过手,亭亭把长烟袋递过去。程金锁给烟锅里装满烟划根火柴点着,长长吸一口,鼻孔里喷出又浓又长的两道烟。
程金锁吸几口烟脸色平静了许多,看看女人、女儿,苦笑一下,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程金锁慢慢说,现在当紧的是亭儿要赶快离开古城,鬼子正在四处找你,若被白野发现想走也走不成!程金锁见亭亭想说什么用手制止住。“小二这孩子不错。”说到这里程金锁抬起头盯住女儿。亭亭一下意识到了什么,脸在黑暗中羞红,是的,小二不错,自己心里不也喜欢上了这个腼腆的男人么?想到小二,亭亭忽然又记起另一个男人,表哥!你究竟在哪里呀!高诚的形象若隐若现地出现在亭亭头脑中,但渐渐的那形象又模糊起来。亭亭轻轻叹口气。程金锁接住刚才的话说:“你也大了,可不能象过去那般任性了!要和小二好好过日子!你们好好的,我和你娘就是死也瞑目了!”说道死字,引得女人和亭亭又流起泪,亭亭喊声妈,和娘紧紧依偎在一起。是的,现在是战乱年头,谁也保证不了明天还会不会活着。
程金锁把长烟锅里的灰磕在地上:“亭亭她娘,时候不早了,你给孩子安顿安顿。亭儿,爹拚着这把老骨头也会搭救出小二的。以后没有什么事你千万别再进城,我和你娘会照顾好自己的。”
亭亭哽咽着使劲点点头。这次家里发生这么大变故,还不是怨自己吗?女人取块包袱给女儿收拾东西。女人就收拾就流泪,此一别又不知何年才能相见。亭亭也把头巾罩上。亭亭还想和爹说几句话,想说,爹您也多保重,但话到嘴边又一句也说不出来。程金锁掉过脸摆摆手:“走吧,走吧!”
亭亭看一眼爹离去。女人提着包袱跟出来。娘俩个在院门口站住,女人把女儿头上的头巾往下拉一拉。亭亭接过包袱,喊声妈依偎进娘的怀抱。女人说路上小心些,吃的放在包袱的上头……亭亭就擦泪就推门离去。
女人站在门口好半天,她不敢开门去看,她一直听到女儿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了才叹口气返回来。
程金锁侧过身子流泪,听到女人的推门声,急忙用枕巾擦眼。自己现在是怎么了,真的老了么?动不动眼泪就出来。
女人进来也没说话,看看躺着的程金锁,点炉子做饭。一时屋子里无语。程金锁就躺就思谋搭救小二的事。
小二在女儿心中的位置他打女儿一进门就看出来了!尽管他不知道女儿和小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女儿喜欢上了小二!他是看着小二长大的,模样也算周正,更难得的是这孩子忠忠实实的,自己家遭了这么大的难,小二没起什么心思,对女儿尽心尽力的服侍,难得呀!女儿有了小二这个依靠,作为父亲的自己也总算有所交待了。小二外表木纳,脑子也还活泛,跟了自己这么些年竟然记住那么多些剂方,可见心眼是有的。亨通药铺的翻身恐怕就只能依靠小二了!
想到亨通药铺,程金锁一下坐起来,拿过长烟袋陷入沉思。
李益亭老狗要的五千大洋是没了。小二怎么搭救?是的,如果说过去搭救小二仅仅是一种施恩的表现的话,那么现在则又有了一种意义!小二是自己的女婿!想到女婿,程金锁的心格登一下!是的,是自己的女婿!程金锁再次肯定地想,救女婿就等于救女儿呀!
然而现在拿什么去搭救小二?自己唯一的财产就只有这座百年老铺子了。
程金锁再也坐不住了,下地趿上鞋出了院子。女人后面喊什么,他全然没有听进去。
程金锁细细看着院子,他摸摸这里,瞧瞧那里,一切是那么熟悉和亲切!难道真的要把铺子给了老狗么?程金锁的心里痛苦地喊着,不!不!
但是……
程金锁难过地弯下身子,他不忍再看一眼这座熟悉的家。
女人做好饭唤他。
程金锁扶住窗台站起来,他缓慢地拉开门,看看正面药王孙思邈的像钻进桌子下面。
女人撩起门帘出来,她一下明白老头子要干什么了,那下面藏着铺子的约契呀!
“亭他爹,你真的要把这铺子送去?”
但是不送又有什么办法。女人知道从今往后,他们恐怕连一个赖以安身的窝也没有了。女人的泪再次流出来。女人扭头进了里屋。
程金锁从地砖下面拉出一个铁盒子,他坐在桌前摸了盒子半天,然后把盒子揣进怀中推门出去。
女人追出来。“亭他爹……”女人后半句不知说什么好。程金锁走到院中停住。女人说,“吃口饭再去吧。”程金锁头也没回出去。
天快明的时候,李益亭被二狗叫醒。李益亭睡得正香,水仙的两条又白又胖的胳膊缠在他的脖子里。这女人现在也发酵般地胖了起来。两人已有好长时间没过那种生活了。钻进被窝后,水仙主动把大腿伸过来,踢踢李益亭的屁股说声,臭男人,还装什么蒜!声音说戏一般柔柔的。李益亭知道水仙有了那个意思。这些日子白野和水仙是越打越火热,这小鬼子大天白日的也要日弄他的女人。更可气的是前些日子,他刚和水仙躺下,白野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他撩起被窝还没等穿好衣服便被白野拉出去。他在门外穿衣服,白野在里边咬他的女人,水仙那不要脸的东西,竟母狗一般大声呻唤。李益亭的脸气得红一阵白一阵,躲进前面的书屋,水仙的声音还是一浪接一浪地传过来。自那以后,李益亭赌气似地不睬水仙。现在水仙踢他,李益亭有意不理她。水仙见老东西没反应,索性钻进李益亭的被窝,手一伸抓住李益亭的下身。妈的,这骚娘们!李益亭肚里有气,一翻身重重骑在水仙身上。李益亭气得还有这水仙,他原本只让水仙糊弄糊弄小鬼子,没想到这骚娘们真动了那股邪劲,你是嫌我不够败兴是怎地?李益亭生着气,动作又猛又野,身下是水仙,眼前晃着的却是白野那张白脸。王八蛋!狗杂种!李益亭心里恶狠狠骂着,日水仙就象日白野一样有一种复仇般的快意!水仙却没想这么多,她只是觉得这些天冷落了老东西,便主动送上身子。老东西得罪不得,她已生下个儿子,儿子还要承继这老东西的产业。她原以为老东西还象过去一样,老牛犁地,喘几口就完事了,今天竟象吃了药似的,又猛又重,锤子一般砸在身上。水仙的兴致很快泛起来,两条又白又粗的腿大大叉开。李益亭的光脑门上也是汗津津的,手捏住水仙的奶子,喊呀!叫呀!水仙被捏疼了,真的叫起来。这叫声激起李益亭更大的愤怒。日死你这王八蛋!狗杂种!屋子里便激荡起水仙、李益亭粗重的喘息声。
干完水仙,李益亭泥一般瘫下来,水仙的头发也被汗湿透,意兴阑珊,半睁着睡眼抱住李益亭:“老头子,你好厉害呀!”水仙粘滑滑的舌头舔他的脊背,嘴里还呢喃什么,李益亭已慢慢睡去。
李益亭睁开眼,窗子刚刚发白。二狗在窗外喊他。李益亭问:“有么事?”二狗压低声音:“好事!”李益亭不情愿地坐起来。李益亭拔开水仙的胳膊掉过身子穿衣服,水仙睡意朦胧地又把手伸过来,李益亭推开手跳下地。
屋外的天麻麻亮。李益亭被冷风一激打个寒噤,紧紧衣服问啥事?二狗诡秘地一笑:“过去就知道了。”李益亭打着呵欠,捶着腰,昨晚上的扎腾让他浑身的骨头又松又软。二狗前边引着,过了月形门,进了西头的小屋。
二狗打亮灯,把一个包裹提到桌上。李益亭坐在椅子上伸个懒腰,二狗常给他提回这搞回那的,无非是一堆大洋、项链什么的。李益亭见得多了,因此心里也并不在意。二狗给李益亭倒杯热茶,解开包裹。李益亭端起茶杯抿一口,水在嘴里含着,眼斜着桌上的包裹。包裹开了,妈呀,一堆金灿灿的元宝!李益亭嘴里的水滋地喷到地上,放下杯子,拿起一个元宝,沉甸甸的,足有十几两重,端到灯光下细瞧,那元宝的下面还隐隐铸有一行小字:康熙十八年铸。李益亭的眼光贼似地亮,拔开桌上的元宝,包裹上整整码着六个大元宝。李益亭知道这些元宝的价值,脸色很快平静下来,放下元宝坐回椅子上,端起杯喝几口水。
二狗一直看着李益亭,见李益亭端着杯子看他,知道李益亭要问他这些宝贝的来头了,便从上衣兜里摸出一个信封,打开信口取出一封用麻纸写好的信。
李益亭不知是什么人给他送了如此重礼,接过信,先扫了一眼落款,却是乔宗怀乔三爷的大名。
李益亭按住信迷缝起眼,乔宗怀是什么人物,他当然清楚,这小子原是驻防古城的一个晋军连长,皇军开过来后,拉伙人逃到马鞍山为匪。这小子一向与他没有往来,今日为何送如此重礼?
李益亭细看信的内容,明白了乔宗怀的来意。乔宗怀大意是说,现在是皇军天下,山里游击队活动厉害,他的日子不好过,如蒙李县长提携,兄弟可带人来投,当然了乔宗怀谋算的是古城警察局局长的位置。信的末尾说,送上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恳请笑纳。
笑纳是肯定要笑纳的,只是李益亭觉得奇怪,这小子迟不送早不送,怎么偏偏这个时候送?而且从哪里一下弄来如此多的宝贝?
二狗一直在暗中看着李益亭,他的心砰砰直跳,他努力装着一副很平静的样子。他早就谋划上了程金锁的钱财,他当混混的时候就知道老家伙有钱,只是一直苦于不知道老家伙把钱藏在哪里。抓住小二后,他已逼问了几次,小二一直不肯吐露秘密。那天他听到李益亭要程金锁送五千大洋后,觉着机会来了,但自己又不便下手,便悄悄把这消息透露给山上的乔三爷。
乔三爷守西门的时候,他们就混得很熟。二狗傍上李益亭成了古城上下的红人后,乔三爷悄悄派人与他联络过,让二狗兄弟多关照,日后也给老乔谋个出路。
几个人一扎腾这买卖竟做成了。二狗见李益亭盯住看他,便说那包裹是夜里有人从门上扔进来的,门口的几个弟兄都看见了。
李益亭一口气把剩下的水喝掉。天已经大亮了,李益亭吩咐二狗,包裹的事不得说给任何人。
二狗忙应着,我是您的看家狗!说着还扮成狗的样子吠一声,引得李益亭笑出来。
两人打开夹墙,把元宝葳了进去,然后又将古玩架子靠过去。
这时门口的弟兄进来报告,说白野太君让李县长过去议事。
李益亭愣了一下出去。
程金锁去了李益亭府上,李益亭还没有回来。程金锁闷闷不乐地抽烟。水仙抱着儿子从后面的院子转过来,见客厅里坐着程金锁,便声音亮亮地打着招呼:“哟,是程老板!来人哪,怎连杯茶也不给程老板倒?”一股浓浓的脂粉气息由远而近袭来。程金锁往旁边挪挪身子,返脸看一眼水仙,见这女人的脸越发白净了,头发高高挽着,一身大红旗袍,眼火辣辣地盯得人不自在,程金锁把头埋得更低了。
水仙的儿子刚刚一个生日,没见过生人,猛一见椅子上白发苍苍的程金锁,吓得裂开大嘴嚎起来。水仙就哄就喊,吴妈,吴妈!一个四、五十岁乡下打扮的女人从屏风后跑出来,喊着太太、太太接过水仙怀中的儿子。吴妈抱着孩子进去。水仙弹弹被孩子揉皱的衣服:“程老板,程小姐可有了下落?”程金锁一惊,就摇头就说:“没下落,没下落!”水仙现在可不想让李益亭找到程小姐,她与白野正打得火热,哪能让那个小狐狸精迷住白野!再说了,她有白野这个靠山,李益亭就不会不听她的摆布。
水仙见四周没人,便悄悄告诉程金锁:“程老板,小二关在二狗院里,你快想办法救他。”水仙还要说什么,大门上已有四、五个汉奸拥着李益亭进来。
没想到多田太君竟会因为飞机场的事剖腹自杀!李益亭一进司令部便觉得脊背上阵阵发凉。他不担心多田的死活,他是担心这大日本帝国的命运!几个土八路在飞机场一闹,一个堂堂的大日本帝国的司令官竟要剖腹自尽!这多少有点出乎李益亭的意料。好在多田没有死。
皇军会完蛋吗?
李益亭被突然冒出的这个怪念头吓一跳。人们都在手忙脚乱地抢救多田时,唯有李益亭心思重重地坐在廊凳上。小鬼子可不能完蛋,小鬼子完蛋了自己还不完蛋吗?李益亭的好心情全被这个怪念头搅得无影无踪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医生们传出话来,多田的命保住了,但还没有脱离危险期。白野已严令各路官佐加强戒备,防止游击队滋事。
李益亭看看没什么事,与白野打个招呼赶回来。
水仙已笑吟吟地迎出去。李益亭就走就脱帽子,进了大厅见程金锁畏畏缩缩地立在那里,便笑着打声招呼:“哟,程老板,快倒茶。”二狗等几个汉奸端上茶来。李益亭的情绪已恢复过来,喝茶的时候斜一眼头上缠着布条、胡子拉碴的程金锁。李益亭见程金锁有话要说,便挥挥手让二狗等几个汉奸出去。水仙坐在一边没有走,李益亭对水仙使个眼色,水仙哼一声扭着腰肢拐进屏风后边。
屋子里就李益亭和程金锁了,李益亭便装出关切的样子,很温和地说:“程老板,钱准备得怎么样了?”
程金锁一直站着,听到钱字,腿一软跪了下来,泪也止不住地要流,喊声李县长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怎样取钱、怎样被抢的经过告诉了李益亭。
李益亭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妈的,竟敢到老子口里抢食吃!李益亭脸色沉下来,手里的杯子重重地墩在桌子上!
闹了半天乔宗怀这老小子吃到自己头上来了!李益亭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了几步。妈的,还警察局长呢,老子不剥了你的皮就够偏宜你了!乔宗怀呵,乔宗怀,咱们走着瞧!李益亭停住步盯住地上的程金锁。
程金锁早吓傻了,叫声李县长,便抖抖索索地掏出怀中的小铁盒子,嘴里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有那个铺子了,李县长,看在咱们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就放了小二吧。”话未说完程金锁的头已磕下去。
李益亭知道这老家伙再没什么油水可榨了,便叹口气说:“谁让咱是老相识呢!”李益亭弯腰扶起程金锁,看看盒子里的约契,“这么着吧,约呢老哥我就替你收着。小二呢,你就领回去。铺子你还开着,什么时候方便了,你再搬出去。老伙计,你看这样可以了吧?”
程金锁的眼泪再次流出来,双膝一软又要跪下去,李益亭急忙扶住:“二狗、二狗,你去领了小二出来。”
二狗进来,说:“走吧,程老板,我和你去接小二。”
程金锁道了谢跟了二狗出去。
李益亭掂掂手里的小盒子露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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