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密巡航-新手受训(投身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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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只有一件事情比受人议论更糟,那就是根本没人提起你。”——奥斯卡·王尔德。

    【陌生的床伴】

    这可谓我有生以来感受最为奢侈的一次淋浴。水压轻柔的按摩,水温恰到好处,我低下头,任水流抚过肩膀,开始享用手边一列气势磅礴的赠品。它们是屈尊在极小的瓶子里的香波、护发素和沐浴乳;一小块洗手皂和洗面皂,一把慷慨的一次性剃刀,甚至还有一顶用防水套紧紧扎住的浴帽,我必须得偷回去送给妈妈。水气蒸腾遮蔽了天花板,我的思绪也开始信马由缰。

    我早就该畅快沐浴一番。出发前的准备工作几欲让我发狂,还得忍受航空公司晚点和转机这两个邪神种种不可理喻的折磨。但终于我还是活着抵达迈阿密,晕头转向搭乘租车抵达万豪酒店。嘉年华集团[1]为员工提供的高档客房令人惊喜,每天有十二美元的午餐补助,还有额外二十五美元“露台烧烤”餐厅的晚餐津贴。我已想不起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应该是昨天,大概是午饭?但现在我唯一感兴趣的就是大睡一觉:现在已经很晚了,且明早5:15就得起床。

    我独享着美妙的浴室时光,头顶唯有排气扇乎乎转动,孜孜不倦地吸收着雾气。我整个人仿佛都在随着脚边的水涡而荡漾,沉浸在销魂的性爱呢喃中不由自主的微笑。

    我眨了眨眼。

    销魂的性爱?

    脑中电光火石一闪,我赶紧关掉水龙头,湿淋淋僵立在浴室里竖起耳朵仔细分辨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有人在我的房间里!我从架子上扯下毛巾朝腰间胡乱一裹便破门而出。

    我朝卧室里看去,发现四下一片光亮。沐浴前被我拉上的厚重窗帘全部大喇喇地甩到一边,只剩下透明薄纱帘映出稍远那张床上嫌犯的身影。那张床绝对不可能有人占用,而现在居然躺了两个人。我站在浴室门口难以置信地看着房里的一对陌生夫妇……正在做爱!

    不是打情骂俏,或亲昵爱抚,或者类似前戏什么的,他们完全在激烈地动作着。我不知道在那里目瞪口呆站了多久,但很快就提醒自己不能有失体面,应当在好戏结束前尽快离开。就在我盘算着如何快速消失的时候,床上女人紧闭的眼睛居然在欲仙欲死中悠然轻启……只是在看到我的瞬间眼珠子差点飞出来。

    她用外语厉声叫喊发出警报,床随之停止了富于节奏的律动。正专心致志埋头苦干的男人极不情愿的回头看着我。

    “能尊重下别人的隐私吗?”他漫不经心地问到。

    “隐、隐私?”我脱口而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二人却出奇的镇定。从那苍白的皮肤和削瘦的体型来看他们无疑是欧洲人。男人微红的头发剃的几近头皮,配上下巴乱七八糟的胡子毫无魅力可言。但那女人绝对是天生尤物,腰肢纤细,凸凹有致。在我见过的女人里还找不出谁有像她这样不盈一握的蜂腰和如此丰满的胸部,当然我是指没有隆过的。

    男人突然一惊,皱起眉问:“你美国人?”

    “噢,上帝!”女人尖叫起来,紧紧把床单攥在胸前。“我们房间里有个美国人!”

    “哈!”男人继续说道:“我从没想过美国人最近会对我的卧室发起新一轮侵略,真是世事难料啊。”

    “啥?”

    “在船上呆上一个月你就会明白了。”

    “你们在我卧室里搞什么鬼?”等我最终回过神来发问,女人已经把自己盖的严严实实。

    “你不是嘉年华的人?”男人从床上坐起来,正色问道。

    “我是。”

    他仿佛如释重负:“我还差点以为我弄错了。”

    “你以为?”我反唇相讥。

    他嗤笑:“真是典型的美国佬。你以为这房间是你专属的?”

    “我……呃,对。”

    “你错了。如果你想打宝拉主意,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休想带男人进这间屋。”

    “你什么意思?”

    “你肯定是个舞男。”

    “为什么说我是舞男?”

    “一看你就是那号人。邮轮上的美国人都是来当演员的。”

    “这又关宝拉什么事儿?”

    “少跟我来这套,你这个大基佬。”

    我忍不住放声大笑,这让他更加紧张。此时此刻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怎么会认为我是同性恋?”

    “美国舞男都是基。再说了,正常男人哪有你那样的桃花眼儿?”

    “你没开玩笑吧?”

    “你是做管理的?”

    “对,我现在正在接受培训。”

    “啊,这样就说得通了。瞧,我还从来没在船上遇到过不是基的舞男呢。算了,我叫亚力山德罗,克罗地亚人。你知道这地方不?”

    他赤条条起身,带着大战后的淋漓来和我握手。我猜他已经打消对我性取向的疑虑了。

    “呃,知道。曾经属于南斯拉夫。”

    “嘿,宝琳娜,”他对女人说到,“还是个有文化的美国人!宝拉从塞尔维亚来,你们朝她丢过炸弹,但她不怎么在意。”

    “我们从来没炸过塞尔维亚……那是北约干的。”

    亚历山德罗回到床上,轻拍着宝拉肩头安抚她。“抱歉宝贝儿,我本想带你好好享受一番,这家伙却只顾着大谈政治。”

    “不是你先提起的吗!”我抗议。

    “随便吧。你打哪儿来?”

    “爱荷华。”

    “哦,土豆老农。”

    “那是爱达荷州好吗。”

    “管他呢。你是哪条船上的?”

    我简直无法忍受这个丑陋裸体外国男人的询问了,“嘉年华征服号。”

    “噢,对对。那艘最大最新的美国船。你看,我俩还得再重来一次,你没打算上床看书吧?干这个不能分心。”

    “我打算……去吃饭。”

    “好主意,再见。”

    “呃,行。”说着我已机械地穿上衣服,跌跌撞撞朝外走。就在走出门的一瞬间,听见男人说:“船上生活能把他生吞活剥喽。”

    【全球警报】

    鉴于已被多次告知船上工作人员没有美国人,我一边琢磨一边在万豪酒店的露天庭院中瞎逛。挤满了男女的极可意浴缸[2]随着欢声笑语嘟嘟冒泡,就算不讲外语,我也能看出他们是欧洲人。清一色的苗条身材,随便挑个女人都是当模特的料,但愿她们和我一条船。

    我走过水池,一群印度男人正在吵吵嚷嚷地打排球,矮小的亚洲人都倚在付费电话上没完没了地抽烟。大桌边人以群分,拥有共同文化背景,阅读同种语言书籍杂志的人自然扎堆。其中一本杂志上用古怪字母书写的文章标题吸引了我,那是我很熟悉的约翰·格里沙姆的《鹈鹕简介》,用斯拉夫字母登在越南版的《大都会》杂志上。

    我显然是这里唯一的美国人……这可是在迈阿密!

    去餐厅前,我在酒店下方一条甬道内驻足。这里躲着一块见不得人的公告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争先恐后挤上前阅读名单。耐心等候了一阵,终于轮到我上前,上面写明我作为嘉年华员工,被分配搭乘幻想号游轮,之后将会转岗至征服号,这样就能和我女朋友汇合了。

    我退下来把位置让给了一位满头乌发的绝世美人。她的轮廓如此分明,只能以淫荡和激情二词来形容。她身形骨感,穿着件紧身黑色套头衫和更紧身的蓝色牛仔裤。这裤子实在太紧,我简直无法想象她把自己塞进去的场景。紧的都让我无法尽情地想入非非了。

    “她很美,对吧?”

    我抬头望向说话的大个子。我有六点一英尺高,但这男人足足比我高出两英寸,且肩膀极宽。他的皮肤是浅可可色的,黑发梳着分头,相当帅气。他的英语简练准确,声音抑扬顿挫。我们一同目送这位美女渐行渐远。

    “是个美人,”我真心同意。“你是印度人?”

    “是的”他回答,“我从孟买来,你呢?”

    “我希望能和她来自一个地方,但可惜我是美国人。”

    他笑了,“印度拥有世间最美丽的女子。不过在我的家乡,更愿意把女子比作太阳金辉宠溺下娇美的花儿,蕊心蓄满晶莹的晨露。”

    “那很美,”我由衷附和,“要用我们那话儿说,她那屁股真可以让一个成年男人喜极而泣。”

    哈,女人。女人是我接受这份疯狂工作的全部理由。我曾发誓要和我新结识的女友比安卡携手相伴,她也是征服号的工作人员之一。她在度假时拜访的一位朋友恰好是我的业务伙伴,我们就这么认识了,短短几天感情便陷入狂热。我们彻夜不眠,促膝畅谈,天明又一起四处游历旅行。结束了两天的大冒险旅程,她动身前往拉斯维加斯看望另一位老朋友。但等不及在赌城度完全部假期,她又在最后一天又飞回来见我。这次是真正的离别,她离开美国回到特兰西瓦尼亚休假几周,之后将开始为期八个月的船上服务员生涯。这段时间里我一有空就朝欧洲跑,只盼和她腻歪在一起。当她结束假期回到海上,我同样义无反顾的追随而至。

    嘉年华征服号于2002年秋天建成,是当时世界最大的游轮。从蒙特法尔科内造船厂下线后,她独自完成了从意大利到“快活城”新奥尔良的处女航。船上职员约有一千一百人,我的女朋友即为其中一员,成天在餐厅做牛做马以确保航行顺利。其工作之巨细难以向外人一一赘述:两个大餐厅,每晚可容纳三千五百名客人同时进餐。试想一下,如果送餐的时候放错了一把沙拉夹,想要找回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当征服号抵达新奥尔良时,比安卡已经累精疲力竭。处女航面临的压力远不仅仅是计划、准备和实践,还需要同时向公司股东,总裁,首席执行官及其他高层领导提供周到的服务。照顾要员这一吃力不讨好的重任落到了比安卡肩上,而在这样的压力下,她居然还不可思议地为我安排好了面试。

    我只希望她能事先告诉我面试官的地位高低。

    “首先是由塞德里克向你提问,那个刻薄的印度人。”我搭飞机来面试的那天,比安卡一边喷着烟圈一边向我介绍。她让我在船员酒吧修整准备,那里相对没那么拥挤。昨夜残留的烟味依然在空中氤氲不散,熏得我泪眼汪汪。她的两眼虽然已完全对毒气免疫,但依然受到了污染:两个青紫的大眼袋看起来跟熊猫似的。

    “塞德里克是个印度名字?”

    “谁知道。但他是个要人,鬼一样的难缠,不是善茬。”

    “当然啦,每个公司都有几个混蛋嘛,我想他对自己工作一定很在行吧。”

    “哦,论能力是没得说。如果你过了他这一关,就能见到姆兰登。”

    “太好了!”

    她看着我的眼睛,“你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吗?”

    “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糟啦。”

    “这两个外国人会把你撕成碎片,别以为在世界上其他地方讨生活都像美国一样容易。”

    “呵,这样啊。说得好像美国公司对你们多柔情万种还是怎么的?”

    “到时候别说我没提醒你。”

    “完全明白。”

    塞德里克在招募办公室对我进行面试。他是个小矮子,肤色暗沉、寡言少语。我刚坐下,就遭受了他犀利言辞的强势痛击。这样对我抽筋剥皮了约两分钟后,期间我大概只说了十来个词儿,他就猛地起身离开了。

    毫无疑问,这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更多的是怒火中烧。这算哪门子面试?我大老远飞到新奥尔良来,都没能说上句整话!我沮丧地拐去比安卡的客舱,等候被扫地出门。

    但实际上,我给塞德里克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我想不通自己何德何能,我那致命诱惑的魅力、绝处逢生的机智、技惊四座的谋略尚未施展万分之一呢。肯定是看我长的不错,说不定他以为我是想靠脸混口饭吃。天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个小时后他通知比安卡让我到餐厅参加下一轮面试。

    我如约而至,规规矩矩呆在征服号巨大餐厅后方拐角处的一张小桌子后面。虽然此时莫奈餐厅还未开门迎客,来来往往奔忙的服务生已经使它变成了个大蜂窝。今晚游轮将停靠在密西西比河,迎接一批特殊的老饕。我注意到服务生面对这位轻声细语的姆兰登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我除了知道他掌握着我的去留大权以外,其余一无所知。

    “再说一下你前来应聘的原因?”面前这位瘦削的中年男子问道。他中等身材,黑发并戴着眼镜,面容和善,举止温良。比起同坐的那位刻薄印度汉子,姆兰登的谈吐简直风度翩翩。

    “为了一个女人。”

    “噢,是了。现在你和比安卡呆在一起,这下都说得通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尴尬的简直都要脸红了

    “你没有任何船上工作经验。”

    “我是没有,但我有多年餐厅工作经验,大部分都是高档餐厅。我有大学文凭,还算个聪明人。”

    “是的,你还和别人合伙开了个软件公司?”

    “没错。”

    “但现在你想要来船上工作。”

    “我愿追随我的爱人到天涯海角。”

    “当然,你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例了。”姆兰登和蔼地回答。这种欲拒还迎的陈述方式简直让我六神无主,但他瞟了一眼塞德里克继续说:“不过,塞德里克挺喜欢你。可我不能一开始就让你做管理工作,船上环境特殊,这些员工能把你抹干吃净。”

    “我一定尽职尽责,从基层干起。让我先了解全局。”

    “洗盘子也没关系?”

    “当然,这对我又不是第一次。早在给餐厅打杂的时候我就学会了指尖转盘,这技能至今不忘,手到擒来。”

    他朝后靠了靠,打量起我来。

    “你知道吗,”他终于开口,“我们餐厅还找不出一个美国人。你说呢,塞德里克?”

    “没。”

    “事实上,在嘉年华三十年营业史里,我只记得一个美国人能在餐厅坚持到底的。虽然合同到期前他转岗去了别的部门。”

    姆兰登再度前倾,死死注视着我。我又开始发怵。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在嘉年华三十年历史里,没有一个美国人能熬过区区八个月的餐厅合同吗?”

    “这个嘛,”我努力让自己表现的沉着冷静,“给我八个月份,还你一个奇迹。”

    他轻声笑起来:“那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多保重吧。”

    “谢谢。”

    “但我总预感自己会后悔。”

    等姆兰登卜过这玄奥的最后一卦,我就屁颠屁颠朝外一路蹦去,直到餐厅领班丹把我拦住。

    “欢迎加入我们的团队,”他向我祝贺,显然预测到了姆兰登的决定。“你对姆兰登的态度实在是太随便了,我要是你,肯定会收敛些。”

    “哎?”

    “敢那么对他说话,要么你手里牌够硬,要么你的脑袋够硬。”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他是嘉年华数一数二的大老板?他手下起码管着三万号人!你到底是临危不惧还是真白痴?来日方长,还是得从长计议。”

    等我把思绪从新奥尔良的面试中拉回来时,已经颤栗着回到了酒店房间门口。还好亚历山德罗和宝琳娜的大戏已经收场,虽然亚历山德罗鼾声如雷,但我真心知足。听他锯了几小时木头后,我终于进入梦乡,但不久电话就铃声大作。我以为是叫醒服务,便接也没接就挂掉了。

    片刻之后,愤怒的铃声再度尖锐地打破寂静。我刚拿起话筒,克罗地亚语便劈头盖脸从另一端袭来。虽然我一个字儿都听不懂,但那语气简直跟我前丈母娘一模一样。

    早上5:30我拖着全部行李步履蹒跚地来到那条有公告牌的甬道,发现那个高大英俊的印度人也在新员工队伍里。但更重要的是那位乌发美人也被分配到了幻想号。

    巴士司机胡乱地拉开行李仓门,立即跑到一边抽烟去了。我和印度人因为个头最大,自然成为搬运主力。十分钟后一切收拾妥当,我们尾随仙雾缠身的司机大人上了车。

    车上只剩两个座位,恰好其中一个就挨着那位黑发美人儿。印度人赶在我前面扑了上去,还冲着一脸酸劲儿的我得意地傻笑。

    巴士轰隆隆地上了高速,朝嘉年华港口开去。

    【水下生活】

    大巴一路前行,交通开始乱做一锅粥,还是八宝的。我们早已远离城市朝北边的海岸开去,如此拥堵真让人匪夷所思。印度人转身递给我一个松饼,那是早些时候他从万豪酒店自动贩卖机里买的。这突如其来的好意让我大为感动,他与我素昧平生,却给我带了早饭。

    “啊,你真是太好了。”我诚恳的说。

    “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美国人。”他笑容灿烂,露出一口大白牙。“我叫拉维。”

    “我叫布赖恩,”我一边回答一边和他握手。他的笑容如此动人,我简直都不忍心捏他的手。

    “今天美国将会发射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真是激动人心,可惜我们没机会观看了。”

    “真的?那玩意儿还挺对我胃口的。”

    “噢,确实。昨天晚上我儿子打电话告诉我的。想想看,就在这个早上,我们到了嘉年华港,航天飞机也上了天!”

    “你还有儿子?你看起来比我年轻多了。”

    “谢谢你,我有两个孩子呢。”他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给,看这个。”

    和世界上所有父亲一样,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出了孩子的照片。出人意料的是,他身边那位欧洲小狐狸精立马插了进来。

    “我能看看吗?”

    他把照片递给她,她瞬间动容,“哦,这两个棕色的小不点儿!”

    拉维嘴巴都咧到耳朵根了,胸膛挺得跟充气的河豚似的。

    我赶紧打岔道:“我有个侄儿,现在是个白人,但想变棕也没问题。你要什么颜色都成,我可以把他染成个复活节彩蛋。”

    “别听他胡说八道。”拉维收回了照片。

    “我挺喜欢听他说话的,”她说。“我喜欢他的口音,其余的人口音都太难懂了。”

    “是的,”我截住拉维的话头。“他那唱歌似的调调太做作了,你只要关注我就行,亲爱的。对了,我叫布赖恩。”

    “我叫丽泽尔。”

    “这个沉默的印度人叫拉维,他已经是别人的好老公了,所以羞于启齿告诉你他认为你很美。”

    现在那酸味儿转移到了拉维的脸上。他立即反击道,“那你的意思是觉得她不美?”

    丽泽尔深色的眼睛热辣辣的看着我。

    “呃,我?”我立马进入防守状态,“我嘛,嗯,我现在行使第五议案赋予我的权利。”

    拉维皱起了眉毛,“我不明白。”

    丽泽尔第一次露出微笑。“他说的是美国的第五修正案啦,是一部权利法案。”

    我难以置信的盯着她,“你怎么会知道这个?我遇到的美国人里甚至有一半都不知道。”

    “斯洛伐克现在也是民主国家了,”她回答,“我们学习过美国政体。”

    “但印度才是世界最大的民主国家。”拉维开玩笑地插进来。

    “那又怎样,美国可是第一个。”我反驳他。

    “这是真的,”她表示同意。“我们研究过美国的政体和不长的历史,我们甚至还被要求了解美国所有五十三个州。”

    “是五十个。”我纠正。

    这下丽泽尔和拉维全皱起了眉毛,看白痴一样看着我。“美国有五十三个州。”

    “我们只有五十个州,”我奋起捍卫自己的尊严,“大概你们觉得哥伦比亚特区也算一个州,你们还把什么算进去了?波多黎各?但那也不够五十三个。”

    “波多黎各不是一个州?”拉维问。

    “不是,它是一个自治领地,”丽泽尔说。“美国有很多这样的自治领地。”

    “我们有吗?”

    “丽泽尔,我觉得咱俩该多走动走动。”拉维劝说到,“我是无公害的已婚男人,而布赖恩却是个危险的单身汉。他说不定会把你拐到他的客舱里去教你研究国际语。”

    “国际语?”

    “谈情说爱呗,”他平心静气的回答,“大爱无疆嘛。”

    “是的,我希望能向你求教地理知识,”我接上去,“等下,你是脸红了吗?哎哟喂,这年头还会脸红的女人我可应付不来。总之亲爱的,和我一起你大可放心。”

    我们三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戏谑着来到了嘉年华港。天气出奇寒冷,令人心烦。作为一个来自爱荷华的人,我总根深蒂固地认为佛罗里达永远充满着温暖的阳光。但是1月15号的今天,空中彤云密布,海面刮来阵阵恶风。

    大巴在一望无际的码头中央就停住了,离船还有十万八千里呢。车上的乘客立即发出一阵骚动,因为其中很多人从未见过游轮。这东西确实令人过目难忘,巨大的船体拔地而起,直耸入云。作为一艘嘉年华游轮,幻想号实在是太老了,按现代标准来说也太小。但她依然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港口的一切,让我联想起一个巨大的飞机仓库。

    报到处就位于空旷的混凝土沙漠中心。一小队嘉年华保安把一张桌子围得铁桶一般,乘务长就坐在那里收取护照。很多人都及不情愿将重要的个人证件交与他人保管,而我作为一个美国人则不必交出护照,理所当然遭了不少白眼。

    登记完拉维再度和我碰头,“希望你能安分些,这些保安可不是好惹的。”

    我朝保安队伍看了一眼,他们清一色带肩章的黑罩衫早已说明了其与众不同的身份。不过其中有四个印度男人比我矮多了。

    “看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儿。”

    “自大的美国佬!”他批评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他们全是廓尔喀士兵[3],退役军人。”

    “真的?他们看起来挺好说话的。假设我在酒吧喝得烂醉,有个金发碧眼的性感妞儿泼了我一脸草莓鸡尾酒,尖叫着让我走远点……别老跟着她……然后叫我把欠她的五十美元还清。当然这是假设,咱们就事论事研究下。你觉得就凭他们哥儿几个能打过我?保安难道不该是那种轻松就能把你折成卷饼的高大黑人吗?啊?”

    “我觉得你很白,”他回答我,“别掉以轻心,我的朋友。他们也许看起来很温和,但我向你保证事实并非如此。这些人是饱经锤炼的杀手,我早就听说嘉年华雇了大批这样的人。”

    “也对,”我想了一会儿回答,“这倒是个高招。既不会吓到乘客但又能保护他们,而且他们一定比美国保镖更便宜。”

    “也更聪明。”

    “呵呵。”

    办完全部手续后,我们开始登船。舷梯是一条又长又细的金属桥,均匀分布着很多横隔条,形成倾斜的梯步。我在上面朝下扫了一眼,浪涛承托着幻想号轻柔地起伏,船体和水泥码头之间的巨型橡胶碰垫随之产生剧烈的碰撞,发出骇人的摩擦声,伴随我们登上了前部甲板。

    在去船员酒吧开会前我们只有十五分钟时间找到各自的客舱。乘务长只丢下一句船员酒吧不好找,自己放机灵点这样的话,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指示。不过,要说我找不到酒吧简直是笑话,对这种地方我简直是活体罗盘好么。

    船上的“一楼”正好与吃水线持平,通常被叫做零号甲板。一看电梯附近那高档的装饰就知道这是为了取悦客户而非我等苦力享用的地盘。厚重的塑料隔帘从天花板上垂挂而下,把这块人间乐土和船员区域分隔开来。

    这肮脏隔帘的背后就是贯穿整条船的I-95走道,漫长而静默。我一开始以为这名字取自一条州际公路,不过很快就发现这是一语双关,I-95还是外籍劳工进入美国时必须随身携带的文件编号。这里的地板被漆成明亮的蓝色,但不计其数的货架来回拖动,早把这色彩蹂躏的一塌糊涂。整个甲板,或者说地板,都是金属制的,遍布X型的防滑小突起。

    作为一个初登游轮的人,我被各种细枝末节所吸引。地板上随处可见的黄色弧线,表明此区域的门需要保持关闭。在船上要是一扇门被卡住无法关闭,尤其在靠近吃水线这种地方,可谓天字第一号禁忌。和其他地方的门不同,走道里很多门都有高达1英尺的门槛,其作用我现在还不甚明了。

    一辆叉车托着上百个甜瓜在走廊里横冲直撞,我整个人都被挤到了墙上,差点顺着一道逼仄的金属楼梯滚下去。楼梯上乱七八糟放着足有一打咖啡杯,杯子里飘满了扭曲残破的烟头。就在这臭不可闻的地方,一位亚洲服务生正坐在阶梯上享受最后几口香烟。他是个矮小的年轻人,肤色黝黑但脸部轮廓出奇的柔美。他的头发很黑,根根分明刺立在头顶,看起来具有相当的危险性。

    “嘿,”他喊道,“别靠那面墙。”

    我看了看自己靠着的地方,四通八达的供水管道通向一根插入地板的粗大红色杠杆。在我身旁有一扇厚达1英尺的巨门,横跨整个I-95通道。此门在甲板上下各突起整1英尺,并带有一块专门设计的金属板,当门打开后将此板向上推起作为跳板,作为从门到地板的缓冲。

    “那是水密门,老兄,”他的英语突兀而不成句子,但很容易懂。“一旦它开始关闭,谁也阻止不了,就是船长也不能。”

    “甲板下面那部分是为了防止进水?”

    “没错。如果这些灯乱闪,警报也响了,就他娘的快跑。这些门会把挡在面前的任何东西都夹碎。如果船要沉了,桌子翻倒在这里,也能被门劈成两半。要是换做人,那就是腰斩。上次航行有个工程师握着杠杆打瞌睡,手指头都给切没喽。”

    “得了吧,”我嗤之以鼻,“人站着还能睡着?”

    一个服务员神色怪异的看着我。

    “你哪儿蹦出来的?”他问道,但还没等我回答他就消失了。

    I-95两侧是主要的船员办公区。船员食堂在这里,管理层食堂也在这里,人力资源经理、乘务长、保安以及餐厅经理们也都在这里办公。零号甲板中央相当大的一块区域被指定为集合区兼货物装卸区,当船身任意一侧打开接受补给时,叉车和货架上的食物及材料都会先堆放在这里。装卸区远端是冷冻库和干货储藏室,里面塞满了成吨的食物,通过这里就来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机械区域。

    吃水线以下还有三层甲板。最低一层是水箱和引擎,上面两层则是船员的客舱,密密麻麻分布着金属走廊和梯步,宛如一个癫狂的迷宫。这里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覆盖着四分之一英寸厚的涂层,所有东西都是冷冰冰的金属制成。虽然涂层是白色,但整个空间显得又脏又旧,每个角落和空隙都见缝插针的装上了橱柜和公共沐浴头。

    这里的每个隔断区域都装有水密门,这些门都通向同一个楼梯井。当船入港时,吃水线以下甲板的水密门通常都处于关闭状态,如果想要去另一个隔断区域,只能通过吃水线以上的甲板再绕道下来。舱室的编码系统及其怪异,我时间不够了,急得跳脚。随即我才摸出其中门道,奇数房间总是在右舷,即船的右侧;偶数则在左舷,即船的左侧。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客舱,房间门板已伤痕累累,看得人心惊肉跳。这里位于吃水线以下十二英尺的B甲板,一阵阵机械的振动从四面八方将你围绕,我相当确信自己从中听见了中国功夫电影里的打斗声。

    深吸一口气,我满怀期待的打开了门。

    客舱比我想象的要大,我之前去过比安卡在征服号上的客舱,小的骇人听闻。这里至少还能勉强让我做几个俯卧撑,当然这需要挪开椅子,几个盒子和两个行李箱。客舱的桌子刚好能放下一部十三英寸电视机,桌子下面还塞了一个小冰箱,唯一的一把椅子只好在墙根儿将就,上面放着部任天堂游戏机。整个客舱闷热的令人窒息。

    客舱里有条狭窄的通道,通道一侧有两个储物柜,尽头便是上下铺。但我的室友正侧躺在舱里,两腿叉开架在两个箱子上,拦住去路的同时也占满了整个房间。他背靠着第三个箱子,头枕在一只巨型泰迪玩具的腿上,熊又坐在他的床上,一部游戏机手柄又舒舒服服的窝在他的腿上。虽然任天堂游戏机连着电视,他握着手柄,但屏幕上却是吵吵闹闹带亚洲字幕的中国电影,嘈杂得令人生厌。

    并且,当然,他一丝不挂。

    我在嘉年华的职业生涯刚开始十二个小时,就已经在卧室里遇见了两个裸体男人。公司手册上从没提过这档子事儿啊。

    我的室友哼唧着醒了,他摇了摇脑袋,疑惑地看着我。

    “你是美国人!”他说。

    “这你也能看出来?你还真是个通透人儿。”

    “你是我的室友?你是疯子还是傻子?你来这儿干嘛?”

    “为了女人。”我解释说。

    “哦……”他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是本,”他泰然自若的站起来说,丝毫没有要穿衣服的意思。

    “布赖恩,”我回答道:“你怎么会叫本的?”

    他调皮的笑了,“我的真名对你们美国人来说太难了,所以干脆叫本。光我的姓就有十八个字,所以还是算了吧。”

    “我赞成。”

    “瞧”他关上电视:“我是个好相处的人,万事从简。只要别碰我的香辣虾,一切好商量。不过你要是偷吃了,也逃不过我的法眼,你就等着坐在马桶上嚎一天吧,我可是无辣不欢的人。”

    “我知道了。其实,我也是个随和的人,只是不喜欢别人碰我的剃须刀。不过你除了头发好像也没啥别的可剃的。”

    他又咧嘴笑了,“是啊,我从不剃胡子。”

    “电视上放的是啥?”

    “噢,那是一部四十年代的中国电影,带泰国字幕。”

    “你是泰国人?英语说得真棒!”

    “谢谢。我爱看电影,你们的电影也不错。话说,你不是德克萨斯来的?”

    这时有人敲门。“哦,那是艾米,能开下门吗?”

    我打开门,走进来一位丁点儿大的女人。她挺好看,但缺乏魅力,一头浓密的黑发直披到背上。她惊讶地抬头看着我,然后向我发问,听起来是德语。

    “我是美国人。”我对她说。

    “噢!真抱歉。”她的英语听不出任何口音。“你看起来像德国人。”

    “我的祖先是从德国来的。”

    “我说,我们能睡一起吗?”

    “当然!不过你先试试本,他已经脱光了。我可不想把裸男惹毛了。”

    艾米饶过我抱住了本。“我们上周刚订婚。”

    亚历山德罗和宝拉再度出现在我的脑海。

    “是这样,我们不会制造杂音,也不会当着你面男欢女爱。我们就想呆在一起而已。”

    “当然可以。你看,反正我现在也得走了,我得去找船员酒吧。”

    “在4号甲板。你一直朝前走,在洗衣间附近有员工楼梯。记住是4号甲板。”

    “谢了!”

    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时间了,只好把行李箱朝上铺一丢就开跑。乘务长说过所有新员工的会议都在酒吧召开,想想在酒吧里和暴露狂们一起上课……船上生活已经开始让我跃跃欲试了!

    【巴别塔之民】

    通向上层的员工楼梯美其名曰“楼梯”,其实更该叫做倾斜的爬梯。上面每一个踏步都窄小不堪,还不如叫“杆子”来的妥当。楼梯背面空无一物,脚趾在空中孤苦无依,就这样连爬四层简直是惨无人道的折磨。如果失足坠落,后果不堪设想。要是某个晚上我在船员酒吧喝得烂醉,恐怕就不能活着回到房间了。

    船员酒吧不算太小,右边有窗户,但关得死死的。一些小咖啡桌被推到角落里,小舞池里排列着几打椅子,朝向一个可伸缩的电影屏幕。远处的角落有一张乒乓球桌和一扇沉重的防水门,门外就是甲板。除此之外再没有窗户,几张海报是乏味单调的墙壁唯一的点缀,一部任天堂游戏机和一个飞镖靶子则瓜分了余下的弹丸之地。

    一个可爱的小个子印度人穿着整洁清爽的白制服在门口迎接我们。他有一张好看的娃娃脸,黑发像詹姆斯·迪恩[4]那样打着大卷儿。

    “动作快点伙计们,跟上喽。”

    宴会风格的椅子上坐满了二十几个来自世界各地的男女,我坐在在第一排的边上,故意比拉维更靠近丽泽尔。他是已婚男人,而我正处于热恋,但我们三人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互相取悦的游戏。我非常高兴自己被录取了,因为大部分女船员都美若天仙!这些女人全都长着黑发,有个把个不太漂亮的,身材也绝对让人想入非非。我要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现在八成已经幸福得晕了过去。

    “我的名字叫布塔。”小个子印度人介绍到。“我从印度来,接下来四周将作为你们的指导员。欢迎大家登上幻想号,此次航程的十层甲板共载有两千名乘客,船员则超过九百人。此船自重一万七千吨,是泰坦尼克号的两倍。从卡那维拉尔港至巴哈马的首都拿骚,有三日航和四日航。每次航班都将有一次全天航海,还将停靠在港口过夜,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儿,到时候你们可以尽情享受一番。”

    “我们将会遇到很多乐子,当然也有很多活儿干。现在你们即将翻开全新的人生篇章,处处都面临着挑战。请耐心听我说完:我希望能在一两天之内就记住你们的名字,现在当然还不可能,你们的名字都奇奇怪怪的。比如比利安娜、埃格勒、瑞莎、马蒂娜、亚希敏娜、西尔维亚和美狄亚。要加上姓那就别提了,比如姆尔日利亚克啥的。”

    “那么现在,”他继续说到,“大部分时间你们都将接受我的培训。那边那个小个子是来自斯里兰卡的斯利尼瓦斯,没错,就是比我还矮那个,诸位大可竭尽所能地嘲笑他。还有一位培训师缺席,但你们总会认识他,因为他长得像极了猫王[5]。我们培训师来此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诸位。而诸位从五湖四海汇聚一堂,也是为了同一个目标。”

    他露出孩子气的笑容,“那就是钱。”

    “我们上船就是为了赚钱,”他重复道,“除了这个人。”

    我完全没想到他说的就是我。“这个疯狂的男人到这里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我忍不住和其他人一起放声大笑,显然我已经名声在外!

    “现在,我们要学习如何服务美国人。我不知道在你们老家是什么情形,但这都不要紧。船上绝大部分乘客都是美国人,我们必须投其所好,避其所恶。那么在座有人之前在美国工作过吗?”

    我举起了手,孤零零的。

    “这次我们可以身临其境感受下,”布塔继续说,“我们身边就有个现成的美国人。我有多年服务美国人的经验,但这个人依然能让我们学到很多东西。我相信他将乐于回答各位女士的任何问题,当然我是指,私下里。”

    “我知道的可多了,女士们。”

    “美国人是世界上最好服务的人群,”布塔继续下去,“只要让他们快活,其他都不重要,无所谓有没有高档服务,图的就是一乐。说到底,我们这些船就是欢乐之舟。美国人相当友善,总爱问起你和你的家庭。在我的家乡,又比如说欧洲,谁也不会在乎一个服务生,更不会有人关心他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要是在美国,他们什么都聊,比起服务生,他们更喜欢交朋友。他们会问你家庭的情况,问你从哪里来,什么都问。当然,他们很有可能根本不知道你老家在哪个犄角旮旯,所以也别太在意。”

    布塔朝我微笑,“听第三者介绍自己的国家是不是挺奇怪的?”

    我呵呵一笑,“是有点儿。但我认为很难拿别的国家和美国相比,当然这点只有你离开美国后才能体会到。”

    “此言不虚。所以不管怎样,即使他们从未听过你的国家,也别让他们去查地图。最重要的是,要让美国人知道你敢于尝试。他们几乎每天都在外面吃饭,因为他们想要的就是与众不同和新奇感。他们绝不像我们一样认为该好好坐在餐厅里吃饭。”

    “下面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们如何按照美国的标准行事。当然不会让你一天到晚吃汉堡,而是遵循基本守则。唷,保罗把清单拿来了,很好。”

    一个少见的白皮肤印度人走进房间,还真挺像印度版的猫王。一样的黑色大鬓角,一样的黑色波浪头。他开始分发写着穿衣准则和卫生条款的清单。

    “我是印度人,”布塔说,“有一些印度人,有一些,很不好闻。那么在这里,我们就得效仿美国人,每天用肥皂和水洗澡。”

    “那么,”布塔露出狡黠的笑容继续道:“你们怎么称呼会讲三国语言的人?”

    “三国语言者。”有人回答。

    “正确。那么会讲两国语言的人呢?”

    “两国语言者。”

    “那么只会讲一种语言的人呢?”

    “美国人。”布塔的话引发哄堂大笑。我也陪笑,为自己读书时荒废了四年的西班牙语课而惋惜。

    “我会五门语言外加十种方言,”布塔接着说“不过还是得听听专家怎么说。布赖恩,你会讲几种语言?”

    “一种。”我老实承认,房间里再度响起的笑声让我无地自容。

    “但却是非常重要的一种,”布塔替我解围,“美语也就意味着英语。我不管你们在下面甲板讲什么语言,一旦进入客人区,你就必需,也只能讲英语。就算你在讨论板球比分也一样,不然美国人听不懂你的话,会觉得你在背地议论他们。”

    “让我给你们讲个故事,这绝非笑话。我曾经和一个菲律宾人共事过几年。有一天两个小老太太吃完午饭还不想离开,她们使唤了菲律宾人一整个下午,而且似乎打算一直虐待他到晚上。他必须赶在晚饭前打点工作台,免得银餐具被别人拿光了。终于其中一位女士把他叫过来,他以为她们打算道别了,结果她又点了一杯咖啡。这就意味着他得重新泡一壶,因为咖啡早喝光了。他气的在餐厅里一边暴跳如雷一边用塔加禄语[6]咒骂她俩,可不是那种随便骂骂,而是极尽肮脏下流的言辞。”

    讲到这里他刻意停下来,目光炯炯,“这位女士的丈夫是位军人,曾经驻扎在菲律宾,她听懂了他说的每一个字,于是站起来直接去见客房总监。后来这位服务生被迫向她道歉,并在下一个港口就被遣送下船,回了老家。”

    “嘉年华集团的员工来自六十多个国家。我们背井离乡,身居异土,但总能同舟共济。如果我们不能互相包容,就得卷铺盖回家,那就意味着没钱挣。如果因为有人和你格格不入就拳脚相向,你会被赶回老家,没钱挣。甚至如果有人揍你,就算你不还手,你俩都得滚蛋。嘉年华就是如此严苛无情。花花世界,为所欲为,但别忘了你来这里的初衷。我们来这里都是为了挣钱。”

    说到这里,助理培训师斯利尼瓦斯突然起身站到了舞台上。他矮得可怜,但宽宽的肩膀让他显得并不单薄。除了非洲人我还没见过谁皮肤有他那么黑,这肤色在他雪白制服的衬托下有种不可思议的奇幻感。

    “让我补充几句,布塔。”他说,“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谈论宗教或政治问题,因为人与人,政体与政体之间差异巨大。我们不全是来自民主国家,毕竟民主与否也不一定能在人民身上体现出来。举个例子,万不能讨论美国的各种军事行动,这将严重违反公司政策。更重要的是客人也许对你的话一知半解并将其视为一种冒犯。”

    “奉劝大家任何时候都不要聊关于军事行动的话题。布塔是印度人,你觉得他会和巴基斯坦同事聊克什米尔战争[7]吗?不可能。我的国家斯里兰卡曾有过长达三十年的内战,连我自己都从不对自己聊这些事儿。”

    “是的,”布塔插嘴道,“但这也解释了你的自杀倾向。”

    “归根到底,”斯利尼瓦斯总结到,“没必要为这些事伤感情。政治已经够危险了,但我们都应该明白宗教话题更是禁忌重重,连碰都别碰。”

    “太对了。”布塔附和,“下面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希望你们说出自己的名字和国籍。来日方长,以后慢慢增进感情,一个星期后你就会发现自己和这些闻所未闻的外国人打得火热,你们会发现我们其实就是一个大家庭。下面我们就从这里开始。”

    布塔向一个高个子女人打了个手势。她瘦得跟纸片儿似的,至少有六点五英尺高,黑色的直发洋洋洒洒垂到腰际。她的美如同亲切的邻家少女,牙齿略不整齐,但笑容质朴动人。看得出来她非常紧张。

    “我的名字叫菲丽帕,”她说,“我来自捷克共和国,欧洲的心脏。”

    说完她就飞快缩回座位上,布塔不得不用善意的微笑安抚她,那笑容的确能让人放下戒备。下一个站起来的是我身旁的乌发美人。

    “我叫丽泽尔,来自斯洛伐克:欧洲真正的心脏。而非捷克共和国。”

    “哦呵呵!”菲丽帕以微笑表示不服。

    布塔朝前走来向全体介绍我,“女士们,先生们,下面让我隆重介绍我们的特别学员。这位是布赖恩,他的家乡叫做……美国。”一阵窃窃私语顿时扫过房间,但我不为所动。我喜欢哗众取宠,为了博人眼球还经常干一些夸张的蠢事儿。此时此刻,作为少数派,这种效果根本就是浑然天成。

    “嗨,大家好。我是布赖恩,我从美国来,那里是欧洲的心脏。”

    此言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但布塔只是笑了笑说:“真是美国佬!”

    船员餐厅倒是挺有感觉。房间很大,足以摆放自助餐台供几十号人吃饭。咖啡机边排满了饥肠辘辘的船员,同样受欢迎的还有软冰激凌。这里的咖啡让我想起加黑色油漆的松节油,船员不得不朝里面塞一大坨冰淇淋进行稀释。各族人民都在一个装满咖啡杯的巨大塑料箱里疯狂搜寻,希望能找到几个干净的。

    食物的种类不计其数,其中半数都属于亚洲口味:有两个餐区不间断供应蒸好的白米饭。船员多是东南亚人,大部分是印度尼西亚人和菲律宾人,这两个群体每餐都要消耗大量米饭。

    船员餐厅让我很满意,因为这里几乎每天都供应纽约客牛排。第一次吃午饭时,我和指定好的学员小组坐在一起。小组成员有六人,但只有五个人来吃饭:我,捷克女巨人菲丽帕,塞尔维亚的安佳娜,印度尼西亚人希拉,以及令人赏心悦目的丽泽尔。

    “那么,”我们刚一坐下,红发大屁股的安佳娜就鲁莽的问我,“你是疯子,还是傻子?”

    “我可以告诉你,安佳娜,”我看着她从我手里抢走盐瓶,然后猛的把盖子拧开:“我一点儿也不疯。”

    “发音是安-雅-娜,不是安佳娜。在我们那地方,J应该念作Y。”

    “斯洛伐克也一样。”丽泽尔也说。

    “也就是说,”安佳娜继续问,“你们政府给你安排了工作,你却不想要?”

    她给烤牛肉撒上了厚厚一层盐,简直是人间奇观。与此同时她兴奋地点着头,短发随之乱蹦。

    “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美国政府给每个公民提供工作,是不是?”

    “不太可能。实际上政府也不太管这些事儿,只是尽量创造就业环境让我们各显神通,这就挺了不起的。”

    “那么你就是真疯了?到这里来干嘛?”

    “为了追求一个女人呗。”

    桌上陷入沉默,女人们都互相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我完全读不懂那种眼神的内涵,但她们心照不宣。突如其来的紧张让我不由自主浏览起桌上的调料来,因为我远比了解女人更了解调料。桌上有许多一样大小的瓶子,装满了塔巴斯科红绿辣沙司、乔鲁巴辣椒和一种叫做美宝丽的泰国甜辣椒沙司。

    丽泽尔开始快速朝自己口袋里塞绿茶包。

    “这是干嘛用?”

    “待会儿用,”她回答,“我喝酒喜欢配绿茶。”

    “就我个人而言,我喜欢龙舌兰。”我打趣道,想活跃下气氛,“不过龙舌兰和绿茶好像不太搭。”

    “哦,那不行。”她马上回答,“只有杰克丹尼[8]才搭。”

    我惊讶地眨巴着眼睛,她不是在说笑!喝绿茶和杰克丹尼的女人绝对是我的菜,就算偶尔脸红也没关系。

    “那你呢,希拉?”我试图让她参与谈话,“你最喜欢喝什么?我总觉得你是那种在战前风格的豪宅门廊下一边喝冰镇薄荷酒一边观赏墨西哥湾景色的人。”

    希拉是来自巴厘岛的瘦小女人,布塔说她也是嘉年华史上第一个印度尼西亚女员工。她的头发长度几乎和身高一样,是亚洲人常见的深黑色。她脸上突然浮现出夸张的笑容,速度快的吓人一跳。但实际上她非常害羞。

    “不,我不喝酒。”她回答我,“我是穆斯林。”

    “噢,我还不知道呢。哇,也就是说你还不吃猪肉,对吗?”

    她摇头。

    “你比我意志坚强多了。我就不能当穆斯林或者犹太人,没有培根我能跳海自杀。我也做不到像拉维那样:他不吃牛肉!不吃纽约客牛排的人怎么能长那么高?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我这才开始注意每个人吃的什么。只有安佳娜和我是什么肉都吃的人,其余的欧洲女子除了水果什么也不碰。辉煌的甜瓜片和菠萝片在她们的盘子上堆成了高塔,此外还至少附加一个橙子和一些草莓。希拉有满满一盘白米饭,上面浇了一大勺鱼汤。

    “喵了个主的!难怪你们这些人全都这么瘦!安佳娜,有你和我一起享用美味真是太好了。顺便问一下,你的盐还需要撒点儿牛肉吗?”

    “哈哈,”她嘲讽我说,“你们这儿的盐和我老家比根本不值一提,那味儿淡了四倍不止。”

    “盐腌肉那都是封建时代的老古董了。”

    “你真是个怪人。”

    “我前妻也总这么说。”

    女人们骤然停止动作盯着我,我再次突然紧张起来,拼命反省自己刚才到底说了什么。是我玩笑开得太过火了?

    “你结过婚?”菲丽帕居高临下看着我问。

    “当然,哪个美国人没有个把个前妻?”

    “你居然还能拿这事儿开玩笑?”希拉皱着眉头震惊地问,棕色眼睛瞪地老大。

    “呃,干嘛不能?我觉得结婚还挺好,虽然我前妻不这么觉得。不知道和我这样的人过日子是什么感觉,但我自我感觉还过得去。只要不喝酒招妓啥的,我实际上是个好男人。我负责做饭,打扫卫生,还有洗衣服,而我前妻甚至连工作都没有,难道这不算我的付出吗?”

    “那就是你经常对她家暴了?”

    “当然没有!我从没打过她,也从没骗过她,更没做对不起她的事儿。大概是因为我工作太卖力了吧?反正我们一开始就不该结婚,当时随便开车到内华达州的一个教堂举行了仪式,所以离婚手续也挺简单。”

    “你太儿戏了!”

    “我没有儿戏。就像我说的,这只是个错误。”

    “你有孩子吗?”

    “没有没有。你看我像个当爹的吗?想都别想。”

    “所以那时候你们住在拉斯维加斯?”

    “靠近那儿。我们住在里诺,那儿更漂亮,当然也是世界上的离婚圣地,你懂的。打算离婚的夫妇会走上特拉基河上的那座桥,仪式性的把婚戒丢到水里。当然那河只有一米深,所以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就赶紧跳下去捞。那地方历史非常悠久,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淘银浪潮就发生在那里,赌博、性交易、人们互相残杀……全是些了不起的东西。内华达是个好地方。顺便说一句,安佳娜,如果你从里诺驱车朝东开一公里,你会发现大片大片固体盐的沙漠,你得开心死。”

    我的室友本和他的未婚妻艾米走过我们的餐桌。本端着两个托盘,上面放着四盘吃的。两盘装满了米饭,另外两个则装着各种牛排和大量的蔬菜。此外还有一杯水,旁边站着一瓶泰式辣虾。我叫住了他们。

    “嘿,本!喵了个主的,你多久没吃饭了?”

    他一边走一边回答我,“我想长的和你一样高。”

    “他每天都吃这么些,”艾米补充道,“我们回头见,好吗?”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没入了人群中。如果我吃那么多,就得有三百磅重了。

    “布赖恩,”菲丽帕问,“你为什么要说‘喵了个主的’?”

    “呃,我们不是不该讨论宗教之类的吗?”

    “你刚才不还在说犹太人和穆斯林和培根,印度人和牛肉吗?”

    “是哦,这个,好吧,算你赢。因为我正好有一只觉得我该崇拜它的猫大神,后来我就真崇拜上了,所以习惯成自然了。”

    “行了,那个人是谁?”丽泽尔问。

    “他是我室友。”

    “这你也能认出来?你难道不觉的亚洲人长的都差不多吗?”

    大家先是沉默了一阵,然后爆发出笑声。

    “相信我,丽泽尔。”我最终开口,“你是不知道我遇见他时那场景,否则你死也不会忘记他的脸,和别的东西。”

    【与众不同的船员派对】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根本没休息够,各种持续不断的活动从头天晚上10点一直折腾到今天早上5:30。晚上10点我们还没下班,因为需要洗干净明天晚上替换用的新员工制服。衣服上全是上批学员留下的汤汁饭粒,看的人心惊肉跳,只有一把火烧掉方能解心头之恨。

    船头小小的洗衣房里脏衣服堆积如山,但我最终设法与丽泽尔和菲丽帕的衣服凑成一缸洗了。只洗制服挺让我失望的,要是有内裤啥的该多令人雀跃啊。

    当我终于回到自己的客舱,隔壁房的嘻哈音乐还在把墙壁擂的山响。重低音威力巨大,每一个节拍似乎都捶在我的胸腔上。我疲惫不堪地爬上床,试图不去理会,但我的脚和头分别抵在两面墙上,音浪简直要把我压扁了。就在我适应了这音乐,开始逐渐放松自己的时候,一群印度人一边对歌一边穿过了大厅。

    大厅尽头的浴室是彻底的魔界。略新一些的邮轮上,两个客舱可以共享一个沐浴头和一个厕所,微弱的灯光很贴心地让你刚好模糊分辨出浴室里面是否有人。而幻想号的浴室则是完全的共产模式,沐浴头虽然乱七八糟树立着,至少大部分都挺干净,但我发誓绝对不会碰厕所半下子。我们大厅尽头约有半打蹲坑,我从没见过有人事后把它冲干净。只需要按一下冲水杆这样简单的事仿佛从来不是我们厅里加勒比和亚洲人民的职责。

    相比其他住户,我拥有得天独厚的环境优势。吃水线以下区域的空气全部都是通过排气扇和空调进行流通,几乎所有的住户都因此而病倒过。幸运的是,作为一个美国人,我早就适应了人工空气调节法。尽管如此,我还是被身边污秽不堪的环境所震惊。但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我终将永远摆脱这里。唯一让我厌烦的就是每天必不下于六次被人问起我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

    每天早上8:30在船员酒吧开始培训,并一直持续到下午4:30左右,中间有半小时午餐时间,就近随便找个地方吃。下午5:45到晚上9:30则是餐厅实习,即真实环境里的演练,之后还有一到两个小时的课后作业。按这个时间表算,一天大约要工作十四个小时,持续整一个月,一周七天无休。完全没有时间洗衣服,偶尔去商店采购一番,理个发或者干点别的。我之前完全不能想象一连八个月不吃早饭就直接开工或者不吃晚饭就睡觉,但这却是船上生活的真实写照。

    课程从来就没有放松的时候,更别提乐趣了。我们可怜的小脑袋被各种信息挤得爆浆,从如何进行垃圾分类到船上安全程序,所有这些高强度培训让人应接不暇。

    所有的固体垃圾都必须和食品垃圾相分离,而食品垃圾又和骨头类垃圾相分离。任何大块食物都将被碾磨粉碎,待幻想号离岸几英里后再直接排入大海。水也一样进行分级管理,从水槽和浴室出来的叫做灰水,从厕所出来的则是黑水。所有的船员都必须接受这样的培训。

    我们还学习充气救生筏的知识:船上一共有多少筏子,如何进行卸载,如何进行充气,筏上的每个人能分配到多少升水。我们甚至还需要学习如何科学测算一个人一天所需的能量值,简直让人哭着喊娘。顺便说下答案:一万千焦。

    虽然救生筏设计承载为二十五人,但现实场景着实不堪入目。我最后一个挤进筏子的时候,那一头传来的呻吟声令人忍俊不禁。我的体重是普通亚洲人的两倍,但就算筏子上全是这样的小个子,看起来还是像一辆大众甲壳虫里塞满了五十个小丑般荒谬。

    9号甲板上救生筏的静水压力释放器让我着迷,如果船沉了,这一设计可以自动卸载筏罐并投向水面,无需人工手动操作。只有当水深达到五英尺时,其压力才足以触发释放器,我从而推测嘉年华已经计算过如果9号甲板被淹没了,也就差不多是时候了。

    我们一周还有两次船上演习,即顶着巴哈马的烈日在几层聚脂板上站个半小时。美国声称自己的航海安全措施就算不是世界顶级,至少也是世界顶级之一。就连美国海岸警卫队的例行巡察都相当专业,往往需要提前几周进行准备。但嘉年华对安全的严苛程度远超这二者之上,无论是准备工作、程序,或是训练都相当专业。船上每一艘救生艇的价值都超过十万美元,其卓越的设计能保证在邮轮被淹没的情况下还正常漂浮。嘉年华不会让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受到伤害。

    布塔是个非常称职的指导员,他魅力无穷,风趣幽默,经验丰富,无论日程排的再满都能腾出时间帮助其他人。甚至在一些我认为自己已经非常了解的课程上,比如美国饮食文化,他也让我受益匪浅。

    通常人们都不会关注在自己民族文化里无法进行类比的事物,但现在我却持不同看法。全球人民对待美国沙拉的态度令我惊讶,每个人,无路来自地球的哪个角落,看着美国人故意用厚厚的混着乳酪和糖的调料活埋整个沙拉并大肆破坏其全部营养价值,都感到无比恐怖。他们根本分不清牧场沙司和蓝纹乳酪作为沙拉调料的区别,并普遍认为美国人的沙拉不放巧克力糖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英语是我的母语,这曾让我天真的以为自己能比其他人更轻松。面对船上陌生的环境,我和其他人一样六神无主,任何东西都让人束手无策。在结束了一天十四个小时无休的工作后,趁着自己还没累晕过去在船员酒吧赶紧喝上一杯,这里大家终于可以讲母语了,当然我也讲母语……但其他人依然还得使用第二或第三语言和我交流。不消一会儿我就发现自己错了——事实上,真正处于劣势的人是我。

    又一个紧张劳累的星期开始的时候,培训前布塔随意的在我身边坐下说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哦?为什么?”

    “你的小组负责卸载供给。”

    “哟,听起来不错。谢啦!”

    他微笑着说,“我很了解你,你干活很努力。现在我们要回母港了,每个人都觉得你肯定会离开,但我觉得你不会。事实上我知道美国人工作起来比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要努力,你们所得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而你,布赖恩,你工作态度非常端正,这一点将在今天得到最好的证明。”

    我抬起头认真的注视了他一阵,“谢谢你,布塔,你能这么说真是太好了。可是我怎么觉得不太妙啊?”

    “是这样,”他马上坦白了,“这里的培训往往设置的比实际情形艰苦。海上生活条件很差,但总不至于像培训这样严酷。当你结束培训离开这里,你就能体会到轻松。但你必需知道,上面给了我任务,我必须在实践中竭尽所能地击垮你。具体的我不能多说,但是如果知道你迟早会像别人一样选择放弃,我们就不必在你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和金钱。所以我会故意把你丢到你不想去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到现在你都没有在餐厅工作过的原因。”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嗨,实际上洗盘子也是一种快乐,我真的这么觉得。但我真不想再跟着厨师屁股后面转了。”

    “不,你不会进厨房了。我觉得关键在于船员里除了你没有别的美国人,上面老大都是站在另一个角度看问题的,因为有太多前车之鉴了。我告诉你,大部分管理层都不会给你好日子过的。但我很清楚,你是个任劳任怨乐于助人的好员工。”

    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得意忘形,我简直憋到内伤,“谢谢你,布塔。”

    “所以,”他继续说,“今天晚上的船员聚会由你值夜班。”

    “我就知道没好事儿!”

    “你看,我们刚通过了USPH检测,以后你会明白它的意思。这可是船上的终极考验。”

    “或许只是考验的冰山一角吧。”

    “大家期盼这场聚会很久了,你们新员工还体会不到这种渴望。和其他船比,我们的船更像聚会方舟。先不说这些,聚会分三班,你和拉维将负责清场打扫。你们两个靠得住,我也相信你不会还没轮班就喝得烂醉。聚会尽管玩儿,但活儿不干完不能休息。”

    “好,知道了。”

    “做好准备哦,”他的警告充满了嘲弄,“水手的聚会能让你大开眼界,你最好弄个大挖机来收拾!”

    十分钟后我和小组成员在I-95甲板末端集合。今天是抵达母港的日子,甲板上忙的热火朝天。一艘邮轮一周所需的食物补给多的令人咂舌,幻想号平均每周要消耗约两万五千磅新鲜蔬菜和一万个鸡蛋。但进行补给并不仅仅是计算保质期,还涉及到方方面面。一艘邮轮就是一座酒店,拥有自给自足的整套运转系统。酒吧的酒水饮料,餐厅的五谷杂粮,洗好的衣服放哪里,有没有人订了今天的日报,剧场里要不要搭台子唱戏,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此外还有引擎维护所需的零件、安全设施的补充、一千名船员的箱箱柜柜、船员所需的避孕套……林林总总三天也数不过来。

    “安佳娜,”为了气气她,我故意尖声把雅念成佳,“把兜里的盐瓶子拿出来!你怎么不装一瓶朗姆酒进去啊?

    “听好了美国崽子,我才不干这个。我已经完成酒吧培训了,我才不会去卖苦力搬面包片儿。说真的……我哪儿也不去!”

    她突然踮起脚,视线越过我朝后看去,脸上一贯的轻蔑神情突然化成了狡猾的微笑。我原以为是布塔站在我后面,但却是另外一个人。

    “大家好!”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我叫约丹。”

    从他的名牌上看,应该念做乔丹,但他和安佳娜一样把J发成了Y。乔丹器宇不凡,近六英尺高,肌肉结实。他留着一部浓密黝黑的大胡子,上面矗立着宽厚的大鼻子。他强壮而英俊,蓝色的连体工装短袖下露出筋肉纠结的粗大手臂。

    “我是布赖恩。”我一边说一边和他握手。他的笑脸技能瞬间秒杀了拉维。

    “他是美国人,”安佳娜一下蹦到他的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凝视着他,“但我是塞尔维亚人,离你家更近。”

    乔丹冲我皱眉:“你美国人?我保加利亚人!你看起来挺壮实的,很好!走吧!”

    几分钟内乔丹就成立好了搬运队。他用蹩脚的英语指挥我们排成长列,把叉车上卸下的整箱甜瓜依次传递到大冷库里。我的职责是将箱子从货架上拽下来交给菲丽帕,她再递给矮小肥胖的迪美雅,接着传给丽泽尔,队伍末端的希拉再把箱子整齐地码在冰柜架子上。她穿着厚厚的冷库专用男式外套,毫无怨言的埋头苦干,但谁都看得出她很怀念自己的热带小家。

    安佳娜像个游魂一样东躲西藏,但只要乔丹在的地方必定有她的身影。

    工作很苦,但我挺喜欢这样。因为过于疲劳,整整一周我都没有好好锻炼过,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一边搬着哈密瓜,荔枝和菠萝,一边吹着口哨。

    “快来啊安佳娜,这么些甜瓜等着搬呢。”

    “去死吧,美国佬。你看见乔丹了吗?”

    “他早躲远了。我跟她说你要来舔他背上的盐,我在电影里见过一回。”

    “死远点。”

    我们搬了整三个小时的甜瓜没有休息,苦役让女人们全都趴下了。大部分箱子里装有六到八个甜瓜,对这些不足一百磅的女人而言完全是重负,冷库角落里传来的呻吟声要格外大些。这回她们亲切身感受到了美国之道:苦工面前男女平等。

    这时乔丹开着叉车进来,上面装满了整整一货架的西瓜。

    “好了,美国人,”他干劲十足的戴上手套说,“还有西瓜,这玩意比较重,架子又高,所以只有你和我来,没问题吧?”

    “大家都让开点,让美国大爷给你们露两手!”

    女士们感激地蜷在干货区角落休息,顺便偷吃几把葡萄,只有乔安娜转来转去看着乔丹工作。这些货架高过头顶,每箱放着四个西瓜,我和乔丹所向披靡,喊着号子,唱着歌,仿佛身具神力。

    “我知道很多美国歌,咱俩唱一个。”乔丹微笑着提议,“你喜欢迈克杰克逊吗?”

    “呃,不太喜欢。你不觉得他有点诡异吗?”

    “唱英语歌的人都挺诡异的!比如美国的接吻乐团,英国的乔治男孩?你怎么不喜欢迈克杰克逊?大家都喜欢他!”

    “你还知道谁?很抱歉,我完全不了解保加利亚音乐。”

    他突然就放声高唱,“噢,苏珊娜!”丢人的是我忘了不少歌词,唱的磕磕巴巴的。我们就这样又干了半小时,满身污渍,疲劳不堪,终于搬完了最后一批西瓜。

    “好了,空闲时间,女士们。”

    “嗯,我可有空闲了。”安佳娜赶紧接话。乔丹没有理会她,而是向我伸出了手。我赶紧握住,他钳住我大力摇着。

    “美国人,”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很佩服你。你别人都强都能干。我很佩服你。”

    这绝对是我在嘉年华邮轮航线上最骄傲的时刻。

    晚上船员聚会的疯狂程度可谓闻所未闻,简直超乎我的想象。

    邮轮的前端区域,一路延伸都预留给了船员。是的,也就是《泰坦尼克号》中那惊世一吻发生的地方。那里实际上是游客禁入的,原因很简单:那里不准挂灯。因为驾驶舱正居船头上方,舵手在夜间航行时双眼需要适应黑暗,所以不能有任何光源的干扰。此外由于此处照明不佳,公司还担心客人不小心坠船引起诉讼,若发生这种情况,船员显然无处伸冤。

    幻想号停泊在巴哈马的拿骚。城市的灯光在温暖的加勒比海面上荡漾,笼罩着露天甲板上挥汗如雨,疯狂舞动的人群,呈现出一幅奇幻的景象:天空万里无云,群星闪耀,天堂岛的亚特兰蒂斯度假村和赌场就在不远处的碧波上摇曳。

    这是一个潮湿闷热,尽情释放的夜晚。大副是个大腹便便的意大利光头,眼神淫邪,播放着强劲的迪斯科音乐。他在操控台后面手舞足蹈,身上缠着好几个美女。电子音乐声浪翻天,虽然谁都知道几小时后还要返回岗位继续工作,但船员大都喝的烂醉,空气中满是酒精和性摩擦燃烧的味道。

    我和拉维在上层甲板上观望,将皇后甲板上的一切尽收眼底。我看得心花怒放,就算我不喜欢跳舞,也忍不住想投身那一片狂欢之海,而他却兴味索然。从午夜时分我们就开始干一些简单的活,大部分都是收拾一次性纸盘子,丢弃的饮料和啤酒瓶之类。时间刚过凌晨3:00,我们接到通知说聚会差不多快结束了。

    “我只剩四个小时可睡。”拉维一边呷着可乐一边叹息。

    “8:30才开始上班呢。早上第一件事是安全测试,对不?”

    “是的,我想布塔这么安排也是为了不让我们玩儿得太野。我得好好去睡一觉,然后起来准备准备,刮刮胡子,喝喝咖啡,再冥想一会儿。”

    “哇,你还冥想?这是不是你保持好状态的秘诀?难怪几次差点被你比下去了。”

    他笑了,“只是一小会儿。”

    “我知道,我知道。你比我努力多了。”

    我们在培训班里总是争着拿第一,但因为我们不在一个小组里,所以见面机会大大减少了。对此我感到遗憾,他身上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

    “很神奇对吧?”我对着下方甲板上舞蹈的人群说:“大家都只和与自己不同族群的人跳舞。”

    “确实如此。”

    “我觉得这样超级酷。在船上跟与自己同肤色的人约会就像犯罪,大家都积极和其他地方的人交往,感觉真不错。”

    “但美国是各种族群的大集合,对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也不完全对。我的家乡虽然也有黑人,但绝大部分还是白人。美国的种族多样性更像是爱尔兰人开了一家墨西哥餐馆,然后起名叫它喵的卡洛斯·奥凯利餐厅。”

    “真的?我一直以为美国才是真正的‘大熔炉’。”

    “啊,我们曾经是。我不知道大城市的情况,但我从中西部来,那儿连面包都是白的,你明白我啥意思吧。”

    “不,我不懂。”

    “不管怎样,你能看出船上这些女人此前从未享受过任何自由,每一个都是。她们来自第二或者第三世界国家,永远在活在男人的掌控之下。而在这里她们和男人挣的一样多,而且能自己主宰自己。”

    “她们跟男人似的简直不当回事儿。”拉维不以为然的看着甲板,“来者不拒。”

    “上帝爱她们。”

    “你赞成这样?”

    “呃,其实不赞成,因为我还没摊上这好事儿呢。不过说真的,我非常赞成在这里没有双重标准,为什么男人寻花问柳就是有能耐,换做女人就变成了荡妇?”

    “这事儿无论男女都不该,”他清清嗓子说,“马上要开始最后一轮打扫了,准备好没?”

    “随时准备着,我高贵的黑朋友,一夫一妻之王。”

    我们下到皇后甲板,逼着布塔立马让我们休息,但他说我们还得站好最后一岗。“伙计们,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保安人手不够了,快来搭把手。”

    他带领我们穿过船员酒吧来到服务大厅,台阶上坐着个年轻女人,或者确切的说在她不省人事顺着阶梯斜溜下去之前是坐在那里的。她的衬衣随着身体的滑动高高撩起,作为一个绅士,我自然没看见她黑色蕾丝胸衣正前方搭扣上缝着的那朵快乐的小红玫瑰。

    “这女人喝醉了!”拉维说,“快看啊,她……她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

    我们打量着这个东欧女人,虽然她汗腻的额头上粘满了短发,眼线也因剧烈的舞动变成了七扭八歪的道道,但依然难掩美丽。且正如拉维所言,她醉倒过去后尿在了紧身牛仔裤里。

    布塔耸耸肩,“我早就提醒过你们这是场疯狂聚会。这样,布莱恩,你帮我把她扶起来,送到I-95的保安室去。拉维,打电话给清洁工。”

    处理完一切后,我回到皇后甲板上,拉维已经休息了,布塔说我也可以走了。虽然音乐已经停止,人群也稀稀拉拉分散成几十个小组,但聚会的气氛没有消失,大家依然兴致高涨。这场景召唤着我,挑逗着我,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搜寻着餐厅的饿鬼。

    我突然想起自己和拉维把围裙和安全测试的笔记忘在了上层甲板上。当快走到楼梯顶部时,我听见上面传来熟悉的声音,亚历山德罗和宝琳娜的身影再次浮现在脑海。

    我们的东西放在一部小推车上,一个摩尔多瓦[9]女子正躺在上面,把我们的围裙当枕头。她的头歪在一边,状态与其说是享受高潮,不如说是近乎昏迷。一个饥渴的加勒比男人站在她的两腿中间,裤子褪到脚踝,推车随着他的每一次猛攻而前后晃动。这场景真是不堪入目,我这样的绝世偷窥狂都接受不了。我很庆幸拉维没有目睹这一切!

    男人停止了动作,努力聚集涣散的视线看着我。他满脸酒色之气,能勉强站住都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更别提做其他动作了。就在他暂停的瞬间,推车因为最后的一撞飞出去好几英尺,他也随之失去支撑慢慢瘫倒在地。推车上的女人头朝我的围裙上一仰,眼神呆滞的凝视着,同样陷入了昏迷。

    我盯着他们,不知道如何是好。直觉告诉我应该任凭这龌龊猥琐的二人留在原地,拿上东西赶紧走人。女人的抹胸相对还算完好,但裤子扯的只剩下一条腿,里面也没穿内裤。男人则上身赤裸,四仰八叉的躺着,裤子也全部脱下,下体向着巴哈马的月亮耀武扬威。

    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船上生活欢迎你!

    【午夜巴哈马的长袍派对】

    “布赖恩,”迪美雅问道,“你会参加今晚的长袍派对吗?”

    迪美雅是匈牙利人,但在英格兰做过几年保姆。她的母语马扎尔语和英语毫无共同之处,因此她熟练的英文才叫人印象深刻。她矮墩墩的个子,长相平凡无奇,但却是我船上最欣赏的人之一。

    “不,上回我已经领教过一次了。要知道我最爱派对了,可是这个实在太蠢了。”

    “你听说过亚特兰蒂斯度假村的水族馆晚上10:00以后对船员免费开放吗?”

    我瞪大了眼睛。亚特兰蒂斯度假村和赌场是世界一流的娱乐场所,离幻想号停泊的拿骚港仅数英里之遥,据说那里拥有世界上最好的水族馆。大部分邮轮都早早起航,并不在港口过夜,而我们则幸运多了,幻想号每周要在拿骚港停留两夜。

    “这个我们应该去,”我欢呼雀跃起来,“反正四个小时也不够睡的,干这么久困劲儿早过了,还是这个来的刺激。”

    她吃吃笑着点头,表示同意,“我去叫上戴安娜。”

    “悉听尊便,女人越多越好。我可不能错过这个日后向人吹嘘的好机会。”

    10点刚到,我们已经整装待发。和我一个小组的迪美雅和菲丽帕也来了,还有迪美雅的朋友戴安娜。

    戴安娜是个慢条斯理的人,羞涩到几乎沉默,但美得令人惊艳。她的皮肤如鲜奶油般洁白,乌黑的头发短到几乎根根直立。她有一个罗马式的漂亮鼻子,下面两片鲜活的嘴唇即使不用口红也依然红润水灵。

    我们四人迫不及待地冲进了巴哈马潮湿的夜色中。港口检查站外挤满了等着载客的出租车,司机清一色都是瘦高个,呼啦一声朝我们涌来。我们随便叫了一辆,一上车就后悔没事先问他是否成家了,因为没有哪个有家有室的男人会把车开的这么危险,快得跟要自杀一样!

    我们的司机一边在路上倒行逆施一边不忘介绍自己名叫托比,我估计他根本没意识到我们正在车流中逆向行驶。我们的目的地,天堂岛,和拿骚港之间隔着一座窄桥,其高度居然能让一艘帆船轻松通过,简直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当然也有那么两艘笨船不幸遇难,船体有一半都没入了神秘的黑水之下,颇费人思量。感谢托比从桥上的人行道上碾过,带给我绝佳的观摩体验。由于车的后视镜早就不知去向,所以我和栏杆的亲密程度仅有几英寸之遥。

    整个行程只花费了几分钟时间,至于司机为何开得如此争分夺秒,甚至不惜让我们命悬一线,迄今还是未解之谜。

    亚特兰蒂斯度假村和赌场占地极广,奢华程度令人咋舌。它的主体是两座巨塔,顶层四通八达向周围扩展开来。塔和建筑边缘的装饰力求标新立异,所有转角皆被巨大的海马雕塑环抱,引人注目。纵使我在拉斯维加斯这样首屈一指的辉煌之都住过,亚特兰蒂斯依然让我觉得无比震撼。

    依然带着车上的几分颠簸,我们趔趄着快速穿过大厅,站在夹层中俯瞰楼下的餐厅。餐厅的四面墙中有三面全是巨型玻璃,高达十五英尺,长一百英尺,后面注满海水作为水族馆。客人在这里可以一边吃法式蜗牛一边惊叹着欣赏十英尺长的蝠鲼从身边逡巡而过。

    大厅如同迷宫一般,在飘满了水母、海马和海鳗的的巨型水缸中蜿蜒伸展。其中最引人入胜的区域从顶端到两侧都挤满了龙虾,他们外星生物般的腹部让观众一览无遗,还能观察他们如何向后推进身体。迷宫曲折穿过一个泻湖,其优良的咸水生态系统带给我们变幻莫测而又光怪陆离的视觉享受。

    每面玻璃墙后的景观都以失落的爱琴海文明为主题,大厅除了水里透出的灯光没有其他照明。由于是晚上,那些追忆过往的巨大克里特公牛雕塑和巨型鱼类族群都只露出隐隐的轮廓,逝去的地中海文化就这样如梦似幻地与现实交相辉映。水槽内有些地方刻意被灯火通明的高塔所照亮,使得观众可以从底部直接看到水面。

    我们如痴如醉!这样壮观的场景无法用语言形容,令任何海底世界都相形见绌。我们在里面徘徊逗留了约有一个半小时之久,才依依不舍回到赌场。

    作为我们当中的最高海拔,菲丽帕注意到前方有去往鲨鱼馆的指示标志,便领着我们走了过去。我还一直停留在刚才的无限暇思中,直到眼前的景象让我彻底僵在那里。

    “那是奇胡利!”

    我赶在女士前头跑进了赌场,一直奔到一个信息展示亭前才停住,几乎要屈膝跪下。一个由玻璃平板构成的巨大球体矗立在那里,周身闪射着令人迷醉的蓝色、银色和白色之光。

    “那是什么?”菲丽帕问道。

    “那个,亲爱的,是达尔·奇胡利雕塑的真身,随便一个都价值连城。”

    “七狐狸是谁?”

    “是奇胡利,”我纠正她,“他是世界顶尖的玻璃艺术家。你真该看看他为拉斯维加斯百乐宫酒店设计的东西,他把整个酒店花园都摆上了价值不菲的玻璃花而且还……喵了个主的!这儿还有一个!”

    我在赌场里飞奔,完全臣服在这个直径超过十英尺装置发出的橙色和黄色的灿烂辉光之中。这一晚上我们看见了奇胡利的四尊作品,亚特兰蒂斯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哎,可惜女士们完全没有心情这么晚还参拜大师杰作,她们尖叫着把我踢了出来。

    棕榈树在我们头顶耸入云霄,在灯光下翩翩起舞,巴哈马的夜晚敞开湿润的胸膛将我们拥抱。这里的夜晚虽然温度很高,但出奇的活力四射。上次我也这么晚出来逛过,当时以为这一切喧闹来自船员派对,而现在我才明白,事实上,这座岛本身就如此生机勃勃。

    这里可是加勒比海!我们工作得如此卖力,就是为了享受这一刻。当然,我们都是为了赚钱,或者从我的角度来说,为了追随比安卡。但除此之外,灵魂深处,我们都有一颗冒险的心,想要阅尽世间繁华!这可是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的生活!我们一贫如洗,默默无闻,但踌躇满志。不然傻子才来这里忍受长期缺乏睡眠的折磨。

    “这次旅行真是太让我满意了,女士们。”我发自内心的告诉她们,“你们能想象比这还魔幻的地方吗?我们买力工作就是为了这个,每一滴辛劳的汗水,每一个不眠之夜都是值得的。”

    迎面拂来的海风将棕榈树吹的弯下了腰,仿佛是上天对我们的嘉奖一般,在沉思了片刻之后,我们几乎同时看见了一个树立着玛雅金字塔的水池,里面满是鲨鱼!

    我们震惊地向它奔去。成年鲨鱼在水池里来回穿梭,许多柱子从水底升起,支撑起一座金字塔。除此之外整个建筑全是玻璃墙,以便于观众更好的欣赏。我们任由它们在身边逡巡游弋,默默无言站了有数分钟之久。

    “你们知道第一座埃及金字塔也是阶梯状的吗?”我提醒大家。

    “是吗?”迪美雅回答我。

    “是的,是法老左塞尔的金字塔,位于塞加拉,比吉萨金字塔还要早上许多年。它的建筑师名叫印和阗,新版《木乃伊》电影里把这个角色改得毛骨悚然,我讨厌极了。当然,这部电影是我在半夜乘巴士穿越埃及撒哈拉沙漠的时候,闲极无聊窝在后座看完的,还是匈牙利语配音的,带罗马尼亚字幕。如果你要是想听,我可以再给你讲一遍。”

    “你真奇怪。”

    “嘿,”菲丽帕问,“水缸里那些横着的透明塑料管子是什么?”

    惊喜来的太突然,连戴安娜都发出了这个夜晚的第一声叫喊,“看呀!是水上滑梯!快看头顶!”

    一列小小的楼梯一直延伸到金字塔的顶端,撑起两条直接贯入鲨鱼池内的水上滑梯。这些滑梯被透明管道所包围,可以让人安全穿越水域,但鲨鱼就在管道上方虎视眈眈,依然能把人吓得魂飞魄散。

    “这地方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说,“你们看,连一根栏杆都没有,人们大可跳进池子里。”

    “所以呢?”迪美雅问道。

    “这还要问?所以我可以跳进去与鲨共舞啊!”

    “你干嘛要这样做?太愚蠢了。”

    “你太不了解美国人了,”我尖刻的回敬她,“如果这里没有标牌命令禁止,总会有人这么做,管它愚蠢不愚蠢。当然,之后他还可以就他愚蠢的行为起诉酒店的所有者。如果现在是在美国,我肯定就跳进去了,然后被咬掉一条腿,接着再把亚特兰蒂斯告上法庭,因为它们没有警示我此处相当危险。然后我的余生就有着落了。”

    “这是鲨鱼池好吗!明摆着这里很危险。你要是自己跳进去,你就是咎由自取。”

    我悲伤的摇摇头,不再争论。我怎么能向别人解释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行为呢?

    午夜过半,我们四人回到了幻想号上。此次旅行让我们获益匪浅,我的冒险欲望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尽管我誓死抵抗,女士们还是逼着我去船员酒吧参加长袍狂狂欢派对,爬船员楼梯耗尽了我最后一丝体力,终于半死不活来到了船员酒吧。

    刚一走进小小的酒吧,巨大的音浪就迎面袭来,几乎所有的新员工都挤在舞池里围着布塔转圈。和其他受训员工不同,布塔跳着疯狂的印度舞步,身上古罗马式样的长袍随着他的动作四处翻飞,俨然已是全场的焦点。秃头的意大利大副瑞拿托再度化身DJ,一边不由自主的撕开上衣一边用意大利语猥亵地尖声淫叫着,极尽狂野。

    突然大家嚎叫起来,我慌忙环视四周是否有什么异常,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聚会的气氛……直到大家又开始念念有词。

    “美国佬!美国佬!”

    布塔和斯利尼瓦斯穿过人群向我走来,脸上挂着狡黠的微笑。矮壮的斯利尼瓦斯大力和我握手,然后猛的把我上衣剥了下来!四面八方伸来许多手给我围上了一条白床单,这样的待遇让我受宠若惊,直到有人开始拽我的卡其短裤前我都没有反抗。人群拥挤推搡着,音乐震耳欲聋,我的短裤终于不知道被谁扯了下来,丢到了黑暗里的什么地方。

    人群再度向我涌来,把穿着山寨长袍的我围在中央,起哄要我跳舞。我根本不会跳舞!我尴尬的杵在原地,自我发现女孩儿的那些秘密之后我就没这么尴尬过,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我越是不知所措,大家越是笑得疯狂,每个人都欢呼着朝我挤来,圈子越收越小终于打成一片。我瞅准机会溜了出来,到吧台边要了一杯喝的,当然我身无分文,我的钱包此时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打转呢。幸好酒价不贵,登记一下工号就能赊账,更幸运的是我的组员慷慨解囊,让我蹭了不少便宜。

    我穿着长袍和内裤站在吧台边看热闹,大家逐渐涌起了跳舞的兴致,而我居然也愿意试一试。我自认不是个跳舞的材料,但不知怎么回事就成了亚希敏娜的舞伴。

    亚希敏娜是保加利亚人,比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要美。她的上半身有超模般的完美比例,只可惜屁股太大。她带银条纹的蓝色礼服极具异国情调,浓密的黑发用亮片丝巾裹了起来,像吉普赛人一样跳着舞,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她确实是吉普赛人。每个人都停下来被她的舞姿所吸引。

    随着益发激烈的电子音乐,我越来越兴奋地举起手在空中狂舞,但好景不长,碰翻了一盏吊灯,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亚希敏娜的头上!万幸那只是一盏不值钱的塑料小灯,重量很轻。

    我吓得不轻,但她只是耸了耸肩。就这样不知不觉玩儿到了凌晨3点,每个人都酩酊大醉外加一身臭汗,但舞池里还是一片欢歌曼舞。意犹未尽之下,我决定要模仿一下意大利大副。

    我一把撕下了长袍,学着用意大利语淫叫起来。由于不会说任何意大利脏话,所以我用意大利菜名儿凑数,朝着闹哄哄的人群大吼道:“帕尔马小干酪唷!通到你心里的小粉儿!还是没感觉……你就是我亲亲的迪乔诺披萨饼!”

    当我意识到人群的欢呼并不是因为我的话,而是因为我只穿着内裤时,已经太迟了。

    之后不久派对草草结束。我注意到很多在派对上新结识的情侣都成双成对地走了,于是我也打算离开,明早7:30我还要起来干十四个小时的活儿呢。

    我穿着内裤和拖鞋踉踉跄跄地走出船员酒吧,差点没从楼梯上摔下去。我紧紧握住栏杆为生命祈祷,脑中不断回想即使在我清醒时依然艰难的攀爬岁月,终于摇摇晃晃下到I-95。令人惊讶的是凌晨3:45居然还有这么多船员醒着,我的打扮当然赢得了许多注目礼,个别人还用掌声欢送我一路下到B甲板。音乐的回声还在我耳边萦绕,但直到我走回大厅的附近才发现那并不是回声,而是我邻居把嘻哈音乐开到前所未有的响,有人则不甘示弱用印度音乐与之抗衡。

    走道内的场面令人几近崩溃。

    左右邻居的舱门都大打开着,我终于可以一睹这些音乐发烧友的尊容。两个高大的牙买加男人只穿着裤头站在走道里挡住了我的去路,他们的面前则立着三个穿着厨师制服更加胖大的印度男人。我试图在铺天盖地的音乐中理出一些头绪,虽然他们的话被噪音彻底覆盖,但完全不影响交流。我能看见他们胳膊上跳动的腱子肉和铁锤似的拳头都在蠢蠢欲动。

    我客舱的门突然打开,小个子艾米一阵风似的卷了出来,冲到这五座巨塔的鼻子下大声叫骂。由于尚不清楚这个小东西的战斗力,他们试着后退了几步,但艾米步步紧逼,甚至开始戳其中一个牙买加人那与她视线等高的肚子。

    “现在都早上4点了!”她咆哮着,“你们这群没屁眼儿的从哪儿钻出来的?11点后禁止播放音乐,我忍了你们这么久,简直忍无可忍!你们再不滚回房间去我就叫保安了,而且我要叫的不是你们那些印度小老乡儿,而是直接找保安队长来!他是菲律宾人,比起你们,他绝对更喜欢我!现在,全都给我上床睡觉去!”

    她气势磅礴地甩手关上了房门,一分钟之内大厅就变得空旷寂静,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美国人,半裸着身体呆呆的立在那里。

    【船上生活101】

    晚上的实习课程我终于可以在餐厅当服务生,再不用做大锅饭伙夫、洗盘子工或酒窖管理员了。嘉年华邮轮餐厅的每个服务台通常由两人一组的服务生负责:其中一人为领头服务员,另一人为普通(或助理)服务员。我作为新员工协助两位亚洲服务生。在这个小组里,领头服务员马赫代是个肥胖过头的中年印度尼西亚男子,他的助手叫罗丹提,是个精力旺盛,满脸堆笑的小个子菲律宾人。

    我们的工作台设在一个面积可观的配餐室里。幻想号这样级别的邮轮虽然又小管理又松懈,但配餐室是其难得的优点。那些更新更大的船上的生活设施虽然更为整洁有序,更加人性化,但配餐室往往不尽人意。我一天只有六小时睡眠时间,但却要在餐厅工作十二小时,所以我更在意配餐室的好坏。

    每个小组都按照相同的程序和内容事先排列好垃圾缸:一个装剩饭或液体,一个装废纸、塑料或木制品,另一个装换下来的餐桌布。脏盘子应放到椭圆形的大托盘里,要是没有那么多托盘可用那就只能去偷一个。所有的银餐具都在显著位置标有其所有者名字,并放在专门的蓝色架子上。

    材料的短缺永远是当务之急,每个领头服务员分到的银餐具有限,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守护它们。放银餐具的架子更是军机重地,谁要是想“借”走一把用过的勺子都将受到严厉的谴责。如果谁被发现妄想顺走干净的银餐具,则将面临灭顶之灾。第一用餐时段结束后,每个领头服务员就马不停蹄拿着自己的银餐具冲向洗碗工,狗一样守在那里寸步不离,直到全套餐具被洗干净并清点完毕。期间如果服务员不得不离开,洗碗工会因为帮他保护餐具而获得不菲的赎金。

    起初,我相当不满嘉年华故意不给员工备足餐具的做法。每个工作站都要消耗不计其数的茶托、水杯、葡萄酒杯、银餐具、边盘、咖啡杯等等。但这些东西从来没有够数的时候。更荒谬的是,每天晚上这些玩意儿全都得放在桌面上进行盘点,一个小组想要通过盘点的常用手段就是派一个服务员去对别的工作站实施盗窃。热门偷盗品当属面包夹和黄油小碟,不过后者难度更大一些,因为大部分都被客人顺手牵羊了。

    一个称职的服务员通常都提前一小时来工作站进行准备,以确保能向客人提供够的餐具。

    在对餐厅员工长期的观摩中我逐渐明白了嘉年华政策的博大精深。大部分服务员对这些餐具都毫不关心,由于不是自己掏钱,其破损率更是高的惊人。嘉年华财大气粗,一个劳累不堪的服务员失手砸了个杯子算得了什么?但如果仅一艘船一晚上就摔碎十二个杯子,二十艘船加起来简直是天文数字!嘉年华于是要求每个工作站必须确保向客人提供足够的餐具,并强制执行夜间盘点,完美的实现了太极推手。

    如果有二十六名客人同时点了咖啡,而作为服务员的你手头只有十个杯子外加八个茶托,自然而然就会重视破损问题。更别提连不可抗力造成的餐具损失都不一定会进行增补。这一系统虽然残酷,但出奇有效,这也是船上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则。但我觉得这对餐厅服务团队而言是无比的折磨。

    我们与另一组罗马尼亚夫妇共用一个配餐室:杜米特鲁和洛温娜,他们也是我女朋友比安卡的同乡和朋友。作为夫妻档,他们配合的很默契,但同时也被自己的文化教条所束缚。

    杜米特鲁认为洛温娜作为一个女性不能搬运那怕一丁点重物,但作为一个助理服务员,搬运重物是她的职责。当然他又不愿意自贬身份与她互换岗位,因为他宁死也不会听从于一个女人的差遣。于是他想要独自处理所有重物的欲望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反而扰乱了两人的工作。一开始我认为这是相当绅士的行为,后来才发现他是醉翁之意不在洛温娜,而在洛温娜肚子里的孩子。

    那次航程中杜米特鲁和洛温娜的工作相当繁重,正好马赫代手头活儿相对轻松,于是我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帮助杜米特鲁了。

    上过主菜之后,往往有五到十分钟祥和安宁的休息时间。服务员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准备咖啡、理一理杯子、到隔壁台偷个茶托、把堆积如山的脏盘子搬到洗碗槽、清空令人作呕的泔水缸之外真的一点儿也不忙,这已经是如天堂一般的待遇了。

    一天晚上杜米特鲁把我叫到他面前。他是一个戴圆框眼镜的圆脸中年男人,一头黑色直发,岁数比洛温娜大不少。按他自己的说法,洛温娜是个娇小的可人儿,天生是个插足他人婚姻的小妖精。他第一次看到洛温娜就神魂颠倒,丢妻弃子去追求她了。

    “嘿,布赖恩,想看点有趣的不?”

    “恭候多时了。”

    “看好了啊,但别在自己家试。”

    杜米特鲁在茶托上放了一个空咖啡杯和一把勺子,他把勺子穿过杯子把手,就像平时那样。他看着我,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看清楚他的手段。我耸了耸肩。

    杜米特鲁随意朝他服务的一张桌子跨了过去,突然惊叫起来。他假装被绊倒,手里的杯子直冲客人的脸挥了过去!其实勺子将杯子牢牢锁在他手里,但可怜的客人已经一个托马斯回旋朝后跳了出去,差点弄的满身汤汁,简直要心脏病发作。杜米特鲁的特技表演让我目瞪口呆了好几分钟,等回过神来之后差点笑到满地打滚。让我惊讶的是客人对整件事却相当平静,大概是他的家人也被逗的乐不可支,他只好忍气吞声不便发作。

    “杜米特鲁,”在第二餐段结束的时候我郑重的说,“我必须承认你的种比我的大多了,简直是金不换。”

    他不解的皱起眉头,“种是什么?”

    “就是你的蛋。”洛温娜翻着白眼用罗马尼亚俚语回答道。

    为了庆祝第一次餐厅实习,我的培训小组打算一醉方休。各种身形、体格、种族和肤色人充斥着船员酒吧,其中99.9%都不是美国人,所以抽烟的人很多。毫不夸张的说,浓密的烟雾让我完全看不见天花板。我隔壁的桌子被八个印度尼西亚人围住,一边喝王冠干红一边不停气地抽烟。另一边的桌子上坐着一群低俗粗鲁的意大利高级船员,丝毫不掩饰对我们桌上女士们的垂涎。

    我们六人缩在一张角落里的桌子边,迪美雅,安佳娜和菲丽帕设法挤在卡座里,而我则和丽泽尔、希拉共用一条板凳。我们圣洁的屁股互相依偎,虽然温馨美好,但也承受了相当大的挤压。船体随着巨浪的起伏而疯狂晃动,而这拒不配合的板凳又有条瘸腿儿。经过一个星期的高强度工作,又豪饮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在一条风浪之巅的跛子板凳上的三个屁股之间找到平衡。

    “女士们,我相当怀疑你们。”我说,“你们肯定知道我卡其短裤的去向。”

    “那么布赖恩,”菲丽帕赶紧转移话题:“你开车吗?”

    “当然,我搬出公寓来到船上之前开的是吉普。我很爱吉普车,爱得如此疯狂,简直都能和我的车做爱。呃,好吧,听起来挺变态的。”

    “你都有公寓和车了?”丽泽尔吃惊地问。她终于大发慈悲放下了手里热气腾腾的绿茶,我们的屁股每次在板凳上换班时我都得盯着点儿那马克杯,免得被烫伤。

    “当然。”

    “原来你这么有钱。”

    “你开玩笑吧?当我的软件公司关门之后,我可是和破产同床共枕了好几个月。”

    “但你有车和公寓!”

    “每个人都有。”

    “我到嘉年华的目标就是买一辆车。”

    “我也是。”菲丽帕附和。安佳娜也用咸腻腻的手指抚摸着她玛格丽塔酒杯的边缘表示同意。

    “其实,公寓不属于我,那是租来的。每个美国人差不多都有一部车,一个住的地方。但不是说这些东西是他的财产,我们也有账单和信用卡欠款要付,压力很大。”

    “但你有车和公寓!人生别无他求好吗?你有电视机吗?”

    “我在五年前的战役中成功摆脱了电视机对我的控制,但我肯定几乎每个人都有电视机,VCR或者DVD之类的东西。”

    “我家有电视机,但我爸爸只看足球节目。”丽泽尔一边叹息一边往绿茶里倒了一杯杰克丹尼。板凳上的屁股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交接,希拉一直抱着可乐。

    “哎,反正就是那些先刷卡后还贷的东西呗。美国有相当庞大的信用系统,我们要什么有什么,但并不是说那东西就属于我。如果我买了一栋房子,只要我能付得起每个月的贷款,我就能住在里面。我知道你们大部分人都不是这样,必须得一次性付清才行。美国也不是人人有大房子,但人人有几台电视和至少一台车不成问题。”

    “当我在万豪酒店等候上船时,”迪美雅突然插话,“真把我气死了。我向一个男人询问最近的商场在哪里,他说也就十分钟的路程。结果我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我觉得这里的人都认为你该有车。”

    “噢,你以为走着去要十分钟?不是啦,他是指车程。我敢肯定他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

    “等一下,”菲丽帕插进来,“你刚才说至少一辆车?你们有很多车吗?”

    “噢,许多人拥有不止一辆车。”

    “但你一次不还是只能开一辆车吗!而且你说这还不叫有钱?”

    “这个嘛,有的人一辆车作为消遣,一辆车作为日用,但这不说明他很富有。我的意思是,我是在一个不错的市郊中产阶级小区长大的,那里每个人混的都不错。比如说我的两个兄弟就各有两辆车。我没有,他们都比我聪明。”

    “我听说过这些市郊社区,”希拉说,“看起来简直不像真的,所有的房子都很类似,就像那种小模型一样,而且附近什么商店都没有。”

    “太对了,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一辆车,最近的商店也在好几公里外。说起来,你们谁会开车吗?”

    大家纷纷回答不会,于是这次轮到我感到好奇了。

    “一个也不会?真的吗?美国法律允许十六岁及以上的孩子开车,无论男孩女孩。”

    桌上发出数声惊呼。

    “斯洛伐克要到十八岁,而且通常只有男人。”

    安佳娜一边舔着杯子上的盐一边点头表示同意,“我叔叔在我十八岁的时候给了我一辆车,不过战时被偷了。”

    “嗯,其实我们十四岁就可以开车了,但必须要有成年人的陪伴。我告诉你们吧,在美国要是没有车,你将活的非常,非常的艰难。”

    “我的丈夫,”菲丽帕说:“二十三岁才拿到驾照。”

    “你结婚了?”迪美雅吃惊的问,“你从没提起过。你都没戴结婚戒指。”

    “我结婚三年了。工作时我不戴戒指,不想弄丢了。而且我……我其实挺担心的。我最好的朋友曾经在嘉年华工作过,等她回去之后就和丈夫离婚了。”

    迪美雅露出震惊的表情,“为什么?”

    菲丽帕耸了耸肩,瘦削的身体随之抖了抖,“她说她不想再烧饭了。而他的丈夫说为了等她回来为他做饭已经等了两年,不愿再等了。她说那就雇个厨子,他说他请不起。但是她说她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小口嘬着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觉得这些年轻女子终将面临巨大的文化冲突,当她们回家时,手里的钱远比男朋友或丈夫一年都挣得多,从而可以男人平起平坐,决定自己的命运。但我不认为她们都准备好面对这样的改变,或者说,愿意接受这样的改变。

    安佳娜终于打破沉默说,“我想美国的生活一定很美好。”

    “噢,确实是个生活的好地方,我爱美国,但压力也不小。我们也得拼命工作,美国人是世界上人均工作小时数最多的国家,可能也就日本人比我们强点。知道为什么美国人对世界其他地方知之甚少吗?因为我们没时间旅游,如果你一年只能休假一到两周你怎么去了解世界,想要到国外旅行得好些天呢。只有几天根本无法了解一个地方的文化,更别提费用了。所以我们就只能乖乖待家里,把手头事情做好。即使在美国国内旅行也不容易,因为地盘太大了。比如我,就只去过十几个州,而美国有五十个州呢!”

    “五十三个。”丽泽尔纠正我。

    “不管怎么说,拥有房子车子并不一定意味着个人的精神满足。”

    “个人的精神满足?”

    “当然了。我告诉你们,女士们,这里有很多客人都很羡慕我,你们都想象不到。”

    “羡慕我们?我们三周里没有哪天睡足过六小时!”

    “我说的是实话。世界处处充满惊喜,召唤着人们,谁不想和异国他乡的人群一起旅行和工作?很多美国人感到空虚,因为身外之物没有任何意义,而我想这个意义应该指的是幸福和目的感。东西不能让你真的感觉快乐,当然,这只是我的观点,而且众所周知我是个怪人。”

    “相当怪。”丽泽尔再次纠正我。

    浪头从侧面拍打过来,船一阵摇曳。越靠近船头和高处位置,摇晃感越是强烈,比如船员酒吧这种地方。希拉、丽泽尔和我惊慌失措地稳住自己在板凳上的地盘,结果饮料全都洒了出去。丽泽尔的酒全泼到我腿上,烫的我直哆嗦。我想不通一个在杰克丹尼里加绿茶的女人怎么有资格说我是怪人。

    “我想大家都觉得月亮总是外国的圆。”

    【诡异的油炸海螺卷】

    三周不屈不挠的摸爬滚打之后,许多新员工都得到了一个下午的休息时间。幻想号再次停泊在拿骚港。船在海上航行的时候,所有船员都得不到片刻休息,因为客人无处可去,只好整天一起大吃大喝。但在靠岸期间,你有时能得到短暂的自由,这是也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单独在港口闲逛。

    拿骚城聚集了巴哈马绝大部分人口,此地闻名遐迩的海盗博物馆展示着其因独特地理条件而成为海盗藏匿点数百年地悠久历史。然而这里并不大,作为英国的前殖民地,从警察制服的样式到车辆靠左行驶的惯例,处处可见当年遗风,且大部分地方的名字都和英国皇家相关。

    我在市场里东瞧西看,走过了无数卖T恤的小摊。市场里支着密密麻麻的塑料布棚子,什么都卖,皮革制品、珠子、项链或者木雕。小贩们全都穿着轻便宽大色彩鲜亮的衣服。

    加勒比的天空清朗耀目,阵阵海风抵消了些许酷热。正如我所料,美国游客对潮湿气候的抱怨不绝于耳。

    这是个适宜海滩活动的好天气,所以我颇愿在这喧闹拥挤的集市度过难得的假期。无数小贩向我推销假的古巴雪茄,我一一回绝了。既然现在我不在美国,一定得找到货真价实的雪茄。在一个奢侈购物区徘徊了一阵之后,我发现了一间高档英国雪茄店,看起来信誉不错。我非常明白高价格并不保证其货品的真实性,但我对买到的玻利瓦尔小喇叭雪茄非常满意。强劲的烟草味熏的我头晕脑胀了一天!

    我发现一群船上的新员工正向海滩走去,便与他们汇合。他们当中有六个来自捷克和斯洛伐克的女士,包括和我一个培训小组的菲丽帕与丽泽尔。队伍里还有一个叫做丹尼斯的捷克男人,我怎么可能将这个一王六后的荣耀时刻拱手让与他人独享!

    公共沙滩在不列颠殖民地酒店远处。这座收费贵到离谱的酒店是港口的地标建筑,且沙滩以其不是太脏和没有太多碎玻璃而闻名。我们走到那儿花了近二十分钟,幻想号就停泊在正对面的海湾里,伟岸的身躯挡住了远处的海景。我们把浴巾一字型排开,躺在上面晒太阳。阳光深深刺入我的肌肤,让我立即明白为何防晒霜的重要性被一再提及:加勒比的日头实在是过于强烈了。

    我选了个下风位置,好抽完我那高贵的雪茄。

    “嘿,布赖恩,”菲丽帕问我,“你说你是从俄亥俄州来的吗?”

    “爱荷华。”

    “是那个种土豆的地方吗?”

    “不是。”我笑着说,“那是爱达荷州。”

    “这些州都是印第安名字吗?我听着都差不多。”

    “是的。但不管怎样,是的,我是从爱荷华州来的。要知道,捷克共和国的总统曾造访我的家乡,在捷克镇上还有一个大博物馆,靠近市中心。”

    “等一下,”菲丽帕打断我,“你知道羊膻激流市?”

    我笑的把烟吸了进去,差点呛死,“羊膻激流?又不是在威斯康星州[10]!不对,是洋杉激流市,洋杉,是一种树。”

    高个子黑发女人耸起了肩膀,“我们的语言里羊膻和洋杉差不多。是的,我们知道那地方,比尔克林顿和我们总统在那儿会晤过。”

    于是他们兴奋地用自己的语言展开讨论。慢慢地我有了种异样的感受,第一次明白被排挤在谈话之外的滋味。他们当然不是故意冷落我,只是沉浸在母语的海洋中自由表达。自我认识他们以来,从未见过他们如此发自内心的轻松过。就连一开始和我接触最多的丽泽尔此时也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这就是同胞的意义。

    除了妒嫉丹尼斯博取了女性的全部注意,这样的冷遇并未让我在意。我躺在沙滩上回味着刚才的谈话,我们的背景大相径庭,我和这些欧洲人之间鲜有类似之处。

    我不想讨论美国电影,因为这些内容空洞的好莱坞影片已泛滥全球。我钟情于那些非虚构的书籍,而这些书即便美国人也鲜少提及。电视也有近十年不碰了,而且他们看的全是像《达拉斯城》或《鹧鸪家庭合唱团》这样老掉牙的节目。他们对我们的工作环境、信用系统、娱乐习惯一无所知,还不如亚洲人对我们了解多。

    此刻我感到了真正的孤独。我曾经天真的以为英语作为我的母语,能让我在谈话中如虎添翼,但实际上却让我更加孤立无援。船上每个人都懂英语,但却没人搞清楚我从哪里来,为什么而来,抑或是我担心什么。我们相处愉快,亲密无间,但有些隔阂只能靠时间和不懈的努力才能翻越。多年海上生涯给我上了一课,船上的朋友永远不是真正的朋友,只是给你一种错觉罢了。

    如此沉重的现实让我气馁,我向他们道别,回到巴哈马的小街上继续闲逛。我突然觉得烦恼起来,当我和比安卡最终汇合后,会不会也遇到这样的文化屏障?当然我对此持怀疑态度,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一见如故。但在未知的前方,是否还有一堵藏得更深的墙等着我们去面对?

    在一座废弃酒店的旁有一片空着的堆土场,我走过时发现一个卖海螺的摊位半掩在缠满水草和垃圾的锁链状围栏后面。几张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木板和几块被水泡变形了的胶合板支成类似酒吧的形状,锈迹斑斑的波纹金属板就是屋顶,路边立着一块鬼画符的牌子:油炸海螺卷和啤酒。

    我知道海螺可算是巴哈马当地唯一的特色食物。岛上的居民把海螺肉挖出来之后,壳用来做号角。如果我想要一尝最地道的本土食物,再没有什么比一个空的渣土场上的海螺摊子更为正宗了。

    我在摊位的一张凳子上坐下环顾了一番,厨房操作台就是几个摞起来的板条箱,而水槽则是一个大水罐和一个大脸盆。

    两个男子在摊位前忙碌着,除了同是非洲人的后代,他们俩毫无共通之处。年轻一些的男人高个子宽肩膀,可以说非常健壮。他英俊异常,容貌整洁,头发绑成很多小短辫子,穿着一件不知道什么球队的浅蓝色运动衫,微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璀璨的白牙。

    年纪大些的男人则是一名拉斯塔法里教徒[11],又瘦又矮像块威化饼干。他脸上分不清哪里是头发哪里是胡子,一片引人注目的毛发中几乎看不见牙齿。他的辫子盘在一顶红色、黄色和绿色条纹相间的帽子下面,但也有许多漏网之鱼垂下来。不过他的胡子绝对是我微不足道一生中所见的最恐怖的事物之一。我认为的胡子,应当是那些长在鬓角和下巴上的成片毛发。而不是像他这样从下巴上一路生根发芽,再拖泥带水长到脖子上的,到处盘根错节藏污纳垢的,东一坨西一簇的玩意儿。

    此时摊子前只有我一人,但这两人都对我视而不见。作为唯一的顾客,我在他们的无视中默默观察了好几分钟。那个拉斯塔法里教徒坐在板条箱上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另外一个年轻人也没有任何动静,并且在几分钟后离开了。

    我自嘲地笑起来。我虽不指望能得到殷勤的招待,但也绝没意料到如此的忽略。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岛上时间”,日子在这里迟缓的流逝,人也随之百无聊赖。这俩人绝对不会主动来招呼我,吸取了这样的教训之后,我主动招呼那个年长男人要了一瓶啤酒。

    他没有回答我。

    我不想靠近这位肮脏的男人,但已经白白坐在这里浪费了五分钟,而我又极想一饱纯正当地食物的口福。大概一刻钟后,那位运动员回来了。

    “你好!”我向他打招呼,“你们有当地啤酒吗?”

    “有,哥们儿。我们这里喝卡利克。”

    “那,能给我来一瓶吗,再来一份油炸海螺卷?”

    “好的,老兄。我们就是做这个的。我们不说蠢话,只说实话。”

    “呃,了不起。”

    他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叫做卡利克的啤酒砸在我面前的吧台上,然后再次离开,提着一个小篮子朝那个废弃酒店走去。我看着他走远,才发现这啤酒盖是拧不开的。通常我都是用钥匙当起子,但自从在船上工作我也就没再用过钥匙。

    “我说,你们有酒瓶起子吗?”我问那个老头。他的下巴好像看起来没以前那样凌乱了,但也改变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瓶盖起子?”

    他始终不回答。我探到吧台后面检视着这临时摊子里的一堆杂物,却找不到一点有用的东西:没有任何形式的餐具,也没有工具,什么都没有。我也不认为可以在吧台边上磕开啤酒盖,那样这几块朽木能碎成渣儿。面对如此荒谬的事件我只能既来之则安之,权当作一次灵魂的小小冒险,坚决和啤酒与那位神智恍惚的拉斯塔法里教徒斗争到底。

    男年轻人终于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个小塑料碗,用一把肯德基塑料叉子搅着一些面糊。他全神贯注地工作着,听到我说话时几乎吃了一惊。

    “你有瓶盖起子吗,老大?”

    他拿起瓶子在同伴身边坐下,近乎自残般的用牙齿把瓶盖撬了起来,看得我牙根一阵酸楚。我简直不能相信他就如此糟蹋自己那漂亮洁白的大牙齿!难道他想变得和那老头一样?当他把啤酒还给我继续埋头工作时,我还心有余悸。

    点完菜又过了1小时15分钟,我终于迎来了我的炸海螺卷。当他递来一个垫着麦当劳纸巾,装着热腾腾炸卷儿的纸碗时,我简直欣喜若狂。瞬间浸透容器的热油烧灼着我的手掌,而这玩意吃起来就像炸糊了的玉米面。不管这里面放了什么,我都相当确定没有海螺肉。

    我怡然沉浸在这小小冒险带来的快乐中,但最让我高兴的是那拉斯塔法里教徒没有碰我的食物。

    【毕业】

    培训临近尾声,布塔为表彰我们的努力工作安排了特别的活动:参观位于卡那维拉尔角的肯尼迪航天中心。他相当清楚这对于大部分学员来说是终生难得的机会,我还记得我们上船那天拉维提起航天飞机发射时的兴奋模样。那时候我才知道只要再等两小时我们就能看见它的发射,但不幸的是我们后来还得知这对于哥伦比亚号而言是最后也是最悲剧的一次发射。

    “布赖恩,”拉维期盼的问我,“你一定得陪我去肯尼迪中心,我想在航天飞机边和你合影,好给我未来的孩子看。”

    “当然没问题”我回答道,“等等……未来的孩子?你的儿子呢?”

    他咧嘴笑了,四下张望了一圈确保丽泽尔不在这里。

    “那都是我的侄子。”

    “你这撒谎精!”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布塔在2月13号向新员工宣布:“你们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坐在这间屋子里的感受吗?你们都很紧张,迷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你们身边的人都来自世界各地,而我告诉过你们在培训结束后,陌生人终将变成一个大家庭。那么告诉我,明天起你们就要离开这里走上真正的工作岗位了,有人觉得高兴吗?”

    我向后靠去并微笑着,他说的太对了。

    “这一个月的工作,其辛劳程度也许是前所未有的,也学到了很多东西。你们洗盘子,做饭,服务。你们学会了如何向客人推荐上等葡萄酒,学会了餐厅礼仪,只有你自己才能知道你学会了多少东西。从明天起,你们将成为真正独当一面的人,祝贺你们!”

    “但首先,谁想知道这次培训中谁是第一名?”

    我坐在后排大个子印度人和性感斯洛伐克美女中间。拉维和我不约而同对视微笑,这一个月我们你追我赶,比分胶着。头两次测试我都排在他的前面,但最终考核结果现在还没出炉。最后这几天里他疯狂学习,决心拔得头筹,但又一直害怕自己发挥不佳。

    丽泽尔和我则在最后几周的学习里略有分心。她经常课后和同乡出去聚会,而拉维作为新学员班里唯一的印度人,船上大部分南亚次大陆来的人都不是他的老乡。最近他邀请我课后去高级职员食堂参加过印度独立日的庆典,作为唯一的白人嘉宾列席二十几个印度高级船员的合照真是让我受宠若惊。由于大部分主厨是印度人,庆典的食物非同凡响!

    “冠军以两分优势——仅有两分——拉维!印度人赢了!”

    是啊,我考的不好。而且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我根本没花时间学习过。

    全班都向拉维致以热烈的掌声,夹杂了少数善意的嘲讽。大家都喜欢他,他是如此的善良温和。我非常自豪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能叫他“我的朋友”,我相当确信你能从一个人朋友的品行判断其自身为人,因为这样也能让我沾光得分。

    “而我们第二名的位置,”布塔露出狡黠的笑容继续道,“则属于那个让我们爱恨交加的男人……美国先生!”

    出风头的机会我绝不会错过,话音刚落我就站起来大秀肌肉,并对大家异口同声“这典型的美国佬!”的评价报以微笑。

    “接下来是大家都关心的环节,分派船只。”

    全班瞬间恢复了安静,大家全神贯注的听着,“我将从冠军开始。拉维将派到……假日号!”

    嘘声,戏谑声还有笑声四起。假日号是嘉年华近二十艘船中最老、最小、最脏的一艘,且众所周知不出一年将会被嘉年华卖掉。拉维被派到这样一艘可怕的船上让我失望极了,这对于第一名而言根本就是耻辱。或许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也许那上面有他的朋友或家人。我希望如此。

    “既然我们大家走知道布赖恩到这里只是为了追求一个女人,就不难猜出那是哪艘船了……征服号!”

    “大腕儿!”有人大叫着。征服号,理所当然,是嘉年华世界级邮轮中最新最大最漂亮的一艘。我松了一口气,因为面试官曾经向我许诺过,但在嘉年华工作了一个月后我已经知道这些许诺是多么的反复无常。

    我做到了,我向整艘船的人证明了一个美国人不但能在船上生存,还能胜出。我比船上大多数人都更努力、更敏捷,也更高效。船员都认为美国人是懒虫,因为大批美国乘客宁愿等十分钟电梯也不愿走楼梯。

    “现在,我还能告诉你们一些别的。”布塔补充道,“你们当中有些人肯定已经在揣测了,和你们比,布赖恩不是作为一个服务生进行培训的。他将成为一名助理领班,所以我希望大家都对他客气一些,因为他将成为你们的老板。”

    全班都开始对我起哄嘲讽,但布塔的话再次把他们打断了。

    “分配到征服号的还有丽泽尔。”

    “哈哈!”我搂住她的肩膀,“我就知道你爱我,你不能自已,将陪我到天涯海角。我真是没白求你室友帮我递情书啊。”

    “她一直瞒着我们呢。”布塔继续说,“丽泽尔的男朋友在那里。去征服号的就只有这俩人。下一个是去凯旋号的迪美雅。”

    “男朋友?”我问她,“我以为我才是你的梦中情人呢。”

    “不,你是你自己的梦中情人。”

    “对,呃,好吧。”我讪笑着结束了谈话。

    布塔分配好名单后,告诉我们下午将有新员工派对。听到这话所有的男学员都变成了暴徒,把他抬到露天甲板上丢进了一个小池子里。他疯狂的掏出口袋里要紧的东西,在沉下去前哀嚎着他口袋里的电脑磁盘万不能丢。就在我们把他丢下去的前一秒,他慌乱的把这些东西朝什么人手里一塞。混乱中斯利尼瓦斯悄悄从侧门溜走了。

    派对不长但很温馨,我很震惊船上居然有露天酒吧,好几个人在那里豪饮。虽然大部分学员无所谓被指派到哪艘船,但也总有几个例外。比如安佳娜就想去命运号上和男朋友汇合,但却被指派去了欢欣号上,她之前就在那里做酒保,并且恨透了那地方。整个下午她都在舔自己玛格丽塔酒杯上的盐,而且一喝就是两杯。

    镜面球开始旋转取代了渐暗的灯光。吉普赛音乐在扬声器里轰炸着,每个人都开始舞蹈。我坐在桌边,看着女人们尽情挥洒自己的魔力。当我目光落到亚希敏娜身上,她向我投以顽皮的笑容,随着节奏做了一个保护自己头顶免遭落物袭击的动作。

    我发现自己异常平静,没有心情参加派对。我就要见到分别三个月之久的比安卡了,我简直等不及了!

    诚实的说,我被船上这些美艳绝伦的女子所吸引,她们来自五湖四海,在此体验着前所未有的生活。虽然她们年龄各异,但大部分人正在学会找寻真我,就好像刚成为一年级新生的美国大学生一样,激发出无限能量与热情。

    船上是寻找性刺激的绝佳场所:大部分人都雄心勃勃,年轻,富于魅力且远离故土。工作艰难繁重,任何调节方式或寻欢作乐都大受欢迎。船上免费向员工提供避孕套、阿斯匹林、创可贴和晕船药,且每个人上船前都经过严格的体检。我的体检花了数百美元,其涵盖的项目之广,连我的医生都觉得是在开玩笑。对于50岁及以上的男子,嘉年华还有体能测试。

    我看着丽泽尔,仔细考量着我们的处境。这一个月里我俩的关系比其他任何人都要亲密,虽然大家都不是认真的,但在打情骂俏背后却隐藏着真实的欲望。如果我没有女友,我一定会追求她,而且我相当肯定她在征服号上根本没有男朋友,她凭空捏造这个角色只是为了能分到征服号上。显然她并不只是想要,真让人失望!

    我被身边无数异国美女围绕,简直是鲜瓜嫩果大聚会!但我只能对其中一个委以真心,我现在甚至紧张起来,我能抵御住这强大的诱惑吗?不过我更关心我是否在愚蠢地荒废人生中的大好机会这一现实问题。

    我已经准备好迎接真正的嘉年华航程了吗?我开始考虑别的事,免得自己经受不住诱惑的考验。

    “哈,布赖恩!”布塔叫着我的名字走来,“我给你带来个消息。在你们去征服号的前一晚上,嘉年华将送你和丽泽尔去墨西哥!你们会在早上8点抵达,在那里玩儿一夜,嗯,干什么都行。好好享受哦!”

    【开始的结束】

    我们一行七人,全都是从幻想号结业的学员,挤在迈阿密万豪酒店的“投手”运动酒吧。我们乘大巴来到这里,等待登上新指派的船只,而其余学员则已乘飞机抵达各自的目的地。

    斯利尼瓦斯和我们一路,他被委派到另一艘船上负责第二期餐厅培训班。我大部分组员都在这里:尚留一丝醉意的迪美雅,严重宿醉的安佳娜,丽泽尔,还有温和的拉维和害羞的戴安娜。整个气氛非常压抑。

    分离总是令人不忍,虽然其中没有和我特别亲近的人,但至少我还可以和我最喜欢的人一起下一段旅程。那些将于同乡分离的人才是真正的伤怀,少不了一番鼻涕眼泪。我们每个人都难以割舍这段奇妙的经历,我们都学会了如何迅速交到朋友,即使是船上的酒肉之交。

    “那么,斯利尼瓦斯”我问,“我好像不小心听说你离婚了?”

    “但愿如此!”他报以微笑。

    “但愿如此是什么意思?”安佳娜问。她正用刀切开烤牛肉三明治,再撒上一层厚盐。

    “在斯里兰卡离婚还不算完。我还和老婆住在一个房子里,但我们互相憎恨。可是我们还能住哪儿?光是准备离婚文件都花了八年。我已经说服朋友把他的地址借给我用,以‘证明’我住在别处。如果夫妇不分居,是无法离婚的,但是我们没那么些钱。我一年在船上干十个月,挣的钱也不够。自打八年前我们开始闹离婚,我妈就不和我说话了,估计永远也不理我了。在我的国家就是这样。”

    “那你呢,布赖恩?”斯利尼瓦斯问道,“你说你已经离过婚了。”

    “是的,”我一边丢下倒胃口的古巴三明治一边回答。我不喜欢浪费食物,但这是我吃过最难吃的三明治了。在迈阿密怎么可能有不好吃的古巴食物?“准备离婚文件花掉我三百美元,几周后就搞定了。我们也没有孩子房子什么的需要费神,但我最伤心的是我的吉普车没了。”

    “我们该结帐了,”迪美雅建议,“这顿饭吃了快两个小时,就跟我们上个月第一次一起吃饭似的。”

    “是的,”斯利尼瓦斯同意,“服务员都知道嘉年华会付账,但不给小费,且我们都没钱付小费。布莱恩为那个三明治付的小费够我全家吃一天的。”

    “你要知道我离婚前,那才叫一掷千金呢。”

    “能换个话题吗?”迪美雅问,“今天是情人节,你们知道的。”

    斯利尼瓦斯和我互相看了看然后大笑起来。

    那天晚上斯利尼瓦斯,丽泽尔,迪美雅和我走到当地一家酒类商店买了一瓶杜松子酒和一些补酒。这个夜晚冷热空气精妙地保持着平衡,极可意浴缸里的热水吐着泡泡向我们致意,我们便接受了这份殷勤。气氛美妙极了。

    拉维和戴安娜两人都不喝酒,并且第二天一早5点就得起床,便早早和我们道别回去休息。幸运的是征服号和假日号共享同一个母港,或许日后我们还有难得的见面机会。

    快到午夜时分我们惊讶地看见戴安娜走了过来。她在浴缸边尴尬的站了一会儿,手藏在背后。

    “你好,戴安娜,”斯利尼瓦斯问候她,“你终于决心加入我们了?”

    “不是,”她严肃的回答:“我只是忘了还有东西没还给人家。”

    “哦?”

    她突然朝我丢来一样东西转身就跑,紧张的几乎战栗。我把杯子里的酒全都洒了出去,接住了一条短裤。我的短裤,在长袍狂欢派对上被人拿走的那条短裤!

    “我有件事情不知该如何是好,”迪美雅从塑料杯子里呷了一口酒,突然说,“我特别害怕扶手电梯。”

    “这怎么可能?它们又不像直达电梯那样封闭。它们也不是蜘蛛,又不高,总之什么也不是。还不如让你在一群人面前发言或者干脆脱光来的难。”我坐在极可意浴缸的角落里,背靠在上面,透过雪茄的烟雾观察丽泽尔。我的眼睛全钉在她的比基尼上了。

    “我对它们有恐惧症。我记不起是怎么造成的了,但我妈妈说小时候我被扶手电梯卡住过。打我记事起我就没上过一次扶手电梯,总觉得这些带铁牙的楼梯消失的时候非常诡异。”

    “但你被派去凯旋号,那里的餐厅是两层。那儿没有楼梯,只有扶手电梯!”

    “我知道。再来一杯杜松子酒。”

    “我有一些好消息,也有一些坏消息,”斯利尼瓦斯对我说,“好消息是你的假期和你的女朋友同步,而且如果你想在培训结束后先休息休息也没问题。你将先作为助理服务员工作一个月,再作为领头服务员干一个月,然后再接受为期两个月的助理领班培训。之后你会有个假期,然后回来正式担任助理领班。”

    确实是好消息!在所有员工的合同期内,只要得到批准,都可以有一次休假。即允许有不超过三个星期的工作中断。我和比安卡为此一起安排过,这样就可以在特兰西瓦尼亚消磨掉大半个6月。

    “那么坏消息呢?”

    “你和丽泽尔将不能一起在墨西哥过夜了。他们决定让你留在迈阿密,直到征服号抵达新奥尔良。所以你多出来两天假,但你再也不能享受性感的墨西哥之夜了。”

    丽泽尔朝他泼水。

    我假装沉重的叹息着,“看来我那些贿赂你室友的钱都白花了。”

    我思量着我将多么思念这些人。我们培训班有三十人,玩“记名字”游戏时的恐怖场景仍历历在目,即每个人都要把名单从头到尾背一遍。我最不善长记名字,但在嘉年华的培训班上,我知道如果身边人都叫鲍勃、约翰和玛丽,那么我肯定容易搞混。但亚希玛,卡琳娜,埃格勒,美狄亚和拉维这几个名字过于独特,反而容易记住。但有三个人都叫马蒂娜,所以必须得记住她们的姓:芙科瓦,姆尔日利亚克,还有一个干脆放弃了就叫她Z。我不认识这些人,但我知道我或多或少会想起他们。

    我还研究过国籍,尝试对其进行分类。我认为学会周旋在五个国家的人中间最快的办法就是先入为主,然后再去粗取精刨去他们之间的共性。我不再惧怕种族成见,要是以前我能吓得躲回家。在船上我先囫囵吞枣有个大印象,熟悉名字之后就挨个对号。当一个人需要挣扎求生,就只能开动智慧,顾不上那么些忌讳。

    在短暂的经历里,我了解到菲律宾人出奇的吃苦耐劳并且永远保持微笑。印度尼西亚人也一样,但不像菲律宾人那样总是乐呵呵的。克罗地亚人可能是地球上最高的白种人了,而匈牙利人的语言在欧洲应当是最难懂的,但他们很健谈,也是我最喜欢的民族。和邻居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比,他们的长相则略逊一筹,那两个国家是世界超级模特的大本营。保加利亚人见得多,处的少,且保加利亚女子要么是大美人,要么相貌平平,很少有介于两者之间的。

    我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女人身上。难道过去一个月就只让我认清自己是个追风随柳的花蝴蝶?面对欲望,我尽可以心猿意马,但我绝对不会因此而不忠。我是一个痛恨说谎的童子军,也从不能从欺骗中感受到乐趣。但,说真的,嘉年华征服号上有超过一千名船员,其中半数是让我着迷的欧洲女人,我真的能在这巨大诱惑面前挺过去吗?

    未来到底有什么在等着我?

    注释:

    [1]美国著名邮轮公司。

    [2]商标名称,为水流按摩自动浴缸。

    [3]世界闻名的雇佣兵团之一,由尼泊尔廓尔喀人组成。

    [4]著名美国电影男演员。

    [5]著名美国摇滚歌星。

    [6]菲律宾官方语言。

    [7]1947年印度和巴勒斯坦之间的战争。

    [8]一种美国威士忌。

    [9]东欧国家,与罗马尼亚和乌克兰接壤。

    [10]威斯康星州多牧场,盛产乳酪。故布赖恩以羊膻开玩笑。

    [11]1930年代起自牙买加兴起的一个黑人基督教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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