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密巡航-服务员(晋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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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流之人在哪儿,在哪儿?”《地狱》——但丁·阿利吉耶里

    【吾生第一及唯一的粘人内衣模特】

    像前四周一样,我醒来时依然精疲力竭。闹钟凌晨4点就响了。丽泽尔让我醒了叫下她,怕万一她的闹钟不顶事儿。结果闹钟还真不顶事儿,打电话也不管用,反倒是吵醒了她的室友,恼火地接了电话。今天我们将离开卡纳维拉尔角,飞往新母港新奥尔良。

    飞机上,丽泽尔一直死命抓着我的胳膊,简直要掐出血来了。即便我们落地在达拉斯转机的途中她也没松手。开始我还挺享受,但很快就感觉要窒息了。

    “你怕个什么劲?你自己飞去迈阿密不也没事吗。”

    “因为,”丽泽尔一面更用力地拽我一面压低声音激动地说,“飞大西洋的时候我和朋友在一起,但这次我是一个人,头一回。”

    “那我是啥,炒碎肝吗?你不是一个人。”我答到,“起码我现在被你狠狠抓着呢。话说,你这么小声干什么?”

    “我从没这么深入美国过,你说中情局能知道我在这儿吗?”

    “这说不清,能被中情局盯上也算人生奇遇了。你没看过电影吗?不,说真的,我们在这儿很安全的。又不是在黑帮地盘上混,再说中情局的秘密监狱都设在其他国家,我们有合理推诿的理由。”

    “啥?”

    “没事,放心放心,我们现在不吃外国人了,太没品。”

    “跟你的笑话似的?看,那边那女的在尾随我们。”

    “哦,拜托你,别闹了好么?”

    别说,那女的好像真的在跟踪我们。这位女士大约五十岁,身材匀称韵味十足,穿着时髦的黑西装,头发紧紧地梳成一个髻,高盘于头顶。她尾随我们走过整个机场,丽泽尔越抓越紧,指甲直往我肉里插。我不得不承认,这女的身上的”官方”气息着实浓厚。

    “嗷嗷!放松点行么?我很娇嫩的,你懂?看,她过来了。挺好,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要!”丽泽尔央求道,“她干嘛非得跟着我?”

    “也许我才是她的追逐目标。”我酸酸地说,“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嗯,其实没发生过,但我有这个实力。”

    “不不,她就是在看我。你说她是不是同性恋?”

    我震惊了,“不知道,为啥?”

    “美国就是同性恋之乡。”

    “所以呢?”

    她径直朝我们走来,向丽泽尔伸出手,我只好轻轻用胳膊肘推了推她。

    “你好。”她简练地说,“我叫柯特妮·哈里森。你叫什么,亲爱的?”

    “丽泽尔。”

    柯特妮薄薄的嘴唇抿出一个微笑,“当然了:是个欧洲姑娘。丽泽尔,你真是个美人,住在美国吗?”

    “不,我是个过客。”

    “真遗憾。这是我的名片。我是模特公司的星探。你要是想当模特,请随时联系我。”

    “模特?”

    “对,我们公司给所有大型女士内衣和泳装公司供应模特。你肯定能谋得一席之地。肯定能。”

    说完,柯特妮意气风发地大步离开了。

    “哈,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成什么了,炒碎肝吗?”

    “你怎么老这么说?你很喜欢肝吗?”

    “意思是说我被忽略了。安检的胖大姐搜了我两次身,她跟我的互动都比刚才多。不过,我的亲,你该高兴。真的太好了。”

    丽泽尔瞪我,眼睛比以前大上四倍。

    “哎,别理那个星探。当然,他们老想来烦我,但我跑得快所以拿我没辙。”

    望着宏伟的征服号,我连声赞叹。利落而精巧的线条与几何设计、干净而清爽的白漆十分引人注目。船身一侧挂着长约五十英尺的巨型条幅,上书:“欢乐之舟”。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邮轮,与它相比,新奥尔良密西西比河畔上的河滨购物广场就就是个小矮人。它有三个足球场那么长,十三层高,还不算水面下的三层,那儿才是船上最热闹的地方。

    “真宏伟啊。”丽泽尔一脸敬畏地吸了口气。

    “里面也很不错的,”我评论到,想说个关于尺寸的荤段子,忍住了,“比幻想号漂亮多了。整艘船以映像派为主题,主餐厅叫莫奈,主休息室叫德加。”

    我推着丽泽尔赶快上船,因为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女朋友。虽然三个多月没见,但我猜想今天我们不会有多少时间相聚:母港停靠日老是忙得发疯。比安卡已经安排好我俩住一屋,所以起码睡前肯定能见着她!

    征服号的I-95和幻想号判若云泥。非但高度矮了许多,宽度也大大缩减。但纵向却增长了两百英尺,让人有种要得幽闭恐惧症的压迫感。征服号虽然庞大,但空间布置相当局促:小房间,窄走廊,矮屋顶。但整艘船排水量却高达十一万吨。

    “这次的航线是啥来着?”丽泽尔问。

    “七天的航程。”我答到,一边和她一起搜寻事务长办公室,“头两天在海上,然后是大开曼岛,在那里要不靠港换小船上岛。然后停在牙买加,接着是科苏梅尔岛,之后又是两天海航。哈,事务长办公室到了。”

    乘务长是船上要人之一。在这种尺寸级别的船上,总会有好几个乘务长,负责统领处理船员的所有相关事务。他们分配房间,发放门卡,并负责处理税务问题。他们也负责保管所有船员的护照。乘务长采集我们的照片制成房门卡,这卡在我们离船的时候也用作身份证明。他是个俊俏又特显年轻的菲律宾小伙子。说实话,亚洲人不显老,他可能已经四十五岁了也说不准呢。

    “你的房间是A650,”他对我说,“跟你女朋友一个屋。”

    “耶!”

    “你的呢,”他转向丽泽尔,“在B甲板,跟另一个今天来的女生一起。你俩可以先把行李放进房间,下午1点跟安全官见面。然后可以从司务长那儿买制服,今天是克拉伦斯当班。他太好认了,是个九英尺高的黑人。过了集结区就是司务长办公室。”

    准备工作做完,我们又来到I-95。我在船员餐厅和船员酒吧都瞧了瞧,却不见比安卡,她这个时候估计也在工作吧。赶在午饭前到的客人一般都直接去丽都甲板享用大型自助餐和顶层泳池,我想应该能在那儿找到她。我打算拿到制服就去找找看,现在我没有制服不能进客人区。

    我们拽着行李在甲板下狭长的走廊里前行,经过几十个签约上船的男女。像征服号这样大型的邮轮,每周都会发生一些人事变动。走廊空间虽然局促,但却不失整洁,线条设计利落,管线、电路、还有那些幻想号上遍地都是的杂乱物件全都匿而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装潢平整的墙面。暗黄的灯光使周遭事物看上去像消过毒一样不自然。

    我很快就找到了房间并把行李一股脑儿扔在地上。虽然之前也见过征服号的房间,但我忘了它们是多么小。不管怎样嘉年华总能在这个和我家衣橱差不多大的空间里设法塞进两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两个衣柜以及一个水槽。那十三寸电视几乎占满了桌面,而比安卡的两个行李箱就塞在桌子下面原来放椅子的位置。我不知道该怎么放自己的箱子,我只知道自己将每晚和行李同床共枕了!地上的空间不足六英尺,没法再做俯卧撑了。

    旁边的公共浴室兼厕所的门上,一颗小红灯骄傲地闪着光,说明有人在里面。两对情侣居住在两个房间内,大家共用这些设施,谢天谢地,俩人都很干净。不幸的是,如果站在水槽前,就会挡住衣柜和卫生间的通路。我四下看了看房间,没有发现任何比安卡的私人物品,追逐了她三个月后我依然不能找到任何能引导我的照片或纪念品。接着我才发现了那铺在我床上的内衣,如果我期待着一次挑逗,这愿望显然得到了满足!

    丢下行李后,我和丽泽尔又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在下一层甲板找到了她的舱房。虽然我们工作初期都是助理服务员,但我是和女领班同住,因此舱房在A甲板。作为不成文的规定,一般而言,等级越低舱房所层就越低。

    我们正为该往哪个方向走争论不休的时候,忽见一个身影缓缓踏下金属梯,步态悠然,情谊绵绵。不用看脸,一见那顺着扶手滑下的手指我就知道是谁了。她极为沉静地跨下楼梯,唇上挂着淘气的坏笑。

    比安卡!我终于见到了比安卡!像所有罗马尼亚人一样,她乌发披肩,有种深沉的美;个虽不高,但身姿优雅;面庞白皙圆润,嘴唇丰润诱人。但她真正的魅力在于那优雅的风度和恰如其分的举止,令众人倾倒。比安卡是我认识的女人中最聪明的那个,拥有常人不具备的生活情趣。她为众人所爱,但无人爱她如我深沉。

    【薄饼达尔文主义】

    比安卡和我紧紧相拥,甚至都不愿松开打个啵儿。

    然后她就走了。

    比安卡必须赶快跑回丽都甲板的工作岗。因为是偷跑出来见我,她不能离岗太久。生命和感情都不及工作岗来得重要,即便船上有超过三百张的张干净桌子,四十个百无聊赖的服务生,却只有五十名客人需要招呼,你也得坚守岗位。

    事实上,那天我的确再没见到比安卡。我和丽泽尔光接受安全培训和入职培训就耗费了数小时。我们找到救生筏,证明自己知道如何手动操控水密门,并且了解垃圾分类规则。接着却又在领取制服这件事上受到了考验。

    按标准流程,我们应当在库房获取全部装备。所有东西都得船员自己掏钱,标配是两条裤子、两件正式衬衫、三件休闲衬衫、一件背心、一件正式外套、两条围裙及一个开瓶器。还可以买鞋,但是多数女性愿意穿自己的鞋。由于许多船员没法一次性付清如此大笔的服装购置费,于是通常从他们第一次发的工钱里进行抵扣。

    库房不好找,但是更不好找的是司务官。克拉伦斯是特立尼达人,可能没有事务长说的九英尺高,但肯定也有七英尺,且竹竿一样的瘦长身材让他看上去更鹤立鸡群。他不给我们制服,因为我们的文件上没有高级领班丹的签名。

    于是我们跑上4号甲板找丹,但他说签文件不是他的事。

    于是我们跑下司务办公室,但克拉伦斯却在库房。

    于是我们再跑下库房,但克拉伦斯需要用他办公室里的印章。

    于是我们跑上他的办公室给他拿印章。

    于是我们跑啊跑,终于到了库房,万事俱备,终于可以取制服了。

    当然,上述地点遍布全船,所以我俩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拿到制服。

    “给。”克拉伦斯对我说,“燕尾礼服衬衫没有你的颈围尺码了,但这件应该能凑合。”

    “克拉伦斯,这是十八寸半的领。”

    “差不多的。”

    “差不多?迈克·泰森也用不着十八寸半的!”

    “过几周再来吧,那会儿就有了。”

    “那件我还得买吗?”

    他只是微笑。

    我被安排值午夜自助餐班。这是公认的美差,因为这是唯一两班之间有八小时休息时间的岗位(回母港前除外),我怀疑这种优待是丹的礼仪之举。只有助理服务员才轮值午夜自助餐,所以比安卡只在餐厅负责早餐。这意味着我只能在午餐和晚餐之间的两个小时内跟比安卡见面,而这个时间段又是公认的小睡时间。小睡时段雷打不动,因为连续数月的辛苦工作和每晚仅四小时的睡眠,人的身体总想要更多的休息。

    我们住在一起,但每天能清醒见到彼此的时间却不超过十五分钟。

    第一次晚餐的准备工作真是叫人手忙脚乱。我完全不知道雷诺阿餐厅里的东西都放在哪儿,并且惊恐地发现我的配餐室只是一个折叠架,上面放着个椭圆托盘,下面放着银器架。我的领头服务员威廉是个寡言少语的中年菲律宾男人。他忙于擦拭并保护自己的银器而无暇顾及我——银器在征服号上被盗的可能性极高。

    突然间,有个菲律宾领头服务员毫无征兆地抓过麦克风开始对着它丧心病狂地咳嗽,是那种浑厚、似有浓痰的咳嗽,听着叫人恶心。

    “闭嘴!”有人叫到,“细菌你自己留着吧!”

    “安东尼奥!要死就死安静点!”

    但安东尼奥稀里轰隆唾沫横飞地一直咳到几近晕厥。他的声音经由高档音箱扩散到餐厅每个角落,震颤着一切。全场七十多个服务员被恶心得不行,都本能地捂住嘴。该行为如此荒唐又如此经久不衰以至于大家都忍不住开始狂笑。我好奇地晃晃脑袋:船上条条框框繁杂又严厉,怎么反而容得了这种高达一百二十分贝、长达五分钟的狂咳?

    安东尼奥终于停下,喘着气说,“谢谢各位,这是我送给大家的礼物。”

    初来乍到我便名声在外了。就在第一天,我着手建立工作岗的时候雷诺阿餐厅的领班召集开会。我没意识到这种指令必需视为军令迅速执行,于是慢慢从阳台晃荡下来,结果发现几十个服务员早已在餐厅中心集合完毕。

    领班雷金纳德看着我,眼中带着他特有的恼火又戏谑的神情。我猜他是个易怒的人,但也不放过任何找乐子的机会。这位身形宽阔的德国人头剃得光亮,戴一副小小的无边框眼镜,留一撇略微杂乱的小胡子。令人郁闷的是,他长得很像法西斯战犯海因里希·希姆莱。

    “您是要继续高高在上呢,还是来和我们在一起?”

    “那必须的!”我大声回答,“我必不做他选!”

    莫名地,整个房间爆发出一阵大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蔫头蔫脑乖乖在最近的桌子旁坐下。

    “欢迎你加入,那必须的,”他用那极具侵略性的嗓音接话,“你肯定就是那个美国人了,那必须的。话说,你的领子怎么搞的?你是瘦了一百磅还是怎的?”

    之后的一周,我不断听到“那必须的”这样,“那必须的”那样。很快我就发现,在雷诺阿只有雷金纳德才能原创笑话,船员们可以跟着重复笑话,但前提是笑果要归功于老板。

    由于不久将会承担同样的工作,我认真观察过助理领班。背地里,大家无休止地嘲笑助理领班以及两个女迎宾,但是没有人拿领班雷金纳德和丹开玩笑。他们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存在感。

    在上级官员不知道我以后会进管理层的情况下,我仍能跟他们轻松随意地相处,这令许多船员感到惊奇。我一直在想这个事,但总无法确定这种轻松到底来源于文化还是我布赖恩的个人魅力。我经常听人说,美国的等级制度和全球任何地方都不同,因为在这里管理者可以亲近友好又不失威信。但我发现其他地方的人,特别是绝大多数欧洲人,就没法和上级平等相待。当然也有个例,比如比安卡的朋友们和丹就走得很近。

    离港后的第一晚,征服号在到达墨西哥湾之前沿着密西西比河航行了九小时,让我感受了墨西哥湾风浪强劲的晃动。我还注意到征服号比幻想号吵闹多了。不是船员更吵,而是船上的机器。事实上,位于船后部的主餐厅被引擎震得非常厉害,夜里碟子银器什么的都会掉下桌。

    就在那第一晚,该发生的事还是在劫难逃:我第一个尴尬错误。

    作为助理服务员,我的工作是按照领头服务员写下的菜单取送餐。这需要在晚餐高峰期在取餐队伍中排上十五至三十分钟。征服号的厨房不但效率奇高,还能制作品类繁多的上乘美食。热气蒸腾的厨房出菜口摆放着难以计数的主菜,服务员们像吃自助一样排着队端走他们需要的菜,而大厨们则疯狂赶制菜品保证供给。

    虽然大厨们神功盖世,但是客人的需求还是难以招架。由于很多客人会同时点两道主菜,所以主菜很容易就供不应求。这就会迫使服务员的等待长龙停顿,连带着其他几百个客人也要等。

    客人绝不可能知道的是,每个用餐时段的某段时间是有其固定菜式的。前半个小时只制作前菜,然后趁服务员们上沙拉的这段时间,所有资源都用以制作主菜。如果客人来得太晚,错过了前菜供给时段,那他就且等吧,整晚的安排都毁了。

    我上主菜的技巧只是勉强过关。晚餐没有早餐那么混乱,但也不是太平盛世,准确的说是有组织的混乱。白班时服务生们疯狂争夺有限的资源,这样的薄饼达尔文主义让我望而生畏。早餐和午餐的时候,想要取到菜,要么靠霸权,要么靠偷窃。晚餐的取菜队伍只能说相对冷静一些。

    第一晚,我费了老大劲儿才搞明白每道主菜的摆放位置。尤其头几次是巨大挑战,我把十五道主菜大虾叠了三层,每层足有五盘,挤满了整个椭圆大托盘。我肩上扛着满满的主菜,穿越那似无尽头的走廊,从厨房向餐厅全速奔去。走廊的墙壁和天花板都是金属质地,有大约一百英尺长。要在菜凉掉之前从厨房大老远送到餐厅可不是容易活儿。

    我冲上扶手电梯……咣!

    托盘地动山摇,我扭动身体想稳住托盘。三碟菜从顶部滑下,落地声震耳欲聋,这声音在金属壁间震颤回荡,连厨房都听得一清二楚。大虾们瀑布般跌落到电梯底部,然后又被不停前进的阶梯再度推上来。陶瓷碎片和变成煤球的虾在电梯顶部的尽头不停地翻滚再翻滚,在翻滚中不断破碎。

    我撞到天花板了!

    但彼时餐厅正忙,没时间清理。我奔回厨房,趁客人火气还没上来赶紧替换新菜。半个餐厅都听到了声响,而当和我同岗的人们发现我就是罪魁祸首时,齐齐给我来了一圈热烈掌声。呵呵,当然了,这种事就该发生在第一用餐时段,而且那堆不停翻滚的碎虾就该在服务员们的必经之路上,翻滚再翻滚,总共翻滚了七个小时。

    那夜结束时,雷金纳德向少数还未有幸听闻我事迹的人们宣布了此事。

    “雷诺阿餐厅的女士们先生们,我向你们介绍那必须的美国服务员!”

    其实出了事后我反而安心了。虽然知道错误总是不可避免的,但人天性就对初次战火的洗礼感到恐慌。总的来说,能在第一夜的第一次晚餐就过了这个坎儿,我也算幸运!

    那几天我见丽泽尔比见比安卡多。真讽刺,因为她俩都在莫奈餐厅并且是同一班!丽泽尔当时就听说了我的事故,一想到她的洗礼也在所难免,就更加紧张。她害怕到时候她的事故会像我的一样广为流传。

    我每次和丽泽尔说话,都会有个罗马尼亚人在附近鬼魂似地晃荡。而这件事的意义我之后才慢慢意识到。

    【船员酒吧】

    午夜自助餐班通常在晚上11:30签到。算上雷诺阿餐厅第二用餐时段的结束时间,两班之间我一般只得几分钟空闲。主管理解我们紧张的时间安排,所以允许偶尔迟到。一有空闲我就去船员酒吧喝一杯,我讨厌船员酒吧,但那是见到比安卡的唯一机会。

    通常比安卡晚上11点结束当天工作。只有这会儿她能洗洗衣服上上网什么的,然后早上5:30就要去做客房服务,偶尔值早餐班的时候有幸能睡到6:15。所以即便她直接上床睡觉,仍是不能保证睡眠时间。而且,高强度的晚餐工作会让大部分服务员神经紧张,无法放松,更别提睡觉了。在连续好几个月全天无休的工作后,喝两杯就变成最流行的快速放松之法。

    夜里的船员酒吧吵闹得不可理喻,烟气浓烈呛人。征服号的酒吧比幻想号小,但船员却多两百人。每个座位、每个吧台的每寸空间、甚至是每条可坐的大腿都被完全占据!跨种族情侣最常见,成群的菲律宾男人用塔加路语激动地聒噪着,也有一小撮意大利工程师像僵尸一样呆坐在墙边。情侣们附和着震颤酒中冰块的强烈节拍,紧紧缠绕,尽情缠绵。

    罗马尼亚帮全部聚在房间中心,比安卡也在其中。他们什么事儿都扎堆:一起上菜、打扫、抽烟、吃饭还有睡觉,就跟一个组织团伙似的。所以晚餐后他们也必聚在一起喝酒,有时候在船员酒吧,有时候在走廊里。比安卡在莫奈餐厅值班时,她收班时间比我早半个小时。等我到的时候,他们一般都已酒过三巡。

    有约十个罗马尼亚人在场,狭小的空间迫使大多数女性坐在男人们的腿上。比安卡可爱的室友维奥丽卡基本已喝挂,只能靠在她身上。比安卡正和她的死党弗拉维乌激烈地争论着。他是一个大块头男子,狡黠、机智、好斗,男人气十足。他们一面不停地抽烟,一面用母语争论着,就跟在罗马尼亚时一样。比安卡是唯一强硬到足以和这个男人争论的女子,而且当前的这个论题中,她还占有道德优势——他们在讨论他女朋友。通常,弗拉维乌的每份工作都会找个情人提供生理慰藉,而他老婆孩子却呆在老家。这种情况持续多年,但只有在征服号上他有被爱情俘虏的可能。

    我见维奥丽卡好几次把头垂到两膝之间。这姑娘是个可爱的小傻蛋,和比安卡的助理服务员阿德里安之间分分合合令人忍俊不禁。最近两人感情再次出现裂痕,所以她借酒浇愁。等她终于抬起头来,就立刻拿纸巾擦拭嘴巴,同时又伸手拿了一杯红酒。她吐在地毯上了,但屋里又暗又吵烟熏雾绕,肯定没人发现她。

    我挨着比安卡坐了几分钟,但只能眼巴巴望着,插不了嘴。我之前和她在罗马尼亚待过几周,发现语言不通的时候,观察就会很有用。她家里只有她会说英语,但那次旅行仍不失为愉快的经历。我同她父母建立了真感情,也学会了很多清除交流障碍的方法。

    但在船上,情况大不相同。

    我接触过的所有民族里,只有罗马尼亚人在我加入的时候仍拒绝说英语。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否定我的存在,让人恼火困惑。也许他们以为我懂的罗马尼亚语比实际的多吧。他们长期团队合作,这是在船上很少见的情况。他们已经建立了某种仪式,通过这种仪式性的行为才能保持清醒。而我的到来是种入侵,更让我深深地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意外的是,这时候丽泽尔到酒吧来找我了。虽然我在各处能时不时见到她,但总来不及深聊,我想想知道她到底好不好。只看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不太适应船上生活。我悄悄跟比安卡说,我要赶在下个班开始前跟丽泽尔聊一会儿。彼时她正忙着跟弗拉维乌咆哮,谴责他玩弄别人的心,基本没注意到我的离开。

    突然,我意外听见有人用罗马尼亚语说了句,“他又要去找那个婊子了。”

    我倍感震惊,同时也对能离开那个排外的小团体感到欣慰。我突然想,如果依照朋友来判断人品,那我不喜欢比安卡。但这酒吧的烟味和噪音实在让我恶心,所以我决定不再深究。我总归是和比安卡说不上话,而且她也拒绝放弃一天中这唯一的放松机会。若是为了她好,我怎能让她放弃呢?但是,如果她为了我好,在我仅有的这几分钟自由时间里,又怎么不能为我放弃一下呢?

    隔壁的网吧禁烟禁噪。跟酒吧相比,网吧亮得瞎眼,放了十几台机器。我和丽泽尔在角落坐下聊了聊,她真的太需要见着张熟脸了。征服号不像幻想号上有那么多斯洛伐克人,而且她觉得压力很大。服务员要端的盘子对她而言太过沉重,因此感到疲惫又孤单。我拍拍她的手说了些鼓励的话,然后就奔去丽都甲板报道了。

    两周后,午夜自助餐班报到时有人造访。伊波利托,菲律宾裔的领头服务员,负责管理三十个助理服务员。这是个小小的运营工作,而他的“兼职”就是管理运营。所有的领头服务员都有兼职,不管是值班结束后收集夹子还是擦电梯。人人都想负责午夜的监理工作,但伊波利托太有效率了,别人都无法像他一般胜任。因此当这位领班突然现身拥挤的休息室时,他惊奇万分。

    “布赖恩呢?”雷金纳德厉声问到。

    “这里。”我应答,从一群服务员中站起身。

    他用肉呼呼的手指戳了戳门口,“跟我来。”

    人群骤然寂静,我忽觉大事不妙。他的口吻听着不和蔼,虽说之前也没和蔼过。我没做错任何事,但还是兀地担心起来。莫非我是做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的错事?我只好笨拙地挤出人群到走廊里和他见面。

    “我正在看几首新歌的歌词,”他直白地说。

    我焦躁地等着,觉着他马上要说些糟糕事儿了。然而他并没着急说下句,我在脑子里飞速搜索答案。征服号的两位领班都会在晚餐时为客人唱歌助兴,这个传统是丹带起的,他有一副好嗓子,尤其擅长弗兰克·西纳特拉的歌。实际上,有一次他醉酒时在某个爱尔兰酒吧唱歌,正好被“老蓝眼睛”(弗兰克的昵称)的前经纪人发现。经纪人大受震撼,大力游说他开创自己的音乐事业!

    丹的演唱备受欢迎,雷金纳德也来跟风。虽说他的演唱着实平庸,但客人们却因他的拙劣更对他倾爱有佳。我忽地害怕他要谴责我喜欢唱歌的习惯,我真的唱的不错,而我又知道他不喜欢被人抢风头。他的演唱实力已然不及丹,难道他此行的目的是把气撒在我身上?我等着被喷。

    “这个词什么意思?”他突然发出类似“捏”的音,但是我知道他说的不是那个。我瞧了瞧他的歌词,松口气,笑了。

    “拟?难怪你不知道。这是个老派词汇,是莎士比亚或者更早时代的词。意思是“将要”。比如说,‘他拟唱猫王的歌。’”

    雷金纳德忽然把手置于胸前,戏剧感十足地唱起猫王的一首经典情歌。

    “睿智的人说……只有傻瓜才匆匆……”

    我也忍不住跟着唱起,“但我无法自拔……爱上……你……”[1]

    几分钟后一曲终了,休息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从那一刻起,我就跟雷金纳德成了“一路人”。大家都怕他的暴脾气。由于无法和丹抗衡,他看谁都不顺眼,但我和雷金纳德之间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同志友谊:我们都来自第一世界国家。虽说德美之间差异不少,但都是十分成功的国家。在嘉年华供职期间,我发现船上屈指可数的第一世界国家人民大多都要来找我。我对他们感同身受,人人都渴望能找到个理解自己背景的人,哪怕只能理解一点点。

    这天我下班早,凌晨两点就收了工。倍感肮脏和恼怒之时,糊里糊涂走进了船员酒吧。酒吧通常凌晨两点就停止营业,以便符合美国法律要求,但由于我们身处公海,其实可以继续营业。大多数人会在打烊前点一套六瓶装啤酒,然后继续喝到醉倒。因此,只要你跟大家蹭一蹭就总能喝到酒。我就打算这么做。

    虽然我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也控制不了对比安卡的恼火。为了能跟她一起,我努力争取上船,而她也很认真地为我寻求机会。但现在我们虽然同眠但却永不能同乐,少有的见面时间里两人关系又格外紧张。她曾提醒我,说她在船上是另一个样子,而现在我开始明白她的话是多么准确了。

    在船上,我们都变成另一个样子了。若不亲自体验,人都不会了解生活的本来面目。最贴切的比喻大概是在战场上的别离,当然这种比喻对世界上的老兵们而言不太公平,因为我们没有生命危险,但我们的自由却被我们生活的这个大组织以及它的目的完全吞没了。众多人的薪水和日常开销不是小数目,公司压力巨大,所以它有理由要求大家多付出,而它也的确如是要求。邮轮,恰如其分的说,即是建立在血汗之上的欢愉之所啊。

    突然一个声音打断我的思绪。“呵,比安卡的男人。”

    吧台尽头,一个男人蜷身坐在灯下,浓重烟气完全模糊了面容,他是个厨师,穿着油渍斑斑、皱皱巴巴的厨师制服。这人身材十分瘦长,戴一副墨镜,黑色的卷毛油亮油亮的。不论从什么角度,都看不出这人有什么魅力。

    他递给我一瓶科罗娜。

    “你真的挺蠢,知道么。”他说。

    “只要你给我酒,随你怎么说,”我答,“……除了贱不行。”

    “我是艾蒂安,”他说着,厚嘴唇上的烟跟着上下颤抖。

    我知道这人。他是船上少有的几个法国人之一。比安卡热衷于跟他聊天,因为她喜欢说他的语言。但凡我见过的懂法语的人都评价它是世上说起来最令人愉悦的语言,我知道比安卡会抓住任何一个机会跟艾蒂安说话,虽然她说他们也没什么可聊的。我也知道他其实还挺喜欢她。当下,我已做好把她拱手让人的准备了。

    “你好啊。也许您能大发慈悲跟我说说我为啥这么蠢,通常人们还会说我很疯狂。”

    “我知道你很疯狂。”他接话,“为比安卡而疯狂,我们都这样。为了那女人我也会做些失去理智的事,但不会像你这么蠢。你可以在美国拿着十二万美元的年薪,然后让比安卡和你一起,但是你却跑这里来了。真的很蠢。”

    第一世界同志友谊也只能坚持到这儿了,我想。我本来心情就不好,虽说见着个法国人我挺高兴,但是实在没兴趣跟他争论了。我酸酸地挤出句俏皮话,“对啊,呵呵,我确实很想念我的法拉利。”

    “在美国所有人都能挣到钱。我在你国家呆过,我知道。我在拉斯维加斯上过班,年薪十万。”

    “哦,论据很充分。”我不无讽刺地说,“所以你也是为了女人放弃了一切,是不?现在好多人都这样。”

    “不是,”他严肃地回答,“不值得为女人这么干。但是那样的工作只要我想要立马就能找到。我了解你的国家,在美国住了差不多五年。你就是蠢。”

    “艾蒂安,”我忍不住了,“别他妈说我‘蠢’了行吗?我还在美国呆了三十年呢,所以别跟我哔哔你那些破事了。”

    “你不觉得找个比这里更挣钱的工作很容易吗?”

    “我可没那么说。”我反驳,“只不过,就算你是全球最烂的厨子,在美国也很容易找到工作。你小子是法国人。只要说‘我们有法国厨师’,就有客人来,所以随便什么破饭馆都会要你。”

    “我反正不会为了个女人放弃一切跑船上来。就是很蠢。”

    我猛地站起身,一脚踢开吧凳,“聊到这儿就行了。”

    我想和他争论,但我做不到。因为他是对的。

    【我心永恒】

    就像在大城市一样,船上的夜里也很难看到多少星星。邮轮制造的光污染足以让你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就像在月球表面看不到星星一样。我朝船尾、左舷、右舷看去,是无尽的黑暗,但远远的北方炼油厂散发橘色光芒,照亮了李欧伊阿娜的沼泽。随着我们朝密西西比河河口靠近,无数红红绿绿的灯塔出现在海面上。

    “如果我掉下船会怎样?”之前有人问我。这问题太过常见,我的答案也越来越一致。

    “船就会停下来,然后派一艘小船救你上来。”

    但事情并非完全如此。我凝视着船的尾迹,暗黄的水花不断翻滚。从10号甲板看,浪很小。如果从百英尺高处落下乘客还没死,那他也会被巨浪吞没。安全培训对于坠船的情况说得很清楚:抛出救生圈,然后呼叫驾驶舱。人们以为救生圈就是个漂浮装置,但其实它内涵可多了。落水后,从甲板上看,人的头几秒钟内就能消失无踪,这段时间内说不定他已经被引擎搅碎成了小鱼饵。告知驾驶舱之后,我们要找人用手一直指着落水者,直到他被救起。如果不这样做,一分钟内落水者就会踪影全无。

    但如果在夜里呢?如果没人看见你跌落呢?

    那再见了。

    其实,之前就有人从邮轮上落下过。各种谣言在船员和客人们中疯传。有人说那是自杀,其他人说是渡蜜月的情侣在争执时发生推搡。但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当时没有找到那男人,几天后他被冲上墨西哥湾人们才发现他。

    这种事总会让船员们想起过去的死亡案例。类似的事情并不鲜见,要自杀的人登上邮轮,为人生最后一次狂欢倾其所有:然后在最后一夜跳船,了此余生。

    我的目光聚焦在海上的一块浮物上,目送它慢慢消失在夜里。只需十五秒,它就被黑暗吞噬。

    虽然来征服号已一月有余,我仍在午夜自助餐值班。我的助理服务员生涯已在一周前结束,现在正惴惴不安地等着早餐值班时代的到来。薄饼达尔文的竞争实在让我心有余悸,大家在早餐时段表现尤其粗野、赤裸。服务员们为几块薯饼争论不休,就像小蚂蚁们为争夺狮子捕猎后的残渣一样你死我活。

    但这不是我的命运。丹安排我继续值午夜班,好跟着伊波利托学。我被转调到了莫奈餐厅便于丹来监管我,但他刻意把我的工作岗位安排在楼上阳台,而比安卡的在楼下。这样,即便我们在一个餐厅工作,比安卡和我碰面的机会依然很少。餐厅里的她比平时餐厅外的她有人性多了,这让我们碰面的短暂间隙变得有趣。在永无尽头的折餐巾、换菜单的过程中,与她的交流成为我一天中的亮点。

    作为爱的表达,比安卡开始每天为我送来早餐,因为她知道值午夜班的人总是错过早餐。两份火腿蛋以及一小堆香肠带来每天清晨的问候,遗憾的是她不能亲自来。

    我去午夜班报到的路上,渐渐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大不对劲。番茄酱瓶子开始慢慢向左舷方向滑动。在船上这么高的位置,任何稍微猛烈的转弯都会产生剧烈反应,我已经习惯这种情况。

    但是征服号仍然在倾斜……倾斜……

    银餐具接二连三哗哗滚下餐桌,碟子也跟着落了地,船倾斜得越发厉害,我冲回休息室大吼:

    “你们五个赶紧去洗碗间!扶住盘子!玻璃杯都在架子里,不用管!其他人都去餐厅抓稳餐桌上的花饰瓶。快快!”

    但为时已晚。随着一声巨响,一整叠盘子灰飞烟灭,紧接着又是一叠。助理服务员们冲出去接住不断砸向地面的番茄酱瓶子。伊波利托突然出现叫两个人去自助餐区扶住展示雕塑。

    征服号持续倾斜。

    二十几只番茄酱瓶几乎同时在地板上炸开。我听到数以百计的盘子在洗碗间缤纷碎裂,服务员们救援不及时啊。一个奶油壶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差点把我绊了一个跟头。不出几秒钟,奶油就在丽都甲板上划出长达五十英尺的线条。突然间我就得死命抓住别的东西才能不让自己也滑出去。

    然后船身突然回正,但由于回正的速度太快,征服号又猛地倾向右舷,我小组的人们海鸥一般咿呀惊叫。这一次所有人都顾不上保护财产了,保命要紧。我死死抓住自助餐台,但奶油的轨迹炫酷得让人挪不开眼,船身稳定期间它侧着又滑了两英尺,然后猛地逆着来路滑回来。看见流体这猛烈的运动轨迹,我突然意识到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担心。

    有个服务员还在泳池甲板上。

    克服船板的倾斜,我费力冲向船尾,匹萨台、烤肉台和游泳池都在这里。泳池已完全空了,倾洒出来的水铺天盖地吞没了整个甲板,然后浩浩荡荡向下面的9号甲板渗透。泳池甲板层的桌子是活动的,横冲直撞的水流困住了一个印度尼西亚籍服务员。

    “柯图!”我大喊,“快回来!苍天,你没事吧?”

    角落里挤着十几张被水冲刷过去的餐桌,还滴着水,仿佛海啸过境。上面坐着的,是湿透了、微笑着的柯图。我帮他从东倒西歪的餐桌堆里逃出来,这些桌腿交织在一起像极了红树林的根。

    “我磕坏!”他拿自己的名字谐音开玩笑,“嘿小心……!”

    一个雕塑砸中了我的后脑——四英尺高的丰饶角雕塑落到我脚边。虽然稍受惊吓,但还好我未受伤,碎一地的泡沫塑料在眼前向着右侧轻轻滑行。

    征服号终于逐步调整,恢复到正常轨道。不等船身调正伊波利托和我就冲到丽都甲板,查看是否有人受伤并估算损失。我扫了一眼,起码有五十瓶番茄酱遭殃,碎玻璃片满地。伊波利托在洗碗间评估损失,我去清点人员情况,还好没人受伤。柯图成了被泳池盐水浇透的湿身英雄。

    不一会儿客人们穿着救生衣冒了出来。他们困惑地在丽都甲板乱窜,不太明白该干什么,但是又都准备好要做点啥。总应急警报并没响,该警报才是让人们穿上救生衣到丽都甲板集合的号令,然而客人们被吓得经错乱,自发出现了。我能想象他们在封闭的房间里所经受的恐惧,但丽都甲板所受损失才是最大的。当发生倾斜,高度越高损失越大,吃水线附近的损失远远比不了其上方一百英尺高处的地方。

    搞笑的是,有一群小野孩儿过了好一会儿才出现,尖叫着冲过丽都甲板。他们有二十多个人,岁数从十岁到十五岁不等。小孩儿们彻底被吓傻了,没人穿救生衣,全都湿成落汤鸡。他们冲上夹层楼梯,全程伴随歇斯底里的尖叫。

    我不想去安慰他们,只是很庆幸他们没有踩到番茄酱然后拖着酱汁一直跑到餐厅。但出于职责所在,我还是赶紧前去安慰。结果半路上杀出个穿着睡衣的雷金纳德,他截住我,然后怒气冲冲地走向毛孩儿们。

    “安静!”他咆哮,然而他们已冲上楼消失了。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忽略雷金纳德,让他火冒三丈,秃头散发着愤怒的红光。

    “都他妈的给我闭嘴,你们这帮白痴!”他怒吼,带着火焰和硫磺的爆炸感。“要了命了!”

    小孩们被他的叫骂吓得噤若寒蝉,瞪大眼睛盯着他,错愕地意识到他居然骂了他们。我忍不住纵声大笑。

    “你笑什么?”他坏笑着问我,显然很是沾沾自喜。

    “我告诉你我笑什么,”我说,“太讽刺了。我们碰见二十个小孩儿惊慌叫唤,但那二十个惹眼的欧洲服务员小妞却一个都没来我怀里要抱抱,一个都没有!”

    【臭名昭著的菲律宾猫王惨案】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征服号并没停在新奥尔良,而是停靠在密西西比的格尔夫波特港。我走上露天甲板,望着那些渺小的港口设施和棕黄的河水。纵然远处的岸上有几幢很漂亮的战前时代小楼,但这儿仍算不上什么惊艳之地。

    冬日化雪抬高了密西西比河的河面,征服号这艘十三层高的大船便没法从横跨河面的输电线下通过。这条可不是一般电线,而是好几个州的供电线路。

    一年多前新奥尔良市就已知晓这问题,并许诺要把电线抬高,以保住它世界第一大邮轮母港的地位。然而许诺多于践行,现在船长只好被迫在附近的格尔夫波特港靠港。一想到新奥尔良因疏忽失去了数百万美元的收入,我就忍不住一抖:每周七千人次的游客(一半上船一半下船)再也不会在此地租车、住酒店、下馆子、买纪念品以及付税了。还有几十卡车的物资也不再从这个城市经过。

    机场离新奥尔良二十英里左右,嘉年华需要安排大巴车接送去机场的人。征服号凌晨3点左右抵达格尔夫波特港,虽说是凌晨,但早已有三百辆大巴车在港口准备就绪,等着送三千五百名客人去机场。所有大巴车排起来长达一英里,场面震撼。这排场当然是提前安排好的,谁能临时调动这么大的队伍呢?

    我了解到了昨晚事故的原因:有一艘正驶离密西西比的游艇并不知道我们这艘和它等大的邮轮正在驶向格尔夫波特,这迫使征服号在最后一刻进行避让,两船险些正面相撞。发生这么惊悚的事,我惊奇地发现,由于我们的房间在水位线下,比安卡竟然酣睡如常!

    我喜欢以监理的身份和伊波利托一起值午夜班。其他领头服务员的兼职通常都包含很多琐事,但是这份工作是纯粹的管理。没有什么意外问题,凡事有先例可循,除非是要和游艇相撞这类事情。我最主要的职责是管理和鼓舞士气。

    “这个,”伊波利托有天晚上教导我,“如果有死鬼头动作慢得挨千刀,那就把他揍成烂香蕉。我们用不着你兰博,但也绝不允许妈妈哎呦。如果你对他们像渣滓,他们就会像大米一样成倍奉还。”

    我顿了顿,长长地看了他一眼。

    “伊波利托,”我诚恳地说,“刚才你说的可能是人话,但我一个字都不明白。”

    “我总是把漂亮姑娘安排在甜点站,”他继续道,“客人们喜欢这样。我只要甜蜜蜜的大妞儿。”

    “这才是人话嘛!”

    伊波利托向我展示了他的很多秘诀,他尽量把最合适的人安排在合适的职位上。这策略听起来虽然天经地义,但在一个以政治正确为主的真实世界里,却非常少见。政治就是船上生存法则的代名词,哪儿的船都一样。例如,很多女人只需陪管理层睡觉就能捞着好处,而且有些民族的特别受欢迎。

    伊波利托也善于利用船上的帮派系统。他让各民族的人待在一起,而不是像管理层建议的那样把他们分开。在午夜自助餐班这个小环境中,只有三十人的员工团队,组织管理难度不大。如果遇上懒人,他就把他排到又热又忙的船尾泳池甲板去干活儿。让他们在那儿打扫汉堡和匹萨区——船上忙得最让人崩溃的区域之一。

    伊波利托是菲律宾人,所以他对自己的老乡团有特殊照顾。如有要紧差事都会优先派给他们或者同意他们团队协作。若有人对他提出合理请求,只要对方还算好员工,他就会批准。他所说的所有这些“花招”,在管理人数较少的情况下很自然也很实用。

    而我,同样也开始依赖菲律宾老乡团,他们是我最爱一起工作的人群。即便做着最卑微、最琐碎的工作,我也很少见到哪个菲律宾人不笑或不插科打诨。不久我也变得很受欢迎,因为我像伊波利托一样,充分信任他们。

    我甚至被邀请去下层甲板参加一个只有菲律宾老乡的生日派对。由于我具备优秀的工作道德和永恒的歌唱热情,他们封我为荣誉菲律宾人。而那次派对之后,我成了永远的菲律宾之王。

    “布赖恩,进来坐!”维多里奥一边说一边把我迎进房间。这是个敦实的中年男人,脸上写满了人间沧桑。疲惫的双眼下有一大块胎记,并妆点着堪比挡风玻璃划痕的皱纹。

    维多里奥位于B甲板的小房间里塞满了菲律宾男人(船上鲜有菲律宾女性)。两张床上都坐着两三个人,围绕着寿星,地上摆满冷饮。厕所的门敞开着,能看到另一边同样拥挤的房间,伊波利托就坐在马桶盖子上。

    “维多里奥,”我说,热情地握他的手,“生日快乐!我半小时前才知道,现在都凌晨两点了,我也来不及给你带点什么。明天送你一瓶黑牌。”

    “切!”他乐呵呵地嘲笑我,“已经搞定啦,你来了我就很高兴啦。”

    他向我展示存货:两瓶尊尼获加蓝牌、两瓶黑牌、三瓶皇家芝华士、以及两个塞满科罗娜啤酒的小冰箱。他预言今天早上5点瓶子和冰箱们都能扫空。

    “你知道么,维多里奥,”我举着装在塑料杯里的威士忌,“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面貌和年纪相符的菲律宾人。此外我很欣赏你的爱国情操,我向喵发誓你的胎记形状和密歇根湖一个造型。”

    很快我就开始狂灌威士忌,海塞菲律宾传统美食,这些所谓的传统美食只是他们能在美国船上做出来的少数菲律宾食物而已。我的最爱是用朗姆汁腌制的牛肉佐以特色菲律宾调料。我强烈抑制自己把现场食物饕餮一空的冲动。然而,菲律宾东道主们全都热情地坚持让我吃完。显然我对美食的热爱令他们很欣慰。

    在菲律宾,是由寿星给他的朋友们买酒喝,这点让我挺意外。这是西班牙殖民时期遗留的传统。实际上,欧洲许多地方也是这样庆生的。

    觥筹交错,杯尽又斟。目之所及都遍地都是酒,而我们所有人都在小屋里交际,欢笑。和之前我遇到的所有船员一样,众人都对我追女人上船这事很感兴趣。大家投票,一致判定我是疯子而不是傻。当然到了最后也没人能说清这两者的区别了。

    凌晨3:30,我们狂欢正嗨(反正在没有女人的情况下已经尽量嗨了)。有个叫杰弗里的领头服务员突然把所有人都推开然后拖出一台机器,我以为是那是个游戏主机,但其实那是个配有话筒和两个音箱的卡拉OK机。音箱个头超级大,维多里奥不得不枕着一个睡觉,不然没地方放。

    “瞄了个主的,杰弗里!现在可不能玩这个,凌晨3:30啊!”

    “你哪儿蹦出来的?”他狠狠坏笑回应道。

    “别唱歌,拜托。有不限量的芝士泡芙和芝华士,我已经玩得够开心了!”

    “拿着。”他把话筒递给我。菲律宾人热爱卡拉OK,尤其喜欢摇滚民谣。一有人说起邦·乔维,他们就立马手放在胸口,跟要唱国歌似的。杰弗里唱歌非常棒,他时不时在餐厅停留,为客人们唱上一曲,水晶般清亮的歌喉总能穿透餐馆的嘈杂,令周围的客人侧耳倾听。他模仿迈克尔·博尔顿极为逼真。至于约翰·史加达么?他们肯定是双胞胎。

    “不不不”我推脱到,“你才是歌神。”

    “来嘛,我每晚都听你在无底洞里唱比利·乔尔。”

    他说的不错。从厨房到餐厅那条长得叫人抓狂的长廊外号就叫“无底洞”,因为就算已经走了好几分钟,仍然似无尽头。为了让自己精神振作,我总会边走边唱歌。也不知道为啥,我的习惯性曲目是《纽约心情》和《我的太阳》。

    “谁想听布赖恩唱歌?”他嚷嚷到,人们嚎叫着表示同意。

    “我听你和雷金纳德合唱过猫王的歌,”杰弗里接着说,“现在我们来听听你的独唱。”

    “好吧,”我认了,“如果我们要唱,那就得拿出真本事来。给我来点菲律宾的歌。”

    “歌我们是有啦,但我觉得你喜欢唱猫王。”

    “噢,那我就像猫王一样来唱吧。”

    “你喝多了!”杰弗里笑起来,人们再次嚎叫表达同意。

    杰弗里试了试麦克风,我突然紧张起来。这声音大得丽都甲板上都能听到!电视上出现了热带海滩的画面,而歌词滚动快得让人恼火(当然是对不认识塔加路语的人而言)。我暗地里期望他们的语言是字符形而非罗马字母组合,这样我就能无视它的存在,不受误导,但事与愿违。

    不消片刻,我就用我最佳的猫王嗓音对着二十个菲律宾醉汉,以及征服号整个B甲板,唱起了一首矫揉造作的情歌。

    “缇娜破嗯 拉卡克依 安个 波拉 萨啪嗒……差不多就是那样啦。我也许不懂那词,但我懂我的炸香蕉三明治……谢鸟各位,灰常灰常感谢……嗯,杰弗里,那几句话在你们的语言里到底什么意思?”

    “你刚才差不多是在说‘男孩扔蛋蛋上墙’。”

    “真浪漫。又粗又壮的火热爱情[2]也只能到此结束了。”

    突然间有人锤门。杰佛里趁维多里奥开门的当口迅速拔掉电源。门外站着个奇壮无比的安保官。他是亚洲人,但比我见过的普通亚洲人壮硕太多了。两百磅的我无论在体重还是身高上都比不过他。而且这位老兄看起来不太开心。

    “到底在搞什么?”他厉声问到,目光跨过维多里奥对我怒目而视。“凌晨3:30你在唱卡拉OK!”

    我望着维多里奥求助,但是人们却都在看我,“我……那个……”

    “维多里奥说了你们会等到我4点下班才开始的!”

    比安卡5:15醒来准备去做客房服务的时候,我们还在唱。

    【大白鲨们】

    “大白鲨要么行动要么死亡。”艾瑞克的眼神扫射着沙滩上的日光浴美女们,他的动作确实有大白鲨一般的捕食者风范。这位老兄一直把手埋在裤兜里不愿拿出来,我假装没注意到。

    “愿闻其详。”我咕囔,嘬着吸管想喝到最后一点鸡尾酒。我们坐在环绕妙石斑酒吧的棕榈树下,这是牙买加蒙特哥湾我最喜欢的一间酒吧。这里的白沙细腻得令人惊叹,而且它们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粘度,任性地黏在皮肤上。它们白得如此耀眼夺目,我想牙买加人肯定夜里偷偷来漂洗过。

    “我女朋友两周前下船啦,”他哀嚎到,“之后我一次嘿咻都没有,没有!”

    “我的下周就走了,别跟我说这事儿。”

    “我室友的嘿咻都比我多!”艾瑞克继续哀嚎。

    “你的室友是地球上唯一的印度尼西亚胖子!跟巴古斯做爱?你肯定射了吧。”

    我最近才知道,印度尼西亚巴厘岛上的人名都以I打头(发音为“伊”)。所有的名字都根据你出生的顺序以及你所属的种姓而定。有妈岱、哇岩和其他的,但是到柯图就没了[3]。所以柯图之后出生的都叫柯图,只能通过昵称来区分他们。这个规则对女孩也适用:她们的名字前缀是Ni。这个是由伊·妈岱解释给我的,他还给我画了种姓系统图。当我问他我经常碰到的伊达·巴古斯这个印度尼西亚名字是怎么回事时,答曰这是个更高级的种姓,有另一整套全新的命名规则。我们决定先只讲个大概,不然我头就晕了。

    “我需看开,前行,否则只能等死。”艾瑞克一边说一遍继续在裤兜里揉搓捏挤。艾瑞克是我在征服号上新认识的小个子比利时男人,卷卷的金毛配着浅蓝的眼睛。他的容貌应该是讨女士欢心的那种。我喜欢跟他在一起主要是因为他的英语好得足够让我自由使用词汇。在船上我通常都得费劲儿地捡简单词说,因为英语是大部分船员的第三语言。为此我欣赏艾瑞克,但如果他要继续在大庭广众下猥亵自己,我就不要理他了。

    “嗷呜,布赖恩,”他叫到,“看那个!我恋爱了。”

    “矜持点好么。我已经够色的了,和你比简直都纯洁无瑕,让我很不适应。”

    “我已经三周都没午休过了,所以我万不能浪费这次机会。”

    “好,远处骄阳下有一整海滩的香汗美女。去捕猎吧,小老虎。”

    “我这就走!嗷呜,不,等等……”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大包避孕套。他刚才显然是在搓它们,而不是,呃,别的。

    “呼,我险些以为没带够。”

    “别给我丢脸。”

    海滩上满眼奢华的热带风情;妙石斑的过人之处就是白沙滩上的小麦色肌肤。由于船员能够免费进出这片私人海滩,所以沙滩上清一色横陈着欧洲女性诱人的玉体。但美景并不止于此。骚动海港远处征服号的巨影,淡蓝而朦胧的崇山峻岭将其温柔围绕。浓重雾气下蛰伏着蒙特哥湾城,四下延伸的低地伸出双臂环抱住与城市同名的水域。作为城市,蒙湾并无甚特色,浓重雾气下蛰伏着蒙特哥湾城,四下延伸的低地伸出双臂环抱住与城市同名的水域。

    我喷了一口雪茄,担心地看着艾瑞克又干了一瓶红带。桌上放着五个红带空瓶以及艾瑞克的一堆套套。

    “你这是要一醉方休的节奏么,啊?红带虽然是啤酒,度数也不低啊。”

    “干嘛,你是我妈么?”

    “我只是不想你忘了时间,我们两点半都要上班。”

    “你哪儿蹦出来的?啊我天!看那个!看那个!我恋爱了!”

    “这次又是谁?噢不是吧,那不是……”

    “哈!胖老美!”丽泽尔一边打招呼一边和两个同乡大步走来。

    “哈!胖斯洛伐克!”我回嘴。“Melichka……?”

    她摇摇头,怜爱地叹口气。“你还是说不了捷克语的‘瘦’,是不?还是好好坚持英语的‘胖’吧。这个更适合你。”

    艾瑞克不浪费一秒,不放过任何一个垂涎新朋友的机会,我当然也不能怪他。这三位女士都俏丽非常还穿着比基尼。欧洲女人最让我喜欢的一点是她们都穿丁字裤;好像从没想过还有别的穿法一样。我并不打算更正这一误区。

    “姑娘们!请加入我们。”

    她们拉开椅子,艾瑞克热情邀请她们其中之一坐他腿上,被忽略了。

    她们也刻意忽略了他的那堆套套,而他也没想遮掩。

    “我要去吧台,”我说,“要给你们带些喝的吗?”

    姑娘们纷纷提出要喝果味的、混合类的女性化酒水饮料,我花了近十五分钟以及三十美元才全部买到。我倒也不在乎,只不过被迫要和如此美色分离我有点不爽,和她们在一起简直是人间享受。热浪汹涌,空气中的盐分散发着奇妙的魔力。雨水洗刷着海港远处的山峦,就连征服号也笼罩在暗紫色的阴影中。但妙石斑这里却依然艳阳高照。

    我们五个人聊着年轻人在一起都会聊的话题,尤其是酒精和我们这种猥琐的男人混一块儿时,话题走向更加明确。据鄙人的意见,艾瑞克在他的美色追寻之路上走得有点远了。他的聊天内容对我而言很搞笑,大概平常别人觉得我说的话也是这样:说得很越界,但又不至于触犯别人,反而笑果十足。女士们无情地逗弄者他,挑起他的性趣然后又将他忽略。看得人真心疼啊。

    但当我突然想起时间,才真的心痛了。

    “艾瑞克!”我突然惊起,扫了一眼他的表,“现在几点了?”

    “嗯……两点。”

    “两点?我们两点半要上班的!”

    “我不是啊,”他嘟囔着,“我跟别人换班了,我三点上班。”

    “那可真谢您告诉我了!操了个喵的:回船要三十分钟!”

    “淡定点,”他懒懒地安抚到,“美色当前,你怎么能说这种脏话?”

    我站起来把自己的雪茄摁进他的酒里,“姑娘们,我恳求你们,对这人你们一英寸都别让。他不值得!”

    “一英寸是什么?”

    “好吧,那就一厘米都别让。”我更正到,“他配不上!现在,让我借你们谁的身子用一下。”

    那三对水汪汪的眼睛吃惊地盯着我。戴薇娇俏地轻吹一声口哨。

    “我只是想说,牙买加的哥为了你们这样的比基尼姑娘甘愿越过五条车道狂奔而来,我现在又十万火急。”

    “十万什么急?”

    “坐渡船吧,”丽泽尔建议,“看见沙滩那边穿橘色短裤的大块头了吗?那是他的船。给五块钱他就会带你去征服号。”

    “我爱你!”我嚎了一声踏着滚烫的沙地跑了。因为我的话,丽泽尔的朋友们在身后起哄,但我已跑远了。

    不消片刻我已坐上一个盖世俊朗的牙买加人的快艇。我的身材要是有他一半好就可以做模特了!尽管如此,他的脚趾甲更加吸引眼球。它们是我见过最诡异的指甲:断裂、碎片状的或根本消失无踪的脚趾甲。他的大脚趾看着就像个太极图阴阳鱼:一半是粉粉的肉,另一半是厚厚的指甲。但是这个指甲形态并不是愈合中的状态,而是完全愈合长好后的形态。我只能猜测这是因为他常年光着脚在滚烫的沙地上走的缘故。

    我的时间越来越紧,但他基本没注意。我焦急地看着他一次次地往上拽锚,但似乎没力气。

    “嘿,我们能走了吗?我要迟到了。”

    “岛屿时光,老兄,”他随意地说,再一次放弃拽锚,“小岛永远在这里,老兄。”

    “我们也是!我必须到岗不然麻烦就大了。你十五分钟把我送到,我付你双倍钱。让开,我来弄这破锚!”

    我轻轻松松就把锚拽了上来,终于出发。我怀疑这男的是抽大麻嗨了(实际上,他绝对是),并把他的无能归咎于此。但是随后的几年,我遇到了不少类似的牙买加男人,表面强壮但连我一半力气都比不过。让人厌恶的是,像宗教徒一样虔诚地练了十年肌肉以后,我在他们边上看起来仍然很可悲!他们就是基因好,天生丽质!

    我们终于动起来了,船飞速驶过吉米·巴菲特玛格丽塔镇餐厅[4],风险些把我的太阳眼镜吹飞。我决定下次再来玛格丽塔,它建在一个高崖上,并有一条冲向海面的水滑梯。他们还有许多水面充气跳床和充气攀岩山,我最喜欢的是两个跳床之间的“桥”,那是一条直径大概一码的充气管。我见过很多狂欢的醉鬼尝试跨过那根湿漉漉的桥,鲜有人成功,但很多人都会尝试。

    终于在下午2:25,我冲回了舱室,并神奇地洗了澡、刮了胡子、穿戴整齐并在六分钟内跑完了十一段楼梯。说实在的,我很为自己骄傲,但是再有一个月这样的快速行动就会变成常规。在四个小时连续睡眠机会都很难碰到的情况下,每一分钟都要精打细算,这种感觉大部分美国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实际上,我习惯性把闹钟设置在上班前五分钟响,而且从来没迟到过。

    每周我的值班安排会有一次连续十二个小时无休的情况。在牙买加停靠的下午,我在丽都甲板上从2:30工作到5:30,然后直接到餐厅开始晚餐班,接着就是午夜自助餐班。我通常很重视践行自己的敬业精神,并以此为傲,但是十个小时的工作后,若能休息上十五分钟那也合情合理。但如果放弃间休能换得在梦幻海滩上连续几小时的自由时光,那也值得了。不用想,我的休息时间跟比安卡的永远也碰不到一起。

    那天晚上,第一晚餐时段没有一个客人来吃饭。我给吓着了!客人们有很多晚餐选择;他们可以叫客房服务,到丽都甲板上吃自助,或者到宵夜俱乐部去。如果船停得够晚,他们甚至可以在岸上吃饭。

    安静的餐厅夜听着好像相当惬意,但其实对服务生来说却充满危机!他们约百分之九十五的薪水都来自小费,当然邮轮公司可不想客人知道这点。他们仅是客气地建议要给恰当金额的小费,但却从未说明这钱是服务员们唯一的指望。如果客人们总不在餐厅吃饭,或者直接选客房服务,他们肯定不会给小费。也就是说服务员收不到钱。现实很简单:每个服务生总会不时碰到霉运,一整周做牛做马只赚得些毛票。

    既然碰上了这么史无前例的第一用餐时段,我决定到船员酒吧去喝一杯,料想此时那里会很安静。我点了啤酒,扫了一眼这空旷的酒吧。哎呦喂,这是谁啊?不消说,当然是大白鲨本人,艾瑞克啊!

    我慢慢靠近艾瑞克,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他坐在最黑暗的角落,盯着手里捧着的某件东西,整个脸都垮下来,只剩眉间皱纹紧锁。他就像个死了宠物鼠的小孩,瞪大眼睛,竭力想要明白死亡的意义。

    “呃,艾瑞克?”

    他一言不发。

    “你吓着我了,大哥。咋了?”

    我靠过去,发现他手上捧着的是那三包没开封的套套。

    “今天不走运,是不?”

    “为、为什么?”他可怜地问我,满眼困惑,这次看着更像只不知自己为什么被踢了一脚的狗。

    “人不可能百战不败嘛。”

    “我在那里啊,”他瓮声瓮气地说,眼神向远处发空。“美色之地啊。那是能让普通男人哭泣的地方,布赖恩,哭泣!你懂么?”

    “当然。”

    “小……麦肌肤的海洋,”他突然忧伤又多情地喊,“我已深深沦陷!”

    “你确实沦陷了。”

    “我想要沦陷,”他蔫儿蔫儿地更正,手臂落回桌上摸着那没用过的工具,“就像大白鲨那样……”

    那时候我才注意到他在喝酒。我以为他喝的是一大杯可乐,但酒精的气息突然穿透了船员酒吧浓厚的陈年老烟味。

    “你在喝酒?“

    “双份伏特加配可乐。我刚开始不喜欢,但现在可是一杯接一杯啊。”

    “艾瑞克!你他娘到底在干什么?你午夜要值班的!你已经醉了?”

    “别担心,”他嘟囔着,“我会按时出勤的,领导。”

    “艾瑞克,你知道我不是船上唯一的监理。这我可没法瞒伊波利托!你最好能到。”

    “我曾到过,”他哀嚎,“大白鲨在美色之地尽情遨游……”

    “是是,美色之地。我给你弄点咖啡吧?”

    他忽略了我继续爱抚他的套套,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艾瑞克的确来了午夜班。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休息室里晕过去了,我赶紧让其他服务员报了到再去处理他。有几个人在边上晃荡,等着看好戏。

    我把艾瑞克扇醒并厉声问到,“你自己能回房间吗?”

    “没,我不在我房间。”他呜咽着说。

    “艾瑞克,如果你能自己回房间,这次我就帮你瞒过去。你能不能?”

    “大白鲨要么行动要么死亡。我行动。”

    “对。游回房间去。有个性感的斯洛文尼亚妞在等你。”

    “大……白……”

    我想跟着他,但实在走不开。靠港较晚的日子午夜自助餐总是格外忙碌,因为人们为了能在港口多玩会儿情愿不吃晚饭。而等他们尽兴而归,就会贪婪地吞食午夜自助餐进行弥补。

    四十五分钟之后,我发现艾瑞克晕死在休息室下的走廊里。他躺在金属甲板上,头靠在通往客人区的一道厚金属门边。如果有人从那道门经过,艾瑞克的头可就会比宿醉痛得多了。我找了六个保安才把他挪走。

    电话铃声把我吵醒。

    “哪位?”

    “你准备好了吗?”一个口音性感的姑娘问。我眨眨眼睛努力让自己睡意绵绵的脑子清醒。这确定不是个梦……?

    “呃,准备?”

    “换房间。”

    “你啥意思?”

    “你还没准备好?我们只有一小时入住了!你她娘的到底在干嘛?”

    “我在睡觉!”我反驳到,突然又回过神来,“我值了午夜班。三个小时前才躺下。好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快去找乘务长拿新钥匙,”她嚷到,“我们只有一小时换房间。快去!”

    电话挂断了。我虽疑惑但好歹是醒了,拖着步子走到事务长办公室,才发现比安卡和我确实被安排换房间。因为我们已和两个姑娘一起共用洗手间有一个月了,这不合规定,所以必须搬走。但比安卡再有一个航程就要离船,到那时候我反正都会换房间!他们干嘛非要这会儿搅乱我们的生活?

    我回到舱房,两个很漂亮的捷克女人怒气冲冲地等在门外。她们立刻开始对我进行言语攻击,推挤着我冲进房间,把行李箱扔到床上。我花了几分钟就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但我还得收拾比安卡的东西。

    她们俩双手抱在胸前立在房间里,凶狠地盯着我,“这个破房间更他妈小!”

    我来之前比安卡在这里已经住了几个月,到处摆满了零碎。她那两个被爱称为“青蛙”的巨型绿箱子也无法装下她所有的东西。我把能塞的东西都塞进去然后干脆把她的衣服扛在肩上运到了新房间,与此同时那俩女的一直对我恶语相向。我心里的恼火被催化成愤怒,但我一直忍着。

    “这地方乱透了!你这杂碎!你女人怎么不替你收拾?你怎么不去看乘务长的安排板?死鬼头,我们只剩半小时了!”

    我还得从床底下翻出比安卡的鞋,并拖出一坨一坨的灰尘团。因为没有扫把,我只好抓了一把厨房纸巾把它们扫起来。那俩巫婆就在我头上不停地盘旋叫骂,最后我终于对她们说不帮忙就闭嘴。

    我出门的时候,其中一个女的扔了个二十五美分硬币给我。

    “嘿,要饭的。你的小费,”她恶狠狠地说。

    此时比安卡终于值完客房服务班回到房间,都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那俩捷克女的就开始猛喷脏字。此时我已清理好她所有的东西(除了厕所里脏兮兮的浴具),我们朝走廊外搬运行李的时候谩骂扑面而来,比安卡立马开火还击。那天早上,A甲板上演了一场血腥的欧洲婊撕胯大战。

    直到比安卡“砰”地关上我们房间的门,她还在以水手般的高端实战水准持续叫骂着。她一面翻找她那乱七八糟的财产,一面继续对我们所受的不公谩骂不已。我看着她,等着她意识到我的存在。两周之内我基本没有真正见过醒着的她。

    “我一周内就走了,这帮带血的姨妈巾!”她自言自语地叨叨着,“就一周!他们干嘛让我们这么难受?”

    我轻轻锁上门然后走到她跟前。她凝视我,好像很意外我居然在。我用手指稳稳地按住她的唇。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听我强压住怒火冷静地说:

    “你不许抱怨了。是我帮你搬了你的所有东西,青蛙,衣服,还有床底下的鞋子以及其他烂玩意儿。我只有三个小时睡觉,却在你不在的时候做完了所有这些事。那俩捷克女人的贱嘴,我足足忍了一个小时。你什么也没做。你不许有抱怨。我有两个星期没见你了,我也不想听你抱怨你都没经历过的事。我说明白了吗?”

    她点点头,大眼睛望着我,无言以对。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说狠话。这段关系让我积郁已久,这样至少能让我一舒胸中闷气。

    但现在只剩最后一周,情绪迟早要完全爆发。

    【灰烬上的晚餐】

    在莫奈餐厅的配餐室等客人入席的时候,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罗博蒂诺在角落服务区藏了起码三碟主菜。我亲眼目睹他在两分钟内吞掉了三盘羊肉。

    “罗博蒂诺,你吃相像个美国人。”他的助手瑞莎嫌弃地说。

    “能善良点不。”我抗议。

    我们仨持续不断地相互调戏。我们的工作岗都集中在楼上的一个小角落里,并共用有限的物资以及配餐室空间。我的助理服务员斯维特拉娜是个来自立陶宛乡村的小姑娘。她穿着围裙,编着金色大辫子,是那种典型的害羞单纯农村姑娘形象。斯维特拉娜话少,而且显然被船上生活搞得措手不及。自从做了她的领头服务员,我给自己定下任务要让她笑,但革命尚未成功。

    我们的邻居才是真正趣味十足的人:按克罗地亚人的标准,罗博蒂诺偏矮,六英尺多一点点。战争的洗礼让他拥有宽阔壮实的肩膀,鼻子和下巴都尖尖的,笑起来时鼻子和下巴外的一圈法令纹七扭八歪。他眼窝深陷,眼袋青紫,当然这已经是服务员的标准配置。

    虽然罗博蒂诺常笑并善解人意,我还是感到他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经过几个星期的努力我从他嘴里套出他在克罗地亚战争中的经历。这位老兄当过狙击手,杀过最初的十个人以后,他就不再计数了,因为没意义。他的经历解释了他那种偶尔的莫名愤怒。

    他的助理服务员瑞莎和他是完美搭档。她容貌美丽,个性大胆且热烈奔放,天然银白色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欧式髻。她性感的身材让所有人侧目,完全是女妒男慕的对象。瑞莎有一口大白牙,笑容开朗。不错,她是个尤物。

    “那么,布赖恩,”罗博蒂诺一面狂吞食物一面说,“你是美国人,那你有多少枪?”

    “说啥呢?我不喜欢枪。”

    “你肯定喜欢。所有美国人有枪。”

    “你怎么会这么想?”

    “大家都知道啊。你们每天互射,我在阿富汗都比在洛杉矶安全。美国郊区的枪比战时克罗地亚全国的都多。”

    “好吧,那个我不知道。不是所有美国人都有枪的。”

    “骗人,”他穷追不舍,“你真的没有枪?从没开过枪?”

    “呃,好吧,我开过。我爸以前狩猎野鸡和其他的小东西。他有把猎枪,还有几把老式22。”

    瑞莎突然插话,“你不是说你没有枪吗。”

    “那、那算有吧。对,嗯,我想我们有五把。”

    “五把?”斯威特娜拉难以置信地问。“你有五把枪却还觉得你没有?你得要有多少把才会说你喜欢?美国真的和他们说的一样危险。”

    “等我说完。两把是黑火药老古董步枪,用现在的火药都没法正常开枪。那几把22都是小枪,只能射瓶子或者其它类似游戏用。但我爸的猎枪还挺不错。”

    “你的确挺了解枪的。”

    “我对枪一无所知好吗!”我抗议。

    “你个大骗子,”瑞莎固执地说,“你说你一无所知,但你连火药不一样都知道,而且还以枪击东西为乐。”

    “我才不是骗子呢。”我辩解到,“那些枪十年都没开过火了!”

    “你还说对女朋友一心一意,”瑞莎狡猾地接着说,眼珠发亮,“你是不是这也说谎了?”

    “随便了。”罗博蒂诺不再争执,“枪挺好。我还记得战后有个意大利小杂种开车从后面撞了我的车,整个车尾都撞烂了,他居然还吼我!我就从座位下掏出枪、上膛、下车。一分钟后我开上辆新标致。”

    “你没搞笑吧!”

    “哼,”他讥讽到,“那是打仗啊。你们美国人最爱打仗,但没人真见过。算你们走运。咋了,我拿了他的车他能怎样?你觉得他敢跟我闹么?”

    不敢不敢,我想。

    罗博蒂诺咽掉他三盘食物中的最后一盘并清理销毁了罪证。我总是惊异于服务员们偷菜的种类和胆量。服务员必须时刻守在餐厅,以防止自己的工作岗被盗,因此总吃不上晚饭,这是船上生活的残酷现实,但在招呼完客人后,他们总会背着主管掏出偷来的菜大快朵颐,而主管对此通常睁只眼闭只眼,只有碰到想修理但没有把柄和偷拿紧俏菜品的人时,主管们瞎掉的眼睛才会再聚焦。他们总会含蓄但明确地表明哪个晚上哪道菜绝不可以碰。

    “我不喜欢像其他人那样说美国人闲话,”罗博蒂诺说,“这些欧洲佬,他们要是有条件也会一样吃。看看我!美国人长得胖那是因为人家有这条件。”

    “也不是所有美国人都胖。”瑞莎反驳到,下下地打量我,眼神和罗博蒂诺看他的羊肉一样。

    “说说,你想吃吗?”罗博蒂诺问我。“你从不吃。你怎么不吃也壮?第二用餐时段,我拿羊肉给你。”

    “不用,没事。”

    “牛肉吧!美国人只吃牛肉,不是吗?”

    “不是,我不能这样,真的。我很快就要升管理层了,得自律啊。但这肉确实诱人。”

    “如果你觉得那都算诱人,”瑞莎说,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你该尝尝波罗的海点心。”

    沉默降临,我们尴尬地四目相对。突然间罗博蒂诺猛地往我后背一拍,大笑,“哎呀呀!你们美国人要什么有什么!家花正艳,野花又来送香?要换我,现在就直奔房间!去他妈的第二用餐时段!”

    实际上,瑞莎也不是第一个对我秋波暗送的美人了。这已经成了每晚惯例,真叫我感激涕零。我不断提醒自己女士们只不过想从我这儿套张绿卡而已,以免自我过于膨胀。

    那天晚上午夜自助餐值班的时候,两个窈窕可人但年轻得好笑的姑娘前来搭讪。她俩身材苗条,穿破洞牛仔裤,恰如其分的烘托出曲线。两人穿着吊带背心,暴露出的部分足够证明她们也没有那么“小”。她们脸蛋上铺了厚厚的粉,试图掩盖青春最大的敌人:粉刺。

    “你好,”黑发姑娘说,用胳膊挤挤金发同伴,“我们想问个问题。”

    我走上前去等着她们提问。先是一段舌头打结的安静,最后无奈于金发姑娘的笨口拙舌,黑发妞不得不自己打破沉默。

    “你是哪里人?”

    “里诺。世界离婚之都!”

    “但你有口音!”

    我笑了。“对啊,在船上学的,应该是杂糅百家口音吧。跟欧洲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发‘r’音会卷舌,但跟亚洲人在一起发音就不一样,情不自禁。那么,你们两位美女又是哪儿来的?”

    “我们刚搬到坦帕。今年夏天开始我们就在坦帕上大学了。”

    “明白了。所以这次是毕业邮轮旅行吗?”

    “对的。只有我们,你懂的。”她脱口而出,“家里没人跟来。我们已经十八岁了!”

    黑发妞又给金发妞留了插话机会,但她还是太害羞不敢上钩。终于黑发妞继续说,“你为什么到邮轮上工作?”

    “我跟着女友来的。”

    “噢。”黑发妞说。金发妞的失望溢于言表,目光垂了下来,“那我们没问题了。”

    我朝她们善意地笑笑,真可爱呀。黑发妞最后一次挤了挤金发妞,这次她终于说话,“欢迎你一会儿来我们房间参加派对。”

    “谢谢了,姑娘们,但我要工作到凌晨3点。”

    “哦,那不是问题!”金发妞小心翼翼地拉过我的手。我礼貌地伸手,她在我手心写下一个房间号,然后两人一溜烟跑掉了。

    半小时后一位三十岁左右引人注目的黑人女士从泳池走来。她没有裹浴巾,连体泳衣还滴着水就过来问我借笔。我困惑地递过笔。她立刻抓住我的左手。

    “你真的好帅。”她朝我娇俏地眨眨眼,把房间号写在我手掌上,就在此前已有的那个房间号上方,“如果你想找个比那俩小姑娘有经验的,要来哦。”

    那天晚上我躺在太阳椅上抽雪茄、看星星。时至凌晨3点,我终于能休息了。那是个闷热、潮湿的夜,但清爽海风习习吹来。船头与海浪的撞击声虽然音量巨大,但叫人舒心,听起来仿佛浪花冲刷海岸的声音。那夜黑暗无月,露天甲板上没有别人,因为大家都想为明天的停泊日养精蓄锐。我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独处过了。

    我需要思考,所以来到了露天甲板。生活这般匆忙,多数空闲时间都用来睡觉或狂欢,难得有机会静心自问。上船以来,我第一次问了自己那个一直不愿面对的问题:我究竟是疯狂还是傻?

    女人们一天到晚围着我打转。瑞莎的攻势愈发频繁赤裸,更别提其他的女服务员了。有个性感的匈牙利女迎宾公开约我,此外各种客人们的邀约更是多不胜数。我追随女友跨越半个地球,还和她住在一起。但丽泽尔却点明了我的矛盾处境。

    我很孤独。

    丽泽尔一语中的是因为她也有类似处境。实际上,她的在征服号上的“男朋友”人很好、很有趣,而且……在床上没什么雄风。所以她呢,同样也没有得到所需的生理慰藉。船上环境十分冷漠,因此增强了人们之间的交流渴望,不论是身体交流还是其他。相比于真诚的情感交流,身体交流可简单粗暴多了,是一种流行的快速解决方案。但我不想要临时创可贴,我要彻底的治愈。

    我感觉离比安卡更远了。她表面上是奔放狂野的派对动物,但其实骨子里很传统。在船上这种恶劣的又非自然的环境里,她没法浪漫。我也不能怪她。在一张还要和行李共用的小床上,本来就很难有性趣,而且你还只有十五分钟,意义何在?要不是我们之前已经有过一段跨越三个大洲炽热而迷醉的恋爱,我肯定会以为我完全误解了和这女人的关系。

    我做错了什么?不管怎么看,我都只能怪她。但是生活是一条双向街,我肯定是有所忽略。我试图置身事外来看我们的处境,但还是不明就里。船上环境残酷严苛,我拼命想要寻求一丝暖意。比安卡显然和我一样渴求温暖,但为何她就不让我来温暖她呢?

    她定然不会埋怨我和丽泽尔的关系。她这么了解我肯定不会瞎想。不,恐怕正相反吧,我可能是太过诚实了,也许比安卡更了解自己国家的男人的作风。她最好的朋友弗拉维乌闪入我脑海,他觉得我是个娘炮懦夫,而我觉得他是个可悲的原始野人。比安卡习惯了男人霸道、劈腿,打拼社会。她是不是对这个怡然自得的我感到困惑了,甚至感到兴味索然?

    她曾说我幼稚,因为我永远不用像船上其他人一样为生活辛苦打拼。我的国籍护佑了我,他们总这么说。我住在奶与蜜之地,在那里人人都有钱,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人人都有枪。事实上,我确实没有挨过饿,因为我的国家不缺食物或者工作机会。但是我也有我的故事啊。过去短短六个月里我的合伙人毁了我们的公司并迫使它破产,老婆弃我而去,我潦倒、失业,然后银行居然因为我前妻的坏账收走了我的车!

    由于沮丧万分,我开始在露天甲板踱步。墨西哥海岸上,普拉亚卡门城的夜光在地平线上远远地散发着光晕。普拉亚的灯光是明亮的橘色,但仅十公里之距的科苏梅尔岛却散发白光,可真奇怪。但我不再纠结于这些细碎想法,而是想到了奥斯卡·王尔德的名句,“男人结婚是因为累了,女人结婚是因为好奇。二者都失望了。”

    这句话解释了当下困境吗?我是否是只是因为厌倦了和前妻的争执烦扰,所以希望寻求一段异域的感情以期改善?她是否只是好奇和我这样一个平等对待女性的男人生活是什么感觉,但并未对这段感情认真?

    显然我们都失望了。

    炙热的墨西哥阳光烧烤着我,但我却为另一个不同的原因怒火中烧、大汗淋漓。我强烈要求比安卡把最后一天停泊日留给我俩二人世界,但她拒绝了,坚持和所有的老乡一起去他们最爱的木棉树餐厅吃午餐。午饭时他们都听着罗马尼亚语笑话开怀大笑,我却一句也不懂。我唯一的陪伴是桌上的橘汁腌章鱼。

    饭后大家散了,我好不容易能和比安卡单独待会儿。我们躺在太阳下,没怎么说话。现在她终于和我单独在一起了,却安静了下来,似乎她定额有限的笑声已经全部在午餐时耗尽。

    “6月份你还想让我去罗马尼亚吗?”我问她。很久之前我们就把6月的假期安排好了,但是最近我们沟通太少,我已不确定自己还想不想去。真讽刺!在这艘血汗工厂般的船上让我感到极不自在的事居然是跟她在一起!我俩不在一起时的邮件都比现在有爱。我其实希望干脆换到别的船上,好歹两人之间还可以继续发邮件。

    她没有立刻回答。正好弗拉维乌和他女友过来,她也省了麻烦。突然间她就满面笑容,还邀他们一起玩。不消片刻三人就用罗马尼亚语嬉笑起来。我猛地站起身收拾沙滩包。

    “你要走了吗?”比安卡问,有些意外。

    “对,”我没好气地说,“累了,回见吧。”

    她终于察觉了我的怒气,赶紧抓了毛巾,追赶大步冲回征服号的我。保安查包和搜身的时候我俩一言不发。一回到房间,比安卡就问我怎么了。

    “你他妈到底在想什么?”我厉声问,终于说出自己的愤懑,“我根本见不到你人,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船上随便一个人都比你关心我。我懂点罗马尼亚语,知道你那些朋友都管丽泽尔叫‘婊子’,觉得她是在你太岁头上动土。老实说干嘛不动?虽然我俩住在一起,但我见她可比见你多多了!”

    “你什么意思?你难道……?”

    “不我没有,但其实我早他妈该干了!我每天见你就几分钟,在酒吧我也懒得跟你说我有多火大。你跟我在一起嘴角都不翘一下,但是只要你那些罗马尼亚朋友一出现你就立刻满面阳光。我说,今天下午到底什么情况?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周的最后一天,我之后一个月都见不到你了,你却要跟弗拉维乌和他女朋友一起混一整天!其他人老问我是疯狂还是傻,为什么非要跑到船上来,答案看来显然就是傻!”

    电话突然“叮叮”想起。比安卡几乎飞身过去接——是她的同乡。

    我被打断,怒火无处宣泄,干脆去洗澡。等我出来,比安卡已在床上睡着,似乎根本无所谓。

    那天晚餐时,我的助理服务员生病了,也来不及找人代班。平时两个人的队伍负责晚餐都手忙脚乱,而我一人更是整晚都跟不上节奏。那天由于征服号在科苏梅尔岛停留较晚,我的第一用餐时段客人只坐满一半,我勉强不出差错地应付下来。但是第二用餐时段客人们蜂拥而至,我只能无助地被雪花般的订单碾压,晚餐班结束时,我已经气得觉不出累了。

    午夜自助餐班开始之前,我只有几分钟时间,我晃荡到比安卡那儿看她要不要聊聊。她却一副随便的样子,我只好气哄哄地离开。

    午夜班期间我彻底愤怒了。我努力地对客人和员工们笑脸相迎,但丽泽尔一眼就看出异样,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好吧,”我突然说,“跟伊波利托说一声,我半小时内回来。”

    我冲下十层楼梯到I-95,正碰上比安卡和她朋友要去船员酒吧。我抓住她的胳膊告诉她我们得谈谈。我拖着她朝房间走,她只是冷冷地问,“我们要去哪儿?”

    “我要单独跟你谈。不要任何干扰。”

    “那我们去酒吧找个角落,这样我好抽烟。”

    “随便,拿一整包随便抽。”

    在暗处坐下了,我直截了当地质问她。

    “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不愿意瞎猜瞎想,但我也不想6月去了罗马尼亚后失望。我们之间就是个错误吗?你真觉得到时候我们会和好如初吗,关系能恢复到征服号这堆破事儿之前吗?

    “是的,”她简短回答,“在罗马尼亚会是的。”

    “在罗马尼亚。”我重复。

    “这里不行。你来之前我就发现我的火气越来越大,我就担心会这样。”

    “呵呵,您真好。谢您提醒啊。”我讥讽她,“‘亲爱的,放弃你现在的生活,到船上来当牛做马吧,只有那样才有一丝丝希望,或许我不会变成冷面女王哟。’我还真的是傻。”

    “对不起。”她低声说,“我知道在船上我不成样子。可这是在船上啊!上了船我只能紧锁心门,不然根本熬不下去。我恨透了船和船上的生活,这里没有幸福。今天早上我还吼了维奥丽卡,就因为她和阿德里安恋爱了,两人那么幸福、那么有活力。而你!你总是那么开心!总是!这让我讨厌!”

    我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你居然还埋怨我?因为我开心?这是什么鬼逻辑?”

    “你一直对我又耐心又理解,而且总能保持幽默感。你怎能从来不生气?”

    “谁说我不了?”

    “来罗马尼亚吧。一切都计划好了,让我补偿你。让我们重燃魔法!我们的相遇多美好,还有埃及之旅,求你别就这样放弃。当然……如果你要放弃,我也不怪你。”

    我叹口气,“我也不想这样结束,但真的太荒唐了。”

    “来罗马尼亚吧,然后让我们忘了这十个星期。到时候就是你三十岁生日,我带你去黑海玩。”

    我看着她,心下万分纠结。她的话句句叩在我心上,但我会不会又在犯傻?我的确想去罗马尼亚,我的确想回到从前,这能行吗?我想只有一种方法能找到答案。

    “成交。”

    【流言的明枪与暗箭】

    每周七天,连续八个月无休的合约到了最后一天,依然听不到一句“谢谢”或“做得好”。相反的,嘉年华逼迫员工坚守早餐班岗位直到乘早班车离开前的最后一秒。

    母港日的早餐班总让人压力剧增,客人们歇斯底里地提出各种要求,榨取假期的最后一点价值,斯文全无。在最后的一点点时间里,要赶着最后一次上菜、运送行李、搬房间、等监理人查房,并办理出入境手续,因此,我和比安卡的告别显得别样匆匆。

    我搬到了一个新房间,欣喜地发现多了四平方英尺的地盘。新室友奥马尔和我境遇一样,他的罗马尼亚女友也下船了。但和我不同的是,他完全不受影响。奥马尔是个极帅的摩洛哥黑人。从没在我们房间睡过哪怕一个晚上,相反,他每晚都能找到不同的床伴。最让我眼馋耳热的是,他能讲四国语言,还是个腹肌六块技术一流的潜水员。和他站一块儿我就是袋漂白的土豆。

    但最意外的是,让我最难以忍受的变化的不是换了室友或者少了女友,而是离开午夜自助餐的监理岗位。他们安排我在餐厅负责早餐和午餐,我知道我肯定会恨死这个的。船上的外国朋友们没人能体会我对此的深恶痛绝。我厌恶这一切,厌恶开放式入座安排,厌恶客人们花样翻新的订单,更厌恶薄饼达尔文竞争。对于必须要值早餐班这件事,我心里有点被触犯之感;然而叫我不爽的并不是单纯的洗碟子或者是收拾垃圾。对我而言,如果我只能被当做服务生,就是“大材小用”了。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我会在船上崩溃,那肯定是因为早餐。之后事实证明,我的直觉绝对不错。

    船上的开放式入座和陆地上很不一样,而且不管客人喜不喜欢,午餐和晚餐时段都要接受开放式入座安排。每个座位都按顺序系统性地进行安排,无论是谁都一视同仁。迎宾会从第一张桌子的第一个座位开始安排客人,直到所有座位坐满,才开始安排下一张桌。没有任何例外,不允许预约更不能有私人桌。对于这样的安排,喜欢和讨厌的客人一半一半吧。

    这样的安排对服务员同样适用。有些负责餐厅末尾区域的服务员会完全接不到客人,如果真有客人来,他们只好牺牲睡觉时间坚持服务。但对于负责前面几桌的服务员,他们毫无疑问会立刻面对整个服务区全是人的挑战。

    显然,第一次早餐就被安排到第一区域可谓霉运当头。所有领头服务员都被安排在餐厅负责早餐和午餐,而助理服务员则在丽都甲板负责自助餐。工作区每天都有所变化,但领头服务员的搭档通常保持不变。搭档安排是管理层收拾不听话的服务员的另一杀手锏,总搞事儿的服务员会发现自己总跟最拖沓的妈妈哎呦搭档。

    谢天谢地我的搭档是比安卡的一个朋友,蕾佳娜。如果不是罗马尼亚天团,我肯定会被逼跳船。蕾佳娜是个典型的罗马尼亚女人,娇小的身材,乌黑的头发,十分苗条,养眼。她来自黑海海岸。

    “节奏会很快,”蕾佳娜开始辅导我,“你得提前准备好。最好在他们落座之前把水杯给他们蓄满。早餐的时候人都没什么耐心,所以要这样做:

    “等他们坐下,由我来负责点菜,你反正也搞不清楚菜单。你负责倒咖啡、果汁;分发面包、面包卷,羊角包,丹麦面包。他们要是点牛奶,你跑动起来去拿。要是他们事儿多要点热茶,你跑动起来。要是他们死鬼头点了菠萝汁,你跑动起来,或者是番茄汁、西梅汁,你跑动起来。如果他们讨厌地点了百吉圈,你也得跑动起来……还得等到它双面烤好。你需要二十分钟才能把每个人的菜都送到,但是我五分钟就会让他们把菜点好。”

    “棒棒的。”

    “老乡们会帮你,即便是两个兰博也搞不定十六个美国人的早餐。随和的人都去吃自助餐,人渣才来餐厅折腾我们。这是美国人的信条,学校或别的什么地方教的。”

    “棒棒的。”

    “哦,还有,我不说之前你别清理桌子。如果桌子清理太快,他们就会立刻带新客人来,那后面那群磨洋工的就谁也不用服侍了。运气好的话,早餐和午餐之间我们能歇四十五分钟,但也只是偶尔,所以早上要准备好连续干两个班不休息。今天我去厨房取热菜,因为今天太难了。”

    “我爱你。”

    “排队等着吧,罗密欧。排完继续排,好,比安卡已经走了。我们开工。”

    虽然蕾佳娜事先提点过,但饥饿的人类涌入的景象还是让我震惊了。罗马尼亚天团在我们的工作区像蜜蜂一样“嗡嗡”地勤劳工作着,但即便多了好几个帮手我们还是跟不上订单的节奏。每个客人多多少少都需要你给他一对一服务,但根本做不到。麦芬售罄了却偏要吃麦芬,我备好了橘子汁又纷纷点菠萝汁。我好不容易给他们送来了冷谷物麦片,他们马上跟预谋好似的要求浇上豆奶。一片灾难。

    罗马尼亚人工作起来就是梦之天团,他们这样组团每周七天连续工作已达数月。我对他们这个小团体的仰慕上升到一个新高度,他们能罩着我实在让人感激涕零。

    第二天早上我才真正体验了薄饼达尔文竞争的残酷无情。因为我是第一个服务员,我跟大厨下单的时候本来应该能有几分钟安宁。但,仅仅三十秒内其他人就赶上来了。

    “嗨,大厨。”我说,“我要,呃,六份半熟煎蛋,两份配薄饼,一份配培根,一份薄饼培根都要,两份配香肠和培根,还要一份配薄饼、香肠、培根和薯饼。我还要两份全熟煎蛋,配薄饼和香肠,还有……”

    “嘿,新来的,让开,”另一个服务员叫嚣着打断我,“六份全熟,薄饼、培根、薯饼!来吧!”

    “菲律宾佬,”一印度服务员骂到,“别烦人家。大厨,别理他和那个美国佬,来帮帮老乡。我要四份炒蛋,两份配薯饼,四份配……”

    “你个兜裆布,别碰我的薄饼!”

    “那必须的!”

    “那是我的薯饼,你个杂种!我要四份炒蛋,两份配培根,一份配火腿,还有一份配土豆饼。”

    “你妈!大厨,那是我的薯饼吧?”

    “来来,来亲你爷爷的屁股,欧洲小子。到别处殖民去!”

    “嘿,你为啥吧我的蛋给他了?”我问到,“美国没殖民过任何人。”

    “是没有,但你们炸了所有人。偷油不偷蛋,哪个混账拿了我的煎蛋?厨子,蛋上快点!”

    “你觉得我看着像孬种吗?你见过哪个黑人孬种的,娘养的?”

    “你的破果冻别放我餐盘上,杂碎!”

    “你们白种猴子的话怎么说孬种?”

    “你妈的!”

    “滚,你妈!”

    “你俩的!我的香肠呢?不要他妈的香肠串,要的是香肠饼,你个带血的姨妈巾!”

    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斯文全无,满口污言秽语。

    伴随着满屋不绝于耳的激情娇喘,我的朋友卡吕普索正在她杂乱的桌上寻觅开瓶器。我倒希望她在那一堆香水、化妆水、乳液和润滑油瓶子里永远也找不着开瓶器,那我就有大把时间玩赏眼前的活春宫咯。就连帘子也罩不住这张双层床上的激情好戏,纠缠交叠的胳膊腿儿在尼龙布上投下离奇怪诞的影子,令人大开眼界,好似受虐的灵魂正挣扎匍匐逃离某种古老刑罚。

    “快点好吗?”我不耐烦地说,暗暗惊讶于自己话中的隐喻,“你是个助理服务员,你该总有开瓶器。”

    “闭嘴,”她打断我,“你是个领头服务员但你也没有。”

    “对,那是因为我是个坏人。你又不是。”

    “我们刚认识,你怎么知道?”

    “嗯,看厕所能看出来。”

    她乐了转过身来给了我个大大的微笑,“看!开瓶器!”卡吕普索身材矮小,咖色头发,一脸雀斑,大嘴一张,里面一口皓齿明艳动人。下铺传来的呻吟把把我的注意力重拽回床上的云雨好戏。帘子跟着节奏骚柔抖动着。

    “话说,如果你室友在其中一张床上但你又在外面,那另一张床上是谁?”

    “我不知道,”她说,“谁都有可能。”

    “你总是让陌生人在你房间嘿咻吗?”

    “那我们看看就知道了,如何?”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把头探进了上铺的帘子,“是谁呀?哦,莎斯姬亚你好哇。这位先生我不认识你,但玩开心哦。”

    突然间就轮到我乐了,胆子真肥!“所以那是你的床还是你室友的?”

    “哦,那是蓉内莎的,我不让陌生人在我床上搞。蓉内莎知道,搞派对的时候她用我的床。”

    “考虑真周全啊。”

    “没错,”她给了个巨大的微笑。停顿、然后狡黠地看着我。“来么?”

    “来什么?”

    “准备就寝!”

    “那必须的!”

    我们从她忙碌的房间出来,踏入静静的走廊。卡吕普索的房间在A甲板上一个很特殊的位置,这里尽头仅有条通往露天甲板的紧急通道,算是个死胡同,没什么人来,下班后人更少。反正比她房间人少多了!

    重新排班后,我在晚餐后有了休息时间。这时候我总想喝一杯,但又厌恶去船员酒吧。卡吕普索是我之前午夜班的一个助理服务员,最近也调过班。我俩都厌恶酒吧的气氛但又都爱喝上一杯,算是志同道合吧。

    由于船上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很少,因此我们之间的谈话令人倍感畅快。我丰富广博的词汇往往几个月都不得释放,而与卡吕普索相比,即便大白鲨艾瑞克也相形见绌。她作为一位南非人,也以英语做母语,而且博文广识。比安卡不在,卡吕普索可能是船上最聪明的女人了。

    “我说,”我问她,“你为什么起了个希腊女神的名字?你是非洲来的,那名字必然不是真的。说吧,你的真名是不是比乌拉什么的?”

    卡吕普索惊喜地看着我,“我上船四个月了,你是第一个真正的读过荷马《奥德赛》的美国人。我爸爸老家在希腊。因为西方大多数名字都有希腊起源,他费了很大劲儿才找到个希腊独有的名字。谁想到我却跑到加勒比,卡吕普索在这儿有完全不一样的含义啊。

    “有点儿意思。”

    “所以,你会去罗马尼亚吗,小浪子?”

    “是啊,我们打算给彼此最后一次机会。”

    “或者一次新开始,挺好的。别对她太苛求,船上不容易混啊。我们上了船都变样了,在陆地上我看着就是妮可·基德曼。”

    我们拔出白葡萄酒的瓶塞,将酒倒进红葡萄酒杯。要偷拿白葡萄酒可不容易,因为它们相当受客人欢迎。我们坐在楼梯上,听着外面海浪击打船体的声音。通常在A甲板你是听不到外面声音的,但是这个走廊尽头靠近船头,甲板在这里变窄,使得声音更容易传输。

    “在那之前你不打算跟谁搞一搞吗?你还有一个月的自由时光。”

    “不,我不想。”

    “但你应该可以这么干吧。”

    “啊,是可以吧。我们分开之前刚吵了架,关系有点僵,应该可以适用‘不问,不说’政策。但我不想。嗯,跟瑞莎有可能。不,我还是太喜欢我女朋友了。虽说进展不太顺利,但我还得试试。别误会,姑娘们我还是爱的,只是我对这一个太入迷了。你想,我认识她一个月内,就从北美追她到欧洲又追到了到非洲!”

    “姑娘运气好。干杯!”

    卡吕普索和蓉内莎都是准嬉皮,她们的扎染T恤、珠链、花朵、还有个性的眼镜儿无一不说明这一倾向。虽然我未能践行自由性爱,但我思想很自由,所以我们相处起来格外合拍。卡吕普索和我成了船上好友,早上经常能碰头喝杯咖啡。她说我是她的“咖啡伴侣”。

    船上的社交生活有时和高中颇像,叫人头疼。人们肆无忌惮瞎猜,仅仅看见我们聊天就判定我们“显然”已经睡上了,类似流言的明枪暗箭让人猝不及防。虽说这种幼稚的谣言一般对我没影响,但每当罗马尼亚人眯着眼睛看我,我就紧张。天晓得他们会跟比安卡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呢?

    比安卡走后一周,我才第一次参与征服号上的船员派对。之前我总是要值午夜班,等我下班派对多半也已近尾声。嘉年华勤于为员工提供各式娱乐,或放荡或温和,不一而足。嘉年华的宾果游戏机和乒乓桌是我工作过的邮轮里最多的,而且举办的派对也更多。按例,每月至少安排一次全员狂欢,通常是两次。

    征服号的管理层会为了开派对每月对客人关闭一次泳池甲板,只开放匹萨台和烤肉区。上个月,舞池里所有人在凌晨两点同时跳进了泳池,弄得整个丽都甲板一片狼藉。我们清理到很晚,连之后的余兴活动也错过了。

    但是,这次的船员派对在阿尔弗莱德厅举行。这个厅是个宽敞、华丽的宾客休息厅,据说吧台存了许多船员酒吧没有的高级酒水,以及无数纵横交错的卡座、双人沙发与幽暗角落。这里很吵,但是烟味还算适中,挤满了各式各样狂欢的船员们。

    嘉年华雇的女性可能比任何其他邮轮公司都多,而且大多数是欧洲人。这对于船员派对意义重大,在这里,条条大路通欧洲(女人)。东亚和加勒比地区的男人在派对上习惯穿得随意些,但是印度和欧洲男人偏爱闪耀登场。姑娘们着装火辣致命,因此房间里性感热量十足。

    音响系统很不错,播放着各种民族的音乐,但无一例外都是那种吵得人头疼欲裂的快节奏旋律。来自各种文化的舞曲让人着迷,我亲身体会到音乐跨越国界的魅力。比如当我听到罗马尼亚流行歌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微笑。

    当我正站在角落嘶吼着和罗博蒂诺聊天时,瑞莎挤过人群走向我们。她银白色的长发松松地披在肩上,穿一条紧身牛仔裤,红色的紧身上衣布满了形态各异的破洞,意乱情迷地烘托出她颠倒众生的乳沟。一句话,她看上去难以置信的、非同一般的以及令人惊叹的性感。她手上拎着一瓶酒和两个杯子,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如果我执意守身如玉,那我麻烦了。

    如果我不想守身如玉,那我真的麻烦了!

    “嗨,布赖恩。”她对我喃喃耳语。呼吸落到我脖子上,引起阵阵酥麻,“去露天甲板吧?”

    由于露天甲板是唯一能够接触自然环境的区域,因此对船员至关重要。我们住在水位线以下,空调里的人造空气不断摧毁鼻窦,我每隔几天都要争取出来呼吸至少十分钟新鲜空气。而比安卡的解决方案和多数船员一样,就是多抽几根烟。

    这里的金属甲板是晒日光浴的风水宝地。虽然一般只有白种船员有兴趣晒黑,但这里的二十来把躺椅依然是兵家必争之地,表面不动声色实则波谲云诡。通常每个种族都渴望自己没有的东西,白人想黑点,并崇尚晒出来的古铜色,但是黑人和棕色人种就想肤色淡一点,因此避免晒太阳。但不变的一点是:一躺下,几分钟内任何人都会睡着。没带表的人就会轻轻叫醒旁边的人,让他们帮忙设个闹钟。

    当然,整个露天甲板就在驾驶舱的下面。色迷迷的意大利指挥官尽职尽责地监测着水面和女人。我不知道驾驶舱里有多少副望远镜,但我发现有好几副正悄悄对着下方的丁字裤比基尼仔细巡查着。我的女性朋友们不止一次被低级别的官员告知,大副甚至是船长“在船上注意到了她们”并且希望能私下正式认识。对此比安卡一般笑笑了事,而丽泽尔遇到这样的搭讪时总会两颊通红。

    但是露天甲板的真正用途并不只是晒太阳浴、偷看比基尼或是简单的呼吸新鲜空气而已。它实际是个匿名狂欢地,如果一对男女都不介意在拥挤的船员房间里嘿咻,那么在露天甲板上找个阴暗角落来狂欢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

    瑞莎和我离开阿尔弗莱德厅,走过4号甲板,到了主休息室的后门,通过管理层的房间区,最后再走过一条走廊,终于见到一面巨大的防水门。穿门过去,黑暗扑面而来。我的眼睛慢慢适应黯淡的星光,露天甲板上散落的情男欲女们逐渐出现在眼前。好几种语言的呻吟划破黑夜的寂静。

    “来晚了,”我终于对瑞莎说,“房间已满。”

    “我们可以把它带到你房间去。”

    “夜色太漂亮了!看,我们可以坐在那个箱子上。”

    “或者我们可以把它带到我房间去。”

    “下次吧,亲,好不?”

    “我记住了,你说的哟。”

    我们坐在储存多余救生衣的箱子上。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我们享受着海风粗糙的抚摸,倾听海浪的拍击。周围的激情之声提醒我们这里不只我俩,她多次给我“进一步”的机会,但我都忽略了。内心深处我在想,明明知道她的意图,我为什么还要和她一起来。因为要拒绝这样的邀请,其难度不仅对我,也许对任何直男都不可想象。

    实话实说,比安卡可能已经从不少罗马尼亚人嘴里听说我和卡吕普索“睡了”。那为什么不跟瑞莎睡?既然罪名已定,白背黑锅多没意思。但我深知,这不是我心所望。

    “噢,”我们俩刚才都听见很奔放的一声呻吟,“你听见了吗?”

    “怎么可能听不见?”

    “蛮好听的,不是么?有没有兴趣加入大合唱?”

    “你真是要我命了,瑞莎。”

    “要不,我们去我房间。我得拿个小玩意儿。”

    “也帮我拿下我的小玩意儿呗?”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这实在是赤裸裸的挑逗。

    “够了!”她娇喘一声,靠过来吻我。我笑着,受不了自己的愚蠢,一边试着挣脱。

    “听着,瑞莎,你等等!我有女朋友了!”

    “谁,那个你老见不着的人吗?她又不在这里,我在。你到底什么毛病?你明明很寂寞。”

    “对,但是……我不知道,我对她着了迷了,还有我们曾经拥有的。”

    “‘曾经’就是关键词。老天啊,布莱恩。算了,还是喝酒吧。”

    喝了酒终于放松下来,我们讲着傻笑话并哈哈大笑,仍然和睦地调着情。时间慢慢流逝,甲板上的黑影们开始散去,我们又挪到躺椅上。海风轻柔的爱抚和海浪柔和的冲击声让人格外放松,伴随着酒精在体内的循环,我们凌晨4点左右睡着了。

    “睡的好吗?”有一个声音穿透我的梦境。我一下就醒了,震惊地发现此时已日上三竿。热气炙烤着我,满目眩晕。

    “啥……?”

    我旁边的躺椅上,瑞莎正像下午晒太阳的猫一样懒洋洋地伸展躯体。空空的酒瓶在我俩之间的金属甲板上轻轻地前后滚动,我俩都散发着烟和酒的气味。好几个印度尼西亚人乐呵呵地看着我们,咧嘴大笑的样子真像柴郡猫。他们穿着救生衣,贴墙站着,努力避免被烈日灼伤。

    “救生演习!”一人情绪高涨地喊到。

    “救生演习?现、现在几点了?”

    “早上7点!”一个印度厨子走过来回答,他负责这片区的救生筏。“你们有四分钟穿上救生衣、到集合区去。”

    我和瑞莎尴尬地对笑,拖着昏沉的身体跑回各自房间。现在这个点,她特别安静。我其实挺庆幸的,要不是今天有救生演习,我们肯定会错过三十分钟后的早餐班。

    【餐厅脱衣舞】

    丹安排我和餐饮经理见面。这个人也是船上要人之一,因为他负责所有厨房、餐厅及休息室的运营,还要恰当处理每天数以吨计未消耗的食物,职责实属重大。

    邮轮公司热衷于用每天惊人的食物消耗数字挑逗客人的神经,然而真相却是大部分食物都命归大海。特别要说说美国人,他们总要求自助餐台随时都铺满食物。即便他来的时间距打烊只有两分钟了,也要让他们觉得自己是第一个前来挑选的人。所以,每一班结束的时候,自助餐台上还有满满的食物,而它们都会悉数跳进大海。

    我自认和餐饮经理聊得挺投机,还详尽讨论了三周后我从罗马尼亚归来之后的工作安排。我将调岗到雷诺阿餐厅做助理领班,他认为这样安排有利于我发挥土生美国人的优势。早餐和午餐时我要监理丽都甲板,从而扩大了我的自助餐监理范围。

    终于,我的服务员培训期到了最后一周。我开始随性而放纵地打发着日子。这三个月之中世界变得更丰富,我也增进了对自己的了解。显然我也学会了如何适应完全陌生的异域环境、甚至在此生根发芽。

    再有七天我就要去罗马尼亚。要是跟比安卡的关系还像在船上那样,我早就取消行程了。然而,比安卡一离船就又恢复成我们初识那个充满活力的女人,那个勾着我随她三月内跨过三个大洲的女人。她发来绵长的邮件,又给我打来亲热的电话,当时在船上她若是能亲口表达这一切该多好啊。即便这可能是个错,几周后的特兰西瓦尼亚之旅仍让我怦然心动,无比期待在黑海岸边庆祝三十岁生日。

    最后一周里,餐厅第一用餐时段的客人意外的少,这真让我感激涕零。虽说客人少钱也少,但这不重要,我只想减轻压力。但第二用餐时段一到我下巴就惊落了:二十个女大学毕业生,全都只有二十二岁左右,伶俐而又娇俏。这些姑娘想要浑然忘我地在这艘快乐之艇纵情声色,而调戏服务员则成为这种狂欢活动必不可少的一环。

    没错,我上天堂了。

    第一夜结束时,餐厅客人所剩无几,我的姑娘们却逗留得比大多数人都晚。她们说我和别的服务员不一样,我估计只因我是唯一的美国人,但并非如此。

    “你怎么那么开心?”长发长腿的杰西卡女神说。稀稀拉拉的一小片可爱雀斑装点着她的面颊,雀斑下方是一张性感俏皮的小嘴。

    “因为这个航程结束后,我要去度假咯!”

    “要去啥有异域情调的地方吗?”

    “特兰西瓦尼亚够不够异域?”

    “真的吗?为什么?”

    “呃,不为什么啦。

    “普通人才不会没事跑到特兰西瓦尼亚呢。你是个神经病宅男吗?”

    “啥?不不!嗯,也算吧……”

    “那她叫啥?”希拉问。她是一个小麦肤色、身材娇小、脑袋上扣着黑色波波头的小美女,身上的橘色小背心老叫人分心。

    “比安卡。”我终于承认。“她就是我的真心爱人,爱得足够完全忽略你们。走开,你们这些勾人堕落的小妖精。”

    “真好啊。”丽莎拽我在卡座坐下。她红褐色头发配一张粉红的小脸,有一种邻家女孩的清新气质。突然间女孩们都挤了过来,让我有种要淹死在美人之海的危机感。女孩儿们的问题接踵而来,“你怎么遇见她的?”“哦,她现在不在这里了吗?”“所以你能来随便喝两杯吗?”“带我们去你的房间看看行吗?”

    “我必须得工作,姑娘们。”我结结巴巴地说,努力想站起来。我扫了一眼餐厅,想知道管理层的人在不在,但遭遇了其他服务员妒忌目光的疯狂扫射。

    “你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跳舞?”希拉问到。

    不只是嘉年华,许多邮轮的餐厅里,服务员晚上都会为客人表演娱乐节目。灯光一暗,服务员们就戴上傻傻的帽子、假发和巴巴鲁袖装(可笑的红色夹克)。音乐一响,人人都要为自己区域的客人们跳舞唱歌。这种消遣娱乐特别受客人欢迎,但我讨厌这个。我重视客人感受,能让他们开心我很骄傲,但我拒绝像宫廷小丑一样跳舞娱乐他们。他们嘲笑我没幽默感,实际上我是不愿自寻其辱。然而,关于跳舞我还是有绝招的。

    “我在接受管理培训,他们可不想让我在以后要管理的人面前跟个傻子似的。”

    “理由编的很顺口啊。”

    “不,真的。其实我心里可乐意了。”

    “但我们就想看你跳舞。”她们恳求到。

    “那我要先看你们跳。”我反驳。

    考验一出,姑娘们立刻起身,突然间我就被妖娆舞动旋转的躯体所包围。我无助地望着她们,意识到自己已无路可退。

    “来啊!一起来!”

    “没门儿。”

    “你说了的!”

    “好吧!”我大呵一声,“我不跳他们那种晚餐舞蹈,但我有一招更棒的。最后一天我跳脱衣舞给你们看。”

    掌声四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极蠢的错。

    最后一周很快过去,我仅有的空余时间都用来为旅行做准备。要收拾好东西,跟大家告别,其中包括和卡吕普索最后去了一趟妙石斑,结果两人都因疲惫在棕榈树下睡了过去。少有什么事能这么享受:下午小睡后,睁眼就看见头顶轻松摇曳的棕榈叶。

    最后一天停泊日,我独自走了走。已经见了所有朋友,已经说了一整周告别的话语,去欧洲之前我需要时间思考。我很兴奋,也很紧张,怕自己又在傻傻地追逐幻象。我叼着雪茄在科苏梅尔岛的街道上溜达,阳光尖锐地刺进皮肤,而我只穿了短裤和凉鞋。我敢说,把多余的雪茄放在裤兜里的样子惹人发笑,但庆幸的是那是八英寸长的丘吉尔规格雪茄[5]。以前我从来没有足够自信半裸着在外面走动,但船上好几个月的历练给了我古铜肤色和愈发健美的线条。虽说这些年来我没少运动,但之前从没真正实现从“健康”到“健美”这一质的飞跃。

    科苏梅尔国际码头的滨水区有一大堆酒吧,那是我的至爱之地。肥美星期二是常见的冰冻鸡尾酒连锁酒吧,由于离船非常近,成为所有船员的最爱。即便是猛灌了两杯龙舌兰酒,我也能在五分钟内回到船上。酒吧空间宽敞开放,茅草屋顶,没有墙壁,海风长驱直入。人们把屋内的桌子推出来,摆在灿烂的加勒比阳光下。

    肥美星期二边上是另一个好地方,MTV音乐电视曾在这儿拍过墨西哥热舞录影带。此处以沙为地,酒吧里的座位都是木质双人秋千。那帮毕业生小妞显然也看过那录影带,正努力地试图重现场景。

    “布赖恩!”姑娘们大喊,声音盖过音乐,冲到街上来把我拉过去,我立即被纵情喝酒舞蹈的比基尼美女掩埋。雪泥状的冰冻龙舌兰酒随着舞动四下飞溅,滴落在她们火热的身体上。我被一群粘哒哒、汗淋淋的醉宝贝儿围着,人生得此奇遇,夫复何求?很快我也忘我融入,随着震天的音乐,在阳光炙热的沙滩上纵情狂舞。她们好几次拿我裤兜里的雪茄开玩笑,我暗自希望谁能再次偷走我的小短裤。

    一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喝酒、狂欢、拍照、热舞。骄阳、美女、热望、音乐、宇宙能量全都聚焦与此情此景。一切都浑然天成,那是我人生将永远无法忘怀的一刻。

    到了晚餐报到时间,我已彻底废了。我事先跟第一用餐时段的常客沟通过,他们都说会到科苏梅尔岛上用餐。由于脑中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我纵情豪饮了一下午,完全没有认真做准备工作,而是醉醺醺地开始发表长篇大论。我像个余兴节目小丑一样走过每个工作区,救世主般评点世界局势。其他服务员都凑过来听,其实我声音这么洪亮,根本不用凑过来嘛。

    不管有没有客人,服务员都要在餐厅呆够三十分钟。正当我打算去小憩一番之时,女迎宾给我的服务区带来了一整桌六个客人。我呆呆地看了他们好几分钟,直到斯维特拉娜提醒我,我才想起过去跟他们说话。

    我吞吞吐吐地跟客人们抱歉,徒劳地想要维持清醒,但认不出他们任何一个人。我小心翼翼地解释说我们没想到他们会来,因此需要花几分钟等我做准备:偷水壶、偷冰块儿、偷面包筐、偷放进面包筐的面包、偷黄油,还要偷菜单,好看看有什么特色菜式可点——如果还有的话。

    正在我沮丧又焦急地服侍这帮晚来的客人,以求及时打发他们的时候,我震惊地发现女迎宾又带进来一整桌客人,接着又是一桌!五分钟内,我们的服务区人满为患,而我和斯维特拉娜则像无头瘟鸡一样忙前忙后。在毫无准备的当口,一大群客人姗姗来迟,我俩完全跟不上订单节奏,因此当大厅催促第一用餐时段的客人离开为第二用餐时段客人让位时,我俩还在绝望地挣扎取菜。这种情况之所以没让客人抓狂,是因为他们比我醉得还厉害,而可怜的斯维特拉娜是我们之中唯一神智尚清的人。

    我之前希望毕业生们白天蹦跶累着了,晚上就不来餐厅吃饭了,或者去吃自助餐也不错。然而运气并没有那么好,就在我奋力清理着上一餐段的满桌狼藉时,二十位笑嘻嘻的小宝贝儿蹦蹦跳跳地来了。

    我在船上的服务员生涯最后一晚终于到来,我飘飘然情绪高涨得像一只风筝,终于理解了其他人在这种情况下展现出的无与伦比的快乐。虽然我只在船上呆了四个月,不像通常的人要呆上八到十个月,但我的心态已经进入下一阶段。假期将带给我完全的自由,光想想就令人心驰神往。

    和之前一样,为毕业生们服务并不是工作,而是一种纯粹的享受。她们对酒以外的一切都耐心十足,我也很乐意给她们上酒。我们不知羞耻地浪笑,调情。这一周她们都试图在餐厅里亲我,首先会有几个人把我推向杰西卡,然后另一群人会抓住我猛推向丽莎,以此类推。这事成了我们的游戏,一项优质的奖励,两边都不愿放弃。

    欢夜将尽,我遗憾地要离开姑娘们了。其他客人陆续离开餐厅,但是毕业生们还在,等着把酒喝完。虽然待会儿我还有个告别派对要开,但我并不急于赶她们走。相邻的工作区已空,我们成了莫奈餐厅一角的欢乐孤岛。

    “今天就是最后一夜了,”杰西卡喊到,脸还红彤彤的,“说好的脱衣舞呢?”

    突然间欢呼声四起,“脱!脱!脱!”

    “不行啊,”我无精打采地说,随便找了个借口,“如果有舞台我就跳,但是我们没有舞台啊。而且也没有音乐。”

    “蕾佳娜!”丽莎号令旁边的服务员。她在为明早做准备工作,但有一张桌子显然被遗忘了,上面什么都没有。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它并不是被遗忘了。一听到指令,她拉下桌布,露出一个理想的舞台。

    “但也没有音乐啊,”我抓住救命稻草。蕾佳娜坏笑着冲到领班的工区和女迎宾说了几句话,餐厅里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我性感到爆》。

    我被耍了。但这是我服务员生涯最后一次晚餐的最后关头了,十二个小时后就是假期。放纵吧,有什么关系?

    “姑娘们,”我笑着说,“值得做的事,就得不遗余力。”

    我跳上桌子,骚情舞动。扯开领结,让它跟着狂野甩动的头飞舞。我用有史以来最笨拙的姿态脱了背心,开始解衬衫扣子。

    毕业生们围着我,欢呼四起。

    餐厅各处的服务员们报以热烈掌声。

    欢呼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女迎宾对我猛送秋波。

    然后丹进来了。

    我停在半道上,惊讶得无法动弹。但姑娘们并不满足,冲过来把我拽下桌,几十只手撕扯着我的衣衫,扣子绷开弹向四面八方。我还没回过神,衬衫已被扯掉一半。我曾听说女人在脱衣舞会里比男人狂野多了,但这根本就是狂暴!我感到腰带从裤子上滑落,趁裤子也被扯下来之前我赶紧抓住它,像一只烈日下的海豹一般哀嚎。我无力地抵御着那几十只纤纤玉手,但任何挣扎反抗只是徒劳。此刻,青春期的幻想终于照进现实,但是我却在疯狂地反抗它!

    几分钟后姑娘们大发慈悲终于放过了我,我坐在丽莎旁边大喘气。而当我自己以为得救了的时候,她又坏坏地看着我笑,让我再度紧张起来。

    “我能再看看你的胸吗?”

    “不,亲,不能。我老板在啊,而且还有别的客人在呐!”

    “那在脸上亲一下如何?”她温和地问,“当作我不占你便宜的奖励呗。”

    “这个,好像也无妨……”

    她立刻抓住我的耳朵把我拖进卡座,留我的腿在空中徒劳乱晃。她在我唇上印下了一个激烈的长吻,令我几乎窒息,与此同时人群激烈起哄叫嚷起来。我头脑眩晕,眼前迸发出星星划过的轨迹和超新星的螺旋星云。丽莎终于松手,我像一根儿湿掉的面条瘫在卡座里,气喘吁吁,惊魂未定,但并非不开心。

    杰西卡挤过来,给了我几张照片。

    “我昨天拍的,”她说,漂亮的嘴唇微翘着,“这些给你。”

    那都是我们在科苏梅尔岛上跳舞嬉戏的样子。拍这些快照的人显然也很醉,而且照片也被加勒比的骄阳过分曝光,但是它们抓住了一些我想可能再也不能重现的珍贵瞬间。

    “我在船上赶着洗出来,因为我觉得你会喜欢。”

    “没错!”我回答,很感动,“你真的太好了。”

    “它们能抵得上一个吻吗?”

    “值得做的事,就得不遗余力。”

    注释:

    [1]猫王名曲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2]猫王的一首歌,直译是“一大块一大块炙热的爱。”

    [3]妈岱(Made)、哇岩(Wayan)和柯图(Ketut)分别是出生顺序一、二、四的人的名字。老三是Nyoman

    [4]Jimmy Buffet's Margaritaville是美国的连锁餐馆,由吉米·巴菲特创办,以其成名曲《玛格丽塔镇》命名。

    [5]古巴的雪茄品牌Romeo Y Julieta推出的丘吉尔规格雪茄,根据当年丘吉尔定制的雪茄尺寸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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