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密巡航-助理领班(降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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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较之盖世无双的窒息海洋,残忍海盗有如浮云。”——詹姆斯·罗素·洛威尔

    【博戈现世】

    搬入位于4号甲板的高级职员舱,是个励志大跨越。可现实很骨感,我的升迁满是变数,不带一丝“振奋”。搬入新房,掩盖淋浴水滴的坚实音墙首先映入眼帘。热气从敞门浴室飘散而出,穿透声墙滚滚涌入卧舱。显然,新室友兰达尔·博戈在洗澡。对房内布置的更多打量,让焦躁和忐忑涌上我心头。

    最先,也最令人痛苦的是舱房里寻觅不见我的挚友——酒精。一切头绪都乱了。乱得有如四下满是印地文,印有十字架的纸条、传单以及大量光盘。随着震耳音乐节奏,我试图放行李在上铺,可放不下。因为,这个和其他船舱别无二致的铺位上面堆满书籍。从这点来看,至少不是坏事。

    歌声令我烦乱。经历幻想号上某牙买加人一个多月的噪音特训,让我斩获了欣赏各类音乐的才能。我已能从“婊子做着发财梦”这种狗屁不通的嘻哈嘿炮中全身而退。可眼前的音墙更加厚重。忽然我从“哟,哟,切克闹;母狗讨钱在洛克菲勒家”升华到“我主之光照亮迷途”。

    看着整床书籍,突然我心里一激。

    圣经。

    我的室友是耶稣转世!

    想想看,我刚在中世纪古城特兰西瓦尼亚住过三周。吸血鬼德古拉本尊于1431年出生在此。这段轶事可不能让博戈知道。

    在罗马尼亚和黑海沿岸,我刚和比安卡有过几周光鲜轻松地假期。假日美好得超出预期。可返回征服号的旅途,途径布加勒斯特、法兰克福、芝加哥、新奥尔良,接着从机场一小时的计程车到格尔夫波特。犹如从天堂直落地狱。好似这还不够,返岗登记几小时内直接开始的工作,还是从下午到傍晚的连轴转,我已生不如死。可午夜自助还有活儿!自助收工,如果这个全无正义可言的地球上,什么阻止我睡觉,我要跳海一了百了。

    放下行李正要离开,室友沐浴完毕,在云雾缭绕中湿淋淋的赤裸现身出来。先是亚历山德罗在迈阿密,然后是幻想号上的本……直到现在,博戈在征服号。为什么所有嘉年华室友都是光屁股的,除了比安卡?!

    博戈是个浅肤色印度人,留着两撇花白的波斯风格小胡子,头顶刮得寸草不生。他脑袋后部凹凸不平、样式怪异,好似湿泥球被拿捏之后留下的手指印记。真不知他是如何打理这些沟沟渠渠的。他的眼袋呈现紫色,着实吓人。与之相反,笑容却很面善。

    “你好!”他友好地和我握手,用高过音乐的声音叫到。“我叫博戈。”

    “布赖恩”我叫喊着回答。“认识你很高兴。真和你多聊聊,可我要去丽都。”

    “穷小子想休息一下都不行。”

    说完最后一句,他不明所以打量我;略一迟疑,才极不情愿地调低音乐。开口说道,“我把上铺清理出来。”

    他开始整理散乱的圣经。除了床上的十几本,又从我个人橱柜清出六本。“要吗?都给你,”他热情补充道,“多留几本有备无患。”尴尬时刻又来了。

    “哦,不,谢谢。我不需要。”

    “有一些了是吗?多留几本无伤大雅,”全不理会我的婉拒。“这可都是詹姆斯国王钦定版。”

    “我用不到,谢谢。”

    他满腹狐疑地凝视我。“你是基督徒,不是吗?你可是白人。”

    “不,”我含混答道。

    “哦,是吗?那你的信仰是什么?我很想了解啊。”他打鸡血一样兴奋说道。“今晚放工后我们可以交流一下!”

    我开始朝门口方向撤退。不想提及自己是无神论者,我已丧失信仰十多年了,期间我懂得自称没有信仰的人正是被各类宗教所抢夺的优质客户。多数人认为,没有信仰的潜台词是尚未决定该信什么,所以他们就自卖自夸自己的。“异教徒”们很少受到言语骚扰,因为大家早已将你放弃。

    我边退边答,“我很愿意,博戈,可接下来十二个小时我要监理午夜自助。”

    “不用担心!我长期严重失眠。向你保证,每天等你睡了我再睡。深夜和凌晨没有干扰最易沟通。我们今晚就谈。”

    上次出现在丽都甲板还是三周前的事情,一切依然历历在目。那是一个起锚日的正午。总数三千五百客人中的大半还在登船。较早上船的客人开始陆续来到自助餐区,挑选空位。那是新奥尔良一个炎热六月天,服务生的黑色化纤工装穿在身上热不透气。我正急速穿过船体后部甲板去见餐饮经理,要对升职事宜做最后确认,然后领取白色短袖高级职员服,并在办公室的冷气中重生。

    “先生!噢,先生!”一阵吱呀乱叫。顺声望去,一家人坐在舷窗旁大号遮阳篷里。那位母亲招手让我过去。她是一个胖女人,三十岁?五十岁?实在难猜。她的四个孩子像蠕虫一样在桌下曲伸,偶尔探出头来,但大部分时间扎根于黑暗。她的丈夫,惊骇的容貌配着吓人分头,正透过舷窗观察登船客人怎样排出长龙。

    “我要和你谈谈,”那女人厉声说道。“气死我了。”

    “是我惹您生气?夫人?”

    “是嘉年华公司,”她满口喷沫,和我近在咫尺的脸上写满烦恼。“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们公司竟然允许员工对乘客狂言乱语。”

    我身体前倾,表示关注。“很抱歉听到这样的事情。我马上处理。”

    “如果你还有点用处,你应该,”她太多话语哽咽在喉,不知先说哪句。“那边那群人,就在那里,他们讲那个词不下几十次。这里还有孩子!”

    我顺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一群罗马尼亚服务生,比安卡的朋友,我都认识。他们疲惫不堪,正无所事事聚在一个餐具回收台边,用母语小声交谈。

    “我不明白,您听到的是哪个词?”

    她把五官凑在一起,用来表达这个词汇的肮脏不堪。“那个“操”开头的词!一遍接一遍,就在我知书达理的孩子们面前!”

    “他们在说罗马尼亚语呀,”我不明所以地回答到。

    “又来了!”她突然尖叫。“我刚才又听到了!你可得想想办法,我家对脏话零容忍!我可不想花钱上船和这些没开化的可怕外国脏猴呆在一起。他们肯定是法国人。”

    我听着,情不自禁乐了。这女人被我笑容震惊得上气不接下气,更加愤怒。

    “不,不,其实没什么,夫人,”我赶快宽慰她。“在罗马尼亚语里‘我’或者‘我做’的时候听起来像是那个“操”开头的词。他刚才说‘我’来煮咖啡。”

    “这是不可理喻的谎言!”她尖叫。“你竟然替外国鬼开脱。他们该当被遣返!”

    我无奈看着气喘吁吁地她。她继续怒不可遏地说道,“……带着不守规矩的舌头来我们国家……回到他们降生的马棚……”

    “拜托了,夫人,”我遏制似要破茧而出的愤怒,用乞求声调努力安抚她。“我向您保证,他们说的不是脏话。我女友是罗马尼亚人。我本人刚从那里回来。的确,在乘客区他们该说英文,我这就去纠正他们。”

    “所以你认为我在无中生有?”

    “当然不是!其实这是很常见的误解,那个词是他们语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现在你开始聊常识了是吗?我!我!我要见你们负责人!”

    “夫人,这里由我负责。我向您保证,这只是一个小误会。”

    她愤怒地挥手打断我,唾沫横飞急速说到,“小误会!我教给你什么叫小误会,你个混小子,当他们把你踢回到那个尚未开发的老鼠洞,你就知道什么是‘小误会’!”

    “我来自爱荷华。”

    “鬼才信!去吧。”她对我无从下手。“不过我可不会罢休,会找乘务长投诉!”

    一时我大脑短路,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接受提拔了!

    终于,今天的新室友博戈暂代我的丽都工作,让我得空去餐饮经理办公室完成升迁手续。奥马尔办公室门外的漫长等待和旅途劳顿成功会师,开始夹击我的麻木身躯。奥马尔是个精明能干、有亲和力的土耳其男子,已为公司服务了十多年。但此时办公室里传出的不是奥马尔的低沉嗓音,而是一个细软慵懒的声音在讲电话,那潇洒精确的英语明显带有斯堪的纳维亚口音。

    环保官员突然越过我冲进办公室,咆哮命令着一些什么,不时低声咕哝几句意大利语,然后一阵风般消失在走廊。办公室的人继续应付接二连三的电话,我已昏昏欲睡。

    终于,我被召进房间。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干巴萎缩的男人,身上的制服皱皱巴巴,好似驮着最后一根稻草的骆驼。他紫色眼袋把我的疲倦吹去爪哇,博戈相较之下成了小鲜肉。

    “布赖恩,”他淡淡招呼到。声音和外表一样了无生气。“我是贡纳尔。”

    “很高兴认识您。”

    “好,”他把一个文件夹从面前推开,满不在乎轻声说道。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他接了,静静听着,说了声“知道了”,然后疲惫地缓缓放下话机。

    “昨天有飞机在墨西哥湾,我们征服号航路上发现一些油迹带,”他说话声音如此轻柔,我甚至搞不清他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讲给我听。“和通知我们去加以改进相比,他们更倾向于联系美国媒体。随之,电视上播出了以我们污染物泄露为标题的新闻,几小时后我们才从美国海岸警卫队得知消息。”

    “漏油?可是大事呀。”

    “这可能是发动机油。也可以是厨房炒菜的植物油。我要彻查一遍,用过的、没用过的、储藏室的。真不敢相信,成群保安干什么吃的。对,我求之不得,晋升餐饮经理后工作的第一条船上,收到来自美国政府的数十万美元罚单。”

    “要我稍后再来吗?”

    他略一摇头,长叹一口气,回归正题。“所以,你也是美国人。”

    “是的,先生。”

    “你想成为助理领班,”他说。停顿良久又补充道,“真不懂美国人来干什么。”

    “恩,我女友在这里工作。我餐厅工作经验丰富。同时也想到处走走看世界。”

    他心怀鬼胎盯着我。

    “这证明不了任何事情。船上没有美国人。当然,演员不算。”

    “其实我也发现了。这对我来说很有挑战性,我喜欢接受挑战。”

    “好了,我们不会晋升你为助理领班。”

    “对不起,您的意思是?”

    “我为什么要提拔你?”

    “哦,我的晋升早已得到奥马尔审批,两个领班也同意。去问问丹和雷金纳德。”

    “他们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

    “我仅离开三个星期,餐饮经理和两个领班都被换了?哦,事情是这样,我被姆兰登亲自录用,算是重点培养。过去四个月,我从餐厅底层做起,洗碗工,杂工,甚至还帮厨了一段时间。”

    “哪个姆兰登?”

    “迈阿密那个。”

    “姆兰登,头儿?我不信。你可以留下继续干服务。没有美国人能从餐厅幸免遇难,你也不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我的合同已经过半,做过所有脏活累活,”我被彻底唤醒,开始据理力争,“您看,我非常理解您对我的保留态度。但我哪也去不了。我要辞职,刷盘子的时候已经辞了,不必熬到到即将走上管理岗位的时候。另外,如果我辞职,那今天,假期结束,还回来干什么?”

    “奥马尔可能不在乎。可现在,你要晋升,表格上的签字人是我。我不想签。你干不长。”

    我已语无伦次。没有丝毫惊讶,只是对争执主题感到厌倦。难道这是决定能否晋升的最后考题?

    “您看,我理解您的处境,”我让步道。“我合同还剩三个月。您可以尝试把它作为助理领班的试用期。如果到时您还不认可我,我立刻消失,这样才公平。”

    “不,我不想给你白制服。”

    “就算你不认识我!难道你完全不相信前任三个经理的眼光吗?”

    他没说话。

    “贡纳尔,我决不可以接受这样的对待。我已通过所有测试,还是佼佼者。”

    “我相当怀疑。我花了十年才晋升到酒吧经理助理。”

    “你有在高端餐厅超过十年的工作经验吗?服务美国顾客!”

    几分钟,他盯着我不发一言。我尽量收敛敌意,可还忍不住直视他双目。终于,他重重长呼一口气。

    “好,我给你一套白制服,常服而已,正装我要保留。你在白天和午夜自助的职务是助理领班见习。但晚宴你还得做回服务生。任期今晚开始,薪水按服务生标准。”

    “你说了些什么!我合同签在餐厅,那里是我本职!你为什么要把我从餐厅硬拽到午夜自助?在那里,我一个月前已经开始监理了!”

    “那很好,人尽其职。我还有事,出去一下。”

    彻头彻尾的心力交瘁,我靠在丽都的甲板围栏,看着远处海浪由明渐暗,和夜色溶为一体。红绿发光的浮标在船下深棕水面交错出条条航路。不得不说,常人少有机会出到浩淼密西西比三角洲外。就算在人间天堂度假,我仍时常怀念大海波涛。墨西哥湾的湿腻独特气息混合海盐味道,意味深长。

    已记不清上次入睡是何时。两天前的下午,我拜别锡吉索瓦拉,位于特兰西瓦尼亚小镇的比安卡家乡。乘车四小时到达附近小城布拉索夫。数小时停留后,彻夜驱车五小时到达布加勒斯特。然后一个大约三小时航班,去往法兰克福。接下来乘飞机横跨大西洋来到芝加哥。邻座几个孩子,十一个小时的飞行除了喧哗就是吵闹,导致我根本不能合眼。然后又是五小时的飞机到新奥尔良。未做停留跳上出租,一个多小时后到达格尔夫波特,直接登船开工,从中午一直无间断工作到次日凌晨3点。

    在五十小时跨越七千英里的旅行中我从未合眼。

    出人意料,令我保持清醒的不是对贡纳尔的愤怒,而是美丽的假日余辉。我和比安卡曾在征服号上大吵特吵。在罗马尼亚,我们找回了彼此的初遇情感,并将其番了十番。脑里回放的旅途精彩,覆盖了所受精神酷刑的折磨。比安卡的体温还留在指尖,面容眼里可寻,欢笑耳中萦绕。

    变化再次击溃计划,接下来的几月我和比安卡仍要天各一方。她还在度假,返岗后将到意大利的蒙特法尔科内,准备接手一艘征服级新船。丹,总被派去接手新船。比安卡是受他器重的领头服务员之一。我,一个刚进阶,还在见习期的低级别管理人员,完全没有可能到新船工作。我能来征服号还是丹看比安卡的面子行的方便。现在,剩余合同期内,我只能做为一个见习生死心塌地了。万幸,脑里有了翻番后的比安卡,不然真被榨干了。为了比安卡,再好事多磨都值。

    真累了,鞍马劳困、头昏眼花,拖着我的剩余心神和近乎空空躯壳,终于熬到工作结束回到卧舱。眼里泪腺不再分泌液体,只有干燥和焦灼;脑子,像有人从内而外敲打鼓点;肌肉,过分劳作已停止抗议,剩下的只是悲切呜咽。

    太累了,累到懒得脱衣。我将沉重的身躯拉上阴暗铺位。关上眼睑就是强力安眠药。只见一个红色光球,有如热咖啡上的冰淇淋,暖暖,清凉,麻痒舒适地融在黑暗。我也化做梦乡甘泉……直到水流被利剑般声音砍断。

    “要我教你做礼拜吗?”

    【四面楚歌】

    我心里问候着天神地鬼,汗流浃背正从卧舱赶往雷诺阿餐厅。傍晚5:30开工,现在已是5:40。船上准时比天大。和迟到相比,我更怕见到自己的银餐具、餐盘被人顺手扫空。

    知道要晚,我已提前知会新搭档女服务员卡米拉看住东西。因为我的半吊子尴尬地位,5:30结束丽都的监理工作,晚宴前的三十分钟准备时间里,要先回4号甲板卧舱换上工装,然后跑到船尾3号甲板上工。今天上述过程用时不到六百秒,创造了奇迹。

    卡米拉,耷拉着脸在等我。她金发披肩,和其他罗马尼亚人的乌黑亮发格格不入。她美丽的棕色眼睛不时迸出绿色火花。可惜她鼻子过大而扁平,把个姣好面容生生毁了。火辣的运动身材如果丰满点会更加迷人。她英文不错,所知词汇丰富,用词考究。虽然她热情健谈、善开玩笑,可总体来说基调灰暗。

    我和卡米拉的小餐区靠近雷诺阿餐厅入口。新领班是个叫费朗的法国人。他保证这个迎宾安插坐位的起点是头牌餐区,钱景可观。他清楚并同情我的处境……至少能做做样子。可我有自己的头牌定义。

    餐区配餐室尺寸适宜,可这片“小”餐区最多能容纳十八个客人,不能再小,是我的中意尺寸。多数服务员希望分到可容纳二十四人的标准餐区。毕竟,把美元换算成外币,一分是一分。可对我来说,真不值当为每周多赚百八十块把自己累跨。何况我前程似锦,想在一个少受打扰的环境里把活做精。

    卡米拉看着食客排队走进餐厅,心情放松;因为她知道我们的客人已预定了宵夜俱乐部。第一用餐时段轮空,让我俩得空品评工友的忙乱。

    特勒,一个身材魁梧的领头服务员,和我们共享配餐室。用一个字来归纳他,就是“大”:大体格、大光头、大嘴唇、大牙齿,甚至牙齿间距都大过常人。一系列的“大”,令他看着像怪物。就连说话音量也有如外表,巨大而低沉。尽管他酗酒、嗜烟、好赌;可唯独对女人的痴迷被控制在正常水平。这人虽说相貌异常,人生也还算精彩。

    特勒手下女服务员,是个能把我乱如狂风的人际关系聚成龙卷的狠角儿;不是别人,正是立陶宛性感女郎,瑞莎。

    配餐室里,手头没有客人绝对是个优势,可以冷眼旁观这纷乱世界。在客人看来,餐厅的一切都还好,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特勒、瑞莎两人,像兰博一样噼里啪啦……,瑞莎利用惊人的风情万种把客人视线引到己处;无人注意的特勒,利用瑞莎掩护,趁机打破所有服务规程,用尽办法让顾客加快翻桌速度。老实讲,对美国人来说,在餐厅用餐,速度远比质量更重要。管理层喜欢片面注重质量,可对服务生来说,谁给小费听谁的。

    “哎,我最讨厌母牛这动物,”卡米拉看着坐在特勒餐区的一溜胖子,由衷感慨。我们老远就听到他们每人叫了两份、甚至三份主菜。看来这是她今晚的闲聊话题。

    “别拿圣牛开玩笑,船上有印度人。”

    “不,我是说美国人,你个傻子。他们都是母牛。反正我受不了。全都大块头,听话、好哄。就跟母牛一样,吃饱就乐。”

    “原来你是这样认为的?”我耐着性子随声附和。

    “显而易见!没看他们怎么吃自助?上船先去丽都,撇着美语,‘哪儿有恣(吃)的?’”

    “好吧,确实这样,”看着挤坐桌后的肥胖鲤鱼,我不得不承认卡米拉的正确。“可你知道,在船上敞开吃是我们邮轮的卖点,很好啊。哦,对了记住,我们所在的南部是美国肥胖率最高的地方,甚至比中西部还要高。”

    “呵呵,算了吧。大家都知道美国三分之二是胖子,其他国家的胖子加起来也没美国多。”

    “这是言过其实、贴脸谱!好比有人说罗马尼亚都是吉普赛,我第一个反对。”

    “开玩笑吧!”卡米拉自信满满,“别告诉我你第一次看见美国人一点没吃惊?”

    “哦,当时我还小,”我冷冷地回答。

    “你什么意思?”她问道,显然被搞糊涂了。

    看她眉头紧锁,我恍然大悟;想到那件本应众所周知的事情。“呃,卡米拉,你知道……我是美国人吧?”

    她瞪圆眼睛,把惊掉的下巴晾在一边。讶异道。

    “我当你是德国人!”

    “我来自爱荷华,亲。”

    “可你体态完美呀!”

    “脱了更美。”

    “天那,你来自土豆之乡?”

    直到有客人在餐区落座,我们方才大梦初醒。卡米拉惴惴不安看我一眼。因为知道第一时段没有客人,所以全无防备。可突然冒出来的十八个大块头已经占满了餐区。

    “我喵了个主的!卡米拉,给我备些水,快!”

    “这都是些什么人?”

    “我不知道,那个人让他们过来的。谁啊这是?”

    “利奥,新助理领班。”

    “所以,我们要无偿为他卖命?这都不是我们客人!怎么让这些人过来?”

    “不知道,”她尖叫着跑去找水,“看见他屁股吗?这些是买主吧?”

    万幸,配餐室罕见地装有水笼头,只是冰块见底。我眼珠乱转找寻特勒藏匿的菜单,因为我的还没备好。如不能让这些老饕赶快吃完,很可能做不到按时空位给真正付款的下轮客人。

    “瑞莎!”我叫道,跑着迎上去。“借菜单用用。”

    “为什么呢?”她呼扇睫毛装清纯。和她在配餐室独处不到半分钟,已开始动手!

    “别闹了!”

    “那你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你开价,随便开!”

    他得胜般嘴角上翘露齿一笑。“可是你说的。”

    突然,特勒现身房间一角,看到我手里拿着他的菜单,一把夺了回去;低沉翁声道,“嘿,谁让你动的?”

    “瑞莎说我可以借去用用。”

    “美国佬,这是我的菜单,我的,不是她的!”

    瑞莎离开配餐室,还不忘笑里藏刀对我耳语,“答应我的东西,一会儿就要。”

    “报个价吧。”在特勒面前,我浑身上下好歹也有两百磅肉,还是显得极其渺小。如果土耳其人都这身板,难怪得以横行地中海几个世纪,说起话来自然居高临下。

    “现在没空和你玩,特勒。”

    “我知道!”他幸灾乐祸高声笑道,“哇-哈-哈-哈!”

    不知为何,特勒讲话总是满口飞沫。其实他的英文清晰、准确,只略有口音。他没有任何口齿不清以及其他形式语言障碍。就是每说一词,唾沫星子后发先至;如果再喝两口,能天女散花。

    “我要在丽都的额外吸烟间休,一次;答应了菜单归你。”他边开价,边朝我递出人造革文件夹。当我伸手去接,他迅速收回,说道,“两次吸烟间休。”

    “你这土耳其狗,”我叫着,一把夺过菜单,回敬给他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供求曲线,”他表情狡诈地调侃着,“我拥护资本主义!”

    我刚出配餐室,又被女迎宾凯特琳娜挡住去路。我通过她才知道罗马尼亚人也有超重的。所以她把头发染成火红,意在让人多看头发少看身材。

    “布赖恩,你有客人在莫奈餐厅等着吃饭。”

    “看见了。”

    “对人家好点儿,他们认识嘉年华大腕儿。利奥知道你是美国人,所以让你去招呼老乡。听说他们每人要吃两到三个主菜,你快点。”

    “帅呆了。那么,这利奥到底什么来路?”

    “哦,他是新的见习助理领班。”

    当下时间紧迫,可我还是不由得想搞清楚,“再说一遍?他是新见习助理领班,而我还在这里做服务生?他一孩子会什么呀?!”

    凯特琳娜耸耸肩;能和帅哥共事,眼里的兴奋光芒出卖了故作平淡。“他从酒吧调来,我就知道这些。对了,还有他火辣身材。”

    “酒吧?”我恼怒反问到,“他还没在餐厅工作过,就已经领导我了?搞什么搞?”

    “快去工作,”她命令道,面带沾沾自喜。

    用尽浑身解数送走两轮食客,我跟随卡米拉穿过配餐室边一个小门,进入雷诺阿餐厅另一头,被称为卡萨特的私人包间。今天这里没有客人,整个房间只有穿越玻璃门从大厅进来的暗淡光线。桌子堆在屋中央,黑暗的角落排满椅子。确认从大厅不会看到我们,我俩在软椅分坐,终于松了口气。

    “知道吗,”沉寂一会儿,卡米拉说道,“你比我上个组长罗密欧好很多。他比你更出活儿,可你心比他好。”

    “好吧,至少是正面评价。你和罗密欧·斯莫钦共事过?我在布拉索夫见过他。他是罗马尼亚人,我女朋友的朋友。”

    “是的,他是我的第一个组长。很少讲话,不健谈。”

    我让自己在软椅陷得深些,发出一声疲惫低吼,轻声念道,“罗密欧,罗密欧,为何偏偏是你罗密欧?否认父亲,抛弃姓名吧;如你不愿,当里个当。”

    卡米拉惊讶叫道,“一个美国人竟然知道莎士比亚?太难以置信了!”

    “算了吧。”

    “所有玫瑰闻起来都一样,”她故作浪漫吟诵道。

    “差不多吧,”我回答。

    “差不多?你说所有玫瑰闻着差不多一样?”

    “错啦,那诗是这样云的‘玫瑰非玫瑰,是故名玫瑰;芬芳依然。’”

    “你说了些什么?典型美国人,自作聪明。”

    “卡米拉,”我赶忙辩解,“这是我的母语,不是你的。”

    “鉴于你就会这一门语言,”她揶揄道。“那英语就让给你了。”

    “好啊,化装莎士比亚的,你会几门语言?”

    “四门。罗马尼亚语、法语、马札尔语还有英语。西班牙语也凑合。正在学塔加拉语。”

    “是吗?我可以用塔加拉语讲‘男孩扔蛋蛋上墙’你行吗?”

    “少班门弄斧,”她酸溜溜回答。“赶紧闭嘴,缴枪不杀。”

    “你英语很烂,知道吗,”我趁胜追击,“还没插枪进洞顺畅呢。”

    她吸一口气,组织词汇准备反击。我洋洋得意,用欢呼声打断她。“其实你英文很好,阅读面广。”

    “谢谢。我喜欢莎士比亚。他的戏剧集是我孩提时代的启蒙读物之一。”

    “孩提时代?神童啊?那不是小人书!我初中才开始接触,要先适应几星期。”

    “怎会这样呢?美国人都笨货吗?”

    “谢啦,”我被打败。“那是另外一门语言。我的意思是,五百年前古英语。要看?得先翻阅读手册。”

    “这都不叫事儿。”

    “怎么会?我是说……等一下!你读的是罗马尼亚语通俗版对吗?”

    “当然啦。”

    卡米拉拿出用餐巾包裹的一道主菜,在桌前坐下,开始吃起来。那是今天餐厅的素食菜点,淋柑橘汁烘烤的各类蔬菜,串成宝塔状堆放在北非米饭上,秀色可餐。

    “啊,这是新推出的素食菜塔。味道如何?”

    “不错!尝尝。”

    “想是想,可现在不行。我要做个好孩子。”

    “哈,算尝菜吧,”她嘲讽道。“今晚所有客人都问这菜啥味,你都回答不了。尝了就能回答。”

    无可奈何,我拿起叉子。“也是,既然你偷出来了,尝口无妨。”

    我起身越过她肩膀叉起烤尖椒,突然心头一紧,升起一股不祥预感。停下动作,抬起头,看见贡纳尔正透过门上的圆形观望口看着我们。我像深夜被探灯照到的小鹿,凝固原地惊呆了。我还真没见过亲自出门巡视的餐饮经理。

    贡纳尔走进房间站在面前。我放下叉子,心惊胆战面带羞愧,准备接受攻击。

    “我猜就是这样,”贡纳尔调高姿态开口说道。

    “贡纳尔,听我解释——”

    “已经开始偷嘴了。这还是你工作的第一条船。知道你成不了劳模。”

    “别小题大做了贡纳尔,”我据理力争。“我不过是在试食新菜品。有几十个顾客问过我味道,我没法回答怎么让人宾至如归。”

    “所以需要你偷出来?如果试食可向领班申请。”

    “你知道的,照程序没人允许服务生试食菜品,不管是领班还是厨师。”

    “这样么?”

    “确实这样。您看,我从没偷过东西,尽管机会成千。我是清白的,扛打听!”

    “某人理所应当遵守了规则,就该被众星捧月吗?”

    领班费朗刚好进来。身后跟随的凯特琳娜春光满面,像是得到极大满足。

    “费朗,”贡纳尔问道。“如果布赖恩想试食菜品,你会允许吗?”

    “当然,”他必恭必敬。“随时可以。”

    “我,看够了,”贡纳尔傲慢地打断他。

    “贡纳尔……”

    他已转身走出房间。费朗双手一摊,同情道“中奖了,啊哈?小心点吧,苦日子还长。”

    “没事,我会注意他,”凯特琳娜突然插上一句,并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费朗好像吃惊于凯特琳娜就在身后。充满厌恶看她一眼,说,“随便你。”

    除下服务生工装,从工作抽身出来。免费洗衣是做为管理人员的福利之一。每条船上都有“中国洗衣工”,其实都是印尼来的。征服号上的洗衣间在吃水线下最底层B甲板。那里潮湿炎热,暗合印尼家乡气候。几乎所有领头服务员都自己付费洗衣。我第一次送衣服去洗,他们执意向我收费。因为里面有件服务工装。后来,看出我是美国人,马上停止争辩,随我了。

    我被要求辛苦劳作在服务生阵线,已是冒犯;这位利奥,迈着四方步进来,照他要的直接下手。我不是不开窍,知道有商家喜欢让年轻人做管理,虽说经验尚浅,可公司形象立马光鲜靓丽,宣传上也更具社会意义。只是这次骇我听闻。他就是一年轻酒保,甚至没在餐馆做过杂工。我俩同属第一世界,为什么他是那个受眷顾的?因为他屁股更香?

    至于贡纳尔!我理解他是照章办事,可其动机很令人怀疑。此前没人在雷诺阿见过他。可现在大家的共识是,这人是冲我来的。

    刚才的惊悚一刻,愤怒几乎让我从清规戒律里破茧而出,破罐子破摔……几乎。做为模范员工的多月苦心经营,一不小心付之东流。他时刻端着架子,让人生恨。我承认自己自视甚高,可我从不把优越感当武器攻击别人。

    失意落魄的孤魂满身游走。我也是个人,可以故作坚强,却背负有限。突然我意识到,其实我一直都陷在那个众人所说的怪圈里——老乡经济。大家都嫉妒美国人、英国人的快速提升。鹤立鸡群呀,我不断告诫自己要低调,做事也抱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心态。可我每次提升,恰恰卡在国籍上。或许这都是通往容光的必经之路,是我想多了。

    想安静听听音乐抚平创伤,尽量不让内心的愤怒变成疯狂。博戈下班回来,双眼红肿,紫色眼袋更像茄子,也已疲惫不堪。他脱下白色职员服,衣服肮脏得媲美我服务工装。

    “布赖恩,你在听什么可怕音乐呀?”

    “听不惯重摇滚?对不起,我把它关掉。”

    “对,让我给你放些励志的。干嘛听这种丧气歌呀‘拉我下水,拉我下水’这不是音乐。音乐应当是鼓舞、振奋和快乐。”

    “呃,这歌就是写市井小民的,是在寻求自我平衡。大意是周围所有人都在拉他下水,可他还争取洁身自好。很正面。”

    “我不这么想。你很消极,布赖恩”

    我打住,面带难以置信,盯着他。“我?消极?呵呵。那好,我今天心情不好,彻底受够了。我刚发现餐厅的新任助理领班,不是我这个业务管理样样精、在餐馆摸爬滚打十几年的老手,而是个刚来的年轻酒保。”

    “哦,你说利奥,”博戈说。“下次出海你培训他。”

    “你说什么?”

    “你想,我不能时刻呆在丽都。我不在,你要指点他。”

    “他们连正式见习资格都不给我,现在要我去培训他?喵了个主的!这怎么了?”

    博戈摇头,把音乐换成基督软摇“太消极了!你信仰什么来着?”

    我正心如乱麻,没心情和博戈打诨。所以如实回答,“我在罗马天主教家庭长大”。

    “好啊!以后我们下班回来可以一起学圣经!”

    “下次吧,博戈。我午夜自助完工后先不醉无归。”

    “等等,”博戈皱起秃额头,忽然想到。“你刚才说什么‘喵了个……主的?’”

    【淫男娼女大聚会】

    我是个喜欢早睡早起的人,也更倾向能在本职的餐厅做监理。可午夜自助的监理也别有风情。只要船不沉、人没死,午夜那几小时的宁静就是海上忙乱漂泊生活的有益补充。伊波利托还是这里正头儿,所以我能无所事事,不时开个小差。很不幸,也意味着我没有机会展现个人价值。

    我在餐桌之间大步穿梭,四处张望确认餐桌餐具的摆放。凌晨3点,几乎没人用餐,大部分餐桌都已被清理并为短短几小时后的早餐自助准备妥当。我让几个服务员去补充稍后用到的银餐具,防止下一班次人员被如期而至的蜂拥食客搞得手忙脚乱。他们围坐休息室里,面前的餐巾和盛满银餐具的大盒子堆积成山,为防止吸入桌布和餐巾的飘散毛屑,他们各戴一个自制口罩。五个塔加路人把脑袋凑在一起,用母语轻声合唱起求爱山歌。那些没在帮忙的服务生,懒洋洋坚守在工作岗位,静候放工。

    这一时间要找吃的,船尾泳池旁二十四小时营业匹萨站,是唯一地点。打理匹萨站的是个印度人,浅棕肤色钢铁暖男拉杰什。活干久了,相从心生,鼻孔里喷出一瞥八字胡,长得就像必胜客。这人每次匹萨未到笑容先行。他曾泰然自若在一群烂醉如泥饥肠辘辘等候匹萨的客人面前嘻哈玩笑,我亲眼所见。

    移动式屋顶盖住泳池上方天空,使人觉得温暖潮湿。面前飘过一股烧烤架上糊牛肉混合漂洗液的味道,一定是厨师在打扫厨房,很是难闻。一个身材娇小的非裔中年女子冲我招手。她头发紧绑脑后,几屡下垂乱发像极了自由女神。她开怀大笑着和两个大学生年纪的白人女性站在一起,分享着一瓶葡萄酒。当我靠近,两位年轻女士忍住前仰后合,挺起胸脯。

    “小伙子,来,过来。我问你。”她边整理浴袍边说。

    “是的,夫人。”

    她冲我打开浴袍,手捧乳房送了上来,里面没有内衣,让我大吃一惊。赶忙后退一步。

    “现在看看,”她望向我眼睛深处,并说,“这像一个四十岁女人的乳房吗?”

    我徒劳地想把视线移往别处。两位女伴已经前仰后合。而我,脑里想的都是怎样落荒而逃。

    “并不完全,”我搜刮所有能称为优雅的词汇,绞尽脑汁想要回绝她。“我还是不能相信。您如果可以将这慷慨,保留到另一时间、地点。或许您已觉察,这是公共场所。”

    “我注意到了,”她说,同时把浴袍开得更宽。“你喜欢一只,那两只更销魂。”

    我把身体重心后移到脚跟,做好逃跑准备。定是贡纳尔的圈套。

    “别这样,”我企求道。

    “是啊?那你想怎样?”

    说完,三个女人笑的站立不稳、互相搀扶,正好让我有时间整理一下头绪。“他还一点都没有脸红!”其中一个年轻的叫到。

    “上次脸红,”我边退边答,“还是十三岁发现女孩功用那次。从此淡定了。”

    “呼-呼!”浴袍小姐在喉咙深处低吼,“我会让你脸蛋红扑扑的,给点时间,甜甜圈!”

    “毋庸置疑,”我叫着跑开了。

    我和利奥并肩站在夹层阁楼,俯瞰成排的丰盛自助。人类轮番上阵,食物是唯一追随对象,被搬来搬去;眯眼一看,未经指挥蚂蚁搬家的默契叹为观止。

    总算有机会见到这位新任见习助理领班。利奥,来自南非,英俊得不食人间烟火,略有雀斑,长着满头坚硬金发。他身躯笔直,比我还高一英寸。用词平民化,让人觉得自来熟。认识他不到几分钟,我发现,我们竟是对抗贡纳尔的盟友。

    “我又遭遇了,”我说。“胸袭。”

    “又中了?”他略显兴奋。“三次了吧?”

    “差不多,数来五次了。第二次看了一只。”

    “太哏儿啦,”他说话有很重的南非卷舌音。河南、荷兰分不清楚。声音不难听,很有趣,“你真汉子!”

    “去问问贡纳尔,他想把我调走,给制服加道杠,我没同意。”

    “哎,那人变态。你看他身段儿,驼背像个问号儿。不提他了,我今天还看到另外一个四人组。”

    现在轮到我摇头感慨。利奥在洁白制服的映衬下很是阳光,总有客人想同他合影。

    “四个?那几个惯犯?中年妇女?”我在刺探利奥,我误以为他的中年开端是大学毕业。

    “是滴,”他说,“不过……娼妇就是娼妇。我心里有数。”

    “阿,我的卡萨诺瓦[1],你没照单全收?”

    “其实退了裤子就齐活儿。我宁可她们放荡点儿,别只要照片这种小儿科。”

    “哎,这山望着那山高。我倒希望哪天有人和我拍照。”

    他若有所思看向我,“你胳膊很壮。蛮好看的。”

    “屁股呢?”

    “啊?”

    “没事。我总想自己被归类淫男娼女,明知不够格……被形容好看……也不错。”

    利奥再次发出专属非洲的深长笑声。“淫男娼女,耶,太贴切了。好,这词儿你造的,你比我老,淫男娼女一号让给你,我淫男娼女二号。我就是这么耿直。”

    利奥,二十四岁,我觉得他更像十八。这个年华,酒色以外全是次要。尽管我俩隔着路子,可那段在一起的时光今天仍然回味无穷。他玩遍世界各地美女,忠贞不二是见女友才戴的假面。很难责怪他,我甚至不时自恼,我为什么放不开手脚。

    开始和利奥打交道不出几周,深感南非海洋之醉。我发现及时行乐早已贯穿这伙友人的身体细胞。牺牲睡眠开派对,是其哲学思想的人格化体现。特别是利奥这样鹤立鸡群的明星同党在群里,女人更是趋之若鹜,不用说,卡吕普索已被攻破。

    某天凌晨2:30,我比平时早放工半小时。这本应属于梦乡的时段,我赶去水线下的船舱,走廊一个死角有人群聚集。卡吕普索,手指轻划红酒杯口,靠墙坐在地板。她的室友蓉内莎,在一个音箱旁边,合着音乐轻轻慢摇。利奥坐在通往死角的台阶上,周围满是空啤酒瓶。身旁,其中一个女同乡洛雷娜,轻轻抱着利奥大腿。

    洛雷娜,黑发少女,利奥同乡,来自比勒陀利亚。她总把下眼睑狠命涂黑,为给平淡外表加以变化。她是迷一样的存在,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她总要就近挽住什么人,不管是谁,无论男女,只要在她身边。

    “布赖恩!”卡吕普索高兴叫道,“耶!来点红酒。”

    “太好了,你们在这里。不用回房听博戈讲经了。”

    “真不知你怎么熬的。”

    “他说话能到虚脱,根本不管我关灯,还是拉上卧舱隔帘。”

    我走过去,跌坐在她身边,接过酒杯。蓉内莎在我伸开双腿不远处见缝插针、合着静静流淌的大门乐队左摇右摆。此时,洛雷娜已将手滑入利奥衬衫。

    “利奥,”我说,“你上次超过,三小时,睡眠是什么时候?”

    “恩?”他对胸膛的抚摸全然无知,词不达意咕哝着。英俊的双眼充满血丝,好似静候主人的仁慈应允让其闭合。

    “你说,布赖恩,”卡吕普索从情欲寡淡的利奥那里收回目光,问到,“你怎么惹恼凯特琳娜了?”

    “这样,”两周前和贡纳尔关于食物的争执在脑海浮现。问道,“她说什么了?”

    “她想知道我俩睡多久了。她不相信我们是普通朋友。对你也有成见。她也是比安卡朋友?”

    “我倒不担心这个。好像比安卡觉得她太小人了,不值得做朋友。前几天她见过我偷吃被捉。”

    “然后?”

    我耸下肩。“可能她不爽我背叛她闺密,一厢情愿的闺密。”

    “可能她不爽你不鸟她。干脆上了吧。能少很多麻烦。”

    “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吧。看那里!利奥有纹身。”

    我们再次看向隔壁。洛雷娜已将利奥衬衫解开,双手划过他骨感的腰际和前胸,着重展示利奥肚子上的销魂太极纹身,瓦纳·怀特样式的。

    “还有这种纹身创意?”我惊叹道。

    “我用它鞭策自己保持身形,”利奥双眼紧闭,耷拉脑袋咕哝着。

    “啊,还有一个,”洛雷娜又说。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衬衫顺利奥右臂扒下,亮出肩膀上的星状纹身。风格别致的电锯齿轮图案显然经过独特设计。

    “哇奥,”我由衷赞叹。“从没想过纹身,也没有纹身图案让我心动。可这个,真不一样。如果纹身,我就弄个一样的。”

    “他上我们船第一周纹的,”卡吕普索说。“还是我给他的纹身膏。”

    “什么东西?”

    “你纹身后,头几天要用乳液保持皮肤滋润。我纹身过后剩的润肤膏给他了。”

    “你有哪里要给我看吗?”

    “一切随你,”她柴郡猫般疵牙笑着回敬我。

    几人出其不意拐个弯,冲人迹罕至的走廊尽头走来。尚未分辨人群有谁,一只手越过我手中酒杯打了过来。

    “瑞莎!”

    “拿命来!”瑞莎直奔主题,身体前倾,深邃的乳沟扑面而来,几乎盖在我脸上。我试图躲避,红色液体被打翻之前,酒杯被她虏走。“你还欠我点身体活动。”

    “你好啊!”利奥被她惊醒,大声问候。他眼怀羡慕看着瑞莎滑坐在我身边。显然没在意身边正抚摸他胸膛的年轻女子。和瑞莎一起有三人。来自格林纳达的大个子助理领班克拉伦斯,和两个我不认识的助理服务员。派对已壮大到把角落塞得满满当当。

    我坐在卡吕普索和瑞莎当间很是享受。都是朋友,谁不知道谁呀,没必要装纯。我和卡吕普索被误解在一起睡过,虽然罗马尼亚帮会的不时对我甩下白眼,我们觉得有趣不想澄清。瑞莎远非善男信女,争夺我的战役有她加入越发白热。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聚会人数过十,葡萄酒又被干出几瓶。蜷缩在走廊的小小角落,在隔离壁、楼梯、门上,或坐、或靠、或倚;我们竟保留了充裕空间让蓉内莎继续拥懒舞蹈。她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差点被某人的腿绊倒。

    最终,卡吕普索的邻居下班回来,蹚过我们散落的傻笑、摇摆和酩酊,踮脚避开手、脚、烟缸和饮料勉强进入卧舱。

    她甩下一句,“现在早上4点,你们可以去露天甲板继续。”就关了房门。

    这是一个好主意,我们盘点一下手头酒品,准备移师露天甲板。利奥一言不发吃力站起,秋风般抖掉身上的洛雷娜。我们八人跨步静静走上露天甲板。夜晚的室外,温暖、湿润、黑。凌晨4点,情侣们已经回房,我们几乎独占甲板。众人聚集在一个救生衣柜周围,洛雷娜带了把吉他,和卡吕普索轻声合唱。我坐在瑞莎身旁的黑暗里,不时拍落她企图摸索的双手。

    加勒比海的深夜空气有股神奇力量,海风轻轻拉扯矜惜你的头发,同时渗透丝丝凉意入你肌肤。海面上方四十英尺,停滞的时间夹杂着浪花被征服号船头呼啸撕裂。不知过了多久,克拉伦斯拔起高耸入云的身躯宣布是时候离开了。所有人惊讶看向手表。时间的进度好似船锚突然抛出,把我们停泊回现实。这次派对和漂泊生涯一样,自发开始也终将自发结束。

    眨眼间,派对成员只剩三人还在坚守救生衣柜。卡吕普索、洛雷娜和我。卡吕普索烂醉到全靠我的膝盖支撑体重。我们体温相连,心醉不掺水分。这条船,人造宙宇,清冷异常。天空的黑色退成深蓝,寂静衡量着我们的脱力与憔悴。

    一股乱浪把我们从遥远冥思唤回。“要去睡了,”卡吕普索意识到她刚才睡着了,朝我说道。“布赖恩,你能5:30叫醒我吗?我6:00上班。”

    “别担心,”我说。“我11:00上班,把你叫醒我再睡。”

    “你太好命了。”

    她不知我的确好命。那个夏天,在征服号有过多次这类聚会,唯独此夜意义特殊。此晚,我先破后立,重建了对生活和人性的认识。我们需要人情地接触,需要他人的陪伴;醉心工作,禁欲休闲,有谁能笑傲江湖?突然我开始理解船上发生外遇的已婚人士。这是挑战生存的游戏,人情和陪伴好比空气与水,意味什么,大家都知道。

    在餐厅工作的人中,仅我知道拥有幸福婚姻的男同事,不下几十个背叛过妻子。众所周知,船上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艾瑞克的肥头大耳印尼室友都不例外。这些人的绝大多数,在远离家乡上万英里的地球另一端忍受奴役、做牛做马,仅仅为了能让妻儿生活好点。如能选择,他们不会来这里。损腰折背的工作时刻咀嚼着理智、消耗着体力,再加上等级森严制度下的凄切寂寞。此情此景,我开始相信充满正义的邪恶。

    我已经学会构建和性无关的亲密关系。但这里多数人受年龄、阅历、或性别意识形态所限,无法体会无性是何种意境。此刻我仍坚持认为,无论女子所处社会地位高低,不忠行为就是对配偶还不够尊敬。除比安卡外,我没和任何人睡过觉,或许也不会去睡,精神出轨而已。凭此一点,就比别人高尚吗?

    反思着内心,我和洛雷娜,这次即兴聚会的最后两个守望者,倚靠着对方,静静看着旭日东升。

    【纹身灵膏】

    一个月前,涉足三十岁。今天停靠墨西哥,我的身影出现在科苏梅尔岛的绵延小道,身边是利奥还有我们都认识的尼可罗。夏天,炎热而美丽,我和利奥短裤背心。尼可罗,我所见唯一身圆体短克罗地亚人,为了隐藏发福身形,一如既往的牛仔、T恤,我们早已见怪不怪。他的头发因懒于打理而蓬松凌乱。这人低调踏实,是我们一票死党离谱百花中的一抹绿。

    加勒比海岸,炙热星期五,找地方喝几杯是我们的首要任务。事与愿违,在这里步行找酒可不算近。像征服号这种大船需要停靠在在南边深水区。主码头位于我们所在国际泊位北面三英里,和最近小城普拉亚·卡门隔海相望。科苏梅尔岛市区以海港主码头为中心,呈放射状自然形成。所以下船要走半个多小时才能看到酒馆、餐厅和商店。那时我和利奥两只淫男娼女早就饥渴难耐,尼可罗也该步履蹒跚了。

    我们发现一间看上去不错的露台酒吧,叫做泰拉玛雅。酒吧面朝大海完全开放,没有墙,甚至没有落地窗,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绵延S形吧台。习习海风吹来,将头顶棕榈棱拨得越发错落,也轻轻荡漾着屋内秋千座椅。我们每人叫了两杯冰冻玛格丽特。酒被装在塑料材质的便携保温箱内。尺寸一码见方的小盒子,为我们四处游走欣赏绝景,打开方便之门。世上唯一全船禁烟客轮,伊甸园号和远处模糊的普拉亚·卡门大酒店遥相呼应。邂逅到自己的西点军校,利奥荣归故里般冲美景里巨轮一阵快门乱按。

    “呼,”终于,我猛地扣上已没有玛格丽特的小盒子,开口说到。“热身结束。开打吧?”

    “一捅到底,”高挑的利奥蹦了起来。

    “确定要做?”尼可罗忧心道。“别疯了。”

    “哈哈,总算有人看出我不是傻子而是疯子了。当然要做。利奥,东西带齐了吗?”

    “都在这儿了,老板。”

    “那,出发。”

    我们来在一个街区外的纹身工作室。工作室栖息于销售廉价墨西哥披肩和咖啡利口酒的商店街一隅。唯一单间里除了一面硕大镜子,纹身图案的照片布满单间四周墙壁。镜前工作椅上,一个异常大肢的墨西哥肌肉男坐在那里。他面黑而阔,显然是玛雅土著,而非西班牙后裔。他的双臂被捷豹、绿宝石和其他图腾纹身图案包裹。图案表达的艺术水准,足以让人汗毛直竖、两眼发直几分钟。

    “都是神来之笔呀,”我惊讶的喉咙被卡住。“谁的作品?”

    他双肩一耸,显然不会英语。我手指纹身图案,西班牙儿语道‘谁’,“¿Quien(西班牙语)?”

    “Mi hermano(西班牙语).”

    “你哥哥?”

    “Si, señor(西班牙语),”他回答。然后又问“¿Qué desea(西班牙语)?”

    “呃,”我被搞得混乱不堪。“看见这个纹身吗?”我指向利奥胳膊。“Uh, mira el tattoo aqui(西班牙语)?”

    因为我吓人的西班牙语,他轻笑了一下;可绝不是嘲笑,因为至少我在卖力尝试。

    “Yo quiero(西班牙语),”我补充道,‘我想要一样的’。

    “¿El mismo(西班牙语)?”

    “是的,mismo(西班牙语)……和这个。Exactamundo(西班牙语).”

    他好似听懂,点点头,转身大踏步走向柜子。从中取出复写纸,然后从利奥胳膊上直接拓样。取样完成后,他就当我们不存在似的独自忙了起来。

    “那,你要做利奥同样的纹身?”尼可罗问。“要是我,可不敢。”

    “你将,”利奥宽慰道。“将会成为为数不多的淫男娼女中的圣战士。”

    “我也犹豫过,”我说,“我从没想过,会往身上弄个纹身;你知道的,刺上以后就弄不掉了。可上个月我突然想到,这纹身就是我要的,感觉怪怪的,好像成了利奥圈儿里人。”

    “圈儿里很多人,”利奥的雷鸣嗓音,非洲风情很有辨识度。“你是头号淫男娼女,你刺上就算首创。”

    “这里还算干净。我是说,在墨西哥纹身可要冒点风险。他能讲几句英语就好了。”

    利奥笑道。“典型的美国人。你想让他说英语,他还想让你说西班牙语呢。只有美国人才认为全世界都该说他们的鬼话。所以,自大仔,人在墨西哥,就得说西班牙语。”

    “公平合理。”

    纹身师傅在我手臂画好底稿,对镜里的我欠身示意要开始了。我轻微点头,之前我们已用纸和笔谈好价钱;现在一切就绪,准备涅磐。看他从密封塑料包装抽出刺针,戴好全新乳胶手套。我和利奥不约而同看去对方最后一眼,相视莞尔耸肩。

    纹身师先在我肱二头肌印出一个太阳轮廓,然后,后退一步从远处端详。现在无论喜欢与否,我已开弓没有回头箭。继续之前,无心的纹身师傅从身旁抽屉取出一瓶龙舌兰,咂了一口。我们三人张开大口,惊恐地用六只眼睛望向他。觉察到些许尴尬,他缓缓放下酒瓶。接着,我们四人哄堂大笑。

    出乎意料,纹身过程完全无痛。虽说有了冰冻玛格丽特的麻醉,尖端科技的体贴入微仍让我释怀。我坚持让利奥将纹身过程拍照留念,一半是因为酒精已在体内发挥作用,大脑记忆不再可靠;另一半是想慰藉授我发肤的母亲,至少这里卫生良好。

    四十分钟后,我们现身一间叫做青蛙传感器的餐厅。我上身赤裸,手捧一杯龙舌兰。一个黑玉色靓丽纹身,被紧紧捆绑在肩膀厚重白色纱布之下。作为纹身主人,我骄傲。

    利奥递来紫色小瓶当贺礼。“归你了,朋友,”他用厚重南非嗓音盖过震耳音乐说道,“这是纹身膏。我刚做那会儿,从卡吕普索那里继承的。现在传给你了,好好用吧。”

    三人一饮而尽,算作庆祝。

    “你要充分润滑,得好几天。黑色会结痂,脱落以后你才能停。”

    “尼可罗,下次该你了,”我逗他。“下周把这妙膏传给你。”

    他看着我手臂上的透血纱布,什么也没说。

    喝酒、欢笑、摆出各种搞怪姿势拍照,我们完全进入派对意境。周围满是来自美国的酣醉游客,人们交谈全靠喊。手舞足蹈、豪饮、尖叫、呕吐,形成一条数轴,每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所属坐标。混乱持续了一阵,我们的眼珠被游走各桌之间的性感女招待吸引。她美的难以置信,棕色皮肤顺滑柔美散发出森林甜香。她腰带上挂着一圈皮质枪套,比以前西部牛仔那种还要大一点,不过里面放的不是左轮手枪,而是龙舌兰酒瓶。

    “我的!我的!”利奥呼喊着,为了离她近些,哪怕一点,跌落也满不在乎。她冲他微笑,深棕色的肌肤集红润、饱满、有透明度于一体,被诠释的完美无瑕。

    “我们刚喝了四、五十杯呀,”我跨越一百二十分贝的音乐警告他。

    尼可罗独善其身,不像他的两个野人同伴一样投入。他朝利奥努努嘴,从皮夹里抽出一沓钱,递给那个女招待。

    收到钱,她伸手抚摸利奥面颊,游走动作甚是熟练。她把利奥的头引导至胸前,扭转,让脸朝上。然后,从腰带取下一瓶酒来,由高处缓缓倒入利奥早已张开的大口。之后,她将他脸按在胸口,和泥一样摩擦搅拌,利奥兴奋地急促大喊。女人的离开有如春梦突醒,把一摊污垢留给还在喘息的利奥。

    低音炮的不时轰鸣,将大家组织成曼波舞队。黝黑的墨西哥酒保,借助椅子站在队伍上方,往每个经过此地仰头张开的大口添加龙舌兰。我们一致认同,再好的派对和船上一比也黯然许多。毕竟公共场所,不能在舞池公开做爱。而且肯定也看不到肮脏裤衩。

    现实已背弃我们,每次叫酒都是双份。持续到大概下午4点,尼可罗的低头看表救了大家。结账,自拍尴尬表情,跳上出租赶去码头。回船开工喽!

    【无端之辱-来自欢戏艇弗莱迪[2]】

    和博戈做室友算是命里劫数。虽然他的信仰主流、强势;可惹不起躲得起,只要小心不去制造话题辩论,我也能在自己的小宇宙里悠然自得。

    好在博戈被刚出生的长子捆绑心神:稍一有空,他就游荡在船上每个角落,向所遇之人展示孩子照片。我也由衷替这个好父亲高兴。至于他24-7-365,对主永无停歇地顶礼膜拜,毕竟是真情流露,我也能忍当忍了。

    不过,人前兴高采烈地博戈,背地里也曾暗自抽泣。他十多年来首次提出的工作暂停申请被公司无端拒绝。如此一来,和刚出生儿子的见面被轻巧拖到五个月后。

    我骇然他把宝宝照片贴满卧舱墙壁。毫无疑问,婴儿出生的一刻美好、神圣;至于记录这一时刻的照片,正常人的通常反应是敬而远之。我一直没能窥探他的内心,为什么他不张贴那张两分钟后,宝宝被清洗干净、暖暖包裹、躺在妈妈怀里的照片呢?现在,卧舱墙壁满是婴儿呱呱坠地惊恐尖叫图片,毫无血色的身体干瘦如柴。博戈甚至将不下十五张足尺彩照摆在铺位。每次上铺睡觉我都心惊胆战,仿佛童年梦魇的始作俑者“床下妖兽”再次现身。

    傍晚换班时分,我在卧舱更换制服,博戈呼啸着,风一样冲进来。看样子他是气坏了,秃头涨成呈深红色,反而中和了紫色吓人眼袋。他浑身发抖,站在书桌前好一会儿才把气喘匀。

    “博戈,怎么了?”我担忧地问。之所以有空操闲心,是因为日程安排,我碰巧得到三十分钟换岗时间,这是一个奇迹。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换岗时间,所有服务生都尽量呆在餐厅看住工作岗防止有人顺手牵羊。

    兰达尔转向我,面呈凶相。拼命控制情绪,最后理智被打败。

    “我搞不明白!”他开始泄愤。“我对他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

    “谁?”

    “你说是谁!”他抓狂了。“贡纳尔!你知道,今早,这家伙竟然有胆子阻止我喝杯简单咖啡?我昼夜不停工作,每周七天、全勤、不抱怨。休息十分钟,一杯咖啡、一个苹果、读两页圣经……对他来说已经过分了!”

    助理领班,常在丽都甲板上方的阁楼间休。与来回进出休息室相比,在阁楼简单喝杯咖啡,还能俯瞰宴会场,间休监理两不误。和服务生不同,我们没有时间认真吃午饭,只能利用零散时间草草果腹。

    “全是因为他的探子,”博戈继续泄愤。“我看到有人鬼鬼祟祟聚在阁楼附近。很快我就被叫到贡纳尔办公室,因为‘遭人举报’而受到训斥。他明说了,除了官方规定的间休,其它时间禁止进食。”

    “官方规定间休?”我问。“我们没有间休。”

    “没错,我是这么说的。可贡纳尔竟然耸肩对我说,‘多数员工利用换班间隙吃饭,我们可以效仿。’可我的工作早晚连轴,就是傍晚换班几分钟也只够回房换衣服!”

    “我也一样!我在丽都要工作到当班最后一秒。此刻,理论上我要出现在雷诺阿。我们的日程怎能当真?”

    “我会注意你的,”他冲我警告。“都是你。”

    “有我什么事?”

    “当然。他想再抓一次你偷嘴。”

    “那是喵个娘的唯一一次!我是船员中唯一,只做过一次。”

    博戈平复心绪,认真起来。“你来之前从没这些戏剧事件发生。他是冲你来的,然后让所有人都受牵连。还有,听说你写了一份关于丽都的报告交给领班?”

    “我写过一份丽都建议书,四页。博戈,里面没你什么咖啡事。纯粹是关于服务流程和桌椅摆设的话题。如果我当官,我会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他让你写的?”

    “不是”

    “哎我说你吃饱撑的吧?”

    “他暗示过,那我为什么不写?”

    “他在装腔作势罢了。他不要员工思考!他只要马屁精和螺丝钉。他只要服从命令的傻子。现在你让我看来像个混日子的,我没写过报告。”

    “耶稣啊,我不过想展现价值。做为一个职业侍者,我在午夜自助施展空间有限。”

    “先把主收起来,”他语重心长地说。“布赖恩,听人劝吃饱饭:你放明智点,管好口舌别惹麻烦。”

    “可是……”

    “你看,聪明和明智是两个全然不同的概念,”博戈用布道腔调说着。“我不要聪明伶俐的手下。做人要明智。我不是希腊人,不会裹着白床单站成圈,和人讨论政治、哲学。我有工作,要养家糊口。你交往的人其实都很识实务。就是你,想太多。学学利奥,不招惹是非,好喝两口却不授人把柄。”

    “这怎么进步呢?”

    “这不该你我操心,嘉年华不进步也赚钱。所以,想过好日子,照贡纳尔说的做。他不会给你那条杠,我在这里十多年,制服上也不过一条杠。”

    “可能你安于现状,从没尝试去组织和发起一些事情。领导者可不只是给人布置任务。”

    博戈哀怨地摇头,“又是爱船如家那类无稽之谈。我了解你的遭遇。丹和雷金纳德许愿给你升迁,一粗杠;贡纳尔让它黄了。就算你救他孩子于水火,他也不会给你。别找麻烦。熬到他快点调走,希望有个能提拔你的人来。”

    五分钟后,我一边思考着一直以来自己种种表现,一边赶到雷诺阿餐厅。我是个完美主义者,外人看来可能有点神经。甚至周五纹身,也是我提前花了一天,把该时段客人安排到宵夜俱乐部后才抽空去做。我落下的唯一把柄就是蔬菜塔悲剧。

    我懊恼自己被贡纳尔捉住,给他机会坐实了偏见。每晚都有数以百计的主菜被服务生偷吃,那是名副其实的偷窃。为什么偏偏我被捉住?或许因为我还是个偷东西新手。我记得特勒坐在雷诺阿,技巧性地把两盘主菜放在身边椅子上。他甚至可以好暇以整观察管理人员怎样横穿整个餐厅。有次费朗进来,特勒桌下腿上藏了盘菜,而他,只是悄悄放下叉子耐心静候费朗离开。然后,没事儿人似的重新开吃。

    所以,我是个笨贼,更不会撒谎……难道这些就是晋升路上绊脚石?可又隐约觉得,嘉年华不能总让小人得志吧!

    卡米拉坐在餐区中心尽忠守卫着物资。手里正在折叠今晚用的餐巾。今晚的餐巾并没折叠成往常那种螺旋纹蜡烛的样子,今天的形状像极了大玉米。

    “亲爱的,今天好吗?”我问到。

    见到我来,卡米拉丢掉整腿餐布,用哭红的眼睛望向我。我意识到,尽管在最忙时段,挤时间谈谈还是有必要的。

    “呃-哎!你怎么了?”

    她呜咽着高声擤擤鼻涕。擦拭硕大鼻头的样子引人发笑。“你知道我昨天去看医生了吧?”

    “当然知道呀,”我说。

    过去三周,卡米拉全身布满刺痒难捱的小红点,怎么也摆脱不掉。起因不明的皮疹好似爬满全身的叮人红蚁,让她无法入睡。

    人造空间的船上满是病因。洗澡水富含化学杀菌剂,漂洗毛巾和床单的都是强力洗涤剂,甚至呼吸的空气都经人工循环净化。高质量护肤品,只有靠港、登岸后才能搞到。当然,牙买加海域的旅游区也不能满大街的皮肤专科诊所。

    “他给我这种软膏,说能管用,”卡米拉继续到,“可今早一看,还不如不涂呢!更难受了!红点大了一圈,更痒了!”

    满手的红点证明她没在撒谎。疹子疙瘩比严重水痘分布均匀,它们大小规整,红点之间互不侵犯,等隔大概一厘米。好在脸上拥有抗体,不见一个疙瘩。

    “现在全身病情加重。”她叹息道。“我找过贡纳尔,让他帮我找个美国医生。简直不敢相信,他在墨西哥给我找的诊所。那大夫甚至不会英文,看在基督份上!要不要这么省?”

    “好吧,都是生意人,”我语带同情。“当然能省就省。我肯定贡纳尔有办法在美国给你找个好医生。”

    “开玩笑吧?你知道他怎么说?他告诉我坚强点,每天换换床单。要排队的!让我每天拿出一小时去排队换床单、枕头?谁有工夫?”

    “他们应先带你看病,”我坚持道。“如果船上医生不会看,就把你转去皮肤科。你现在根本不能在餐厅工作。”

    “这是我的难处!”她心中苦闷,哭了起来。“现在我不适合出售食品。贡纳尔暗示如果找不到病因就送我回家。”

    “什么?他们开除人之前,要先做到仁至义尽!”

    “我是借钱出来,”卡米拉轻微抽搐着说。“飞越半个地球回家,怎么买得起机票?你知道一千多美元,从哪借呀?要是丢了工作,没有收入,借来也还不上!”

    “别担心,卡米拉,”我安慰道,“会有办法。等回母港帮你找个医生不就行了。自己花点钱,总比丢了工作回家强!”

    “你、你能帮我在美国找个医生?”

    “当然了!我-”

    “布赖恩!”一声狗仗人势地高调尖叫打断我们。身材鼓囊的势利小人凯特琳娜,一步三颤怀踹鸡毛令箭一样跑了过来。“贡纳尔要和你谈谈。”

    我极不友好看向她,卡米拉赶快擦干眼泪。“凯特琳娜,没看我们有事?”

    “上司叫你,”她都没拿正眼看我。“管你在干什么,都放下,赶紧的。”

    “他现在见我?晚宴时间?”

    “这是你在浪费时间。要我这么回话吗?”

    “添乱嘛这不是!好。卡米拉,我快去快回。”

    我冲去贡纳尔位于I-95的办公室。不知他想搞什么,预感不祥。自信没做错事,可我慌什么?

    贡纳尔的办公桌堆满文件,几乎流淌下来。他身上看不到一点斯堪的纳维亚的整洁影子。见到我来,他好似掌管时间的光阴老人,悠闲放下手中判笔。

    “你好,贡纳尔,”我乐观地问候他,尽量不让他看破我的强打伪装。尽量多往好处想吧。

    “布赖恩,”他说。“我正和低级别管理人员逐个谈话。我想,最好让你也知道一下。我重申,以后在丽都的间休禁止用餐。”

    “好,”我故作镇静。“怎么这样讲呢?”

    他厌烦地看着我,“因为我这样讲。”

    我用笑脸抚慰他的焦躁。“当然。我只想搞清细节。你知道,人是铁饭是钢。如果我在丽都间休不吃东西。那我……等等……就没时间吃东西了!”

    通过和博戈谈话,我已猜到这样一手。本没当回事,现在,我发觉贡纳尔确实在等我再次咬钩。每天少吃一顿不会死人,可这不是重点。显然他在“制造困难要我解决”。

    “其实你可以在饭点,和其他人一起吃工作餐,”他说。

    “可我不行,”我解释道。“我每天只在丽都有十五分钟间休。根本不够我跳到员工餐厅,排队、打饭、吃、刷碗,然后跳回10号甲板!”

    “你会错过午饭,”贡纳尔绅士般说道。“真难为你,昂?”

    “我还会错过晚饭。”

    “怎么会呢?”

    “你知道,差不多所有服务生都不能按时吃晚饭。我们要在餐厅守卫物资。”

    “干嘛要守卫物资?”

    我顿了一下,张着大嘴想要组织词汇。这个男人是全船餐饮的总负责人,对餐厅生存的第一法则居然闻所未闻!

    “好吧,”在他面前我尽量不去说破我们的行业机密,“我下午5点从丽都下班,雷诺阿餐厅5:30开工。洗澡、换装、排队吃饭,而后准时到达餐厅工作,时间不够,这是我的困难。你说神奇不神奇?”

    “就算这样,你还可以每天吃早餐。一日之际在于晨啊。”

    “我监理午夜自助!”我汇报道。“凌晨3:00点下班。早餐7:30结束!你期望我先睡俩钟头,然后去吃早餐,全天唯一一餐,再倒头继续睡?不现实也不公平。”

    贡纳尔挥手让我离开。“你有办法解决。你还会偷吃。在船上你是员工不是顾客。你最好认识到这一点。”

    “不,我什么认识都没有。凭什么你决定我每天只能吃一顿饭?这是罪犯的待遇,我又没犯罪!”

    “我坚信但凡合格一点的服务生,当下应在餐厅工作。”贡纳尔看看手表,对我满不在乎。

    【食不果腹】

    某天上午丽都午宴开工前,我和利奥并肩走在I-95走廊去往船尾。我们穿越一群聚在台阶角落,有坐有站的烟鬼。又见一队僵尸,手捧肮大堆待洗物与我们擦肩而过,去向永远肮脏、永不停歇的洗衣房。成堆货物经塑料膜包裹,码放在巨大货运托盘上,占满过道,被缓缓拖往走廊另一端。来往人流只能溜边避开。整条走廊被明天将在母港倾卸的物资占满。

    我们一路蜿蜒曲折来到职员餐厅,想忙里偷闲找点喝的。我要了一个苹果和一杯清水。利奥往杯里盛了勺软冰淇淋,然后浇上热咖啡。

    利奥看我杯中清水,可怜兮兮说道,“目前为止,欢戏艇弗莱迪允许喝水吧?”

    我莞尔说道,“目前而言,是的。”

    “有听说今天博戈的早餐奇遇吧,”利奥呼噜噜笑着说。“他间休读圣经被制止,正在郁闷呢。我问他怎么不和其他人一样在卧舱读呢;你知道,他说全拜室友所赐。”

    “我影响到他在卧舱读圣经了?”

    “我想你一人儿睡觉打扰他了。带俩妞儿回去,给他点儿能真正抱怨的谈资。”

    “就那小铺位,还不够我睡呢。摊上个爱往家带床伴的可怎么活呀。而我可爱室友,竟然不能在我睡觉时看书?博戈太有才了。”

    “说起有才,要讲讲我室友昨儿和他女伴儿爱爱的事儿啦。男的可怜死了。”

    “餐饮见习生拉维?你什么意思?”

    “当时我想多睡一会儿倒班觉,而他们,打算做到掏空为止。后来拉维实在不行了。你绝对该听听他怎么告饶的,太可怜了。”

    “好了,冠军就一个。你在,别人只能争第二。”

    利奥开始夸张模仿起他的室友拉维的四肢发软无力样子。轻快的印度口音经他的低沉卷舌诠释,越发荒诞,“所有玩意儿都给你了呀儿,宝贝儿,抱儿~歉儿~。”

    “哎呀呀,利奥,”我斥责道。“人家看着那。低调点好不好?”

    “他什么人呀?虽说年纪大点儿,可干得还行。三十分钟开两炮儿。”

    “你知道,这不是我的擅长话题。换换行吗?比如干酪肉饼什么的。”

    “好吧,这个大概你爱听,”利奥继续。“我有次说漏嘴了。”

    “所以?”

    “不是拉维,是博戈,”他解释道。“我说漏嘴你去过特兰西瓦尼亚,博戈可能趁你睡觉洒了圣水,至少做了祈福。”

    “我倒希望他往贡纳尔心上钉个木桩。有体温的吸血鬼呀。”

    “哎,你脖子上挂串儿蒜,就能把他收了。”

    “别提蒜,我饿得都想啃大蒜了。”

    此时段,工作餐厅没有食物供应。高级职员餐厅有时能摆点水果。冰淇淋倒是想吃就有,可作为早餐也不合适。贡纳尔关于进食的严打行动将近满月,开始我觉得他不会动真格;可第一个星期,我惊讶发现几个酒保总往自助这里偷偷张望、探视——窥探监视。

    极具讽刺的是,在此之前,领头服务员和组员在间休期间,只要没有客人,曾私下被允许从顾客自助餐里取适量事物。现在,丽都管理层连这也禁了。做为正式见习生,利奥空闲一把,完全不受禁食规定影响。博戈,在厨房有数不清的同乡,无论早晚,随时能接受正宗印度食物援助。

    我每天吃的,就是在法定休息时间的一个苹果或者番茄。每隔一天凌晨3点,在菲帮近卫军的簇拥下,唯一安全时刻,可以吃点偷拿的匹萨,得以幸存下来。

    登船工作前,我身体健康,是马拉松跑者、登山运动员、瑜伽练习者。那时我身高六尺一,健壮的身形两百磅。现在强制的禁食和每天十二小时连轴工作,让我瘦身十五磅。苦楚和愤恨,两个忍受饥饿的副产品也如影随形。不过,我的体形更加卓越。人生首次腹肌可见。现在,我无时无刻精神饱满、体力充沛。专业运动员才有的体会吧。

    “顺便说一下,我可是八次,”利奥报数,那是我们在船上被邀请拍照的次数。“你呢?几次?”

    “六次,”我回答。用极度饥饿换来的极度性感,我,布赖恩,得到一个大回报,就是女人洪水般视线趋之若鹜。

    “呵!”他羡慕嫉妒恨,“行啊,进步了?但我个子比你高,永远都高。”

    “你要再不闭嘴,我让你永远活不到我这岁数。”

    我们现在是全方位竞争对手。他每分钟三十个俯卧撑,我不行;可引体向上是我专长。我啤酒酒量不及他一半,可他不像我,连干龙舌兰好喝不上头。算是各有千秋。

    只有女人这个课题,我甘拜下风。和各类女人上床的机会取之不竭,他一了解这点,便开始了要忠诚还是要华美的烦恼。几天前,终于他打包一个酣醉澳洲女回房,从此,天平倾向华美,床上夜夜新欢。

    他总向我打听比安卡。比如,我们怎样认识?上次假期怎样度过?利奥怎么也不信我已找到不可替代的真爱。

    “这是一个优先次序问题,”在返岗路上,我边走边给他解释。“我和你一样也有需要,可我解决的方法是坚持到和比安卡相遇。我可不易妥协,不管是一天只吃一个番茄,还是拒绝身边如狼似虎的三千粉黛。”

    “对,她们确实虎狼,”利奥很赞成我对三千粉黛的评价。“你知道,昨儿晚我和洛雷娜睡了。”

    “啊?”

    “你知道,她有点儿怪。活儿还不错。”他好似发现新大陆。

    “呵呵,不错。”

    “你可得试试。那女的对你很虎狼,你知道吧。”

    “还是下次吧。”

    利奥突然抽风样哈哈大笑着用肘碰我,示意让我看去I-95的另一端。“看,欢戏艇弗莱迪,”他说。

    贡纳尔在我们三尺之外吃着小碗冰淇淋,侧对我们,脊柱的惊人弯曲一览无遗。泡面般身形让人寒毛直栗。不知他怎能将双肩放的如此之低,并在后背搞个驼峰出来,真难以置信!换别人早重症监护了。

    “他真恶心人儿啊,”利奥混合着卷舌音隆隆地边笑边说。

    “你知道,我挺可怜他的,”我认真说着。话音未落,贡纳尔让我们站住。

    “布赖恩,”贡纳尔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别戴项链,很不专业,也是规程禁止的。”

    我眨着眼睛被搞蒙了。我戴了一条琴弦粗细用牙买加黑珠子穿成的项链。在我看来,恐怕任何人看来,项链细小的已是若隐若现。

    “别闹了!”我抗议到。“这船上每个意大利职员脖上都挂着粗金链子,半公斤一条!这还不算,几乎所有人衬衫大开,那胸毛,乌压压地;我发誓,亲眼所见,二副脖子上挂着星座!”

    “所以你开始攀比高级船员了?”

    鉴于他的严肃态度,我决定收起玩笑闭嘴。“好的,贡纳尔,我马上摘掉。”

    “当然,你必须摘掉。”

    贡纳尔紧缩下巴,没跟利奥讲一句话,甚至没有眼神交流,就背着双手去别处巡视了。利奥抚摸着他脖子上的一辫子蒜:几十个带刺珠子用粗捻绳穿在一起,看起来像极了铁丝网按压下的类固醇肌肉;和我意味深长地互望一眼,然后大笑起来。

    我们继续一边走,我一边摇头困惑这公开偏袒。利奥像是比赛中梅开二度一般,张狂地唱着他中意的嘻哈歌词,“淫靡无~限,却不得消~受……”,把我俩身边路过的每个人都拉进来庆祝一番。

    征服号寂静地沿密西西比河而上,驶往母港新奥尔良。每当此刻我习惯来在露天甲板。这是一个月圆之夜,银光皎洁可供阅读。河流两岸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湿地。原始荒野,尚未被现代文明染指。站在4号甲板,好似树梢已被踩在脚下,带来近似飞翔的感觉。风平浪静,没有任何波浪拍打船体,我们在寂静漂流,不,更像在水面诡异飞翔。

    深绿色树叶经夜色演化,散发出灰白光线,有别于天际,神秘、令人痴迷。簇簇丛丛的灯光闪现在地平线处,有白、有红、有橙黄。这些标点夜色的灯光从远处向我们揭示着炼油厂的存在。

    我独自静静品味雪茄,身上仅一条短裤,就是在幻想号爱琴装派对被戴安娜偷走那条。凉风习习,轻挠肌肤,带来属于热带无以言状的骚动,给潮湿夜晚平添几分微妙。

    人们往往就着夜色掩盖自我反思。我幸福吗?和比安卡厮守的计划奏效吗?我刚收到她的电邮,一长篇的兴奋洋溢。她将到嘉年华最新的船上工作。现在一切明了,我们还要很久才能相见。我曾劝她为了相聚放弃新船,她没同意。因为她追随的死党同事们要去新船。苦涩过往犹存记忆,我没忘记她怎样在朋友支持下,才得以在船旅生涯幸存。

    就算比安卡回来征服号,我的合同仅剩几个月,过后只能丢她一人在这里。与其我俩忍受孤寂,还不如让我一人承受就好。曾多次告诉自己,能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值得付出所有。我真心的,也付出了,可没能和她在一起。甚至,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们也不会在一起。现在,确保自己在嘉年华的生存成了当务之急,至于将来,只能再做打算。

    这些就是我忍饥挨饿的所有回报,值得吗?

    我在努力调整和贡纳尔的紧张关系,也在尽量适应他的规则。可受压迫的感觉也能被调整掉吗?这到底是他的行事风格,还是冲我一人来的?最后他也没让卡米拉得到正规治疗;也没归还博戈利用间休读圣经的权利。而,利奥,酣醉之后来工作,好几次甚至名副其实在角落睡死过去……他的升衔见习顺风顺水。

    或许,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比安卡,可人生能有这个奔头,本身很美。人总要找点乐子去抵消磨难。好比最近那次在加勒比的不知天高地厚,那次自发的船员派对,以及在各族各色女人前的搔首弄资;既保养了自尊又调剂了生活。

    轮船滑行进繁闹的新奥尔良,令我动容。此刻,月亮已然失色,覆盖房顶的是城市灯光发出的水灵灵橙黄。我们穿越肮脏库房和黑暗街道。整个街区的潮湿石板路和银色水渠在雾状灯球照耀下显出道道纹理,引诱着人们放纵。

    终于,我们在著名的圣路易斯大教堂前放慢航速。一个黑色轮廓矗立在壮丽教堂之前,那是安德鲁·杰克逊的塑像。在玄幻氛围里,各色语言的轻声寒暄传遍甲板。那是暗处的船员利用母港免费蜂窝接入网络系统和远在故乡的亲朋通话。

    连接两岸城区的冰冷弯月状铁桥,怒目喷张,阻拦了征服号沿河而上的旅途。河边一个购物中心和会议中心的巨大联体建筑,被征服号贴身靠上。下面几个小小身影在快速忙碌;橡胶束,大众甲壳虫轿车尺寸,和粗绳结节一起尽职把船和混凝土码头隔开。庞然大物和缓冲橡胶摩擦发出刺耳尖叫。

    巨轮被精明强干的泊船员用沉重泊绳牢牢拴在码头。泊绳,行话叫锚链,想要抛到岸上,断非人力所能企及。所以它被一段细绳引导,先抛细绳上岸,而后由岸上的人把锚链拉扯到码头。泊船工技艺娴熟,没有绳子能被河水冲走。他们得到缆绳马上快速回收,紧紧把船薅在码头。最后,泊绳被结实的捆绑在大铁墩,结束了整个泊船流程。

    我面带震撼看着船长在驾驶平台运筹帷幄。这一时刻,国际航海法规定,驾驶平台是船长唯一应当出现的地方。看出他是上次对比安卡动手动脚的家伙,我苦笑了。我总见他在露天甲板给予每个比基尼特殊照顾。和其他意大利高级船员一样,他喜欢整夜在烟雾缭绕的船员酒吧彩云追月,留下任劳任怨的大副一人执掌航行。

    声势浩大的操作颠覆了清晨4点的寂静。幸福生活总有对无数不经意瞬间的回忆。我一直相信,航海生活让我的生命回忆多姿起来。

    掐灭雪茄。这次对内心的反思,很美好、很高端,也很无用。无论我对现状怎样调整,仅一个月,腰围从三十五降到三十二……所有这些没能换来和比安卡的相遇,直到数月后的合同结束都不会,成本太高。

    【致病奇毒】

    我听到船舱广播,毫不停留,猛地关上淋浴水头。除了每周例行演习,不是大事发生,没人会用广播打搅高级职员。

    我肃立倾听,不顾浑身水滴。

    “女士们,先生们,”专属葬礼的肃穆嗓音从音箱传出,“现在我要向你们呈现。”

    不堪的意大利腔调开始歌唱,“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亲爱的船长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

    班度西船长继续道,“三令五申。监督各位洗手乃我职责所在。洗手是很importante(重要-意大利语)地!注意,洗手要唱歌venti secondi(二十秒-意大利语),二十秒钟细菌跑掉。谢谢大家,请继续享受巡航。”

    征服号正被一场海上最令人生畏的灾难掌控:不,不是海盗,是瘟疫。确切地说,是能引起急性胃肠炎的诺瓦克病毒。有次,比安卡的船拜这病毒所赐,被电视新闻兴高采烈暴光,引起轰动,差点被拒绝靠岸。我之所以记得这个饶口学名,还是缘于那次我们的媒体,将执行最高卫生标准的征服号类比成老鼠横行的陆地餐馆。公众也就乐见其成,忽略了诺瓦克病毒和猩红热的种种不同。

    和很多美国人一样,我曾天真认为,美国媒体的言论不被政府监管。当我离开美国,冷眼旁观,发现也许美国的情况更遭。因为美国的新闻由公众控制,新闻曝光度取决于流行性和广告带来的美金。所以我们对其他国家做的那些恶心事,几乎所有美国人都选择性地罹患失明。天长日久我们便危险沉迷在自己的人造盛世之中。

    瘟疫的突然爆发令我惊讶。船上执行的是最高卫生标准。船员要每天例行把食物所经之处,墙、天花板、地面做细致漂洗。做为丽都的监理之一,我每晚的任务就是检查每个餐区桌椅的边边角角,寻找油渍甚至浮尘。和这相比,陆地餐厅幼稚可笑。

    为了确保卫生法案被彻底贯彻,涉足美国领海船只必须接受美国公共卫生署的随机检查。卫生署,每年有两次不定时抽查,来之前几周会通知我们清空船客。每到这时,紧张空气似要冲破楼顶,给枯燥生活平添几分涟漪。

    卫生署的检查方式滑稽可笑,成效也见仁见智。他们喜欢对旧船死缠烂打,可能他们认为旧船已经丧失海上生存唯一装备,新。当船龄还在个位数,人们能嗅到船头入水那天打碎的香槟余香……完全无视它已承载数万狂欢客航行几万英里的可悲现实。

    这是我首次亲历卫生署检查,对一切都新鲜好奇。“干嘛要把切片机用塑料膜包裹?”我问博戈。做为丽都的资深管理层,他每周工作八十小时,需要监理早、午、晚三宴,除此之外还要忙到深夜去确保丽都保持绝对卫生。他永不消退的紫黑色眼袋,像极了腐烂大茄子。

    “学着点儿,年轻人,”博戈疲惫地介绍。“使用过的切片机通不过卫生检测。”

    “别闹了。”

    “上帝作证,”兰达尔极其认真,冲我说,“以前有台刚开封的切片机,被鉴定成‘维护不达标’。所以这次,我把两台机器分拆,然后放上‘故障’标识。他们还会彻查,不过不会太离谱罢了。”

    “如果厨房切片机都坏了,每天几千分菜品从哪来的?他们不觉可疑吗?”

    “他们还没体会这层精神,”博戈笑着答道。“反正我也不想点醒他们。”

    “可人们不是常说信仰第一卫生第二吗?”我逗他。

    “别开玩笑。不是所有印度船员都有卫生观念。已经确认干净的物品,都要包裹塑料膜,预防某傻蛋随手放个脏杯子,坏了一船人好事。”

    我跟博戈走过整个丽都甲板,发现他确实没在夸张。厨房里实致名归一半的设备已经被清洗干净包裹上塑料膜;或者已被拆成零件,上面放了手写告示,“故障”。我看到一众厨师,在刁钻厨师长带领下,浸泡、漂白、刷洗着厨房每个平面,还没忘了口中的喃喃诅咒。餐厅里,每个餐区的各个方位都要检查。博戈手戴纯白手套,或蹲、或趴、或躺在沟沟坎坎里寻找灰尘。他甚至口含强光射灯,只为能把眼睛靠近些,再近些。

    卫生检查通过后,随之而来总是一个船员大派对。那是嘉年华对员工义务加班的一点补偿。既然零成本得到卫生认证。那,船员派对理应慷慨大方。如果派对那天能恰巧不当班,感恩戴德也不为过。

    然而,在力争无菌的这一时刻,诺瓦克病毒爆发了。讲来害臊,病毒寄生于人体上船,从而传播开来。一定有人出现过疑似流感症状,愈后未将贴身物品清洗干净。仅此而已。

    我初次经历诺瓦克病毒大爆发。看到嘉年华在第一时间向乘客派发洗手消毒液。安检口和舷门口都摆放了喷洒消毒液的清手机,双保险。甚至在自助队伍起始点也增设了清手机。每个卫生间,除了摆放肥皂外也设立了喷洒消毒液的清手设备。看这架势,我曾愚蠢认为诺瓦克病毒不过是一代而过的小插曲。不出几天我发现,很少有人真正使用这些清手设备,就是因为懒。最后,船长甚至觉得有必要通过内线高唱生日歌来呼吁大家洗手。

    邮轮有生病人数的上限规定。超过一定比例,邮轮有义务上报港口事务局。事务局会汇报到疾病控制中心。这警戒线所处比例其实很低。你想,船上五千人的百分之七,听上去是很大数字。如病人超标,这船可能被禁止靠岸。在媒体看来,这比人类登月更有新闻价值。

    疫情警报将数以百计的员工生活吹了个底朝天。所有时间都被清洁工作占据。肩背喷雾箱的人,我们称为背包客,游荡在走廊,每个门把手、每寸栏杆扶手、每面墙,所有能被人手触及的地方,甚至电梯按钮、咖啡机、电游,每经过一次,就洒些水雾上面。在餐厅,我们需要漂洗所有托盘、菜单、盐瓶、调味料瓶、牙签盒、玻璃隔板……一切的一切。

    在疾病爆发期间,水桶、拖把、抹布遍地,堪比水上疯人院。我们美其名曰“三桶系统”,三种不同颜色区分水桶用途,清水、浑水、漂白剂。每个服务员都要额外加班清洗银餐具、擦拭水杯,一遍又一遍。有幸运儿分配到需要橡胶手套的工种,可以免费领些做纪念。

    为了不使情况更糟,任何员工生病,室友有病没病都要被隔离两天。为了在极度疲劳后睡晚整觉,有人开始诈病。这种现象又人为拉高病患人数。当然,人员安排也越发捉襟见肘。

    我无比自豪。尽管劳累过渡,并缺乏足够饮食和睡眠,可我就是和诺瓦克病毒绝缘。秘诀?每次洗手高唱对自己的赞歌‘我性感到爆’。

    “我百毒不侵我健康,我高高兴兴在船上。

    我健康,你是知道的……

    瘟疫船,肮脏手,洗洗更健康。

    瘟疫船,哟,哟,瘟疫船……

    只有洗手的性感我,高高兴兴在瘟疫船上……”

    “Amigo(朋友-西班牙语)!”我冲又矮又圆的服务生喊去“Una mas margarita(一杯玛格丽特-西班牙语)!Rocas, por favor(冰冻,多谢-西班牙语)!”

    我偷喝仙露般大口吞咽杯中酒,难舍冰块附着的每一滴。这是一个夏天过午,烈日炎炎,阳光烘烤着皮肤很是惬意。因为应付卫生检查的加班加点,我困在船上整整三周。正需要一天彻底放松,死了都要放松。

    卡米拉坐在旁边遮阳伞的阴凉下,优雅地小口呷着一杯科罗纳鸡尾酒。她长衫长裤遮住成片皮疹。服务生送来我叫的酒,顺便收走空杯子。

    “Gracias, señor(多谢,先生-西班牙语).哦,dos macho nachos, por favor(两份烤干酪辣味玉米片,多谢-西班牙语).”

    “Dosmas(再要两份-西班牙语)?”墨西哥服务生迟疑问道,拿眼不停打量苗条的我们。最终还是点头走开。我能听到他在轻声嘀咕,“Gringo loco(外国疯老-西班牙语)……”

    “哎呀,布赖恩,”卡米拉斥责道。“你不是刚吃了牛排和牛肉卷饼吗?现在我信你是美国人了。”

    “嘿,一个多月我没吃顿饱饭。这是应得的。你不也吃了牛肉卷饼吗?你多重?一百零五磅?”

    “我没有磅的概念。我们都用优雅理性的公制单位。就算你这傻瓜野人也听说过吧:十进制。你能想象吗?用个死人腿去量间距?哎,你们美国人,怎么那么吓人啊。”

    我哼了一声做为回答。命运安排我们一起享受这迟来的午餐。利奥和尼可罗去逛店了,这里是他们返回后的集结地。他们没回之前,我们先吃喝起来,以补充对身体的亏欠。像往常一样,我们挑选明智的“肥美星期二”下船,然后来到这间离船最近的酒吧。和客人登船时需要绕道穿越码头免税店不同,我们亮下船员证,随时能抄近道上船。

    一对中年妇女,在我和卡米拉身旁晃来晃去。我们不由抬头张望。很明显,美国人:网球鞋、蓝色牛仔加T恤,胖熊尺寸。双手满载带给朋友家人的土特产:成瓶的香甜咖啡酒、香草酒和龙舌兰。其中一人,甚至戴了一顶迷你墨西哥宽边帽。

    “你在船上工作,对吧?”宽边帽紧握手袋,甜美问道。

    “是的,”我说。

    “哦,我们特别喜欢昨晚的表演!”

    “那太好了。”

    “表演得很精彩。特别后半段,你知道,二重唱,两人穿着金光闪闪演出服。”

    “那太好了。”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给了身旁卡米拉一个狡猾眼神。继续装糊涂,“可为什么要和我这样讲呢?”

    宽边帽混乱不解看向朋友。“你不是那个领舞吗?”

    “是啊,”朋友也附和道。“高个子,黑头发,美丽眼睛。”

    “真不好意思,女士们。我们看上去可能很像。可真不是我,我在餐厅工作。”

    “哦!你不是美国人?”

    “我是。”

    “在餐厅我们没见过美国人!”

    “我就是一个,唯一一个,亲爱的。祝你今天愉快,女士们。”

    她们走后,我故意对卡米拉的含羞脉脉视而不见。过去几周,她这个样子已然多次。每次我被搭讪,都要被这助手戏弄一番。

    “看把你美的。”

    “你懂的。”

    终于,她戏弄够了,转换话题,“呃。还有迪伦。你好像把他当空气。”

    “谁是迪伦?”

    “你不认识他?南非人,以前和利奥一块工作。他在雷诺阿是个普通服务生。他说曾在皇家加勒比做过助理领班。”

    “真的?”

    “爱信不信,反正我不信。利奥叫我们不要告诉他今天来玩。”

    “哦,那个人。他说过,那个口臭的家伙。”

    “对,就是他。”

    迪伦看到我们,径直过来。他个子瘦小、尖锐,可以说形似老鼠。明显染过的黑发打理成后梳参差样式,正合潮流。

    “卡米拉,”他心切问道。“有看到利奥吗?”

    “没,”她说,努力躲避飘忽而至的口气。那口气比我这有烟瘾的还要猛烈。

    “好,你看到他,告诉他我在找他好吗?”和我打过交道的许多南非人一样,他说话英伦范儿,不带非洲风情。

    “好的。”

    不多一言,迪伦转身走回人群。

    “简单扼要,”我评价道。

    “相信我,这是最佳方式。”

    “所以”,我说,“你还没告诉我上次看医生结果怎样。”

    她摇头伤感说道。“我要死在特殊大清扫了。”

    “让我看看你的手,”我命令。她极不情愿伸出双手。我尽量掩饰绝望。那些小红点经漂白水浸泡,越发怒张。

    “我戴三层,那种他们给的便宜塑料手套,根本没用。”

    “定下来吧,下次回母港,我帮你在新奥尔良找个皮肤科医生。翻翻电话本,找号码而已。”

    “好吧。我们船上来个新大夫。你知道,那个死鬼头怎么和我说的?他给我开了流感病毒灵。看在基督份上,我的症状不包含呕吐。”

    “他们给每人都开病毒灵,上头规定的吧。”

    “只是,手,有点糟,你知道,其他还好。”她这话说的重音飘忽。

    “怎么都还好?”

    “我是说,”她语调火辣起来,“我们仍然可以上床。”

    “怎么你们女人都是满口的上床、上床、上床。我是什么?一块肉?”我故作天真嘲弄她。甚至眯眼用气声表演,“我期望的是……做爱。”

    她信以为真,面带期望。我试图挽回自己的拙劣玩笑,接着说道,“浪漫……红烛……这些东西?”

    “你和利奥不是一路人,”她诚挚说道,握着我的手不放,“你有担当。他因为我的疹子,甚至都不愿看我一眼。你还是,和我上床吧?求你了。”

    觉察到目光凝视,我抬头看去。刚才的墨西哥服务生,戴着烤箱手套将两份干酪辣味玉米片擎在高处,半信半疑看着我们。用英语说道。“所以,要结账是吗?”

    他小心翼翼将托盘放在桌上,侧目欣赏打量卡米拉。最后冲她眨眨眼走开了。

    我假装没听到她刚才的话,撕下一块玉米饼,趁热粘料吃了起来。她可不轻易让我脱钩。

    “不开玩笑。要上床吗?”

    “你说什么呀?”

    “我在聊性。很多很多。你想要,吃完饼,我们找个地方。”

    “卡米拉,你知道,我不能这样。”

    “怎么不能?”她开始胁迫。“哦,别告诉我,因为你的女友,她叫什么来着。你都见不着她,恐怕很久见不到。另外,就算我们做了,谁能知道?”

    “我知道。”

    “嚯,你可真忠诚呀。”

    “你知道我不是一个随便地人,别硬来好吧。”

    “那卡吕普索怎样?”

    “她怎么了?”

    “或者瑞莎。我听说,她把你叫到卧舱做了些动作。”

    “那是一场伏击,”我抗议道,回忆起那天晚上的千钧一发!“我差点被强奸。为了活命,杀了条血路才出来。”

    “你喜欢男人吧,”卡米拉最后无可奈何。“你拒绝我,可以理解,可有谁能拒绝瑞莎呢?”

    “呜,别这样,卡米拉。别小看自己。”

    “你他妈的还是个好人,”她彻底放弃,斥责道。“看那官腔打得,文雅正派。你要直接告诉我,就是看不上这身疹子,我反倒好受些。”

    “哦,你知道我不在意你的皮肤状况。”

    “好吧,丹尼斯也不在乎。”

    我停住,因为下咽的玉米饼挠了下喉咙。“你刚才说什么?”

    卡米拉突然面带微笑,好似AV艳后。“丹尼斯·哇雅拉,昨晚和我下榻了。”

    我眨眼看着他。“丹尼斯·哇雅拉?你认真的?”

    丹尼斯,是个帅气的印尼小伙儿,肤色浅棕、一头卷发,标志着他的高加索血统。他容易相处。我和他还有他女友一起共事都很愉快。

    “他有女朋友呀!”我抗议道。

    “所以呢?”

    “上船后,”我强调。“已经开化了,理解大家的妻子都在故乡,万里之外。可他的女友就在身边,还需要他!”

    “那是她的问题,”卡米拉嗤之以鼻。

    在我面前,她开始喋喋不休起兴奋经历,态度和刚才的可怜兮兮一百八十度反转。她描述着他们怎样从白天在丽都一起工作,开始打情骂俏,最后两人晚上走在一起。她得意的炫耀他是怎样不介意她的皮疹,反正双手也被困在身后。

    这些细节是我酷爱,引人心痒。可她的讲述没有美感,从无比绝望到沾沾自喜的迅速变脸甚至让我难受。我断定,这人有某种不可触及的心理缺憾。这一刻,她只希望某人能静静聆听这得之不易的“好消息”。所以我安静听着,暗下决心把她小心照看。

    利奥和尼可罗的加入,总算给她的故事带来结点。利奥,赤膊上阵步履蹒跚走近我们,一不小心差点跌落坐前。尼可罗清醒地朝我们点头招呼。

    “这次我可火了!”利奥,语调沾沾自喜,脱口而出。

    “怎么?谁让你火了?”

    “酒精,”尼可罗一语中的。“只有美国人生气说火了。其他地方都是醉倒了。”

    尼可罗,一贯的牛仔、T恤,可今天有个袖子被高高卷起。渗血的绷带把左肩绑得鼓鼓囊囊。

    “啊!”我高呼,“你做到了!”

    尼可罗狡诈笑着。“那是当然。”

    克罗地亚人小心翼翼揭开绷带,犹如上面粘连的是他头发。他的新纹身红橙相间,是设计精巧的咆哮虎头。我曾确信不会出现纹身的手臂上,已被赫然嵌上墨汁,惊得我合不上口。

    “让我看!”一个声音来自身后,不用回头,飘来的异味告诉我们这是刚才来过的迪伦,他急切扑来,加入我们。

    “这可是个大的,尼可罗!”我喊到。“疼吗?”

    “可真疼。”

    “好吧,”我边翻沙滩包边说道。“一切都值。”

    “值什么?”迪伦锐利地打断。

    “神圣药膏,”我宣布。迪伦眼里充满羡慕,静静看着我把纹身膏的紫色小瓶交给面带欣喜的尼可罗。

    “根据利奥的慷慨授权,现在我宣布,这位成为……另外,另外的淫男娼女!”

    我轻拍利奥后背,抢回被他贪婪偷走的玉米饼。尼可罗在阅读小罐上的使用说明。几分钟的沉寂,我眼扫同伴,心生感慨。这是一个祥和时刻,每人都收获颇丰;也提示了我,每人都有一份神伤。

    卡米拉重回阴沉寂静,可掩饰不住的内心渴望,不时铸就一些犀利视线射向利奥。迪伦也一样,怀揣对利奥的钦佩,能看出他想得到利奥青睐,可显然,目标远未达成。利奥,再次身陷酒精烈火,忘却了世界,可仍记得玉米饼。一会儿,他要这样光膀子上船吗?那是不被允许的。尼可罗,话语不多、极少倾诉,可我觉得他的故事比谁都多。

    我轻呷玛格丽特心生懊恼,太多不该有的想法,将来之不易的惬意时光付之一炬。

    【恬美夜色】

    倾情自助大放送也是我的挚爱,可原因大相径庭。组织这样一场高端午夜自助,是证明“助理领班舍我其谁”的唯一机会。当然,自助本身也很丰盛,值得大快朵颐。

    多数邮轮公司,倾情自助每周一次。厨师们会使出浑身解数,确保每块食物得到艺术升华。午夜奏响的盛大餐品狂想曲,需要上百人的加班加点,甚至会从同一时段其他岗位抽调员工。倾情自助场面正式且相当重要,重要到船长都会暂离酒吧,受宠若惊亲自跑来主持。好似这一切对客人还不够刺激,征服号更进一步,把倾情自助和另一个使人疯狂的巧克力自助合二为一。

    更多食客也意味着更多人手。我们公司心地善良,通常不会强迫员工连续工作,从早餐、到午餐、到晚餐、到午夜自助、再到早餐、再到午餐、再到晚餐。连总部高层也违心承认,一个人从早上7点连续工作到第二天晚上11点,无法对顾客的索取无度做到笑脸相迎。因此,所有参加倾情自助的服务生能赢得在第二天早晨不去工作的机会。

    照惯例,倾情自助由普通服务生负责。可职位配额是按早餐自助人手需要而设,全部调来倾情自助,第二天早餐会不够人手。所以,几十个职位空缺不得不由领头服务员填补。如此一来,我正在丽都甲板一角,拿眼打量面前四五十个奇形怪状的领头服务员。因人数太多,休息室空间有限,我们选择了这里。

    普通服务员很听调遣,晋升到领头服务员,就不听话了。他们在船上算是高收入阶层,所以言行也和收入一样张扬。他们感觉,来了已很给面子,至于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小指令,得过且过吧。领头服务员乐意参加倾情自助,全是为了放工后不受打扰的连续六小时睡眠。

    我静候各位找好位置消停下来,抓紧时间对手中人员名单做最后确认。几个运气好的被安排为人流疏导员,他们只需确认食客队伍的平顺移动,防止发生踩踏事件。其余人员要和厨师一起站在自助台案后面,随时填充被消耗的食物和被取走的餐具。那些在早、午时段和厨师有过节的组长就惨了,自助台后的老大是厨师。侍者,给客人端茶倒水、清理桌面,多由普通服务员承担。

    “好吧,”我起身说道。“大家看这里。现在点名,然后……”

    随众人目光望去,利奥。闲庭信步穿越人群来在我身边,并排站立。他身穿制服里的正式晚装,在我身边又高又帅;唯独像比萨斜塔一样,不正。当他摇摇欲坠千钧一发,突然伸手按住台面防止摔倒。手臂的角度、力度恰到好处,和明显的酣醉形成巨大反差。

    看着利奥,被他气乐了。

    同时利奥也眨着眼睛看向我,不明所以。

    我俩都在等待对方打破沉默,在众人焦灼目光之下,气氛诡异。

    然后,利奥打了一个酒嗝。

    笑声哄堂开来。利奥也迎合笑着,显然没搞明白是什么让众人如此欢乐。

    “利奥,”我呵斥。“朋友,十分钟后,船上所有高级职员和经理将聚集这里。回去睡觉。”

    利奥像没听到,摇晃站着不发一言。

    和笑料等量的怒火充盈心头。倾情自助刚开始的第一个小时最紧张忙碌,所以叫他来帮我。我在埋头苦干。他呢?如此卑劣行径。就算这样,升职路上飙车的是他,不是我。现在,我只好一溜小跑回房换上那套白色常服。没有哪个领头服务员会让相同制服平级船员指挥他们。而利奥,移驾船员酒吧,继续他的一口闷。

    终于,任务分配完毕,并巡视几个回合确保万无一失。倾情自助的地点是丽都甲板,周围没有门板阻隔,任何客人都能经过这里,来回张望,甚至偷嘴一下。所以我们要用隔离布条环绕整片区域,并设专人看管。特别现在,领头服务员们都想利用这点空闲,离开甲板抽口烟。

    我在餐区巡视,人员已各就各位,可我知道,几秒钟后会天翻地覆。一回头工夫,领头服务员们,像突然开灯房间的蟑螂,四处逃散。休息室下面楼梯深处走廊,也需要我巡视,这里是寻找烟鬼的好地方。因为这里的地面常能看到香烟屁股,数以百计,仿佛秋天地上银杏叶。

    随着脚步声远远传开,那里早已收到我的接近警报。楼梯下面的尽头,离艾瑞克曾经冰冷失神的钢铁甲板不远,是淘气包们经常出没的地方。这里除了我的来路之外,还有一条出路,就是穿越10号甲板客房区。那里是我们餐厅服务生的禁地,和进入那里接受严惩相比,他们宁愿无关痛痒被我抓住。

    让我吃惊的是,这里没有任何领头服务员,只有一个服务生。迪伦!

    “别闹了,伙计,”我斥责他,“你知道这可不是偷懒的时候。”

    “去你的,”他断然反击。

    “好吧。你哪根神经搭错了?”

    为了虚张声势,迪伦平静地猛吸一口烟,朝我脸上喷来。可事与愿违,他被烟雾呛到咳嗽起来。无论怎样,刺鼻的口气被香烟掩盖柔和了许多。

    当然,我明确知道他哪根神经错乱。尽管他费尽心思,可仍被排斥在“淫男娼女”俱乐部外,正在为此懊恼。这次出航前,我们礼节性地允许他追随我们小组,允许他存在而已。直到尼可罗搞来老虎图样纹身,仅一周后,迪伦,也急忙跑去给自己弄了个和我和利奥同样图案的纹身。因他身边没有现成样本,只能描述给纹身师傅……很不理想。与我们圆润顺滑的图案不同,他的图案凶险尖锐,像极了他的鼻子、他的发型、还有他的一贯作风。因为我和利奥没向尼可罗提及此事,尼可罗也顺理成章拒绝了迪伦使用纹身膏。

    显然,失败的抗议让他无地自容。迪伦掐灭香烟,扭头走向楼梯。

    “祝你接下来几晚,在汉堡区工作愉快,”我在他身后高声说到。

    “什么?”他抗议道。“那种地方,你安排几个黑珠子灰粽子不就行了?”

    没搭茬他的种族言论。

    “迪伦,你声称以前是助理领班。不要透支别人对你的尊重。和母牛一样的食客呆几天,锻炼一下有好处。”

    我的全部所求不过是顺顺利利,可连熟人都在不断给我麻烦、浪费时间!

    倾情自助不同往常,为了所有食客都能欣赏到完好无损的冰雕、巧克力雕、大蛋糕、小蛋糕、巧克力酥饼、还有冻糕;第一个小时只许拍照,不许吃。我们追加几十个桌子,确保每人都有坐位。隔离布条规划出的一条走廊,引领一票令人敬仰的人类通往高处食物展示台。这群人里有我们的船长本人,他的晚宴正装光彩照人,一队随从,按官衔高低走在身后:客房总监、厨师长、餐饮经理、最后是资深领班。

    身后的一千多食客,正在排队参观美伦美奂的可食用艺术品。因为甲板昏暗,镁光灯闪电般洗刷着冰石塑造的巨龙,以及传说中的其他神秘海洋生物。丽都甲板四处充满对艺术成就的啧啧赞叹。

    我惊讶于征服号上举行此类活动,竟没为客人准备任何类似简介的东西。经厨师妙手塑造,能为生活添彩的绚丽,如有媒介把内涵也公之于众,岂不快哉?我学过播音,所以自告奋勇去录制一段对雕塑的介绍,加以播放,向客人阐述作品内涵。资深领班迦乃士,不过是双手一摊,说,厨师没意见他就没意见。所以,我写了份手稿,稍后在本次航程结束前预约了和厨师长会面。我多次向迦乃士汇报进展,他是一贯的不闻不问。

    第一个小时的工作重点是控制人流。我不得不修理、敲打我的领头服务员们,让他们认真对待工作;他们的工作,就是修理、敲打食客们,不要出格。队伍需保持缓慢匀速前进,如有人过多停留,我们须礼貌而决绝地要求他们前进。领头服务员们清楚这些食客不会给小费,也就二流子警察般满不在乎地乱喊,“别闹!就你!快走!”

    我在客人队伍之间穿梭,确保没人在开餐前偷吃裹满巧克力的草莓,或者别的什么小点心。在美国,此类正式活动并不多见,多数父母会用恐吓制住孩子。可制止成年人的办法不多。尽管只有大人的偷嘴才需要被打手腕。终于,凌晨两点,拍照告一段落,禁食解除,可以开吃。

    出人意料,船长本人过来帮我诱导客人。班度西船长,五十多岁,很有气质的意大利人。他的下巴坚硬挺拔,胡须被设计师精心修剪。他身形健壮,行为、举止和声音都是嗡声嗡气。虽没我高,可仍能把我“泰山压顶”。

    “怎么不穿正装?”他用深沉浓郁意大利口音生气问道。

    “我没有正装,先生,”我回答。

    “为什么?”

    “显然,餐饮经理给我这套常服后,没觉得我趁得上一套正装。”

    “荒谬!”他厉呵道。“做职员只有够格或者不够格。”

    “我同意,先生。”

    正说着,他已转身离去,冲进人群,对各类职员和重要客人视而不见,直奔贡纳尔。他用锐利的语言和具有穿透力的动作,示意贡纳尔随他而去。贡纳尔像条被抽打的狗,夹紧尾巴卑微跟在主人身后。

    是的,我的确热爱倾情自助大放送,原因与众不同!

    【针尖对麦芒】

    坏消息如期而至。

    这次会面餐厅首脑一定血雨腥风。等待迦乃士的这段时间,空气已紧张得令人窒息。我挺胸坐在椅子上,尽量掩饰内心激愤。旁边的费朗如坐针毡,仿佛他坐在这里能令餐厅停止运转。痛苦地贡纳尔,在试图忽略我们的存在。

    我期盼已久的晋升时刻。今早,利奥从这三人手中领到一条粗杠,外带一条细杠,可谓一步高升。人们通常要在丽都脏活累活干几年,才能去餐厅专职。如此一来,利奥少奋斗了好几年。贡纳尔表示,利奥的龙门一跃,是因他潇洒外表让晚宴吃客神醉。

    迦乃士姗姗来迟,边道歉边习惯性地耸着肩膀。他避开我视线,在餐饮经理桌边坐下。直到个把月前,我并不清楚这次会见将会如何。可领班们最近的言行泄露了天机。房间寂静地仿佛能听到绣花针落地,我们都在静候贡纳尔来打破沉默。

    “所以,”贡纳尔终于开口说道。“我决定不给你晋升。”

    没有惊讶。

    “为什么?”我冷静逼问。

    他没回答,却看去迦乃士寻求帮助。毫无准备的迦乃士先是一惊,略显手足无措;接着,清清嗓子梳理思绪,故作从容地向前倾身说道。

    “恩,我一直期待收到更多的,呃,更多的报告书,我在等你交给我。”他为自己的敏捷思维几乎飘然起来。

    “你认真的?”我穷追猛打。“我交过一份报告。将近一个月没有任何反馈。你只说我们应当针对它做些交流。然后你取消了我们的会见预约……两次,这是你和人交流的方式。”

    “可,后期跟进是你的职责所在。”

    “什么职责,无限追讨?利奥交过几份报告?那一票儿的正职助理领班,不管是谁,交过吗?”

    我思考过很长时间,如果升职成了南柯一梦,该怎样抗议他们。显然,我的职位正在去往南柯梦乡的路上。经过几个月对升职事宜的纠缠不休,我甚至一度乐观起来。现在,我被人给做掉了,我可不想让贡纳尔躲在傀儡身后不战而胜。

    “贡纳尔,为了打消你对我不能安心工作的顾虑,我接受了附加的三个月试用期,本来没有必要。现在我的合同到期了。在嘉年华三十年历史上有多少美国人做到过?哦,没有?去问问姆兰登和赛德里克,他们能说出几个名字?可我,现在,在这里,做满了八个月。八个月!”

    我直视贡纳尔,奋力一击,“现在,请兑现承诺,我不适合职位的理由是什么?”

    贡纳尔沉寂良久。我将全身能量聚集双目看向他,静静等待。他终于开口说话,口吻坦诚没有辩护。

    “我真不知你为何来此,”他轻声说道。

    “这不是一个答案,”我断然。

    “这是唯一答案。”

    我身子后仰,把他的话将信将疑重复一遍。不可置信,他的理由如此简朴。“你不知我为何来此……是说为什么一个美国人愿意来此工作?”

    贡纳尔双肩下垂看着我。

    “事已至此,我就不绕弯子了。我有十多年餐厅工作经验。现在,我在船上餐厅工作了八个月。这八个月里,从餐馆培训开始,洗碗工,助理服务员,领头服务员,还交过一份烫手的报告。你的前任还有两个领班已经给我升职。现在,再让我们看一下利奥,从他出生开始,从未在餐厅工作过,没有经历过餐馆培训,没有做过服务生或者别的什么相关工作;他还多次因为醉酒,从头到尾错过当班……然后你给他一粗一细两道杠?你们没闻到臭狗屎吗?就在这房间里,臭气熏天!”

    “我不想让我的名字出现在你表格上,”贡纳尔粗鲁说道。“你总有一天要辞职,我不在美国人的表格上签字。想要官职,去别的地方吧。”

    “那么就这样了?国籍是你拒绝我晋升的理由?”

    “这次会见结束了,”贡纳尔说。

    “哦,不,没结束!”我近乎咆哮。“如果我们之间达不成共识,我可不会离开。我是做为助理领班被雇佣的,所以我就要做一个助理领班。”

    “去别的船,”贡纳尔摊牌。“你或许能得到不同答案。你的合同几时结束?”

    “还有一次半巡航。”

    “那很好。下条船,见习几个月。如果那里的餐饮经理同意,你就可以升职了。”

    “再……几个月?你已耽误了我几个月。最多一个月。”

    贡纳尔意识到我要走了,也就得过且过。

    “好,就四周。”

    “所以,我作为助理领班,正式见习四周,然后接受审核。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半吊子破烂。”

    “同意。”

    “我们达成协议了是吗?”我看向领班们问道。按照浅规则,没有职员会提供书面保证。可我完全不相信贡纳尔,所以需要找些证人,尽管证人都是懦夫。所有人已开始准备下一轮会谈,谈话也就结束了。我示威样的从贡纳尔办公室转身离开。

    努力控制着各种心绪。几个月的纠结已很难再次激起我的愤慨。就在I-95的隔门外,迦乃士和费朗两人等在那里,鬼鬼祟祟召我过去。

    “看,”迦乃士说。“这条船上恐怕你得不到想要的了。去别的船弄杠杠吧。在那里我会支持你。”

    “对,”费朗补充到。“所有你需要的。”

    “另一条船,”我和蔼确认,“但不是这条船?”

    “你看,”迦乃士晓之以理。“他现在控制这里。去另一条船吧。在那里可以当官。”

    我的压力来自全方位:朋友和熟人令我头疼、管理层无非管理我一人、我的晚宴食客都是恶梦,特别是这趟巡航。每次晚餐的第一轮食客总让我无限畏惧。我和卡米拉被咀嚼透烂又被吐出,而客人,甚至还没点完菜。特别今晚,我只想静一静。或许是命运安排,恰恰今晚,我们遭遇了超乎想像地疯狂。

    我的餐区被一个大号家庭占满:那是八个孩子和八个表兄妹,年龄六到十六不等,一个比一个胖。我不知道青春期儿童肥胖的病因,总重七百磅的父母一定知道。

    想从这群人身边走过,可要费番周折。椅子被退到大后方,好让桌椅间有更大位置容纳他们。这还不算,那对父母和其中两个孩子,因为太重,需要电动轮椅代步。轮椅停靠在工作台前方,好似车把隆起飞驰在斯特吉斯拉力赛场的哈雷摩托。肥满身躯和电动轮椅的组合,阻塞餐厅入口,是火灾逃生的障碍。这都是费朗妥协后的产物。他们上船首日一瘸一拐找到费朗,抱怨狭小餐厅阻碍了轮椅驰骋。费朗不得不向他们道歉,并在入口附近重新安排坐位。

    “我向上帝发誓,”卡米拉气喘吁吁咕哝道,“要是戴眼镜的小子再吃六份主菜,我真就吐了。”

    说话间,她手不停歇放了五、六碟黄油在桌上。黄油在征服号受到从乘客到船员的欢迎,我们都对它垂涎欲滴。餐厅要求我们,把黄油混合堆放在其他调料中间,好让食客随手可得。

    “哎,可别提醒我。我是饿了,可光看他吃我就饱了。”

    “他吃了两份牛上肋,布赖恩!”她烫着一样嚎叫起来。“那是吃完四尾龙虾之后!一共六份!六份!”

    我也学着和稀泥,安慰她。“我知道,知道。他不过十二岁。看,我们能将他怎样?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我们得消化问题。”

    这个家庭被命名为“隆得儿”,我们叫它“隆得儿之家”。很多客人意识到,他们交钱给邮轮之后,价值最大化成了职责所在。当他们周围堆满可口食物,或许都是太贵在家不常吃的东西;有人会控制不住,尽量多吃起来。可在隆得儿们这里,他们是尽量控制着多吃。

    他们不单个儿用餐,总要等待空桌,一家人坐在一起。卡米拉喜欢这样,因为他们食物消耗量是普通人三倍,她没时间玩单挑。卡米拉从厨房里跑进跑出,在忙碌传送着第二份或者第三份开胃菜,或者第四或者第五份主菜。还好他们不吃色拉。

    “他们令我难受,布赖恩,你知道吗?”

    “我懂,卡米拉。我懂。再过几天,他们就消失了。”

    “病人!他们身上有味道,你没注意?”

    “你知道,我对气味不敏感。抽上雪茄就嗅不到味了。好吧,迪伦的口臭除外。”

    卡米拉今天表现的不自然,总被琐事分心。因为稍后我想和她分享上午的会议成果,也就保持缄默。我注意观察她,觉察到不对头。不幸的是,隆得儿之家全面发力,手忙脚乱的我们实在没空八卦。

    我抖擞精神把菜单递给卡米拉,目送她走出厨房。尽管,他们还没叫菜。可显而易见,他们每人会叫两到三份开胃菜,特别是那些含有油炸或者融化奶酪的菜品。每次往来厨房都是时间的巨大浪费。按规定,每个托盘最多可搬运十二盘菜。所以,我们要先下手为强,反正有吃的上桌定会被消灭。

    终于,运气眷顾了我们。隆得儿之家的话题开始在西冷牛排、菲力牛排、或者牛上肋之类“肉林”徘徊,每人先来三份。可今晚我们有个极大慰藉,就是有款他们绝不喜欢的菜品。我和卡米拉幸灾乐祸期盼他们犯下错误;然后,让惊恐余悸伴随他们整个航程。

    “今晚的特别奉献,”我极尽所能吹嘘道,“是无与伦比的惠灵顿牛肉!”

    我和卡米拉已经领教,隆得儿之家觉得让我们呆在地狱是很享受、很长面子的事情。他们总通过推翻服务生的推荐来打击人家自信。所以我津津有味把惠灵顿牛肉吹的“天花乱坠”,他们定会上钩。

    “这道英国经典菜肴,是由鹅肝酱和嫩煎蘑菇丁构成。”我用毕生所学的播音腔娓娓道来。“嫩煎蘑菇丁,当然,是把香菇、洋葱以及小葱头,搅拌成碎末,然后加红酒煎炒成熟,鲜黄鲜黄。和鹅肝黄酱混合一起,然后装入松饼做成的容器。菜名的由来,当然,是惠灵顿的首任公爵。”

    “哦,啊。我不要黄酱,”隆得儿妈咪笨拙说道。“我要几份这种大虾。”

    瞬间,我高质量的幽默之花跌落在地,迅速枯萎,然后尘土般烟消云散。我从地面捡起摔痛的下巴。正在运送开胃菜的卡米拉,对此一无所知。我羡慕她的坦然。我们兴奋沉浸在牛肉主菜那里,忽视了,显而易见地,海鲜。

    “就要虾,”妈咪重复道。“不要其它的。只要一堆虾。”

    “这蜜汁大虾和香菇烩饭一起,夫人,还有混合蔬菜。”

    “那些都不要,”她说。“你告诉厨师,找个大盘子,装一整盘虾。耶,你和他说,蜜汁,厚厚一层。”

    “我很抱歉夫人,可我做不到。我们厨房每分钟出菜几百道,他们不接受特别定制。如您满意,我给您拿两份大虾主菜。”

    “一盘多少虾?”她用粗哑声音问我。

    “四只。”

    “四个?你说什么,孩子?我盘里至少要十二只。”

    “那是很巨大的虾,”我争辩着摆脱困境。“它们一个个,冰球那么大。”

    “我阿拉巴马州来的。不知道‘冰球’多大。好吧,一盘,你给我装那种虾,五只。另外,别给我什么,米饭。不要。”

    “烩饭,”我痛苦纠正。

    “我家有大米。你把那些东西从盘里刮出去,我要整盘的虾。耶,蜜汁,虾。”

    卡米拉,机械地在桌上摆放第一轮开胃菜。她在试图掩内心的恐惧。她从过道根本够不到桌子中央。因此很不专业地小声嘀咕起来。

    我粗略心算一下,如果隆得儿之家每人各点三到四份主菜,往来厨房,时间就消耗不起。就算卡米拉违规操作,每个托盘放十五份菜,两手各托一个,我也过来帮忙,时间还是不够。从餐厅到厨房空手来回要十分钟,更不用说等候主菜烹调的时间,很容易就会超过半个小时。

    “你现在快点,”我收回菜单,将他们一把扔去服务台。这时一个小胖子大叫,“我饿了!你想现在要小费?不快给我吃的,就不给你小费!”

    施完一场光速巫术,卡米拉,跑步去取下一轮开胃菜。我在这里清理空盘,还要照顾客人的吹毛求疵。卡米拉,离去之前稍一迟疑,给我一个恳求眼神。我轻拍她的肩膀,满脑子搜刮话语安慰她。只有一句。

    “今晚我们狂醉一场!”

    时间变得模糊,卡米拉带来第二轮开胃菜。我刚开始上菜,妈咪隆得儿已开始催促她的虾了。

    “我现在准备吃虾。我的虾呢?”

    满桌子的人合唱起来。孩子们手拍桌面,高声叫着,“虾!虾!虾!”响彻餐厅。

    卡米拉再次跑向厨房,留我一人断后。幸运的是,费朗很快亲自出手,镇压了这批暴徒,让我有空去帮卡米拉运托盘。我让她在一个托盘上摆满整整十八份主菜。搬运超载托盘穿越餐厅的人潮汹涌,是段冒险征途。可我对自己的高、粗、壮很是自信,坚信能完成使命。踏出厨房一刻,厨师们在身后大声斥责,认为我不该把他们的辛劳放上轮盘。

    我们上了主菜,最坏的担忧变成现实。尽管虾是四盎司一只,可隆得儿之家吞噬它们只要一口。然后扔虾尾在桌布上,无视盘中其他食物,开始昂然要求下一轮主菜。忍受了三十分钟的奴役和来自厨师的谩骂,甚至没给整桌上完菜,虾已不见。

    因此我们又被要求重来一遍。这次我上主菜,不管怎样也要把甜点菜单塞给他们,希望他们不去要求传说中的“下一轮”虾。厨房烹调的主流菜品已然更换,卡米拉要等更长时间才能装满托盘。我忍住内心想抗议的激愤涌动,让卡米拉去后面,最后一次,把现有的虾收集在一个托盘拿来。

    我在工作台里听到盘子散落,马上跑出,看到卡米拉可怜兮兮站在那里,周围是成山的碎瓷片、烩饭、蔬菜、还有虾。其中一个没耐性的孩子,站在椅子上想从卡米拉的托盘取食物;突然发生的一幕,打破了卡米拉的平衡,整一托盘……十五份主菜,这样到了地上。我脑里浮现出那只曾经走下扶梯的大虾。

    残酷的隆得儿之家合唱般大声欢笑。卡米拉开始打颤、发抖、大口喘气,我忽然担心她过度呼吸。跑了过去,把我的手臂绕过她,扶她走出这堆瓦砾,去往工作台。她在颤抖抽搐、哭泣着。我意识到事情严重。

    卡米拉整个人崩溃了。

    我搂着她的肩膀,尽量鼓励她,带她暂时远离这队俗人。她瘫软在我手臂之间,我支撑起她全身力量慢慢来到工作台。用脚踢开一堆餐布、菜单和玻璃杯框,好腾出一片地方扶她坐下。卡米拉的哭泣已经失控,眼泪炸裂而出。她试图说些什么,混合身体颤抖,听来全是毫无干联的单个音节。

    “怎么回事?”一个声音从身后命令。“还不清理烂摊子?”

    不用转身,听声音就知是凯特琳娜。

    “找别人去,”我厉声说道。“我们正忙着。”

    “三、三天,”卡米拉呜咽着,词汇从口中点滴而出,“他们告-告诉我不-不要洗澡,三天!”

    “她在说什么?”凯特琳娜在身后问道。

    “你能不能赶快滚开?”我大声呵斥。“看在基督份上,找些人,打扫打扫烂摊子,给我们一分钟,静一静!”

    “我告-告诉他们不是因-因为水,”卡米拉稍微清醒,看着我身后的天花板继续说道。“Fara douche pentru tre zile(罗马尼亚语),他们说的。三天不要洗澡。现在我浑身有味儿了,好像母牛!他们太恶心了……我太恶心了……所有一切太恐怖了!”

    我抱着她,低声说着能想到的安慰话语。我之前从没见过有人内心崩溃。看着卡米拉,比我能想到的情景还要糟。想提供帮助,却又无从下手。

    “哈哈!她说,‘douche(罗马尼亚语,在英语中有“傻瓜”的意思)!’”传来一个孩子的讨厌声音。一个隆得儿之子,站在凯特琳娜身后偷看我们的笑话。

    “就这样吧!”我愤怒喊道。“卡米拉,我离开一下。”

    我站起身,准备去和整个隆得儿家族交流一下思想。令我惊讶的是凯特琳娜打我一拳,抢在前面,开始高声教训起那肥孩子。

    “在我们语言里是‘洗澡’的意思。你认为很傻是吗?像你一样,只会一种简单语言才傻呢!没搞错吧,算了,你有没有哪怕一丁点家教?你的行为和动物一样。现在回桌,安静把饭吃完!一群动物,我是说,你们一来我就看出来了。对,你们全家!”

    我仍朝那里怒视,可凯特琳娜把我推回工作台。

    “现在好了,”她说,“你需要保持冷静,让我来扮演那个坏人。我担心你这次出海,恐怕一分钱赚不到。应该还有机会。我把卡米拉送回卧舱。”

    她离开前,我又紧抱一下卡米拉,以示安慰。真欣慰,凯特琳娜扮演了及时雨的角色。看来,我有必要对她的篇章重新着墨。

    “嘿,小猫!”我叫住她。她停住转身看着我;我真诚地向她表达了感谢“Mulţumesc(谢谢-罗马尼亚语).”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态,重返战场。

    【黛蓝牙买加】

    我在打拼着创造空闲,想在卡米拉下船前和她再见一面。离岗手续惊人繁琐,头天晚上8点先交行李给保安彻查,然后让经理确认卧舱已归置整洁,交还工装、拿回护照,排队几小时过海关。一套流程过后,筋疲力竭的船员,要等所有乘客离去才能下船。

    我被母港早餐的最后疯狂困在丽都,想离开几分钟都不行。每人都在分秒必争想把船费给胡吃海塞回来,吃回一分是一分。终于得空,时钟已过11点,赶快冲向楼下舷梯旁的一小间船员专用等候室。这里所有人,不是坐着行李就是行李坐着他们,七歪八斜,散落一地。我在这群无所事事的人中来回穿梭,寻找引人注目的罗马尼亚金发。尽管没找到卡米拉,可我偶遇到船旅生涯中另一个交往颇深的女人。

    “丽泽尔!”

    我突兀的叫声把她从半睡半醒中惊得差点蹦高。刚想表达歉意,可她全不在乎,面带微笑激动冲我说。

    “布赖恩,我正找你呢。”

    “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离岗日!祝你有个美好假期,这是辛勤工作换来的。”

    “耶,”她边说边重新绑了一下乌黑发髻。“我就要回家啦。你什么时候走?”

    “下周。你是回家呢,还是到哪里去旅行?”

    “我有点想家了。要到雨季,没几天太阳可享受了。”

    “对,我也是。上次去的时候没碰到下雨。我发现,欧洲秋天是雨季,我家乡一般都是春天的梅雨。”

    “通常是这样,”她同意道。

    我对丽泽尔的离开没有本应的恋恋不舍,反而感到不咸不淡。她是我来公司关注的第一人。我们一起经历多次生活中的疯狂大动荡:同在一组的餐馆培训,迈阿密的极可意之夜,定居征服号。最后几个月里,她是我午夜自助的甜点女郎。在船上安顿后,我们没有过多交流。可自从来到嘉年华,也从没分开。丽泽尔是一段重要人生旅途上里程碑的存在,超越了朋友。我们共度的平淡时光,奇迹般生出绚烂回忆。

    “所以,你的旅行衣物都在这里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上身穿一件紧身黑毛衣,腿上画了一条牛仔裤。”

    “你还记得?”

    “当然!你的美貌海枯石烂。好吧,不算那对在我房间云雨的老外。裸体的泰国人也不算。当然,光屁股的印度人也不能算。反正不管怎么说吧,期盼再次和你同船共渡!”

    “我看到有人没脱工装就走了,卡米拉在上一批离岗名单,可能是早班飞机。她让我和你说再见。”

    我猜她已经下船,可还禁不住一阵失落。

    “那可太差劲啦,我本想和她道别的。不过事情的阳光一面是,两好并一好,吻别只能全给你啦。”

    “想清楚啦。”

    “清楚。你知道返岗后的下条船吗?”

    “还不知道,等到了迈阿密再去打听。”

    我们握手然后拥抱一下。“我也是。旅途愉快,亲爱的。希望后会有期。”

    “哦,一定会的,”她回答。“听说你是那种天涯海角去追妞的男人。”

    朋友们为我在蒙特歌湾办了一个散伙派对。那里有一个叫日落海滩的度假村,征服号靠港后步行就能过去。度假村为吸引船员,难以置信地特别推出二十美元一天吃喝管够大酬宾。考虑到经济状况,这里是最佳选择。

    我的朋友们,利奥、卡吕普索、蓉内莎、尼可罗、洛雷娜还有瑞莎,除了这些核心成员,还有另外一小队的热烈追随者。迪伦,自然没被邀请。去往度假村的必经之路被灌木丛掩盖。我们一众肆无忌惮几乎占据整个路面。很幸运,路上很少有车经过。左边港湾,水中色彩像是被沼泽覆盖的缭绕山峰,俊美异常。然而右边是一个破烂不堪、尚未开发的国家。在堵塞美丽溪流入海口的碍眼垃圾注视下,我们穿越半岛和大陆的狭小结合处,进入一个由棕榈树搭建的人间天堂。

    “尼可罗,”我问道,“你背个大包过来干嘛?”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牛仔T恤,肩上多了个背包。看着不重,可异常巨大。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微笑回答。

    日落海滩位于半岛正中央。而这半岛,美人尖般,等分蒙特歌湾。海滩延伸开去就是闻名遐迩的加勒比海,海上波涛绵延不断,穿行九十英里在古巴海岸被拍成浪花。度假村首推水上运动:这里有海滩,有各式各样的极可意按摩浴缸,泳池吧台,还可以租赁到所有你知道的浮潜用具、水橇、甚至滑翔伞。好似一切都还不够,这里还会下雨。

    乌云覆盖北方地平线。空气湿润、温暖、充满欢愉。我们进入度假村,卡吕普索和我未做停留跳入泳池,直奔中间吧台。我们往正在叫酒的朋友身上热闹溅水制造气氛,准备正式开始派对。今天有整四小时假期,我们要活用每分每秒。

    一杯过后,我们全都走进极可意浴缸放松心情。那是一个商用浴缸。坐下二十人后,浴缸中间甚至还空有一片深水区,可以潜水。瑞莎身穿大红吊带比基尼款款而来,那一刻,我注意到这里几乎所有男人都开始了动作。

    “你在喝什么呀?”她一边问道,一边滑了过来。虽说浴缸水热,可让我流汗的是其它原因。

    “这个,”我虚头八脑地吹嘘,“是黄灵鸟:配合最高级金标朗姆酒、加利安奴酒、白橙力娇酒、和酸橙汁。叫一杯吧,特清爽。”

    “就要你的,”她边说边朝我靠过来。我尽量把注意力从她扑面而来的巨大双峰移往别处。我看到其他男人都在吃惊关注我们。瑞莎从我躲避的双手抢去酒杯,送到嘴边。挑逗般将吸管滑入双唇之间。附近又有客人开始呻吟。

    “哦,没喝完呢?”她故作清纯。“剩下的归你。”

    她骨头酥掉一般,拉下胸罩,然后把酒杯剩余饮料缓缓洒在双乳之上。金黄液体顺身体流淌,混合进极可意浴缸。我相信,浴缸的水质,早已不是人们关心话题。我眼见她的胸前峰尖在冰冷淋漓之下渐渐耸立。

    “好了,”瑞莎娇声道,“特清爽。”

    我慌张地大口吸气。

    尼可罗,也被震住。

    利奥,好事地吹着口哨。

    卡吕普索,小声呵斥道。“哎呀呀,你们干吗不去开个房?”

    “好主意!”瑞莎说道。

    乌云更加聚集,除了瑞莎,我们都觉必要在大雨滂沱之前换个地方。利奥,建议我们喝醉之前先去浮潜。这个主意让我眼前一亮。

    铁定的大雨瓢泼之前,我们几人脚踏白色细沙,快步来到浮潜服务站领取脚蹼。不远处的橡胶圾箱,发粘皂色的存水里飘满烟蒂。几分钟后,我们在蓉内莎的轻柔带领下,头朝外海潜在水中。

    我长大的地方离海两千英里。所以,海浪里的游泳经验尚浅。总算水中盐分提供多余浮力,让我受益匪浅。大海是如此沉醉,我感觉自己并非在水面漂浮,而是神游在仙境云端。我首次发现浮潜乐趣是在红海,和比安卡一起。不可否认那是一种喜悦,可无非是首次试探性涉足某种新领域的喜悦。现在,我要独自探索。

    刚开始的五十码,水深不过五尺,水面波涛让覆盖苔藓的岩石生出双手,把我们扯来扯去。在扇面礁的搔痒下,我们离岸越来越远。当水深大约十五尺,波浪间凹凸已明显减弱。

    在逐渐适应浮潜装备后,我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到身下水底的五颜六色。阳光忽然划破云层,一道光束射向深海,把那里的苔藓、珊瑚、水草和鱼描绘的愈发色彩绚丽。我从小学画,曾是职业画家。可我的脑中从未构思出媲美眼前的眩惑画面。一步一景,景景脱俗,印在脑海挥之不去。橙色小鱼在岩石缝隙蹿进蹿出;或者稍大一点,五彩斑斓的鱼在悠闲游走;风格迥异的画面急速切换。光线消失,一切色彩仿佛瞬间被漂成黛蓝。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运色。

    在这里,我被太多生物围绕,只好先看认识的。就在身下三尺,长着白斑点的沙色水蛇蜿蜒行进,在水中划出一条优雅弧线。突然,差点撞上一条河豚,而它对我视而不见,慢慢游开。

    我们划向更深水域,开始有点紧张。至清海水让我觉得三十英尺下方海床触手可及。几分钟后,我的不安稍微缓解,重被海底世界俘获。海底宁静、安详、好客。我崇敬地看着蓉内莎用力踢水潜去深处,试图触摸身下十五英尺,珊瑚礁的隆起顶峰。稍后,卡吕普索和利奥也纷纷效仿。

    我仿佛身陷沙发,欣赏着银幕上的迷人同伴潜往水下奇幻。我不清楚是否该加入他们,甚至不清楚能否成功。我能适应那里水深吗?二十英尺,看来不深,可少年时的潜水记录是六尺。长期以来,我的耳朵对水敏感,甚至都不能经常游泳。比赛游泳的人群里有了我,最后一名就板上钉钉。不堪回首的过往再次涌上心头,令我更加不安起来。

    可,事过境迁。要说我上船以来的心得,那就是,前进的最大障碍是自己,不能坐享安逸……拼了!

    调头朝下,疯了一样拼命踢打脚蹼,直朝深海潜去。

    每次踢水,都打落一层做为旁观者的外衣。我下降着,终于感到海底引力。首次和珊瑚、和鱼建立了同理心。几秒之后,我的手开创性触摸到礁石顶端。那里曾是如此的难以捕捉和遥不可及。然后,开始朝水面折返。

    我大口朝排气管里呼气,想把存水排空。心里已开始尖叫欢庆胜利。我疯狂踩水要回到海面,因为这里令我如此不适。海面上空光线阴沉,乌云密布开始落雨。我们在离岸二百码的海中!在我生命里,从未如此远离岸边,在湖里没有过、在河里没有过,当然,在海里更没有过!

    我们视乌云压顶如无物,又在那片海里游荡了一个多小时。每次下潜都用去一分气力。刚开始我们的下潜目标是去往疵裂石缝,探索难以言表的黑暗;后来,我们游弋在直立断崖,去和小虾小蟹做游戏。终于,疲劳渐进视野,是时候回岸了。我跟随众人掉头返回,可大脑神经还对海底世界流连忘返。

    我们进入离岸五十码的防浪堤,已开始退潮。只见卡吕普索在我身前轻拍脚蹼,从岩石上方滑了过去。这动作提醒我,要减小打水幅度别让岩石磕了膝盖。

    我警觉看到,一团绿色不明物体出现在我们身边。突然,这堆物体挡住左边通路,我慌乱起来。离沙滩还有一段距离,尽管水深只有几尺,可海底乱石林立不便行走。可怕的绿色东西朝我爬来,越来越快,我无路可逃,只好飚升肾上腺素。

    到底是什么?不是海草或者扇面礁或其他水生植物。它们像强风中的湿床单,在波涛中蔓延翻滚,锃绿锃绿,几乎闪闪发光。这些东西朝我猛冲而来,它们明显不属于地球!

    为了能让自己前进快些,我抓住海底石块和珊瑚礁,疯狂地双手交替。现在,无比恐慌充盈皮囊。马上要和这些外星生物接上头,可离岸还远……!

    我喷泉一样蹿出水面,世界一切恢复正常,只留下我的心脏还在碰碰直跳。这里水深二英尺,就是刚才,我还在其它星球!身前不远处,朋友们手持脚蹼若无其事,趟水走往沙滩。

    我眨眨眼,想要确认外星云怪从何而来。现在,绿色云朵在视线所到之处,浮肿一样突显出来。我很庆幸已经踩到陆地!不敢想象如果当时离岸更远,将做何反映。我走向海滩,心里后怕,决定多喝几杯黄灵鸟,不管有没有瑞莎的独特演义。

    浮潜之后饥肠辘辘。我们随手拿起汉堡、热狗、牙买加辣鸡块胡吃海塞起来。牙买加辣鸡块,离奇、辛辣、美妙,俘虏我的胃。真是不去他乡难觅异域之味。自助队列前,二十尺高,画满各类特别调制酒品的图案墙让我们止步。第十一杯特制朗姆酒之后的记忆一片空白。可以肯定,所有酒品都被照单尝过。

    雨,终于倾盆下来,下午的剩余时光在幸福、酣醉和模糊中被我们度过。落日海滩有一大片户外空间,上有三十英尺屋顶遮风挡雨,下有软垫、长椅随处可见。坐在这里,既可拥有屋外感觉,又免受淋雨之苦。这份殷勤热带独有,令我们感慨万千。

    突然,利奥和尼可罗大叫,奔跑穿越大厅,向我们喷洒一些东西,不是雨:他们人手一支榴弹发射架样的巨大水枪,挥舞着,朝我们射击。

    所以,这就是尼可罗大背包里的装的:两个超级透雨8000S系列水枪!

    我追赶他们,先绕一个屋外台球桌团团转了几圈,又跑到滴水灌木丛,然后滑倒在地,差点跌死在乒乓球台旁边。一群当地小孩儿,兴高采烈地跟在我们后面也完成了繁复的障碍跨越。有人想要找地方藏起来,十几个黝黑小手指会嬉笑着把我们出卖。过了一阵,我们累了,把水枪交给孩子去玩,换来他们难以置信的笑脸。

    最后一小时,我和卡吕普索在台球竞赛中度过。泥醉的利奥也想加入,事与愿违不受控制的台球将他打败。他将选好的球杆撑在地上,自己靠了上去,就在杆架旁边静静站着,双眼紧闭,好似紧张症患者。他的另一只手张开放在球台,手心放着一小块蓝色球杆巧粉。当我们需要用到,会从他手里取来。不一会儿,鬼使神差,巧粉又回到他的手上。

    我们一边玩着台球,一边享受六尺开外的豪雨。海滩已被雨滴打成筛子。玩闹和畅饮之后,我们需要一些安静时间。轮到卡吕普索击球,我偷闲欣赏雨滴打击郁郁葱葱森林植被;聆听这大自然的美妙音乐。

    “真不相信到时间了,”卡吕普索看着手表开口说道。

    “是时候了,”我失落答道。我们引申的都不是这个下午的结束。

    “我们该把人召集回来,”她说。“我想蓉内莎在沙发午睡。我看见瑞莎在那里被流哈喇子的傻瓜围绕,洛雷娜和多数人在餐厅。”

    “尼可罗,和花花公子在打乒乓,”我附加道。“然后利奥……”

    我们看向利奥,他已站着睡了。

    她笑了,醇厚的微笑,我们都意识到些什么。有些踌躇,可我俩知道,唯一单独说再见的机会就是现在,在昏睡过去的利奥面前。我们相拥一起,当身体从对方那里分开一刻,还唇齿相连。那是一个愉快略带惊讶的离别之吻。逗留稍微久了一点。

    恰到好处。

    几天后,我坐在新奥尔良杰克逊广场长凳上,俯瞰呆板泥泞的密西西比河。静静抽着一根本地销魂雪茄,离岗之后才买的。

    登机回家前能在新奥尔良法国街停留几晚,是给唯一美国船员的特殊待遇。迫使外籍船员在离岗几小时内出境的做法应当受到谴责。尽管征服号的几尺之遥就是一家大型商厦,可没有哪个船员被允许去购物,哪怕十五分钟的逛逛看看;他们也不能在美国任何地方,购买哪怕一份盒饭。很多人都想花上几百美金住进酒店,然后用几天时间购物、吃饭、消费。可美国,却坚持在第一时间让他们带大把现金赶快出国。这种思维定式怎能拯救比我行囊更羞涩的美国经济呢。

    行李寄存酒店,可仍觉得被某些东西拖累。思绪从胃部涌出、全身乱窜。目睹着过去一年一直避免发生的一幕,征服号弃我而去。巨大的白色怪兽,离开码头之后径直走开,搅拌起密西西比的丑陋棕色河水。河面极其宽广,征服号可以轻松在水面转头,面冲下游而去。八月底的傍晚,炎热、潮湿,是该总结一番了。

    我可以听到远处乘客的欢呼。他们在丽都甲板,那么高、那么远、显得那么渺小。很有可能,他们看我不过是岸上一个污点。从面前经过,还是冲他们挥了挥手。面对即将远航的邮轮,冲它挥手,无以抗拒。

    傍晚炎热,面对邮轮,我感觉自己像是错过了出航。作为劳动所得一部分,无拘无束的长假正式开始。在我面前,餐厅的朋友们开始摩拳擦掌,瑞莎和特勒或许正在折叠餐布,卡吕普索和尼可罗正在餐厅忙乱。利奥也许正在诅咒些什么,因为他已见到新室友,博戈。

    比安卡?在加勒比海某个地方,不知具体是哪儿。我冲她而来。可现在,刚话别的其他人成了心中所念。

    “挂念于胸,执意追求,红尘历尽,本心无遁寻;你做计划,老天笑了。”我高声自嘲吟诵。

    过去八个月,我体会到的名言至理啊。邮轮的首份合同让我焕然一新。我是嘉年华三十年历史上,在餐厅完成合同的首位美国人。没有退缩,没有调职。可还是一场竹篮打水。不过,这段经历早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从各个方面对生活产生出深远影响,深远地超乎想像。

    我离大彻大悟越来越近;可对比安卡,还在原地踏步。

    注释:

    [1]卡萨诺瓦:贾科莫·卡萨诺瓦(1725-1798)出生意大利。享誉欧洲大情圣。

    [2]欢戏艇弗莱迪:恐怖片人物弗莱迪·克鲁格;餐饮经理贡纳尔和他长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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