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钥匙-明天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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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长脸把衣服扔贾春的过程中,一直没有说话。不仅现在没说话,之前他几乎也没怎么说话,反正对于贾春那种心都起了厚厚的茧子的人来说,大长脸说什么话他都不会在乎的,大长脸偏偏一句话都不说,令贾春觉得少点什么似的。那个汗衫是橘黄色,贾春动作麻利地把汗衫套上了。大家不要误会,此橘黄色非彼橘黄色,这个橘黄色跟火灾现场活跃的消防警、地震现场以及工程抢险现场救援人员无关,甚至跟下水道维修工、环保清洁工都无关,有关的仅仅是橘黄的靠色而已,贾春橘黄色汗衫上有一排繁简体混排的字:岭南戒毒所。

    衣服穿好了,大长脸仍没说话,他太吝啬了,连“走”这一个字都不舍得说,他只是转过身来,独自向外走去。贾春跟在大长脸身后,他们走过长长的走廊,那个走廊里一段明亮一段昏暗,有很多昆虫在明亮的吸顶灯下飞舞着,走到明处,昆虫中笨拙的蛾子就会盲目地撞上你,撞在脸上还留下了粉末。暗处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了,但暗处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好像某种腐烂的尸体散发出的漂浮不定的气味儿。

    大长脸走到14号房间前,开始“哗啦哗啦”地对钥匙,随后,动作娴熟地打开大铁门。贾春走进大铁门,大铁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关闭了。贾春本能地回头一看,我靠,大长脸居然一句话都没讲,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讲,真有病!

    这时贾春觉得自己的脑袋被钝物猛击一下,他的头顶顶满环绕的金星,一下子摔倒在地,等他发觉那个钝物是拳头时,心窝被飞来的一脚准确地踢中。贾春在地上滚着,滚了两圈又被拎了起来,装死狗?接着前胸又被掏了两拳。贾春强忍剧痛,跪到地上,高声喊着饶命。这时房间里静了下来。上面一个声音慢悠悠地说:“你丫是新鬼吧?”

    贾春没搞清问话的含义,旁边一个哑嗓子的人小声说:“第一次进来的!”

    “贾春说是,是新鬼!”“抬头让爷看看!”“还他妈的挺白净,嘿,整个一瓜子脸儿。”贾春刚要抬头向上看,被人打了一耳光:“妈的,首长让你抬头了吗?”

    上铺的首长慢悠悠地说:“小白脸也得按规矩来呀,要不,就有人认为我不公平了是不是?”首长说完,下铺的两个人就把贾春架了起来,刚才打贾春那个胳膊三角肌文着大人物头像的家伙开始对贾春宣布罪状和刑罚,一口东北腔:“妈拉了比的,进组不知道打报告啊?我看你犊子是皮子紧了,你哥我帮你松松皮子,让你知道啥叫规矩。”旁边哑嗓子说:“管事儿,我看这小子顶不住大活儿,还是三侠五义吧。”管事儿应该是个“职务”,管事儿对哑嗓子说:“警卫你是不是看好这犊子啦?”哑嗓子说:“你别埋汰人!”管事儿抬头瞅了瞅上铺的首长,首长说:“我这儿放权儿,你照量着办吧!”

    管事的说看在首长的面子上,今天就三侠五义。三侠:金鸡独立、跑马射箭、野狗钻档;五义:卡脖、气锤,腰花、拐子、握心脚。贾春还没明白这些词的含义,架着他的两个人让贾春单腿站着——原来这么个金鸡独立。两个人窜到贾春身上,要求他坚持15分钟,如果不到15分钟,就拳脚相加,并且重来。事实上,惩罚贾春的并不是管事的和两个帮手,屋里所有的人都来实施刑罚,花样繁多,每进行一种,对方还要告诉贾春刑罚的名字,并让贾春说谢谢,谢过之后,才能进行下一个。“三侠”进行完了,“五义”刚进行完卡脖,贾春就瘫成了面条儿,两条裤管被尿湿透了。

    警卫说:“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尿泥!”管事的很不开心的样子,他说这犊子装熊,明天早晨好好让他报钟。

    贾春一直以为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可那天晚上他突然有了恐惧感,他觉得他熬不过那个臭气熏天的夜晚。躺在床上,听四面八方传来的放屁声、呼噜声、哼唧声、咬牙声,而他强忍肉体的剧痛还不敢出声,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这个肮脏的夜晚。

    突然,有一只手在他身上轻轻地滑动、抚摸。贾春猜想大概是那个叫警卫的家伙,只是他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他仿佛在死神的召唤之中向无边的黑暗坠落,旋转着、羽毛一样慢慢地飘落……

    太阳升过了窗口,直射的光线正好照在贾春的脚丫子上,其实他刚刚入睡没多久,梦中,他回到了中学时代,母亲拉他起床,他嘟嘟哝哝,口水流了出来——拉他的不是母亲,是管事儿的。管事儿显得兴奋地大声说:“报钟开始啦!”

    贾春还没反应过来,警卫和另外一人抱起贾春的大腿,管事儿的和另外一人抱起贾春的肩膀,管事儿的喊:“现在开始报钟,北京时间5点整。”“当!”随着第一响声,四个抱着贾春像撞钟的原木,头朝铁门撞去。原来报钟跟和尚撞钟差不多啊。“咚”的一声,贾春的头结结实实撞在门上。“当!”又撞了一下。“当、当、当……”贾春再次昏厥过去。

    死也是不容易的,难熬的是在死亡线上挣扎。三天过去了,贾春在苦苦支撑的同时也基本搞清了大致的情况。14号房共住了8个人,等级森严,他是最底层的新鬼。首长的地位最高,除了戒毒所规定的出勤任务,他是8个人中的一把手儿,什么活都不干,被子有人叠,碗筷有人洗,烟灰缸有人刷,而这些活儿还轮不到贾春,那些活儿是警卫的,警卫主要给首长服务,首长的一个眼神儿他都马虎不得,那些被子叠成了豆腐干儿,棱角分明,绝对不比部队里当兵的叠的差。管事儿是首长的得力干将,专门管理新鬼。还有二铺、三铺什么的,地位主要是根据家属的接见次数和向首长上钱的多少来调整,只有新鬼倒霉,所有的脏活累活儿都是新鬼的,吃苦受累不说,还得任别人发泄出气。

    那八个人中,乙肝、性病、肺结核……什么病都不新鲜,早晨跑操,吃过早饭就开始打针吃药,福康片、安君宁、美沙酮……有人咽下去就呕吐起来,新鬼得马上过去收拾,擦得干干净净。最恐怖的还是报钟,中午十二点吃饭前,就撞十二下,晚上要看情况,报钟还分大钟小钟,大钟十八点,撞十八下,小钟是六下,指的是下午六点。新鬼如果想改变地位只有两条途径,一条是再来新鬼——顶替自己的替死鬼;另一条是家属接见,及时上钱……

    吃过中午饭,首长开始每天的例行会议。“现在开始开会!”首长说:“先总结一下,大家说说吧,今天谁犯错了,举手!”一些人举起了右手,贾春四下看了看,也把右手举了起来。“那你说说吧,怎么错的?错在哪儿?”贾春小声说:“二铺今天拉稀,每拉一次我应该清洗一次便池,上午第三次,我有些马虎了。”话音刚落,首长一甩手,一个烟灰缸飞了过来,正好打在贾春的额头上,贾春觉得头皮麻了一下,接着就有湿热的东西流在脸上……首长骂道:“你丫的都明白啊,明知故犯是不是?”

    贾春一手捂着头,连忙点头说:谢谢!谢谢首长!

    躺在床上,贾春眼前都是橘黄色,贾春首先想到的是削了皮的胡萝卜……当然,橘黄色也是富足的欢快颜色,显得格外活泼而热烈。看到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收获的秋天,丰硕的果实,当然,它也是一种警示性的颜色,因为显眼吗,比如马路上的警戒线,比如火车头,比如登山服,救生衣等等。如果橘黄色混入别的颜色会怎么样?紫红色的血迹,就显得很脏了,如果掺杂很多黑色,就会显示成烧焦的颜色,如果加上奶白色呢?那就太甜腻了,贾春忽然想起一种说,据说餐厅里用橙色装饰可以增加食欲,只是目前他一点饥饿感都没有。

    贾春终于活到了又一个橘黄色的出现,他莫名其妙地第一个冲了上去,朝橘黄色的新鬼捣了一拳,而在接下来的又一个太阳升起的早晨,他也是第一个抱起橘黄色新鬼,开始了撞钟。

    贾春正在打扫卫生,管事的喊他,贾春,沙管教找你!贾春有些紧张,连忙跑了过来。贾春报告,请管教指示!沙管教声音不高,只说,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谈谈。贾春跟在沙管教身后,从走廊出来,直接到了操场。来到操场,第一眼就可以看到对面那块醒目的牌子:“贩毒是杀人,吸毒是自杀”。那是炎热季节里的理想天气,天阴着,雨却没下出来。沙管教转过身来,他是位老管教,一头白发,脸上皮肤松弛,像凉在冰箱之后塌了皮的馒头。沙管教的脸色也不好,白中泛灰,严重睡眠不足的样子。

    沙管教问贾春:“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贾春首先想到的是“做思想工作”或流行一点的说法叫“心理辅导”。因为贾春从沙管教的目光中判定,这个管教不属于怒目金刚,也不属于凶神恶煞一类。贾春还没说话,沙管教就说:“我是宣传教育科的老沙,我找你是关于文学。”贾春愣住了。沙管教自管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查了你的档案,我应该叫你贾老师……”贾春吓坏了,他立即打一个立正:“报告管教,贾春不敢!”沙管教拍了拍贾春的肩膀:“别紧张,我都说过了,咱们现在谈文学,我知道你是省话剧团的编剧,除了贾春之外,你还用过“春天”的笔名,你写过的话剧获过顶级的大奖……对不对?”贾春说自己现在是有罪的人,惭愧惭愧!

    沙管教说:“今天我们只谈文学。”

    贾春认真揣摩沙管教的意图,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请管教指示!”

    沙管教说不瞒你说,我也写作,不过跟你们专业的比,我只能算是个文学爱好者。贾春刚想说什么,又怕说错了,只好调整表情,做一个好的聆听者。沙管教瞅了贾春一眼,开始介绍起自己,他业余写作三十年,发表了300多万字作品,当然绝大多数是在行业内部的报刊发表的,新闻、报告文学、散文、小说,什么都写。介绍过程中,沙管教还从牛皮纸档案袋里拿出两个证书,递给贾春:“你看,我是《利剑》的签约作家,还有这个,《卫士》的特约撰稿人。”贾春接过来看了看,表示敬佩地说:“真了不起!”沙管教显然知道贾春在恭维他,可还是笑呵呵的收回了两本证书。沙管教说:“近两年我不写小说散文了,费力还不赚钱,我开始写剧本——是电视连续剧剧本,我听说写一集电视剧能顶好几部长篇小说的稿费。”

    贾春认真地听沙管教讲话,也掉到他讲话的情景中,他几乎忘记自己的身份。“谁说不是呢,也太不合理了。”贾春说,“怎么样,你写的剧本拍了吗?”贾春问。沙管教的目光有些暗淡,说:“没拍,一年多了。一说拍就让你改,改完了又没动静了,再一说拍又让你改,改完了又没动静……”“太不像话了!”贾春说。沙管教转过头来,说:“一会儿我把剧本拿来,你帮我看看行吗?”贾春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他马上一个立正,大声说:“按管教的指示办!”

    沙管教说:“你不用来那一套,反正在我面前不用,我也不是你的管教。”

    贾春说:“那我可不敢……”沙管教说:“没事儿,咱们是文友。对了,以后你有什么事儿就跟我说,如果有人欺负你,告诉我一声,你要给家里捎个信或者你家里给捎个东西啥的,也别客气……你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做,你的档案我看了,你跟贩卖毒品的不同,你只是吸食毒品……”

    贾春感动得眼泪快出来了,沙管教给他的温暖也太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了。

    贾春回到监室,管事儿的档在门口儿,管事儿的说:“过来擦厕所!你犊子别想错了,认识莎士比亚就升级了?啥是比呀,你知道吗?你还老老实实做三铺,不然,让你回到新鬼!”贾春没说话,慢慢地走向卫生间,卫生间刚刚有人吐过,臭气熏天。

    后来还是警卫的提醒才让贾春明白了内情。沙管教是强制戒毒所宣传教育科的干事,爱好文学,爱好了一辈子,以至白发苍苍。他在戒毒所的警官中几乎没什么地位,戒毒所的警官管他叫莎士比亚,强制戒毒人员也管他叫莎士比亚,这个称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谁第一个这样叫他,都无从考证。沙管教算是强制戒毒所里的“文豪”,所以叫莎士比亚也贴点谱儿,问题是,具体按在沙管教身上,总有戏谑的意味。有意思的是,沙管教并不在意别人这样称呼他,习惯了,麻木了,还是本身就乐滋滋的接受呢?那天,例行的上午操刚刚结束,沙管教就站正在篮球架子下面等贾春。管事的大声说:“犊子,莎士比亚又找你了!”

    贾春用了两个晚上看完了沙管教写的三集电视剧剧本,他很认真,在A4纸打印的剧本上,写了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贾春问沙管教,这是已经有人约稿了还只准备投稿呢?沙管教说他也说不清是约稿还是投稿,“这两者有啥区别吗?”贾春说:“当然有区别了,据我了解,现在影视剧圈里非常江湖,水很深。上当受骗的事多了去啦,一般情况下都是约稿,先给定金才能写故事大纲,到了写剧本的时候,又得拿百分之十五的预付稿酬。不然,你写完了,别人不要了,就是把你的故事给偷了你也没办法……”沙管教说:“我也听说了,问题是我这个剧本折腾了好几个来回,我自己都没信心了,别说跟人家谈定金,能拍就谢天谢地了。”贾春点了点头,说:“如果是这样,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沙管教说:“那就谈谈剧本吧,你觉得怎么样?”贾春支吾了一下。沙管教接过剧本,一眼就看到上面凌乱的字码儿。“贾春,你一定要说真话,说真话才能对剧本好,当然,也对我好,我最想听到真话你明白吗?”贾春想了想,立正道:“报告管教,贾春说的谨供参考,说得不对的地方你别介意!”沙管教亲切地拍了拍贾春的肩膀说:“现在咱俩是同行关系,都是搞文学的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才是朋友关系明白吗?”贾春又一个立正:“贾春明白!”

    接下来,贾春就口若悬河地讲开了,从选题到结构,从情节设计到人物塑造。“还有这些地方,我都给你列了出来,就是雷同的桥段……”沙管教打断了贾春问:“什么是桥段?”贾春说:“桥段嘛,桥段就是情节和处理的手法,怎么说呢,比如以前看电影、看电视剧什么的,经常有大家都熟悉的手法,比如心情不好就阴天,就属于雷同的桥段,没有陌生感。”沙管教说:“我明白了,就是雷同吗?”贾春不知道怎么回答,含糊地点了一下头。“我给你读一读我划出的雷同桥段:1.先拍镜子水面的倒影,之后转到真实场景,很多电影都常用的手法。2.听到噩耗,手上的茶杯一定会掉到地上碎掉。3.遭遇突变、伤心难过地冲到外面,外面正在下暴雨。4.不敲门闯进去一般会遇到两件事中的其中一件:上吊或洗澡,你这剧本里是上吊。5.人一死,镜头一转,就是一张黑白照片。6.坏人偷偷向主角开枪,一定有一个人喊“小心!”并替主角挡枪。7.电视剧中有钓鱼的镜头,一般都是两个人在谈话,但谈话结束时肯定会钓上一条鱼,你这里也是。8.看见心爱的人睡在床上,一般都会给他盖被子。9.一旦得了绝症,就故意把自己的女朋友气跑。10.信上看不清楚的字肯定是关键词。11.一阵剧烈咳嗽后用手绢儿捂嘴,一般都会吐血。12.昏迷中的主角醒来时总是手指先动。13.冲向一扇要关闭的门一般都是刚刚好冲进去……”莎士比亚——沙管教用敬佩的目光专注着贾春。自言自语地说:“专业,专业啊!”

    贾春从沉浸中恢复到现实的角色,他规规矩矩站在那里,观察着沙管教的反应,体会着沙管教话里的真实含义。沙管教说:“专业是没办法的事情!那你说,肖莎如果不上吊,那她怎么死好呢?跳楼吗?”贾春的心被针刺了一半,胸部本能地抖了一下。跳楼这个词,是他本人记忆中的死穴。沙管教说自己为肖莎想了很多种死法,可找不到一个更好的。“肖莎是谁?”贾春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沙管教一愣,从苦苦思索的神态中返回到只有他和贾春谈话的那个破篮球场。剧中的二号女主角啊?沙管教这样的说的时候,贾春才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沙管教一定认为他没有认真地读他的剧本,他对他白白倾注了感激和钦佩之情。

    “对对,肖莎肖莎,你看看我,上午吃了太多药了,这个药拿脑子,经常记不住人名。”沙管教对贾春的解释给予了宽容的微笑,他说:“这个我能理解,怎么样,你好人做到底,帮我改改?”贾春说:“那我可不敢。”沙管教说:“没事儿,是我让你改的不是你想改的。再说了,按你的说法,我就是参考呗。对了,下午我去找你们二区的区长,调你到我办公室帮忙,主要是腾出时间帮我改材料。我仔细看过你的档案,你只吸毒没贩毒,不是重罪。我说过了,只是改材料,别提剧本的事儿。”“我明白!”尽管贾春压抑着自己的兴奋,可声音还是暴露了自己的意图。

    贾春白天帮莎士比亚改剧本,晚上还得回14号监房。监房里的人并没有因为他被宣传教育科抽调而高看他一眼,反而产生了嫉妒心理,厕所还由他负责,他不打扫,残留物就沤在那里发酵。贾春一进屋,管事的就踢了贾春一脚,“你犊子挺舒服啊?大半天没见影儿,你舒服了我们就得遭罪啊?臭了我们一天了。”首长也很不高兴:“你立马去收拾干净,不干净,你丫就给我舔喽!”

    贾春把自己的身子扔在床上,他恨自己的身体,如果这个身体停止了循环,细胞不再分裂,肌肉腐烂,他也解脱了,一了百了。他知道这个房间里的人都是灵魂与魔鬼签了约的,身体不过是躯壳,不过是行尸和走肉。夜深了,不知道深到什么时候,房间里仍蒸笼般闷热,各种人体生理气味混合在一起,发出了馊巴味儿。贾春的身体大量排汗,黏叽叽地洇湿了一大片,他想,腐烂下去,最好快快地腐烂……这时,一只手伸向他的身体,贾春懒得去理会……

    早饭过后,警卫伺候首长抽烟,一支烟抽到一半,首长突然打了警卫一个耳光:“丫的犯骚啦?半夜三更的,以为老少爷们儿都不知道是不是?看在你跟我跑前跑后份儿,你自裁吧,自己拿门去夹手,下次就没这么幸运了,下次再影响大局,就得折胳膊折腿儿啦。”

    屋子里的人都响应着,有的吹口哨有的敲不锈钢的餐盘子。警卫二话没说,自己走到门前,把一只手放在门框上,另一只手拉开了门,抡圆,“咣当”一声。警卫立即坐在地上,痛苦地哼唧着。贾春看到,没多大一会儿,警卫的手背就肿得老高,黑紫黑紫的。

    二监区领导来调查,14监室的诸位口径一致,警卫自己也说是不小心弄伤的,他明明知道要被监区处罚,还斩钉截铁的回答,是他自己不小心而不是故意弄伤的。

    很多事情都说不清楚。贾春在帮莎士比亚改剧本的过程中,莎士比亚的态度也是变化无常的。比如,明明有一段改得贾春很满意,莎士比亚看了却很不高兴,有些沉闷地在地上走来走去,说:“剧情本来不应该是那个样子,你为什么会这样安排呀?”贾春说:“生活有时候是这样的。”莎士比亚说:“生活是生活,剧情是剧情,生活和剧情是不一样的。”而当贾春烟瘾发作,狂躁不安或者卷曲着身子发抖时,莎士比亚总能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适时地送给他一杯温水。在贾春不得要领,苦思冥想的时候,莎士比亚却笑容可掬,给他送来了热茶,那些茶显然不是好茶,茶杯里有明显的茶叶梗,茶杯上还残留一圈圈儿的茶垢。这不怪莎士比亚,他就喝这样的茶,毕竟茶水是热的。莎士比亚说:“老弟,这会儿,”沙管教管贾春叫老弟,“他说你用心改吧,只要这个电视剧能拍摄就算大功告成,到时候算咱俩共同的作品,我是第一作者,你是第二作者,考虑到我已经完成了剧本,你只是对剧本删删改改,稿费我占八成,你占两成,这样行吧。”贾春很感动:“别说两成,就是一分钱不给,管教叫你帮忙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正当贾春暗自喜悦的时候,莎士比亚又不高兴了,他用手指点着贾春新修改的一段文字,不满地说:“你猪脑子啊,都跟你说了几遍了,肖莎不要去酒吧,那个地方不适合肖莎,她可是良家妇女。”

    “良家妇女就不去酒吧啦?”

    莎士比亚说:“良家妇女就是不能去酒吧!”

    剧情可以不符合逻辑,就如同贾春突然昏厥一样,他在电脑前苦思冥想的时候,突然昏厥过去,这样,他被送到了监护室。贾春第一次住进监护室,那个充满了酒精、来苏儿味道的地方。14号监室也充满了酒精和来苏儿的味道,不过那些味道被其他味道混合了,生成了新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儿。监护室不同,很单纯,像在医院里,贾春开始享受那种气味而唤起的感觉了……

    在半梦半醒之间,贾春被一只纤细的冰凉的手碰触到了,那个手在他的胳膊上绕着,伴随一种好闻的、甚至令他晕眩的气味儿,他的心跳开始加快,呼吸也急促起来。这时,他的手背被金属尖利地刺痛了一下……小白月也是这样刺痛他的,他的心被瞬间的刺痛之后,他觉得自己再也摆脱不掉了。

    那时候的京剧院还在“大庙”那儿,大堂里处处显露着陈旧,掉了漆的复合板椅子,动物脱毛一般斑驳的墙皮,然而,当聚光灯打亮,当京胡响起、鼓板敲起,小白月款款地出现在舞台中央,一切都不一样了。她身段柔软,婀娜多姿,一个眼神儿、一个唱腔都那么出神入化,贾春觉得他已经分辨不出哪个是小白月哪个是窦娥了。当然,那时候贾春还不认识小白月,不过他知道,出色的演员绝对是需要天赋的。舞台上,窦娥声音清脆凄楚,二簧散板唱到:虽然是天地大无处申辩,我还要向苍穹诉告一番!接着,窦娥撕心裂肺地道白:天哪,天!——想我窦娥遭此不白之冤,我死之后刀过头落,血喷白练;三伏降雪,遮满尸前;还要山阳亢旱三年,以示屈冤!

    贾春的眼皮儿再也包裹不了泪水,决堤一般奔涌而下。

    小白月是天生的尤物,皮肤白皙,白得可以看清下面泛青的血管,漾波流盼的眼神儿,婉转动听的声音,贾春相信,任何男人在她面前都无法抗拒,都会嗓子发干,心跳加速。新婚是在母亲去世前那个单位宿舍楼里,门脸和床头墙上都贴着喜字。贾春趟在小白月怀里,他问:“你说,有多少人打你的主意啊,有权有势的领导,腰缠万贯的老板,我只是个穷文人,你咋就嫁给了我了呢?我真的像明清小说写的那样,卖油郎独占花魁了。”小白月抿嘴笑着,用手指轻轻地戳了贾春一下,声音好听地说:“臭美吧你!”贾春还是纠缠着这个话题,那天晚上,他们已经像古典小说写的那样“云雨”了两次,停下来,贾春又问了同样的问题,小白月脸颊红润,娇羞地说:“你人好。我没觉得我怎么好啊。你人真实。”“我真实?其实不全是的,我跟你讲的故事,我上中学时,把坏人打跑了,其实不是那样,是我跑了。”小白月咯咯地笑着,说“我知道,你讲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因为编谎言时,你的眼睛不瞅我。”“啊?看不出你这么有心计。”小白月说:“都是说笑话,我欣赏你什么你知道吗?”贾春摇了摇头,小白月说:“你有才!”

    过后想起来,贾春自己都莫名其妙,小白月欣赏的才是什么呢?编故事的能力?他编故事,演员在演。的确,贾春身边的几个编剧朋友几乎都找的演员,这个组合也算是中规中矩。那个夜晚也是他认识小白月之后,小白月第一次沾酒,她不喝酒是因为要保护嗓子,这是事实,不过在贾春这方面来感觉,即便小白月不喝酒也非常容易被燃烧,没结婚时,他们拥抱接吻,小白月总是呼吸急促、声音变调、周身瘫软。贾春想,以后一定不让小白月喝酒,好在她的职业对她有所约束,不然,被别有用心的人灌酒,小白月恐怕要吃亏了。

    现在小白月就躺在新婚的屋子里,她含情脉脉地看着贾春,渐渐的呼吸又急促起来,贾春被小白月调动着,一把把小白月拉了过来。小白月嘴里说着不要啦,可还是半推半就。第二天上午,母亲在门口反复弄出响动,贾春和小白月才不得不起床。他们一夜云雨了五次,小白月起床后小声说,我的胯骨都痛了。贾春也说,我的小肚子痛。可说的时候,贾春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一部位又有了反应,也许正是因为小白月身体里发出的诱惑的气味儿……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小白月出现在他面前,下垂的头发婆娑在他的脸上,身体的气味浮动在他面前,他伸出胳膊把小白月抱住了……想死我了,贾春这样说。

    “干什么?臭流氓!”他被人推搡开。贾春一惊,眼前是一位穿白大褂的年轻姑娘。

    这是贾春第一次见到韩玉萍,绝对的美女胚子,他想象不出,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和他们——这群被称之为“人渣”的人在一起,后来从14号监室了解到,韩玉萍是护士学校毕业的,可她为什么到强制戒毒所工作?不知是就业困难,还是真的充满爱心,想拯救他们这些管不住自己的灵魂更管不住身体的人呢?

    以韩玉萍的美丽,就是在社会上也属于危险系数较高的人,到了这样的地方,危险系数是不是会更高?有人说吸毒的人已经没有了性,事实并不是这样,他们要的可能是外人无法理解另外一种,是什么,就不好形容也不必形容了吧。

    关于韩玉萍面临的高危处境,贾春从管事的那儿找到了一些论据,一次出操,韩玉萍从大楼的外挂走廊里走过,一群人都侧过头去,注视着韩玉萍的身影,管事的小声对贾春说:“我让她浪,一旦有机会,我非干死她不可。”

    天气最热的时候,管事的还是和贾春消除了敌意。贾春昏厥之后,莎士比亚格外照顾他,还真诚地对贾春说:“太大的忙我也帮不上,除了让你不干重体力活儿,在我这儿改稿子之外,你外头有啥事儿,捎个话儿,递点东西啥的,我还可以。”这是莎士比亚第二次对贾春说,贾春觉得莎士比亚不是客气。那次,管事的要稍两条烟,贾春去求莎士比亚,事情还真办成了,管事的对贾春表示感激。感激的方式有很多,其中之一是管事的对贾春讲了14号监室戒毒人员的内幕。首长在外面曾经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物,在里面,因为有钱,就可以做老大。管事的原来是商品交易市场的打手,他没多少钱,但为人仗义,社会上有一些朋友,他和14监室所有人不同的是,他是自己主动被抓进来的,而别人都是被动被抓的。管事的说,据说这几个月外面风声紧,在戒毒所里安全些,不然,被抓去劳教就不是三月而是三年了。

    在管事的那里,贾春还知道了一个惊人的秘密,首长一直在偷偷吸食毒品,他有办法搞到毒品,具体什么办法管事的没说。从知道那个秘密开始,贾春就对首长是如何得到毒品这个问题充满好奇。后来贾春做了几种假设,其中的一种假设是,首长利用清扫院子的机会,在指定的地点收到从高墙外抛过来的“食物”。问题是,反复那么多次,为什么一次都没有被发现呢?

    贾春和莎士比亚讨论如何处理肖莎的死,贾春不同意上吊,更不同意跳楼,他说就是割腕、吃安眠药也不应该上吊跳楼,莎士比亚问为什么?贾春说那样死遭罪,而且样子也不好看。莎士比亚说正因为这样,观众才能动心,才能跟着痛苦。可为什么要把观众搞痛苦了呢?因为现在的观众麻木了。可是从人物的角度,还是要合情合理。莎士比亚不高兴了,他又开始满地走,他说合情合理的事情还有戏剧性吗?贾春说其实我们怎么写也写不过现实生活,不说别的,你们自认为戒毒所管理得水泄不透,事实是这样吗?说到这儿,贾春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好在他没透露出首长以及监所内吸毒相关信息。莎士比亚沉默了,贾春紧张起来,他怕莎士比亚追问下去,问不出来再把他送到二监区继续深挖。不想莎士比亚突然笑了,他说这很正常,所有的地方都不会水泄不透。贾春吊起的心缓缓地放了下来。

    按照疗程的规定,今天韩丽萍给贾春打最后一针,他本想对韩丽萍致歉并做一番解释,可从韩丽萍的戒心以及生冷的表情看,他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他只是珍惜和韩丽萍短暂接触的时光,深深地呼吸,想把韩丽萍的气息尽可能地贮存在自己的体内、深埋在记忆里。贾春这样做还是有了效果,在后来难熬的深夜,他的身边一直漂浮着女人的气息,他梦见了自己的小妖精——小白月。

    吸毒的时候,我们觉得那里是天堂,醒来之后才发现,其实我们活在地狱!小白月曾对他说过。可惜,说这话时,他们都成了瘾君子。

    小白月是如何成为瘾君子的,对于贾春来说一直是未解之谜。她自己就有十来种说法,有的甚至自相矛盾。后来贾春也吸毒时,他才苦笑起来,让一个吸毒的人——一个把灵魂贱卖出去的人跟你说实话,那不是天方夜谭吗?不要说讲实话,当贾春采取一切办法挽救小白月的时候,小白月却偷偷地对他下毒,一点点把他也拉上了生命的不归之路。贾春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时,他对小白月拳脚相加,他要杀了小白月,小白月却好看地对他笑着,她说你来呀你来呀,我等着呢。事情就是这样,站在不同的角度肯定有不同的想法,贾春为挽救小白月所作的所有努力,在小白月烟瘾发作时都是阻碍、麻烦和敌对,为了让贾春和她同甘共苦,她偷偷地对贾春下药,让贾春也成为她的同类,到那时,贾春不仅不阻止她吸食毒品,还会去帮她和自己寻找毒品,最后,她的目的达到了。

    贾春号啕大哭,你是人吗?有没有一点人的良心?小白月也哭了起来,她说以后你就知道了,一旦上瘾了,良心就被魔鬼拿走了,不论是谁,都一样!

    贾春出去后,住在过去一位嗑药朋友老丁的汽车修配厂里,老丁离开后,那个厂子也停业了。老丁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没有人告诉过贾春。贾春是从修配厂的后窗进去的,后窗成了他进出这栋建筑的“大门”。老丁的汽车修配厂虽然挂了一个“厂”名,实际上是个临街的老房子,过去是工厂的车库,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建的红砖房,由于地处城乡结合部,人流算不上嘈杂,即便如此,贾春也得昼伏夜出,修配厂的旁边还有两家修理各类机动车的门市,对面是一家轮胎修理部,还有一家“饺子馆”和一家食杂店。贾春不能光明正大地从正门出入,他觉得那些店铺的人都会认识老丁,他一个生人出出进进的,难免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空旷的车间里充刺着机油、柴油和汽油的味道儿,好像老丁并没有离开似的。贾春曲卷在老丁脏得几乎看不得底色的被子里,和苍蝇、蚊子以及各种小爬虫为伍,白天蒙头大睡,晚上吃从食品店买回的泡面和火腿肠。只是过再简朴的生活也是需要钱的,他没工资没收入,该卖的东西也早就卖完了。前年,他先是把自己家的房子卖了,母亲去世后,他又把父母留下的房产卖掉了。现在他已经没什么可卖的了。当然,贾春也想过要去工作,可身体一直很虚弱,虚弱中还要经受毒瘾的折磨。没办法,他只好在老丁的车间里寻找“出路”了。老丁的车间被他翻了个底朝天,能找到的值钱东西都找到了。比如老丁柜子里捂了的香烟、零钱、长毛的茶叶以及几十册邮票,比如可以在废品收购站换钱的贵重金属,天还没亮,贾春就把可以换钱的东西倒弄出去,走差不多两公里的路,然后,用新换的钱喝一瓶啤酒。几天下来,贾春几乎翻遍了老丁车间的每一个角落,包括一些缝隙,贾春多么希望老丁把钱藏在墙缝或者一块砖头的后面,可一想到老丁也是瘾君子,贾春本能地泄了气。

    在老丁的车库里,贾春居然找到了一个纸盒箱子,那个纸盒箱子是他自己的,他卖掉家里所有的东西之后,唯一留下来的就是那个纸盒箱子,那个箱子里的东西卖不出钱的,也没地方放,所以就带到老丁那里。那个纸盒箱子里的东西虽然不值钱,却装满了他的记忆。箱子里装的是小白月和自己的各种照片,有他们的结婚照和生活照,也有小白月的写真照、剧照。那里还有很多证书,毕业证书、职称证书、获奖证书以及结婚证、户口本什么的。还有就是报纸和杂志,报纸和杂志都是宣传他们的,被剪裁下来。还有贾春打印的剧本和公开出版的剧本集。在那个纸盒箱子里贾春还找到了自己的日记。这时,贾春想起来了,小白月有记日记的习惯,在那个日记里,他一定会找到小白月吸毒的原因,是谁害了小白月,进而害了他,他要把那个凶手找出来。

    毒瘾的力量是最大的,比起找小白月日记的强烈愿望,后者根本什么都算不上了。断货时,贾春不得不去找廖淑贞,廖淑贞在夜店里上班,要深夜12点以后才能见他。从廖淑贞那里拿货一点都不便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过去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廖淑贞衣着华丽,面若桃花,她笑着对小白月说,你真幸运啊找到这么好一个老公,如果是我先遇到你家贾春,我一定不放过他的。廖淑贞是小白月小时候的好友,成年后的干姊妹。廖淑贞最初也是小戏剧班的,后来没找到前途就进入社会。最初那些年,廖淑贞在黄金商业区开夜店,活得滋润,财大气粗。好长一段时间,贾春都认为是廖淑贞把小白月拉下了水,可廖淑贞一直都不肯承认这一点。现在,几百万身价的廖淑贞落魄了,除了一身还说得过去的衣服和一个皮包,一小包化妆品之外,也是一身轻松。廖淑贞好过的日子里,住宅是豪华的海景房,还有闹市区的门市房,她开着进口大吉普车,带着大牌子墨镜,每次出场都带着随从。人啊,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吧。

    贾春在夜店外等廖淑贞,天上下起了小雨,小雨腻腻歪歪,落在身上黏乎乎的。12点之后,一些打扮裸露的女人举着伞三三两两地出来,唯独不见廖淑贞的影子。贾春给廖淑贞挂一个电话,廖淑贞没接。一般情况下,贾春是不应该继续等下去的,可毒瘾如同山坳里的浓雾一样开始在周身蔓延,他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廖淑贞,别说下雨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等到廖淑贞,只有等到廖淑贞他才可以拿到那个救命的粉末。贾春甚至想,如果常人拥有吸毒者为了吸毒所付出的耐力和毅力,那世上可能少有做不到的事情。这个想法是奇怪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奇怪地出现在贾春的脑海里。

    廖淑贞大概是凌晨3点左右出来的,她先是给贾春打了一个电话,知道贾春还在等她,就匆忙地出来了。贾春一手交钱一手接货,正准备要离开时,廖淑贞不冷不热地说,咱们去吃火锅吧。经廖淑贞的提醒,贾春发现自己的肚子早就空了。

    那条街上就有24小时营业的火锅店,火锅店里生意兴隆,很多在夜店里“上班”的女人都集中在那里“宵夜”。贾春和廖淑贞走进去,吸引一些熟人的目光。熟人并不是贾春的熟人,不过那些人除了打量贾春外,对廖淑贞似乎很冷漠,没人跟廖淑贞打招呼。廖淑贞是那些女人中的长者,当然也是竞争对手。贾春和廖淑贞坐定以后,贾春看到了廖淑贞脖子上的血痕,好听的名词叫“草莓印”,还有,廖淑贞的脸涨红着,眼角和鼻孔还挂着血丝。廖淑贞注意到贾春的目光,她侧过脸去,小声说:“今天倒霉,碰倒个醉鬼。”贾春不好再说什么,他说:“今天晚上我请客。”廖淑贞微微一笑,说:“算了吧,你还不如我呢。”廖淑贞的牙齿不再洁白,已经被烟熏成了钟乳石的颜色。

    贾春回到下榻的“居所”,他觉得自己仿佛从地狱里返了回来,烟瘾消退了,肚子填饱了,他又回归到常人的状态,又想起了小白月的日记。贾春做了一个计划,明天白天不睡觉,他要去一些地方寻找小白月的日记。

    母亲的房子早卖掉了,卖房子前,那个房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还打扫过,经过反复回忆,他觉得遗漏了一个地方,就是露天的阳台,那个阳台曾经堆放过书籍,不过在贾春的印象里,书籍被风吹日晒之后,几乎成了纸浆的半成品。问题是,那些烂掉的书籍下面有没有可能还有完整的书籍呢,有没有可能夹着小白月那个绸缎面的日记本呢。贾春并没有详细看过小白月的日记,他只是偶尔翻了翻,那个日记本飘着淡淡的幽香,封面是淡紫色的,上面压着凸起的心型。母亲原来在“工人村”,那里有几十栋造型相同的建筑,小时候那里杨柳依依,街道整洁,现在显得十分破旧,或者用破败形容更准确一些。贾春走上那个熟悉的楼道,闭上眼睛也可以摸到母亲的老房子。遗憾的是,那个房门紧闭着,毫无生息。毫无生息是可以感觉出来,那个铁门跟旁边的铁门不一样,旁边的铁门贴着对联,而老房子的门却光溜溜的,还有灰尘和锈迹。贾春试着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也许这个房子很久没住人了。当然,这里与大丁的修配厂不同,这里已经属于别人,他不能撬门而入。撬门也是需要本事的,贾春没这个本事,再说了,撬别人家的门大多是为了偷窃,贾春还没这个胆量,有这个胆量也不行,他撬门是为了一个日记本,跟谁也说不通的。

    贾春转来转去,他还不死心。最后,他无奈地转到了房子的后面,看到了老房子的阳台。那个阳台已经被封闭了,用的是白色的塑钢窗,贾春这才泄了气。别说他不确定那个日记本在不在那里,即便在那里也早就尸骨无存了。父亲和母亲也早就尸骨无存了,他们偌大的身躯被燃烧成灰烬,装在一个石头匣子里。从传统的意义上讲,老人过世后要入土为安,他卖母亲房子时也有这样的打算,可当他得知墓地的价格时,他的想法又改变了。其实墓地也没贵到超过房子的价格,只是那个时候,由于小白月和贾春共同吸毒,早已负债累累,公墓的事成了奢望。父亲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的骨灰还在殡仪馆的架子上,他去世时儿子儿媳都走上坡路,前景比他年轻那会儿好多了。母亲大概会预料到的,母亲就是知道贾春吸毒才一股毒火攻心,倒下了就再也没起来。贾春想,应该去殡仪馆看看两位老人家啊,烧点纸,不管能不能收到也应该表示点心意才对。

    老房子不能指望了,贾春就觉得自己家的房子存在着希望。天晚了,贾春坐公共汽车去大丁的修配厂,路上,他还给一个孕妇让了座。那个孕妇对他表示感谢,他反而对孕妇说了声谢谢,然后,有尊严地拉着吊环扶手,笔直地站着。

    廖淑贞是在“工作”之后跟贾春到修配厂那个临时住处的,开始贾春并不同意廖淑贞跟他去,他怕那里过于脏乱差了。在廖淑贞的要求下,贾春只好领着廖淑贞拐来拐去,并在后窗把廖淑贞扶了上去。廖淑贞先是在空旷、杂乱的车间里熟悉“情况”,然后显得兴奋地对贾春说:“乖乖,你真有本事,竟然找到这么好的地方。”说完就躺在贾春散发着霉味、临时搭起的床铺上。贾春小声说:“我还怕你嫌我这儿寒碜呢。”廖淑贞说:“你这地方多好啊,我住在夜店里,一个房间8个人,烦死了。关键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住任何地方都比五星级宾馆好。贾春感动得差点落了泪。”贾春和廖淑贞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他讲起来了小白月的日记,他一直想搞明白小白月从什么时候开始嗑药的,是如何嗑药的。廖淑贞直直地看着贾春,看了一会儿廖淑贞苦笑一下,说:“你真是个傻老爷们儿!”贾春默默地寻思着廖淑贞的话,廖淑贞说:“你都这样了,还想日记的事儿,说明你的心还没彻底空了。”贾春明白了,他问廖淑贞“我们都知道,一旦嗑药,对性就没需要了,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在一起?”廖淑贞说:“要不怎么说你是傻老爷们呢,你知道吗,我对你有感情。”“有感情?”贾春突然笑了起来,笑一笑就哭了,哭一哭又笑了,笑中溢出很多眼泪。贾春想起了小白月,小白月和他是有感情的,而恰恰是小白月害得他走上了不归路。

    廖淑贞瞅了瞅贾春,她见怪不怪地独自喝起了啤酒,啤酒喝光之后,她将易拉罐空瓶抛向远处,咣啷一声,随即传来老鼠吱吱的叫声。听到这个声音,廖淑贞也笑了起来。

    贾春去自己房子是一个阳光灼热的下午,他走上那条熟悉的楼道,在四楼门口站下来。他当当当敲了三下门,停顿一下又当当当地敲三下,这是老习惯,不知不觉地表现出来。门里有人问:谁呀?贾春说我,我是老贾!“老贾?哪个老贾?”贾春连忙解释说自己是房子原来的主人,你不姓黄吗?对方把门开了一条缝儿,看了看,又把门开大了些。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妇女横在门的中央。“我们家不姓黄,姓黄的早搬走了,这个房子转到我们家已经转了好几户了。”贾春态度谦恭地点了点头儿,他说是这样,客厅过道的上头……原来我装修时修了一个小储藏间……不大一个,我想,是不是有东西落在里面了。中年妇女立即警觉起来,她说:“有什么东西你应该找第一个买你房子的人,可跟我们没关系。”贾春说:“我知道,我没说有关系,我只是来看看,有没有可能……”中年妇女说:“这我不管,反正你不能找我。”贾春知道中年妇女一定是误会了,他也没办法说清楚,就伸头朝过道上面看了看。中年妇女立即把门挡在贾春面前,大声说:“你想干什么?”贾春说:“没事儿,我就想看看。”中年妇女说看看也不行,“咣”地把门关上了。贾春揉了揉被门撞的额头,自言自语道:“不让看就不看呗,这是何苦呢!”贾春下了楼,虽然被撞了额头,后脑还嗡嗡着,可他觉得这趟来得很值得,起码他又排除了一个可能的选项。就在他伸头向上看的瞬间,他看到当初他设计的那个储藏室的门没了,按了一个壁灯。

    贾春把回“家”的经历讲给廖淑贞听,廖淑贞笑着说:“小白月怎么可能把她的日记本放那上面去呢?在我看来,小白月根本就不会保存什么日记本。像我们这样的人,有可能保存日记本吗?”贾春被廖淑贞问住了。廖淑贞想了想说:“算了,既然你有这份心你就找下去吧,其实,找到找不到又怎么样?”“你不就是想知道她为什么嗑药的吗?”贾春连忙问,“你知道?”廖淑贞说:“我不知道,我跟你说过了,我不知道,像我这样死不起活不成的人,有必要跟你撒谎吗?我只能告诉你我是怎么开始的。我跟你不同,我不是被人下药的,我是一种……怎么说呢,生活环境的影响……那些年,我身边做买卖、挣了大钱的人中有很多人嗑药,那是一种时髦,一个圈子,就不知不觉进去了。怎么说呢,是好奇心?是虚荣心?是贪图享乐?我说不好,反正是不知不觉就进去了……现在,我们这一茬老板没剩几个了,都上了天堂或者地狱,如果有天堂和地狱的话。贾春,如果我死了,你会给我送葬吗,我可能根本就不在乎有没有人给我送葬……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说这样的傻话!”说完,廖淑贞抽泣起来。贾春扶着廖淑贞的肩,他说:“我会给你送葬的,咱们约定好,我先走你给我送葬,你先走我给你送葬!”

    贾春去了剧团,剧团虽然还是原来的老楼,重新装修后显得十分漂亮。政府为了支持文化事业购买“服务”,每一场演出都有补贴,剧团的日子较以前好过多了。贾春去找人事科的人,人事科的人见到贾春像见了瘟神一般,对贾春保持着两米左右的距离,同时对贾春的要求百依百顺。小白月的东西被搬到了报废道具库的一个铁皮柜里,贾春撬开了柜门,在飞扬着灰尘、昏暗的灯光下,他获得了意外的收获,他终于发现了那个令他血液上涌、心跳加速的日记本。

    仿佛是一场梦,贾春再次被抓,再次被送到了那个他熟悉而又憎恨的强制戒毒所。这次套在他身上的不是橘黄色的汗衫而是一个橘黄色的马甲。

    还是那个露天的走廊,中间的一个灯坏了,一会亮一会不亮。这次送贾春进监室的不是少言寡语的大长脸,而是一个脸上还有青春痘的虎头虎脑的新面孔。小警官严肃地对贾春说:“贾春,你被编在二监区14监室。”“为什么还是14监室?”贾春问。脸上有痘痘的小警官说:“不为什么,赶巧了。”贾春说:“我能提一个请求吗?能不能给我换一个监室。”小警官不高兴了:“你以为住旅馆啊,想选那个房间选那个房间。贾春,你是二进宫了,知道该怎么做!”贾春不再说话,跟稚气未脱的小警官走到14号监室前。小警官说,反正哪个监室都一样,你就当你跟14监室有缘分吧。

    其实,贾春跟小警官提出请求的时候就知道一切都不可能改变了,他完全是故意调解自己的心情,没事找事儿。当他得知自己被安排到14号监室时,他心里窃喜,毕竟自己在那里生活过三个月,什么都经历了,人头也熟悉了,走廊里,贾春似乎还有这样的感觉,好像自己回14监室就如同回母校上过课的教室。然而,当大铁门咣当一声关闭时,他才知道他高兴得有些早,心理准备显然不足。

    如同第一次进入14号监室一样,他被人迎头打了一拳,贾春高喊首长和管事的名字,没一个人理会他,两三个人上来暴扁了他一通,当他静下来观察时才发现,整个房间里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贾春知道自己完了,他说各位老大,我三个月前还住在这个监室,请各位老大高抬贵手。其中一个飞起一脚,踢在贾春的心窝上,用山东腔说:“娘了个比的,住过咋了,老子住过三回啦,只要你进这个门就是新鬼!新鬼你知道不?”

    既然是新鬼,所有的规矩都得照办,只是令贾春感到意外的是,14号监室人员无论怎样流动,规矩却被完整地继承了下来,不仅花样没有减少反而不断增加,除了“撞钟”作为保留节目,其他的体罚方法还不断升级。三侠五义没有了,冒出来个十八般武艺。什么佛山无影脚,什么降龙十八掌……贾春被折磨得不能起床,那些家伙怕管教发现,居然学会泼冷水的办法,劈头盖脸给贾春浇了一盆冷水。

    这时已是严冬初九,操场上漂一层清雪,贾春强忍着浑身的剧痛跑操,他希望见到莎士比亚,如果见到他,他就会不顾一切地跑到莎士比亚身边,抱住他的大腿求他关照。事实上,莎士比亚并没有出现在操场上。

    事后贾春知道,14号监室里还有一个他熟悉的人——警卫,警卫已经升到了二铺,二铺的地位还说得过去,如果警卫在,他贾春也许会少受点儿罪。根据戒毒所的规定,强制戒毒人员在戒毒期间,只有直系亲属病危、死亡或者有其他正当理由要暂时离开戒毒所的,由其亲属或者所在单位担保,经强制戒毒所批准,可以离所,离所期限一般不超过3天。

    警卫是处理父亲的后事去了,估计三天就能回来。莎士比亚呢?贾春问了提升为二监区副区长的大长脸,大长脸没说话,贾春又大声问了一遍,大长脸白了贾春一眼,说:“没看见!”贾春几乎不抱希望地去找年轻的小管教,小管教说,沙老师家里有事请假了。怎么这么倒霉呢?贾春想,接下来他就开始盼着警卫了,一天天盼着,仿佛警卫是大救星。贾春想,他不怕死,死了反而清净了,问题是,自己死不起也活不成啊。

    警卫回来了,他带了一些东西孝敬上铺的新“首长”,对贾春并没表现出过度的热情,他知道贾春还是新鬼,在贾春摆脱新鬼这个角色之前,他是不能替贾春说话的。此刻贾春才意识到,这个监室里的人就是一个狼群,而他是最没地位的那个狼丢儿,任何好事都没自己的份儿,脏活累活却是他的,随便哪一个都可以欺负他。

    操场上,警卫小声对贾春说:“你家里为啥不来会见呢?贾春脸色难看,一言不发。警卫说如果不给首长上货,谁也没办法帮你。”贾春说:“无所谓了,如果早死也就少遭罪了。”

    人真是懦弱的动物,进了强制戒毒所饱受折磨的时候,贾春真的想一死了之,他甚至想出去之后就立即了结自己的生命,奇怪的是,出去之后,他不仅没有了结自己的生命,反而变本加厉地“快乐”,这次被抓,他又想做个了结,可一进监室就没了“了结”的条件。他知道自己成了僵尸,嗜血的僵尸,为了等待下一次吸血,尸体无所谓了,可以随便抛弃。

    警卫似乎动了隐侧之心,抱了抱贾春,手还在他的后背拍了拍。贾春问:“你参加父亲的遗体告别啦?”警卫说:“操,我是借这个名义出去自由了几天,谁愿意见咱们这些人啊。说得好听,亲属啊朋友啊,谁见了咱不像见了瘟神一样。出去这两天我也只能去找病友,不管是不是真心,也只好惺惺相惜,抱团取暖了。”

    说话的过程中,警卫还抱着贾春,贾春挣脱了一下。警卫说:“操,不用我罩着你啊。”贾春也大声说:“操!我说过了,我早死早托生,下辈子托生个猫啊狗啊也比这样僵尸好!”

    警卫看了看贾春,抓狂般地挥了挥胳膊说:“说得好!”

    在寒冷的风里,贾春从警卫那里了解到,首长已经挂了,出去之后不久就挂了,据说死在一家星级宾馆里,死的时候面目狰狞。管事的没了消息,估计那犊子——警卫学管事的口气——估计那犊子也活不了多久,他没钱,也不招人待见。对于这些消息,贾春没有觉得意外,他早就习惯听这些了。而那个令他震惊的消息是在莎士比亚那里听到的。

    莎士比亚明显比上次苍老了,他一脸倦容。“想不到竟这样香消玉殒了”,莎士比亚说。莎士比亚说的是韩丽萍,韩丽萍上吊了。诡异的是,他们在剧本中讨论肖莎的死法时,给出了若干种选项,可争论的结果——莎士比亚还是让肖莎上吊死了。在莎士比亚的描述中,韩丽萍的死因并不复杂,她给强制戒毒人员挂吊瓶时,被一个携带艾滋病的人扎了针,那个针管里有患者自己的病毒。贾春问,是管事的吗?莎士比亚不知道贾春说的管事的是谁,具体指什么,他想了想说:“那个人你不认识。”袭击韩丽萍的强制戒毒人员与韩丽萍毫无恩怨,据说审问他时,他说,我就看她太漂亮了。值此一句,无论用什么严酷方式审问,他就不再说话。“太过美好了也是一种罪”。莎士比亚说。

    戒毒所的领导组织相关人员做韩丽萍的工作,韩丽萍嘤嘤地哭,不想,照顾她的人去厕所的功夫,她把自己吊在了窗帘架上。照看韩丽萍的人没经验,他们对付戒毒人员有经验,可是对待自己的同志反而没经验了,他们做韩丽萍工作的时候,韩丽萍大概早就开始计划了,所以,措手不及。唉!莎士比亚连连叹气。

    贾春不想和莎士比亚深入讨论韩丽萍的话题,就岔开了。他问莎士比亚剧本怎么样了,莎士比亚说:“投了一家电视台,一家影视公司和一个电视剧制作中心。目前还没消息,但愿顺利吧。”莎士比亚说。贾春说:“会顺利的。”莎士比亚瞅了瞅贾春,立即补充说:“你放心我还记得呢,如果电视剧决定拍摄了,稿费来了,我会付给你百分之二十,君无戏言!”

    小白月是怎么死的?她想过贾春与莎士比亚讨论过的种种死法吗?她一定是想过的,贾春认为。现实是,你设计再多的死法都有局限性,或者这样说,没有一种死法是最完美的,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一些吸毒者由于吸食过量死亡,这是最通俗的一种死法了,但是没有个性,小白月到了后来,已经没有条件和能力吸毒了,吸毒过量死亡是需要条件的,小白月想要不痛苦地去死是很难的,她只能在有限的条件里选择一点尊严而已。小白月也是在这个戒毒所里死的,时间很好地伪装了一切,仅仅几年时间,人们已经把这件事淡忘了。上次进戒毒所,贾春还默默地准备着,迎接相关的审问和严格的看管,遗憾的是,没人把他和小白月联系起来,难道他们连基本的情况都搞不清楚还是压根儿就懒得去联系呢?小白月在一区,也就是女监区,一区和二区隔了一道高高的水泥墙,水泥墙的上面布满铁丝网。

    按常理,小白月是不可能突破防护栏的,管教也想不到会出现那种意外。戒毒所的门窗都有防护栏,都是纵向排列大拇指粗的钢筋,正常人无论如何也钻不过去的,小白月却在上厕所的功夫跳了下来……贾春去见小白月时,小白月已经瘦脱像了,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毒品已经榨干了她的血与肉。正因为这样,小白月才顺利地钻过了防护栏,跳了下去,融化在蓝天里……贾春想:“小白月死的时候想到过自己吗?她说过什么?问谁啊!”

    上午操之后,贾春找到了莎士比亚,他说自己对剧本又有了新的想法,想再改一稿,莎士比亚有些倦怠,他说自己最近家里的事挺麻烦,没心情,撞大运吧,一个剧本也救不了孩子的命,该死该活吊朝上。一向文绉绉的莎士比亚终于说了句脏话。

    贾春还是从警卫那里了解了莎士比亚的情况,莎士比亚有个患小儿麻痹症的女儿,已经二十多岁了,最近病情开始恶化。据说戒毒所的人都挺同情他,但也帮不了太大的忙。贾春说:“凡事都要往好里去想、去对待。”

    莎士比亚回过头来,愣怔地看着贾春。莎士比亚说:“那一定是的。”贾春看了看莎士比亚的表情,想说的安慰莎士比亚的话咽了下去。他知道怎样安慰莎士比亚都没有意义,他一样帮不了莎士比亚,不过他真想把那个剧本再好好改一遍,这回是用心去改。贾春把自己的想法跟莎士比亚说了。莎士比亚说:“我承认文章不厌改,可是,我还坚持现在的主见,贾春啊,虽然你是有名的编剧,可你那是话剧,话剧跟电视剧是不一样的。你知道,我这个人虽然没太大的出息,可我坚持我的人生信念,我的文学理念,我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决定把自己的人生献给文学,文学是我的生命,没有了文学就没有了生命。所以,我必须坚持我的主见。”

    贾春深深地吸了一口刺激肺叶的寒气,他觉得起初谦虚的莎士比亚一定是伪装的,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是个对文学精神坚守的人,可他坚守的那个文学精神是对的吗?

    莎士比亚涨红的脖子渐渐消退,他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对贾春说:“对了,你跟去办公室一趟,我给你带了几件棉衣,我看你穿得太单薄了。”

    贾春想起来了小白月的日记,他从剧团找回来的那个日记本。那个日记本封面的颜色根本就不是淡紫色的,而是淡粉色的。上面的心型也不再凸起,和整个封面融为一体。那个日记里记的都是他们曾经的甜蜜生活,关于吸毒的事却一句都没有提及。日记是4月15日突然中断的,离现在大概4年零8个月。这样说来,小白月吸毒的原因仍旧是个谜,可话说回来,即使知道小白月吸毒原因又能怎样呢,什么都晚了。廖淑贞说的对,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贾春回到14号监室,他从莎士比亚那里拿的棉衣就被首长没收了,没有首长同意,他是不能穿棉衣的,警卫小声对他说:“你家里怎么还不来接见,如果这样下去,你活不了几天了。”贾春苦笑一下,接着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儿。

    警卫说:“你个犊子,你笑什么?”贾春说:“别急,明天我就有接见了。我老婆叫小白月,你没听过小白月的名字?不过当然,你对演艺界是不熟悉的,我老婆可是个明星,演员中的大腕儿,尽管她恨我嗑药,不理我,可女人的心毕竟是仁慈的,她会来搭救我的,就是这会儿她的思想转不过弯儿来,过一段她会来的,她一定会来搭救我的。”警卫说:“怕是你等不到她转过弯来就完啦。到头来还不是做白日梦。”贾春说:“不会不会,我了解我老婆……实在是……如果她暂时转不过思想,我妈也会来的,世界上没有狠心的母亲,我妈会来的,只是她行动不太方便,可拄着拐棍儿也会来的……关键是,我相信我老婆小白月不会抛下我不管!”

    明天的太阳?明天会有太阳吗?如果是阴天就不会有太阳,如果是半阴天,太阳是什么样的呢?朦胧中,贾春看到一个红红的太阳,好像曾经见过的一幅海上日出的照片,那轮圆圆的红日渐渐成为深远的舞台,舞台上,窦娥杜鹃啼血一般唱道——

    这官司眼见得不明不暗,

    那赃官害得我负屈含冤;

    倘若是我死后灵应不显,

    怎见得此时我怨气冲天!

    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溅,

    将鲜血俱洒在白练之间;

    四下里望旗杆人人得见,

    还要你六月里雪满阶前;

    这楚州要叫它三年大旱,

    那时节才知我身负奇冤!

    贾春就是那天见到小白月的,那是一个万物复苏、而且是洒满童话般色彩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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