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支枪-逃出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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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小二从南山回来,程金锁的身子便有些不舒服。

    程金锁知道自己的老胃病又犯了,胃部隐隐作疼,四肢无力,不喜饮食。小二从柜头上取下药锅,抓些枸杞、五味子、广皮、木香、大枣、生姜、伏苓、川芎给老板熬药喝。火苗窜出来舔着熏得乌黑的锅底,锅里的药水咕嘟咕嘟作响,小二在炉前不停地搅着药。程金锁躺在炕上懒得起来,他知道这次胃病发作纯粹是李益亭这条老狗给气的。李益亭隔三差五的便过来打听女儿的消息,程金锁是又急又怕又气,没几天老胃病便犯了,酸水一股一股直往上冒。让程金锁稍稍安心的是女儿、夫人在南山很好,女儿和高减很快就要完婚了,完了婚李益亭那条老狗就会死了心。

    日子一天天暖和了,程金锁的胃病也有不少起色。李益亭过来的候,程金锁索性装起病来,头上敷块毛巾,嘴里时不时咳嗽一声。区长推不了装病总可以吧?李益亭捂着鼻子进来,见程金锁确实病得厉害,便退了出去。李益亭走出大门停住脚步,回头看看屋檐下的“亨通药铺”悻悻离去。亨通药铺也开一阵关一阵。程金锁躺在炕上耐心等待女儿成婚的消息。

    清明节过后绿色象水一样漫过起伏的群山。山坡上开满各种各样的小花。亭亭的心情也象这漫山遍野的小花一样快乐无比。终于要和自己的心上人举行婚礼了,亭亭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亲切。四月初八很快就到了。两家老人欢天喜地地为他们准备婚事。亭亭的洞房粉刷一新,窗户纸上还鲜鲜剪了两个喜字,炕上码起两套新赶制的被窝,喜鹊也在前面的树上叫个不停。高诚院里处处显示出一种即将婚庆的气氛。狗掌村好久没有这种气氛了,村人们都想在高诚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好好乐一乐,毕竟这是日本人打进来后狗掌村娶回的第一个媳妇。在一九三八年的那个春天,狗掌村的这种欢乐气氛多少与当时整个恐惧、紧张、不安的气氛有些不协调。

    程金锁的病也好了许多。女儿就要结婚了,做为一个父亲,那种喜悦的心情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的。程金锁下了炕,胡子也刮掉,坐在八仙桌旁端起长烟袋。老板有了精神,小二也高兴了许多,拿过火给老板点上烟:“老板,小姐的喜日子就这一两天吧?”“什么一两天,是后天!后天!”程金锁把后一句咬得重重的。小二摸摸后脑勺:“老板,小姐完婚咱也不去?”程金锁叹口气长长喷口烟。两人一时无话。女儿完婚做父亲的哪能安坐在这里,可能去吗?能让李益亭那条老狗闻出点味道吗?程金锁思谋再三还是决定由小二去参加女儿的婚礼。程金锁给女儿和高诚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贺信,祝贺她们百年好合!第二天天一亮小二便收拾收拾向南山走去。走出城门不远,小二后脑上猛地被人一击,小二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以后的事小二就不知道了。

    高诚终于打消了所有的顾虑,区委金书记说的好,抗日和爱情并不矛盾,自己不敢大胆表露感情,是一种懦夫的行为!

    现在两人就站在山头上。四周空空旷旷的,远处的山坡上有个放羊汉唱起嘹亮的爬山调。“……麻阴阴天气雾沉沉,想亲亲哭成个泪人人……”山风徐徐地吹着表妹那浓黑的秀发。再过两天他们就要结婚了,两个人心里都很激动。

    结婚毕竟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他们从此结束了自己无忧无虑的儿女生活,和另一个人组成一个新的家庭,开始一种崭新的从未有过的生活。此时男人会油然而生一种伟丈夫的自豪感和责任感,女人们则会显得更加妩媚、温柔。

    亭亭轻轻伏在高诚的肩上。高诚一阵冲动,他心里更加坚定地表示,自己一定要照顾好表妹,不管今后世事如何变幻,他爱表妹的心永远不会变!想到这里,高诚便用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把表妹揽进怀里。

    亭亭温柔地抬起头来,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正幸福地注视着高减。高诚低下头看住表妹。表妹白皙的脸庞被风吹得红朴朴的,显得更加妩媚动人。高诚轻轻拢拢表妹凌乱的秀发。亭亭的心砰砰直跳,她期待着什么。高诚看看表妹秀气的小嘴,几乎是在一种本能的驱动下,自然而又笨拙地把嘴吻上去,高诚立刻感受到了表妹那热情而又专注的长吻,两人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两人稍稍分离便又紧紧缠绵在一起。这是两人第一次真诚而又热烈地亲吻,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次亲吻竟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别。亭亭美丽的大眼睛里流出两颗晶莹的泪珠儿。高诚深深责备自己,以前怎么没有好好照顾表妹,现在看到表妹那又似委屈又似幸福的泪水,一阵愧疚涌上心头,他只能用更加热烈的亲吻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山下好象是母亲在喊。亭亭扎起耳朵细听。山风再次传来母亲焦急的呼唤。两人看到山脚下母亲的身影。亭亭高兴地和母亲招招手。高诚不知为什么心上忽然飘过一种不祥的预感,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母亲焦急的呼唤显然是有什么急事!

    母亲自从听过那晚的狼嗥后,心里一直不踏实。她默默地向观世音菩萨祷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女儿平平安安!过了几天,一切平平常常的,母亲的心稍稍放下些,正兴冲冲为女儿忙罗婚事,没想到老头子竟得了急病!而且早不病,晚不病,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病起来!

    父亲打发辆车接她们娘俩来了!亭亭听了又急又惊,父亲在信上告诉她们,前些日子犯了老胃病,这一阵子越发厉害了,怕是还有别的……希望她们娘俩见信速回!亭亭急忙问来人,爹爹究竟病得怎样了?来人告诉她们,程区长已经四、五天没起炕了。母亲的泪“哗”地流下来:“老头子,你可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哇。”亭亭眼里也满是泪花,爹爹最疼她,她怎么不挂念年迈的父亲?可是……亭亭泪眼汪汪地看看表哥,再有两天就是她们的喜日子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怎么能忍心离去呢?

    高诚把表妹拉在一边,他此时十分理解表妹的心情,尽量装出一副很平静的样子:“回去吧,回去看看舅舅,没事了,我们再结婚,我等着你!”亭亭的泪再次流出来,表哥能如此理解,她非常高兴,亭亭飞快地在表哥脸上亲吻一口,走到母亲面前:“咱们走吧。”母亲抱歉地看看妹妹一家。高诚一家又安慰了她们几句,车夫便发动了车。

    车子启动了,高诚心里突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他追着车子跑了很远很远的路。亭亭在车内望着渐渐缩小的表哥,心里涌动起一种很伤感的情绪。母亲安慰她,过几天你们就结婚。亭亭一歪头躺进母亲的怀里。母亲轻轻抚摸着女儿的秀发,她根本不知道,此次回城等待女儿的是什么。

    母女俩走到半路上头脑便冷静了许多,母亲有意和来人攀谈几句,发现那人吱吱唔晤的,心里疑惑起来,老头子怎么派个没见过的人接她们娘俩呢?再问什么,那人闭口不言,只是催促司机快开车。那人正是李益亭身边的二狗。李益亭一直注视着程金锁的动静,这老家伙几次三番不肯说出女儿的下落,李益亭便打发二狗暗中监视程金锁和小二的动向。小二一动身,李益亭便得了信,等抓回小二,看到程金锁给夫人和女儿的信才知道这老家伙要把女儿嫁出去。李益亭心中的火倏地升起,好个程金锁,看你老老实实的样子,原来暗中还有一手!妈的,这次我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李益亭在二狗耳朵上如此这般安咐一遍,于是出现了前面汽车接亭亭娘俩一幕。

    亭亭也醒悟过来,想叫停车,可车开的飞快。母亲害怕起来,她紧紧抱住女儿,心里非常后悔怎么没把女儿留在高家?母亲一面后悔一面还存有一丝的侥幸,老头子毕竟是日本人的区长么,日本人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加害她们娘俩吧。母亲的善良愿望一进日军司令部便彻底破灭了。日军司令部内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来来往往的都是全副武装的日军。来到一排平房前,还没等车子停稳,两个大汉便不由分说地把亭亭拖出去。母亲在车上哭喊着、拍打着玻璃:“亭儿!亭儿!”

    白野没想到李益亭给他送来这么个小美人。白野玩过许多漂亮女人,可他从来没玩过象亭亭这样清纯美丽的少女。他围着亭亭转了一圈,嘴里不住地发出赞叹的声音。

    亭亭害怕地看着这个年轻的日本军官,乘他不注意转身向门口跑去,门开不开。白野哈哈大笑。亭亭拍着门喊着:“爹!娘!”她希望爹娘能很快救她出去。四周没有一个人回应她的呼喊。

    白野抓住亭亭的肩膀,亭亭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她再次使劲地摇晃着门。白野捂着脸大怒,他还从来没遇过敢于反抗他的女人,抓过亭亭就要粗暴地亲吻。亭亭拼命挣扎着,她的头卜郎鼓似地摇来晃去。不能得手的白野两臂紧紧挟住亭亭,亭亭低头狠狠咬了一口。白野尖叫一声松开胳膊。门外的两个大汉扑进来扭住亭亭。白野捂着胳膊大喊捆起来!捆起来!两个大汉把亭亭绑在床上。亭亭又哭又叫,她的手、脚一动也不能动。表哥!表哥!她此时多么盼望表哥能突然出现在这里。

    白野“啪啪”给了亭亭两个耳光,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两手一用劲将亭亭的衣服撕碎。亭亭再次绝望地尖叫起来,她拼命骂着、哭着,她哀求白野能看在她爹爹的份上放过她,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亭亭的这种激烈反抗,多少有点出乎白野的意料,不过这种激烈反抗反而激起白野更强烈的征服欲望。白野使劲压住身下的女人。亭亭又喊又叫。白野三把两下便把亭亭的衣服剥光。展现在白野面前的是一具光洁而秀美的胴体。亭亭大喊流氓流氓,无懒!无懒!白野一边欣赏身下的女人,一边一件一件脱光自己的衣服。亭亭惊叫起来。白野爬在亭亭身上把自己粗壮的身体准确而又野蛮地刺入亭亭的体内。亭亭一声惨叫昏死过去。在那一瞬,她的身体仿佛裂成无数碎片,从万丈高山落入深不见底的壕沟。

    世界一片黑暗。

    二

    亢振刚随着二旦进了村。二旦住在岳父家。这是座典型的小四合院子,正面三间平房,南面三间放杂物的屋子,西面三间小平房,二旦两口子就住在西房里。二旦一进院子就呐喊媳妇。二旦媳妇正在纳鞋底子,见是振刚哥进来,急忙招呼进屋。几个人在地上又是一阵寒喧。二旦媳妇想起八塔村的情景眼圈一下红起来。二旦摘下帽子,说还不敢快弄饭,振刚哥走了一天路早饿坏了。于是二旦媳妇在地上忙乱做饭,二旦和振刚上了炕互相诉说各自的遭遇。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好伙伴,经历了那场刻骨铭心的大屠杀后还能再见面,两人的心情都很激动。

    振刚知道二旦两口子是乘鬼子大屠杀的时候溜出来的,二旦当然没说他们光腚的情景。二旦逃到岳父家里后,就被聂庄的鬼子抓去当了警备队员。

    振刚简单叙述了自己救出二槐媳妇并和二槐媳妇结合的经过,他没有说自己杀鬼子的事。

    天完全黑下来。二旦媳妇炒上几个小菜,哥俩就说就喝。这是大屠杀后振刚第一次开心地喝酒,两人喝了许多,喝到后来振刚指着二旦身上的黄皮:“你小子敢做为非作歹的事,小心我剥了你的皮。”二旦斜着眼:“振刚哥,咱是那号人吗?”说完两人又是一杯。二旦红着眼看住振刚,声音压低:“振刚哥,你不是那个飞毛腿吧?”振刚含含糊糊地说:“不是,不是。”二旦说那人可邪乎了,来无踪,去无影,杀得小鬼子心惊胆颤,鬼子们把聂庄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二旦对“飞毛腿”崇敬有加,那才象条中国汉子!二旦红着眼看住振刚,长叹一声放下酒杯:“哪象我呢!穿着这身黄皮,不人不鬼地让人指脊梁骨!”振刚一扬脖子又是一杯,拍拍二旦的肩头,说:“兄弟,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两人就说就喝,二旦又说起八路军游击队的事,声音压得低低的:“振刚哥,最近这方面的人也活动得挺厉害!”二旦伸出手比个“八”字。振刚抬起头听二旦说游击队的事。振刚不懂什么七路、八路的事,但他知道,只要打鬼子就是好的!两人越喝越投机,一直喝到半夜,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日上三杆,振刚才睁开眼。二旦早去了庄上,二旦媳妇已擀好面条,见振刚醒来便下进锅里。振刚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昨晚酒喝多了。二旦媳妇说:“难得能在一块,二旦去去就回来。”振刚洗了脸,二旦媳妇的面条已捞进碗里。振刚吃完饭想起女人临下山吩咐的话来,便要返回去。二旦媳妇一下跳起来,好不容易见了面哪能走呢?正争执间二旦回来,二旦见实在留不住振刚,便取出半袋盐和一些米面让振刚背回去。临走二旦取笑振刚,代问二槐嫂好,不,该叫振刚嫂子了!振刚给他一拳,大步流星地向山上走去。回到山上,女人听了二旦两口子的情况也很高兴。以后振刚下了山便要到二旦家里坐一坐。

    有一次,振刚到了二旦家里感觉气氛不对,二旦笑的有些不自然,二旦媳妇背过脸擦泪。振刚开始以为两人闹别扭,还开玩笑说:“二旦,欺负媳妇看我不揍你!”也没把这件事挂在心上。两人开始喝酒,振刚因为高兴又说又笑,二旦只是一盅一盅灌闷酒,喝到后来哇哇大吐,吐完又嚎啕大哭!二旦媳妇坐在灶火口一直没有出声。二旦岳父、岳母以为两口子干架,走到门口看了看屋里的情景扭头回去。振刚瞅瞅这夫妻两个不知说什么好,不过他心里明白,二旦心里肯定有委屈,但对着二旦媳妇不好问,便推开酒杯帮着二旦媳妇安顿二旦睡下。

    第二天,振刚在半路上截住二旦,让他说出心里的委屈。二旦开始说没有,逼到后来,二旦长叹一声蹲在地上。

    二旦的委屈与一个日本军曹有关。原来在抓二旦当差的那天,里面有个军曹看上了二旦媳妇,这家伙为了独占二旦媳妇,当时并没有发野,而是等二旦当差走了,才一个人悄悄溜回来。二旦媳妇宁死不从,但架不住这家伙以杀她全家相威吓,二旦媳妇只好含泪屈从了军曹。二旦知道了,几次要找那军曹拼命,但看看这一大家子只好咽了这口气。那军曹占有了二旦媳妇后,三天两头就来,不管二旦在不在都要让二旦媳妇陪着上炕。有一次二旦气不过,闯进去和那家伙理弄,不料被牛一般健壮的军曹骑在身下痛打了一顿,二旦气不过,但又惹不起日本人,便把戴了绿帽子的那种委屈、忿懑全撤在女人身上。二旦媳妇怕爹娘听见难受,便咬牙忍受着二旦的拳头,等二旦打完了,夫妻俩又忍住声抱头痛哭。二旦说到这里捶胸顿足地嚎起来,振刚哥,我活得窝囊呀!

    振刚早就听得忍不住了,抓起二旦就是一拳:“窝囊废!混蛋!狗杂种!”振刚自己也不知道是骂二旦还是骂那个军曹。“说,那家伙什么时候来?”亢振刚“嗖”地拔出猎刀。二旦连忙喊:“使不得!使不得!他会要我们全家的命!”振刚狠狠给了二旦一脚:“胆小鬼,杀了那军曹谁来要你们的命?”二旦还在犹豫,振刚不耐烦地喊:“我在路上干掉那家伙不连累你们一家吧?”鬼子被人杀死的事很多。二旦点点头。振刚问好鬼子来的路线、大致时间、体貌特征后,让二旦回去等好消息。二旦还要说什么,振刚推着二旦回去。二旦是个心中装不下大事的人,回去一直心神不安,躺在炕上也翻来复去睡不着,女人问他有什么心事,二旦吱吱唔唔说什么也没有。他一直支起耳朵听院里的动静。其实二旦心里仍在犹豫,他既盼振刚哥除掉那家伙,又有些怕真的杀了那家伙,他害怕鬼子仍会象上一次一样疯狂报复。鬼子残忍的手段他是领教过的。一连三四天什么事也没有。

    第五天,天上下起雨来,鬼子仍然没有出现。二旦说过鬼子一般白天来,这家伙怕黑夜人们算计他。振刚看看天气估计今晚鬼子不来了,便决定回二旦家过夜,已连续在外面守了四天了,振刚也想休息一下。

    二旦媳妇不知道振刚去干什么,见振刚冒雨进来高兴地生火做饭。二旦一直是副心事忡忡的样子,振刚碰碰二旦装作没事人似的又说又笑。三个人正在吃饭,门上突然响起很粗鲁的呐喊开门的声音。二旦脸色大变,手中的碗“砰”地掉在炕上。二旦媳妇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小鬼子来了,振刚哥会饶过那鬼子吗?杀死军曹会遭到鬼子的报复吗?许多问题刹那间涌上女人的心头。

    门上响起火气更大的敲门声。不能拖延了,正屋里二旦岳父已推门出去,女人高声答应着指使二旦敢快将振刚哥藏起来。

    大门被鬼子一脚踢开。二旦岳父想搭讪一句,被军曹狠狠扇了个耳光。女人的心“砰砰”直跳,还没等推开门,军曹已连推带踢地闯进来。二旦刚把振刚藏在里屋,返回脸讨好地笑一笑,军曹的大手已扇在二旦的脸上。二旦被打得晕头转向,向前一倾又被军曹拽住,军曹瞪着牛眼,嘟哝一句“八个牙路!”便将二旦扔到院外。七、八天没挨女人的军曹,此时象一头发情的公牛,抓过瑟瑟发抖的女人便是一阵乱啃。女人知道振刚在里屋,既害羞又担心,她想用手阻挡一下,但在强壮的军曹面前,她的抵挡显得毫无意义。军曹三把两下便将女人的衣服撕光,然后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水牛一般的身体重重地压上去。军曹一边啃女人,一边退自己的裤子,两条短腿使劲挟住乱动的女人。

    这几天游击队活动频繁,这家伙一直没有机会出来,好不容易有点空档了便不管不顾地闯出来。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军曹骑在女人身上狼一般又咬又叫。女人被压得气也喘不过来,头使劲躲闪着军曹臭哄哄的大嘴。

    亢振刚两眼冒火,一脚踢开门跳在当地。军曹听到响声本能地返回脸,他看到的是一个手持寒刀、怒目圆睁、满脸胡须、凶神恶煞的中国汉子。他有些吃惊,也有些害怕,推开女人想取过身边的短枪。振刚的猎刀猛地刺去。那家伙用手一挡跳起来。女人胡乱遮件东西缩到墙角,她心中担心的事发生了。二旦也推开门进来,持根棍子不知如何下手。振刚又是几个猛刺,军曹提着裤子绕地乱蹦,军曹臂上、肩上、肚上鲜血直流,他靠在炕沿上喘着粗气瞪着振刚。振刚往前一刺,那家伙闪身躲过,猎刀刺在炕沿上,军曹吼一声扑向振刚,两人扭打在一起。女人害怕地看着。军曹惭惭占了上风,肥胖的身躯压在振刚身上,两只手死死卡住振刚的喉咙!“二旦!二旦!”振刚难受地喊。吓傻了的二旦醒悟过来,照住军曹硕大的头颅就是一棍,振刚跳起来拔出猎刀,反手刺进鬼子的肚子。女人捂住眼不敢往下看。二旦跳过来,照住军曹又是一顿乱棍。军曹头歪在一边没了声息。二旦岳父、岳母过来,地上到处是血,一家人脸都吓白了。远处有狗叫起来。振刚揩揩血把刀子插进怀里,说老人家不要害怕,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连累你们的!说完架起鬼子尸体便闯出院外。二旦喊声振刚哥跟出来,两人借着黑暗把鬼子尸体扔到庄子附近。

    四周漆黑一片。两人摸索着返回河槽里。振刚在河槽里安慰二旦几句,说鬼子明天肯定要问你,你一口咬定鬼子没去。两人又说了几句,振刚便向山上走去。二旦等看不见振刚了才悄悄摸回村子。二旦一家一夜不敢合眼。

    天一明聂庄的鬼子就发现了军曹的尸体。

    有人告诉吉田,军曹在前面的村子里有个相好的中国女人,昨天晚上就是找这个女人失踪的。吉田带着人马很快赶到二旦院子里,二旦一口咬定军曹没来。吉田在院里转了几圈没发现异常,一队人马返回庄里。

    三

    程金锁正在屋子里坐着,见夫人披头散发哭进来,骇得一下跳起来,连问出了什么事?女人看见程金锁,嘴里喊着:“还我闺女!还我闺女!”便要抓老头子的脸。惊得程金锁大叫:“亭儿怎么了?”女人发现程金锁并不知道这回事,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出来,声音一长一短地招来不少围观的人。有人听出事情的原委,低声说,报应!报应!程区长的女儿也让皇军米西了,真是报应!程金锁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呐喊小二关门、关门!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才知道自己打发小二去了南山,站起来几步走到大门口,使劲将门关上。程金锁的头嗡嗡作响,他不相信女儿会真的落到白野手里。程金锁蹲到女人跟前,揩揩女人的泪,让女人慢慢说。女人抬起泪眼,喊声“老头子!”又大哭起来,女人就哭就说,程金锁在女人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明白了事情的前因经过。难道是小二出卖了我?不!不可能!这一定是李益亭那条老狗干的勾当。就在这时大门上响起敲门声。女人停住哭,程金锁也扎起耳朵,难道是白野送回了女儿?女人跳起来去开门。大门打开,二狗把小二推进来。老板!老板!小二踉跄几步摔倒,爬过来把自己遭人暗算的事说了一遍。程金锁彻底明白了。李益亭啊,李益亭!程金锁这个一辈子胆小谨慎、惜财如命、见风转舵的老中医被李益亭的卑鄙行为气得浑身乱颤!女儿终究没有逃过这一劫难!程金锁一屁股坐在地上。

    亭亭是他生命的全部希望和寄托,他拼着老脸给日本人干事,不就是图日本人能保护他的妻小吗?他小心翼翼地与李益亭周旋不就是为让女儿能躲过这一劫难吗?所有的希望破灭了,他的女儿,他的最为至爱的女儿落入了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手上。

    不!程金锁在心底绝望地喊道,他要救出女儿,他不相信女儿就这样让白野给糟踏了。

    程金锁腾地从地上站起来,他要拼着这把老骨头也要把女儿救回来。程金锁推开门走上大街。程金锁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昂首挺胸地走过,他走过鼓楼,走过大街,一直头也不回地走到日军司令部。许多人已听说了亨通药铺发生的事,一些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人们尾随在程金锁后边来到日军司令部,他们想看一看亨通药铺的程掌柜如何讨回自己的女儿。

    日军司令部戒备森严。门口的岗哨一横枪把程金锁拦在门外。程金锁高喊着白野的名字,还我女儿!程金锁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了这么大的勇气。鬼子岗哨举起枪托把这个胡闹的中国老头打倒,他们并不认识程金锁,就是认识,一个小小的区长又能怎样?说穿了,在日军的眼里,这些村长、区长只不过是他们看门的狗而已。

    程金锁还要往里闯,被个熟人劝住。程金锁清醒过来,知道再闹也毫无用处,但他又实在有点不甘心!女儿就在里面,可自己却没有一点办法来救她。程金锁的泪珠子扑漱漱直掉。这一切都是李益亭那条老狗害的!我要找李益亭算帐去!

    李益亭的门口有两个小汉奸守着,他们都认识程金锁,见程金锁怒气冲冲地过来,急忙拦住,说李县长吩咐了,今天不见任何人。程金锁怒目而斥,见这两个人还不放行,扬手就是两个耳光。“李益亭!李益亭!”程金锁大声喊着闯入大厅。

    “哟,是程老板!”水仙从屏风后转出来,颤着腰嗲声嗲气地说,“想必程老板是请我家老头子喝喜酒来了。”“呸!”程金锁吐一口,“李益亭,你给我滚出来!”

    李益亭咳嗽一声转出来,还没有说话,已被程金锁一把抓住领口:“还我儿女!还我女儿!”程金锁要拉他出去。李益亭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挣脱,骂道:“你个老王八蛋,找不到闺女到我这里撒野,不是看在你我老交情的份上,老子一枪毙了你!”李益亭漱漱喉咙坐在椅子上。程金锁还要拼命,二狗已带着几个弟兄冲进来,连拉带踢将程金锁推出大门。程金锁还要挣扎。二狗一使眼色,几个汉奸拥上来一顿拳脚将程金锁打倒在地。

    程金锁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委屈?他爬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鼻中的血眼中的泪无声无息地流着。后面看热闹的人们见事情闹大了急忙散开,有个好心的人跑到亨通药铺告诉程金锁的女人,程老板被人打坏了!女人一听喊声“老天爷”便昏倒在地。小二急忙扶起夫人,等夫人缓过劲来,又急着跑上大街找老板。

    大街上刮过一阵风,小雨淅淅漓漓地淋在程金锁花白的头颅上。鼻中的血洇湿好大一片地方。小二就跑就喊老板,他虽是个下人,但多少年来,他已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现在老板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而且这个变故多少还与自己有些牵连,小二内心的那种内疚、痛苦、愤怒就可想而知了。老板!老板……小二发现了雨水中躺着的程金锁,就喊就扶起老板。程金锁坐起来看住小二,小二,小二哟!程金锁呜地哭出声,这个古城有名的药铺店老板,面对女儿的不幸,自己却没有一点办法来搭救女儿!程金锁在此时此刻才感到自己是多么微小和无用。小二一直陪着老板流泪,等老板哭够了,才慢慢扶起老板回到铺子里。

    亨通药铺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和快乐。铺子的门一直关着,门上的太阳旗也无精打彩地挂着。程金锁从雨地里回来便病倒了,躺在炕上不停地咳嗽。女人坐在炕沿上不住地抹泪。小二在门口生起小火炉,炉上的药锅里又咕嘟咕嘟冒着药气。院子里死一般沉寂。

    就在第四天早上吧,门上响起激烈的敲门声,还没等小二打开,门便被粗暴地踢开,两个鬼子扔下披头散发的亭亭扬长而去。小姐!小姐!小二惊喜地喊。女人听见小二呐喊小姐,喊着亭儿闯出来,女儿,女儿!女人扑过去抱住地上的亭亭。程金锁也挣扎着下了地,他扶着桌子走到门口,是的,女儿还活着,女儿哟!程金锁看着披头散发、目光呆滞的女儿内心再次受到猛烈地一击!身体几次要晃倒,他咬着牙挺着,老泪溢满眼眶。女人就扶摸女儿就大声痛哭,亭儿呀,亭儿,是娘对不起你!娘不该让你回来呀!三天没有见,女儿竟变成这个样子!女人越看越伤心。亭亭脸色苍白,两只美丽的大眼木然地注视着远处,衣服七零八落,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三天没见,她们真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亭亭哭了三天,喊了三天,三天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母亲,想念父亲,现在终于回来了,她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躺进母亲怀里任凭泪水长流。一家人哭了半天才慢慢进了屋子。

    程金锁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女人在西屋给女儿换洗衣服。程金锁一个人悄悄抹眼泪。现在小二最忙了,又是烧水,又是做饭,忙乱半天见老板一个人坐在那里伤心,又抽空将长烟袋递过去。

    两道浓烟长长地喷出来。女人还和女儿小声哭泣。作为男人程金锁的头脑已清醒了许多。程金锁咳嗽几声又害起新的忧愁。难道女儿就让这个畜牲糟踏下去?不!不!他不会再把女儿推进火坑。可是白野来了怎么办呢?这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人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呀!

    程金锁的头昏昏沉沉。他想让多田帮忙,可多田是日本人,能向着自己说话?高诚呢,高诚远在南山。还是让她娘俩逃走吧,可是到哪里去呢?程金锁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程金锁身子还很虚,坐了半天,身上出了一身虚汗。炉上的药熬好了,小二扶着程金锁转到东面的屋子。程金锁放下烟锅上了炕。小二端过冒着热气的药汤,程金锁扬起头咕咚咕咚喝下去,喝完药程金锁侧过身子躺在枕头上。小二拉过旁边的毯子给老板盖上。这些日子多亏了小二呀!日久见人心,小二这孩子不错呀。小二轻手轻脚退出去。程金锁想到自己以前对小二的态度心里生起不少歉意。天惭惭地暗下来。白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闯进来。程金锁想到这里又猛然坐起来。该怎么办?该怎么办?程金锁满脑子白野狞笑的声音。

    小二外屋地呐喊吃饭。小二知道老板胃口不好,便做了几碗又软又可口的面条。亭亭一直在西屋的床上躺着,女人给女儿端进一碗面,劝慰女儿无论如何要把这碗饭吃下去。程金锁一点也不想吃饭。小二端进来又端出去,眼看香喷喷的一碗面条要变凉变硬了,小二低低唤声,老板!程金锁摆摆手,小二还想说什么,见程老板眉头紧皱便端起碗退出去。女人出来见程金锁一口饭也没吃便撩开门帘进来,老头子不能再出什么事了。女人吩咐小二重新把饭热一遍。女人劝慰男人,过去的就算过去了,只要女儿好好的,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女人说这些的时候眼圈又开始发红。唉……程金锁长叹一声掉过脸来,我不是想这个,我是想白野这小鬼子说来就要来,得赶快让女儿逃走呀!女人一听也急起来,是呀,得赶快让女儿逃走呀!再不能让那个千刀剐的王八羔子糟踏女儿了!小二热好饭端进来,见老板和太太绷着脸不说话便小心地出去。小二瘦小的身子消失在门后时。程金锁的眼睛突然一亮,喊住小二。小二返进来,老老实实站在那里。程金锁点点头让小二出去。程金锁心里冒出一个新的主意。

    女人一听让小二带走女儿,半天没有说话。她理解女儿的心思,女儿的如意郎君是高诚,可现在到哪里找高儿?她心里已经不知后悔了多少次,如果当时留下亭儿多好呵!怎么鬼迷心窍一齐都回来了呢。女人想起这些又要流泪。程金锁急忙制止住女人,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了,救女儿要紧,白野来了想走也走不成。女人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便含着泪点点头,程金锁见女人同意了,急忙唤进小二。

    小二推门进来。程金锁的泪哗哗直掉。“小二,我待你如何?”小二不明白老板怎么问这样的话,看住老板使劲点点头。程金锁哽咽着说:“小二,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小二万没想到,老板要他答应的竟是带上小姐逃走!小二一时有些慌乱,嘴里喊着,不!不!要退出去。程金锁扑通跪下来,慌得小二尖叫一声跪倒在地。一老一小抱头流泪。程金锁流着泪说出女儿面临的一切,现在不走,小姐又要让白野糟踏。时间容不得再推脱,小二感到事情太重大,但此时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承担起承担不起,小二都必须引上小姐逃走,小二感到肩上沉甸甸的。

    事情定下来,一家人便抓紧时间收拾。分别的时候终于到了,一家人又是一阵压抑的哭泣。程金锁擦擦眼泪嘱咐女儿快走。亭亭知道此一别还不知能否再见到父母,心里比刀绞还难受。母亲抑制住喉咙掉过脸去。程金锁一直等到看不见小二和亭亭了才和妻子返回家去。

    四

    亭亭离开狗掌后,高诚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苦恼之中。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深爱自己的表妹。高诚一动不动地望着通向山外的大路。表妹!表妹!他现在是多么盼望表妹能快点回来,他会用全部身心来爱表妹、关心表妹的。

    日出日落,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高诚的内心痛苦到了极点。他不思茶饭、不想回家,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山坡上。表妹,表妹,你怎么还不回来?表妹一点音信也没有。

    高诚的父母看着儿子痛苦的模样,心里比刀绞还难受,老两口不知如何来安慰儿子,只是在心里一个劲地祷告着老天爷保佑我的亭儿回来吧!村里的几个后生们看着高诚难受的样子也不知如何来安慰高诚。

    高诚双眼红肿,嘴上满是血泡,下颔上密密麻麻长起野草一般的胡须。他实在忍不住了,他要进城找回表妹。现在正是正午时分,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高诚乱纷纷的头发。高诚“噌”地跳起来,叉开腿向山下走去。

    这时村里的大钟响起来。鬼子进沟了!鬼子进沟了!人们慌慌张张向山上跑去。高诚还要往下走,被几个自卫队员连说带拉架到山上。

    那天区委金书记正好住在龙王堂。金书记二十上下年纪,一副书生模样。他本是东北朝鲜族人,燕京大学的高材生,抗日战争暴发后,小金子只身来到山西,经组织安排又辗转来到古城,参加这里的抗日斗争。县委安排小金子担任三区的区委书记,领导和发动南山的群众起来抗日。经过大半年的努力,南山群众已经行动起来,各村相继建立起自卫队。金书记欣慰之余,也为区里一些工作落后的村庄而恼火。而让金书记最为恼火的莫过于龙王堂了。龙王堂是三区较大的一个村落,本来这里群众基础不错,但由于村西的李财主作梗,整个工作进展缓慢。马龙现在是古城响铛铛的抗日汉子,而他的老家龙王堂是个落后村庄,这无论如何也有点说不过去了。

    金书记来到龙王堂已经三、四天了。他苦口婆心地给李财主讲一些抗日的道理。从做亡国奴,讲到八塔惨案,讲到古谷关战斗,金书记用手指敲着桌子正告李财主,做汉奸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李财主六十上下年纪,满脸的诚恳,一个劲地表示,一定要记住金书记的教导,好好搞好抗日工作。金书记坐在桌子一边,几个自卫队员立在金书记身后。李财主脸上堆着笑,说,金书记教导的是,我们决不做亡国奴。说到后来,李财主似乎动了感情,又是抹眼泪,又是拍桌子,大骂小鬼子畜牲。说完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还从夹墙里取出一杆油光锃亮的小马枪。几个队员接过马枪抚摸半天。金书记对李财主的表现很满意,站起来手很有力地一挥,好!李老板是个痛快人,龙王堂的老百姓不会忘记你。金书记说话的时候很激动,头上的长发随着说话的声音一点一点的。从李财主家出来,几个人又说又笑。一名自卫队员学着李财主的样子,金书记教导的是,金书记教导的是!自卫队员滑稽的模样引得大伙又是一阵哄笑。金书记走在前面没有笑,他心里盘算着明天就召开全村大会,把村里的各种抗日组织建起来。回到村中的住处,金书记叫过几个积极分子商量明天开会的事,金书记说,明天把高诚他们也叫来,这既是龙王堂的抗日大会,也是我们三区的抗日大会,从此以后,三区就要真正转入与小鬼子斗争的时候了。几个人正商量间,听得远处传来几声枪响。大家互相看一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一名自卫队员慌慌张张跑进来:“鬼子来了!鬼子来了!”金书记抽出手枪跳起来,命令一名自卫队员立刻敲锣,其余队员掩护群众往山上转移。村子里立刻乱起来。金书记率领几个自卫队员弯着腰向山上窜去,走到半山腰,金书记返回头,远处的鬼子们已打着枪冲过来。山上到处是逃难的群众。

    白野、野藤、吉田领着一队鬼子气势汹汹地向龙王堂扑来。这时旁边的石头后有个人影闪过。白野一挥手,两个日军很快把躲在石头后的李财主抓出来。白野跳下马一把抓住李财主:“你是八路?”李财主吓出一身冷汗,嘴上结结巴巴地解释说自己是李县长、李益亭的远方亲戚,看见白野还有疑惑,李财主从兜里掏出一面早已准备好的太阳旗。白野这次相信了。李财主擦擦头上的汗告诉白野除马龙父母外共产党的区委书记也在村里。白野大喜,一拍李财主的肩膀:“你是皇军的朋友!”李财主请求白野不要让他暴露身份,他想多为皇军办些事,白野赞许地点点头。

    日军从三面冲进村里,龙王堂几乎是个空村,日军沿门逐户地砸门,除抓出几个老弱病残的群众外,并没有发现马龙的父母,也没有发现共产党的区委书记。

    龙王堂的枪声惊动了森林中的亢振刚。那天亢振刚正追一只野山羊,从林子里一直向龙王堂这面追来。看看快要追上山羊,沟里面传来几声清脆的机枪射击声。听到枪声振刚大吃一惊,以为鬼子发现了自己,躲到树后观察了半天,不见鬼子出现。振刚屏住呼吸慢慢爬上山梁,刚一露头便倒吸一口凉气,沟里散散漫漫的到处是鬼子!龙王堂里窜起滚滚浓烟。沟里的鬼子们正不紧不慢地向外退去。亢振刚伏在那里半天没有动。

    马龙父母一直等到天黑了才和乡亲们返回村里。老两口上了岁数,跑了一天累得腰酸腿疼。儿子自从上次离开后就一直没有回来过,但老两口从各种各样的消息里,知道儿子就在山下,就在他们眼前。他们心里踏实了许多。当他们听到儿子把鬼子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老两口又高兴又挂念,高兴的是儿子又打了胜仗,挂念的是不知儿子受了伤没有?吃饱饭吃不饱饭?时间已经不早了,老两口胡乱吃口饭躺下。息了灯屋子里漆黑一团,外面起了风,一会又下起小雨,两人说着话慢慢睡着。这时村子四周突然响起枪声。老两口从睡梦中惊醒,急急忙忙爬起来。大街上已传来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声。老两口跑出来,随着街上的人流向村后跑去,前边的人折回来,说有鬼子,往右边跑,右边也发现了鬼子。鬼子们把龙王堂团团围住。

    白野骑着大马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其实这家伙并没有真正离去,走到八塔的时候,突然命令队伍向后转以跑步的速度再次扑向龙王堂。当时吉田还有点不愿意,那头蠢猪怎能明白老子的用意!群众都被赶到村中央。小雨还淋淋拉拉地下着,不知是冷还是害怕,马龙母亲的身子有些哆嗦。白野喊了一通话,问谁是区委书记?谁是马龙的父母?谁是自卫队队员?黑暗中人群沉默着。马龙父母紧紧依靠在一起,女人似乎很害怕。马龙父亲的白头发在鬼子的火把下映得雪亮。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这么快地来到了。龙儿是好样的!我不会给我儿子丢脸的!马龙父亲紧紧攥住女人的手,他在给女人鼓励和安慰。

    人群仍然一片沉默,金书记和没跑出去的几个自卫队员往人群后边移了移。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夜风很冷地吹在马龙父母身上。马龙父母紧紧拉住手,女人仍然禁不住要微微发抖,此时她多么想再看看她的龙儿呀!

    金书记也非常的后悔,他一点也没有想到鬼子是如此的狡猾!他本来已经跑出去了,可为了明后天的抗日大会又潜回了龙王堂。

    空气紧张得让人窒息。李财主站在人群前面,他暗示白野,金书记和那几个自卫队员在后边。鬼子们如狼似虎地扑进人群,金书记和三个自卫队员叫着、喊着被捆在树上。李财主又暗示马龙父母的位置。白野用手往人群里一指,两个鬼子从马龙父母身旁抓出村后的一位老汉。白野过来问他,是不是马龙父亲?老汉一脸惘然。白野连问几声,老汉仍然一声不啃,白野一拳将老汉打倒,几个鬼子过来一阵拳打脚踢。老汉蜷着身子伏在地上。

    马龙父亲几次要站出去,女人抓住他的胳膊不松手,马龙父亲明白,鬼子今天是冲着他们来的,他们跑不出去了。

    就在这时西山梁上传来一声枪响。鬼子们大吃一惊。又是几枪。场子里人群动起来。马龙父母向黑暗中望去,难道是龙儿他们回来了?马龙父母的心很激动地跳着,如果是龙儿回来那就太好了!狠狠揍这些狗日的小鬼子!鬼子们如临大敌,白野挥着枪大叫,安静!安静!鬼子的机关枪向人们头顶上扫射一排子弹。人群稍稍安静下来。人群后面的鬼子向黑暗中胡乱射击着,子弹在夜幕中划出几道亮亮的光线。亢振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很耐心地等待着下手的机会。

    李财主示意马龙父母的位置。白野一挥手,三、四个鬼子扑向马龙父母。马龙母亲有些害怕,身子一软靠在男人身上。马龙父亲扶着妻子向鬼子走去。白野命令队伍立刻撤退。

    金书记、马龙父母和三个自卫队员被鬼子们押在队伍中间走着。几个人谁也不吱声,他们明白,这一去恐怕再回来就难了。一个年龄小点的自卫队员想到即将面临的死亡,害怕地抽泣起来。金书记鼓励他挺起胸膛,不要让小鬼子瞧不起眼!

    “小四川”一直躺在担架上,他的心灵正承受着越来越重的折磨。鬼子们去抓同志们、去抓队长的父母,而他却只能眼睁睁躺在那里,任由鬼子们胡作非为。“小四川”心里非常难受。

    有几星雨点落在“小四川”的脸上。“小四川”默默地想着心事。他一直弄不明白鬼子们为什么要带他到这里?鬼子们是如何知道队长的父母的?是密谍?是叛徒?想到叛徒两个字,“小四川”心里一惊,难道是自己当了可耻的叛徒?没有!他在心里响亮地回答。难道是自己不小心供出了队长的父母?没有!他反复检点被捕以来的种种表现,他想不出自己在哪一次审讯中出卖过自己的灵魂。但“小四川”始终有一点解释不了鬼子的举动,为什么鬼子要带他来?为什么又不声不响地带他回去?他开始认真地回顾这段时期鬼子对自己的态度。鬼子们似乎对自己友好了许多,又是疗伤,又是喂饭,他常常处于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中。他梦见了队长,梦见了兄弟般的战友。每次醒来,他总能看见那群匆匆离去的鬼子。当时他并没有在意,现在他把这些疑点一个一个摆在眼前,“小四川”逐渐明白过来,鬼子在饭里做了手脚,自己出卖了队长的父母!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鬼子们带他出来的目的。“小四川”一次一次地否定着,但心里另一个声音在喊,就是你!就是你!你这可耻的叛徒!叛徒?当“小四川”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的时候,他的脸色陡然大变,头脑里雷一般轰响着“叛徒”这两个让他恨不得立刻钻入地下的字眼。

    “小四川”已是一个参加了七、八年革命的老同志,他和战友们最痛恨那些卖友求荣的可耻叛徒,他也不止一次地用自己的双手处决过那些可怜虫!但现在自己竟也变成了一个人人痛恨的叛徒!

    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小四川”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行为!

    八塔村就在前面。过了八塔村就进了聂庄地面。白野绷紧的神经松驰了许多。这次突袭龙王堂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战果!不仅抓到了马龙的父母,而且还抓住共产党的一位区委书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天色很快就要亮了,白野长长吁口气。前面的队伍停下来。有士兵跑来向白野报告,前面出现塌方,道路堵塞,部队无法过去。白野脸色一变,喊声饭桶,赶快疏通道路,不得有误。前面的鬼子开始清理路上的障碍,几个鬼子持着枪警戒着周围,后面的鬼子们三三两两地坐下来休息。鬼子们已连续奔波了一天一夜,现在正好休息休息,有的吃饼干,有的喝水。金书记、马龙父母和几个自卫队员也被押到一边歇息。

    “小四川”被放下来。雨已停了,两边黑黝黝的大山象要挤压下来似的,山风很凉地吹过他的脸庞。

    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了。“小四川”暗暗下着决心。

    别了,队长!

    别了,战友们!

    别了,我亲爱的祖国!

    “小四川”慢慢积聚着力量,睁开泪眼最后看一看两边高耸的大山,一咬牙,拼着全身仅有的一点力气向沟边滚去。啃饼干的鬼子看见了“小四川”的举动,尖叫一声跳起来。“小四川”象片垂落的树叶一样坠入沟底。

    鬼子们围上来大喊大叫。子弹打在石头上溅起一片火星。

    山沟里静静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前面的鬼子跑来报告,道路已通。

    白野望望黑乎乎的深沟大喊,“出发!”

    山脊上的亢振刚对沟底发生的事情听得清清楚楚,等鬼子走远了,便小心地爬下山脊。“好汉!好汉!”振刚一边低喊一边向沟里摸索,他想找到那个滚进沟里的人。

    五

    天气异常地黑,整个古城死一般沉寂。远处偶而几声零星的枪声划破这寂闷的夜幕。在古城南面的山梁上,那匹硕大的狼王幽灵一样出现在山脊上。黑暗中的狼的双眼发出吓人的绿光。白狼一路小跑着爬上前面的黑石头山。远处黑乎乎一片。白狼绕了几圈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一丝风掠过。白狼似乎想到什么,突然仰起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嗥声,声音在旷野上滚动着传出很远很远。

    程金锁的女人在睡梦中被狼嗥声惊醒。她刚刚做了一个怪梦,梦见女儿正被一匹巨大的白狼追逐着,女儿呐喊着拼命向她跑来,她想跑过去救女儿,可两条腿不知为什么竟怎样也迈不动,眼看白狼就要扑倒女儿,女人忍不住尖叫一声。正在这时女人被狼嗥声惊醒。醒来时女人身上一身冷汗,心还在突突跳个不停,梦中的情景仍清晰地印在头脑中。旁边的程金锁翻了个身。女人知道这是梦长长吁口气。女儿怎么样了?亭亭和小二逃到安全地方了吗?白野那个王八糕子没有找到女儿吧?女人又胡思乱想起来。屋子里黑咕隆冬的。也许是身下硌的难受,程金锁在翻身时剧烈地咳嗽起来。女人急忙去扶程金锁。程金锁挺起上身靠在墙上。女人拿过枕头垫在男人的背后。女人等程金锁不咳嗽了才摸索着点亮头顶上的油灯。昏暗的灯光照亮屋子一小块地方。女人披衣下地倒杯温开水端过来,程金锁端过水喝了几口。屋子里很静,程金锁喝水的声音显得格外地亮。

    女人默默地看着程金锁。这些天来,他们是怎样熬过来的呀。找不到小姐的白野,象头发疯的野狗。白野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个老实巴交的程金锁竟敢偷偷把女儿放走,这分明是看不起他这个堂堂的大日本皇军么!白野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冷笑一声手下的士兵便如狼似虎地冲进来。墙上的画撕下来,花瓷瓶子“砰”的一声裂成碎片,柜子被推倒,衣服被扔出来。暴跳如雷的白野拉过程金锁就是几个耳光。程金锁头发纷乱,血顺着嘴角流下来。

    李益亭听说白野回来后也率着二狗等一邦小汉奸赶过来,一进程金锁的院子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中暗暗叫苦,现在来的太不是时候了。李益亭看看院子当中黑着脸的白野,硬着头皮过去搭讪一句,太君,抽根烟消消气。

    妈的,竟连个花姑都给我看不住!白野喊声“八格牙鲁”照着李益亭就是一拳。李益亭一点准备也没有,肥胖的身躯踉跄几步仰面八叉摔在地上。

    白野掉转身走出院外。二狗几个小汉奸急忙扶起李益亭。女人还在一边抹眼泪。李益亭知道今天的屈辱全是程金锁这个老混蛋惹的,现在还不是算帐的时候,笼住白野要紧,李益亭给了程金锁一脚也紧随着白野出去。

    事情并没有到此完结。白野押着程金锁来到狗掌村。找不到亭亭的白野在狗掌村大肆杀掠。妹妹、妹夫倒在血泊中……

    狗掌回来程金锁就一病不起了。

    程金锁喝完水呼吸顺畅了许多。程金锁的头发乱纷纷的,下颌上的胡子也有几天没刮了,脸上被白野打伤的血痂还在,昏暗的油灯下程金锁的脸色显得十分憔悴。

    天气已经越来越凉了。女人在地上解个手爬上炕钻进被窝里。程金锁伸出手摸过长烟袋,装好烟叶后划根火柴点着,接着鼻孔里便喷出两道又浓又长的烟来。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屋子里一时显得很静。

    其实两个人心里都在盘算着女儿的安危,只是谁也不愿意提这个让他们焦心的事罢了。女儿和小二已经走了好些日子了了,也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小二又是那样一个未见世面的孩子,他们逃出去后该怎样生活呢?

    想到小二,女人的眼前突然蹦出高诚的影子。高儿现在该多伤心呀,媳妇没有了,爹娘也没有了……一个好端端的人家就这样被白野给扎腾垮了……自己也有过呀,当时怎么鬼迷心窍硬要把女儿领回来呢?女儿和高诚是多般配的一对呀!现在小二领走了女儿,以后见了高诚该怎么说呢?女人眼中的泪止不住地要往下流。女人怕老头子看见伤心,拽拽被窝侧过身子。

    其实程金锁看见了女人的泪。程金锁没有言语。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都是自己造的孽呀。程金锁这些天来一直是悔恨交加。恨的是自己给鬼子干了那么多事,鬼子竟连一点交情也不讲,糟踏了他的女儿不说,连他的家也给砸了;悔的是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没有想到李益亭老狗会有那么一手呢?想到李益亭,程金锁恨不得立刻卡死他!自己的所有不幸都是李益亭这老狗害的呀!游击队哪里去了,怎不把这个大汉奸毙了呢?

    室外黑沉沉的。

    南山顶上的狼嗥声仍清晰地传到程金锁的耳中。

    两人一夜无话。

    快到天明的时候,突然听到大门上的敲门声。两个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来人是谁。

    程金锁夫妇坐了起来。门上的敲门声更急促了。女人的脸刷地变白,难道是白野那生铁闫王来了?程金锁的心也突突地跳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挨过拳头的地方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女人已下了地,嘴里颤着声音应答着,手却因为害怕有些不听使唤,穿上裤子却系不好带子。

    外面又是几声擂门声。

    室外已经大亮了。女人拢拢头发,颤着声问:“谁?”

    “我!”粗声大气的。女人听出好象是二狗的声音。

    女人刚拉开插头,门“华啦”一声被踢开,是二狗!二狗斜披一件呢子军大衣,匣子枪很显眼地挂在胸前。二狗瞪一眼女人,骂道:“妈的,死老婆子。女儿回来没有?”

    女人见不是白野心里稍安了许多。

    女人低声下气地说:“没回来,回来哪能不告诉二狗兄弟呢。”

    程金锁在屋里已听出外面是谁来了,知道是二狗一个人,也懒得出去答理那狗东西,盘腿坐在炕上闷头抽烟。

    李益亭自从上次在白野面前讨了个没趣外,心里一直盘算着如何能重新获得白野的欢心。李益亭知道白野是恼自己没有把程亭亭看管好,因此李益亭一面打发水仙去巴结白野,一面安排二狗紧盯着程金锁的宅院,只要亭亭一露面,他就把亭亭抓住送给白野。

    二狗进了程金锁这间屋子,见程金锁抱杆长烟袋吸烟,对自己正眼也不瞧一下,知道老小子还是瞧不起自己,心中的邪火便倏地窜到脑门上,手枪一拔大喊一声:

    “程金锁!白野小队长请你走一趟!”

    程金锁知道这小子在唬自己,索性侧过脸不再搭理这个无赖。女人已在外面听得二狗的吼声,急忙撩起门帘进来,脸上堆出笑:“二狗兄弟,乡里乡邻的,有话慢慢说嘛。”

    二狗仍然不依不饶的要抓程金锁。女人倒杯茶水,二狗一扬手,茶杯碎在地上。

    程金锁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脸色由红变白,眼看就要发作,女人赶忙插在二狗面前,就陪笑脸就说老头子的不是:“这老东西不识抬举,二狗兄弟大人不记小人过。”女人说着把二狗让出外屋地,女人摸出五块大洋往二狗手里一按:“二狗兄弟,钱不多,是婶子的一点心意,往后多靠二狗兄弟关照呀!”

    二狗手里有了硬货,心里的气消了许多,掂量掂量斜起眼,心里的坏水水又冒出来,这老家伙是古城有名的铁公鸡,不乘机敲他几个也枉叫刺儿头了!想到这里,随手一扬将五块大洋甩在桌上,眼一瞪,说关照、关照,就这几个子儿也想叫关照?这不是打发叫花子吗!

    程金锁在屋里听出二狗的意思,心中气得要命,刚要挣扎着下地,一阵咳嗽涌上来,程金锁脸憋得红紫。女人知道这个刺儿头惹不得,又怕老头子倔起来真的跟了二狗去了小鬼子那里,那是人去的地方吗?女人急忙拾起桌上的大洋,又顺手脱下手上的一对翡翠镯子,一并按在二狗手上,好兄弟,好兄弟,你就将就着喝个茶吧。屋里的程金锁已停了咳嗽,用烟锅一边使劲敲打炕沿,一边喊着我跟你走,我跟你走!小鬼子还真的吃了我不成?反正我也不想活了,索兴让白野砍了我的头吧!

    二狗正要发作,女人已推他出了屋门,好兄弟,好兄弟,大人不记小人过,死老头子是病糊涂了,尽说疯话。

    二狗得了实惠已达目的,嘴上还是不依不饶地喊着。女人陪着不是,连哄带推把二狗推出铺子外面。

    天已经大亮。两边的铺子已经开张,过来过往的人正往这边张望。二狗把大洋、镯子随手装进大衣口袋,拢拢头发,喝声:“程小姐回来告我一声!白野太君还等着她呢!”说完向鼓楼那边走去。

    女人见二狗走远了,才关了屋门回来。程金锁黑着脸坐在炕上,埋怨女人不该将银钱给了二狗,这口子一开还能堵得住吗?这次好呆打发走了,下次呢?还不让这小子扎腾光吗?

    程金锁又心疼起钱来。

    女人知道老头子的心思,这钱都是他们起早贪黑、精打细算挣来的呀,她怎么不心疼?可眼下顾人要紧呀。女人没再言语,上炕叠起被窝,又出去倒了夜壶,便开始捅火做饭。

    程金锁说叨几句见女人没言语也便闷头抽烟,女人也是没有办法呀。屋子里一时显得安静了许多。女人就生火就想心思,过去这些活都是小二干的呀,小二在,还用她干这些粗活么?干柴着起来,串出来的火舌把盖子上的火柴也燃着了,嘭的一声,冒出一团火。女人一跳。程金锁连喊打火、打火!火柴掉到地上引得地上的柴也着了。女人找不到灭火的东西急得乱转,程金锁提起茶壶浇到火上。柴上的火熄了,滋滋冒着白气。炉子上又是水又是烟,女人的脸上也是一片一片的黑。由于起得急,程金锁又是一阵咳嗽。女人忙过去扶住程金锁,就捶背就扶男人上了炕。程金锁伏在炕上半天不敢动。女人默默地收拾地上的柴禾。

    小二在就好了。

    小二和女儿好么?

    她们逃到什么地方了呢?

    屋子里很静。女人重新将柴禾放进炉子里。

    六

    亭亭和小二逃出古城后就一直躲在八里庄上面的山底村。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村子位于土崖上,土崖两边是两条洪水冲刷过的壕沟,顺着壕沟上去就是巍峨的恒山余脉,村人们把村后的山叫做斗沟梁。

    亭亭他们住在村子的最后面。院子前边是三间小平房,平房后边是几棵杏树、枣树,树后面便是山崖了,崖下面挖出两孔土窖。亭亭和小二就住在靠里的这孔土窖里。天阴沉沉地下着雪。亭亭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树下的鸡。

    随着时间的推移,亭亭的情绪平静了许多,昨天的一切终于象梦一样过去了。可是留在心灵上的创痛却是很难愈合的,那个快乐的、单纯的、不知忧愁的亭亭已永远留在过去的记忆中,现在的亭亭忧郁了很多,她常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呆上好长时间,有时候想起什么,泪水悄悄流出来。亭亭也去找过表哥,她的身体好转后曾怀着急切的愿望去过一趟狗掌。姑姑的窑洞人去室空,门窗烧了,锅碗碎了,那间准备做洞房的窑洞里还残留着半张烧焦的喜字。邻居告诉亭亭,那个叫白野的小鬼子杀了你姑姑全家,你表哥逃到山上后再没有回来。亭亭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她随着小二回到山底后更加沉郁起来。

    小二顶着雪从院外进来。村前有个小孩病了,小二过去看了看。跟了老板十几年,小二记住不少药方子,对一些诸如发烧、脾胃不和、腰酸腿疼等病,也能看个七七八八。小二他们住的是于大爷的窑洞。两人逃到山底时,举目无亲,无处安身。村后的于大爷看他们可怜,便把屋后的土窑让出来。小二手脚勤快,性子又温和,再加上多少会看点病,很快赢得了于大爷及村人们的好感。

    小二看见小姐发呆轻轻叹口气。屋子里的气温下降了不少。小二抱进一捆柴噼噼啪啪烧起来。要是往年,老板一家该围着火炉炖羊肉吃了,可今天——世道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前天于大爷给他们送来点荞面,只能给小姐擀点面了。小二在老板家什么也干,挑水、烧火、做饭、抓药,见什么干什么,现在逃到山底村,过去的手艺全派上了用场。小二就和面就看着窗前的小姐。小姐还没有彻底从那场阴影中钻出来,小二又不知怎样来劝慰小姐,只是小心地、更加周到地侍候小姐。老板是有恩于自己的,不管如何自己要好好照顾小姐。

    冬天日头短,吃了饭屋子便暗下来。街上有孩子们的笑声。亭亭掉过脸躺在炕上。小二一边烧火一边抱着膝盖发愁地看着炕上的小姐。他不知道小姐什么时候才能高兴起来。

    小二与亭亭年龄差不多,他是随着小姐一起长大的。尽管小姐一直对自己不错,但当他稍微明白道理的时候,就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小姐是这个家的主人,自己仅仅是一个侍候小姐的下人。现在小姐蒙了难,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保护好小姐、照顾好小姐。

    亭亭传来睡着了的呼吸声,似乎有些冷,身子蜷缩成一团。小二拉过被子给小姐盖上。

    亭亭消瘦了许多,头发显得又长又乱,眉额上也不知不觉有了微细的皱纹。小二收拾好屋子便将门从里边插好。亭亭在睡梦中不时叹口气。小二把灶火里的柴往里填了填便拿过一块木墩坐在地上。油灯已经熄灭了,窗外的雪映得窗子白白的。灶里火轰轰燃着。小二不知道这样的日了还将过多长时间。

    夜越来越深了,小二靠在炕沿上呼呼睡去。

    小二刚睡着,门上传来于大爷的叩门声,“小二、小二!”亭亭睁开眼听出是于大爷的声音便爬起来推推小二,小二醒过来推门出去。于大爷身后站着两条汉子。亭亭听出几个人说什么看病的话。小二返回来和亭亭打声招呼出去。

    程金锁刚吃了早饭,便听得铺板上传来不紧不慢的敲门声。程金锁一听,不象是白野、二狗的敲门声,或许是抓药的吧。程金锁咳嗽一声,示意女人去开门。女人还在迟疑,门上又是三下。女人知道推是推不过去了,便拢拢头发出去。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女人走到院中问声,“谁呀?”

    “送药材的!”

    女人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这不是小二的声音么?难道是小二回来了?女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她的手禁不住有些抖动起来,女儿和小二已逃走好几个月了,他们好吗?小二怎么突然回来了,难道女儿又发生了什么意外,一瞬间女人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女人手哆哆嗦嗦地拉开大门。

    一个头戴草帽的人闪身进来。

    女人看清了,是小二。“小二!”女人颤着声喊。

    小二不管不顾地往东屋走去。女人还要喊,大门外又闪进一个人来,那人随手把门插上。女人返过脸正要喊,腰上突然被一件硬梆梆的东西顶住。

    枪!女人脸刷地变白,腿也一下软得站不住。

    “别出声!”

    来人低喝一声,连拉带架地把女人带进东屋。

    炕上的程金锁听得是小二回来了,也一叠声地喊着小二!小二!程金锁刚爬起来,小二一撩门帘进来,还没等程金锁说句话,女人已被后面的人推进来。

    “别动!”

    来人再次低喝一声,手一伸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程金锁!

    程金锁一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女人退到炕沿边惊恐地看着来人。来人是个精精瘦瘦的小伙子,小伙子手一扬两块大洋飞上炕去。

    “我们是来买药的,别出声,出声,打死你!”

    来人枪一摆,小二出去。小二出去时,返脸看看炕上的老板和夫人,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门“哗啦”一声被关上。来人和小二去了前面的铺子里。

    程金锁躺在那里半天没有动,他的心瞬时凉到了极点。老天爷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女儿又落到强人的手里了么?他们早就听说了,南山上有伙土匪,杀人不眨眼呀!小二呀,小二,你怎么把小姐领到了土匪窝里呢!可怜的女儿,你怎么这么命苦呢!

    女人不出声,眼里的泪无声无息地流着。这是造的什么孽呀!老两口谁也不敢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女人扎起耳朵听得前面的铺子里一点声息也没有。程金锁挣扎着要起来,女人按住他,还是我去吧。

    女人擦擦泪去推门,门竟轻无声息地开了。出了院子,铺子里也不象有人。女人推开铺子的门,里面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女人重新把铺子关好回到东屋。

    “走了。”

    “走了。”

    老两口再没说话。程金锁坐起来抱起长烟袋。不象是土匪作为呀!程金锁捡起炕上的两块大洋思索起来。女人也怀疑起来,铺子里还是先前的样子呀!

    程金锁的脑子一闪猛地睁大眼,“不是这个吧?”程金锁在女人面前悄悄比划个“八”字。

    女人也吃惊地看住男人。

    难道小二和女儿在北山上?两人都为这个新的发现吓一跳。

    但不管怎样,小二活着,小二活着,女儿可能就活着,女儿活着,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女儿是他们的全部希望和未来呀!

    太阳已升到中天。明亮的光线正通过窗户照在程金锁杂乱的头发上。

    程金锁的鼻孔里喷出两道又浓又长的烟来。

    亢振刚溜到沟底仔细摸索路上掉下来的东西。

    他在一棵小树边找到了“小四川”,发现“小四川”还有一口气时便小心地背回来。

    天已经亮了。女人见振刚背回个血肉模糊的人,急忙跳下地。两人慢慢把“小四川”放到炕上。振刚简短地把自己遇到鬼子、有人跳崖、发现“小四川”的经过说了一遍。女人一边听一边吃惊地看着这个浑身是血的中国人。女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看到“小四川”被鬼子折磨成这样,心里既心疼又悲忿。“小四川”呼吸很微弱,女人喂口水,慢慢将“小四川”脸上的血揩净。“小四川”浑身是伤,好多地方衣服与血肉连在一起,女人流着泪用剪刀一块一块把衣服剪下来。亢振刚一直站在旁边,他的心里也受到很大震动,这是条多硬朗的汉子,被鬼子打成这样仍然以死相争!女人的动作尽管很小心很小心,但还是弄疼了躺着的“小四川”。亢振刚瞪一眼女人,“轻点!轻点!”

    “小四川”就这样昏昏沉沉躺了二十余天。二十天里亢振刚一刻也没有离开“小四川”。女人熬好小米汤,一勺一勺喂进“小四川”嘴里。

    “小四川”终于从昏睡中睁开眼,他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这是在阴间还是在人世。他使劲扭过头,想寻找一点帮助恢复记忆的东西。他看见了窗外的阳光,他知道自己又从死神那里回来了。

    小伙子终于醒了!亢振刚和女人会心地一笑。女人抹着泪急忙去热饭。“小四川”心里清楚自己是被眼前这对善良的夫妇救过来的,他想说句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看住振刚和女人,眼里慢慢浸上两颗泪珠。亢振刚紧紧抓住“小四川”的手,他鼓励“小四川”坚强起来,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呢?“小四川”会意地捏捏振刚的手。

    经过几个月的休养,“小四川”终于能拄着棍子走出洞外了。入冬的第一场雪轻轻巧巧地飘落下来。山上山下皆披上了洁白的银装。“小四川”深深吸口新鲜空气。已经多长时间了,没有这么幸福地呼吸自由的空气。山坡上风很大。女人出来给“小四川”披上一件皮袄。“小四川”感动地看看这母亲一般关心照顾自己的嫂子。不是嫂子的悉心照料,自己哪能活到今天?

    “小四川”眼里又是两行热泪。

    七

    鬼子又开始杀人了。

    聂庄的群众被早早赶到东门外的场子上。天黄黄的。一丝风吹过,人们感到背上阵阵发凉。

    白野没想到这个文弱的区委书记竟比“小四川”的骨头还硬,除了谩骂还是谩骂。白野请示多田后决定杀掉这个区委书记。

    金书记被捕后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为抗日而死,为民族的解放而死,死得其所!鬼子抓住金书记后对他进行了严刑拷打,让他供出县委的下落。金书记怒目而斥鬼子,只要有一口气,只要有一点力量,他就不停地斥责日本法西斯!斥责他们的野蛮入侵。

    这几天,鬼子停止了拷打。金书记预感到自己大限的日子可能就要到了。

    牢房里非常安静。金书记靠在墙上望着窗外的夜空。又是十五了吧,月亮圆圆地挂在天上。

    金书记的脸上满是鞭痕,衣服也破落不堪。他回忆了来三区的前前后后,他认为自己最大的失误在于没有认清李财主这些人的真面目。一着不慎,全盘皆输!金书记长长叹口气。这就是严酷的战争环境,这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来不得半点疏忽,来不得半点大意,稍有闪失便会造成终身遗憾的恨事。可惜认识这一点已经太晚了。

    月光静静地射在金书记泪花闪闪的眼睛上。总要有人去闯雷区的,那么自己就是第一个闯雷区的人吧!这些经验教训会给后来的同志们许多启示的。如果真是那样,自己今天的死也就更有意义和价值了。

    金书记擦擦眼睛自嘲地一笑,怎么流泪了,自记事以来还没有流过泪呢。

    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么?

    金书记认真地回顾起自己二十年来所走过的生命历程。

    他出生在遥远的松花江畔,父母是一对老实巴交的朝鲜族农民,他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他凭着自己的勤奋和努力考取了燕京大学。此时东北三省已经沦陷,他无时无刻不在挂念沦陷区里的亲人。他多么盼望强大的中国军队能开赴关外收复失地呀!一年又一年,他等待来的是更多的失望和愤怒。日寇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后,他毅然决然地投身到抗日救国的洪流当中,辗转几千里来到烽火连天的晋北古城,和古城人民一道英勇地抗击日寇的侵略。

    月亮已经西移。生命是多么短暂和美丽。如果说金书记对自己的生命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么他此时最大遗憾就是不能看到胜利的红旗高高飘扬在古城的街头,不能看到我们苦难深重的祖国日益繁荣富强起来。

    抗日工作刚刚开始,民族解放路途遥远,但现在只能把自己未竟的事业留给高诚,留给身后的同志们了。想到这里,金书记心情难抑,汹涌的诗情喷薄欲出。他寻找纸笔,但什么也没有。他咬破指尖,在墙壁上奋力疾书:

    严刑利诱奈我何,

    颔首流泪非丈夫。

    中华儿女齐努力,

    不驱倭寇誓不休。

    鸡叫了头遍,天很快就要亮了。

    金书记爬在墙上遥望北方。他心里还有许多话想和远在天边的爸爸妈妈说,他希望两位老人在听到他不幸遇难的消息后,不要流泪!人生自古谁无死,儿子为抗日而死死得坦然!死得豪迈!他只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两位老人,他还没有好好在两位老人面前尽尽孝心!此生看来是不可能了,来生吧,如果真的有来生的话,自己再来好好报效二老的养育之恩!

    他还有许多话想和两位哥哥说。请代替小弟多在父母跟前尽点孝心。他希望两个哥哥把侄儿们都培养成保家卫国的坚强战士!

    金书记想到最小的妹妹时眼里再次涌上泪花。小妹啊,你是三哥最为疼爱和挂念的人啊。你柔弱多病,在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上,你要坚强地挺起腰杆来呀!大前年的暑假想不到竟是我们兄妹最后的诀别!就把上次给你的水笔当作是三哥送给你新婚的礼物吧!

    天慢慢亮了,身后的牢门吱吱钮钮打开,几个五大三粗的鬼子闯进来。

    白野精心布置了今天的刑场。院子里是厚厚的积雪,院子四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鬼子,场子中间并排放着寒光闪闪的铡刀。野藤、吉田等大队鬼子围在四周。

    一起押上刑场的还有一起被捕的几名自卫队队员。金书记喉咙已喊得有些沙哑,路两旁站着不少群众。金书记一路高喊:

    “同胞们!姐妹们!拿起武器,团结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雪又飘飘落落地下起来。白野喊一通什么大东亚共荣、与皇军作对没有好下场之类的话后,杀人开始了。

    几名自卫队员的人头滚落下来。许多群众扭过脸去。

    白野最后一次问金书记:

    “现在自首还来得及!”

    金书记怒目而视白野,接着昂首走向鲜血淋漓的铡刀。

    永别了,同志们!

    永别了,可爱的祖国!

    此时狂风骤起,人们闭住眼,不愿看那残不忍睹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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