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搞定美国佬】
西班牙裔接待员满脸堆笑地替我在电脑上检索着。再次回到迈阿密的万豪酒店,我远不如上次那样疲乏和紧张。同时,我仍是视线可及范围内唯一的美国人。
“冒昧问下,”我询问到,“我的室友是谁?”
她皱起眉毛扫视着显示屏,“布伦斯先生[1],您独自下榻一间房,您是在等人吗?”
我回敬以微笑说,“噢,没有,亲爱的,完全没有。只是随口一问。”
照这么理解,嘉年华的高级职员都是独享一间酒店客房的。领到房间钥匙后,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去查看船只分配名单。这次是全新的合同,全新的船,全新的世界在等着我!两个月的休假已经让我满血复活,更重要的是,我再度踌躇满志……而且还有自己专属的房间。那些饱经打击的丧气日子结束了,而且,不管怎样,我一定会和比安卡相聚的!
我一次次踮起脚尖,想越过人群头顶一窥分配名单的内容,但终究一无所获。因为每一天每一秒都有五湖四海的人前来报道,而他们抵达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蜂拥在这里查看自己的名字。清单上并没有我的名字,这种情形司空见惯。按标准程序,被嘉年华点名前有两天的等候期,故你的名字不会出现在名单上。
我非常渴望知道自己被指派到哪一艘船上,以及自己的职位是什么。我只知道要去荣耀号上见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比安卡是不可能的,同样不可能去的还有征服号。我的选择范围只剩下余下的那二十艘船,其航程全在热带海域!我可能去往夏威夷,或者阿鲁巴?这让我激动不已。
耐着性子捱过了那必要的两天,名单上还是没有我的名字。我只好继续享受嘉年华热情的款待,要么跑步后在极可意浴缸里泡个澡,要么在游泳池边懒洋洋读一下午的书,简直闲的坐不住了。这期间无数的嘉年华船员来来往往,其中至少不下四个人向我打过招呼,而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都承认从没和我接触过,只是在船上见过我。出人意料的是我还遇见了保加利亚的乔丹,那位幻想号储藏室里的美男子。他问我有没有追上女朋友,我则问他有没有被安佳娜追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只好焦急地打电话给嘉年华确定我的航程。一位嚼着口香糖态度冷漠的接线员回答说我被派回征服号担任领头服务员。真是“没有惊喜”的惊喜!
“肯定是弄错了。”我在付费电话里抗议道,“我不该分配到征服号上的。”
“名单里有你的名字。”她一边吧嗒着口香糖一边回答我。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如果你有任何问题,”她厌倦的回答我,“你必需先上到你所指派的船,然后让你的部门主管进行处理。”
“但我的问题就是我的部门主管!”
接线生的主管和她一样对我的问题无能为力。他虽然知道是谁制定了这份名单,但他声称自己没有此人的联系方式。他还向我保证,我的要求是非常荒谬的,甚至连提出这种要求都是相当的冒犯。由于每个人都不明白来龙去脉,我一无所获,只好沮丧地问他们除了让我上船之外还有什么办法,任何办法都可以。
“我现在就在迈阿密!”我终于忍不住朝这位经理嚷嚷,“嘉年华总部就在这里,难道找个人谈一谈都不行?”
“我估计他们没有时间搭理你,呃,你的情况。”他勉为其难地回避使用“没有时间搭理你”这样的句子,反而让我觉得更悲观了。
我挂了电话,决心自己寻找解决办法。嘉年华是拥有三万名员工的大型企业,而能在迈阿密总部的当然都是要人。如果不能锁定一个正确人选,我就完蛋了。我问遍了酒店里的嘉年华员工,但大家都反对我对自己分配到的船只提出异议。我从这些仅占公司员工总数八百分之一的船员身上得不到任何帮助,便给一个人写了一封邮件,一个我确信在迈阿密总部工作的人。
第二天下午我便乘出租车去见姆兰登。
这个衣着整洁的小个子男人从他的办公桌后面安静地审视着我。讲完自己的遭遇后,我等待着姆兰登的回答,并好奇他将如何回应。他的办公室陈设简单,井井有条,品位不凡。这样的工作环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显然没有时间做那些面子工程。更让我惊喜的是整个嘉年华的办公区都是如此的简单、有序和高雅。这说明他们把利润都花在了业务、船只和员工身上。
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向姆兰登讲完我的经历,并在感激他肯花时间接待我的同时尽量抑制自己对如此不公待遇的愤怒。而姆兰登在认真听完我的每一个字之后,陷入了片刻的思索。
最后他只是简单地说,“我早就警告过你事情不会那么容易。”
“是的,你警告过我。但没告诉过我会有这样公然的歧视。我的意思是,他甚至都毫不否认他对我有歧视。”
“好吧,让我们看看他现在的态度。”
姆兰登拿起电话,要求接通征服号。他的动作突然让我反应过来,我原以为他会把我派到另一艘船上……毕竟嘉年华有二十艘船呢!他并不想左右局势,而只是要解决问题?
征服号此时应当正游荡在墨西哥湾的什么地方,但丝毫不影响姆兰登的通话。我惊羡地听着他只需要报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越过层层管理畅行无阻。片刻他就找来了贡纳尔听电话。
“贡纳尔,”姆兰登不偏不倚地说,“现在我正和美国人布赖恩一起使用免提电话。他声称遇到了某种歧视,现在把两个餐厅领班都找来听电话,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的,先生。”贡纳尔疲惫地回答,“迦乃士就在办公室里,给我几分钟,我去叫费朗来。”
接着话筒里没有了声音,这紧张而沉默的几分钟里我焦躁地等待着。终于贡纳尔说已经把费朗叫到了办公室,我此时才意识到他们已经统一好了口径。我的胃里一阵翻腾,就像离水的鱼儿那样绝望。
姆兰登说,“布莱恩声称你们一起开过会,同意他在征服号以外的船上做四周的助理领班,并观其后效。布赖恩,是不是这样?”
“是的。”我回答道。
“迦乃士,这是真的吗?”
迦乃士慢慢斟酌着,最后谨慎地回答,“我不太记得有这回事了。”
我愤怒得简直要炸了,但还是竭力忍住了骂人的冲动。
“还有你,费朗,你记得这个约定吗?”
费朗则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我不记得有任何这样的约定。”
“那么是什么样的约定?”
没人回答,沉默中简直都能听见我愤怒的呐喊。我本该写一篇投诉奋起抵抗,但嘉年华的政策并不允许这样的行为,所以我至今没有动笔!当贡纳尔开始解释时,姆兰登打断了他,“不,我要迦乃士来回答。”
“呃,我真的不记得了。”迦乃士承认到,“那是餐饮经理和员工之间的事务。”
“费朗?”
“噢,我真的记不起任何具体细节了。我只记得和贡纳尔为布赖恩制定了计划,我觉得布赖恩在这里不太愉快。”
我摇摇头退下阵来,“好了,我已经知道结果了。谢谢你,姆兰登,特意为我打这个电话。我还是接受现实吧。”
姆兰登耸耸肩,挂上了电话,眼神犀利地看着我。
“结果显而易见。”我重复到,“我不是那种故意找茬的员工,我喜欢征服号上这份充满挑战的工作,我签下了第二份合同就是有力的证明。还有第二个像我这样的美国人吗?”
“那么,布赖恩,你让我说什么?我当时并不在场,我只能信赖我在场的管理人员。他们谁也想不起此类的约定了。”
“哦,得了!迦乃士和费朗正在当着老板的面通电话,你觉得他们会拿自己的前途冒险?真正让我气愤的是,就在我们离开贡纳尔的办公室还不到十秒,他们还对我信誓旦旦地说要给予我支持什么的。我的天,他们至少装着糊弄我一下也好。”
“管理是分级的。”姆兰登继续说,“你来见我已经越过很多级了。”
“我的三个顶头上司根本是互相勾结,”我表示抗议,“我怎么可能去对抗他们?我只想要分配去另一艘船,任何一艘都行,我的表现有目共睹,论工作我没得说。如果我返回征服号,得等上好几个月才有机会去另外的船。上份合同的后半段对我来说已经是相当不公平了,难道还要我回去再受二茬罪吗?”
我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有什么建议吗,姆兰登?”
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这次我就接受你的投诉,让你不再回到征服号上。我将派你去另一艘船,给你几个月,如果领班认为你是个可造之材,那时你可以要求正式的AMD培训。如果你真想要这个职位,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无言地点着头,度假时满怀的期待和希望瞬间化为乌有,比安卡在此时此刻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姆兰登拿起电话问到,“传奇号现在在哪里?哦?那么远了?唔,那么,明天哪艘船回母港?不,命运号和启迪号都不行,和传奇号不在一条航线上。最近两天母港有哪些船?不,不要那些。你说传奇号六天之内都不能回港?它下一个停靠港口是哪儿?什么时候停靠?”
姆兰登显然有一个计划,又很显然目前没有一艘合适的船让他推行这个计划。显而易见他想送我去传奇号,但又不想多花钱把我送去。终于他闷闷不乐的挂了电话。
“好了,布赖恩,你去传奇号。你现在赶快飞去波多黎各,邮轮今晚在圣胡安停靠让你上船报到。这是中途临时停靠,但没有别的办法了。它是从纽约出发的八日航,把你的文件给肯就行,他会给你机票的。”
“什么文件?”
“你从征服号上离职时收到的文件。从你的酒店报销表单到体检,全套文件。”
“酒店报销表单?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姆兰登皱起眉,第一次露出了恼怒的神情,“你没有参加过征服号的下船例会?”
“没有。贡纳尔不让我去,他那天让我轮了两次班。他说反正会上也没什么和我有关的。”
姆兰登脸上厌恶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我突然担心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我在撒谎。我只能设想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地是多么危险,果然不出所料,事情开始变糟了。
“所以,”他若有所思地说,“你没有提交你的酒店报销表单?你已经在酒店住了好几天了……你得自己付账。”
“你开玩笑吧?我没做错任何事情,现在还让我自己付酒店的钱?一晚上多少钱来着?”
“三个晚上差不多五百美元。”
我胃里一阵抽搐,这才明白为什么酒店给我安排了单独的房间:他们以为我是普通的客人!
“听着,我听起来好像是在把自己的问题都归咎于别人,但说真的,事情绝对不是这样!我不该自己为酒店付账,贡纳尔也许认为我被降职后再也不会回到船上。无论是出于个人恩怨还是别的什么,他为了毁掉我的生活已经无所不用其极。”
“唔,具体情况和肯说去吧,看他能找到什么法子。我现在还有事,你反正要去另一艘船了。”
两天轻松休闲充满希望的日子就这样烟消云散,仿佛黄粱一梦。幸好嘉年华最终为我报销了酒店费用,不然以后我每次打开钱包都会狠狠诅咒他们一番!去波多黎各的航程匆忙而紧张,当我抵达时,圣胡安机场出奇的空荡与黑暗,而此时才刚过晚上7:00点。
从踏出飞机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世界恍如一梦……且是噩梦。一切看起来都貌似正常,指示牌略不正常,但照明彻底失常。我大步穿过阴暗空旷的机场来到行李区,独自一人等候认领行李,这感觉多少有点奇怪。虽然飞机是半满的,但显然多是机场日常通勤人员,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带行李的旅客。
肯说会有人开车来接我,但我一个人影也没看见。如果是一大早机场这么空我完全可以理解,但现在晚上才刚开始呀?我坐立不安地等了十五分钟,还是没有人来。我在黑暗的航站楼里漫无目地乱转,寻找着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零散有几个旅客走过我身边,目光怪异地审视着我。这些目光提醒着我:自己是个异类。直到最后几个人也消失在了黑暗中,我切切实实觉得自己置身于阴阳魔界。
我又花了二十分钟才找到问询台,或者说,我到问询台查看了三次才终于等来了一个人。他显然对我的困境毫不关心,但在我严刑拷问下终于告诉我可以去旅行社寻求帮助。我追问办公室在哪里,他只是朝阔大、空寂和阴暗的机场的某处大概的指了个方向。
此时机场里只有我孤独的脚步声在回响,但我终于及时发现了目标:一扇藏在楼道下的小门,用胡乱的英语手写了个牌子。不消多说,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我相当恼火,决定自己想办法去码头。我走向出租车站,但那里早已废弃了。我又回头走向巴士站台,同样,寥无人迹。由于机场里根本没有行李推车可用,我就这样拖着行李在机场里一次次地来回,肩膀不堪重负。
我在机场外发现一名老人正坐在长椅上抽手卷雪茄。他戴着墨镜,一脸大胡子,让我想起老年盲人艺术家鲍勃·马利[2]。
“需要出租车吗,朋友?”他招呼我。
“是的,先生,太需要了。有什么建议吗?”
“没有车,朋友。出租车司机在闹罢工,大批暴徒把机场都封锁了。”
“为什么罢工?”
“当地人在机场拉不到活儿,大老板都喜欢坐好车。你知道,那种穿着西装举着牌子接人的?今天一个也没了,朋友。别想了,情况很糟。”
“我懂了。那么,邮轮码头离这里远吗?如果不远,我可以走着去。”
“不行,你得让本地人载你去。不过今天他们估计都忙着呢。”
“我必须得尽快上船。”
“你哪儿也去不了,朋友。”
“可是,我也不能一晚上都呆在这儿啊!”
他悠闲地吐着烟圈,什么也没说。我对他的帮助表示感谢,然后走向了暴动的人群。
空气潮湿而冰冷,令人很不舒服。一大群人封锁了通往机场的道路,我便朝他们走去。一拨西班牙裔男子互相叫骂着,有的还主动去冲撞别人。
这次罢工并不是有组织的抗议或者工会介入的行动:而是一群物以类聚的暴徒,他们满心愤懑地集合在一起,摩拳擦掌封锁了街道。我完全无法分辨其中的派别或者其诉求,而且大家为所欲为,局势看起来相当危险。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对立的人群越涌越近,就快短兵相接。小型口角和冲突此起彼伏,虽然尚未引发大规模的混乱,但已有星火燎原之势。
在这一大拨人的外围,有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注意到我正拖着行李靠近,便热切地跳到我的面前问我是否需要搭车。由于完全不了解局势,我生怕自己站错了队引火烧身,但时间紧迫,我只能告诉他我确实需要搭车。
“没关系。”他安慰我。
“我需要到邮轮码头去。”
“没关系,我是本地人。你搭我的车。”然后他意味深长地强调了一句,“你的明白?”
很快我便坐上了一辆宽大肮脏的面包车,在人群中缓慢地行驶。当然,我是车上唯一的乘客,且随着我们穿越人群,我的担心也在逐渐增大。无数的手拍打着面包车的侧壁,拳头愤怒的砸在窗户上,我觉得自己就像被本地村民驱赶的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一般,就差几把干草叉和火把了!
“车门锁上了没?”我问司机。
“他妈的当然了!”
打击和冲撞不断升级,我只能龟缩在面包车中间,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人砸碎窗户。我紧紧护住放有贵重物品的背包,随时准备着在必要时刻牺牲我的行李箱。我警惕地看着人群不停敲凿车门,就这样惊心动魄地开了十分钟,我们驶出暴动的人群,冲进了热带的夜色中。
当我抵达传奇号时,它正阴郁孤寂地独坐在湿冷的空气中。此时大部分客人要么在餐厅进餐,要么下船进城闲逛,但舷梯上却空无一人。保安向我指明了乘务长办公室,并朝步话机里喊道,“那人终于到了。”他们还告诉我,乘务长几分钟就到办公室。
大概七点一刻乘务长出现了,和我之前所遇到的乘务长一样是菲律宾人。他没穿制服,并对我的到来相当不高兴。他满身的烟臭说明刚从船员酒吧出来,不断对我叨叨我的中途到来打乱了他的计划,那个安排,以及给全局造成的种种不便。等到处理完我的全部档案后他才终于正式看了我一眼。
“哦,你果真是美国人。你是打赌输了还是怎么的?”
“说来话长。”
“你有制服没?”
“有。”
“很好,那你马上准备下,第二用餐时段要开始了。”
“啥?你开玩笑吗?现在都、都快七点半了,我才刚上船,浑身又脏又臭一团糟啊!”
“晚餐8点开始,所以你最好赶紧准备。你的客舱号是A632,欢迎上船。”
“啥……等下!哪个餐厅啊?”
“这里只有一个餐厅,老人家。”
“这船有什么和征服号类似地方吗?”
“想得美。顺便说一句,下回你再辞职的时候,别再中途换船了行吗?真他妈的要命。”
我匆忙跑过传奇号陌生的走道,完全找不到方向,陷入彻底的慌乱。这里的布局和幻想号或征服号这样级别的邮轮相比有着天壤之别,但至少我还知道我在找什么。我紧张而慌乱地找到了自己的舱房,把行李朝空着的上铺胡乱一堆,一边把圣经之外我能想到的神仙全谢了个遍,一边开始做准备工作。我的制服在行李里压的皱巴巴的,更不幸的是洗澡水不够热,我只能胡乱抹两把了事。我衣衫不整地在3号甲板上徘徊,沮丧的搜寻着餐厅领班的办公室。
我刚登船时,客人就开始陆续进入船上那唯一而又巨大的餐厅。繁忙的现场就如同机场那群起义的暴徒,其紧张程度简直可以在空中擦出火花。我也紧张极了,四处打听领班办公室在什么地方,但每个人都只是咕哝一声就各干各事儿去了。终于我粗鲁的拦住一个人让他告诉我办公室的位置,这位领头服务员恼火的厉声回答,“亚特兰蒂斯甲板。”
“那是哪儿?”
“楼上。你哪儿蹦出来的?”
于是我冲上甲板,终于找到了办公室。领班是一个身材健美,相貌英俊的土耳其人,他快速站起来大声对我说,“欢迎来到松露餐厅!”
“谢谢。”我气喘吁吁。
“唷……你正踩在点儿上!你的服务区在游步甲板的正中。”
他在一张地图上向我指明餐厅里由我负责的三张桌子:那是三张八人座的圆桌。
“二十四个人?这区域也太大了!”
“当然了!美国人常说‘多即是好’,对不?客人已经入座了,而且你知道纽约人不喜欢久等,动起来吧!”
我向自己的服务区跑去,在重重欢声笑语的客人中劈开一条路来。这里简直让人晕头转向,我觉得自己仿佛身处潘普洛纳的奔牛节队伍之中。
一个中年菲律宾男人朝我跑来,满脸堆笑握住我的手,“我是梅德。这是客人点的第一份餐,我得趁热去拿开胃菜了,你得去厨房拿汤和沙拉。”
“噢,好。那个,我是布赖恩。走吧!”
接过他递来的椭圆托盘,我们便分头行动。松露餐厅和我在征服号或幻想号上工作过的餐厅全然不同,我六神无主地瞎晃了五分钟才找到放汤的边台。手忙脚乱盛好汤之后,我又发现找不到沙拉。我随手抓住附近的服务生求援,才找到地方。
“这船上该死的厨房他妈的到底在哪儿?”
一个瘦骨嶙峋的牙买加人看着我,好像我头顶已经长出了一只尖角。
“在里维埃拉甲板上。”他像回答傻子一样回答我。
“那是哪儿?”
“楼下。你从哪儿蹦出来的?”
【传奇】
“所以,我听说你真的是美国人。”一个金发碧眼的美人一边同我折餐巾一边问。叠成烛台状的餐巾在我们之间堆成了山,使我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英语口音极重,我需要看着她嘴唇的动作才能明白她在说什么。
“不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真的当面和姆兰登对质过?”
我惊讶的停下手里的活儿,“你从哪儿听来的?”
“噢,我们全都知道啊,布赖恩。我就想问问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我刚到传奇号不到两周,人们就开始嚼舌头了!我已经预见到由于我的中途上船和与众不同的国籍,肯定饶不开这些流言蜚语了。
“我和他有过一次会面,是的。”我谨慎的回答,“而不是对质。”
她整理好自己的餐巾并认真的打量着我,显然在琢磨我是否撒了谎。“你真的和他对质了,是不是?你和姆兰登见过面!我的天啊,你真的是美国人!”
“噢,得了,尤琪。我就不能有自我意志吗?为什么每次我做什么,你们都要拿我的国籍说事儿?”
尤琪是我隔壁班的领头服务生,她是匈牙利人,身材娇小,皮肤略微粗糙,拥有运动员般的体格。她的头发是灿烂非凡的金色,眼睛则是我从未见过的明亮的冰蓝间杂着灰色。匈牙利语里的尤琪即等于英语里的茱迪,但让她烦恼不已的是客人和船员们总喜欢把她的名牌念作“尤物”。
“只有美国人才这么大胆和苛求,”她继续到,“你们美国人总是要什么有什么,因为你们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即使赌上自己的老二也在所不惜。”
我笑起来,从一个匈牙利乡下女孩儿嘴里不大能听到这样随意的措辞。很显然,她对美国人的观点和我在海外遇到的其他外国人一样,并且很难改观。当我回到美国度假时,才惊讶地发现国民对美国在全球的行动计划一无所知。一番反省之后我意识到,我们的文化不仅仅是吹鼓“我能……”更着重于“我该……”,鼓励人们对物质的占有和追求。仅仅安于现状根本不是美国人的作风。
“好了,别到处宣扬这个,行吗?我不想出风头,我只想通过能力证明自己。”
作为邻班我们经常一起工作,尤琪和我更是有很多相同之处。虽然船上有大量前苏联人,但匈牙利人很少。和大多数东欧国家相比,如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克罗地亚、波兰,甚至是捷克共和国等,匈牙利人成功的摆脱了苏维埃体系的统治实现了转型。她因而受到不少排挤和妒忌。人们声讨我俩祖国在国际上的所作所为,对此,我和尤琪只能互相接纳,做对方的避难所。
但说真的,尤琪相当性感。我当然愿意跟她混在一起。
当我顺利完成传奇号此次航程余下的任务后,很高兴自己的服务区域移到了餐厅后方靠上的角落。在这里我的邻班是雷蒙娜,一个有着巨型臀部的吉普赛血统的罗马尼亚人。除了雷蒙娜长期的偷窃行为造成的威胁,我们在这个平静的角落和平共处,工作得相当顺利。
传奇号重达八万八千吨,航程从纽约市至维尔京群岛,耗时八天,即每次长途跋涉都得面临四天全天航海的艰巨考验。和吹毛求疵的乘客在海上航行如此长的时间对船员来说是巨大的折磨,这也是为什么传奇号船员的辞职率在整个嘉年华船队里总是高居榜首的原因。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船上九百三十名船员里有很大比例来自不发达国家。举例来说,嘉年华知道印度尼西亚人和哥斯达黎加人就远比捷克或波兰人更吃苦耐劳,不会轻易放弃。
这也是为什么姆兰登绞尽脑汁把我放到传奇号上的原因:他认为我会随时放弃。
从许多方面来说,传奇号都是一艘怪船。纽约人是出了名的难伺候,颐指气使,极尽苛求。每天晚上用餐时,他们喋喋不休地发号施令,一边给你气受,一边把菜单上的东西点个遍。他们知道自己的所需所想,要求服务迅速,并锱铢必较。即使身处海上,还异口同声地说什么“如果你能在这里立足,那么你到哪儿都能混上饭吃”。传奇号的营业额是最高的,同样离职率也是最高的。
传奇号是一艘精神级[3]轮船,虽然船上只有一个餐厅,却能容纳两千名客人同时用餐,这在嘉年华船队里并不常见。松露餐厅除了大别无长处,装饰俗丽的阳台将其环绕,餐厅首尾两端都有凸出的包厢看台供音乐家表演,也是每天晚上餐厅领班居高临下向乘客介绍自己的地方。这也是客人能见到这个隐士般的英国人,伊恩,的唯一机会。
“你从哪儿来,布赖恩?”尤琪继续问。
“芝加哥。”我给了一个折中的回答,因为我不想再为向外国人解释爱荷华这类的事情而费神。他们要么比美国人还了解美国地理状况,要么就是一窍不通。但似乎船上每个人都知道芝加哥公牛队和艾尔·卡彭[4],而我长大的地方离那里只有几小时车程,所以我选择了芝加哥。
音乐声响彻整个房间,打断了我和尤琪的谈话。风度翩翩的助理领班杜满总是抓住一切工作间隙向我们展示其招牌式的拿手好戏:每天晚上我们都要忍受他滔滔不绝的单人朗诵,开场白必定是一两首土耳其歌曲。出人意料的是,土耳其舞蹈音乐广受好评,而他的长篇独白却市场不佳。
杜满就是我第一天上船在办公室遇见的大个子土耳其人,他衣着浮夸,对自己的嗓音充满迷恋。杜满对特定地区来的人相当重视,没事儿老提起。他热爱船上文化的多样性,总在自己无休止的演说中反复强调这一点。此时,他将麦克风的音量调到足以和乐队的演奏抗衡,开始了长篇大论。
“晚上好,先生们和女士们!今天有个大新闻,他就是……来自印度尼西亚的拉曼!今天是他在嘉年华工作二十年的纪念日。他看起来老态龙钟可不是因为嘉年华,朋友们,而是因为他有十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要养活。哟呵……”
尤琪和我互相对望并翻起了白眼。
“还有这个刚加入的引发美国内战的小子,从芝加哥来想要接管迈阿密的布赖恩!哟呵……”
第一次完整航程结束后,我才终于见到了餐厅领班。和征服号不同,伊恩不到迫不得已基本不插手餐厅事务,这就让杜满享受到了极大的授权,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不幸,因为这意味着他有了更多的表演时间。伊恩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餐厅领班,混迹于船员之中。如果办公室里没人,那总能在船员酒吧找到他。
某天下午我来到伊恩的办公室,并关上门试图缓解土耳其音乐的侵袭。伊恩是个高挑修长的男人,四十出头,有深色的头发和薄薄的胡茬。
“谢谢你肯见我,伊恩。”
“那确实!”他由衷的向我致意。握过手之后他示意我坐下。
“你瞧,”我慢慢坐下去说,“我能猜到你在想什么。”
“那确实?”他瞟了一眼关于我情况说明的邮件低声咕哝到,“哎呀呀……”
“我不是来给你找麻烦的,只是做一段时间的服务生而已。所以,如果我的表现可圈可点,我希望能回去参加助理领班培训。我来的目的就这么简单。我已经受够勾心斗角那些事儿了。”
“那确实。”他表示同意。
“我只想说,因为我职位较低也许有时消息不那么灵通,如果您有任何锻炼机会,请告诉我。”
“那确实,”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表示到此为止,“那么,很好!”
大约六十秒的谈话后,我再次和这个男人握手并重新之置身于土耳其音乐中。还没来得及思考伊恩那奇异词汇后的含义,替补助理领班就缠住了我。他叫路特非,是个轮廓深邃的突尼斯小个子,满脸带笑,黑色的短发打着地中海式的卷儿。
“布赖恩!”他叫我,“我到处找你呢。”
“嗨,路特非。什么事儿?”
“别为昨天迟到那事儿担心,已经处理好了。”
“我昨天没有迟到。”
“啊,可是有封邮件在船员中传播你迟到了的消息。但是,我是力挺你的,已经替你解决了。”
“呃,好,那谢谢了。”
路特非表现得相当和气,但他的善意里明显藏着可疑。我感觉他在策划什么。
“你知道,杜满不喜欢你。”他轻点着太阳穴说,末了还专门补上一句,“我知道!”
“我没对杜满做过什么,他对我也很正常。”
“他不喜欢你,”路特非反复强调,“但我很喜欢。”
“哦哦。”我不置可否的说。
“我就知道!”他抓住我的胳膊密谋般把我拉到一边,“这些同乡帮派最会害人,我读过姆兰登发给伊恩的邮件,我知道内情。”
“瞧,路特非。我可不是来寻开心的,我就想好好工作,顺利晋升。”
“我向你保证,害你的不止贡纳尔一个。迦乃士,哼,这个该死的法国佬也有份儿!如果我是你,就会小心行事。别随随便便对别人吐露心事,特别要当心那些互为老乡的。你或许可以和伊恩攀上点交情,因为他是英国人嘛,但他是个甩手老爷。我告诉你,千万小心杜满,我了解内情,伙计,太了解了!这些同乡党妒忌你是美国人,印度人和欧洲人互相勾结,以为这样就强强联合了。你的优势他们永远没有,只要你不被抓住把柄,他们就没办法赢你。”
“道理我都懂。”我说。
“但你会一鸣惊人的!”他挥起胳膊增强气势,“你现在只需要站稳脚跟,我知道!我没有什么同乡,但我是聪明人,知道该站在哪边。人人都想整你,但你屹立不倒,你甚至还向迈阿密那些老大们叫板!你一定会发达的,我的朋友,我看好你!”
“谢谢你的鼓励,路特非。”
“你在孤军奋战,我知道!我也是!不知为啥嘉年华总把我列入土耳其人,我猜大概他们觉得阿拉伯国家都差不多。我和你一样,咱们同病相怜,更该互相有个照应。我现在不能许诺什么,但时间会证明一切。我现在得走了。”
说完这几句话他就消失了,丢下我一个人在那里发懵。这么快人们就开始谋划争斗了吗,我一点也不想和这些事儿沾边!
我一边掂量着目前的处境一边朝我的客舱走去。我只想好好表现几个月,然后重新申请管理职位,继续前进。我知道传奇号上不会有好日子过,但为了以后的前途我早就做好吃苦的准备。从很多方面来说,船上生活都很适合我。赚的够花还能略有结余,免费环游世界结识不同的人们。当然最高兴的是我每年还能和比安卡在特兰西瓦尼亚共度几个月。
我回到房间时,室友拜斯特正在刮胡子。舱房太小了,而我们两人都是大个子,要是其中一个人站起来走动另一个人就得窝到床上去。我跳上床和他打了声招呼,他含混不清地回应着。
杜汉·拜斯特是个体格巨大的岛民,简直像一头大猩猩。他肌肉发达,结实强健,我的体重只够他的零头。他肤色黝黑,卷发密密的紧贴着头皮。从高高突起的额头上浓密的眉毛到那极其扁平的宽鼻子,他处处看起来都像极了原始野人,而这似乎还不够,他的每个动作都笨拙而粗重,我甚至能听见他行走时关节摩擦的喀喇声。就连他的英语也不知所云,听起来如同灵长类动物的愤怒呼号。
虽然我多次尝试,但还是难以和他沟通,就这样共处一室让人觉得怪异。前几天,他一边自豪地向我展示家人的照片一边叽里咕噜介绍着,彻底把我弄懵了。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我只能疯狂点头表示同意,因为恐惧他反复无常的暴脾气。比如今早叠衣服时他就气得差点把裤子撕成两半。
我一边躺下一边思考,我现在成为了所有人的谈资,同时也对眼前局势有了相当的了解。我尽量让自己对当前处境保持乐观,但内心深处我并不高兴。这不是简单的降级,比安卡早就定好了圣诞节休假和家人一起,而我也一直打算那时休假和她一起。通常船员有三个航程的休假,但传奇号八天的航程耗时较长,嘉年华就将假期缩短为两个航程。这就意味着即使得到休假批准,我还是会错过圣诞节,时间也较之前缩短了三分之一。
但生活本就是逆水行舟,你必须得不断追求才能有所斩获。征服号上经历过的磨练,或许在传奇号上还得再经历一次。我现在需要做的就是专注于自己的目标,在平衡船上生活的同时找到和比安卡团聚的方法,即重新成为高级管理层船员。我相信风雨过后总能见彩虹。
无论我喜欢与否,无论我选择何种道路,传奇号都将成为我的试金石。
【扶手电梯苦差】
一段时间后,传奇号终于大发慈悲起航开往纽约。平均每周我兢兢业业工作了八十个小时,在过去十六天里抽空去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的时间共计不超过四十分钟。我的疲惫与其说是身体上的,不如说是精神上的,因为我付出的汗水并没有取得任何经验或进步,好像只是为了工作而工作。
同样让我失望并略反感的是当船靠岸后,我没获准下船去大苹果城纽约逛一逛。有一天我把五小时的睡眠时间挤出了一半用于工作,只是为了能挪出一点空闲去城里逛逛,结果只是徒劳。此时911惨剧已经过去了两年多,但美国人始终无法走出阴影,我们这群“外国人”谁也不准踏上海岸一步。
改变母港是一个有趣的过程。作为我们的最终停靠地,纽约城通常不会有乘客上船或换乘,而是全体下船。虽然天气寒冷,吹着苦涩的风,但太阳总是想方设法东露一脸西冒一头。此时已近万圣节,一艘幽灵船驶离灰暗阴沉的纽约港这样的画面还挺应景的。
但在这个特殊的下午,没有多少人需要工作,所以露天甲板并不会空闲太久。没有客舱需要打扫,没有自助餐需要准备,也没有客人需要点心。更离奇的是甚至连逃生演习都没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男女都站在寒风中惊叹地观看纽约城不可思议的天际线,我也平生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海军的航空母舰,U.S.S无畏号,令我惊讶的是它比传奇号小多了!
我们像孩子一般喋喋不休地议论着,眼前一切都让我们激动和好奇。我们搜寻着克莱斯勒大厦高耸入云的尖顶,有人指出双子大厦曾经伫立的位置。随着船渐行渐远,这一切梦幻般的景致逐渐消散,突然一股灿烂的阳光穿过纽约城中轴线正好在照射在自由女神像上,使她变得富丽堂皇,无与伦比。
但自由女神更让我明白自己的渺小,让我意识到自己对传奇号的感情已经变得愈发苦涩。几天前我第一次看到她时,恰逢船停靠母港的早餐时间,我被指派到餐厅的第一餐区。那时我正马不停蹄的对表、检查窗户、检查门,冥冥中注定一般,船驶过雕像时舱门正好开着,她那标志性的绿色从我眼前一闪而过,然后几十个迫不及待的客人就如同饥饿的婴儿一般尖叫着一拥而上,把我挤到了后面。
那天晚上我们举行了船员派对,庆祝传奇号通过USPH审核并得到了98的高分:这对一艘老船而言是几乎不可能的,就好像开着一辆跑过了太多里程数已经贬值的车,还得设法绕过船头的一瓶香槟,不然你就会丢掉USPH里最关键的得分点。公司对这样的成绩相当满意,一掷千金进行庆祝。嘉年华对船员派对从来慷慨,但由于派对只针对船员,所以其举办方式也相当特殊。
松露餐厅被专用于此次派对,我坐在靠前排的桌子上,和我同桌的客人五花八门:尤琪本来坐在我旁边,但杜满强行插到了我们中间。伊恩和荷兰餐饮经理凯文也和我们一桌,此外还有其他几个服务生。令我惊讶的是我遇见了一个在征服号上认识的领头服务生:土耳其人特勒,他正沉浸在醉酒的幻觉中胡言乱语。
伊恩拿着无线麦克风站起来,他个子很高,很容易引起大家注意。他先对着话筒柔声说了几句什么,大家都没听清。他又试了试,然后又把麦克风在桌子上敲了敲。
“杜满!”他厉声说,“你这该死的长舌妇把电池都用光了!”
杜满调皮地笑着,整个餐厅也充满笑声。就在我们找电池替换的时候,凯文拿出吉他开始演奏,让大家欣赏了一段美妙的音乐。伊恩把麦克风丢给杜满,讽刺地问,“你得用超霸电池才行吧?”
“不必,波霸就够了,对吧,尤物?”杜满戏谑地回答着,朝尤琪挤眉弄眼。
“是尤琪。”她纠正到。
“都一样嘛。”
“请别讲黄段子。”伊恩严肃地制止他。
“我客舱里有些电池,”我在桌子那一边说,“我去拿。”
“那确实,那样太好了。”
我一路小跑回到客舱,一进门却看见拜斯特躺在床上。
“拜斯特,你怎么不去参加派对?有免费大餐,还有最重要的,酒!”
他认真地回答,“为了数据这样好心吾们他们死了快乐。”
我郑重地表示同意,抓上电池便离开了。
当我回到派对上,人们差不多都喝醉了。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喝下尽可能多的酒是船员的一贯风格,当我把电池递给伊恩时凯文恰好完成了一首精彩的西班牙乐曲,他递给我一杯冰啤酒作为奖励。
我一边呷着啤酒一边听伊恩简短的致辞,对每个人的表现都进行了肯定。和杜满相反,他是个讷言的人,喊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口号就结束了讲话,时间短到大家没回过神来,音响里一片安静,现场一时陷入尴尬的空白。
“杜满!你他妈把音响的电池也用完了?哎呀呀!那好吧,布赖恩,”他说,“要玩儿就玩儿大的。”
“您说什么?”
“你不是想成为管理层吗?你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现在没有音乐,我们可不能冷场啊!”
“那你要我干嘛?”我惊讶的反驳道,“背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你要是做到了,我就保证让你晋升。”
此话一出,我赶紧站起来,但他只是笑着说,“那确实!凯文已经弹过吉他了,我也讲完话了,路特非长的像个大蛤蟆,杜满今晚别想碰麦克风一下,所以该你上场了!”
我很不情愿地拿过麦克风,一时没有对策。我站起来看着下面近两百号人,朝前走去,人群中涌起一阵窃窃私语。
“好了,”我说,“所有的菲律宾人请站起来。”
大家一阵迟疑,不明白我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但最后还是有二十几个男人站了起来。“好了,现在就是你们的荣耀时刻!谁愿意证明自己是卡拉KO的清唱之王,可以雄霸半条船?”
“你先唱!”人群起哄道,“你先来一个!”
我恳求的看着伊恩,但他正忙着喝上两杯野格酒。我歉意地耸耸肩膀,响应了大众的呼声。
“好吧,请点歌?”
“风流小白脸!”尤琪尖叫起来,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支持,我差点都要脸红了。
“谁想听我清唱‘风流小白脸’?”
我壮烈地干掉啤酒,满足伊恩提出的要求,满足观众疯狂的呼号。我使出浑身解数,一开场就手舞足蹈跑遍全场,副歌部分又九转回肠,在唱到高潮时投入到几乎要撕碎自己的上衣。表演结束后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场内的派对气氛迅速被点燃,我简直等不及要多干几杯伊恩的野格酒了。
“那确实!”伊恩赞许地拍着我的后背说,“要是有谁之前不认识你,他妈的现在绝对也记住你了!”
就这样度过了前所未有的疯狂一夜,早上我们发现自己已经置身费城。在这里我们启动了两条特殊的航线,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大卖点,即都要在百慕大停靠三天。两条都是单程航,将母港从费城移至巴尔的摩再移至劳德代尔堡。
我在巴尔的摩被安排了特殊任务,完全没机会下船。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我被指派去协助登船员工。那是11月里极其寒冷潮湿的一天,我没穿大衣站在邮轮码头上,手工整理船票。整整六个小时我站在那里没有挪动过地方,连花五分钟坐下来歇一歇或上个厕所都不可能,整个人简直废了。冷风让我的手僵硬而麻木,唯一的热量在我眼内火辣辣地燃烧,干涩的隐形眼镜早已模糊了视线。
当然,登船还不是当晚最苦的差事,晚餐时我们的工作站才是天翻地覆。我接管的是之前雷蒙娜的工作站,这就意味着没有一样餐具够用。因为她是一流的神偷手,任何东西都可以手到擒来,所以完全不需要费心照管自己的餐具。这压力更是给我本就僵硬酸痛的躯体雪上加霜。
更加讽刺的是,就在我接管这个储备不良的工作站不久,来了一批VIP客人:迈阿密的显要世家。他们的到来让杜满陷入了空前恐慌,在餐厅里乱扑腾,尤其看到我的工作站严重配给不足时更是仓惶失措,并展开了大规模的严厉批判。我解释说工作站在我接手的时候就如此了,但他不为所动。到最后连伊恩也不得不亲自出马确保一切就绪,同时对我展开了第二轮批评。尽管储备不足,我还是有信心让客人满意,但是杜满、路特非、伊恩和凯文这群人在我身边吵个不停,反而让局面变得艰难,这阵势再闹下去就得船长本尊大驾光临来处理了。
晚班结束,我的意志、体力和情绪已经彻底被耗尽,连视线都模糊了。但噩运还不打算放过我,我还得打零工,好戏这才真正开场。
每个服务生都得做兼职,通常只是些简单活儿,比如确认菜单、把面包篮子放回厨房之类。我之前分派到的活儿是收拾分餐包的面包夹,即每周两次,我会扫荡各工作站的夹子,大概只需要花上十来分钟。
“你的新兼职,”杜满下令说,“是清理右舷的两部扶手电梯,每天都要哟。”
“你是说从3号甲板到走廊的电梯?”
他邪魅一笑,“哦,远不止那些。还有从2号甲板厨房到3号甲板楼梯平台的全部区域,最后才是4号甲板上的走廊。”
“但3号甲板是配餐室所在地,那是厨房员工负责的区域。”
“现在不是了。噢,不光是打扫楼梯,别忘了还要把地板拖干净,清理电梯的金属侧板,金属壁板从墙根到天花板都要擦得锃亮。每天晚上都得是三桶水系统。”
“你开什么玩笑!我哪儿找工具去干这些活儿?”
“厨房员工有。他们有漂白剂,桶,抹布,拖把,拖把杆子,等他们干完活就可以借给你。他们大概是半夜下班。”
“我要等到半夜才能开工?这就是说,让我算算,我还得再干两小时活,是每天晚上!我早上6点就又要起床工作了!”
“游戏规则变了,惹麻烦的人就得干最苦的活儿。不过每个工作站派到的兼职不是一成不变的,风水轮流转,你运气太好抽到了头签而已。第一轮为期两个月。”
“太幸福了。那么我得花,等下,从厨房到走廊至少都要四十分钟。”
“不对,你搞错了。你负责的是右舷所有的电梯,后面两部,还有前面两部。”
“什、什么!每天得有不下四十个服务员用前面那部电梯……我却根本不走那里过!他妈的搞什么鬼?”
杜满只是报以恶毒的笑容。
助理领班离开后,雷蒙娜摇摇摆摆朝我走来。她把头发染成了夸张的红色,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虽然看起来像个圆番茄,但她长的很漂亮,我最近才搞清楚她来自锡比乌,一个中世纪罗马尼亚城市,离比安卡家乡不远。
“说曹操,曹操到啊。”我尖酸地说,“谢谢你给我留下一个只有五个水杯的工作站,还全沾着晦气。”
“布赖恩,”她宽慰到,“作为补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藏咖啡杯的窝点吗?”
“你可以雇厨房的人来帮你打零工,我经常这么干,只要花钱请一个厨子就行。反正他每天的收尾工作也是打扫厨房:地板、墙壁、天花板、全部。他们工具齐全,穿防水靴子,二十分钟就搞定。只要请一个人就行,一周二十美元,我保证他们对你感激涕零。我们全都这么干。”
“啊,这样,我觉得还不至于到那一步。但还是谢谢。”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你们的土耳其朋友。大家都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份儿兼职,而你们这些懒虫总是磨洋工。船上不允许雇人干活,不许蓄意破坏,不许拉帮结派。任何不想做兼职的人现在可以准备回家的船票了。哟呵……”
【青蛙和洋葱】
午夜劲风从黑色的洋面吹向海岛,棕榈树溃不成军,海浪也东倒西歪,当然,我的情绪也丢盔弃甲。我的心情在愤怒与激动之间摇摆,并直接影响了我对待工作的态度。早餐和午餐的工作让我憎恶到几乎反胃的地步,这些永无止境的,毫无意义的苦工对我而言只是小折磨,真正严重的是,我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正在逐渐腐烂崩坏。
我不断用诸如“你是否觉得这样的工作配不上你”之类的问题拷问自己,但当我想明白答案时反而更加沮丧。才到传奇号三个星期,我就已经无法坚持想要放弃。我相当清楚自己的能力和才干,但在此却英雄无用武之地。我满腔的热情早已不堪重负,压力正将我逼至崩溃边缘。为了适应当前环境我不断否定真正的自己。我还能坚持几个月……这么做意义又何在?
直到晚上,我的心情才随着潮湿地空气而舒缓,并在其充满异国活力的热带氛围中渐渐恢复活力。我回想起和餐厅的妹子们一起在巴哈马天堂岛上的美好时光,觉得自己不能再怨天尤人了,今晚我可是在百慕大呀!
传奇号停靠在百慕大一个鱼钩状屿群的西北端,这地方被叫做船坞,一个露天博物馆的轮廓在眼前的暗夜里若隐若现。该建筑是过去英国舰队出于实战需要修建的,在成为博物馆之前是用来监控纳粹潜艇入侵船坞的碉堡主楼。更早之前,由于大量臭名昭著的运囚船停泊在这里,堡垒则肩负着保卫港口安全的重任。而再往前的几个世纪里,则是打击加勒比海盗战役的后方大本营。
今晚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重温历史,也不是为了这依然生机勃勃的风舞之地,而是为一个金发碧眼的美人。尤琪邀请我去青蛙和洋葱喝喝酒跳跳舞。
在船坞和堡垒之间的石头建筑里窝着一个叫做青蛙和洋葱的夜间酒吧。虽然传奇号已经停泊在百慕大三天两夜了,但我只有在第三天的半夜才从工作中抽出身来。现在我一天的工作时间超过十五个小时。
虽说此时我情绪不佳,但还是想一窥历史的真面目,并被上方静默高大的遗迹深深感染。黑色的塔楼从这些巨大石头建筑中耸起,环抱着一片绿草如茵的庭院,在对抗黑胡子基德船长[5]时,这里一度堆满了军备物资。防潮气灯阴森的绿光投射在潮湿斑驳的石灰岩上,把气氛渲染的更加恐怖。
青蛙和洋葱开设在一间了不起的石头房屋内,其墙壁之厚足以抵御炮弹的袭击。酒吧内阴暗潮湿,充斥着锻铁格栅装饰和成堆的加农炮弹壳。融化的蜡油将六脚铁烛台包裹成扭曲怪异的形状并一直拖到地上,一路滴滴答答流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流过了拿破仑入侵俄国,流过了美国独立革命,甚至可以追朔到第一批登陆美洲的开拓者时代。
这地方虽然古老,但不失其活力。房间每个角落都挤满了吸烟,喝酒,笑闹或舞蹈的船员。许多服务员都先于我抵达这里,这让我有点吃惊。走过伊恩时我朝他点头致意,但他已经醉得认不出我了。
我在人群中艰难跋涉着来到另一个房间,这里虽然还是古代石灰岩建造的,但有木制地板的现代舞池和最先进的灯光音响,一个十二英尺宽八英尺高的巨大壁炉被用作DJ台。民族混搭风的音乐锣鼓喧天,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在这里尽情摩擦着肉体,挥洒着激情。
灯光闪烁,音乐咆哮,我积郁的疲惫在这样场景的刺激下终于得到了猛烈的宣泄。阵阵兴奋中我看到了尤琪,她穿着紧身牛仔裤和露腰红色高弹上衣,性感得无与伦比。她白金色的秀发灿烂飞舞着,完美的身段随着鼓点强劲地搏动。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实际上是在和她共舞。一般来说我跳舞的时候都比较矜持,但这个晚上彻底放开了。随着音乐我和尤琪几乎合为一体,摇摆,流汗,扭动。随着时间的流逝音乐愈发迷乱,我们也舞得更加狂热。舞池里人人都狂放忘我,让这个百慕大电力之夜呈现出一派近乎色情的场景。随着音乐逐渐达到高潮,人群陷入极度狂欢,房间内一派天翻地覆,或者说,此景,此刻,此情让我们陷入了天翻地覆。
一番头晕目眩后,大家逐渐随着音乐的减退而放慢了节奏,身躯因为疲累而互相依偎。一段西班牙吉他和吉普赛爵士的合奏给舞会画上了句号,荡气回肠中情侣们气喘吁吁地紧紧相拥爱抚,我和尤琪也一样,身体紧贴在一起,感受着对方嘴唇呼出的热烈气息,就在几乎要触碰那一瞬间,我猛然缩了回去。
我捏了捏尤琪的手表示歉意,便逃到了当年堆储物资的庭院里。外海上的风徐徐吹拂,涌动的新鲜空气让我不由自主跪了下来。头顶一株棕榈树在风中前仰后合,影子如妖魔鬼怪般在煤气灯光的掩映下跳动。我把手深深插进厚厚的草地,大口呼吸着带着咸味儿的凉爽空气,但这丝毫不能缓解我心中强烈的悸动。挥之不去的疲惫加之酒精和感情的刺激,使我的头脑一片混沌。
我他妈到底在做什么?
我只是随波逐流,这就是我现在做的!我没有遵从自己的计划,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跑偏了。传奇号让我不堪重负,任何对欢愉的追求似乎都理所当然。
这场游戏中我到底在追寻什么?如果我只是想要性,我早就可以背着比安卡出轨千万次了。我完全不了解尤琪,虽然她非常有吸引力,但我更喜欢卡吕普索,也从来没有和她勾搭过。难道百慕大的空气果真富有魔力?
不,我只是失去了理智,变成了一个没有头脑,一味屈从本能的人而已。毕竟一路走来我对比安卡都一片赤诚,怎么可以半途而废?
我慢慢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回传奇号,只想大睡一觉。但愿我能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做个好梦,再度回复清醒。我估计那大概得花上三小时吧。
【冰之暴徒】
工作,工作,还是工作,无尽的工作让生活变得安定。一天十五小时的工作,这样的日子循环往复,一成不变。虽然我鄙视现在的工作,但说实话工作时间长短真的无所谓。每天有一半的时间我都在为了达尔文那块煎饼物竞天择,而且我显然已经进化到最高形态了。
我在早午餐的搭班服务员变成了雷蒙娜。她谎话连篇,诡计多端,顺手牵羊,自私自利还怨天尤人。由于毫无自制力,她的肥胖在船上可算数一数二。我俩的职业道德判若云泥,但我还是挺欣赏她那兰博般不择手段的工作方式,总能东一榔头西一卖买地节省五分钟力气。这点小聪明让我们笑个不停,呵,我都不敢想象我们居然还为此笑个不停!
在这样荒唐的环境里我不再费力谋划分析,只单纯做个服务员,和雷蒙娜的日子开始变得有趣。每当我们一起擦亮银餐具,刷洗配餐室,清理残羹剩饭,甚至是拖地都能自娱自乐。每一天都如此漫长而紧张,如何抓紧时间睡觉成了一大课题,于是我们常常在她的客舱里倒头大睡。因为我的客舱过于狭小,一来贝斯特是个巨型动物,二来我又奉行“莫惹是非”的格言,总是对他退避三舍。
正如我预料到的那样,我每天晚上造访雷蒙娜的客舱在船员中引发了流言蜚语,说我们发生了性关系。而我的行事风格突然从“垂涎性感热辣的尤琪”转向“与肥胖雷蒙娜疯狂性爱”又让他们大为不解。而雷蒙娜的新室友齐尼雅的加入,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
“那么,”就在齐尼雅登船第一晚,我趁她打开行李的当口问到,“你是从南非的哪里来?”
她停下手头的活儿转身对着我,“对世界这么无知,你一定是美国人。南非就是一个国家。”
“喂,别着急,暴脾气。我知道是个国家,我的意思是哪个城市?”
“哦!我从开普敦来。”
齐尼雅高挑苗条,长头发蓝眼睛,和嘉年华雇佣的其他女员工一样,是个当模特的料。但讽刺的是,传奇号上的女员工仍然极度匮乏。不过或许是我生来就爱和美女打交道,又或者是狗屎运,我发现自己身边总是围着几个漂亮的。
“我喜欢开普敦,”这个活泼的金发美人继续说,“我一会儿给你看我爸爸餐馆的照片,就在我电脑里。我喜欢我的手提电脑,因为它是紫色的。”
“这样啊。”
“齐尼雅还没有男朋友呢,”雷蒙娜突然提起话头,“布赖恩也没有女朋友。”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齐尼雅从她的行李箱里扯出一顶迷你粉红牛仔帽,高兴地尖叫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在我的头上并拍了好几张照片。
“我遇见的第一个牛仔。”她咯咯笑着,带着极富南非魅力的卷舌口音。
“其实不是。我从爱荷华州来。”
“噢,德克萨斯州吃土豆,是不是?你得尝试下别的,牛仔,我有男朋友的。”
“那敢情好!”我回答道。但雷蒙娜不相信她的话。
“你是说格雷姆?你跟我开玩笑吧?你不是说上条船就和他分了吗?”
“我们是分了,”齐尼雅把牛仔帽撑到她买来的小泰迪熊玩具头上,回答说,“但下一班航程他就会上船报到和我一起。”
“你不是说在灵感号上你们得靠保安拉架吗?”
“是的,是的。但是我们没事儿还会来一炮。我的意思是,至少他算个熟人儿。”
“呃,女士们。”我赶紧插嘴,“实话实说,我真的该走了。”
“那在这八天里你们还是可以各找乐子呀,”雷蒙娜步步紧逼,“我不会告诉格雷姆的。”
“那最好了,”齐尼雅补了一句,“因为他妒忌起来跟疯子一样,变得特别暴力。”
“呃,嗯。千万别让我躺着中枪啊。”我喃喃自语。我知道海上生活充满挑战,但我实在没精力去应付不必要的麻烦了。
“哼,我对他恨之入骨!”齐尼雅突然高叫起来。“而且他床上功夫还那么烂!简直让人做呕。我在想他是不是在我离开灵感号后和那个葡萄牙婊子睡过了?我打赌她肯定喜欢,她当然喜欢,因为她就是个妓女。”
雷蒙娜和齐尼雅做室友真可谓天造地设。她们都一样的爱嚼舌头、滑稽和随心所欲。她们从没有自制力,只会一味强调自己眼下想要什么。雷蒙娜一天至少要偷五盘甜点,她的大屁股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齐尼雅则利用自己的魅力把身边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并不断续写着自己兼容并包的崇拜者名单。她们俩人都毫无自立能力:极度依赖从他人身上获取情感支持,但自己却到处拈花惹草。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发陷入幻灭的泥沼。除了偶尔和尤琪聚聚,雷蒙娜和齐尼雅是我在船上唯一的朋友,这使得我的生活乏味苦闷。我挣的钱估计和一个在麦当劳兼职的青年相当,而船每到一个漂亮地方我都没时间去拜访。从东部的巴巴多斯岛到西部的哥斯达黎加再到南方的巴拿马,传奇号不断调整航线,驶向一个又一个极具热带风情的地点。但由于八天内我共计只有三小时闲暇时间,这些地方全与我失之交臂。我的舱房和猪圈没有两样,浴室里满是尿骚味儿。拜斯特直接尿在马桶座圈上,因为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东西是可以掀起来的。由于天天泡在漂白剂里,我的手指皴裂了,长满了烧灼的水泡。
我期盼着休假和比安卡相聚。当我们发现不能一起过节时,只好废除了制定已久的计划。我们邮件往来,希望籍此制定一个行之可效的共处时间计划表,但最终发现这是一个漫长而近乎不可能的愿望。为了和我聊天,她需要随时在特兰西瓦尼亚的冰天雪地里长途跋涉赶到网吧,因为我的休息时间毫无规律,且我们分处地球的两级。
我的目标变得飘忽不定,达成所愿似乎岌岌可危,我想见她几乎想到绝望。现在只有一个宽慰的拥抱才能让我继续走下去。
每八天我才能有一天不必擦洗扶手电梯,因为那天有倾情自助晚宴。传奇号上这样的大事件都是在松露餐厅举办,谁也没时间去关心油腻的地板,更别提这对我来说并非解脱,反而要比擦电梯干到更晚。
在某个这样特殊的晚上,我几乎和遇到的每个人发生过口角,心情坏到了极点。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就在午餐接近尾声的时候,我们的服务区域被杜满排满了客人。一开始他只带过来两位客人,但不知为何他们希望能再邀请两到十名客人和他们一起消磨整个下午的时间。杜满很高兴地向其他客人宣布了这一消息,此时厨房已经下班了,我这位“特殊的美国服务生”只能把仅有的冷盘凉菜端给他们。
作为搭档,雷蒙娜和我一起进退两难,而且显然,她把一切都归咎到我头上。
“布赖恩,为什么杜满朝我们这里带这些混账玩意的时候你不叫他死远点?”
“干嘛,当着客人的面吵架?你叫我怎么办?”
“你有种就叫客人滚他妈的蛋。”
“这样啊。你既然没种怎么还不闭嘴?”
最后我、雷蒙娜、杜满和厨房员工之间产生了一种波谲云诡的戏剧性恩怨。整个该死的下午我都周旋在这些傲慢的客人之间点头哈腰,赔上了宝贵的午睡时间。那天我看所有人都不顺眼,且工作长达二十一小时。
晚餐和我一起当值的是菲律宾助理路易斯,我们抓紧倾情自助中的休息时间进行准备工作。就在我折餐巾的时候雷蒙娜走过来,红红的圆脸蛋上带着笑,那种意味着恶作剧的傻笑。显然她已经忘记了早先和我的恶语相向,她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因为我觉得也没什么事儿能让她记的太久。
我和路易斯好笑地看她试图偷一片蛋糕,却被一个印度人打了手。
“嘿,雷蒙娜,”路易斯大声斥责道,“话说,你现在屁股有多肥了?”
“不关你的事!”
“当然关我的事,它总是在我面前晃荡!”
“你就像个娘们儿,”雷蒙娜爆发了,“但你连我一星半点儿也赶不上。”
“那我真是谢主隆恩了。”
“布赖恩!”她朝我撒气,“你小心点,格雷姆知道你睡了齐尼雅。”
“我没有睡过齐尼雅,”我厌倦的回答,“我累得连牙都没时间刷,你觉得我还有力气去取悦她老人家?”
“哪个男人在乎女人高兴不高兴?再说了,此事人尽皆知,你俩本就鹤立鸡群:来自发达国家,英语好,又高又体面……你俩不睡谁睡?我们都等着看好戏呢。”
“那我可能会收费哦。现在连猫都知道我缺钱用。”
一个宽肩膀的光头南非白人穿过混乱的自助晚宴现场闯入我视线。格雷姆相当高大,身高近六英尺,肌肉发达。虽然我觉得他的气势大部分源于酒精的作用,但从举手投足中依然可以看出他不是善茬。一路走来我们多次互相点头致意,但我知道他还是对我虎视眈眈。我每晚造访雷蒙娜和齐尼雅的客舱早就落人口实了。
“请以下服务员到前面来。”杜满的声音在扩音器里嗡嗡作响,“尼加拉瓜的何塞,芝加哥的布赖恩,以及来自最伟大国家土耳其的特勒。”
一小队服务生在迎宾台围住杜满,我认识来自征服号的特勒,还有我的室友拜斯特。同时在场的还有来自克罗地亚七英尺高的伯达,矮小的马其顿人萨斯科。
“冰雕们。”杜满一边走一边向我们简单下令。伯达和特勒点头表示理解,其余的人则一脸迷惑。
“我们需要把冰雕从冷库搬到2号甲板,”特勒解释说,“去找两个推车来,还有脏桌布,有多少要多少。”
“脏桌布?为什么?”
“赶紧的,快去!”杜满喝令道,我们才意识到他还没走,“大厨还在等着呢!要是哪个白痴再像上次航程那样砸坏东西,你们就等着兼职打扫一个月吧!”
我们四散跑开,杜满拦住我拉到一边。
“我知道你。”他露出狡黠的笑容。
“你什么意思?”
“你喜欢金发碧眼的,类似加利福利亚女孩那种,哈?先是尤物——”
“尤琪。”
“管他什么吧。现在又是齐尼雅,松露餐厅就这两个金发的!哟呵……不错啊。现在去搬冰雕,别打碎了。”
我离开了,不明白为什么杜满要对我说这些。我们六人跑过餐厅,小个子的何塞与萨斯科找来了推车,我们剩余四人则抱着成堆的脏桌布。只有特勒才知道我们该去哪儿,而他也颇享受指挥的快感,全程都在自夸土耳其人是天生的领导者。萨斯科和伯达俩人的国家数百年都臣服于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之下,不停地用俏皮话进行反击。而特勒对此只是发出恶毒的“呸呸呸”算是回应。
面对这次与众不同的新任务,我们开心地在厨房跑了十分钟,个个面红耳赤。然而打开步入式冷柜的不锈钢门时,何塞突然停了下来。
“哇咧,我可不进去!”
“为什么不?”
“我从尼加拉瓜来,大爷们!进去我会死的!”
“那你守着推车吧。”
于是何塞在外看门,其余的人冲进弥漫着冰冷白雾的空气中。这里温度约为华氏五度,化纤制服吸饱了寒气直接灌入我们的皮肤。我们颤抖着,嬉笑着,在冰柜后面找到了所有的冰雕。这些巨型冰石块拔地而起,被雕塑成奇幻魔鱼,邮轮和丰饶角的样子,周身环绕着迷蒙的冻气。
“好了,马其顿小子,”特勒指着鱼朝伯达喊,“拿桌布包住这个,搬到餐车上去。”
“那个太大了!”伯达抗议道,“我才六十五公斤,伙计,我都不知道我来能有什么用?”
“呸,难怪我们这么轻松就打败你们了!”特勒走过去抬起那块四英尺高的冰雕,抱着冻鱼摇摇摆摆走了出去。
“走吧,伙计们!”他洋洋得意地在外面吼着。
我们六人通力合作,从最轻便的冰雕开始,一车一车往外拉。和主厨装模作样举行了模拟交接仪式后,我们返回冰柜搬运最后一批冰雕。剩下的是一个小龙和他的妈妈,后者体型巨大不得不分成了三块。特勒立马把大龙最轻的那块扛了起来,并夸耀道,“让你们见识见识土耳其的神力!”
现在剩下的只有大龙最重的两块以及小龙宝宝。毫无疑问拜斯特是我们当中最强壮的,但他不见了。于是这样的重任就落在了极高但极瘦的伯达和我的身上。
伯达哎呦叫唤着,艰难地拽着龙卷曲的尾巴朝冷库外拖去。萨斯科跟在后面吹耀,“看看欧洲的力量!”冰块开始在桌布里打滑,他们体态滑稽的摸索了好一阵想要攥住,最后何塞不得不冲进来帮忙扶住尾巴尖。当冰雕被卸到推车上时,伯达倒是突然有了不少力气。
何塞迫不及待开始宣扬他们的丰功伟绩,“世界的老大!一如既往,美洲人创造了奇迹!”
我们互相揶揄着,笑声响彻冰冷的空气。
“说起来,拜斯特去哪儿了?他个头最大,一样东西也没搬!”
“你开玩笑吧?他连马桶座圈都抬不起来!”
悬挂着的肉块后方深处传来了他愤怒的回答,“我那么要拿姆们大个废话的猴脑来做!”
我们迷惑的互相对望,然后遏制不住大笑起来,“布赖恩,你是唯一一个英语是母语的,他刚才说的都是什么鬼?”
“谁他喵的知道。”我回答,很高兴最重的雕塑被留给了我。为了不落人后,我奚落到,“好了孩子们,让你们看看世界领导者是怎么办事儿的。”
“孩子们!”萨斯科反驳说,“你的国家才,多少,五岁大吧?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世界的时候你们还是猴子呢!”
“呃,老爹,猴子产于中美洲,不是北美洲。”
“呸!”特勒大吼,“美国称霸才区区六十年,我的国家统治世界长达数百年!”
“就是!”何塞嘲讽说,“大家都知道美国佬不喜欢努力工作,我们倒要看看这个肥胖的北方佬怎么干活!”
我用很多张桌布把龙头慢慢的裹住,然后蹲下靠腿部力量把它举起来。随着我的一次大发力,冰雕被举到了空中。就在我负重朝冷库外走去时,大家在后面七嘴八舌的发言让我笑到无力,差点失手把冰雕砸了下来。
“哇哦,快看哪!美国人终于强大起来了!”
“要拿得动那么些钱得花不少力气呢。”
“所以斯瓦辛格才搬去美国啊。”
我们在笑闹中一鼓作气完成了不少活儿,却在最后一件冰雕面前停了下来。虽然只剩下龙宝宝,但这明显是个挑战,大家不由自主吹了一声口哨。
龙宝宝和地板冻成一体了。
显然之前冰雕下面有一片水洼,很快便冻得结结实实。与其他高四英尺并有狭长的底座的冰雕不同,龙宝宝四个扁平的大脚掌和地表有很大的接触面积,此外它上上下下都经过精细雕琢,全身没有一块地方能承受大力抓握,更增加了难度。我们只好对着它干瞪眼,无从下手。
从冷库深处的深处,走来了拜斯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隆隆的脚步声就好像金刚在密林中穿行。他巨大的躯干在整排的冻肉块中乘风破浪,所向披靡。当他看见那块被冻死在地上的雕塑时,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般发出了怒号。
“吾愿打烂这个狗娘养的稀巴烂漫天!”
这声咆哮在密封的冷库内震耳欲聋,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语焉不详恼火的咕哝。虽然大家竭力忍耐着,但杜汉愤怒的样子还是让我们哄堂大笑,这让他怒火越发旺盛。他开始在冷库内暴跳如雷,用巨大的拳头把挂着的肉块打得四下乱晃。
“哇啊!慢一点,拜斯特!”
“这牛已经死了,拜斯特,冷静点!”
“对啊,别伤害牛肉!美国人没了它可活不下去。”
等我们意识到拜斯特开始朝别的东西发泄怒火时,已经为时已晚了。
“等等,拜斯特,别!”
“别踢龙宝宝,拜斯特!”
“龙宝宝又没惹你,老大!”
他抬起大脚朝龙宝宝重重的踢去,这纤巧的雕塑立即化作满地乱滚的碎片,噼里啪啦飞溅到墙上再反弹回来。我们在绝望、失业和疲惫交杂的鞭笞下扯着嗓子激烈叫喊起来。
“你杀死了龙宝宝!”
特勒看着这一切,好像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怪物,疯狂呼号起来,“我的宝宝!我的宝宝!”那假声听起来就好像在拙劣地模仿一个悲恸的母亲。
看着地板上盘旋滚动的碎片逐渐平息,我在冰冷的空气中大口喘着气,突然意识到这是自我加入传奇号以来最快乐的时刻。跨国际的友谊是美好的,但在船上,却总是容易迷失自我。此时此刻,疲劳让我头脑麻木,身躯在华氏度五下瑟瑟发抖,但这炸裂让我得到了某种释放。
我愚蠢地想,一刻或许意味着,只是或许,我的霉运已经触底。或许这糟糕的生活会到此结束,而我也学会了如何寻找快乐。
呵,但事与愿违。
【船坞】
我平躺着,身下的震动仿佛来自救生筏。
在船上呆了近一年,除开那些结构特殊的船,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依据其制造的晃动感判断出它们的尺寸。有些从没坐过超大型船的乘客总是担心自己会晕船,但大多数船摇晃起来其实也就和置身圣诞节抢购狂潮中差不多而已。
不,我肯定是躺在救生艇上。大半夜的我终于从传奇号逃了出来?四下一片黑暗,但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波涛上颠簸,心中难以置信的快乐和放松。这显然说明我已经逃脱了,或者,已经死了。
光线渐渐亮起,一位美女躺在我身旁。我俩促膝并肩躺在救生筏上,在广袤的大海上回旋摇晃。她的手滑进我的裤子里,起初的放松逐渐被别的感觉替代。海豚在我们身边围绕,发出怪异的叫声,还朝我脸上吐口水……
我猛地惊醒。
我确实如在救生筏中一样摇晃着,只不过是身在一张浮垫上。浮垫随着波涛上下起伏,雨点打在我的脸上,四周阴郁而寒冷。一个穿细带比基尼的陌生女人脸朝下躺在我身边,手伸进我的短裤里,已然昏迷。
朦胧中我听见远方传来奇怪的尖叫声,五十几码开外出现了白色沙滩和一家酒吧,到处充斥着醉醺醺的派对狂欢者。他们后方停车场上的大巴画满了暴力涂鸦,特制喇叭刺耳地长鸣着,一队船员正集合朝它走去。
我他妈到底在哪儿?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正在值早餐班,就因为吃家乐氏[6]时没能及时喝上配套的可口可乐,几个肥胖到病态的女人冲我大声呵斥着。我看了看时间,但表已经不见了,厚厚的云层遮蔽了太阳,得不到半点线索。
我顺着压在肚脐上的纤纤玉璧看去,试图找到她的手表。我轻轻地把她和自己分开,看了看时间,才惊悚的意识到我要在一小时内赶回餐厅!我必须立即设法赶上那辆诡异的巴士!
“醒醒!”我焦急的喊着,摇晃着那个女人。
她东倒西歪的从浮垫上支起头来,垫子的花纹纵横交错全印在她脸上,看起来滑稽异常。雨水冲刷着她的脸,让她畏缩起来。
“我们必须走了!车要开了!”
她漫不经心又勉为其难地看看表,在雨中眯着眼回了回神,再耸了耸肩,最后用浓重的俄语口音说,“我还有三个多小时呢。”
她继续倒头大睡,我动用了全身的神经和肌肉才遏止住自己想和她同床共枕的冲动。这绝对不是打了个小盹这么简单:我们醉倒了。我俩浑身都散发着朗姆酒的臭气,还有别的鬼才知道是什么的味道。
我再次发狂地望向海滩,现在已经离我们足有一百五十英尺远了。在我们身后,大概离白沙滩两百英尺远的地方,有一个漂浮的充气攀岩山。有两张浮垫,我们躺在其中一张上,还有其他好些奇形怪状的充气垫子在海浪中摩擦碰撞着。我脑中闪现出热带风暴逼近加勒比海的情景,同时又排除了身处巴巴多斯的可能。这里是向风群岛的最东端,几乎延伸至大西洋区域。
“我得马上离开,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走吧,你。”她咕哝着。
我拽着她行动迟缓的躯体,“我不能把你丢在这里,我们一起走,马上!”
她尖叫着表示抗议,但是已被我拉住跳进水里。让我万分感激的是,海浪推搡着把我们涌向海滩。在咸水里一番洗刷,又被风雨一番拍打,我开始清醒起来。但她显然没有。
“布赖恩,别管我!”我们挣扎着爬上海滩,她就像一只躲在海底的章鱼般蜷缩在沙地里。“你得走了,我明白。我就留在这儿。”
“嘿!”近处的酒吧里传来了叫声,一个俄罗斯男人不顾风雨,踏着沉重的脚步穿过潮湿的沙滩朝我们冲来。突然有那么一刻我担心他认为我是在调戏这个陌生的女子,最后他说了一连串又长又含混的俄语,含混到连我都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含混。
“我能把她留给你照看吗?”我绝望的问道,眼看巴士就要装满了。
“哈,美果伦!奥莱娜没问题,我看着。走!”
我浑身湿透,没有毛巾,没有手表,没有头绪,急忙朝巴士冲去。我晕头转向,但还是在嘈杂拥挤的大巴上找到了一个座位。要平时我肯定会因为邻座的漂亮女人而兴奋,但在这种情况下我宁愿身边坐着脱衣舞俱乐部的保镖,好等我再次昏过去的时候把我抬走。
“快开车吧!”她不耐烦的对司机喊着。
我脑子里慢慢察觉到了什么异样,但好一阵子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我看着她,觉得是自己搞错了。长时间的审视显然让她觉得很不舒服,但她没说什么。
“啊哈!”我终于说道,“你没有口音!你是美国人!”
“嗯。”
“嗷我喵了个……这是船员大巴吗?我们是去传奇号吗?”
“是的。你水滴到我身上了。”
我歉疚的把头发捋到后面,并扭了扭屁股给她腾出更多空间。可以想见我当时的尊容是多么令她生厌。
“但你不是船员啊。”我反问。
“我是新来的歌手。”她简短地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显然认为我不是个坏人,开始揶揄我,“那么,你从跳海里存活下来了?”
我皱起眉,想搞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当着我的面笑了起来,“听不懂,对吧?你是不是喝醉的那个?”
模糊的记忆片断在我混乱的头脑里逐渐变得清晰。我在一张浮垫上醒来,但我记得自己本是从那里出发游向巨型充气攀岩山。由于热带风暴吹向海岛,逆流而行相当困难。
攀岩山有十五英尺高,岩壁几乎完全垂直,在风浪中如同野马般弹跳,光爬上仅高出水面一级的阶梯上就相当困难。攀岩山两侧零星分布着很多把手,最方便抓握的那些已经因为长期受力而脱落了。就这样拖着身躯对抗重力,风雨,疲劳和醉意对我来说完全是巨大的挑战,攀岩山表面一片光滑且充气不足,到处都松弛疲软,让人左右为难。我跨过了滑溜溜的地面,非常艰难地从一侧开始攀爬,最终扶摇直上。
靠近顶端部分的两个把手已经脱落了,但行到此处我决不能放弃,竭尽全力想要抓住顶峰。但山体太潮湿了,我只好停留在原地静止不动,盘算着别的登顶途径。这时我的手表突然从手腕断开,完全是瞎猫撞到死耗子,顺着我身体和攀岩山之间的空隙一路慢慢下滑,慢到我刚好条件反射出手把它接住。由于没法重新戴上,也够不着口袋,我只好把它咬在嘴里。
经过一番运筹帷幄深思熟虑,我终于咬着手表笨拙地爬到了山顶。就在我抵达顶峰时,一个无比强劲的浪头打在攀岩山上,顶端一下子朝内塌陷了。霎时间我就被掀翻,大头朝下飞出去老远,在垫子上翻滚了十五英尺后重重地跌进了海里。
“这下我知道表的去向了。大西洋底。”
“酷。”她说。看得出来她被我逗乐了,不然她早就对我感到厌烦了。“是啊,当你决定去爬那座山时我们都为你欢呼。我们全没料到你真的成功了。”
我身边这位女子一头富有弹性的天然红色卷发,极具魅力,但不知为何她的五官总好像随时准备着皱在一起似的。
“我也没意识到你一点口音也没有。你从美国哪个州来?”
“我从爱荷华来。”
“哦,是嘛,”我尖刻的回答,“你到底从哪儿来?”
她的脸立即扭成一团,“我干嘛要为这种事撒谎?为什么每个人都拿爱荷华寻开心?我从得梅因来,现在可以亲老娘屁股了吧!”
“哇哦,暴脾气,别着急。我也是爱荷华来的。”
“听着,我不会和你上床的,大麻脸,别撒谎了。”
“嘿!你怎么回事?”
“你有口音,蠢猪。连谎都不会撒。”
“我从洋杉激流市来,口音是在餐厅工作时染上的。船上大概每个人都认识我,所以我刚才以为你是在嘲笑我,真抱歉。”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人!布赖恩告诉过我船上餐厅里还有一个美国人!”
“谁是布赖恩?”
“新来的吉他手,他来自佩拉市。”
“你的意思是说,”我怀疑地问,“船上仅有的四个美国人里,有两个都是来自爱荷华的布赖恩?”
“似乎如此。”
余下的时间我一路都沉默地静坐着,努力回想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沙滩酒吧。我认为一开始我们是在船坞,因为这是唯一被船员提起的酒吧。之前在巴巴多斯我从未在午餐时段空闲过,然后我记得自己想要一醉方休,而且显然我已达成所愿。
我一脑子的消极念头和对当前境遇的满腹牢骚,更要命的是还从客人那里染上了某种疾病,一直在与喉咙痛和流鼻涕艰苦斗争。这次在雨中昏死过去显然让病毒如虎添翼!现在满脸的青春痘又给我的生活增添了新的烦恼,它们可不是那种小红点点,而是随着一颦一笑产生剧痛的深坑炸弹。我认为无休止地吃炸鸡是导致粉刺产生和疾病入侵的罪魁祸首,但每餐除此之外唯一的选择就是鱼头汤浇米饭,更是完全让我无法下咽。传奇号什么都好,除了船员餐像投毒。但自从在征服号上挨过饿,我发誓死也要做饱死鬼。
这样看来,百慕大是我企图摆脱思念爱人煎熬的滑铁卢,于是我只能借酒消愁。虽然我总爱喝上个三两杯,但为了能更好的“应对”生活的挑战,我很少靠酒精麻醉自己。这回我才惊恐的意识到传奇号上的生活如此糟糕,无论是女人还是买醉都丝毫不起作用,还不如直接去海底追随我的手表来的解脱!
巴士吭哧吭哧奔回传奇号,一路上我都在拼命回忆那个把手伸进我裤子里的女人是谁!
伴随着萦绕不去的醉意,我晕头转向行动呆滞地混过了第一用餐时段。幸好我的助理服务生路易斯察言观色,手疾眼快,无数次于危难中替我解围。当然我事先就告知了他今天的日程安排,所以他早有准备,赢得了我再三的赞誉和嘉许。
随着第二用餐时段的到来,我已经能走路不打弯儿了。这于我绝对是万幸,因为当我拿着银餐具从厨房出来时,伊恩正等着我。
“如果我是你,就会把那些东西再擦亮一点。”他打趣说。
“难道不是如此吗,我的母亲大人。[7]”我鬼使神差的引用了莎士比亚的话。
“格特鲁德[8]的哈姆雷特,”他巧妙地回击道,“我还要再补充一点,这一整晚你都跟老哈姆雷特国王的鬼魂般飘乎乎的。”
“老兄,你太厉害了。”
“那确实。酒店总监及其家属今晚在你的餐区用餐,他的兄弟是皇家加勒比公司的邮轮总监,所以我希望你能奉献上一台好戏。”
“生命不息娱乐不止。我就是那名副其实的猴戏之王。”
“那确实。”
“近来我,也不知为何,失去了我全部的欢欣。”[9]
“罗森克兰茨的哈姆雷特[10],你马上就要开始舞蹈了,我的好伙计。”
我已经醉得无法遏制自己的厌恶,“天打五雷轰的!拉倒吧,兄弟,舞蹈?那种嘉年华强行让我们跳的,纯粹出于玷污和羞辱目的的愚蠢的巴巴鲁舞?”
“对,那种应当是其中之一。”
“今晚到底要搞什么?甜心大魔咒还是疯狂小鸡会?”
“那确实。”他自鸣得意的回答,“这是玛卡莲娜之夜,尽情享受吧!”
我一边准备工作站,一边抱怨自己时乖命蹇,烂醉如泥还不停朝我这里领VIP客人,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我现在最想做的是远离船上的喧嚣,花一个下午神游太虚平复自己。在餐厅出丑表演,我对此早就有心理准备……但这一切实在太荒谬,作为船上最高级别的管理层,酒店经理会大驾光临餐厅简直闻所未闻。
当客人陆续到来时,我看他们的眼神都带着浓硫酸味儿。酒店总监丹尼尔穿着挺括的白色礼服,帅得不可方物。和他同桌的无一例外都是精英翘楚:个个锦袍华服,光彩照人,当然也必须是功成名就。丹尼尔的左边坐着他闭月羞花的妻子,丽萨。唯一不和谐的音符是一个瘦长而怪异的男人,令人不可置信地穿着一件大红带橙色圆点的衬衣。
但出乎我的意料,晚会实属上品。丹尼尔来自俄亥俄州,平易近人。虽然说话柔声细语,但不失幽默。和家人团聚显然让他异常欣喜,尤其是遇见了自己特立独行的邮轮总监兄弟兰迪,这人总让我立即想起《史酷比》[11]里的夏奇[12]。
整个晚上兰迪和我都在互相嘲弄讥讽,妙语连珠又无伤大雅。由于大家交谈甚欢,笑语不断,晚宴比预设的时间长了很多。伊恩和杜满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工作站边紧张地徘徊,但看到局势一片大好又放下心来。晚宴快要结束的时候,大家终于能松一口气,纷纷抱怨笑得肚子疼。
“布赖恩,”兰迪终于向我发问,“你在这儿做什么?你比我这个邮轮总监更风趣幽默。”
“不,我只是比你醉的更厉害罢了。如果我清醒后还记得自己今晚做了什么,绝对会后怕的。”
丹尼尔突然专注的看着我,“你知道吗,兰迪说的没错。你来这儿是做什么?”
“追求一个女人。”
“原来如此!”丽萨热切的追问到,“她是不是个来自神秘异域的绝世美人儿?”
“特兰斯瓦尼亚,”我微笑着回答,狡猾地附加上一丝心照不宣的表情,“她是我有史以来见过的第二美的女子。如果把我妈算进去,那就是第三美。”
“哇哦,”兰迪做出一副哭腔,“这马屁真是拍的炉火纯青,浑然天成!”
“那当然了!”丽萨嚷嚷着。“如果你有这样的功力,你也能坐拥美人儿。”
“可惜,她不在传奇号上。”我继续说,“公司这个终极大魔头让我们天各一方,所以我只能借酒消愁。幸运的是兰迪那鲜艳的衬衣彻底把我雷醒了,也把我吓尿了。”
丽萨依偎在丹尼尔身边恳求说,“丹尼,帮帮这个一腔赤诚的可怜人吧。”
“对啊,丹。”兰迪也嘲弄道,“如果你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给我找到老婆,至少帮帮我这位同病相怜的战友呗。”
“好吧,好吧!”丹尼尔缴械投降了,全桌觥筹交错开始庆祝,“抽空来我办公室一趟,我会尽力而为。”
【迷失巴拿马】
船坞事件九天后我终于又有一次休息机会,正巧赶上12月中旬的一个阴雨天。我决意去巴拉马运河游赏一番,权当是送给自己的圣诞礼物,虽说我下次的休息时间更加接近圣诞,但那会儿我人已随船到了可憎的哥斯达黎加利蒙。今早为能尽早下船我从5:30便开始了工作。早晨9点,我踏着舷梯进入了激动人心、风情万种的巴拿马。
科隆港口聚集了一片无甚特色的小店。许多船员会下船在伊瓜纳喝杯东西,或者在赛百味吃个三明治,距船稍远的地方是著名的Zona Libre,也就是自由贸易区。这片免税区是西半球贸易的核心要地,在这里要买一条牛仔裤不太容易,因为别处同样的价格可以在此一举买到两千条。
出租车司机在赛百味边上徘徊,他们知道这是个美国品牌,美国人都喜欢往自己熟悉的地方凑。我四下打听找人带我单独游览运河,经过几次不甚成功的打探后,我发现只要四十美元就能雇一辆配私人向导的出租车带我逛上几个小时,当然不爱讲价的客人付出的价钱通常是我的三倍。然后,出于“贱”人的本性,我又开始寻觅旅伴分摊费用。
最后我和拉德卡一拍即合。这是位超级害羞的立陶宛姑娘,身材娇小,顶着一头红发。我知道船上有这么个人,但不熟,从样貌看我一直以为她有爱尔兰血统。她对船旅生活的不满溢于言表,这份合约一结束便要离开,但在回归田园生活之前,她竭尽全力想多看看这个世界。
著名的巴拿马运河并不远,其壮丽远超我预期。即便以现在的标准来看,其工程成就仍令人瞩目,而美国在一百多年前就将其建成,这更叫人叹为观止。该运河工程难度之高、首创先例之多简直不胜枚举,而其背后的历史更为之增添了难以置信的传奇色彩。
我们在著名的加通水匣逛了一会儿。水匣是多个可以往里注水的巨型水槽,通过水位变化使船在匣内升高或降低,就像船用电梯一样。每个巨型水槽都可容纳数百万加仑的水,而且灌注速度极快,仅凭肉眼都能辨别水位的变化。虽然长度超过九百英尺,但水匣注水速度实际上比浴缸还快,推起一艘三十万吨的油轮不费吹灰之力。此类丰功伟绩在这儿已司空见惯,每天大概要来上四十次。
赏完美景拍完照,我们又回到了自由贸易区那邋遢的入口。我本来打算跟拉德卡告别以便稍作休息,但她并无要停下的意思,还想要漫游科隆的大街。撼人的赤贫、四溅的雨水或是凛冽的冷风都不能阻止她勇往直前的决心,她似乎完全意识不到,一个弱小的女性在西半球最恶劣的贫民窟里独自游荡有多么危险。
“你要一个人在这里逛?”我难以置信地问。我们面前是垃圾遍地、交错盘杂的街道网络,朽坏的建筑立于两侧。所有房子上的混凝土都在剥落霉变,墙上的涂鸦是它们唯一的装饰。
“没错。”她爽快地说。
“你是疯还是傻啊?唷,可算轮到我对别人说这话了!好吧,我跟你一起去。”
我其实也挺好奇,想去看看,但我本打算选个好日子,要阳光灿烂,并有橄榄球队员做保镖。我双肩僵硬目光警惕地踏入这片腐朽不堪的居民区,但拉德卡似乎意识不到任何潜在危险。走了不到一个街区,废墟就彻底将我们包围,里面住着我在开罗贫民窟之后所见过最赤贫的人们。
科隆由美国于一个多世纪前建立。鲜为人知的是,美国只是为了运河工程而建了这个“社会主义”社会,因此每座建筑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不幸的是,自1914年被遗弃后,这里的建筑再没被修缮过。朽裂的水泥墙供养着苔藓,各种植物在墙缝里肆意生长。
楼房之间暗黑潮湿的楼梯曲折向上,连接起每一层的门廊。门已踪影全无,门前空空如也,因为门廊多已崩塌坠地,取而代之的是由铁丝胡乱捆绑的木板,搭在楼梯和门槛之间,形成进屋的通道。
在我的坚持下,我们选择了最宽阔的大道,以避免危险。此地大多数都是单行道甚至更窄的小路,即便如此也有山一样的垃圾将其侵占。意外的是,我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从一条小巷飘出,巷子上方晾挂着大片软哒哒、滴着雨水的衣物。几张桌子抢了垃圾的位置戳在巷子里,说明这是个餐馆。我虽知美食往往都藏在这样的犄角旮旯,但还是下不了去那里吃饭的决心。
我们选择走向一个交叉路口,因为我觉得此地够宽敞,相对安全。刚过转角,忽见一个身着黄雨衣的少年挡在面前。由于他骑车冲过来的速度太快,在意识到他只是个孩子前,我险些要出于自卫本能攻击他了。
一个筋疲力尽大口喘气的黑人少年停在我们面前,短短的毛发卷起来贴着头皮,虽少了一颗门牙,他的笑容,看上去却很真诚。
“不,不。”他说,比划着让我们别走这条街。基于这一要求要我又看了看这条街,发现路边突然出现了大群游魂一样的人。
“谢谢啦,朋友。”我用西班牙语说,然后接着走。
那个少年一路尾随我们,还好保持了一段恰当的距离。我一只眼留意着他,另一只眼对一路的奇景目不暇接。有位看上去悲伤又疲惫的老奶奶在一栋绿楼的阳台上注视着我们,她的皮肤和身姿都已松垮,头发也早已雪白。我朝她微笑,她却头也不抬。
我们又走过一栋有颇有趣味的破旧老楼,二层阳台上装了粗重的铁栏,后面坐着位绑花头巾的冷峻男子。他呷一口手中的啤酒,目光凶狠地注视着我们。边上站着个小男孩,双眼直勾勾盯着拉德卡的红头发和绿眼仁,开心地咧嘴笑。
终于又到路口,自行车少年再次冲上来比划。他顺着当下这条路向更远的地方指了指,发出西班牙语指令,我理解应该是“再走三个街区”。我突然就想,他是不是被派来诱导我们走错路,让我们进入一片更容易被捕猎的区域,这一切根本就是个大陷阱?
“你什么意见,”我问拉德卡,“要不要跟着这个小子走?”
她抬头看看我,耸耸肩。她还真是无所谓啊,而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像其他美国人一样,把在家乡被培养出来的对未知的恐惧投射到了世界其他地方。我知道美国缺乏多样性,又长期被大公司品牌策略洗脑,所以在这个社会中,人们本能地害怕他们不熟悉的事物。这种恐惧表现得既深刻也浅显,人们恐惧外族,也不爱尝试新餐馆。欧洲人则相反,他们在成长中经常碰到异族语言和文化。换做他们,就会大步上前迎接一切。
再三思考,我判定拉德卡就是个天真的小村姑,她国家的人根本不知道第三世界贫民窟是什么样。为了进一步论证我的判断,我再次审视这个男孩,突然发现他骑的是一辆全新且昂贵的多档变速自行车。
“¿Quiénes?”我用西班牙语问他,意思是“你是谁?”
他骄傲地对我笑着,拉开自己的黄雨衣,里面的T恤上粗体字写着“嘉年华”。
我恍然大悟。原来为了防止我们这样的蠢蛋游客涉足有危险的街道,嘉年华已悄悄安排了相应的预防措施。这个当地的小男孩比任何人都了解哪里可以走哪里不能走。毛毛雨变大了,男孩冲到前面去,我们跟着他,终于走到了一条垂直于原路的新路上,可以直达港口。
这片贫民窟的深处,比埃及流浪者聊以藏身的臭水沟还要悲催的地方,我却目睹了温馨美好的一刻。三个小黑姑娘在一扇有细栅格的铁丝网门后盘着腿,排排坐,网的对面是三只小鸡。女孩儿们小小的手指穿过栅格轻戳小鸡,弄得它们轻声唧唧叫唤。双方目不转睛地对视着,充满好奇。小女孩儿们的背佝得如此之低,以便跟小鸡们四目相对。
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妙不可言的体验,那一刻蕴含着某种难以说明的美妙、纯净和透明。我摸出相机,但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打破了宁静。
此时拉德卡才终于意识到危险,催我赶紧一起回船,我没有抗议。平生第一次,传奇号变得如此重要,叫人安心。
感谢命运的眷顾,船第二次抵达巴拿马时,我又刚好值早上5:30的班。我匆忙安排,要趁机多看看这个国家。这次是同行的是尤琪和她的新助理玛蒂娜。餐厅培训时期我就认识了玛蒂娜,再次相遇让我开心极了。她们已去过运河,所以这次我们想去看看太平洋,三人一致认为一天造访世界两大海洋绝对是人生罕有体验。
女士们为这次半天旅程做准备的时候,我赶紧出去找出租车。痛苦地操着一口夹杂着英文的西班牙语,我终于成功地跟一个司机谈好价钱,价格从一百二十砍到了八十,由他开车带我们在地峡和巴拿马城之间往返。
“好吧,”司机说,并指了指旁边一辆小破车里的一个人,“那是鲍勃,他带你去。”
“等等,”我说,“我是跟你谈的价钱。这我可不同意,他恐怕连英语都不会说吧。”
“他当然会,不信你问。”
我低头探进车里打量我们的新司机,是个衣着朴素身材矮小的光头。他不是黑人,显然是当地的印第安人。鲍勃个大头鬼啊,我无语地想。
“那你会说英语?”
“是的。”他热情地回答。
“那你明白我们不是去运河,而是去巴拿马城和太平洋观光吧?”
“是的。”
我还没问够,但这时同伴们出现了。尤琪摆脱了乏味的工作服,浑身上下明艳照人:紧身红衬衫裹着她纤细的腰身,银白的头发在热带阳光下熠熠生辉。玛蒂娜虽是捷克人,却穿得特别美国范儿,T恤、蓝色牛仔,搭配网球鞋。
“都安排好了吗?”尤琪问。
“呃,差不多吧,”我迟疑地回答,“我也说不好。”
“放弃你这美国做派吧,”尤琪嘲笑到,“不用非得有空调,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姑娘们坐进车后座,我坐在前排。车子启动后,我更仔细地上下打量起司机来,总感觉这个鲍勃不太对劲。
“你的名字是啥来着?”
“是的!”他热情地回答。
我们闪电般开过巴拿马地峡,沐浴在怡人的天气中。这儿的气候和想象中一样:高温、潮湿、阳光灿烂。满目皆是茂密的丛林,即便从高速公路上望去,也能看到大鸟和各种不知名的身影从树冠中蹿出。我们插科打诨、开怀大笑,每每瞥见传奇运河的魅影就赞叹不已。二十万吨级的游艇在侧方和我们并行,并不时被山峦遮挡,这景象令人陶醉。
当我们靠近巴拿马运河巨大的米拉弗洛雷斯水匣时,才开始感觉不妙。作为巨型人造湖加通湖的入口,该水匣十分壮观,因为在建成之初加通湖是世界上最大的人造湖,几乎填满了整个山谷。鲍勃在停车场停下,关了引擎,骄傲地对我们笑着。
“我们停下来干什么?”我问。
他只是咧着嘴对我笑,我和姑娘们焦虑地对看了一眼。终于,鲍勃大声念出我们面前耸立的标志。
“Esclusas de Miraflores.”
“呃,鲍勃,”我试探着说,“我知道这是米拉佛洛雷斯水匣。但我们停下来干什么?”
“运河!”他得意扬扬。
“我们不要运河。我们要去巴拿马城。”
他的笑容终于消退了些,脸上浮现困惑的神情,“不要运河?”
“我就知道!”我爆发了,“你一点英语都不会说,是不是?”
他茫然的表情回答了我的问题。尤琪在后座上抱怨起来,但玛蒂娜只是笑。
“巴拿马城?”我重复,“Ciudad de Panama?”
他终于缓缓露出领悟的神情。“Ciudad?不要运河?”
我没有气馁,抓过地图比划我们要去的地方。鲍勃微笑再现,发动车子开向巴拿马城。
巴拿马城在运河南口,和北面的科隆截然不同。作为首都,运河带来的大量利润把它建设得益发恢宏,令我们满怀敬畏地东张西望。运河这头的城市如此庞大,而另一头却是那样赤贫,实在令人惊叹唏嘘。巴拿马城作为这个国家的经济文化中心,有着堪比迈阿密的城市风貌。
进城的道路十分拥堵,长达数英里的公交车和吐着黑烟的大众甲壳虫们在我们前头排成了长龙。
趁行车缓慢,我试着跟鲍勃交流。我懂一点西班牙语,知道怎么说“停、右、左”。宝贵的半个小时悄然而逝,我们依然在这巨大的城市里兜圈,因为鲍勃显然此前从未来过,而且他对我们的意图更是不甚了了。即便我先于他搞明白了这里诡异的交通系统,我也无法跟他沟通。
鲍勃淡定地继续驾驶,就跟他知道目的地似的。我们就这样浪费宝贵时间愚蠢地等着,同时也有点好奇他要带我们去哪儿。最后,车停在了一家巨大但丑陋的购物中心面前。
“买买买!”他洪亮的声音里饱含骄傲。
“布赖恩,”尤琪祈求到,“你能不能跟他说说?”
“不购物,鲍勃。市中心。宫殿。博物馆。Centro de ciudad.”
他又茫然地看着我。
“布赖恩,”尤琪又求我,“说西班牙语啊!”
“你还想让我怎样?你俩光聊天都要用上七种语言,要了喵命了!难道要我对着他唱马克·安东尼[13]吗?”
“我饿了,”玛蒂娜说,“餐馆这个词在英语和西班牙语里都一样对吧?”
“对。鲍勃,餐馆,por favor。”
“买买买?”
“不,餐馆。”
“运河?”
“鲍勃,”我缓慢而清晰地吐出问题,“¿Hablas español?”
他茫然的目光再次回答了我的问题。鲍勃不仅不会说英语,连西班牙语也不会!虽然所有船员都知道离船有风险,但这也太离谱了!我们得在四小时内赶回邮轮,但现在我们都仍在另一片海域上!
我指着大海说,“El Mar Pacifico!”
这个鲍勃倒是明白了。猛踩一脚油门,我们再次出发。几分钟后车开到了太平洋边。我们吵吵着让鲍勃停车,拼命比划了几下他终于懂了。我们在条繁忙的路上跳下车,万分惊奇地打量着面前的景象。
各种大小的渔船在远离海岸的水面上颠簸起伏。远远的左岸,高接天际的现代建筑耸立在海平面上,景观神似迈阿密。大群长着剪刀尾的军舰鸟在空中翱翔鸣叫,遮蔽了远处壮丽的景色。我们右侧仅三百尺之遥满是两三层高的红瓦顶欧式建筑,肩并肩地聚在岸边。当地的总统府就隐藏在这一群迷人的上世纪建筑中。
我们兴致高涨,跟鲍勃表示希望能去老城瞧瞧。我们可没打算走路去,因为害怕鲍勃误解了意思就此把我们撂下。不幸的是,我们没预估到那里众多单行道的复杂性,简直令人脑浆乱迸。每次当我以为自己搞明白了路线,总会遇到一条塞满水果摊的街。车子像空中盘旋的秃鹰一样绕了一个小时,我们还是找不到突破迷宫的那条路。
时间越来越紧,我们对当下的困境也不敢掉以轻心。为了不再冒险,大伙儿决定在接下来碰到的第一家餐馆吃饭,然后赶紧冲回传奇号。
让我不爽的是,尤琪和玛蒂娜发现有麦当劳居然十分开心。
“麦当劳!我们在那儿吃吧!”
“你们没搞笑吧?”
“当然!巴拿马的麦当劳哎……应该不错。”
“要了喵的命了,在这么风情、这么有异域情调的国家,你们居然要吃麦当劳?”我痛苦地感叹。
“哦,拜托,布赖恩。全美国人民都吃麦当劳啊。”
鲍勃不会在吃饭的时候扔下我们,这点让人很满意。他一听说我们会给他带巨无霸汉堡,就明确表示等一天也心甘请愿。接下来的30分钟里我特别不自在,我很清楚全世界都觉得美国人只吃麦当劳,而我正在扮演这个自己鄙视的老套形象。虽然我有一万个厌恶麦当劳的理由,但最后还是凑合要了鸡肉三明治和薯条。尤琪和玛蒂娜痛快地啃着起司堡,那模样就像,呃,像美国人。店里的当地人都盯着她俩,眼神里充满对两人修长欧洲身材、雪白肌肤和金黄头发的艳羡。
我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拍照。由于交流障碍和走丢的恐惧,我在伟大庞杂的巴拿马城一张照片也没留下,而现在仅剩的这几分钟里我必须拍点什么,任何东西都行,不然就良机不再了。所以,当天唯一的照片就是尤琪女士在啃巨无霸。
驱车穿过巴拿马城回传奇号的路上,我突然发现,在太平洋海岸我们碰到的几乎都是拉丁人种,而加勒比海岸清一色都是黑人。我之前还从没见过这样鲜明的地理学特征。
车里越来越热,尤琪和玛蒂娜在热气中昏睡过去。我久久地望着沉睡的尤琪。她真的很美,阳光下她银白的头发散发着炫目的光晕。很奇怪,看人睡觉也能引人思考,就好像你终于得到了一个毫无顾虑地审视对方的机会。我得出一个肯定的结论,那就是在百慕大时我对尤琪的冲动和她没有一点关系,只是对我自己意志的考验。她是个好姑娘,很庆幸我们之间没发生什么破坏友谊的愚蠢事件。
我绝望地想要保持清醒。我信不过鲍勃,虽然他不也不至于趁我们睡觉占便宜,但我还是不想冒险。车窗外丛林飞驰而过,我突然在想为什么一天看了两片大海我还是这么热。
几天后我敲开客房总监的门。虽然丹还在打电话,他还是微笑着招手让我进去。趁他打着电话,我仔细地打量着他的办公室。这里空间非常大,两扇全景窗外面是碧蓝清澄的加勒比水域。虽然装潢风格带着酒店的陈腐气息,但依然温暖美好。对于船上的任何人而言,开阔空间无疑是最奢侈的待遇。
“布赖恩!”他挂掉电话跟我打招呼,“可算来了个能听懂我吹牛的人了。你知道么,船上虽有几个加拿大人,但他们完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讲了个关于《正义前锋》[14]的笑话,他们像看外星人一样傻盯着我。之后我就再也不模仿冯兹[15]了。哥们儿,船上美国人真的少啊!”
“哦,这可说不好。船上还有另外一个爱荷华来的布赖恩,真给我吓着了。”
“说起来,你是追着你女人来的吧。她在哪艘船上?”
“她在休假。”
“这样啊,那我也帮不上忙咯!但说真的,你真不该在餐厅干活。太浪费你的搞笑天赋了。”
“那就跟我说说邮轮总监的情况呗。”
“知道么,那些人大多年薪超十万。如果你愿意先在底层从社交公关好好做起,我可以教你所有事,我觉得你一定能做到邮轮总监。”
“不开玩笑?”
“当然。做社交公关很累的,而且工钱也很少。但你要是这么艰苦的工作都能搞定,做到顶层当然不是问题,全凭毅力。我听说有个美国人一个合约期内就做到了,你显然也行。顺便说一句,我为你骄傲。你见过餐厅辞职的那对澳大利亚夫妻吗?”
“没有。”
“他俩干了三天就扛不住辞职了,老兄。但他们必须得干完那个航程,因为我们还养着他们。反正,只要你能熬过几年不赚钱的日子,你就会一鸣惊人。然后你女朋友就能跟你一起免费住在船上了。”
“我怎么开始?”
“你需要高级领班、餐饮经理和我的签名才能转岗。然后材料要送到迈阿密审批。我可以帮你打个招呼,应该没有问题。”
“只要能和比安卡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我虔诚地说,“如果真能把它发展成终身职业,那我绝不犹豫。之前我觉得每年最多能跟她在一起几个月,但即便那样我也觉得物有所值。我本打算朝着领班位置走,这是在船上发展最合理的一条路线,而且我也有相关经验,但是船上政治要搞死我了。你懂的,我心深处只想做个简单的搞笑艺人而已。”
“你举止谈吐都不错,兰迪一眼就看出来了。但美中不足的是你对艺术没什么了解。”
我探过身去,“这时候我是不是该不小心透露我有艺术史本科学历?”
丹尼尔立刻来了兴趣,“真的?哥们儿,那你应该去当艺术品拍卖师呀!”
“什么师?”
“艺术品拍卖师。那帮人在船上赚钱最多了,比船长都多,而且每周就上几天班。”
“继续。”
“每隔几天他们会找个休息厅办场拍卖会。你能言善辩,又有艺术史学历,没理由不去试试啊。他们具体赚多少我也不清楚,但是,啧啧,看这个!”
他招手让我走到他桌子旁,在电脑上点开一张表格,但突然又顿住了,“呃,可别跟任何人说我给你看过这个啊。”
“绝口不提。”
“这是我们的拍卖师彻斯特上个航程的拍卖成果。瞧见了吗?一周内卖了超过八万美元的艺术品。我不知道他抽成比例是多少,但就假设百分之五吧。那一周也有四千美元呐。兄弟,我也想干啊,可惜我是个艺术文盲。”
我震撼地吹了声口哨,“还真有个喵啊!”
“啥?”
【末日启示四大诱惑】
计划!万事俱备,我只需要一个计划!
我总热衷于让自己身处具严苛环境,这肯定来源于我对童年小县城完美生活的叛逆。爹妈千辛万苦为我提供了一个绝对安稳的小家。但我却和许多幼稚的小青年一样想抛开幸福去冒险。干嘛非要上小学?我要坐着香料大篷车横跨撒哈拉。海华沙的小豹子玩偶有什么意思,我要在中美洲的丛林里追逐真正的美洲豹!
成年后,我的冲动个性自然有所转移,但其目标依然大同小异。毕竟我也曾身无分文,带着一个抑郁的素食者和一只猫,开车横跨数千英里炙热的沙漠,而这些只算是开胃小菜,后来那位特兰西瓦尼亚美人儿又勾着我一月之内横跨三个大洲而去。瞧瞧,哥也是有故事的男人!
但在这些癫狂的行为表面下,我总有个计划。被嘉年华连续打击好几次之后,我在传奇号上终于意识到目前的计划多么脆弱不堪。之前的解决方案已几乎耗尽我的心力。但现在,我终于有了其他选择,还是两个!
有选择权真棒,这也让我混乱的生活有了意义。所以,计划A,我就这么叫吧,是转岗到邮轮人事部门,希望某天能做到邮轮总监的位置。在总部确认之前,这需要好些人签字背书,此外还需要多年的努力。虽然挺艰苦,但听着也算有意思,能赚到钱,可执行度也高。
然而,计划B吸引力更足。我打听到几乎每家大邮轮公司都由海之森丹斯公司提供艺术品拍卖服务,这正中下怀。我之前干过艺术品交易,正好能充分利用我的大学文凭,达成和比安卡厮守的人生目标,并开创辉煌事业。但是这条路上我还有太多不懂的地方,也没法好好做调研。我几次试图旁听拍卖会,都徒劳而返。B计划是个大赌注,但若成功就有远超预期的收获。
当然,这两个计划都有个问题:我可支配的自由时间太少。就算A计划简单,那也需要跟上层的几个领导见见面。而我每天还要工作十四个小时,留给我去办公室的时间很少。但是我有船上最高级领导的支持,所以只要跟其他几个人见上面,我肯定能拿到他们的签名。
雄心和绝望的双重鞭挞迫使我将自己的职业道德感降到最低。我东拼西凑每班挤出五分钟用来见人,利用上厕所的空挡抱着个人材料朝各个办公室奔波。我甚至假装学会了抽烟,以便积累零碎的时间,化整为零。每个餐馆从业者都知道,老板们一般不会同意你的休息请求,因为他们对休息的理解是“半个小时”,但抽烟没问题,因为那就是一阵稍纵即逝的青烟。
有时候我累得不行,没力气去找餐饮经理或那个神出鬼没的拍卖师,这时候我都会读一读我头天的日记。我不跟人抱怨,只在日记里发泄。
例如,上一篇日记总共二百三十个词,其中有不少于四十三个渎神词。那天我神经崩溃,开始砸东西,就着一股幼稚可笑的戾气将一个装满奶油的壶砸翻在地,结果花了二十分钟才弄干净。我对所有事情都满腔怨言,只有读日记的时候才骤然意识到自己当时有多走火入魔。粗野的想法纵横纸上,怒气冲天。
“我真他妈的累死了,每分每秒都他妈地强迫自己保持好心态。每天为了这种破事儿真他奶奶的累!上一次一切顺利是什么时候了?就他妈一次没顺利过,就算顺利了也要被笼罩在一大堆狗屎的阴影里。”
类似的段落是我在传奇号上的日记里的常见文体。12月尤其漫长煎熬,我更加坚定了实现A或B计划的决心。而且,当然,还要把日记好好藏起来,可不能让妈妈看到。
圣诞节前几天,大家就为圣诞节船员才艺秀准备忙碌起来。才艺秀将在午夜后开场,我和雷蒙娜一边喝着加冰爱玛乐一边讨论要不要去看。爱玛乐是一种南非饮品,味道类似百利甜,不过更甜更冲。齐尼雅一直存着一瓶应对不时之需,而这一夜,它成为了雷蒙娜的消愁良方。
“我没什么玩兴,”雷蒙娜哀伤地说,“我就想这样呆着,看着宝宝的照片,一醉方休。”
“对我也挺适用的。”我疲惫地附和到。
“哦对了,我听说他们要在船上实行打卡考勤制。”
“这种事儿得眼见为实啊。”
“我听说他们已经上了米瑞可的考勤系统。你应该去问下比安卡。”
“但那不正好证明他们把我们当奴隶使唤吗。我反正不信。”
“他们也可能因此降低我们的工时呀。”
“切!”
突然间门开了,齐尼雅一阵风般卷进来。她紧张不已地撞在我俩身上,然后又像个弹力球般跳了回去。
“哦我的天哦我的天,”她激动地叨叨,“我要件礼服。礼服!我的礼服在哪里?”
“什么礼服?”雷蒙娜问。
“今天晚上演出用的。我演麦当娜。”
雷蒙娜和我互相看了看,翻个白眼。电话响了,齐尼雅吓得跳起来尖叫一声。我捂住耳朵静静地看着她。虽然她让人恼火,但我还是耐住了性子。毕竟,由于齐尼雅不在房间过夜,我已经很久没在工作之外见过她了。
“接电话,雷蒙娜!快接!”她毫不客气地把听筒推到雷蒙娜的耳边,“是格雷姆,肯定是他!”
“你、你好?”雷蒙娜结巴着说,“你找齐尼雅啊?给我1分钟我看看她在不在。”
“房间长宽也就五乘五,”我讥讽到,“你居然要花一分钟才知道她在不在?”
“跟他说我在洗澡,”齐尼雅脱口而出,“不不,等等!我不在洗澡。不在,我在排练今晚的节目!”
她声音太大,格雷姆根本用不着听筒;他只要把耳朵贴在自己的房间墙上就能听见了。
“齐尼雅,”我有点恼火,“能不能淡定点?”
“他知道我晚上不只陪他一个人了。我的天……布赖恩!安静。他能听见!格雷姆要听见布赖恩在这儿了!嗷!我怎么办啊!”
雷蒙娜被齐尼雅的惊慌传染,慌乱地挂断了电话。两人四目相对,突然异口同声娘气地惊声尖叫。金发妞瞬间冲出房间,我则往齐尼雅的床上一躺闷头喝酒,不知为何有点担心,现在情况这么诡异,万一碰上哪个我认识或者我想巴结的人了可怎么办。
电话再次响起,但雷蒙娜不接,而是突然哭了。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漏了什么环节,她突如其来的爆发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好想好想我女儿,”雷蒙娜眼泪流了一杯子,“她才五岁,圣诞节没有孩子简直不像话。”
“啊,”我说,“明白了,你想她这是当然,她也会想你。但你要这样想,你在这里工作可以给她带来更好的生活条件呀。”
“你以为那就好了么?大男人思维。二十年后的金钱和好生活有什么意义?你这个没心肝的禽兽。”
“哇哦。好吧。”
“你该去看看特兰西瓦尼亚的圣诞,”她继续说,“大雪封山,一片银装素裹,窗框上永远冻着霜,还有圣诞老人。即使在城市里我们也会想办法烤上一整头猪。它永远那么美!布赖恩,你一点都不想家不想圣诞或者其它东西吗?”
我稍微权衡了下目前的处境。由于没法和比安卡在特兰西瓦尼亚欢庆圣诞,我只能缩在一个小得发指的房间里,和我共度良宵的分别是两个疯女人、长期的苦役、微薄的薪水、极度的疲劳感、不健康的身心还有卑微的社会地位,此外还得时刻提防一个我不认识的南非人,怕他为莫须有的罪名来找我复仇。
“我不知道该笑还是哭,”我回答,想让气氛轻松点。
“禽兽。”她无比恶毒地又骂我。
我大口喝酒,努力控制自己回敬雷蒙娜的冲动。
“哦,我有还是有颗人心的,雷蒙娜。就像你的一样,它目前在特兰西瓦尼亚。我们在这里,都是为了心爱之人呐。”
“不,我怀疑你没任何感觉。你从不抱怨,你就是个格林奇[16]。没心没肺的禽兽!”
“你不知道吗?”我终于还是说出口,“有时候啊,当禽兽还容易点。”
我和雷蒙娜最终决定去看看才艺秀,起码要替餐厅团队捧场。不知怎么的,我们坐到了那个大休息厅的最前排。休息厅虽然能容纳好几百人,但来者寥寥,阳台是空的,主厅只占满一半,但观众却来自至少六十个不同国家。当然了,所有人都醉醺醺的。
一长队服务员和我们坐在一起,打头的是我的罗马尼亚朋友,乔治。我们静候表演时,乔治抱着自己带来的啤酒猛灌。他还带了一个神秘的毛巾包裹,即便醉着他还是大声拒绝泄露里面包裹的机密。
“我们的拜金女郎要唱麦当娜的哪首歌呀?”我问雷蒙娜。“我不想听《宛若处女》,会扛不住的。”
“是《宛若祈祷者》,”她回答,“她以四大诱惑为主题设计了节目,有财富、荣誉、权利,还有……随便了。”
“应该有点意思吧。”
时近凌晨2:30,我们烦躁地等一位菲律宾勤杂领班嚎完约翰史·加达的歌,终于听到总监宣布下个节目来自松露餐厅。听到总监的呼唤,第一排的同仁们纷纷离座走上舞台,只剩下我、雷蒙娜和醉乔治。接下来我观赏到了传奇号史上最为悲催也最为搞笑的一场演出。
舞台照明无比暗淡,一束光缓缓照亮双膝跪地的祈祷者齐尼雅。她穿件蓝色带帽长袍,手持蜡烛。歌曲开头沉静肃穆,孤独的烛光令众人瞩目。齐尼雅显然很享受作为舞台焦点的美妙感觉。但随着节奏逐渐加快,她的搞笑剧拉开了序幕。
第一个诱惑从暗处走来。一个挥舞长矛的怪人跳进了光圈,深棕色的皮肤与白色的长袍产生鲜明对比。他在舞台上横冲直撞,不断用长矛戳向齐尼雅,齐尼雅则装模作样地演绎着因恐惧而产生的昏厥。
我认出这人是危地马拉来的内斯特。他不但五官像极了蝙蝠,有副与生俱来的尖耳朵,而且还特别着迷于这种生物。他全身布满蝙蝠纹身,还不停地在自己的订餐本和银器架上刻画蝙蝠图案。蝙蝠一样的内斯特作为暴力丛林的化身可谓实至名归。
齐尼雅在与危险周旋时,财富作为第二个诱惑粉墨登场,节目随之步入深渊。牙买加服务员多米尼克挥着一袋金子,舞动着向她靠近。他一边姿态优雅地向齐尼雅炫耀着金子,一边以部落舞蹈般流畅的节奏扭动着臀部。雷蒙娜小声对他的表演表示赞美,我有同感,但齐尼雅显然对他的到来不太高兴。她正疲于应付内斯特的长矛,完全无暇抵御多米尼克,怕他真的用金袋攻击自己。
让音乐剧彻底变成闹剧的是杜满。这个大块头土耳其人迈着沉重的步子踏上舞台,显然已醉得神志不清。他结实粗壮的肢体塞满了长袍,使得那浓密的毛发和猿人似的躯干被大家一览无遗,简直和拜斯特不分上下!但他实在太醉了,行动粗野而迟缓,简直就是个类人猿。
也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杜满的肩上还扛着酒窖管理员。没有几个服务员知道他的真名,但是我们都叫他“蜘蛛猴”。这位老兄体重不超过一百磅,行动哆哆嗦嗦,加上印尼人特有的相貌和棕色的皮肤,简直跟那种小猴子别无二致。毫无疑问,醉醺醺的杜满根本不知道猴子在他肩膀上。就这样,两人一起进入了演员圈,使得本已混乱的舞台更加天翻地覆。
主歌部分业已结束,但他们在后面加入了一段混音。随着音乐的循环往复,表演者全都不知所措,只好围着舞台瞎跳。多米尼克韵律十足地敲打着齐尼雅的同时,内斯特正沉醉在自己的舞步里,拿着长矛纵情地到处乱戳。突然间猴子失去平衡,把杜满的头当救命稻草死死抱住。他爪子扣住杜满的脸,柴火一般的膝盖和胳膊上下乱舞,戳中所有妄图靠近的人。杜满两眼一抹黑,痛苦地惨叫着在台上瞎摸乱蹦,如雷的脚步更是给骚乱火上浇油。齐尼雅用尽最大肺活量尖声狂叫,被四面八方的危险吓得东躲西蹿,犹如弹子机中发射出的小钢弹。
猴子的两腿终于完美协调,从杜满脑袋两侧同时抬起。这位小个子男人随后慢镜头一般垂直向后跌落六英尺,“邦!”的一声砸在地上。
这骇人的一声仿佛闹钟般唤醒了乔治,他猛然站起来晕乎乎地喊,“我该在台上的!我就是第四个诱惑!”
他扯掉神秘包裹外的毛巾,露出只紫色泰迪熊。他先浮夸地挥舞了一番小熊,使得本就莫名其妙的众人更加摸不着头脑。接着他想要跳上舞台,脚却被台沿儿绊住,整个人“咣”的一声直接砸向地面。他痛苦地呻吟着,像丧尸一样爬向齐尼雅,一路上继续疯狂挥舞着小熊,好像它是某种护身符。
谢天谢地,幕布终开始收拢,成功遮住了地板上那两具痛苦扭曲地躯体。但齐尼雅还是抢先一步,狂叫着跳进了观众席。幕布合上的最后一刻,我瞥见杜满用膝盖把内斯特的长矛狠狠折断两截——他被扎惨了。
这场跨文化闹剧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寓言:南非公主,危地马拉蝙蝠,牙买加暴徒,土耳其猿人,还有印尼蜘蛛猴。我瞥一眼雷蒙娜,她已笑得泪流满面。我也笑得肚子疼,并决定以后要孜孜不倦地发现生命中的乐趣。因为这让我明白,虽然形式不一,但欢乐总是随处可见。即便是这充满辛酸和疲惫的凌晨诡异时分,它也近在咫尺。世上并不缺少快乐,我只是缺乏一副发现它的眼镜儿。
跨年夜那天刚好是游客登船夜。由于母港是巴巴多斯,今晚注定少不了狂野的热带派对!这一天的工作和平时大不一样,许多服务员都被安排到临时搭建的小亭子里去卖香槟。船上当然也有免费香槟供给客人,但是这些小亭子里面卖的香槟味道更香醇。销售额最高的服务员能获得一大笔奖励。
我的售酒亭在一个建设中的极可意按摩浴池后面。我在加勒比海的烈阳下站了五个小时,旁边只有三个建筑工人,以及他们吵得要命的作业工具和大团流连忘返的灰尘。不过,我不介意午夜继续值班,我认识的人那个点儿都在工作,而且在餐厅倒数新年的日子对我来说已是家常便饭。
午夜临近,传奇号行驶在沉静的热带水域上。巴巴多斯的灯光在不远处闪烁,使得沙滩棕榈树沐浴在月光下的渺小的身影益发清晰迷人。所有人,我是说所有人,都参加了露天甲板派对。任何跟服务工作能沾点边儿的船员都被调到丽都甲板上工作,客人们当然也都来了。泳池两侧立起播放MV的巨幕,甲板上分布着无数盛放小点心和香槟的桌子。
我和其他几个服务员被安排在丽都来回行走,为客人提供免费香槟。近两千位客人充斥着现场,场面疯狂程度我这一生闻所未闻。下午刚上船的客人们好奇又兴奋,有种陆地凡人难以企及的狂放激情。热带骚浪刺激着他们的味觉、挑动着他们的神经,香槟好似巴拿马大雨倾灌进客人们的胃。午夜零点前40分钟左右,已经没有服务员能拿着盘子挤进人群,所以他们就叫我去给各个吧台运香槟。
虽说滴酒未沾,但到午夜时分我已飘飘然好似空中的风筝。现场气氛热烈非凡,汗淋淋的人群随着欧洲舞曲疯狂舞动。泳池里填满抖动的躯体,那里溢出的不是水而是人,还有尖叫,那令人崩溃的尖叫。零点时分我耳朵几近全聋。
奇迹一刻终于到来,喧闹的热烈氛围冲上顶点,整艘船为之摇撼。客人们同时拨掉数百瓶香槟的瓶塞,所有人霎时都沐浴在金色的喷泉下。好几十号人在我身边嚎叫着,将他们上百美元的香槟抛洒殆尽,但心中畅快无比。
零点之后我终于逮到喘气的机会,躲进泳池酒吧的配餐室。叫我意外的是,这里已经有好几个我认识的服务员,包括雷蒙娜。
虽然配餐室外已是一片狼藉,但海员们的放浪形骸依然更胜一筹。配餐室里,两个五十五加仑容量的垃圾桶内堆满了不计其数的空酒瓶,多得好似一座小山。油腻的瓷砖地板上摞满了箱子,层层叠叠一直垒到天花板。传奇号的每一次方向调整都让这座岌岌可危的巨塔濒临崩塌。
房间内已无立锥之地,两个牙买加服务员早已喝得不醒人事,躯体则被其他服务员随意地推到一旁。他们边上,坐着我认识的一对斯洛文尼亚情侣,洛伦佐和朱珊娜。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香槟气息,而墙上、架子上、箱子上、水槽里和天花板上处处都是不断滴落的香槟水滴。
“没有干的地方,别费神了。”雷蒙娜坐在一堆香槟后面发话。
“哦,嗨,雷蒙娜!这他妈什么情况?”
“Miez de noapte。”她说了句罗马尼亚语,意思是“午夜”。
“我们来摇香槟!”瘦削的印度服务员桑杰头上捆着原本用来捆瓶子的丝带,从几个空香槟箱子后面兴奋地发起号召。似乎怕我们看不出来,他又叫嚷着,“我醉了!我醉了嗷!”
然后我发现巨型的水槽槽底蜷曲着一个印度尼西亚人,旁边另一个水槽里坐着玛蒂娜,醉醺醺地打着瞌睡,脑袋东倒西歪。
雷蒙娜挪了挪身子,让我和她一起挤在几个压扁的纸板箱上。我感激地坐下,放松酸胀的双腿。从早上六点开始我就一直操劳着这两条腿,接下来享用美酒的时候我终于能让它俩放松放松了。配餐室里已全员烂醉,我也打算随波逐流,便在房间里相对安静的角落安顿下来,直接对瓶豪饮,喝到天昏地暗。
好多我们认识的服务员破门而入,个个酩酊大醉,手里还拎着几瓶酒,笑嘻嘻地吼几句淫言秽语,然后又跑掉。将近四十五分钟过去,我惊人地独自干掉两瓶香槟。雷蒙娜渐入梦乡,而洛伦佐早就醉倒在朱珊娜身上。众人方才津津有味地观赏了脚边这对情侣狂野又草率的醉酒性爱。虽然两人在黏腻的地板上运动着,但因为喝得太醉连衣服都没顾得上脱,真是浪费他们的那副好皮囊了,让我们颇为遗憾!
迈着沉重的步伐,我与雷蒙娜和玛蒂娜一起回到那闷热、潮湿的夜。有位酒吧经理发现我们,冲过来求我们帮他打扫打扫。雷蒙娜趁乱混入人群逃之夭夭,但玛蒂娜和我决定帮帮这位已濒临崩溃的可怜人。
我只记得接下来和玛蒂娜来到了酒吧。
“来个激情怎么样?”她在吵杂的音乐里扯着嗓子喊。船员酒吧和丽都的拥挤程度不相上下,但丽都流淌着温润的热带气息,这里就只有闭塞浓烈的烟味。我制服衬衫被扯了出来,扣子散开,袒胸露乳。喜出望外的是,玛蒂娜跟我一个造型。
“哦,放马过来!”我热切地答。
“不是,白痴。我是说来一杯激情海岸!”
“那不是小姑娘喝的酒吗?”
“喝了就知道了!”
我们刚两杯激情下肚,萨斯科来了。我们两人在醉酒状态下,山南海北各种胡侃,没人在意谈话的不连续性。他声嘶力竭地说他想勾搭玛蒂娜,要我帮忙。我说如果他今天晚上都搞不定这个大醉且已半裸的娘们儿,那以后就都别想了。
人群突然分开一条道,我俩不约而同呆视着一位穿黑色长裙、苗条性感的斯拉夫女神,几乎被勾走了魂儿。她迎面缓缓走来,裸露的肩膀上沾满汗水和香槟,一路滑向乳沟。她的睫毛膏虽然晕开了,但反而为那眉眼增添了放荡的诱惑气息。红唇微张,撩人地叼一只烟,有种淫魅的高傲。
“哦我的上帝!”萨斯科只剩大口吸气的份儿,“那,是谁?”
“不知道,”我大声回答,一样呆若木鸡,“她好眼熟!不是服务员吧?她应该是俄国人!”
“乌克兰,”她纠正,轻盈地向我滑行,媚人的嘴唇吐出一口长烟,我俩彻底傻在那儿。
“我爱你!”萨斯科对她呐喊,“布赖恩太高不适合你!我正好!”
她只是狡黠一笑,夺过我的杯子一口深深的豪饮,酒水灌入喉咙一干而尽。然后牵起我的手离开酒吧。
她领着我挤过狂欢的人群,远远地只听见萨斯科的嘶吼,“来一发乌克兰三明治可好?”
我被叫声吵醒,勉强睁开眼,但强烈的阳光让我又立刻合上眼皮。
“布赖恩!快起来!”
叫声穿透耳膜,我猛然惊醒,本能地知道我睡过头了。
“什、什么……?”
刚开始我以为我是跟谁睡在吊床上,但最后发现我们其实是躺在极可意浴池上方的罩网上。和我一同在露天甲板晕死过去的是位素昧平生的漂亮女人,但也脏得够呛,浑身的烟味浓得盖过整个船员酒吧的量,干了的香槟还有其他不明物质牢牢黏着她。
我挣扎着要从网上坐起来。最后发现,阻止我成功的正是那女子插我裤子里的手。
“我可算找到你了!”那声音在怒吼。
我逆着加勒比骄阳眯起眼睛向上看,视线一片模糊。隐形眼镜黏在眼球上,使我没法清楚聚焦。我拼命眨眼,所幸眼球被阳光刺出泪水,冲刷镜片。酒窖管理员蜘蛛猴的身影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是。
“啥?”
“你一个钟头前就该去上班了!”猴子尖叫着,“我到处找你!7点了,客人来了。”
“好,好,”我苦苦地回答,“这就来。”
我此生从未迟到过,而睡过头需要人叫醒这种事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数字,我痛苦地想,嘉年华不会只简简单单地记下你迟到的班次,他们肯定要先惩罚你,然后才记入档案。
我终于定定神开始审视自己。制服衬衫和背心扔哪儿了?想不起。裤子上的香槟干了,硬邦邦的,鞋上还沾着金黄的污点。和我旁边的神秘睡美人一样,我一身烟臭。干了的汗渍和香槟把胸毛粘成硬壳儿,使我爬出网子的路途格外恼人。
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怎么到的这儿,还漂在一个没水的浴池上。我也不知道这女子是谁或是她为什么把手插我裤子里。但这情形虽然诡异,我却有种很奇怪的似曾相识之感。
【吐司总管】
第一次去艺术品拍卖师的房间投简历时,我十分困惑。我不但认不出他的房间号码,更不能理解其编号系统。丹尼尔无奈地笑了,最后告诉我彻斯特住在里维埃拉甲板的客房里。
彻斯特,传奇号艺术品拍卖师,倚在他房间门口。虽已下午两点,他还穿着睡衣,而且在我敲门时显然还在睡觉。
“不好意思让你站在外面,”他道歉说,“但我女人还在睡觉呢。”
我竭力忍住想要偷窥他香闺的冲动。他女友也是他的助手,一位斯拉夫女神,年纪只有他的一半。学习艺术多年,我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旁观拍卖会,但当时我发现自己全程都在盯着她看。
“能跟你说上话就很开心了。”
“是这样。”他说,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光头,“我把你的简历发给船队经理了,她觉得很不错。森丹斯通常更喜欢没有艺术交易经验的人,但你也从来没做过拍卖,所以应该没问题。他们喜欢培养新人,你懂?”
“当然。我可以配合,想要我多天真都行。你看,我都来了,对吧?”
他笑了,“对啊,说起来,你上船来干嘛?”
“追随我女人。”
“这样啊,那做了拍卖师就该她来追随你了。”他说,“说实话,这日子挺爽。可以住客房,如果你做得好,每周只用工作几天,还能赚很多钱。对了,这事儿别拿去到处跟人吹牛。你会发现经常有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人说想做拍卖师,其实就是为了钱,对其他一无所知。我愿意见你主要是因为客房总监私下跟我打了招呼,还打包票说你肯定合格。你模样端正,也了解船上生活,还受过艺术教育。嗯,我觉得你应该没问题。”
“太谢谢你了。下一步怎么做,有建议吗?我直接联系船队经理合适吗?”
“其实……你可以直接见她。你的简历挺漂亮,但你真人看着更不错。我船队经理艾米2月末会过来清算库存,我来安排你俩见面。”
“太棒了!”
“但有个问题,这里面有利益冲突。海之森丹斯是嘉年华的合约供应商,不能雇嘉年华的在职员工。你需要等合约自然结束,不然他们不会雇你,而且不能辞职或被炒鱿鱼。你合同什么时候到期?”
我心一沉,“还要等六个月。”
“嗯,那等它结束你就可以开始了。当然要先得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这总归都需要时间准备。见见艾米,留个好印象,然后你就算入伙儿了。”
“我会把她搞定的。”我向彻斯特和自己保证。
我在传奇号上的日子终于有了转变,终于在坏消息的轮番轰炸下瞥见一丝美好的曙光。士气小心翼翼地从黑暗中抬起头,让我找回了些许掌控感。AB两个计划哪个优先级更高呢?很快我就可以转岗、贯彻A计划并拯救我的理智,或者,我也能为了更高级的B计划再忍受六个月的地狱时光。但我当真的能再熬六个月?
传奇号似乎打定主意要灭了我的希望之光。不论事情如何发展,我的工作时长还是硬生生地被拉长到十五个小时,每周七天不休。例如,我终于换了副业,就是说我不用再丢人地擦电梯了。但就跟预谋好了似的,诺瓦克病毒突然来袭,我们又要没日没夜地进行特殊清洁。我手指本已皲裂,那些额外的漂白剂损伤也只是小菜了。
这还没完,客人评价审核又来了。这回客人总体满意度大跳水,跌至八十多分。嘉年华一贯重视客人评价,要求分数保持在九十以上。这次灾难性的低分让公司阵脚大乱,忙不迭地寻找原因。
我认为分数大跌正是员工痛苦身心状态的外部折射。服务员像沉船上的老鼠一样纷纷出逃。一个朋友要求转调到灵感号,上周又有两人要求去幻想号,此外还有一个去了天堂号。早上我还见齐尼雅因压力过度崩溃大哭,而雷蒙娜已连续一个月每天伴泪入眠。所有人都承担了过量工作,却得不到相应的肯定。
公司的解决方案,不用说,就是更多的工作。
客人们不够开心,服务员就被迫接受笑话和小把戏培训。虽然人人都极度渴望休息片刻,却不得不参加冗长的培训,学讲笑话暖场,还要学怎么样把餐巾折成小鸟。无须多言,誰都逗不笑。
管理层终于黔驴技穷,但他们又发起了长达两周高强度的菜单培训,还威胁要来一场大考试。我知道自己考试肯定没问题,就主动提出先考,但被拒。我被迫像其他人一样参加那单调又多余的培训。结果他们并没有考试。
一句话,命运也和我作对,像传奇号一样,使出浑身解数迫使我每周工作超过一百小时。但痛苦的不是加班,而是几乎要将我击垮的压力,其他服务员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们的许多压力根本就是多余的,让我举个极恰当的例子来说明。在松露餐厅值早餐和午餐班时,如果我们负责区域的客人即将全部离开,我和雷蒙娜就会被派到丽都甲板去盯着自助餐。由于走得匆忙,使得工作站既准备不足,又缺乏器具,孤零零被遗弃在那里。不出所料的是,我们走后又常有客人光临松露餐厅,然后我们又得抛下丽都赶回松露。每次回来,餐区总塞满不耐烦的客人,而我们甚至没法给他们倒杯水,更别说送上他们想要的果汁或咖啡。助理领班总批评准备不足的人是妈妈哎呦,进一步加剧我们的痛苦。这种事情天天都在发生。
有一天路特非让我兴了些。熬过又一次典型的身心俱毁的午餐班后,他把我拉到一旁,跟我说了件意外事儿。
“布莱恩!”他尖锐地指出,“你早餐和午餐时一点都不开心。”
“有么,没发现呢。”我干巴巴地回答。
“我知道!我给你想了个办法。你瞧,嘉年华太不善于分配资源了。都是因为船上的帮派系统,搞得一团乱。你帮一次土耳其佬,就能一直轻松下去。看看拜斯特,他负责红酒车,有没搞错,他就是个大猩猩,他们居然让他去卖红酒!再看你,在美国高级餐厅干了十年,工作勤奋得跟驴似的。我都知道!”
“真是不能同意更多了。”
“你知道尤物都怎么过的吗?”
“是尤琪。”
“无所谓。她能坐办公室,都是因为土耳其佬喜欢金发妞。他这么做就是想刁难你。”
“我?”
“他就喜欢抢走你的金发妞。所有人都知道你上了尤物,现在他也想来一发。没关系,我保证他不会把你的罗马尼亚肥妞也抢走。”
“那真是松口气啊。”
“下一航程,我让你负责红酒车。你就推着车在餐厅里逛,跟客人聊聊天,普及下红酒知识,让他们品一品!让美国人试酒最不容易了,但你懂怎么做!早餐的时候你负责烤面包,做吐司总管。”
“路特非,我爱你。”
“够了,我不吃你们美国搞基的那一套!”
“那么,感谢真主吧,我的朋友。这样好些不?”
“乖孩子!好了,不搞薄饼汉堡什么的了,你要充分运用自己的才能。早上比较轻松,宁静地烤面包吧。这样中午你就能活力十足地跟客人随意讲笑话了。”
“你是说不用讲暖场笑话了?”
“我知道!我去跟土耳其佬说,其他的你别操心。我说没说过我是挺你的?”
“Norc!”我和雷蒙娜在她房间碰杯,“庆祝我荣升史上最光荣职位!”
“干杯,”她干掉一杯加冰艾玛乐,“敬吐司总管!”
“现在我所有该签的东西都签好了,”我松了口气,“客房总监今天把所有材料都发了。我们应该很快能收到嘉年华的答复。”
“你走了可怎么办,”雷蒙娜说,“你是唯一愿意听我抱怨美国佬的美国佬啊。”
“彻斯特也跟他上司确认好了,她很快就会来。他安排我们一起喝杯咖啡,算是非正式面试。”
“别想咖啡了,大哥。上她!”
“啥?”
“骑她!不然你还想怎么面试成功?就得这么干。把嘉年华忘了,投身艺术吧。想想,那么多钱呢。别在乎她有没有我这种翘臀。骑她!”
“呃,我房间太乱而且拜斯特铁定把她吓死。能不能用你的房间呢?”
“没问题,我给你喷上空气清新剂,做好各种准备。”
电话响,雷蒙娜奸笑,“肯定是追齐尼雅的,不用猜。”
她拿起听筒尖声叫到,“齐尼雅不!在!”
我清清楚楚听到听筒那头传来的愤怒回话,格雷姆的声音。默默地听了几秒他的怒吼后,雷蒙娜忧心忡忡地挂了电话。
“布莱恩,快走!”
“为什么?”
“齐尼雅跟格雷姆说她要去她新男友的房间。她先来了这儿,格雷姆跟着她,看见了。”
“嗯哼,那要怎样?那是五分钟前了。她已经走了啊。”
“但是,他没看见啊。他去了另一条走廊,打的内线电话。”
“他干嘛不直接敲门?”
“因为男人就是笨。他以为齐尼雅在这,他也知道你在这儿,现在气得要打人。”
“怎么着,打我,因为我是齐尼雅的新宠么?”我疲惫地叹气,“我根本不是,太令人失望了。但其实无所谓你知道吗,我实在不想再跟个白痴似的到处躲了,他要是想打架,那我满足他。我随便就能灭了他,他心里也该有数。”
“我觉得他不一定有数。但我能旁观吗?”雷蒙娜热切地说,“我特爱看男人打架。一上来先脱掉衬衫,对不?裤子也得脱吧?”
我突然意识到当下情况的危险性。
“等等!如果他挑事儿,我们俩都会被炒鱿鱼……就算我不还手也会被炒!”
“那你真走运,”她说,“可以逃离这个鬼地方了。”
“但如果我是被炒掉的,那邮轮总监了或者是艺术品拍卖师就都别想了!”
话不多说,我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只要能做吐司总管,任何事我都愿意做,只要能别再让我早餐午餐伺候客人就行。跟公众打交道实在有挑战性,因为人就是人,他们来的时候总带着自己的欲望、需求、偏见、梦想、委屈或者其他杂七杂八的心情。跟配偶闹别扭的客人最容易拿服务员撒气,最让人不齿的就是借发脾气骗吃骗喝的美国人。
作为吐司总管,我只需和员工打交道。那可就简单多了,因为我才不管他们满不满意呢。
早餐的时候,每个工区都有一个面包篮,里面装满白吐司、全麦面包、油酥面包或是甜甜圈。我的工作就是操控众多烤面包机,不间断地给服务员提供面包。大多数服务员会冲进配餐室在筐子里装上几条面包,但一般给客人上了一两根儿后就把篮子扔下了。如果无人问津,每天早餐的每个工作台都会留下不少没碰过的面包。
我理解这种行为。跑到配餐室拿面包特别浪费时间,早餐的客人们又总特别苛刻。早餐和其他时段的进食活动相比,更多是出于习惯和乏味的常规。此外客人在船上活动丰富,早间容易疲乏甚至是宿醉未醒,综上,早餐时服务员们身处于由客人们的糟糕心情形成的暴力世界。
由于没有人现场监督吐司总管,邮轮公司只能通过面包的使用量来考量工作。不论客人吃的还是浪费的,吐司总管的工作只由面包消耗量来评判。
所以,就像所有躲在小黑屋里有反社会人格的会计一样,我成了个吝啬鬼。早餐快结束时我就急剧减少面包供应量,这样浮躁的服务员就必须耐心等我现场烤面包,或者等我跑到配餐室去收集没动过的面包。这导致我的国籍和男性气概经常遭人攻击,但我只是微笑面对。有意思,虽然我明知自己只要开口就能让他们溃不成军,但我懒得大开杀戒,只是微笑。
然而,像生命中的任何事物一样,只要有好处就有坏处。因为打扫工作非常繁琐,吐司总管不可避免地成为每天最后一个离开餐厅的人。出去的时候,我要把所有没吃的面包带去给厨子让他们做面包布丁,还要让主厨对面包仔细进行清点,因为降低食品成本是他的一贯宗旨。让我骄傲的是,我的面包浪费率非常低。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将我从这荣耀的岗位上赶下来。
除了,事实证明,我最好的朋友。
【自杀】
经历了一个月的吐司总管和红酒小贩生涯后,我终于重拾笑容。虽然还是累得像狗,但我的士气终于稳定了。虽然D先生(我们给诺瓦克病毒引起的腹泻的爱称)还是阴魂不散,但我终于可以勉强忍受传奇号的生存环境了。
实际上我很以自己为傲。根据工作记录,我每周一百小时的工作方式已持续了十周,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仍然能持续推进AB两个计划。此外,我还为上船前自助出版的一本书完成了第二版修订。新版计划印刷两千册以上,且随时可付印。对一个苦力而言,这已经相当难得了!
希望永存,我现在觉得自己所向披靡,不再为现状沮丧,因为我知道光明就在前方。丹尼尔说我的转岗申请只差迈阿密最后一步审核了,更激动人心的是,下周海之森丹斯的船队经理艾米就将来面试我。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进展,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布赖恩,”2月末的一天路特非叫住我,“我有个坏消息。杜满要把你从卖酒车和吐司总管岗位上撤下来。”
“啥……啥?为什么?我销售额是拜斯特两倍还多!”
“我知道!但是土耳其佬跟齐尼雅分手了。”
“哈!他就是格雷姆到处找的秘密情人。但那跟我有毛关系?”
“土耳其佬生齐尼雅的气,但又舍不得惩罚她,所以只能拿你撒气,因为你以前上过她。”
“我没……算了。瞎猫养的,我咋就这么倒霉?”
“他不让你擦电梯是因为他把金发妞抢走了,所以放你一马。尤物跟他好了以后他才让你去卖红酒,但你现在又得回去跟小胖妞干脏活了。真的很遗憾,朋友。”
好吧,事情不会总是一帆风顺。
我跟雷蒙娜早餐班共事得也不太好。她神经越来越衰弱,情绪崩溃起来真的很难应付。由于之前在征服号上已经目睹过她神经崩溃的惨状,我不想再看一次。不知为何,雷蒙娜的合约竟然有十一个月长,换谁都得崩溃。
雷蒙娜讨厌早餐班和我搭档,因为她释放压力的方式是折腾自己的搭档。但我们的友谊让她必须自律,这点对她而言太难了。
“雷蒙娜,”有一天早上我说,“你还有三个航程了,加油,你能行。”
“你懂什么?”她凶巴巴地说,“我女儿在家里,她非常想我。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没错,你有个女儿,所以你需要为她保住工作。你那天竟然当着杜满的面骂他,都不记得了吧?你快要失去理智了,宝贝。要不你下趟航程歇一歇?也不用上班,待命就行。那就有时间冷静下,平平安安把这个合同走完,别被炒了。”
“我只想离开这里。就现在。不管会不会被炒。”
“如果你被炒,那就不能再回来。这工作虽然恶心,但赚的钱在罗马尼亚可不算小数目。能让你女儿上更好的学校,或者买个电脑什么的。”
“我不管。”
“你要加油,雷蒙娜!好东西都来之不易,你要是放弃了,那你和女儿分开这么久的意义又何在。你得不断努力去成就你想要的,你费了很大劲才来到嘉年华对吧?我知道罗马尼亚的劳务代理公司什么德行,我也知道要进嘉年华有很多手续,不容易啊,但你也坚持到现在了。这是条崎岖长路,但你不也快到尽头了吗。别让这最后几周毁了你一年的努力啊。”
“我想回家。”
“所有人都想。”
“我想要你闭嘴。”
“所有人也都想。”
忙碌的早餐班末尾,我还要费尽心思维护雷蒙娜那濒临崩溃的决心,午餐则更是雪上加霜。我跟一个叫洛伊的牙买加人搭档。他身材瘦长,光头一颗,脸上总挂着不屑。
第一天,他等到客人都快到了才悠悠出现。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搭档是谁,压根儿也不在乎,他理所当然地觉得会有人把一切搞定。因为他不在乎客人是否满意,所以我只能独自完成所有准备工作。每一天,他的懒惰、谎言和傲慢都能上升到一个惊人的新高度,把人气得喷血。
我当然也投诉过,但路特非什么也做不了。六天之内,我为之努力了一个月的宁静就灰飞烟灭。比安卡为了新工作要飞去佛罗里达几天,我联系不到她,于是我就只能把心情都寄托在跟艾米的会面上。意外的是,这令我翘首期盼的一天实际上成为了我人生最灰暗的一日。
早餐时雷蒙娜意外的安静,做准备工作的时候她基本上一句话都没说。我则努力释放热情和幽默,好几次试着引她说话,但她不为所动。最后我放弃了,猜她可能想安静会儿。直到客人来之前我才试着跟她确认下当天的计划。
“那么,按照之前的约定,我10:15离开去赴约,对吧?我二十分钟内就回来,然后一切都留给我打理就好。”
她避开我的目光。
“雷蒙娜?我们都计划一整周了。你知道今天早上我需要你帮忙,我会找机会补偿你的。”
她唯一的反应便是紧紧抿着嘴唇。
“雷蒙娜,到底怎么了?”
她一句话也不说。我开始有种不详的预感,但是客人们此时已鱼贯而入,我无空多想。我们像无头鸡一样疯忙了近一个小时,但突然间一声尖叫让忙碌的餐厅霎时凝固——是雷蒙娜。
“你又来了!你每天早上都要气死我!”她尖叫着。我拿着两壶咖啡,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当着客人的面发脾气。
“你什么意思?”
“你个杂碎!你老惹我生气!你老是迟到,你还老是给我们工区外的那两个挨千刀的上菜!”
她指着旁边一对瞪大眼望着我们的客人。
“总是迟到?我就迟到过一次,那还是两个月之前!而且这两个客人只是想给咖啡续杯而已。我手上正好有两壶,那我为什么不倒?”
“因为他们不在我们工区,你个白痴!”
“他们是客人,雷蒙娜。倒个咖啡用不了十秒!”
她停止了争吵,但也不再说话。显而易见,由于行为粗暴,雷蒙娜总是负责取菜。她享受薄饼达尔文竞争,因为这让她有机会放肆地朝人大吼大叫。我善于和客人沟通,理所当然身处服务第一线。于是雷蒙娜冲向厨房,而我则在餐厅竭力安抚其他客人。
但是她这次取菜的时间长得异常。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安抚益发烦躁的客人,连带自己也坐立不安起来。她已经离开超过三十分钟,我只能不停地给客人发面包、倒咖啡来拖延时间。但如此长时间的拖延对早餐来说绝对是重大事故,我只好跑到厨房去看看她是否需要人帮忙送菜。
雷蒙娜不在厨房。我错愕地盯着吵吵闹闹的服务员长队,脑子里除了嗡嗡声只余一片空白。我这才明白她根本没打算来厨房,而是直接逃走了。
“这婊子丢下我跑了!”我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由于愤怒和沮丧,我对早餐后半段的记忆模糊而茫然。雷蒙娜带着客人点的菜单跑掉了,我只得重新请客人点菜。任何解释和道歉在她罢工的劣行面前都是苍白而徒劳的。由于服务水平急剧下降,客人对我群起而攻之。不知为何,大家好像都信了雷蒙娜的那套疯狗理论,喋喋不休地指责我因为爱迟到逼走了自己的队友。我怒火中烧想问路特非要个帮手,但他那儿也没人了。周围工区的服务员也更指望不上,因为他们都是和洛伊一样懒惰的牙买加人。
我竭尽全力让一切步入正轨,好挤出几分钟去告诉艾米取消今天的会面。但命运弄人,直到10:15还有一半的客人坐在位子上骂我。船队经理离我只有四层甲板的距离,但我却无论如何没法告诉她会面取消,简直令人抓狂。我想找个朋友帮忙带个信儿,但谁也没空。
最后一位客人离开的那一秒,我飞出松露去找彻斯特。他不在房间,也不在艺术品储藏间。偌大的船上找不到他们的任何蛛丝马迹,我于是直接去问舷梯口的保安艾米是否还在船上。她不在了。
失望和愤怒将我撕扯成了碎片,只好回到餐厅继续机械地打扫岗位。我真的很想把雷蒙娜揪出来揍成残废。平时的争吵我尚能忍,毕竟大家都是面对压力的凡人,但是这次不同。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她低劣的职业操守或是单纯的懒惰,亦或是将我跟艾米会面的重要性置之不顾,这根本是为了阻碍他人成功而刻意预谋的卑劣之举!
对这事我也有责任,明知她气量小却还要跟她做朋友。我知道她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但我又能做什么?任她自生自灭?我万万没想到她能干出这种事!从没听说哪个服务员能在餐厅满员的情况下出走的。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我都无法原谅她这赤裸裸的自私行径。我本性宽容,但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原谅她了。
我必须冷静,和洛伊搭档的午餐班开始之前我只有十分钟的时间了。我必须到餐厅外面去透口气,哪怕几分钟也好。我想虽然比安卡不能在此时陪伴我,但起码她的信能带来些宽慰。
我赶紧跑到网吧去,打算读一读比安卡离开特兰西瓦尼亚之前的最后一封信,但我惊讶地发现了妈妈发来的邮件。
我开心地点开信,以为里面会写满她和孙女们(我的侄女们)的可爱故事。结果虽然信确实是有关家人的,但那内容却让人完全笑不出来。
家里有人自杀了。
回到松露,我脑里一片空白,行尸走肉般排队报完到,踉跄着在一张餐桌旁坐下。服务员们四处奔忙着,但我眼里,一切都宛如沉重的慢动作。
我只是无法相信表兄会自杀。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模样,脑中只浮现出表叔的面颊。我知道表叔非常爱他儿子,离婚后为多看看他,每次都不惜驱车数小时。表叔天性乐观,我可以想象每次他驱车到德克萨斯的湖边小屋去见儿子时心情多么雀跃。呵,当他得知自己的儿子失踪了,一把来复枪也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小小的字条,那种锥心之痛简直无法想象。当看到邮件里说他最后在湖的另一头找到了儿子的遗体,我几欲窒息。他花了多长时间才在森林找到自己的独子?又承受了多么巨大的悲恸?
我对表兄知之甚少,并且好多年没见过他了。我们小时候住的远,成年之后生活轨迹更是南辕北辙。当他终于从军队退伍的时候,我又搬去了西岸。他上大学了吗?他恋爱了吗?世界如此纷繁,生命又如此短暂……他怎能才二十四岁就仓促地结束了生命?
到底有什么难处,他非要就这样放弃?他当过兵却为何不为自己的生命战斗?生活当然艰辛,但你只要能熬过去,总能看到光芒,妈的!我厌恶现在的人生,我从未如此卑微。我像个奴隶一样拼命工作,但我为自己设下的目标到头来都是死路一条。我的健康每况愈下,而和亲人爱人相隔千里更叫我心中饱受煎熬……但我从来不曾,哪怕一次,想过要结束它。
我胸中的积怨越烧越旺,表兄的行为让我恼羞成怒。我不管他生活有多大难处,但他就是不能这样草草自杀。他怎么可以让自己的父亲承受如此剧痛?他父亲为他如此奋斗,为何他就不能为父亲奋斗?这世界到底怎么了,人怎能这样轻易地伤害爱自己的人?
我看看钟,才发现准备时间业已过半。不论我愿不愿意,我必须得熬过这令人麻木的午餐班。洛伊,一如往常,还没来报道。我站起身,心中怀着对雷蒙娜、对表兄、对生活的愤怒,浑浑噩噩地游走。我找到路特非,强行要求他给我换搭档。
“哎,”路特非嘲笑到,“你就是怀念跟小胖妞嘿咻的日子吧。”
“别闹了,路特非。”我吼到,“我再也不会和那个渣滓共事一天。他每天都迟到,有一半时间到的比客人还他妈晚。”
我们正说着话,洛伊大摇大摆地来了。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他听到了我对路特非的喊话。即便他迟到是有目共睹的事,这牙买加佬竟然还荒谬地抗议说他从不迟到。
“喂,兜裆布!你怎么老为难我?你个骗子!”
我转过身手指直戳他鼻梁,吼到,“你他妈给我闭嘴!”
“混蛋,你想要跟老大瞎说吗?我从不迟到,小子!你才总迟到!你个垃圾!”
我们一边冲过餐厅一边彼此对骂,毫无疑问两人离肉搏只有几句话之遥。上面的阳台聚起一圈看客。
“你个臭婊子用过的姨妈巾!”洛伊嚷到,“我分分钟踹你信不信!”
他愤怒地挥舞着拳头靠近我。我比他高好几寸,体重至少超过他三十磅,这样的挑衅在我看来简直不可理喻。但他明知道我这一天饱受折磨,还继续不堪入耳地叫骂着,简直是逼我揍他。虽然怒火攻心,我仍强压着揍人的冲动。
我强作镇静,最后一次警告他,“你再那么跟我说话,你个狗娘养的,我向上帝保证你死定了。”
我靠着自己非同常人的自控力,转身走开。我身体几近颤抖,不断被愤怒、悲伤还有不知什么情绪击打着,我不想知道也不在乎。一种莫名冲动正在吞噬我,但我不想被它打败。
遗憾的是洛伊仍然不知死活,摆起造型开始了新一轮的叫骂。
我猛地转身,用尽力气朝他胸口来了一拳。他弹到一张八尺长餐桌上,屁滚尿流地一路翻滚,四下挥舞的腿横扫杯杯碟碟。他从桌子的另一端跌落下来时,银器也瀑布似地跟着砸下来。
餐厅里顿时爆发出欢呼声和口哨声。洛伊挣扎着站起来,立刻又冲来要揍我,但我已蓄势待发,一把抓住他衣服,另一只手朝着他脸挥过去,就在这时一个壮汉跳进我们当中。
“住手!”伯达一边喊一边努力将我们分开。这个七尺大汉用尽所有力气才把我钳制住。
“要打架是么,小子?”洛伊大叫,“我满足你!”
“住嘴!”伯达声如洪钟,“你看看他的样子!老天,他真能杀了你!”
洛伊突然就住了嘴,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眼,终于不情不愿地冷静下来。伯达把他推得远远的,保持安全距离。我眼里只有怒火,只想追上去把他宰成肉泥。我怒不可遏,感觉自己几乎战无不胜,洛伊一瘸一拐地走开,喘着大气摇着头。伯达死死擒住我的肩膀。终于,他看看我说,“老天啊,他差点就小命不保了,这个白痴。”
负责被毁餐桌的服务员站在一旁,我透过模糊的视线看了他一眼,他也是牙买加人,双眼圆瞪,不停地发抖。我意识到他是在怕我,这令我顿时冷静下来,我这是怎么了?
发现我情绪恢复正常,伯达问,“你还好吧?”
“没事,”我缓缓地说,“谢谢。”
好戏收场,路特非喝令所有人归位,马上开始营业。服务员们纷纷回到各自岗位,只剩下我和路特非互相长长地对望了一眼。我刚才彻底昏了头,完全可能当场被炒鱿鱼。但路特非只是给了我一个招牌式的俗气笑容,默默地走了。
【奇迹】
下一航程,松露餐厅进行了重大调整。工区和领头服务员被重新分配,毫无疑问,这些巨大改变当然是源自我这个麻烦又好斗的美国服务员。虽然我很难相信光凭我就能引起如此动荡,但管理层显然觉得我能。他们的判断很有可能也是对的。
洛伊被降级为助理服务员,负责丽都自助餐,雷蒙娜和他殊途同归。罢工事故发生后第二天,她尽情辱骂了一番路特非,藉此希望被开除并遣送回家。但善良的路特非只是把她降级直到她合同期结束,这样她再回来的话还可以继续做领头服务员。路特非比我认识的其他经理善解人意多了,但这可能也是他迟迟不能升职的原因。
齐尼雅被调出松露餐厅,格雷姆也一样。恐怕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上次灵感号那样的事,惹得安保人员不得不介入。实际上,齐尼雅的工作已被终止,她因怀孕而要被嘉年华赶回家。更过分的是,似乎嫌她走的不够快,孩子的父亲逼她立刻回自己房间睡。我警告过她跟杜满睡有风险,她却认为这能帮她在嘉年华快速晋升,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
格雷姆又是什么原因呢?他被另一位女友用吹风机打断了鼻子。
事情来的太多太快,让我无暇思考。这次充满变数的航程结束后,一切又突然运转顺利起来。最不可思议的是,事故发生当天森丹斯的艾米其实并没能来。两天之后我们才碰头,非正式面试也出奇顺利。她明确表示愿意用我,四次对我强调跟嘉年华合约期结束后立刻联系她,然后她会安排我参加森丹斯的培训课程。
实际上,A计划和B计划同时开花结果。迈阿密已经批准了我的申请,可以随时转岗。这可让我左右为难。我如果立即转到邮轮人事部,就能在余下的六个月里摆脱这令人疯狂的境遇了。等合约期一结束我就能加入森丹斯,这样不仅能让我同时推进两个计划,也能助我脱离苦海。但那工作和船员一样苦,且每月只能挣一千,而我明知自己最后反正都要去森丹斯,这样做是否有必要?
接下来的几天我心烦意乱,总在考虑人生之路该作何选择。幸运的是我知道维持理智的方法,只需弄清自己的所需所愿即可。我的助理路易斯给我提供了非常有“建设性”的意见。
“你运气真好,”有天晚上他对我说,“对美国人而言所有事都水到渠成。上个航程你还只是个服务员,现在的你却马上要成为艺术品拍卖师了。好运狗。”
“运气?”我惊愕地反问,“你觉得这一切只靠运气吗?”
“呃,对啊!我是说,你正好碰到客房总监来你的工区,又正好让彻斯特注意到你,你还正好能跟他老板碰头。所有事情都水到渠成,简单又美好!”
“简单又美好个屁!”
午餐准备时间,真正的奇迹降临了。我正在松露上层配餐室拿菜单,伊恩进来宣布了一个改变我人生的通知。
“所有领头服务员听着,”他拿起麦克风说,“想缩短合约期立刻下船的同志们,现在就可以行动了,两天之内就能走。”
我呆立在配餐室里。没听错吧?
“申请名额只有四个。”伊恩继续到。
我一跃而起,扔下菜单就往夹层办公室冲,动作快得差点直接飞出去。我朝楼下餐厅的人暴君般高舞着拳头,咆哮声无需麦克风就传遍每个角落。
“谁敢排在我前头我弄死他扔海里!喵神助我一臂之力啊啊啊啊啊!”
我四步并作一步冲下电梯,飞过餐厅,速度之快令我跑过的椅子都陷入真空。我以雷霆万钧之势穿过服务员们,他们四散奔逃有如落叶,连滚带爬地给我让出一条路来。
伊恩淡然地坐在那儿,随意地翻看着材料,而我矗立在他面前大口喘气。终于他抬起头来贱贱地说,“哦,布赖恩,说实话,我就觉得你会有兴趣呢。”
我浓墨重彩地签下大名,手因为高度兴奋不停地颤抖,签名几乎都难以辨认!两天之后我便抱着行李坐等下船,旁边坐着鼻子贴满胶布的格雷姆。
坐在租来的车里,我看着水流划过车窗。从劳德代尔堡向北,我已在95号洲际公路上开了一小时。大雨倾盆,高速公路上车行阻滞。上次在这条路上时,为了等候观看航天飞船的发射,车流也是如此堵塞。十三个半月之前,我在这里第一次遇见拉维和丽泽尔,真是恍若隔世啊。
窗户上渐渐起了雾,我便把它们打开,欣然呼吸着不经人工调节的新鲜空气。过去两天经历的种种此时已经模糊,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依然还在传奇号上。和前两次离开幻想号和征服号时不同,我没有举行任何庆祝活动。一没时间,二没兴趣。大部分船员离船的那天都没有时间合眼,我也不能不能幸免,快到午夜才下班,之后立刻把行李送去给安保检查,好及时清关。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孤注一掷在网上,一心只想快点联系上比安卡。那艘最新的邮轮,光荣号,正好当晚在佛罗里达靠港!我有机会见到她!但我不太了解光荣号的卫星通讯情况,所以不确定比安卡是否能收到我的消息。她很难在停靠美国的第一天挤出时间去网吧,所以极有可能根本不知道我会来。
但为了见她我怎能不赌一把?或许,仅仅是或许,我能在她下了晚餐班以后见她几个小时。
于是我火急火燎地买了回家的机票,租好车,为这三百五十英里长的路途下载好地图,并在凌晨时分跟家人打了电话。我发邮件告诉比安卡神喵显灵,晚班后我会在光荣号外等她。
我和熟人们简短告别,抱一抱尤琪,握握路特非的手,跟雷蒙娜只是点点头。我想见的人真的不多,因为在传奇号上我没真的跟谁建立过感情。老实说,我差点对自己都没感情了。一想到我居然和别人打架了我就……!眨眼太阳升了起来,出入境负责人开始工作了。当然,嘉年华还指望我回松露餐厅工作到午餐时间,但出入境这边实在太乱,浪费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办完手续之后,早餐班已接近尾声。
雨稍稍小了些,车子终于能以每小时三十英里的速度疾驰。我一路朝北,一点点缩短和比安卡之间的距离。我既然能在相识的头一个月内就追随她跨越北美、欧洲和亚洲,那现在这七小时的路程又算什么?
时间不停流逝,太阳终于下山。雨还在下,温度骤降。时值3月初,寒气逼人。邮轮终点站杰克斯港在当时只是暂时港口,我开过数英里浓密潮湿的森林、跨过无数大桥,四下搜寻着路标。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看不到任何可以问路的商店或房屋。
我终于停下来重新研究地图,刚才经过的好几条街都没有在图上标出,我把经过的桥和河流努力连接起来,试图在脑中形成一副地图。就这样我一直瞎转到晚上10点,开始担心自己迷路了并将失去这见比安卡的唯一机会。但突然间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岗哨亭,里面有人。
我停在小亭子边,确信这是个通向港口的安全检查站,高兴极了。我冒着冰冷凌厉的雨上前敲门,岗亭整个都是玻璃制的,但里面的男人就跟看不见我似的四下环顾。他是个身形宏伟的美国黑人,脸上挂着冷漠的神情。显然不愿意放下手上的咖啡与杂志。他慢条斯理地穿过那四英尺长的小亭子来开门,门外的我只穿着T恤,冷得跳脚。
“嘉年华的光荣号是不是停在这里?”我隔着门问他。他没答话,而是缓缓地翻查着一堆文件。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窗上,我煎熬地等了好一会儿,他问到,“你没有穿外套吗?”
“我刚从嘉年华的传奇号上下来,”我牙齿打颤地说,“我们在加勒比呆了好几个月。光荣号在这里,对吧?”
他点头。
“谢喵谢旺!”我欢呼,“还有谢谢你,先生!祝今晚愉快!”
他又默默地点点头,我冲回车上,激动又释然地猛踩一脚油门出发了。路到尽头拐了个弯,我却意外地被安检站挡了去路。我急忙刹车,盯着面前的挡车杆想了一会儿,然后又冒着雨跑回刚才的岗亭。
岗亭里那位警卫悠悠然地呷着咖啡,正在看《枪与军火》杂志,我估计他这是为了让自己做一个合格的国土安全部公职人员吧。但凭借这一年多次进出美国跟这个部门打交道的经验,我觉这位大哥既然有读《枪与军火》的觉悟,那显然已是大材小用了。我又使劲儿敲了几次窗户,他终于抬起头,有点惊讶的样子。
“哦,对了,”他懒懒地说,“你进不去。”
“为什么?”我恼火地问。
“闲人免进。”
“我要去光荣号,”我说,“我是嘉年华的领头服务员。”
“有身份证明吗?”
我这才突然想起早上已经把身份卡交还回去了,气得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
“今早从传奇号下来的时候,我把它还回去了。要不这样,”我继续说,“让我跟船上的安保长官说句话。或者事务长也行。随便找谁都行。”
“不行,”他说,“我们这里没电话。”
“那对讲机有吗,无线电有吗?”
“没。”
“这里是港口检查站,但居然没法跟港口通讯?我不懂,离得这么远,你什么意思?”
“这里是新建的,”他解释到,“啥都没有。等下啊。”
他丢下我去查看一辆停下的出租车,挥挥手一句话不说就放行了。等他回到岗亭,惊讶地发现我居然还没走。
“你都让他过去了!”我哀嚎,“为什么不放我走?”
“他是出租车啊。”
“你瞧,我是来找我女朋友的。她在餐厅工作。”
“所以呢?”
“还要怎样,难道你觉得我是恐怖分子吗?我能告诉你她的房间号、身份证号所有信息。恐怖分子只会想进美国,不会出去。我来自爱荷华啊,苍天可鉴。”
“我怎么听着有中东口音。”
暗夜中又一道光打过来,另一辆出租车开来。这次我跟着这个警卫过去,车得到许可要走时,我请求司机帮我捎个信儿。
“麻烦你,帮我跟船上的保安说:‘只要看到女服务员就告诉她那个美国人在外面’。就这些。”
“好的,”印度司机回答,“没问题。”
我心中满是疑虑,但除了目送他驶入夜色外别无他法。
40分钟过去了,时间已近午夜,我的神经也绷得越来越紧。岗哨亭和船之间竟然没有任何通讯方式,简直不可理喻!没有电话、无线电、对讲机、网络,没有信号灯,甚至连烟雾信号弹都没有。这就是国土安全部天天吹牛要“全力保证美国人民安全”的做法吗?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于是我在寒夜中浑身战栗地等待着,不知道比安卡到底有没有收到我的邮件。
有几辆出租车离港,我在其中仔细搜寻着帮我带信的印度人。等我终于发现他并想让他停下来的时候,他却忙着载客根本没搭理我。我确信他根本没帮我带信,不管我怎么哀求警卫,他就是不让我进杰克斯港。我提出可以连车带行李停靠在港口半英里开外的地方;我提出让他搜身;我甚至提出我可以只穿内裤去船上,以证明我身上没炸弹,但都被拒绝了。
我不能呆在车上,因为我的车只能停在一片树后,从那儿根本看不到路。于是我在挡车杆前来回踱步,凝望着前方悠长空荡的道路和两侧嘀嗒着雨水一字排开的密集树林。雨水胡乱砸在沥青地面上。路灯在冷夜里散发出柔和的光,并随着延伸的道路逐渐黯淡下去。
午夜来了又走,我终于向失败低头。虽然早就知道这么做有风险,但为了能和比安卡在一起我也没少做疯狂之事。现在,我终于知道那个在海上困扰了我一年的问题的真相。我不疯,我也不古怪,也没有其它太值得注意的特点。
我只不过,傻,而已。
接着,远处有了一丝动静。几百码外我看见有人走在那条空荡的路上,我虚起眼睛仔细瞧,那身影在夜灯的照耀下时明时暗。心惊肉跳的几分钟过去后,我终于认出那是个穿着制服的女服务员,我胸中的希望立刻澎湃呼啸。
比安卡冒着冰凉的小雨跑过了最后几百米。我们冲向对方,久久地相拥。我无法呼吸,也许是抱太紧,也许是心跳过速,但我不在乎。那一刻,好莱坞经典情节在我们身上重现,而我也终于相信世界总有奇迹。为那一刻,船上的十三个月都值了。
疯疯傻傻的每一分钟,都值了。
【尾声】
如果说船旅生活教给我什么,那就是生活由无数瞬间组成……你要好好珍惜这些瞬间,因为它们很快就会被巨浪卷走。
那晚我和比安卡彻夜激情,心里都知道我们只是这夜里漂泊的小船。疯狂作乐的我们像马上要回到课堂的孩子一样用尽力气,分秒必争地享受着春宵。黎明之前的黑暗里,我目送比安卡走过那条让我们悲喜交加的冷冷长路。
她在一颗枯垂老树后消失了,只留下我在原地为自己的未来谋划。嘉年华光荣号提前原定计划一天起航,然后在弗里波特靠港,这给我留下足够时间开回劳德代尔堡并飞往巴哈马,再一次和比安卡度过半个温柔之夜。之后我就得作为艺术品拍卖师赶去参加新岗位培训。
生活鲜少这样干净利落地进入下一篇章。从征服号上下来的时候我还有时间思考,但一月之内从匹兹堡到停在巴哈马的皇家加勒比水手号邮轮、再回到嘉年华征服号的过程就没这么幸运了,一路令人头晕目眩。接下来的三年海上生涯,我成为了一名艺术品拍卖师,相比之下我的服务员生涯显得索然无味。我跟比安卡偶然相遇、坠入爱河,之后终于能在一起,这一路上我们不断探索,感情愈发深厚。更深的,还有那隔着我们的海湾。我每天还是会碰到各种怪诞不经的人,花样百出地虐我……但船上生活就这样,而且那又是另一个值得徐徐道来的故事咯。
注释:
[1]布伦斯:即布赖恩的姓。
[2]牙买加歌手,雷鬼音乐鼻祖。
[3]嘉年华邮轮根据重量分为幻想号、命运号、精神号、征服号等级别,精神号级别包括:精神号(spirit)、自豪号(Pride)、传奇号(Legend)、奇迹号(Miracle)
[4]著名芝加哥走私集团头目
[5]17世纪的海盗之王威廉基德,1701年被处以绞刑。
[6]全球知名谷物早餐和零食制造商。此处指代该公司生产的谷物早餐。
[7]出自《哈姆雷特》。
[8]格特鲁德为哈姆雷特母亲。
[9]出自《哈姆雷特》。
[10]罗森克兰茨为哈姆雷特同学。
[11]著名美国卡通,主角为一只叫史酷比的大丹狗。
[12]史酷比的主人,留长发,邋遢而懒惰。
[13]马克·安东尼生于美国纽约州纽约市。1990年代末期主要的萨尔萨音乐明星之一,他的双亲是波多黎各人,据称有很强的拉丁音乐血统。
[14]《正义前锋》The Dukes of Hazzard,美国和澳大利亚合拍喜剧。
[15]冯兹The Fonz,美国情景喜剧《欢乐时光》Happy Days(1974—1984)里的一个人物。
[16]该人物最早出自儿童读物《偷走圣诞的格林奇》(How the Grinch Stole Christmas! by Dr.Seuss, 1957),是一个孤独的、想通过盗取礼物毁掉圣诞的怪物。后改编成为动画、电影和音乐剧。最有名的是金·凯瑞主演的电影《圣诞怪杰》(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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