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荒-一片白云被风吹来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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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早上要去干活时,支齐不给阿布派活。

    阿布问支齐为什么不给她派活。

    支齐说,交给你的任务,你还没有完成。

    阿布知道支齐说的任务。

    阿布说,这个任务有点难。

    支齐说,再难你也得完成。

    阿布说,好吧,我去。

    支齐脸色一直不好。听阿布这一说,有了变化,变得好看了一点。

    阿布骑马走了。

    朝着东边走,迎着太阳。

    看上去,像走进了一片光芒里。

    回来时,朝着西边走。

    这时太阳快要落了。阳光不那么亮,带了些暖色。

    照在脸上,看上去,像涂了胭脂。

    站在路口,支齐看着阿布走过来。

    不问阿布。只是看着阿布。

    阿布朝着支齐摇摇头。

    支齐脸色又不好看起来。

    支齐转过身走开了。

    连着好几天,都是一种结果。

    支齐觉得有点怪。

    想给盘砣打电话,问问这个事。

    可这个事,不是别的事。自己不说,别人不好问。

    支齐没有问。

    再一天,看着阿布骑马走了。

    算着阿布快要走到场部了。支齐也骑上马去了场部。

    到了场部先去机关的院子看了看,一看没有看到阿布的马。

    再到场部别的地方转,转到了商店门口,看到了阿布的马。

    马拴在商店门口的树上。

    支齐走到了商店门口,没有进去。站在窗子前透过玻璃朝里看。

    看到阿布正和卖东西的营业员在聊天,她们边说边笑,那样子分明已经十分熟悉。

    真想冲进去,把阿布揪出臭骂一顿,再把她像押俘虏一样押回大草滩。可想想阿布虽然还是他的手下,可身份已经发生了变化。

    再说了,现在看到的这些,并不能说明什么。没准阿布想着有一天时间,并不太着急,先逛一会商店,再去机关的院子。

    让自己冷静了一点。支齐悄悄地离开了商店的那扇窗子。退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树林里,透过树枝的缝隙,能看到阿布的坐骑。

    到了快中午时,阿布从商店里走了出来。她骑上马,走到了一个小饭馆。下马走进去,不到五分钟又出来了。手里拿着馒头,边走边啃咬着。

    再骑上马,顺着一条路朝前走。这条路从场部机关院子门口过。看来阿布是要去干交给她的事了。支齐一直看着阿布骑着骑走到了机关院子门口。

    到了门口,阿布勒住马,让马停了下来。她朝着里边看了两眼。突然像是有谁抽了她一鞭子,使她不由得把双腿一夹,胯下的马马上飞奔起来。

    没有想到阿布会来这么一下子,等支齐回过神再看过去,阿布已经跑得不见影子了。只要马蹄踏起的烟尘还在飘荡着。

    支齐当过侦察兵,他想跟踪一个什么东西,不管那个东西是什么东西,要想甩开他可不容易。

    不大一会,支齐就发现了阿布,正骑着马朝着大草滩方向跑去。支齐有点明白了,可并不全明白。根据阿布骑马的速度,要跑到大草滩,早早就能赶到大草滩。可阿布都是太阳快要落山了,才回到营地。分明这段时间里,她还做了别的事情。

    支齐想知道阿布做了别的什么事情。

    支齐也骑着马,跟着阿布很容易。并且还能做到不让阿布发现他正跟着她。

    2、

    青年母狼很渴,它想喝水。

    抬起头,朝着刮过来的风,用鼻子嗅了嗅。嗅到了湿气。知道离那条叫古尔图的河已经不远。

    它真的已经奄奄一息了,只有水还能救它的命。如果马上能喝到水,它还不会马上死。它还可能再活一些日子。能活多久,青年母狼不知道。也没有想那么多。一个快死的狼和一个快死的人一样,只会想着怎么样才能不死。

    青年母狼知道了怎样能不死,却不等于它不会死。因为它已经没法走到芦花湾了。走不到芦花湾就喝不到水。喝不到水就会被渴死,就会被太阳这团火烧死。

    就在这时,青年母狼看到一个东西,朝它走过来。这个东西不是人,人是两条腿,这个东西是四条腿。开始离得远,只能看出是四条腿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东西。那个东西走近了些。它稍稍看清楚了些。

    它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分明是一只狼朝它走了过来。它马上想到是它的伙伴来救它来了。在狼群里,它还有几个朋友,平常它们一块攻击黄羊野鹿,躲避猎人的子弹,算得上是生死至交。这会儿,它大难临头,它们不会不管。它担心伙伴看不见它。使出全身力气叫了一声。

    这一叫,那伙伴果然朝它跑了过来。越跑越近,等跑到跟前,看得很清楚了。青年母狼傻了。

    跑过来的东西,看起来,真的像一只狼。可却真的不是一只狼。他是一只狗。一只很大的狗。看起来,比狼群中的公狼还要高大。

    狗和狼长得很像,可他们却是仇人。仇人相遇,一定会拼个你死我活。

    青年母狼很想站起来,和这只大狗拼一下。可它只是想了想,身子却没有动。不是不想动。是没法动。

    青年母狼闭上眼睛。看来,想多活一会,已经不可能了。

    这时,偏偏肚子里的小生命动了一下,它的心一下子酸疼起来。它知道,它一定要死了。但不是被渴死,也不是被晒死。而是被一只大狗咬死。它会死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也会跟着死。

    想到孩子也会一起死。母狼就哭了。母狼也和女人一样,一悲伤就会哭。母狼哭时,也会流出泪水。

    母狼很渴,母狼想到了雨。母狼把眼睁开,看到了太阳。天空瓦蓝。没有雨,一滴雨也没有。

    3、

    马跑着。跑得很快。跑到古尔图河边。过了桥,再走不了多大一会,就可以到营地了。

    走到河边的阿布,没有过桥。扯了一下缰绳,让马转了方向,顺着河边的堤岸走。

    走到了一个很大的水湾处,阿布停下了马,从马上跳了下来。丢开了马缰绳,让马自己去找青草吃。

    阿布走到了水边。水很清,清得像镜子,阿布站在水边照了一会。

    阿布开始脱衣服。天热,穿得衣服少。几下子,就把衣服脱掉了。

    阿布朝水里走去。手里拿着脱掉的衣服。水深过了腰,还朝前走。又走了几步,水把手里的衣服湿了。

    阿布不走了,站在水里,搓洗着衣服。

    水湾的四周长着苇子。苇子又高又密,立在那里,像墙一样。

    支齐站在了这堵墙的后边。

    他看到阿布钻过了堵墙。

    苇子的墙挡着,看不见阿布。可听到水被撩动的声响。

    不用看,也知道阿布在干什么。

    靠着苇墙坐下来。

    没有风。苇叶子不动。很静。

    水的响声变大了,大得好像水花正在飞溅,马上要泼到他身上。

    慢慢地转过了身子。

    脸贴到了苇墙上。苇墙真的很厚,什么都看不见。

    苇子是活的,会动。手伸出去,轻轻地拨开了一条缝。

    阿布洗好了衣服,把衣服从水中捞出来,拧干净了。

    阿布从水里走出来。

    从深处往浅处走,藏在水中的身子,一段段露出来。

    站到了水边的沙滩上,许多水珠顺着起伏的身子滚落下来,打湿了双脚四周的沙土。

    朝着一棵红柳树走去。

    走到了红柳跟前,把洗好的衣裤,在树枝上摊开。

    长短不一样,大小不一样,颜色也不一样。一齐挂在树上,像一种旗子,在风中微微飘动。

    晾好了衣服。转过身,又往水边走。走到水边,站了一会。把两只手举起来,举得很高。整个身子跟着往上挺。原来一些地方,就很挺。这样一挺,就显得更挺。好像要挺给谁看似的。

    挺了一会,突然跳了起来。跳得很高。跳起来,再落下来,双脚不在地上。整个人,斜着扑向水面。一声响,水花四处飞。看不见人了。水面荡起一圈圈波纹。

    过了好一阵子。阿布从水里冒出来。憋得有些时间久,出了一口气,很长。头发上全是水,使劲甩了一下,甩出一片水花,湿了阳光。

    水从远处雪山流下来,很清凉。呆在里边,人不是鱼,不能在水里老呆着。在水里呆一会,会走出来,晒一会太阳。水边有一块沙滩,又软又平。阿布躺在上面,摊开四肢,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

    太阳像火一样,晒在树枝上的衣服,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干透了。

    衣裤干了,并不着急着穿在身上,等着太阳西斜,河里的水,有了暖色。阿布才会去穿衣服。

    穿衣服的动作很慢,有点不想穿似的。

    等到阿布骑到马上,整个人,看上去,很鲜亮。

    身子舒服了,心里也畅快。顺着河道朝木桥走过去时,阿布嘴里哼着歌。

    一首老家的民歌。小时候就会唱。同样的歌,不同的时候唱,听着味道不一样。

    只是唱着唱着,阿布不唱了。不是不想唱了,而是没法唱了。

    转过弯,走上河堤时,她看到了支齐。

    一匹马站在桥上。支齐坐在马上。

    桥并不宽。一匹马往中间一站。差不多把整个路挡死了。

    4、

    第二天早上,集合去干活。支齐对阿布说,拿上镰刀去割草吧。

    阿布说好。阿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欢快。

    镰刀好几天没用了,挂在墙上,墙有些发潮。镰刀生锈了。锈了的镰刀可不好使。没有好镰刀,割起草来,会很吃力。

    正发着愁。占石走到身边。

    占石说,我的镰刀刚磨过,拿去用吧。

    阿布说,你用什么?

    占石说,我用坎土镘。

    阿布说,割草怎么能用坎土镘。

    占石说,不让我割草了。

    阿布说,让你干什么去了?

    占石说,让我去挖渠了。

    阿布说,你有力气,才让你去。

    占石说,干活时,不能帮你了。

    阿布说,谁用你帮。

    割草的和挖渠的,只是干的活不一样,都在大草滩上。离得并不远,站在高处,两群人,可以互相看见。但想干活时,互相帮个忙。休息时,坐在一起,聊聊天,打打闹闹,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割草还是挖渠,都是开荒,都是工作。说重一点,都是干革命。让去干什么,都不能说不字。

    嘴上不能说不字,心里说不。心里说,白说。说过了,一样得去挖渠。只是心情有些不好。

    占石有些生气,阿布可不生气,知道是支齐故意这么安排,反而更高兴。

    干活时,支齐可以让占石离阿布远一些。收了工,不干活了。支齐就没办法了。

    占石还是去串门子。

    过去去串门子。一看他来了,别的人就走了。阿布和阿柳好,阿柳也走。对阿柳说,占石来了,你别走。阿柳说,我不当电灯泡。说完,照样还是走。

    也怪,这些日子,占石再来。阿布啥也不说。阿柳不走了。好像没有看见占石一样,在屋子里,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搞得占石想说点什么,想对阿布表达点什么,硬是没机会。觉得没意思,坐上一阵子,只好走掉了。

    占石走了,阿布问阿柳,你咋不走了?

    阿柳说,有人让我不要走,让我陪着你。

    阿布说,谁?

    阿柳说,还能有谁,支齐队长。

    听到是支齐的安排,阿布笑了。

    收了工,一身汗,一身土。要去河里洗澡。

    别人约阿布,阿布不去。阿布要一个人去。去的时候,故意从大帐篷跟前过。嘴里还哼着歌儿。有人问阿布干什么去,阿布说,去河里洗澡。别人说,小心让狼叼走你。阿布说,叼走才好,省得让人烦。阿布说话的声音很大,故意让帐篷里的人听见。

    说完了,继续朝芦花湾走。快走到芦花湾时,听到背后有声响。回头一看。看到了一只狗和一个人。狗是黑风。

    到了河边。

    支齐还是坐在沙丘上,还是不回头。像块大石头。

    阿布带了个盆子。盛了一盆子河水,悄悄走到支齐身后,水像瀑布一样,从支齐头上落下来。支齐浑身湿透。

    这还不算,阿布又顺手扬起沙土,扬到支齐身上,让支齐变成了个泥巴人。

    支齐没有办法,只能跳到河中,洗去身上的泥。

    阿布让支齐脱去衣服,她给洗干净。支齐不好意思。不愿意脱。

    阿布说,他在水里,有水挡着,什么都看不见。支齐这才脱掉衣裤,扔给阿布洗。

    衣裤洗好了,晾在芦花湾的红柳枝上。看到支齐蹲在芦花湾的水里,一动不敢动,阿布想笑。

    问支齐会不会游泳。

    支齐说不会。

    阿布说,我教你。

    支齐说,我不学。

    阿布说,很好学。

    说着,下到了水里,往支齐身边走。看到阿布走过来,支齐赶紧摆手,让阿布不要过来。阿布说,你怕什么,我又不是狼,又不会咬你。

    支齐说,我可从没怕过狼。

    阿布不想让支齐把她当成狼,阿布往水里一钻,把自已变成了一条鱼。

    阿布没有了,支齐正四下看,看阿布钻到什么地方。只听一阵水响。一片浪花在身边溅起,阿布从水中站起,离他近得差不多快要贴到一起。

    支齐只赶紧朝后躲。可在水里,不会水的支齐很笨,想躲开,脚却不听使唤。脚一动,不但没有躲开,反而一滑,整个人摔倒在了水里。

    看着支齐摔倒,阿布不能不去扶。支齐是个大男人,在水里,像根大木头,不好扶。一下子没能把支齐扶起,反倒让被支齐拉倒了。

    阿布这一倒,正好倒在了支齐的身子上。几乎就在同时,那根大木头,突然由死的变成了活的。像是一下子伸出了许多条柔软有力的树枝,把阿布整个地缠住了。

    缠得好紧啊,阿布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过去了。不过,阿布也想在这会儿,让自己晕过去。大约是个女人,这会儿不想让自己太清醒。这样一来,阿布的样子,就好像晕得更厉害了。整个身体像散了架一样,完全凭着流水和那些树枝来摆布了。

    可偏偏这个时候,黑风叫了起来。黑风很少叫。一叫,声音就很大。大得会让许多正在进行的事物改变方向。

    水中的支齐,停下了正在动作的手脚。像有一只力气很大的手,一下子抓住了他,把他扔到了河滩上。他急忙抓起晾在红柳枝上的衣裤,三下两下穿在身上。转过身朝营地跑,跑得很快,连头都没回一下。

    等到晕在水里的阿布醒过来,那个叫支齐的男人已经看不见影子。

    支齐跑掉了。黑风却没有走,不但没有走,还在那里叫。一只狗,常常没有事了,也会解闷一样叫几声。可一只狗,如果不停地叫,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阿布从河里走出来,走到黑风跟前。说真的,这会儿,她有点恨这条狗。平常从来不叫,偏偏这个时候叫。阿布想踢黑风一脚,没有踢上。黑风一躲,就躲开了。躲开了,却并不跑。朝着阿布叫了几声后,朝不远处一片草丛跑去,跑到那里后,又叫起来,边叫,边回过头看阿布。

    一定有什么事,不然的话,黑风不会这样。

    阿布走到黑风背后往草丛里一看,把阿布一下子吓呆了。

    草丛里原来藏了一只狼。一只看起来和别的狼没有什么两样的大狼。不过,仔细看,能看出这只狼的一只耳朵已经没有了。

    按说一只狼遇到了狗,要么转身逃开,要么逃不掉就和狗打架。可这只狼却有点怪。不跑也不咬,只是趴在地上慢慢地朝前爬。

    再仔细一看,这只狼全身是血,好像多处受了伤。涌出的血已经让狼的整张脸,变成了鲜红色的了。怪不得不跑,也不跳起来博斗,原来她是受了重伤了。

    面对一条受了重伤快要死去的狼,再看看身边的威风凛凛的黑风,阿布不发呆了,也不害怕了。她看到了一根木棍,顺手捞了起来。举起了来棍子。想好了,要打一定要打腰。阿布听人说过,狼这种东西,是铜头铁屁股,豆腐腰。看她现在的样子,只要朝着她腰上狠狠地打一棍子,她肯定就会再也爬不动了。

    阿布像一个真正的打狼女英雄一样,朝着独耳狼举起了木棍。

    可阿布的木棍并没有落下去。不是她没有了胆子。是在她举起木棍的那一瞬间,她的目光碰到了那只狼的目光。

    想着狼的目光,一定是极其凶恶,没有想到这只狼的目光,却是湿湿的,润润的。好像随时有泪水要跌落下来。阿布愣住了,这样的目光,阿布一点也不陌生。她从小到大,不知从多少女人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目光。

    狼看着她,狼不会说话,可狼的眼睛会说话。阿布听到了,听到了这只独耳狼说,我是只母狼,我还没有做过母亲,不过,我已经怀孕了,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做母亲了。

    阿布举起的棍子慢慢落了下来,没有落到狼身上。而是落到了沙土地上。

    狼跑到这里,肯定是口渴了,想来喝水。它流了那么多血,如果不能及时有水补充,那它很快就会变成一具干枯的尸体。

    阿布端起盆子,跑到了芦花湾,盛了一盆子水,端到了狼的跟前。一见水,狼激动得把头伸进了盆子里,大口喝起来。

    它不但渴,肯定还会很饿。看到站在身边的黑风,阿布拍了一下它的头,对它说,快去捉一只野兔子,救救它。黑风听明白了阿布的话。转过身跑向不远处的野草丛。

    阿布担心黑风不能完成任务,望着河水。突然跑向芦花湾,跳到了水中。在河水连扎了几猛子后,再从水里钻出来时,手里抓住着一条大鱼。

    喝完水的狼,吃起了鱼。过了一会,黑风回来了。嘴里衔着一只野兔子。黑风把野兔子放到了独耳母狼的面前。

    5、

    盘砣来了。带了一个人来。给支齐说,是师部来的。要来了解点情况。支齐说,了解什么情况。盘砣笑了笑,没说。这个人一个手拿了个本子,一个手拿了一支笔。支齐说,是不是了解烧荒工作的准备情况。盘砣说,不找你了解。要去问别人。支齐说,我带他去。盘砣不用你带。他自己去行了。

    别的人,在别的房子里。那个人出了门,去找别人了解情况。支齐说,在这个地方,没有什么情况,我不知道的,用不着找别人。盘砣说,你真不知道这个人是干啥的。支齐说,不知道。盘砣说,他是师部干部处的。来考察你。盘砣这一说,支齐明白了。样子有点紧张起来。盘砣说,不算个啥,只是走个形式,了解一下,群众的意见只是个参考。重要的还是场党委的看法。

    在大帐篷里,等师部的人。盘砣问起了阿布。支齐说好着呢。盘砣说,前几天,她到我这里来,是不是你让她来的。支齐说,不,是她主动要去的。盘砣说,这个事上,你还是听我的。支齐说,别的事,我听你的,可这个事,你该听我的。盘砣说,怎么,你怕我打光棍啊,放心吧,我还没有那样差吧。支齐说,这我知道,可你大我好几岁。说起来,是我大哥。老家有个习惯,大哥不成家,别的兄弟是不能娶媳妇的。盘砣说,那是封建主义的一套,咱们革命队伍里可不兴。支齐说,那也不能没有规矩。盘砣说,什么规矩。支齐说,说真的,在我眼里,阿布已经是我嫂子了。盘砣说,别胡说。

    那个人回来了。说完了。可以走了。支齐说,吃过饭再走吧。盘砣也说,这里有野味。那个人说,还要赶到别的农场去。支齐看看盘砣。盘砣说,那就下一次吧。

    去场部开会。开完会,坐到盘砣屋子里,不走。盘砣说,喝一杯吧。支齐说,好。喝了一会。支齐说,上次征求意见,不知群众有啥意见。盘砣说,都说你好。只有个别人说你不好。支齐说,说我怎么不好了?盘砣说,说你工作方法,有些简单粗暴。支齐说,还有别的什么?盘砣说,还说你去别人家串门,白天不去,夜里去。男人不在,你也去。支齐说,这是胡说。师里的人也知道了?盘砣说,知道了。不过,你放心。我替你担保了,说你生活作风,没有一点问题。支齐说,他信了吗?盘砣说,开始有点不信。他抽烟,我给了他一条烟。走的时候,他说了,这一条不会写到汇报材料里的,就让你有则改则,无则加勉。支齐点起酒,给盘砣敬洒。盘砣说,这个副场长,除了你,别人当不了。支齐一仰脖子,一大碗酒,一口喝光了。

    骑着马回大草滩。走在路上,凉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不少。想盘砣的话。想是谁给他提的意见。想来想去,想来想去,想不出别人。只能想到占石。这会儿,在下野地,在古尔图,恨不得他倒霉的人,除了占石,没有别人。肯定是占石。

    肯定是占石,不由得骂了一句。骂占石是个王八蛋,不是男人。在背后使绊子。

    喝了酒,又有些气。身体里就有了火。火没有地方发。骑着马走了一会,突然拨了马头,让马奔跑的方向,改变了。跑了一阵子,跑到了一片房子中间。支齐下了马。每一间房子看上去都一样。可支齐还是找到了他想找的那一间。支齐在门口咳嗽了一声。门开了,阿菊从门里探出身子,一伸手把他拉进了门。

    不远处,刘奎带着几个人,在给玉米浇水。

    6、

    打电话问盘砣有空没空,盘砣说有什么,支齐说请他喝酒。

    什么事也没有,就请喝酒。

    这样请盘砣,别的队长请,盘砣会说不。可支齐请,盘砣不会说不。

    大帐篷里,办公桌变成了酒桌。

    桌子上,有一大盘子肉,还有一大壶酒。

    盘砣走进大帐篷,一看,有些吃惊。

    盘砣吃惊,不是大盘子肉还有大壶酒。

    盘砣吃惊是坐在桌子旁边的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不是支齐,这个人当然不是他不认识的人。只是他想不到这个人会坐在酒桌子旁边。

    这个人就是阿布。

    那么多次喝酒,从来没有和女人一起喝过。

    盘砣有点不习惯。不过,这不习惯倒让他有了些新鲜有了些兴奋。

    盘砣问阿布会不会喝酒。

    阿布笑着摇摇头。

    不会喝酒的阿布,坐在酒桌旁边,一点儿也不显得多余。从来没有上过酒桌的阿布,好像对酒桌上的事情一点儿也不陌生。

    阿布拿过酒壶。

    给两个碗里分别倒满了酒。

    分别端起来,递给了盘砣和支齐。

    支齐让盘砣先喝。阿布也看着盘砣。盘砣觉得这碗酒,他实在该先喝掉。

    盘砣喝完了,支齐也端起来,一口喝掉了。

    就这样,你一碗我一碗,他们不大一会就喝掉了五大碗。

    喝得实在有些太快了。支齐和盘砣一块喝酒时,总是会慢慢地喝,边喝边说着一些平常不说的话。可是这会儿,有了阿布在旁边,似乎有许多话都不方便说了。于是只好不断地喝着酒。

    喝下去的酒,不但快,也有些多。喝过那么多次酒,很少会喝这么多。总是喝得差不多了,就不喝了。他们俩个,从来不互相劝酒。一个人只要说不喝了,另一个人马上就把酒杯收起来了。可这会儿,只要阿布把酒端起面前,不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只能是端起干完。

    说起酒量来,盘砣的岁数比支齐大一点,可酒量却一点不比支齐大。当然也不会比支齐少多少。

    看他们的样子,如果再接着喝二碗,那他们肯定会一齐醉掉。

    这时,支齐站起来,支齐说出去一下。

    支齐出去了。

    阿布还是倒了两碗酒。

    还是端起一碗递给了盘砣。

    盘砣说支齐不在,这个酒没法喝。

    阿布说,我敬场长一碗。

    盘砣说,你不会喝酒。我不跟你喝。

    阿布说,就算我不会喝酒,这碗酒也一定要和场长喝。

    盘砣说,为什么。

    阿布说,场长对我好。

    不再多说什么,阿布捧起一碗酒,咕咚咕咚真的喝完了。

    盘砣只能喝下这碗酒。

    阿布又倒了两碗酒。阿布说,好事成双,要喝就喝个双的。

    阿布又喝了一碗。

    盘砣有些迟疑,看着阿布。阿布放下碗,脸上像蒙了红布。她看着盘砣,她要看着盘砣把酒喝下去。

    盘砣就喝掉了这碗酒。

    喝完酒,盘砣想把空碗还给阿布,可他已经做不到了。眼前的阿布一下子变成了好多个,他不知要把碗递给哪个阿布。

    结果,碗掉在了地上。盘砣趴在了桌子上。

    阿布看到盘砣的碗掉在了地上,想弯起腰把碗拿起来。可她一样也没有做到这个很容易的事。

    阿布也趴在了桌子上。

    大帐篷的门被推开了,支齐走了进来。

    喝多了酒的表现,有许多种。其中有些人喝多酒,就要到门口去吐。吐完了就没事了。支齐就是这样,他走到门口吐掉了肚子里的酒。他就不会醉了。其实就算他不到外面吐,也不会太醉。因为,他还差两碗酒。

    还有一些人,喝多酒,就会一下子什么都不知道了。像睡死了一样,整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了,瘫成了一团泥。看来,盘砣和阿布都属于这样一类喝酒的人。

    对付这样喝醉的人很容易。只要把他们安置一个地方,让他们躺下不要动就行了。用不了多久,酒精会慢慢散发掉。他们就又会变成平常的样子了。

    支齐走到酒桌子旁边,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先走过去,把阿布拦腰抱起,放到了旁边的床上。让阿布躺好了。又去安置盘砣。盘砣是个大块头,支齐没法拦腰抱起。支齐就把他连拉带拖地放到了床上。

    床是支齐的床。床并不太宽大。两个人一块躺上去,显得有些挤。不过,对于喝醉的人来说,不管多挤,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乖乖地躺在上面。

    大帐篷门开了,支齐走出来。支齐顺手把门拉上,坐在了门口。天上全是星星,夜看起来,并不太黑。只是吹过来的风,有点凉。支齐出门时,想到了这一点,顺手拿上挂在门后的棉大衣。

    穿着棉大衣,靠在门口。不会冷,一样可以睡觉。看来,支齐打算要在帐篷外,呆一夜了。黑风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看到支齐坐在门口,有点不明白。明明帐篷里有床,咋不回去睡呢。黑风只是想了想,没管那么多。支齐靠在帐篷上,黑风靠在支齐身上。都觉得暖和。

    好像睡着了,好像又没有睡着。一听到有响动,支齐直起身,四处看。发现响动,从身后传过来。回过头,朝门缝里看。屋子里一盏马灯,投出昏暗的光团。

    看见睡在床上的人,好像醉得不那么厉害了。

    盘砣翻了一下身子,突然被一股力量左右,像是遇到了一个强大的吸盘。盘砣扑到了阿布身上。

    被压住的阿布,不但没有躲开,反而伸出了胳膊,抱住了盘砣的脖子。

    支齐的心跳得很急。

    眼看一件事,就要发生了。想让它发生,就只是看着,一动不动。怕发出什么声音,破坏了那件事。

    支齐做到了,可黑风没有做到。黑风不知道帐篷里发生了什么,它往天上看,看到月亮进到了云里。它就叫了一声。

    叫声并不大。按说不会惊动什么。可帐篷里的人听到了。似乎只是盘砣听到了。盘砣听到了。抬起了身子,朝下一看。像看到了一颗炸弹,盘砣跳下了床。朝门口奔去。

    看到盘砣跑过来,支齐赶紧让开了。把门让开了。盘砣跳了出来。朝着拴在木桩上的马跑去。跑得不太稳。看来,酒还没有完全醒。

    不过,盘砣还是跳上马,拉着马缰绳,让马朝场部方向跑去。

    发生得那么快,支齐还没想好要怎么做,盘砣骑着马,已经跑得不见了影子。

    过了一会,阿布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帐篷。

    阿布朝着黑夜伸出手。阿布说,队长,你为什么要跑,你为什么要跑呀。

    阿布没有看见支齐。其实什么都没看见。可她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个人。她张开了双臂,朝着这个人扑过去。

    扑了个空。阿布趴到了地上。趴到了青草地上。

    支齐看着趴在地上的阿布,听到阿布还在断断续续地喊着他的名字。

    支齐一动不动,看着阿布趴在草地上。

    7、

    在地窝子躺了二天,阿布才完全醒了过来。

    像是大病了一场。阿布的脸色发白。

    看到阿布这个样子,占石心疼得不行。占石跑进了大帐篷。

    占石问支齐,为什么要让阿布喝那么多酒。

    支齐说,她看到了盘场长心里高兴就多喝了一点。

    占石说,我不相信,肯定是你让她喝的。

    支齐说,我让谁做什么是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占石说,别人的事我不管可阿布的事我一定要管。

    支齐说,阿布是开荒队的一名队员她归队长管。

    占石说,你不能乱用你手中的权力。

    支齐说,你可以向上级组织去反映我去告我的状呀。

    占石说,我是把你当男人才给你这样说。

    支齐说,那我们就要做得像个男人一样,不要再背后使绊子。

    占石说,你这话我听不明白。

    支齐说,你从来就没有明白过。

    收了工,往住处去。大家一块儿,走在路上。踏起一片尘土,雾一样飘起。走着走着,身边好像靠近了一人。不用转头看,知道是谁。往日遇到这种情况,阿布身子一扭,走到另一边。不理这靠近的人。这会儿,阿布没有那么做。她转过头,看了一下。看到占石。占石一看阿布看他,有点紧张,怕阿布说出什么难听的话,让他在大伙儿面前没面子。赶紧朝着阿布笑。没想到,占石一笑,阿布也笑了。一看阿布笑了,占石好喜欢。这一笑,也许说明不了个啥。阿布本来就是个爱笑的女人,可阿布对着占石笑,好像还是头一回。

    阿布说,可真热。得去河里洗个澡。占石一听,想说,我陪你去。可想了想,没敢说。早先说过,被阿布拒绝。再后来,看到阿布的身边,老有支齐出现。轮不上他,只能在一边干着急,干生气。不过,这次情况有点不一样,阿布不但朝他笑了一下,还给说了一句要去河里洗澡的话。占石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占石试着问了一句,占石说,要不,我陪你去。

    阿布说,好吧。

    还是那个沙丘,让占石坐在上面。背对着芦花湾。

    阿布觉得这个芦花湾,就像家里的澡盆子,跳进去想怎么洗,就怎么洗。

    阿布钻到心里,在水里闷了好一阵子。再从水里钻出来,脑子一直乱乱飘飞的烟尘,好像一下子被冲走了。

    阿布一下子想起了那天晚上和喝酒相关的一些事。

    阿布坐在水里发着呆。

    阿布慢慢地抬起头,目光落到了占石的后背上。

    目光一直没有再挪开。

    男人。这两个字,从阿布心底的很深处,一点点冒出来。

    她想,占石这个家伙肯定会回头。

    可一直过了一个小时,占石的头没有动一下。

    阿布想错了,看来,阿布对男人,具体一点说,对占石,真的还是不太了解。别看占石老在她身边转。

    往回走,看见草丛里蹲了一只狼。占石先看见。看见后,一步跳到阿布前边,挡住了阿布,并同时举起了镰刀。那只狼并没有跑,只是从草丛里站了起来。占石正要用镰刀砍,阿布看见了那只狼,看到了狼头上只有一只耳朵。阿布让占石不要砍。

    占石说这不是一只狗,而是一只狼,为什么不让砍。阿布说,这只狼我认识。占石一听差一点笑起来,说你咋会认识狼。阿布说,上次它受伤了,我救了它。占石还是不信。阿布说,不信,你让开。阿布把挡在前边的占石推开,朝狼走过去。阿布说,独耳,你还认识我吗,你的伤好了吗。独耳狼看看阿布,没办法说话,又想让阿布知道它的伤好了。独耳狼奔跑起来。一看那奔跃的姿态,就能看出,它已经没有伤病了。阿布说,太好了,它的伤全好了。

    独耳狼跑到了一个高坡上,停下来,朝着阿布,仰头叫了一声,似乎在向阿布表达谢意。

    8、

    在河里洗澡,受了点凉。阿布感冒了。支齐知道后,让卫生员给她吃药打针。自己拿了枪,去了大草滩。

    一只野鸡从草丛里飞出来,支齐举枪打下了一只。黑风跑过去,把打下的野鸡衔起,跑过来,站到马跟前,把野鸡交给支齐,让支齐把野鸡挂在马鞍子上。

    发现黑风不紧跟着他,老往一个地方跑。跑到那个地方,半天不见回来。

    支齐觉得怪。

    骑着马过去看。

    一看支齐走过来,黑风好像有点紧张。在那个地方乱转,好像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越是这样,支齐越要看个明白。黑风挡不住他。

    支齐走到了一丛芨芨草跟前。黑风朝着草丛里一看,一下子吓了一跳。不由得把手中的枪,举起来,并哗地一声推上了子弹。

    支齐不能不这么做。因为,支齐看到了一只狼。

    狼卧在草丛里。

    这些日子,狼见得多了。不说天天见,至少也是经常见。只是见到的狼,不是走着,就是跑着。好像没有一只卧在那里。连人走到了跟前,还卧在那里。

    这只狼可真是有点怪。不过,到底有多怪,为什么会这么怪。支齐可不愿想那么多。狼见了人,不跑不躲,什么意思。要么是不害怕,不把人当回事。要么是不怕死,或者说想死了。要是这样看来,支齐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支齐决定成全这只狼。

    支齐把枪口对准了脑袋。支齐看到这只狼,只有一只耳朵。

    一只耳朵,并不能让支齐改变主意。

    手挨到了扳机。支齐却扣不下去了。不是支齐心软了。是那只狼脑袋没有了。它被遮住了,挡住了。而遮挡住狼脑袋的,却是黑风。

    黑风站到了支齐的枪口前。立起的前腿像手一样晃动着,嘴里发出一串古怪的声音。

    支齐看明白了,也听明白了。黑风不让他开枪。黑风很少有什么事,求过支齐。从来都是支齐说什么,黑风就做什么。黑风这么做,一定有它的道理。支齐放下了枪。黑风马上很高兴的样子,把爪子搭到了马鞍上,让支齐摸了摸它的头。

    不管谁病了,炊事班都会给做病号饭。病号饭,也就是鸡蛋面条。可给阿布送的是野鸡汤。阿布觉得怪。问怎么回事。炊事员班长说,是队长打来野鸡,让我们做的。阿布说,我不喝。说不喝,真不喝。阿布不喝,炊事员没办法。又端了回去。

    看到阿布,问阿布为什么不喝野鸡汤。阿布说我不想喝鸡汤,支齐说那你想喝什么。阿布说我想喝酒。支齐说哪天晚上他只想盘场长喝好。没想让阿布喝那么多。阿布说,你心里想的什么你自己最明白。

    谁都看得出来,占石和阿布一下子变得好了起来。

    干活休息时,阿布和过去有了些不一样。端了一碗水,从支齐跟前过,像没看见一样。看到占石坐在草堆上,走过去,坐到占石旁边,和占石说话。说到高兴时,还会笑出声音。

    表面上看,阿布和占石好,和别的谈对像的男女差不多。可在阿布心里,一条界限,像一条河一样,横在中间。一个在岸的这边,一个在岸的那边。隔着河,说什么,做什么都行。要想游过来,踏到我的这边,那可不行。

    占石试过,一看阿布对他说了好听话,就想和阿布亲嘴。一看阿布有些撒娇的样子,就想伸手去抱阿布的腰。一看占石要越界。阿布就变脸子。一变脸子,占石就马上老实了。

    干完活,手里的镰刀,就被占石拿过去。第二天上工,再给她。还是那把镰刀,可已经变得雪亮,变得锋快。砍草时,活干得多,力气却花费少了。占石天天晚上给阿布磨镰刀,磨到半夜。

    干活有任务,不能想干多少干多少。一天干下来,筋骨又酸又疼。进到房子里,往床上一扎,不想再动。占石就去火房提一桶热水,放到阿布住房门口。让阿布洗澡洗脚用。占石让阿布睡觉前,一定要用热水烫烫脚。说用热水烫脚,可以解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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