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小董的注意力在方向盘、刹车和行人上。按理说,有了这三个关键因素,应该不会酿成没人希望发生的那个悲剧的,可悲剧还是发生了。那么,除了方向盘、刹车之外,还有什么跟倒霉的大威有关系呢?事故是车和人之间的关系,而控制车的关键是方向盘和刹车。小董记得他控制了方向盘,也就是用力拐向无人的方向,与此同时,他本能地紧急制动,也就是一脚用力踩刹车而不是踩在油门上。那么,有没有可能小董闪躲的方向正是倒霉的大威躲避的方向呢?就像走在街上的两个人,彼此躲避却撞了个正着。这些无从考证。小董从车上走下来,看到了大威的一只鞋横在马路中央。看到鞋的一瞬间,小董的酒醒了一半,他的心“咯噔”一下,接着就孤孤单单地吊着,他知道完了。
其实,人与人之间可以有多种多样的联系,他和大威完全可以通过别的方式发生关系。好的方面不用说了,太多太多了,不好的,比如大威坐小董的出租车,因为出租车行走的路线或计时器的故障等等发生了争执,甚至打得头破血流也比这样的结局好。他们根本就不认识,一认识就彼此阴阳两界,而小董扮演的是刽子手的角色,他把年轻力壮的大威送到了另一个世界。
小董逃逸三天后,他才知道,被撞死的人叫彭大威,彭大威他是见不到活的人了,见面与他交涉的是彭大威的父亲。彭父一脸纸灰,一直沉默着。小董在办案人员那里知道,彭大威是一个科研所的博士后,刚刚进站不到两个月,正承担一个重要的课题。小董并不知道博士后是什么意思,尤其是“博士后流动站”“进站”等等说法。他问办案人员,博士后流动站是干什么的?办案人员脸色铁青,目光冷峻得如鞭子抽过来。小董低了低头,说:“我只是问问。”办案人员并没有回答小董的问题,他也许觉得小董在这个时候——被询问的时候提这样的问题,太不严肃,太不尊敬,起码不够礼貌。当然,也不排斥另一种可能,办案人员也不知道博士后流动站真正的含义。不过,小董隐约地知道博士,博士可是高学历,不像自己,连高中都没读,博士是知识分子,是有文化的人。办案人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严厉的问:“那天晚上你喝了多少酒?”小董先是一愣,接着摇了摇头。“我们是清楚的!”彭父在询问和对质的过程中,只说了这么一句。小董说:“我没喝酒,我只喝了点格瓦斯(一种俄式饮料)。”“既然没喝酒,那你为什么逃逸?”办案人员的声音如同镶了牙齿,咬在他自认为关键的部位上。小董说:“我害怕了,我开了两年出租车,第一次碰到这么严重的情况,像丢了魂似的,就吓跑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跑的,为什么要跑。”“胡说八道!”办案人员说。至于为什么胡说八道,办案人员没说。
彭父说:“我们已经调查了,你出门前喝了8瓶啤酒。”事后小董知道,彭父是一位退休教师,教历史和地理的,调查这样的事不属于他的专业范畴。事实是,小董那天喝了半斤白酒,之后又喝了一箱啤酒“遛一遛”。彭父不说还好,这样一说,小董的底气更足了,他起誓发愿:“我要是喝了8瓶啤酒,我出门让车撞死,天打五雷轰!”
调查询问过程显得漫长也格外拖沓,漫长也好,拖沓也罢,效果却不明显。该搞清楚的事儿并没搞清楚,起码不利索,小董这样认为。很显然,一场准备了三天——为逃脱罪责应对各种询问可能的所做的精心准备——还是发挥了作用的。
什么时候见到彭母的?这是个伤脑筋的问题,不过小董记忆深刻的是,在那个斑驳着墙皮的走廊里,身材单薄的彭母像一只愤怒的母狮向他扑来,声嘶力竭地大喊:“杀人犯,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要不是需要,小董绝对不愿意回忆那个场面,多年之后,那个场面已经改变了色彩和气温,小董记得那个画面是灰白色的,而气温里灌满深秋的瑟瑟寒风。
逃避那三天时间里,小董开始回忆事情发生的经过,开头就说过了,小董回忆起来是困难的,因为大脑有失意的区域,就像被剪裁过的电影胶片,连接的都是蒙太奇技术,接不上茬口儿。并且,空白的地方越想越大,是不是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受?既然事实自己都不十分清楚,那就寻找自己认为“合理”的情节吧,自己寻找当然就会为逃脱罪责编故事,把故事编完整了,还需要十几遍甚至几十遍地统一自己的口径,总之不能自相矛盾、漏洞百出吧。还有,小董也跟家辉打过了招呼,统一了口径,按办案人的说法,算是订立攻守同盟吧。
家辉不至于出卖自己吧?他和家辉的酒量差不多,都是超级战士。他俩喝酒的理由很简单,家辉刚搬进新居,装修期间,小董帮出了几趟车,拉装修工、拉材料,算不上多大的贡献。其实不帮忙家辉也可能请他过去的,他们是铁哥们,由小学同学、酒友一点点过渡到铁哥们。以家辉的说法,铁哥们就是“有事儿喊一声,有好酒一起喝”的那种朋友。
喜欢喝酒和喝多了是两回事。小董喝兴奋的时候,鼻子眼儿就痒,他动作不雅地挖鼻孔,挖着挖着,他的手指迅速离开了鼻孔儿。家辉回过头来,笑眯眯地说:“家妮来啦?”家妮却板着脸说:“哥,你想把嫂子累死啊,差不多就回去帮帮嫂子,别没完没了地喝!”家辉说;“不是雇了钟点工吗?”家妮说:“嫂子说了,要是钟点工顶丈夫用,她就不要你了。”酒桌旁边喝着酒的男人们哄笑起来。小董从家妮的话里听出了含义,在一旁和稀泥,他拍着家辉的后背说:“你走你的吧,让家妮代你陪我们!”家妮说:“哎…可别扯上我,我滴酒不沾。”家辉也说:“我不回去,我回去兄弟们能瞧得起我吗。”小董眼睛瞟着家妮,乐哈哈地说:“我明白嫂子的意思,她是觉得你们一起收拾新家,有甜蜜的感觉……是不是?”酒桌旁的诸位跟着起哄,碰碟子碰碗的。家妮仍面孔严肃,她说:“反正我是把话带到了,你回不回去可不关我的事儿啦。”家妮要走,被小董一把拉住了。当时小董还没把脑子喝浑了,他记得清清楚楚。小董借着酒劲儿拉住了家妮,家妮愣住了,冲着小董耸了一下:“干什么,你!”小董像个要冰棍吃的小男孩,哀求着说:“家妮,给点面子,坐一会呗,就一小会儿。”家辉挥了挥胳膊,大声说:“家妮你就坐一会儿,也没外人,都是我哥们儿。家妮说我可不替你待客……”说话时瞅了瞅酒态微酣畅的男人,畏难情绪溢于言表。家辉说:“你待啥客呀,我也不走。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啥,其实,你嫂子叫你来喊我,并不是真的让我去帮她收拾卫生,她是怕我一高兴喝多了。”家妮低下头来问家辉:“你的意思……你真、真的不回去?”家辉说:“你看看兄弟们,我怎么走?当逃兵吗?”家妮有些赌气地坐了下来:“再说一遍,反正我是把话儿捎到了,回去不回去是你的事儿啦。”
说归说,家妮还是给嫂子发了短信,嫂子也给家妮回了短信。家辉是了解媳妇的,在喝醉和帮着打扫卫生两项选择中,媳妇当然不希望丈夫喝醉了。她还嘱咐家妮帮她监管一下,“别让家辉喝多了,你哥肝不好!”短信最后一句强调。
家妮就坐在小董的旁边,是大活人啊,小董从来没和家妮挨得这么近,家妮上身那股令人晕眩的气味一浪一浪地向小董袭来。家妮身上的味道怎么这么迷人呢?小董记得家妮身上以前有来苏水的味道,那时家妮从卫校毕业半年多,好不容易在急救中心找到了护士的职位。急救中心经常值班,那天家妮下夜班,小董在家辉家门口看到了家妮,来苏水的味道被家妮迎面送了过来,当然,来苏尔味道中还掺杂了酒精的味道。小董对味道比较敏感,就如同分辨不同型号的汽油和柴油一样。家妮并没有值夜班后的憔悴感,比如头发凌乱、神态疲惫,仿佛永远都那么神采奕奕,当然,也永远那么严肃。
小董对家妮说:“以后下夜班告诉董哥,我去接你,咱不是有这方便条件嘛!”家妮几乎没瞅小董,冷冷地说:“我挣那点工资可打不起出租车。”小董说:“我愿意给你服务,不收钱。”家妮说:“那我就更不能坐你的车了。”小董还想说点什么,家妮已经进了楼道门。那时家辉还和家妮以及父母住在一起,还没当上每月几乎付出相当于全部工资的房主兼房奴。
很显然,家妮知道小董对他有好感,而且开始追她了,不然,家妮就不会那么冷冰冰地对待她。小时候他们也认识,可那时候小董还没决定要追家妮,家妮还没女大十八变,家妮对他也没态度,既不好也不坏。小董觉得,家妮的态度让他看到了希望,如果家妮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说明家妮心里根本没装着他,心里没他,情况才真的糟糕呢。好女怕缠狼!小董不知道怎么接受了这个信条,他坚信,只要锲而不舍地一路追下去,家妮早晚是他的。
这样考量一下,小董和家辉的友谊也就存在疑问了,小董成为家辉的跟班儿,以至于家辉把他当做“铁子”,其实背后是跟家妮有关系的。这次,家妮真的就在身边了,这次小董还喝了不少白酒,两厢因素合在一起,小董不兴奋是不可能的。
小董张罗着给家妮递来标着“已消毒”字样的盘子和一次性筷子,并大声对服务员说:“再上一盘羔羊肉,要黑白相间的。”家妮“噗”地笑了。小董愣了一下。家辉在一旁说:“董就这样,他说的意思是红白相间的,不过没关系,大家都能听懂。”小董傻乎乎地笑笑,接着说:“趁着大家都在‘酒头’,再来一瓶白的吧。”家妮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小董有些无辜地看着家妮。家妮显然给小董面子,她说:“没关系,我能听懂,你是把喝酒在兴头上简化了,现在网络上流行这样的表达。不过我不赞成你们喝白酒了,实在不行就喝点啤酒吧。”小董高兴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仰,大声说:“当然喝啤酒了,家妮说话了,就是最高指示,哥们都照办!”
那之后,一股是酒精滚热加速循环,一股是何尔蒙激素分泌,小董被身体里两股强大的洪流给淹没了。推杯问盏的热烈场面也渐渐迷离起来,犹如聚焦出了问题的镜头,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酒,对,酒是问题的关节点。酒局是怎么结束的,小董还朦朦胧胧地记得,还好像喝过很浓的乌龙茶,还好像跟家辉承诺不出车了,只把车开回家。“你放心吧,我别的本事没有,开车可是科班出身的”。后来呢?记忆再次出现就是路上那个“飞”来的家伙,小董觉得他的酒醒了大半,他记得他本能地控制着方向盘,用力拐向无人的方向,与此同时,他也本能地紧急制动,也就是一脚用力踩刹车上,是刹车上,绝对没踩在油门上。
彭父叫彭家树,彭家树的坚韧是令小董恐惧的,小董相信家辉没讲什么,家妮也没讲什么,可彭家树还是克服了重重困难、一层一层地抽丝剥茧,以他非专业的经验,最后还是查清了小董那天晚上喝酒的数量:白酒半斤左右,啤酒大约12瓶。那个时候,酒驾还没严查,但是酒后肇事也是要处理的,处理上虽然没有极端的恐怖,但吃牢饭恐怕是免不了。
事到如此,小董才真的紧张起来,他还是老办法,又玩起了失踪。“失踪的日子比吃牢饭好不到哪儿去”,小董深有体会地对家妮说。家妮在电话另一端沉默着。小董说:“这是我打的第一个电话,我不知道打给谁,谁放心,想来想去只有你一个人了……整天担惊受怕,我快崩溃了!”家妮说:“那就投案自首吧,还可以宽大处理。”小董几乎露出了哭腔:“再怎么宽大处理,我也得被判刑,一旦判了刑,我这辈子就完了。”家妮安慰小董一番,事情既然撞上了,逃避是逃避不了的。你要去投案自首,我陪你去!小董的眼泪被感动出来,他觉得很多事都是这样,好事变成坏事,坏事也能变成好事。
家妮问小董在哪儿,要见他一面,小董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家妮指定那个小酒馆里,小董饿狼一般大快朵颐。家妮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家妮的小手指搭在小董的小手指上,还轻轻地勾了勾,小董停止咀嚼,仿佛心都跳到了体外。小董决定他不再逃避了,他要想尽一切办法把问题解决好,决不辜负家妮的期望。
小董第一次敲门彭家树会觉得意外,而一连几日反复敲他家的房门就更觉得意外了。小董已经做好了各种各样的准备,比如彭母用棒子砸他,用东西扔他,用指甲抓破他的脸等等,小董都做好了准备。小董第一次敲开彭家树家的房门,在门口就扑通一声跪下了,谴责自己向彭父彭母请罪,说一说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絮絮叨叨地说自己也不是故意的,但事已至此,愿打愿骂愿罚怎么都行,自己也准备把父亲用退休金买的出租车卖了,给彭家补偿,还准备去蹲监狱服刑赎罪……第二天、第三天内容基本一样。第四天下雨,小董就落汤鸡一般,跪在雨水里,彭家的邻居开始张望,令彭家树有些不安。
彭家树也站在雨水里,他说:“你这样没用,你应该去投案这首,不应该在我家胡闹。”那时候此类案件还带有自诉案件的特点,当事人的态度非常关键,人家追究和不追究直接关系到案件处理结果,这些小董当然知道。小董不起来,他对彭家树说:“我一定会投案自首的,法院怎么判我都接受,我来你家就是想求得你们两位老人原谅,而且一定得认我这个儿子。你亲生的儿子因为我的过错没了,我替他尽孝心,为你们养老送终……”事后小董知道,他没见到彭母是因为彭母一直卧床不起。但是,彭母对这些情况是掌握的。
小董说:“人死不能复生,如果我现在死了能把大威换回来,我现在就撞墙死了。”彭家树也泪流满面,他说:“孩子,如果你不想把我们两个老骨头也琢磨死了,你就早点离开,早早地去投案自首,就算对我们最大的怜悯和善意了。”
小董还真按他说的去做了,他先是把出租车卖了,带着钱去投案自首。
奇迹还是发生了。最终的结局是小董被判有期徒刑6个月,监外执行。也就是说,小董虽然被判刑,实际上并没有蹲监狱,除了每个月到派出所例行报到,他仍然生活在大千世界里。所以有这样的结果是缘于几个重要的前提,交通肇事是过失的,而且他还没喝酒,而且受害者家人不再追诉。这些,小董的条件都得到了满足。
那一段日子里,小董经常去彭家,在一连串的闭门羹之后,彭家树终于把换煤气罐的活儿给了小董,他还对小董说:“别介意你伯母,她还没从悲痛中缓过来。”不久彭母得了脑血栓,小董知道他的机会来了,他天天守在医院,护理着彭母,彭家树回家做饭时,小董还给彭母擦了屎,护士对彭母说:“你儿子真孝顺。”彭母表达困难,可她流出了眼泪,那眼泪只有小董看得懂,那不是感激的眼泪,而是痛苦的眼泪、委屈的眼泪。小董跪到地上,他说:“妈,我就是您的儿子,我一定替大威尽孝。”彭母转过头,还是默默地流泪。事实上,也许彭母从来就没接受过小董,三年后彭母脑血栓二次复发直到去世,她从没在小董叫妈的时候答应过。彭母住了一个月的院,她出院的第三天,小董的判决就下来了。
那年秋天,小董带着蛋糕去给彭家树过生日,他原本是想请彭家树和彭母在外面吃饭的,由于彭母反对,他只好去了彭家,一按门铃,彭家树立即把门打开了。显然,彭家树已早早在门口儿等候了。陪同小董去的还有家辉和家妮,彭家树做了一桌子的菜,他对大家说:“人不能总活在阴影了,人死不能复生,别说小董不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一命抵一命又怎么样?大威还是活不了。应该说,这件事情小董也不希望发生,发生这样的事对他来说也是一场惨痛的教训,我们活着人都好好活着,这才重要,我想,如果大威灵魂有知,他也会这么想吧。”家妮说:“感谢彭老师大人大量,能谅解和宽容小董。”小董瞅了瞅家妮,内心里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甜蜜。小董说:“我决心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一定尽心尽力做您二老的儿子。”家辉也在一旁说:“是啊,就让小董代大威尽孝心吧,不然,他这辈子都不安的。”彭母在一旁说话了,她还没完全从脑血栓后遗症中恢复过来,表达显得有些困难,她说:“我失去儿子已经够痛苦的了,怎么能接受杀死我儿子的凶手做儿子呢?”彭家树见彭母说话生硬,他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儿子的事就别老挂嘴上吧。
小董突然跪了下来,他说:“我早就说过要做你们的儿子,现在案子明确了,我不能食言,你们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家辉说:“是啊,小董他有这份心,你们一时接受不了不要紧,可不能不让他有这份……忏悔的心啊。”
彭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小董,问:“你说实话,那天你到底喝没喝酒?”小董摇了摇头,嗫蹑着说:“没有。”彭家树问:“真的一点都没喝?”小董大声说:“真的没喝!”这一点很重要,案件就是这样定性的。
大家沉默了,彭家树站了起来,他说:“喝酒吧,不谈那件事了,总之,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们,我已经六十多岁了,子曰六十而耳顺,我和老伴都风烛残年了,希望你们年轻人好点儿,你们好就好啊。”
吃饭的过程中,彭家树还问起了小董的工作,小董告诉彭家树,他的出租车没有了。在家辉的帮助下,小董去了一家矿泉水公司工作,由于吊销了驾驶执照,他不能开车,只好做搬运工。彭家树说搬运工也不见得是坏事儿,只要扎扎实实努力,人生就会有好光景。
从彭家树家出来,已是街灯明亮,那个事故从炎热的夏天启幕,到现在告一段落,秋风徐徐,充满了凉意。走出街口,小董兴奋地挽起了家妮的胳膊,对着家妮的耳朵说:“太谢谢你们兄妹了,真是患难见真心啊。好了,这件事儿总算摆平了。”家妮用力将胳膊抽了出去。小董瞅了瞅家辉,家辉故意扭过头去看着远方,还吹了两声口哨儿。
小董所在那家矿泉水公司品牌是“健康肽”,标示在解放广场多少多少号,其实解放广场并没有广场,只是一个十字街口,也许历史上曾经有过广场吧。而且,他们公司也不在十字街口,而是在街口后面的居民楼下,居民楼是老房子,老房子的门市房都是住宅改建的。他们公司是家小公司,老板兼记账员、出纳和会计,剩下的就是4位送水员兼搬运工和司机。主营业务及流程为,给一家客户免费送一台饮水机,然后定期给对方送矿泉水,他们主要赚的是水钱。小董的驾驶执照已经被吊销,可老板雇佣小董绝不会让他只当一名搬运工,没几天功夫老板就给他搞到一个部队的驾驶证,真的假的谁也不知道。小董又重操旧业,开了辆轻型的面包车。那天完成了全天的工作,他在食杂店买了一包烟,有些轻松地抽着。一阵秋风刮过,街道两边的梧桐落叶翻滚着,小董的脑子里闪现了一个句子:梧桐最知秋!这样的句子本来就不属于他,他用力想了想,应该是家妮说过的。小董看天色还早,就给家妮挂了一个电话,谁知家妮冷冷地说:“我在忙!”
小董有些困惑,同时也有种不祥的预感。那之后,小董三天两头就找家妮,可家妮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借口,一直没有见他。周日,小董去找家辉。那是雨后的下午,街道间充斥着寒气。家辉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啊,古人说的真对。”小董心里只想着家妮的事,他闷闷不乐,酒至微酣他才对家辉讲起家妮,他说他不明白家妮为什么对他冷淡。家辉憋了一会儿,下决心的样子说:“家妮让我告诉你,她有男朋友了。”小董先是傻住了,然后自言自语道:“我说的嘛…我说的嘛…我说的嘛……”接着大口大口喝酒,任凭家辉三番五次阻止,可他还是大口地喝酒。喝到后来,他哇哇大哭。家辉在一旁劝道:“咱俩是哥们,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我只是家妮的哥哥而不是她本人,不能替他做主。忘了她吧,比家妮好的女孩子有的是。”小董已经喝醉了,他说:“我不甘心,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家妮那天我能喝那么多吗?如果我不喝那么多我能撞死彭大威吗?如果我不撞死彭大威,我能被判刑吗?出租车没了,事业没了,现在我一穷二白,唯一的救命稻草家妮也背信弃义了!”家辉几乎已经习惯了小董不准确的表达,但是小董要表示的意思他还是听明白了,他揽着小董的肩,说:“我理解,我理解。”一边说一遍劝小董继续喝酒,故意把小董灌趴下了。
小董真的如他所说,他不会甘心的。小董施展软磨硬泡之功,而家妮也是了不起的人物,任凭你和风细雨还是电闪雷鸣她都化解得游刃有余。就在小董筋疲力尽、信心丧失殆尽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多年的哥们家辉已经很久没跟他联系了,难道问题真的出在自己身上?小董不这样认为,相反,他觉得这两兄妹不够意思。一如开头说的那样,这件事的起点是从家辉搬家开始的,如果没有这个前提,倒霉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兄妹俩实际上是他的克星!
那之后,小董把心思用在了“事业”上,在“健康肽”公司没几天,小董就看出了门道儿,饮水机是免费的,不过是给客户下了一个套儿,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头半年,负责卖水的代理也就是小董的老板还按套路出牌,真的配给客户矿泉水,后来由于货源供应不及时,他们就用锅炉里的白开水灌装,老板对小董说,有人谋财,有人害命,咱们用白开水,直接喝也没问题,还属于有良心的商人。灌装水的成本很低,尝到了甜头自然不会收手,灌装的比例越来越高,到了后期,“健康肽”公司几乎用白开水替代了矿泉水。令小董觉得意外的是,客户并没有投诉,而是上一级的代理商发现了问题,觉得他们的销售业绩大幅下滑,而按投放的免费饮水机数量计算,矿泉水的销量不可能那么低。于是,上一级代理商明察暗访,终于查清了真相。调查过程中,小董反戈一击,扳倒了他的老板。上一级代理商小吉米是个娇小文静的女子,小董极尽恭维,总算得到小吉米的青睐,半年之后,小董代替了老板,成了“健康肽”在这个城市里的代理。按他自己的说法儿,背心改乳罩,位置很重要。
这期间,小董也去过彭家树家,去的次数基本和去派出所报到的次数差不多,见到彭家树他总是讲自己如何忙,创业如何不容易,不过他心里还是惦记着爸爸妈妈。当然,小董去彭家树家也不空手,每次都带点小礼物,有的时候是青菜,有的时候是水果,有一次,他还把客户给他的两张电影票给了彭家树。
正当小董的事业“蒸蒸日上”时,小董不慎重蹈前任老板的覆辙,他也没经受住暴利的诱惑,也开始用白开水替代矿泉水,汲取前任老板的教训,小董把自己小时候一起玩的哥们安排到公司里,并由那个哥们亲自处理替代品,公司里的人谁都不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小吉米还是发现了破绽,究竟是如何发现的小董也不知道,小吉米给小董派了一个助理,说是助理,实际上掌握实权。小董风光的日子没有了。就在小董无比失落的时候,他看到了新的商机,销售一种号称美国专利、叫作害斯(Health)的保健品,巨大的利润空间吸盘一样吸引着小董,他算了一笔账,如果代理“Health”,做一年就可以买回出租车,并把他所有的损失都挽回来。鉴于在“健康肽”公司前途渺茫,小董下定决心,重起炉灶。按他自己的说法,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小吉米并没有跟小董翻脸。
“Health”是一种全新的销售模式,类似于传销,前前后后折腾了四个月,无法证明功效的“Health”原形毕露,小董的公司被查封,有关部门立案并追究小董的非法所得。小董从内部打探一些情况,知道这次很严重,至少要罚款50万元,而且还可能判刑。他刚刚完成了前一个刑期,在刑满释放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再次犯罪,惩罚肯定会加重,这次,他不入狱恐怕都难。无奈,小董再次选择了潜逃……
彭母患病之后,并没有像一些药品广告宣传的那么容易恢复生机和活力,相反,她如霜打过的叶子一般,越来越枯萎和凋敝。每天上午,太阳热烘烘的时候,彭家树都搀着彭母去锻炼,彭母迈出的每一步都是艰难的,走出十几步额头就布满汗珠儿。每次彭母都坚持走到路边,她又要看车啦!日复一日,彭母和绝大多数人比较,可以称得上是识别汽车的专家了,路上跑的车她都记得车的颜色、车的牌子、车的型号,并且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记住车牌号码。对于一个脑部受损的人来说,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记住车牌号码,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了。相反,彭母几乎记不住彭大威的生日,甚至记不清晰彭大威读过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和大学。一次彭母看电视新闻,新闻里报道某师范学院成立50周年庆典。彭母流着泪说,要是大威在的话,他也可以回母校参加庆祝活动了。彭家树不是师范学院毕业的,彭母移花接木,令彭家树心酸不已。
彭母脑栓塞二次复发住进了医院,发病之前没有一点征兆。彭母住院后,彭家树想起了小董,他给小董打电话,电话停机,他给“健康肽”矿泉水公司打电话,这才想起小董早就不送水了,而是推销“Health”保健品,前段时间小董打了鸡血一般,眼睛发亮地让彭家树发展身边的客户。后来彭家树从家辉那里知道小董出了大事,他想,这次小董恐怕在劫难逃了。
直到彭母离世小董也没有现身,追债人、办案人都找不到小董,彭家树更是无能为力。彭母离世的前夜,彭家树在彭母的床头号啕大哭,一哭就哭了两个小时,医院重症室外的医生和护士都手足无措,其实,无论彭家树怎样哭彭母都听不见了,第二次复发她就丧失了意识。彭家树哭过之后,又开始断断续续、絮絮叨叨地跟彭母讲话,生活中的片段、对彭母的评价、对人生看法,对儿子大威的爱等等。当然,彭家树也讲到了小董,他对彭母说:“我知道你一直不理解我为什么接受小董、放小董一马,可是,不放过小董又怎么样?大威能活着回来吗?只不过让他多蹲几年监狱。你所不知道的是,我对小董的宽容其实是一种报复,是一种对他的放纵,你大概不会想到。大威火化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你知道我不抽烟,那天夜里我抽了两盒烟,复仇的计划从那个晚上开始实施了,你可能觉得我在向命运妥协,其实恰恰相反,我是在和命运抗争,我要让小董付出更大的代价……你绝对不会想到吧。从一开始我就察觉到小董身上的致命弱点:自私、狡诈、怯懦、没原则没底线,这是他的毛病和局限,也正因为这样,他才在大威这个命槛上侥幸跨过去,他一定认为自己很了不起,他没有在大威这件事上汲取教训,他一定会遇到更大的灾难!现在一切都验证了。可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会这样……”彭家树说这些,彭母无法听到,无论他放声大哭还是喃喃细语彭母都听不到了,她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切开的喉管链接着氧气管,她的手指没有动一下,眼角也没有泪水划过……彭家树用手捋了一把脸,他说:“小英子……事到如今,我突然醒悟了,也许是我错了,我不应该为了报复而纠缠在‘命运’上,这个纠缠其实让我们也付出了代价,付出了你也付出了我自己,现在也付出了小董。真是奇怪,本来小董是我的敌人,可现在我居然有牵挂他的感觉,人真怕接触啊!小英子,现在我理解了,与命运抗争并不是与命运纠缠,偶然的灾难我们阻止不了,可人为的灾难是不应该放任的,对不对?想一想,小董身上的问题我们是不是或多或少地存在一些呢?我们为什么要跟命运抗争?命运具体是谁呢?我想明白了,这回,我真的要收小董当儿子,算是向命运借来的儿子,当我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跟你说了,你该明白了吧?我想,你也会支持我的想法的。小英子,快好起来吧,快好起来吧……”
第二天早晨,彭母并没有好起来,而是静静地离开了这个她没办法完全理解的世界。
彭家树再次见到小董时,小董穿着一身囚服。小董有些难为情地说:“管教通知我说我爸来看我,我还真以为是我老爸,没想到是你。”彭家树说:“我不是你老爸吗?”小董立即说:“当然是了。我说的意思是我亲生老爸,您能理解的。”小董第一次称彭家树您。彭家树连忙说自己能理解。小董用怀疑的眼神瞅了彭家树一眼,说:“你不一定能理解。我入狱以来,我老爸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他大概对我彻底失望了。”彭家树说:“要给我当儿子的是你,要管我叫爸的也是你,你不会只是表面应付我,心里根本就没承认我是你老爸吧。”小董扑通跪下了,说:“天打五雷轰,我绝对认你这个老爸,只是……唉,不说啦,我妈好吗?”彭家树平静地说:“她已经去世了。”“去世啦?什么时候?她问我了吗?”彭家树说:“没有,她脑血栓二次复发就没了意识,走得很平静。”小董沉默一会儿,说:“我真的,真的十分对不起你们。”
彭家树说:“都过去了,眼下关键是如何面对现实。你的案情我都了解过了,还清60万的罚金和欠款就可能释放。我是这样想的,我准备跟你的亲生父亲谈一谈,我们共同想办法帮你筹钱,争取让你早日出来,你不要认为我拿你补偿大威的钱来帮你还债,那些钱都给你母亲治病了,要拿也是我最后的一点积蓄。”小董突然变了脸,说:“不用,我用不起那个钱!罪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自己来承担。”彭家树说:“怎么承担?蹲监狱就算承担了?”小董大声说:“凭什么啊?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好?这个世界还有公理可讲吗?”“公理?”彭家树也大声说,“你还知道公理这两个字?”想了想,彭家树又平静了,他说:“你别想那么多,既然我承认给你当爸爸,就要尽爸爸的责任。你先别说话,我也不是无偿帮助你的,我有我的私心,我老了,需要有个人养老送终。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俩订立个合同,我在你最需要钱的时候资助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帮助我,我们规定好权利和义务,我是你的合同爸爸,你是我的合同儿子。”
小董好想没听懂彭家树的话。彭家树缓缓地说:“没关系,不让你马上答应,你可以冷静地想一想,等下次来探监,我们再定,行不?”
小董傻住了。
彭家树果然去找了小董的父亲,小董的父亲被彭家树感动了,他们仿佛两个老船夫,身体衰弱也拼命地共同划桨。彭家树拿出自己的所有的积蓄筹集了25万元。小董的父亲把自己三室一厅的房子换了小房子,筹集了35万,他们替小董还清了罚金和欠款。小董走出那看守所铁门那天,办手续的警官对他说:“那两个人都说是你爹,我原以为其中一个是丈人爹呢。”小董说:“我还没结婚。”警官说:“你挺幸运啊,两个爹!”小董没觉得是揶揄,反而自豪地说:“是啊,两个都是亲爹。”
按合同规约,小董必须每个星期去看望彭家树。近距离交往中,彭家树发现小董欠缺的知识太多,别的不说,历史和地理知识就十分欠缺,比如小董认为攀枝花是河南省的,认为松源是黑龙江省的。小董对夏商周等概念几乎等于零,他真的相信关公战秦琼是真实的。于是,彭家树给小董制定了一个补课的计划,还认真地做了针对小董的个性化教案,可小董觉得这些知识对他来说一点用都没有。彭家树说:“人活着一定要知道历史,了解地理,这样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小董说:“我不学那些知识也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彭家树气得直瞪眼睛,最后说:“算是为了我高兴行不?我高兴可是合同的一部分。”小董只好硬着头皮撑了下去。撑下去并不容易,彭家树管理严格,每次见小董都要求他背作业,渐渐的,小董觉得这个爸爸更加的固执,负担感也越来越强烈。
一次彭家树给小董读明史,读到朱元璋早年在赌桌上丧尽了尊严,对此他刻骨铭心,当政后推行严酷刑法,赌博者一律砍手。只是他把“骰子”读成了“骨子”。小董愣了一下,说:“是骰(shai)子吧?”彭家树也愣住了,连忙去查新华字典,知道自己读错了。小董笑了笑,他以前常玩麻将,对骰子很熟悉,有些知识也是需要经验的,不过,小董并没说破。彭家树很难为情,古板地结束了那天预定的授课内容。临分别,彭家树冷着脸对小董说:“这个世界上除了神,当然了,如果有神的话,任何人都不是全知的,我也有知识盲点,不过,不能因为我有知识盲点影响你对我的信任,知识是给你自己学的,明白吗?”小董赶紧点头,像小时候盼望下课一般,希望快点离开彭家树家。
小董常常在梦里梦到蓝色的天,这样的天是不真实的,小董自己都知道。因为在真实的蓝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有阴暗面,都有影子。阴暗面和影子不明显的天一定是阴天,不会是蓝色的天。蓝色的天完全一色时,就如同进入到一种真空中,一种实验室的环境里,那恐怕就是梦境了。这样的梦是小董出狱并且履行与彭家树的合同期间出现的,这之前,小董从未有过这样的梦,一种在梦中还知道是做梦的状况。这样的状况虽然不像噩梦那样令人惊出一身冷汗,可也总是让小董感到难以言表的不安和压迫。
彭家树是大幅度降温那天傍晚出事的,小董接到电话立即赶往医院。彭家树得了心梗,好在抢救及时,加上使用了微创手术,病情恢复地很快。在医院护理期间,护士都知道小董是彭家树的儿子,可她们看到彭家树教小董地理时,又有些糊涂了。“博斯普鲁斯海峡!”彭家树重复道。小董总是记不住那么长的外国名字。霍尔木兹海峡!也是小董记忆的一个难点,小董心里很恼火,他不知道记那些名字有什么意义。
小董借收拾卫生的机会躲开彭家树的拷问,谁想,卫生打扫完了,彭家树又喊他了。小董背对着彭家树无奈地咬了咬牙。彭家树没提地理名词,问小董:“你看到家妮没有?”小董迅速转过头来,想一下说:“没有。”彭家树告诉小董他发病那天,正是家妮值班,她和一名急救医生在家里给他作了简单的处置,然后把他送到医院。“真是太巧了!”彭家树感叹。
小董想,的确是很久没见到家妮了,上一次见到她还是两年前,而那之前,他在家妮结婚的晚上,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小董想,也许该去看看家妮,可是,见到家妮说什么呢?
小董犹豫的时候,家妮却来探望彭家树了,她拿了一个花篮和水果篮,一进门,看到小董正给彭家树洗头。家妮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笑着说:“本来应该早点来看您的,被一些事儿缠住了。”彭家树见到家妮却十分高兴,他连忙起身,对家妮说:“我还要好好感谢你呢,要不是你们及时救助,我这条老命大概早没了。”家妮说:“怎么会呢,像您这样的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小董在一旁站着,有些尴尬。家妮说:“真巧,董哥也来啦!”彭家树说:“他呀,天天来,别说我这个儿子还真借上光了。”
家妮认真地瞅了瞅小董,小董的手还湿漉漉的,他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想跟家妮握手,见家妮没反应,他又把手放在了身后。“家妮还这么漂亮!”小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了一句。家妮有些羞涩,习惯性地礼貌了一句“谢谢”。
那天晚上小董请家妮去吃烤肉,两人喝了不少酒。小董讲起曾经给同样有酒量的父亲喝一瓶叫“扳倒驴”的酒,结果把父亲喝醉了,第二天父亲醒酒后问他,昨天你给我喝的什么酒,这么厉害?他说“扳倒驴”,父亲挥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引得家妮哈哈大笑,一副豪迈,风雨无阻的样子。以前家妮也从不喝酒,喝酒的风范令小董刮目相看。小董从家妮那里了解到,家妮半年前就离婚了,情绪十分低落。小董安慰家妮一番,他基本上不怎么会安慰女人,事实上家妮也不需要他的安慰,她需要的也许仅仅是安慰的“形式”。“你呢?嫂子还好吗?”家妮问小董。小董借着酒劲儿说:“没有,我一直在等你。”家妮立刻放下了酒杯,眼泪唰的就下来了。小董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儿。小董显得心虚,他知道是他的话让家妮伤感,可是,他说的并不是实话,这些年他没在等家妮,除了潜逃和被羁押之外,他并没有闲着,他交往过几个女人,只是没有成功而已。小董开始给家妮递面巾纸,后来干脆坐到家妮身边,试探性地揽着家妮,见家妮没反感,他得寸进尺搂住了家妮的肩,搂的时候还安慰着:“别哭了,一切都会好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句词出现在这个时候,基本上属于小董知识缺陷造成的词不达意,不想,这句话居然把家妮给逗笑了。家妮说:“你再陪我喝两杯,今天我想喝醉!”
家妮喝酒出乎小董的预料之外,而家妮的豪爽更令小董不太适应。以前,家妮很少讲话,文静、内敛甚至过于严肃,现在家妮完全变了个人,不仅与小董平等地喝酒而且居然还会说一些酒桌上的话,比如,“好,够意思!”“差那么点吗?给我面子,干啦!”
小董好不容易把浑身发软的家妮背到她家,并把她送到床上,脱了鞋,盖上被子。刚要转身,他被家妮拉住了……从家妮的床上下来,小董有一种从高空跌落下来的感觉,他想,人真是奇怪,以前千辛万苦、朝思暮想地追了家妮那么多年,可真的得到家妮却这么简单,不过是一次偶遇、一顿酒。运动之后,家妮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她拉过小董,将头枕在小董的胳膊上,问小董:“你一直跟彭老师联系吗?”小董嗯了一声。“你真的给他当儿子?”小董说“嗯”。家妮说:“我以前真错看你啦。还有,你必须认真地回答我,你真的在等我吗?”小董刚要回答,家妮用手捂住小董的嘴。“你必须好好回答,真实地回答。”小董是这方面的行家,编故事难不住他。
小董和家妮分开之后,家妮又没了消息,小董给家妮挂两次电话,家妮总说:“我现在正忙,一会儿给你回。”小董等啊等,家妮并没有回电话。小董想,家妮会不会像上一次一样,又远离他了呢?彭家树出院,小董抓住了机会,他跟彭家树说,要把家妮请来。彭家树问小董是不是对家妮有想法,小董说:“是啊,虽然家妮属于二手女人了,已经落价了,可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进过两次监所,至今还到处打工。”彭家树说:“话不能这样说,经历磨难才有财富,经历了风雨才见真情,我支持你们交往。”所以,吃饭的时候,彭家树也对家妮讲了不少好话,尤其他意味深长地说,其实帮助别人,有时候也帮助了自己,修正别人也修正了自己。彭家树要表达的深意,小董和家妮不见得都能领会,但大致的意思他们还是懂的。离开彭家树家,小董邀请家妮再喝一点,家妮摇了摇头。小董问家妮:“为什么又不理我了。”家妮说:“没有啊,你总得给我时间好好想一想吧。”“想什么?”小董问。家妮打了小董一拳:“我不想第二次吃亏上当!”小董高兴了,他拉住家妮,去了自己住处楼下的一个小酒吧。
那个酒吧设施陈旧、灯光昏暗,有趣的是,二楼的座位是吊椅,风格虽与环境不相协调却很适用。小董和家妮相对而坐,游来荡去的。小董拍着桌子,大大方方地要了一瓶洋酒,家妮也拍桌子,要几厅儿童喜欢喝的那种饮料。喝酒过程中,他们还分别献艺,一位装扮得十分艺术的吉他手伴奏,他们就看着乐谱架上的手抄歌词唱了起来。比较而言,家妮还马马虎虎算是献艺,嗓音一般,但基本都在调上,小董就不用说了,基本属于自娱自乐。唱一首歌十元钱,今天小董显得格外大方,一首一首唱个没完,基本成了麦霸,好在那时二楼里的客人不多。
折腾到半夜,小董搀扶着家妮去他家,尽管小董也摇摇晃晃的,可他心里有数儿,在酒吧去厕所的功夫,他还倒对街的食杂店买了一盒避孕套。第二天早晨,小董头涨得厉害,他想一定是那瓶假洋酒害的,那种酒吧不可能有真洋酒,小董没喝的时候就有心理准备,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兴奋,一兴奋理性抵御的防线就失效了。小董爬起来看了看,家妮已经走了,什么都没留下,他又扭头看看地上凌乱的纸巾,嗵的一声跳到地上,在纸巾中拨拉着,他找到三只套套儿,其中两只的头部是破露的,小董放心了,他知道家妮并没有发现这个秘密。
彭家树给小董打来电话,问他最近有什么事吗?小董说没什么事,跟一个朋友倒腾大米呢。“没什么事就好,没什么事就好。”彭家树说。小董这才想起,他已经快半个多月没去彭家树那里了。从心里讲,小董并不情愿去彭家树家,如果不是因为合同,他才不愿意去彭家树家呢,除了讲课不说,彭家树微言大义的教诲他就不愿意承受。合同?合同在小董这里算什么呢?的确,他在履行合同,可他觉得那是他在尽本分,还人情,跟合同无关。
家妮气呼呼地来找小董,小董却满心欢喜。家妮说:“你怎么就不注意呢,我有了。”小董故作惊讶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家妮变了脸,她说:“你啥意思,你不承认孩子是你的对不对?”小董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意外怎么会发生在咱俩身上,据说这样的概率是万分之几啊,真是中了彩票了。”家妮问小董:“你说,现在怎么办吧。”小董嬉皮笑脸的,他说:“咋办,我负责呗。”家妮打了小董一拳:“你负责,谁让你负责啦。”小董说:“现在怀孕率越来越低,咱们却一枪命中,多了不起啊。干脆趁热打铁,咱们结婚吧。”家妮说:“你想得美,谁说跟你结婚啦?再说了,喝那么多酒,孩子能健康吗?好酒也就罢了,什么破酒啊,第二天我头疼了一天。”
家妮坚持要堕胎,小董怎么也说服不了她,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家妮要堕胎,还必须小董陪着去,没办法,小董只好在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陪家妮去了外县的一个医院。家妮进到医院里,小董不愿意进去,就在门外等着。不知道为什么,小董觉得鼻子发酸眼泪潮湿,自己为什么做人这么失败呢!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没多久,家妮出来了。小董马上换装了笑脸问:“这么顺利啊?”家妮过来狠狠地打了小董一拳,哭着趴在他的肩膀上。“怎么啦?不顺利?”小董问。家妮说:“我不忍心!”
小董和家妮结婚之后,彭家树越来越感到自己风烛残年了。他想,改变一个人很难,影响和启示一个人也需要艰难的过程,只是自己的时间恐怕不够了。就在他对小董几近失望的时候,小董更一阵风似的来了个大转变,不仅每周坚持来看他,每次还带着东西。彭家树想来想去,还是没想明白。有一天,小董突然对他说:“老爸,咱俩应该明确一下关系。”彭家树说:“不是早就明确了吗?”小董说:“不是那个合同,咱俩要办理一个手续,明确咱俩的收养关系,这样,将来你住院什么的,我签字就名正言顺了。”彭家树突然明白了,小董可能知道他离世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小董又是唯一的继承人。彭家树把小董最后的遮羞布也拉下来,他说:“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我一个穷教书匠,没积攒万贯家财。原来是有点积蓄,可是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都折腾没了,唯一剩下的就是房子了。”说起房子,彭家树敏感地察觉到小董表情的变化,小董和家妮到现在还跟董父住在一室半的小房子里。彭家树说:“我的房子想捐出去。”小董惊讶地瞪着眼睛:“捐出去?捐给谁?”彭家树说:“现在还没想好。”
彭家树是春节前去世的,去世之前,还真得到了小董的精心照料,小董使尽浑身解数讨好彭家树,彭家树还是不领情的样子,立了一个捐出房产的遗嘱。出乎小董意料的是,彭家树是突然离开的,离开前一点都不糊涂,彭家树没糊涂小董就没机会做手脚。寒冷的夜里,彭家树安静地躺在床上,没折腾也没打扰任何人,静静地离开。小董和家妮收拾彭家树的遗物时,发现彭家树的遗嘱是这样写的,委托干儿子董军把房产卖掉,所得款项由董军捐给道路交通事故社会救助基金会。当然,彭家树也留给小董和家妮一些遗物,家妮的是居家用品,小董是一捆一捆的书。
现在回忆起来,最初和彭家树结缘的那是什么样的缘啊?谁都不愿意以那种方式结缘的,小董认为。小董记得他本能地控制了方向盘,用力躲避着前面的人,他也本能地紧急制动了,一脚用力踩在刹车上,是右脚;可右脚会不会在慌乱中踩在油门上呢?这里的关键问题是酒,令他的大脑在事后丧失了记忆,在当时也跑出了思维的常规轨道,跑出了轨道的大脑就不会像人们理解的那样正常看待这个社会和被这个社会正常看待。可是,罪恶的根源是酒吗?那酒的根源是什么呢?记忆中再次出现路上那个“飞”来的家伙——彭大威。现在,小董想不起彭大威的模样了,他脑子里的彭大威形象跟彭家树混淆了,彭家树是他的合同父亲。
不知道彭家树是失误还是故意为之,他那份经过公证的遗嘱居然委托给小董,这样,处置房产的主动权就在小董手里,什么时候卖房,卖给谁,没有买家怎么办,有了买家谈不拢也没办法……总之,房子在小董手里。送走彭家树,一切安顿之后,小董躺在彭家树家的大床上忍不住笑了,这老爷子,聪明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失算了。
为了感谢家妮,小董带着家妮去了趟欧洲旅游,家妮挺着鼓起的肚子很辛苦,可脸上还是洋溢着笑容。返程时,飞机在伊斯坦布尔转机,小董对家妮说,一会儿在飞机上可以看到博斯普鲁斯海峡,家妮充满感情地瞅了瞅小董。小董说:“这是冬天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可惜有一些雾气。可惜,我的老师讲了一辈子地理,却没有看到真的博斯普鲁斯海峡。”想到彭家树,想到彭家树的房子,不知道为什么,小董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